正文 第一章 人生如大梦
红花记(江雨朵)
楔子
芦花像自天尽头飞来。
纷纷洒洒织就迷离梦境。
尚开一线的眼,只见暮阳浓艳。厚重如血的云霞深深浅浅,点燃舞作漫天之雪的蒹葭?熏泼洒铺天盖地一片红焰。
月晏海清,幽凉的风吹面袭来一阵咸腥。
芦花吹落细小薄柔的雪沫,无声地覆盖他的额角、脸颊……
混沌的意识渐沉渐消,如将碎于木桨之下月影的晕黄……
“唉?”
诧异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扬起,打破这场永无止境的迷梦,“这个人还没有死……”
比月亮更冰冷的手指按上他越发沉重的眼皮。
“你受了很重的伤呢。真可怜。一定遇到不幸的事吧。这么痛苦,还是想要活下去吗……”
那声线温柔宁静,却带着仿佛暗夜无边的寒冷。比起黑暗中乍现的曙光让人看到生的希望,却更像来自阴间的无常,在劝诱世人微笑着接受死亡……
嘴唇焦裂的一旦张开就先尝到铁锈的味道。
喉咙喑哑到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
“好了。”浸融在月色里的嗓音漂漂渺渺,无情且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熏“你的脖子被切断了一半呢。还是不要开口为好。我已经明白了。我可以救你,但是会收取代价的哦……”语音微顿,按在眼皮的手指倏忽地移开。于是,混沌的视野,便掠入某个朦胧却依旧绝代风华的身影。
“我是,鬼见愁……”
狭长的眼角微挑,唇边有一颗小痣的男子低着头,微微地望着他笑。
燕京。金国中都。
自前朝废帝完颜亮迁都以来,便得到前所未有的繁荣。
昔日定都的帝王,早被如今掌权的皇帝贬为海陵王。但聚集四方商客的酒楼、高悬红粉灯笼的买卖、绮丽的丝竹悠扬的管弦,却不会因为皇帝换了个人做,就产生什么变化。
这一天,是中都的大日子。
客栈酒肆街面茶楼,青衣小褂的堂客,绑腿束腰的武士,站在半卷竹帘下嗑瓜子的美人,包括四季酒楼雅座间的两位公子,都在谈论同一桩事。
“水月宫主要公开召选侍卫了!”
身穿湖绿色长袍的少年伸手往桌面重重一拍,泡在白玉盏中半卷未舒的茶叶,都跟着颤了一颤。
“水月宫主是谁?”另一旁眺望窗外的紫衣男子,则调转头来一脸狐疑地问道。
“其实……”娃娃脸的少年肃然危坐一整衣领,“啪”地掸开一把边沿处已显晕黄的纸扇,神神秘秘地靠近,压低声线说,“我也——不知道。”
男子,……”
少年,“……”
一只乌鸦飞过陡然空白的画面。
半晌,用手撑住额角的男子一脸扭曲地开口:“既然你不知道……干吗还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后半句,男人突然暴走,发狂般地拎起少年的衣领,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跳,“萧遥折!这一路……不!是这一生我忍你很久了!”
“冷静、冷静!亮亮你冷静一下!”
“不要以为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可以为所欲为!我的忍受力就像江雨朵的信用卡一样都是有上限的!”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嘛!”抱住脑袋,“少年”眨着波光潋滟的大眼,可怜兮兮地向后缩了缩。
隔壁桌的客人看不下去的插道:“哎?你们两位是外地来的吧。”
“何以见得?”“少年”不满,这人明显拿他们当土包子。
“我们中都人,没有不知道水月宫主的呦。”客人洋洋自得,斜目睥睨,像在炫耀家乡特产般滔滔不绝起来。
“要说这个水月宫主,那就不能不提当朝圣上。要提当今万岁,那就不得不提前朝废帝……”
“冷、冷静。”少年按住男人蠢蠢欲动的手指,“亮亮你冷静一下。”
“这个前朝废帝……”
“对不起……”少年充满期待地眨着星星眼,“您能不提‘前朝废帝’四个字吗?”
“哎?”客人不解,“为何?”
“我是为你的人身安全考虑……”要知道他身边这位,好巧不巧,正好就是“前朝废帝”。
“你们知道当今圣上是凭什么推翻昏君,肃清天下?”客人神秘兮兮地问,并且完全不看某“昏君”的脸色,一拍大腿,自问自答道,“嘿!对啦!就是凭他有武林人物在背后撑腰啊!”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少年偷瞄男子越发阴沉的脸色,小小声地问:“那这个水月宫主是……”
“水月宫主啊,就是当年帮圣上联络江湖人物的女中英豪啊。提起水月宫。在中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可算是帮皇帝登上龙椅的大功臣啊!如果是个男人,早就封侯拜相了。但即使是个姑娘,她也是如今断断不可得罪的三个人物之一。皇帝对她虽不能说是言听计从,但圣眷皇恩,也断非一般贵族可比……”
“哎?亮亮,你别走,我还没听完……”被蓦然起身的男子一脸杀气地向外拖去,少年张牙舞爪的挣扎着,把手伸向盘中最后一个包子。但终于还是差失毫厘,被冷酷无情的大手硬生生拖了出去。
“我还没有讲完啊……”临桌那人一脸愕然地目送一高一矮的背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又往两边望了望。想是要寻找下一个说书的目标。
呦!不是他眼花吧。客人揉了揉眼,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这才刚离去的位子上已经又换了一个人坐。
“这位客官。您要点什么?”
把手巾搭在肩膀上的小二已经过来招呼。
虽说坐在位子上的男人其貌不扬,一身灰色布衣,用宽布在腰上斜斜打了个绊,怎么看也不像能付得起银子的主顾。但中都之内,向来汇聚不修边幅的江湖人物。四季楼的小二绝不会仅凭衣帽取人。
“请送一碗面上来吧。”
嘶哑的声音刚一出口,不光小二,隔桌多嘴多舌的客人都跟着吓了一跳。嗬,这位好难听的嗓子,像被石头磨过似的。
小二愣了愣神,毕竟是大地方的堂倌,当即点头,“好好……”
虽说一碗面的标准实在够不上四季楼的档次。但今个是水月宫主选侍卫的日子,掌柜一早就告诫他说“小心留神多长眼色”。
谁知这土里土气的男子会不会是前来应选的高手?
小二悻悻地离去。
而男子则盯着盘中上一位客人剩下的包子,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
“哎!你挎着腰刀耶!”多嘴的那位眼前一亮,像看到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你也是来应选的吗?哗。我告诉你啊。不是我多嘴,水月宫主那挑选近身侍卫的榜文一贴。四海五湖,来的英杰才俊可不少啊。说是要挑侍卫,都知道宫主今年还是云英未嫁。这说不定就是比武招亲……我看你这相貌……唉!再怎样也要先换身衣……”
“服——”这个字久久凝固在无法合拢的大嘴里,客人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无法言语的地步。
一直对他置若罔闻只盯着眼前包子的灰衣人,历经一番犹豫挣扎之后,终于颤抖地抬手伸向那个包子。
“哎呀!”客人尖叫起身,“小二、小二!你们四季楼的档次何时下降到连乞丐都能进入了?”
让别人看到他与乞丐交谈成何体统!
宽阔的背影一震,往小二闻声奔至的方向转过头。
这男子印堂宽阔,一头半长的灰发披在肩上,额角系了根细线编的绳子。两道飞挑得险要连成一字的浓眉下,却是双波澜不兴格外宁静的眼睛。
小二端着线面,因听到叫嚷而急步匆匆,蓦地撞上他温和的视线,反而讷讷地失去了冲到口边的言辞。
粗糙的五指把捏在手中的包子又放了回去。
“原本不是我的东西。虽然没有人要,也毕竟不是我的。”
自言自语地说了番抱歉似的解释,男子不再多话,接过面碗,埋头大吃。看来真是一路饿得急了。
这乡下人固然外表粗犷,举止到异常老实。
放在桌上那个包子,反到难为了小二。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到是那位油嘴滑舌的客人,异常来了兴致,“你是乡下来的?”他倒不想适才还管人家叫做乞丐。
男子闷头吃面,间或点了点头。
“难道你也是来参加侍卫召选?”客人一脸不信。
喝尽最后一口面汤,男子信手抹了抹嘴,“我来找人。”猛地起身,客人惊得向后一仰,这汉子生得好高的个子。
“小二哥,结账。”
小二讷讷地报出一个数字。
那男子皱了皱眉,自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往桌上一倒,只有半串铜钱。勉强结了账后,剩了不到几枚。
“这面真贵。”叹了口气,他颇为珍惜地把铜板一枚枚收回袋子里。
临桌客人“扑哧”地讪笑,“谁要你非挑这中都数一数二的四季楼呢。我看你身板不赖,不如趁着今日街上热闹,看打擂的小姐太太人多,去寻个抬轿的差事吧。”
小二瞥他一眼,但觉这客人实在言语轻薄。凭他这双看惯南来北往的招子,早看出这汉子定然身怀武功。即便不是高手,信手一拍,也能劈倒一张桌子。那人言语挑衅,可不要在他们四季楼打起来才好。
“多谢指教。”
出乎意料,男子回首抱拳,颔首道谢,并不觉得当“轿夫”是种辱没,径直下楼去了。
“这人真有点邪门……”小二喃喃地望着那个背影。
“切。有什么可邪的。不过是个乡下人。”
邻桌的客人依然倚栏观望,口沫四溅兴意评点。
锦上添花楼。
明黄色的绢布自二楼垂下,如长长彩带乘风飘扬。每一条带子的尽头都系着一颗由五色花朵扎捆而成的花球。纱如蝉翼,轻薄柔软层层萦舞。临风飘出缕缕馨香,却被不时响彻的大鼓,震动得透出香味之下的肃杀。
围观者众,自添花楼一路延绵到水月宫停在水畔的巨型画舫,沿岸男女老幼,无不倚门推户,蜂拥而至。只为瞧一瞧这场震动中都的选拔。
水月宫因支持完颜雍起兵成功,现已稳稳占据北方武林重要位置。而水月宫主花如雪更是联系大金朝廷与金国境内江湖之士的一根重要纽带。民间早有被花如雪重用就等于得到当今天子完颜雍赏识的说法。
何况完颜雍因起兵之际曾借用武林的力量,以至这位天子对江湖人物历来异常重视。
谁知这场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打擂,会不会是皇上借由花如雪的名义在暗中挑选人才?
即便不是如此,能进入水月宫也不失为是进入朝堂的另一种渠道呢。心怀鸿鹄之志的少年,对花如雪抱有非分之想的浪子,想找棵大树好栖身的草莽……一时之间汇聚中都。
经层层选拔激烈搏杀,此时场上唯余五名青年。
他们各持异色花球,沿黄绢攀登而上。一面相互搏阻,抢夺对方手中的花簇。身手均在伯仲,一时三刻看不出谁强谁弱。花影人影相互交错,蝴蝶般地飞来飞去打得热闹一团。楼下百姓只当戏看,故而叫好连连。正牌的主顾却已经先要不耐烦了。
“从早上打到现在,他们还真有精力呢。”赤足踩在栏上,单手拽住五条黄绢绢头的少女掩口打个呵欠,绿色罗裙如风中荷叶摇摆不定,满眼倦色懒懒回眸,“主子,我早就说过。我们水月宫如今树大招风,看吧、想要挑个看门护院的,都不乏世家公子抢破头争呢。”
“笨丫头。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白衣翩跹青丝如染的女孩儿,言笑间眸中飘溢幽浅流光,小嘴一呶,意有所指地往身后一睐。
有人倚栏而坐锦袍华冠,清瘦秀挺发似流泉。见这两小妮子拿她调笑,也并不着恼。只是淡淡一笑,信手拨了拨横放膝头的七弦。
琴音清越,尚未成曲,先有铿锵激昂之意。
手持彩带的少年们似得到琴声的鼓舞,神色一振,打得越发激烈难解难分。
“啧啧,主子。这要怎么好呢。”绿衣少女不经意地俯身,漆黑的刘海在风里密密飘扬,一双星眸冷眼旁观,“他们的身手确实不弱呢。”
“其实……”花如雪淡然一笑,看似随意地挥挥手,薄如蝉翼地包裹着锦上添花楼二层雅座的纱帐外,突然响起两声惨叫。两个比武的少年徒然摔了下去。白衣少女好奇地探头张望,只见他们已摔倒在地四肢抽搐脸色痛苦竟然无法起身。而花如雪依旧慢悠悠地接完自己想说的话:“我的侍卫,也不一定就非要是卓绝天下的高手。”
“但也不能是个草包啊。”绿衣少女不在意地松指,信手扔掉两截断裂的缎带,“不然多丢主子您的人呀。”
“要跟在主子身边办事,就少不了常常进宫。怎样也得是个面目端正懂得眼色的人呢。”白衣少女巧笑倩兮地探出半身,冲着愕然环顾的少年们甜甜地挥手,“继续、继续。别介意。刚刚两个是宋国的探子啦。”
裸足踩在栏上的少女一声冷嗤,滟滟青黛如凝霜雪,她面笼寒意提声高喝:“别有用心的及早给我滚回去!水月宫的大旗横在这江面上!还未曾怕过探子!”
“是啊、是啊……”白衣少女小声嘀咕,“何止不怕。简直根本就是为把大金境内的探子都引来,才故意招摇嘛。”哼,皇上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只苦了每晚睡觉都要提心吊胆的她们。
知道跌下去的原是潜入的细作,围观者方有所了悟,三个少年也收敛心神继续过招,只是心有旁骛神色勉强,不时四处张望,似在担心方才那来无影去无踪打掉两名细作的暗器会不会突然飞过来。看得绿衣少女勃然大怒。脚下用力,斜肘一提,三条彩带同时拽起,将少年们一并摔入阁内。
“不许抬头!”
摔得七荤八素尚未来得及爬起,已听到少女厉声怒斥:“比武过程中竟然轻易分心,怎么能放你们进水月宫!”
“是呢……”白衣少女又低低地叹了口气,“我连吃饭都不敢眨眼皮……”就怕有人会趁机下毒呢。
知道名震江东的水月宫主已近在咫尺,三位少年压抑住想要一睹芳容的冲动,相互斜眼窥探,只怕宫主会看中对方。
“行了……”懒洋洋的语调响起,“乌羽你就不要再骂他们了。”
三人心下一喜,原来宫主如此善解人意。
“毕竟你也累了一天,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
露水般轻飘流溢的后半句,则似一记重击,令星星眼的少年们重又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其实,我的侍卫并不一定要有卓绝天下的武艺。”不敢抬高的视线,只能随着前后摇晃的藤椅,望到一截华贵的罗裙以及水葱色的鞋面时隐时现,“但因是要带在身边的人,总希望会是个懂得讨我欢心的人呢……”
“小人一定会忠心耿耿谨从宫主吩咐!”三人中的一人抢先开口昭明心迹。另两个则在暗中咬牙只恨一时错过了讨好的时机。
“可我并不怎么欣赏巧言令色之徒呢。”眉间微蹙一脉烟色,说话的人语气不快地停顿,“……而且,难道你不懂在听上位者讲话的时候,是不可以打断对方的基本礼仪吗。”
“小、小人……”双臂打颤,想起适才莫名其妙便跌摔楼下生死不明的二人,说话之人颈后的汗水已黏湿了一团头发。
“还有就是……”
下颌被一只突然伸来的脚抬起,沉柔如水的眼眸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撞入视野,微笑望来的锦衣女子并没有惊天绝艳的容貌,但那副淡定通透的气质,却早早压倒性别的隔阂,足以令人选择臣服了。
难怪她会是大金皇帝完颜雍自夺得天下前便一直重用的臣僚……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耳边已传来女子总似漫不经心的声线:“——我讨厌奴才。”
而那也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一旁勉强镇静的青年鼓足勇气问出:“宫主,他也是个奸细吗?”
“现在还不是。”雪白的手挥了挥,几滴血红梅花般地溅上青年眼前的地板。
“但当你拒绝一个人的时候,就等于已经得罪了他。只好趁他还不足以危害我们的时候杀了他。明白吗?”
“是!”青年一阵心惊。
“噗——”白衣少女发出清若银铃的笑,“我看你根本没明白。宫主的意思是说,她已经选中了你们呀。刚刚就是在教育你们啦。”
“属下莫清歌参见宫主!”青年连忙低头抱拳。
“属下于彦武参见宫主!”另一个也慢一拍地报上姓名。
“莫清歌?”
手拍栏杆,花如雪乍然回转的一双眼风月无痕,唇边的浅笑还未曾逝去。莫清歌恍惚了一下,耳边只闻那清瘦秀挺的女子傲而不嚣地大笑。
“,谁与我清歌!莫清歌!这名字当真有趣,可谓警语。”
“主子开心就好啦。”两个小丫头齐刷刷地说。
“进了水月宫就是一家人。但这进宫的礼物可照例是不能少的呦。”头发眼珠都比常人来得更黑的绿衣少女露齿一笑,黑漆漆的眸中蹿起两点狡黠的金芒,“莫侍卫、于侍卫。现在就去各买一样礼物来送主子吧。”
“要讨宫主开心的礼物才行哦——”白衣少女古灵精怪地扮个鬼脸,完全不管两个霎时便愁眉换了欢颜的男人。
“你们又逗弄人……”
望着两名新任侍卫跌跌撞撞地走下楼去,花如雪背手摇头,一笑如烟。
正文 第二章 南柯画舫
一路行去,尽是琳琅店铺。酒幌客栈招牌高悬。
男子头戴斗笠,腰悬单刀,一身粗布灰衣,像个江湖过客,却不染凌厉之气。走至人口稠密处,见靠墙一排出卖劳力的贫民或蹲或坐等候雇主,便也依样站定。只是他风骨标格,清奇迥异。走过几个挑人办事的管事,大都经验老到识言辨色,只望他一眼,便绕远走掉。
正蹙眉间,突然有人在肩膀落掌一拍。
“伙计,都能干什么活?”
回头,见是个遍体绫罗的胖子,满头大汗地提了个大包裹,像自水路刚上岸的客商。
“都可以。”男子略一思索,沉静回复。
“哈。都可以!”商人笑起来,抹了把额上的汗,打趣道:“绣花也会喽。”
“……会。”出乎意料,男子竟然从容颔首。
“呵!”商人一扬双眉,“我到不用你绣花。只是来这中都做生意,还真需要个帮衬的人打打下手。看你一副老实的样子,就挑你吧。对了……”他迈开一步又回头,皱眉瞪视男子腰上的刀,“那是什么玩意?”
“这是我恩人的东西。”男子据实以告。
“别给我惹事哦……”商人思忖片刻,手中的重量帮他做出了决定。手一扬,他把大包向后一扔,男子伸臂稳稳接住。
“走!”
神气活现地撩起衣襟擦了把汗,商人弹了个响指,挺起肚子,带着新招的仆人大步流星。
“我说,如今讨生活都不容易。我包你吃住。此外一月另付二两银子。这差事不赖吧。对了!”商人一双小眼精明地打量男子结实的身体,“我的船再过几日就要靠岸。到时候你要帮着去扛货。我小本买卖,可不想另雇那些挑夫哦。”
“都可以。”男子不与他讨价还价,“只要每天给我两个时辰的自由时间即可。我要找人……”
“行啊。只要你做完活计,愿意去哪都随你。这年头,天下大乱,亲友失散的事屡见不鲜。对了,你叫什么?”商人刚想起这问题一般,回过头问。
“苇八。”抬手推了下斗笠,沉重的包裹在他手里似是轻若鸿羽。
“嘿,倒是好叫。你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这么难听。我是不在意啦。不过女人胆小,小心吓到你将来的老婆。哈哈。”
“我受过伤。”男子简洁地答。
“啧,你说话真是费力哦。挑个闷汉子。啧。不过也好啦。不爱说话的人靠得住。”商人自我安慰般地说着,转眼间便被路边的摊子分散了注意力,“我看这水粉不错。不过讨好女人还是得靠珠花首饰。嘿嘿……这中都最大的青楼——飘香楼的花魁是我相好哦。”扭头露出一个炫耀的笑脸,却不见男子有丝毫羡慕的神情。
自讨无趣,商人耸耸肩,自顾自地挑拣起来。
市集中心人群密集涌动如潮,男子默然静立,抬起斗笠下无波的眼,往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蜻蜓点水逐一望去。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一眼扫过,尽是花灯游女。金国境内风气开明,游岸的仕女挽着心仪的男子笑得任性恣情。
“这太贵了!”
咋咋呼呼的大嗓门拉回他的注意。
“苇八你来评评理!看这东西值不值五钱!”商人一把拽住他袖口,把他拉至那堆满水粉的货车前。
男子无奈,但并没有直接拂开揪住他衣袖的爪子,只是低下头,蹙眉审视半晌,平淡相告:“女人用的东西,我搞不太懂。”
“笨哦!”商人小声咕嘟并往他小腿踢了一脚,这笨汉子,连帮忙讲价钱都不会。
一旁挑东西的少女听得有趣,忍不住掩口低笑。
一双美目却因这一笑,被牵引了心神,投来淡淡一瞥。
他也正巧抬头,便与那回眸之人视线相遇。
那是个年轻女子,性别差异带来的隔阂感却淡到至极。
浅黄衣袍绵绵密密从头到脚包裹身体,长发如泉并未束髻。那女子傲骨英风人淡如菊。唇边噙着一缕仿若无痕的笑意。
眼中乍现一抹幽华,旋即被眨动的睫毛掩饰。
女子却觉得他有趣般地向这里缓步移来。
“这位姑娘,你看看这个,看看这个!”
已被商人没完没了的讲价惹得耐性尽失,小贩堆起笑脸转向看来比较容易做成买卖的女人拼命推销。
信手摸上一朵红花。
捻起看看,只是淡而无奇的绢花。即便拿去送给那堆扰人的妮子,恐怕也不会被她们瞧在眼里。正要丢回去。
小贩却极力夸赞:“姑娘好眼光!这花与姑娘雪肤花容相得益彰!”
雪肤花容?好文言的小贩。
她自顾自地笑笑,将花好好地插回花车。
“出来得急,未带银两。”
不想听小贩更多的唠叨,只要推脱没带银子,就不会再被纠缠。她哂然一笑,正欲折转。
结实修长的手,却持着那朵红花,递至眼前。抬起斗笠边沿的男子,一双沉静的眼,正坦坦荡荡地向她清澈望来。
“送你。”
“哎?苇八!你不是没钱吗?”商人惊愕地插话。
“没关系。反正你包吃住。要这些也无用……”他自怀中掏出寒酸的布袋,几枚桐枚丁当掉出,勉强够付一朵绢花的价钱。
“送你。”喑哑的声线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执着。
“为什么……”她像被那双无波的眼睛所迷,竟然接过这陌生男子的馈赠。
“你和它很衬。”难听的声音说得无比认真。
她,花如雪,倾城与千金俱握手中的女子,连帝王也要敬她三分的人物,与一朵路旁花车贩卖的廉价绢花很衬?
几乎是个笑话呢。
出自这陌生男子口中,却泛起一阵春寒夜里久违的温暖。
她微微一笑,接过那朵花,信手插在鬓边。
斗笠下温柔起来的眼,像游女手中的灯盏,寂静却并不清寒。瘦削的脸颊,深邃的眉眼,这男子谈不上英俊,却有点意外的惹眼。
“苇八,走啦——”
那边肥胖的商人扭头招呼,于是他拎起包裹,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了。态度从容,毫不留恋。
他是真的不认识她呢。也不像是打算讨好路遇的姑娘。
那么是为什么呢?
她侧头笑笑,想起适才他握在手中空如一洗的钱囊。这个连自己也要卖与他人做苦力的男人,竟会为一个不相识的女子倾其所有。
“苇八,你傻啦,干什么平白买东西给人家?芽”
风中细细可闻那二人的交谈。
“她不是想要吗?”
“呵!看不出你还是个风流种子啊。哈哈哈……”
“……”
猖狂的谈笑来自那名放肆的商人吧,而那昂然男子沉默以对,跟在他身后,脊背挺得笔直。
这两个人……交换一下位置会更适合。
背手而立,花如雪挑唇一笑。一朵红花,斜插鬓边。灯火荧荧,映照得如莲女子,多了份无依的虚幻。
“宫主、宫主!”提着裙角跑来的绿衣少女瞪着俏丽的杏眼埋怨,“怎么一眨眼的工夫您就跑到这边来啦。”
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拖起她的手便向前走,三步之后才突然扭身,瞪眼,不可置信地伸出颤巍巍的指尖,“你、你戴花?”随即尖叫,“啊啊啊!还是这么贫穷没品的小红花!宫里的玉玳瑁红玛瑙白水晶紫金钗赤珊瑚碧翡翠啊!我真替你们感到‘万艳同悲’啊!”
“哈哈哈。”被她奇妙的形容逗笑,花如雪仰头大笑。隔岸花船吹来樱花千重,华美如雪,瓣瓣旋舞。那朵娇艳的红花,却固执地斜倚青丝。在这素极的女子耳畔,绽放得异常娇艳。
“原来这等俗物也有它的美……”
少女也只好不甘心地瞪圆漆黑的眼珠,提裙跟上宫主悠然的步子。
藕荷纱幔层层束结,如意结拦腰绾系。底部如海浪扩散迷梦的涟漪。对镜梳理的女子挽着高唐古风薄蝉髻,袖臂扎着与衣裳同色的淡黄丝带,长长拖至身后的地面。银红色宝石穿过高耸的发髻,垂悬饱满的额头。与女子如霞的姿容相映成辉。
“叫雪娘出来!我只要见雪娘子!”
高挂着一串薄纱灯笼的花厅内,传来肆意狂妄的叫嚣。摔破瓷器的声响、用力拍桌子的声音、小姑娘杂乱的惊叫,伴随琵琶骤然弹错的拍子,像编钟奏出的乐曲一连串地送入耳际。
停下正往头上插一朵珠花的动作,飘香楼的花魁娘子萧桧雪,蹙起眉梢,向身后传来杂乱声的场地投去责难的一瞥。
“谁在吵闹……”手腕一顿,撩起垂地轻纱,她吩咐静立的侍女:“我在等一位贵客呢。”
前厅因借酒掀桌子的客人正引发一片混乱。
单腿踩在椅子上,一把推开身边的姑娘,用筷子敲着碗,醉眼惺忪满口吵吵嚷嚷的男人衣袍华贵,是京内有名的混世魔王,仗着父亲顶个世袭王爷的称号四处胡作非为,今日更是借酒撒疯,硬要萧桧雪出来接待。
“我们桧雪小姐可不是说见就见的。”从内走出的丫头,双手叉腰,横眉竖目,伶牙俐齿地睥睨闹事的公子,只用鼻孔看人似的瞧扁他道:“更不是什么歪瓜裂枣不三不四的野男人能见得到的!”
男子勃然大怒,戗指扬言:“竟敢将我这皇族血亲说成不三不四!”
“不三不四也没什么。”少女拉下眼皮扮个鬼脸,煞是气人道,“歪瓜裂枣才是重点啦!我们小姐可从来不见长这副嘴脸的……”说罢,白他一眼,少女掩口娇笑,明显嘲讽他容貌不端。
“反了反了。”男子裸臂揎拳,“这天下如今都姓完颜!宋国的公主也要在我们金国的洗衣院里做娼妓!这真正的娼妓反而登鼻子上脸摆公主的谱!叫萧桧雪出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仗了谁的势,竟敢猖狂至此!”
“这猖狂之人尚且不知是谁。”少女冷笑,“我们门前挂着十二只灯笼,明摆着昭示这是水月宫名下的买卖,水月宫旗下的商号船行青楼货运一概生意,都会分利给朝廷,也就等于是皇家字号的买卖!来我们这儿撒野,就是没把水月宫放在眼里,就是不买当今天子的面子。我倒想知道,你是仗了哪位姓完颜的王爷之势,竟敢猖狂至此!”
男人嚣张的气焰陡然顿消,猛地惊出一身冷汗,霎时酒醒。要知道刚披上龙袍不久的新帝完颜雍最忌惮的不是外人,而正是这些姓着完颜有着皇族血亲的王侯贵族!这十几年间,金国君主几经易位。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凭着弑亲篡位谋取天下。虽说顶着水月宫招牌的商号如今并不少见,不见得都与上面关系深远。但万一……
男子越想越是心惊,只怕一时胡言乱语早已埋入日后的杀头大罪。当下以袖遮面,不发一语,竟连连倒退在夹道的哄笑声中退了出去。
少女一声冷笑,拍了拍手掌,“各位,我们这儿是寻欢作乐的场子,断不会平白难为诸位大爷。适才的话不过教训一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大家不必忌惮。只管照样开杯痛饮!想点哪位姑娘,只要郎情妹意你情我愿。花牌挂在此厢就是要等人翻!没有了诸位大爷,就真是皇帝亲开的买卖他也难以支撑下去啊。”
这丫头甚是伶俐,几句话,惹得满场欢笑。丝竹之声再起,转瞬间又是歌舞升平。
有熟客趁机拉住她问:“冰儿,为见你家雪娘子一面,我已排了半个月的队,究竟何时才能一睹雪娘子绝代芳姿听一听她那素手琵琶?”
冰儿回眸一笑,玉指轻点,“您老只往那边瞧……延着楼梯处雅坐间的十几个人中最末席的,也已等了有半年呢。”
“唉……”男子失望道,“似我这身份轻微之人,难道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吗?”
冰儿嫣然,“您是旧日的翰林才子,又岂是那等凭着祖宗血统得取高官之人能比得了的。我们阁子里的蝶姑娘,久慕您的才名呢。您等了雪娘子有多久,我们蝶姑娘也便等了您多久……”
“真的吗?”男人脸上放光。再次验证了不管什么身份地位,只要是男人,听到有女子仰慕,心里永远都喜笑颜开春光灿烂的定理。
冰儿丢下暧昧的眼神,似笑非笑道:“那您可得自己去问问她了……”
不经意地抽出衣袖,谈笑间,又摆平一档事。
这飘香楼乃是中都内最富盛名的寻欢坊。旗下红粉无不剔透玲珑。其中更以擅长歌舞的秦冬儿与才貌惊天的萧桧雪两位花魁名震中都招惹浪子狂蜂无数。但凡来此间的,又往往非贵即富。要妥帖圆滑地招待这些人,光靠有人撑腰不行,还得有擅长交际的灵活手腕。
光是排那座位前后的席次,便于观赏歌舞远近的距离,就要煞费一番苦心。换言之,坐在特殊席位的,都是各顶个名震一方的人物。所以适才那名翰林才子才会望而兴叹知难而退。
而那吹嘘自己是花魁相好的商人,则完全没希望地瑟缩在最靠近门边的桌子上,郁闷地低头喝着小酒。
“唉。”自顾自地倒一杯浇愁的酒,商人皱着伤心的八字眉,胡子随着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没想到这中都的一个婊子,也有这么大的排场。”
“……”
“唉。可怜我这朵珠花难道要明珠蒙尘?”捧着花两钱银子买的假凤钗,胖商人唏嘘不止,“谁让人家是皇家御用的婊子……”
“……”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和皇帝睡过的婊子就不是婊……”
一双冷眼,骤然射来满目冰霜,硬生生冻结住胖商人未尽的言辞。他骇然地将胖胖的身体向后一缩,那俏生生的冰儿丫头,不知何时竟已来到桌旁。
“你这个……”她正待咬牙切齿,好好教训这随口乱喷的胖商人。一道挺拔身影却蓦然拔起,横阻眼前。
那是个相貌平凡的灰衣男子,腰上挂柄单刀,看来像个保镖。背一个自肩膀斜绕胸前的大包,又有点像个跟班。
不是穿了灰衣的缘故才显得风尘仆仆,缀了补丁的直裰上,似是随手一拍,也能掸下两斤浮土。
冰儿瞪大诧异的杏眼,不知缘何,竟被他的气势震慑,一张利口慢了半拍,才说出话来。
“哪里来的乡下人,恁地不懂规矩。”她俏眼一睐,“站在这里做什么,专挡姑娘我的去路不成!”
“苇八是乡下人,确实不懂规矩。”男子淡然开口,声音低哑粗粝,甚是难听,却意外地不带凶煞之气。
“但是苇八,要保护自家的主人。”凌乱散发间,他有双清明的眼,不挑衅,不凌厉,却似平静的深潭因没有涟漪反而无从看穿。周身灼热的气流像某种无形的火焰……
冰儿恍惚一刹,后退一步,避开那似要扑面而来的灼热,半晌,才勉强嗤笑,“谁要和你们这种乡下人一般见识。”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再瞧他一眼。
“啊呀,苇八,你还有点用处啊!”
那满头大汗的商人一边用胖胖的手擦试额角的汗,一边拍拍男子的肩。
“这地方忒诡异,我们还是走吧……”商人拖起苇八的手急匆匆便要夺门而逃。还是找别家烟花馆的好。只是好不容易进了久慕大名的飘香楼,连那位雪娘子的脸都没见到想想真不甘心。
一脚已迈出门槛,忽闻身后珠帘摇动,翠玉相敲,有人轻笑道:“贵客留步。”
那声音调雨为酥催冰化水直若春风扑面,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受用,商人胖胖的身子未转人已先行软了半边。
待到回头,更是只觉口干舌燥,两耳嗡鸣。
手持绡扇的绝色佳人竟美得活脱像从唐人传世的工笔画中走出来似的。临花照水荏苒娴静,哪有一丝风尘气。
当下放轻音量,生怕唐突到这我见犹怜的美人,颤动着两片肥厚嘴唇,只问:“小、小姐叫我?”心中只道这艳遇不来则已,一来惊天啊。他周大富等了三十多年,终于有幸得遇慧眼识英雄的红拂女了吗?哇哈哈哈!
萧桧雪垂睫一笑,扇子轻移,向他背后一点,“不巧,请的是那位。”
“哎?”伴随商人失望震惊不可置信的抽气,当事人却只是推起斗笠,流露出倍感困惑的眼神。
雪色灯笼,一行十二个。夜色中遥遥望去,幽暗的江面像燃起十二朵素得招摇明艳的昙花。
带路的女子提着裙角簌簌的白纱,袅袅婷婷的风姿似水畔荻花。
江空月静,一水柔蓝。
白日的喧嚣陡然消逝,江上只泊一叶画舫,聆听春声卧月眠霜。
一方木板直通船身。
苇八略一踌躇,踏了上去。
疑惑地回头,见那位引路来此的花魁娘子盈盈一笑,微微衽裣。竟然腰肢一折,身姿曼妙地提着灯笼踅了回去。
被留下的人心中打鼓,待要跟下船,已然来不及。
一双双柔若无骨的手,一张张艳色倾国的脸,水红菱、翡翠绿、海波蓝、莲花紫,各色长裙萦花绕水飘过眼帘。
推推攘攘间,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已被簇拥进精美绝伦香艳旖旎的画舫内舱。
琉璃宫灯于四壁突起处各悬一盏,龙眼大的明珠代替蜡烛,镂刻进香檀木桌,仿佛一袭永不沉没的华美月色,无光自亮。
香灯半卷流苏帐,白衣公子静卧云烟榻上,白衣如雪流墨如泉,手持酒盏,似笑非笑。一双眼,纵然映衬周边明耀流动的华彩雕栏、美艳亲王的红粉倾城,依旧风月无痕自有一份恬淡。
“公子请坐。”那人笑吟吟地摆手,随即有女子莲步款巧,搬来座椅,尚未有空置疑,一双手已从背后伸来,硬是按他坐下去。
“羽儿休得无礼。”白衣人眼波轻撩,略含责怪地一扫,那暗自咬牙的女孩,也只好忍下去。愤愤地在苇八面前摆了碗筷,还要瞪他一眼方才甘休。
“这丫头被我宠坏了。”白衣人笑道,“客人不要见怪才好。”
“……”
苇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有如身陷一场香艳旖旎却又诡异至极的梦境。他不过是陪那雇他的商人去了趟烟花之地,怎会被莫明其妙地招待到了这里。
眼前这人,又是谁呢。
藏在斗笠下的眼眸抬起,静静观望。公子报以微笑,袖中探出洁白手掌,又是一挥,身畔的紫衣美鬟立刻将酒斟入紫金方斛,莲香四溢,美人持杯,笑吟吟地双掌奉上。
“客人,这是莲心酒。闻着香,喝起来却微苦呢,虽是春夜,但江上寒凉,请先喝一杯暖身吧。”
酒香扑鼻,美人柔媚,丝竹琴筝隔帘传来撩拨之声。坐在这美婢环绕绮华如梦的画舫之中,真是只凭空气也要使人酩酊如酲不饮自醉了。
但苇八只是稳稳接过酒杯,扬头饮下。沉默得不动声色。一如江心明月白。
白衣人移身近案,侧身浅笑,“客人……”
“苇八。在下苇八。”
“好。”唇畔的微笑加深,桌角嵌入的明珠流转的光焰照不亮白衣公子的容颜,却映出那乍看沉静的眼眸里,纷纷落落永无止境的如雪烟花。
“苇八。”玩味地念着这个名字,他问:“那商人与你有何关系?”
“雇用关系。”
“来中都有事?”
“找人。”
“什么人?”
“故人。”
“你说话总是这么简洁?”
“……”苇八沉默半晌,抬眼道:“你是陌生人。”
“哈哈哈。”“他“挥动扇子,倚着如云美婢,眯眼一睐,傲而不嚣,“只管当我是神仙好了。今夜你便是降临小蓬莱。不管你要什么,我总有办法找得到。”语毕,他一推身畔那紫衣美人,“喏,你看看,她像不像你要找的人?”
女子们哄然笑起。
受了嘲弄的男人,却只是沉静地低垂着眼答:“不是。”
白衣人兴致更浓,逗弄他说:“这位故人,想必是个女子喽?”
“是。”苇八颔首。
“哈。”白衣人哂然一笑,举箸一敲,“百年修得同舟度。人世原本虚幻无常。何必在意彼此未曾相识。今日相逢便是有缘。苇八,此间美色倾城,没有一个输给飘香楼里的‘大小乔’。虽不知你要找的女人是何等相貌,想必也争不过她们。不如挑捡一个,我便送了你。也不必在这金国看人眼色打小工,带着美人与我备好的嫁妆,回那江米粮乡去吧。”
“恩人有话,一日找不到故人,苇八一日不离中都。”他淡淡回绝,无波的眼眸虽是波澜不惊,却自有一片坚毅的寂静。
女孩子调笑的声音不觉静了下去,眼前这男人虽衣裳质朴貌不惊人,却自内由外地散发一种不易轻移的气质,令人折服。
喜怒哀乐都不会流于言表,他始终维持他安静的步调。但不凌厉、不萧杀、不冷峻,甚至也不见阴悒。平平缓缓如一池清碧。
收敛唇边虚应的笑容,这浮华如同南柯一梦的船主,水月宫主花如雪,垂下浓密眉睫,杯中粼粼酒水映出眼波开阖间游丝千尺霎然明媚的纷落烟朵。
“那么,”她说,“你便不要跟着那商人了。明日起,我雇你好了。在我手下做事,对你找人会更方便呢。”
苇八闪过一抹豫色,“做人怎可不讲信用。”
乌羽大怒,需知旁人要进水月宫难如登天,如今宫主不知为何看上这个不明底细的异乡来客,先是以客礼款待眼下竟要招他入宫,竟然还敢推却,简直岂有此理!
“那么……”
幽幽艳艳似藕花漫天的眸光随眼帘微闭消散逝去,花如雪并不生气,只是闭目微笑轻啜一口杯中琼瑶,“若是他不要你了呢。”
“自然另当别论。”
“好。”她挑眉,笑得别有深意,与他碰杯,“那么,就让我们一言为定。”
“古人说: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琅然一笑,倚窗拍掌的白衣公子信手抽下束发丝带,流泉马尾随即披散成了绸缎扇面。她推开半圆的窗阁,眺望那抹意外有趣的背影,“这个佳人在侧不乱怀的客人,却要早早归去。真是不解风情。”
“宫主,你真要那人来水月宫?”
“有何不可。”笑得肆意的女人看似随意地一睐。
“他有什么好!”乌羽负气道,“即便不爱钱财美色,也不过是个土包子!”
“呵……”向后一倒,平躺在织锦花缎铺就的软席,花如雪枕着一头冰凉乌发,浅笑若无,“这是第一次呵……”
“嗯?”整理盘盏的乌羽没有听清,抬头问:“宫主你说什么?”
“没什么……”花如雪闭上眼睛。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姑娘,并且倾其所有只为送她一朵红花。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正文 第三章 一品与千金
人生境遇取决于偶然。
苇八在那个灯火荧荧的傍晚,游女如织的花街,以十枚铜板的价格买下一朵红花。也买到了别人求之不得前程似锦的境遇。
只是当事人或许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幸运吧。
“我做错了什么吗?”
站在第十八次被拒之门外的店铺前,苇八沉思良久,失落地自语。
为什么自从他赴过那有如南柯一梦奢华的画舫盛宴后,就失去了他的工作、甚至是再找一份短工的可能?
游丝千尺,细雨蒙蒙。
持一柄青伞的女子笑吟吟地跟着身后,任由司花的青帝,以雨为针,在那浅黛罗裙的边沿处绣上一行春水的湿润。
“苇爷,您还要再找下去吗?”
她巧笑倩兮地问。
苇八挺直脊背,唇角掀起一份坚毅的傲然。蓦然大踏步折转,走到女子面前,“为什么?”清澈的眼中并没有预料之中的愠怒,只是口吻带出深深的疲倦。
女子嫣然。
“你该猜到,就算你继续倔强下去,这中都城内也没有一个人敢雇用你。你是唯一被水月宫主请上画舫招待的贵客。花如雪若想要一个人,就是势在必得,且不择手段。”
这番话并不是出自持伞的青衣女子,一辆牛车在雨中驶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粼粼积水正倒映着挑起车帘的某个女子似笑非笑的眉眼。
而敢如此评论花如雪的人,也只有水月宫主本人。
“苇八,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她眉梢一挑,笑眼盈盈,“那商人若不要你,你便到水月宫做事。难道怕我会拖欠工钱不成?”语尾上挑,她带着几分调笑。
“苇八听闻水月宫人才济济,不明白宫主何必垂青苇八。”他蹙眉望去,花如雪的眼神亦不避不讳。
她但笑不答,只问:“我以宫主之身,亲自来邀。苇八可愿入我水月宫?”
掌车的黄衣少女听得极不耐烦,暗中撇嘴。宫主与他费这些口舌做甚。只要水月宫一声令下,苇八根本不可能在中都找到其他差事。早晚会来求他们。宫主倒好,不但派人跟随生怕他冻到、饿到、找她们不到!更放下身架亲自来邀,真不晓得那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别有什么动人心处!
萧疏雨中,男子垂眼沉眉,若有所思。
“宫主。苇八来中都是要找一个人。苇八答应了另一个人,非要找到此人不可。一日完不成任务,苇八一日不能离开中都。苇八并非自由之身。有诸多不得已之处。这样一个苇八,若是加入水月宫,只怕总有一天,会给宫主添麻烦。”他深深望她,低声叮嘱:“宫主但请三思!”
“我花如雪虽不喜欢自找麻烦,但也从未怕过麻烦。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总是特别少,所以凡是我看上的就一定要得到!”花如雪挑唇一笑,信手撩开车帘,“苇总管,请上车!”
隔着如雾烟雨,花如雪觉得那站在雨中的男子似乎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与之前不同,但究竟哪里不同,花如雪也说不出。
但是苇八并没有再推辞,他沉默地跟上,选择站在车子的后面。
“你是主子。”淡淡的四个字,好像已是一切,什么都不必再说,从此之后,他是她的人。只是他已先行告知,他心里更另有一人,且永远优先于她。
“这个男人很意外。”乌羽诧异地抿了下嘴角,以为这种固执的男人定然又臭又硬宁死不屈,摆出一副不受招安的草寇状。没想到他如此明白自身处境,却又处处要把话说在前头。
“你不觉得他是个忠义之人吗?芽”
花如雪露出神往的微笑,缓缓放下撩起的车帘。一路车轮辘辘,辗过湿腻的石板。不论开快开慢,那男子总能跟上,稳稳的步声,竟让坐在车内的她有种异样安心的感觉。
“那也没必要让他当总管吧!”
乌羽生气,连她都没有当上过水月宫的大总管呢。凭什么这家伙可以一步登天?
花如雪迎上她的目光,掀动眼睫,微微一笑。倒是令乌羽反而不自在地率先移开视线。
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
垂眸望向交加于膝头的修长手指,以及指畔所夹的一朵红花。花如雪知道,她只是莫名地很想去相信某个人……
等这样一个人出现,她已等了太久。
那天锦上添花楼,亲选近身侍卫,就是为了可以找到一个不用她处处戒备能够令她放心休憩的守护者。只是没想到……
他会以那样的方式在她的人生中别样地出场。
香车华盖,凤烛荧荧。多少繁华如烟朵弥漫,散尽后唯余空荡的寂寞,而蓦然回首……她看到人群中素极的他。
推开斗笠的男子有一双沉静无波的眼。
四目相顾,没有恐惧、没有奉承、没有丝毫利益的牵绊,他甚至用他最后十个铜板为她买下一朵其实她并不喜欢的红色绢花。
难道他不明白这样的举动,很容易招人误解吗……
花如雪低头浅笑,却不知道自己一向冰冷的眼神,也被手中的红花渲染成温暖的色调。
盛开的白玉兰,已经有些开到残了。
莫清歌怔忡地仰望,早春的花只开一霎,短暂一如可以尽情得意的少年时光。
还记得他初入水月宫那日,宫主最得力的手下乌羽姑娘,拿他们打趣,要他们去街上买一份能哄宫主开心的礼。但宫主是何等人物,寻常物件又怎会入得了这清傲女子的眼。
想来想去,只得买来一卷白纸。
乌羽逗他说,难不成是买字画被人诓了,拿错了空白画轴?
他却说,宫主白璧无瑕。如同这空白画纸,除非宫主本人,又有谁能为她添加颜色。
宫主微笑说这莫侍卫好生会讲话。
却不知道,那是他真心所想。原不是讨好的话语……
他本是名门弟子,本不该来被南宋武林指为邪教的水月宫做事。况且在金国境内,水月宫又成护国圣教,每次招人都不乏境内高手竞相投靠。
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也还算是殷丰。他性情纯良,师父说他不适合闯荡江湖,回家做商为工也算乱世中的一种福分。却不知晓,他这一去,竟不是回家,而是来了水月宫。
他没有入朝为仕的野心……
也不是贪财慕势的人物……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那掌控半壁武林的水月宫主,就已是他心中一则绰约的梦境。
凭着平日加倍的勤奋,他虽不是绝世高手,却也并不弱于旁人。从数人之中脱颖而出,取得可以留驻在她身畔的权利。
即使抛舍了太多的东西。
即使这一切她毫不知情。
即使那一天,见她清华慵懒谈笑杀人。
也还是丝毫未曾动摇他心底一份痴着的执念……
玉兰花无声飘坠,白如梨瓣,皎如月色。这不败只落的花,一如莫清歌无人可诉的衷情。
从花开到花残,从欣喜到惆怅。也并没有经历多少时间。
一切只因为那个男子的突然到来,苇八。
莫清歌怅惘地笑了,带着一点无边的凄苦。
再抬头,已勉强自己换上平静的神情。
宫主曾说,不要喜忧于色。
他默默地记住,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变成宫主喜欢的样子。希望这不要也只是一种奢求。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莫清歌才刚凝聚的眸光,霎时重归黯淡。
比他更符合宫主喜好的男子推门而出。灰色衣袍,腰挂单刀。散发披在颈后系成一束。任莫清歌怎样看也看不出有任何异于常人的男子,正向他踱来。
莫清歌恍惚地看着他,忍不住与自己暗暗比较。
“我准备好了。”低沉的声音,震醒了如在梦里的他,急急地应声:“哦、宫、宫主说可以出发了。叫你到车上去等她。”
这样说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酸酸的。莫清歌难过地想:听乌羽说,这个苇八送过宫主一朵红花。而宫主因此特别垂青于他,先是连跳数级地提拔他成为一人之下的大总管。又赐他专属别院锦衣华带。原本还要送他可谓镇宫三宝之一的紫玉刀,却被这人不知好歹地谢绝了。
想到此处,莫清歌毕竟少年心性实在按捺不住。
“苇总管……”
前面的男子身形微顿。
“什么事?”
“听说……”莫清歌踌躇开口,“宫主日前送您紫玉宝刀……”
“是。”
“听说……您把这刀……又退了回去?”
“是。”
“为什么?”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莫清歌蓦然心头火起,“你知道那柄刀的来历吗?还有……”
“我只需要一把刀。”
苇八简洁地截断他的话,信手拍了拍腰。
莫清歌咬牙道:“但是这把平庸的刀又怎么能与宫主送的刀相提并举!”
前面的冷厉男子,闻言不怒不恼,嘴角竟然泛起一丝微微的笑。
“你会觉得紫玉刀有价值是因为它是宫主的。物品本来没有高低贵贱,是因为有了背后的意义才有了特殊的价值。”
被说中心事,莫清歌窘急交迫,却又见苇八再次拍了拍腰上的单刀。
“对我而言,”那个男子转过头来,目光宁静,深邃幽远,“我这一把更有价值。”
一瓣荏苒的花吹落鼻尖。
莫清歌乍然惊醒似的拔腿,前方的男子却早已领先走出好远了。
就像一卷无瑕白纸比不上一朵娇艳的红花。
或许更醒目的存在,才是易被铭记心头的赢家。
大金皇帝完颜雍本身已是一则传奇。
他背后的故事更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是金朝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孙,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两度易朝改主,数次血雨腥风,均没有淋到他半滴。而正是这个看似温文明礼的男子,暗中笼络江湖人物为他效命。在前朝废帝完颜亮攻宋之际,趁机夺得天子宝座。更将“死于乱军中的完颜亮”削去帝号,贬为海陵王。颇有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鹏鸟之势。
上任以来,他多留用完颜亮朝的官员,保住朝廷局势的稳定。较之先前昏达残暴的完颜合刺、任性狂嚣急功近利的完颜亮,完颜雍这位新帝沉静达明,不喜战事。深得民众拥戴,称他为“小尧舜”。
而这,也只是他众多侧面的一个罢了。
“今次的比试,难道又是朕一人独赢不成?”
围着一顶银狐毛皮制成的裘帽,身披大氅的男子身材魁梧凤眼英姿,一副壮志勃发却苦恨没有对手的样子。
骑在枣红马上的女子裹着一袭火红,回头瞥向被远远落于身后的银甲侍卫群,不屑地冷嗤:“那是因为你是皇帝啊,他们纵然精于骑射,也不敢跑在你的前头。”此女肤色莹润如初雪,眯眼轻哼的样子纵显几分桀骜不驯,唇畔深深的酒窝却给她添了抹娇憨可掬的意趣,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她认真生气。
“燃儿此话说得好没道理。”完颜雍笑道,“今日围场狩猎。又不是在比脚程,先后远近又有什么关系。”
女子小嘴一撇,显然对他的说辞不以为然,“你跨下有神风爱马,背后有追日宝弓。古人说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战利品再多,也不是你独个的本事。”
完颜雍脸色一沉,隐然恚怒。
背后却先传来琅琅笑语:“我主自幼精于骑射,乃是女真第一神射手。天上塞雁,水底游鱼,亦可举臂擒来。更别说此间狐兔。不是这些将士不争气,实在是实力相差,如隔天渊。”
几句话通达明快,令完颜雍转怒为喜,牵系马头,回身探望。
“如雪!你终于来了!”
青鬃马上的锦袍女子笑语盈盈,拱手一揖,“水月宫花如雪参见陛下。请恕如雪迟来之罪。”
“哈哈。”完颜雍开怀大笑,“你肯来就好。”他拍马上前,兴致勃勃,全然不觉红衣少女正在身后拉眼皮翻白眼扯脸颊吐舌头地大扮鬼脸。却看得跟在花如雪身后的莫清歌脸色古怪,只好辛苦地将头一再压低。
“这些所谓大内高手全是废柴。”完颜雍信马由缰,与花如雪双骑并行,“至于那群日日沉溺享乐的贵族子弟,更是一早失去我们女真男儿的猎骑本色。”
花如雪嫣然一笑,“侍卫的任务是要保护皇上您。若真是出了一个在这围猎场上任性肆意邀弓揽月的‘小后翌’,那此人纵是天下第一神射手,也没有继续担任职位的资格。”
“如此说来,倒是我硬拉他们陪我围猎的不是喽。”完颜雍一挑眉,兴味盎然地等着看花如雪怎么回答。
“是。”花如雪眉清目朗,微笑得落落大方。
却看得身后莫清歌一阵紧张。
他早知花如雪是金国天子的殿外谋臣。二人江湖相识,情谊甚笃。但历朝历代的天子都不习惯有人记得他们未当上天子之前的过往,越是对贫贱知己,越会心狠手辣斩草除根毫不留情。纵使没有把柄也会千谋百虑除之后快,更别说当面犯下“不敬”重罪了……
这是莫清歌第一次见到完颜雍与花如雪相处的场景。此地虽不是在规矩重重的宫内,但帐篷四野均有御林军压境,一旦他们有了冲突……
莫清歌小题大做,转念之间,手心额角俱是冷汗涔涔。
他往左边一瞟,想与苇八打个眼色。
苇八却端然不动,只凝望前方的花如雪。
“哈哈哈!”
完颜雍的纵声大笑使若有若无的紧张空气瞬间消弭,也令莫清歌提到喉头的心脏落回原地。
“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当面点破我的目中之障。”
大笑之后,完颜雍的眼神带出一抹苍凉。
“不知为何……朕近日觉得很累,常犯一些小错,只怕积铢累寸终成大祸。”
“陛下因前朝之警,对自己要求诸多。”花如雪微笑,“其实……”
“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叽叽咕咕说些听不懂的话……”红衣女子大蹙其眉,扬鞭赶上,“反正我只知道是不怕你的人来了。”她仰面睐向完颜雍,手中金鞭倒转,用那镶了艳红宝石的手柄一指,“赢得了如雪,我就信你是什么什么……来着?”后半句,她咬唇望向花如雪。
花如雪微笑接道:“精于骑射。”
“对对!就是这个。”红衣女子拍掌叫嚣。
“燃儿念书太少,令如雪见笑了。”这次换完颜雍大蹙其眉。
“我们女真人念那么多汉人的书做什么?”女子大怒,悻然扬鞭,于葱葱草色间掠起一道红烟。
“皇上不追吗?”花如雪眨眨眼睛,带了点调侃。
“那妮子正待我追上去,便可嘲笑我说是怕了水月宫主,不敢比试的胆小鬼。”完颜雍勾唇一笑,“机会难得,正好与如雪一较长短。”
“我……”花如雪正待推辞。
完颜雍先行摆手,“哎!可别说什么皇上是我族第一神射手一类的话哦。您不是我朝中汲汲营营的臣子,也不是我那些有重任在身的侍从,更不是需要扮作无能以换平安的子侄。”俊朗的双目飘入一抹如云的寂寥,“如雪,你可不要让我这孤家寡人失望哦。”
听得他一语双关别有深意的话,花如雪悠然微笑,“如雪只是要说,我这马儿怎样也追不上皇上的追风。若是捕捉那地上的野兽,便是对如雪有失公允。不妨引箭射苍穹,比射那云中过客。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好!”完颜雍双眸一亮。
正好闻得一声鸟鸣,二人同时抬头。
紫烟落日暮色长河,一点飞鸿展翅掠过洒下一片阴影。
完颜雍从容不迫取下背后长弓。擎臂高举,眯眼如鹰。集全神于箭簇之上,浑身紧绷,全部意识只在乍然轻松的小指间。眼看夹带嗡鸣之声的这支箭破空射去,众人心目皆集中在此。莫清歌也忍不住抬头仰望。
苇八忽然一夹马肚,疾风般奔向花如雪,厉声警告:“宫主小心!有刺客!”
花如雪大惊失色,来不及观窥左右,先喊出:“苇八护驾!”
几乎同一时刻,八个黑衣人如蝴蝶凌空翻转,八柄长剑同时刺向完颜雍与花如雪。
打了一个寒颤的莫清歌心中骇然,来不及去想这大军压境重重把守的围场之内,怎会突现刺客,就顺已本能策马追了上去。
但此时方才动身又怎么来得及。
倒是一直眼观六路的苇八于敌人动手之前先行嗅出危险之气,他纵身弃马,身法诡异,锦衣如蝶,身形旋转得竟比黑衣人的剑还快。
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
适才还和乐融融的围场现已注定成有人血溅当地的嘶杀地。
完颜雍全神贯注于搭弓待射的箭上,待这箭射出,全身猛然放松,却忽听得身后有谁大喊有刺客。待要防御已是不及,一时只觉头顶一片剑光罩来,心中惊骇已极。
一件灰衣蓦然从中截断刀光织就的死门,紧接着有人在他肩膊处一推,完颜雍顺势翻身落马,滚向一旁。
而代替他的位置,有人以柔克刚,一件灰衣正巧妙地周旋在四把宝剑之下。这样一拦一推一防,已然争取到时间。完颜雍脸色郁悒地爬起身,快速抽出腰间佩剑,而其他侍卫已然大举赶上,团团将他护在中央。
那边苇八以一敌四。
花如雪却因事发突然,被两柄剑刺伤了背脊,血透锦衣,还好她反应敏捷避开要害,有莫清歌一旁支援,虽然刺客身手高强,也无法占到便宜。何况行刺本是一击必中的事情。一招若不得手,也难全身而退。转瞬之间,侍卫们赶到,便是优败立现。
八名刺客除一人逃走之外,其余均被当场擒获。
完颜雍惊魂未定,当下率人回返大帐。
莫清歌想去搀扶受伤的花如雪,却被那女子冷淡地甩袖拂开。
“没事。”她挑眉一笑,唇角漫起无限嘲讽,“只是一点擦伤。”
一点擦伤会流那么多血?
莫清歌不敢多言,只能垂首,握紧双拳。
完颜雍臂肘枕于桌案,以手支额,挡住不豫的面色。帐内众人护驾失利又看不到皇上的脸色,更是吓得半天不敢吭声。
“把刺客先押回去……”半晌,完颜雍终于发话,“注意不要让他们自尽。”
一双冰冷黯沉的眼射来,侍卫长嗵地跪下,浑身抖若筛糠,“是!”
“去吧。这次要小心点。”
漫不经心地语毕,完颜雍举起案前的一杯茶在手心轻缓转动。花如雪深知此人城府甚深,越是不当场发作,这口气他越是积得沉缓深远。
“如雪的伤无大碍吧。”
一双眼再抬起,已是平缓无波。连先前的冷厉也见不到了。花如雪怔忡地望着那双帝王之眼,却因那份无波的沉静想起另一个此刻正站在帐外候旨的人。
“如雪?”见她出神,完颜雍再次催问。
“小小擦伤,不碍事。”花如雪稳稳一笑,攥紧衣袖,不让沿着手臂淌下的血滴落在地毯上。
“对了,那个救我的人呢?”
突然想到似的,完颜雍盯着她问:“是你带来的人?身手很好。”略一停顿,他道:“此番他救驾有功,朕要赏他。”
花如雪稳稳微笑。
“我的人,就是水月宫的人。水月宫的人就是皇上的人,皇上的人理应为皇上做事。既是分内之事便无需赏赐。”
“虽然你这样说。”完颜雍一笑道,“但朕一向功过分明。”他冲左右一挥衣袖,“去,把他叫进来。”
花如雪知道他刻意要赏苇八的“有功”,是为向那群“有过”的侍卫示警。垂睫只笑,心知不觉间,水月宫又在这朝堂之内竖起一批敌人。
“此人脾气倔强,如雪先请陛下恕罪才是。”她抱拳颔首悠然浅笑。
“日日与草包为伍,朕的性子早就磨练出来啦。”完颜雍话中有话,一脸自嘲。
而说话间,苇八已被带入帐内。
“平民苇八参见宫主、陛下。”
他拱手低头,腰背却挺得笔直。
四下随从见他不肯下跪,虽想当场叫嚣一番,但碍着花如雪的面子,一时也不敢开口。
完颜雍细细打量他,唇边掠起一丝笑意,手指在袖中摩挲,狠捻着无辜的底衬,“你叫苇八?”
“是。”苇八垂眼,沉静回答。
“你可知朕是何人?”
“您是皇上。”
“那么……”乍然抽出合拢在袖中的双手,完颜雍挥手重拍,抓住座椅扶手的龙头,“是皇上大,还是宫主大?”没人料到他竟会提出这样一个诡异的问题。
“自然是皇上大。”一丝愕然之后,苇八随即回答。
“你进这帐内,先向你家宫主行礼,才向我行礼。难道不懂进退礼法?”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完颜雍的眸中泄出一丝残月般的冷意。
“皇上是万民天子,却不是苇八的主人。”
简直冷淡的一句话语毕,惊起满帐一片抽气。
花如雪漾起一丝苦笑,更多却是早有预料的纵容。
“既然如此,为何刚刚你不救你家宫主,却来救朕?”
完颜雍眸中闪烁一片好奇。其余人等却无不是敛声屏气,只盼这小子不要再胡言乱语惹得龙颜震怒害他们无辜受累。
苇八垂眼,眉睫浓密,眼睑处,洒下一片淡淡郁悒。望着他那毫无表情的侧脸,花如雪想,被遮掩的或许不是深深的眸色,而是这个男子难以看透看懂的心
“宫主有令,要苇八护驾。苇八只是听宫主的话,如此而已。”
“即使这命令会使她受伤甚至死亡?”盯着他的脸,完颜雍饶有兴趣。
沉默片刻,苇八抬起头,蓦然睁大的眼中,尽是他人无法解读的信息。
“一个下人没有必要揣测命令之后的含义。”他说,“对苇八而言,只有说出口的话语,才代表主人的意图与苇八必须去做的事。”
“你这人倒真是有趣。”完颜雍瞪他半晌,忽然大笑,“那又为何见了朕却不下跪行礼。难道不怕给你家宫主惹是生非?”
“男儿膝下有黄金。纵然天地广袤,苇八亦只能向一人下跪。但那个人……”他眉梢一扬,“并不是您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变色。
那衣裳简淡神情漠然的男子并没有露出特别倔傲的神情,但他看似无波的眼眸深处,却埋藏一种令人想要将之折服的火种。因他的不屈、他的固执、他醒目却不张扬的特质,而越发想要改变他、得到他、拥有他……
望着苇八,花如雪想:这是个会让人无端想要征服的男人。
而显然,会这样想的,不只是她。
花如雪淡然瞥向龙椅上的王者,后者没有生气,只是更加兴味盎然地看着苇八。
“如雪。”完颜雍忽然侧头向她看来,“把你这名侍卫送我如何。朕身边显然需要一个能听得懂朕命令的人啊。”
霎时,四周侍卫的脸色又是一变。
皇上今日大赞苇八,其实就是在给他们难看。他们心知肚明,今日护驾失利。此刻只好把万般忧怨惧怕化为嫉妒的利刃射向苇八,用目光将他撕成碎片千刀万剐。
“属下说了。”花如雪微笑得淡定,“水月宫是皇上的,如雪也是皇上的。如雪的人,本就是皇上的人。若是皇上一句话,水月宫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何须刻意区分什么。除非皇上认定如雪另有私心,否则就不必在意这一人一物一事。”
“说得好啊。”完颜雍无奈地轻抚唇角,“这样说来,朕倒是不方便硬向你讨要了。只是今日此人救驾有功,朕若不赏,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花如雪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地望了眼苇八。万般深意幽浅流光,尽在垂眸一刹。
完颜雍转向苇八,问:“你既傲骨铮铮,怎甘与人为仆?今日你护驾有功,是朕的恩人。朕可赐你官爵之位,自行独立。”
苇八径直回拒:“在下江湖出身,不识抬举。混迹官场,于我不合。”
“那么就赐你黄金千锭,以彰你今日之功!”
“苇八另有一请,不知可不可以说?”
“哦?”完颜雍一怔,随即笑道:“但讲无妨。”
“苇八的愿望,只是像现在一样,待在宫主身边。”那散发的男子抬起头,目光一片清毅,“苇八,不愿入宫。现在不愿,以后,也不愿。”
怔忡片刻后,完颜雍大笑出声,“如雪、如雪,你这手下当真有趣。旁人进你水月宫,无非不是绕弯走路想要闯进仕途。此人却真是、真是……真是无法形容!”
完颜雍像发现一桩趣事,笑声不断,间或用暧昧的眼光在苇八与花如雪之间来回梭巡。大帐之内紧张的气压早已消于无形。众侍卫松了口气的同时,花如雪漾起一丝微笑,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厢浑然不觉傲立其间的卓越男子。
正文 第四章 今宵花似雪
因突发的刺客事件,花如雪一路亲自护送完颜雍回宫。
瞧着浩荡车队平安驶进皇城,莫如歌举袖擦汗,长长地舒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总算落回原地。
回头望向垂手静思的锦衣女子,莫清歌嗫嚅着提醒:“宫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有件事尚需我去处理。”花如雪依旧不肯抬头,垂眼望着露在锦袍裹边外的淡黄鞋面,不知在想什么地随口吩咐,“你先回水月宫去吧。”
“宫主一个人?”
莫清歌不禁诧异。虽知今日出了天子遇刺的大事,身为水月宫主花如雪不可能置身事外。而自己也不该多加过问。但念及花如雪的伤势,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一时间竟把疑问脱口而出。
“苇八会留下帮我。”
花如雪看似不经意地眼波一转,波澜不兴的眸光驻留在一脸担心的青年身上,一字一句,像要把接下来的话打入他心底般,清楚明白地告诉他:“我只是受了点擦伤。你无须介意,回去以后,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听懂了吗?”
她的声音本已沉柔若水,此刻压低声线,更是溢出空谷深潭清冽迂回的泠泠澈透,空旷幽静却又雾障丛生,阻隔他人窥伺其心意的可能。
莫清歌握紧双拳,看着两个不同却相似的背影,一个稳健,一个宁静,一前一后自视线中渐行渐远,摇曳于浓艳暮色间的影子终究被夕照拖成一线。心里像有小虫在不停噬咬,说不出的郁闷。
被复杂的心绪重重包裹,作茧自缚的人独自驾车,扬鞭撕裂自头顶逼来灼烈渐迫的霞光,却挥不去心头一抹忧郁的重彩。
水月宫的总部并不像一般武林教派,或是临山而建凭借奇峰妙角搭出直登天梯的盘旋九霄、或是挖地三尺掘一个幽深广邃避人耳目的地下广寒。没有奇门遁甲八卦阵布下把守层层机关,也没有奇花异草造就天然雾瘴沼泽毒气弹。它大大方方地建在中都近郊,周边十里水田尽是旗下产业。
琉璃覆瓦,青石为墙,门口只缺一对石狮,不然就像足了燕梁画栋的堂皇王府富贵家宅。
另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绕宅而筑的围墙。比普通建筑均高出一截,倚墙栽就的千株碧罗更是如烟如雾将内部光景作重重封锁。
即使站在中都城内最高的酒楼向内探望,也只能见到青树斜挥丝线织就的一片迷蒙。而这,或许就是唯一符合它掌管金国武林同时也是护国圣教理应俱备的神秘之处吧。
一路驱车行过水田,地里干活的农人皆是水月宫的佃户,见到绣有水月宫标志的马车,纷纷停下农活,驻足观望。年青的农家少年对驶过的车子以及驾车的人投去毫不避讳的羡意。
莫清歌百无聊赖地低着头,心清如雪,很明白他们羡慕的并非自己,而是如今这身衣袍,或者说衣角某个标志所代表的背景。
青青禾苗在道旁一望无际地恣意增长,心底却尽是一片空虚的迷茫。
水月宫的侍卫,在中原只能算是一个笑话的名词,但到了繁华的中都,就成为值得敬重的身份。
水月宫主的名号是否也是如此呢……
是不是每个名字背后的含义都并不能代表真实的自己。
绰约的白梨纷然开放,如某个女子挑眉微笑的样子。
迎面扑来的花香,昭示他已驶入水月宫的大门。
俏生生的乌羽,正如风吹荷叶,轻盈娉婷地朝车子迎来。
她腰间围了条绿丝罗,系着圈金铃铛,走起路来丁冬丁冬甚是好听,并不看莫清歌,只向帘内笑说:“宫主回来得比预计晚呢。那小气皇帝有请您吃饭……”
未尽的言辞随车帘挑起的动作,被切断般地戛然而止。
莫清歌略带尴尬地对上乌羽瞪得更圆的眼珠。
“宫主……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偏过头不敢看乌羽忖疑的目光。
“那你为什么回来!”乌羽板起面孔,咬牙切齿地拎起莫清歌的衣襟,“什么叫贴身近卫你不懂吗?就是保镖嘛!你要时刻待在宫主身边才对呀,哼,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笨手笨脚,让宫主觉得碍眼,才被赶回来是不是?”随着眼前放大的丽颜,手指不客气地戳上他的脑门。
陡然充塞鼻翼的香气分不清是水月宫四下种植的梨花还是来自面前正咬牙迫近的少女,莫清歌的脸不觉腾升两片红晕,一时间头昏脑涨,乌羽究竟说了什么他半句也没有听清。
见他这样子,乌羽狐疑地皱皱鼻子,天上燃烧正艳的暮云倏忽飞上她鼓涨的脸,猛地放开他的衣服,乌羽甩着手连退数步,又羞又恼,急不可待地训斥:“莫清歌!你在想什么啊!”跺了跺脚,少女格外漆黑的头发划出一道流光,转身就走。
莫清歌却心念一动,蓦地抓住她飞扬如蝶翼的衣角。
“乌羽姑娘……”
少女回嗔作喜,盈盈墨瞳飘上少年因情急而涨红的脸孔,“什么事?”这一声,却唤得又软又柔,完全没有了适才的架势。
“其实宫主受了伤!”可惜不解风情的人心心念念地记挂着花如雪的伤势。
“哎?”乌羽神情大变,眸中蹿起一丝星火,旋即强行镇静,“宫主身手高强!怎会轻易受伤,休要胡言乱语!”
“是真的。今天为了保护皇上所以……”莫清歌急切地解释。他想,纵然花如雪命令他不得将此事说与旁人。但乌羽是花如雪一直带在身边的至信之人。应该让她知道才是。
说到底,他终究不放心花如雪的伤势……虽然无法得知花如雪此刻究竟去了哪里,但乌羽一定是知道的。让乌羽来保护受伤的宫主,就是此刻盘踞在莫清歌脑内唯一的念头。
“宫主她……伤得很重吗?”乌羽挑了挑眉,半信半疑地问。
“宫主说,只是擦伤……”莫清歌不敢随便乱说,“但是……”
“但是你觉得很重?”乌羽怪异地盯着他的脸。
莫清歌自觉无用地低下头,颓然回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虽然宫主很强悍,虽然她一直微笑而立,神情自若衣带当风。但是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她是很痛的感觉呢……
那四把剑,分明有两柄刺入她的肩膊,自己亲眼所见,那剑的去势有多急,没入得有多深,恐怕已伤及骨骼。但那个骄傲的女子却声称,只是擦伤而已。他知道他的身份立场不容质疑反驳,甚至,连担心的资格也没有。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不仅是因为陪在她身边却没能保护她而惭愧……更多的是,莫清歌明白,在受伤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不需要、不渴望、有人去关怀的。
即便她是水月宫主花如雪。那傲而不嚣卓然华美宛如一席梦境的女子……
灰瓦青砖的院落内,长有数棵开着白花的树。
深蓝夜幕的衬托里,白色花瓣的边沿渲染了一层透明的微光。月亮般皎洁纯净。随风飘落的花叶,萦风飞舞,像自月亮上掉落的无数碎片……
身长玉立的女子仿佛隐没于暗中。
冒着地热的温泉位于院落中心,蒙蒙水雾飘渺升腾,即使面对面,也只能看到她淡漠深沉的眼。
而扑面袭来的究竟是某种花草醉人的香气,还是这个女子发上传来的幽香呢……
“其实,宫主你伤得很重吧。”
站在一旁负责守护的人一挥手,将飘落手中的花瓣甩入灼热的水中。
“嗯……”
花如雪垂睫应答,将赤裸的足悄悄探入,试了试泉水的温度,“如果不重,就不用带你来了。”
事实上,没有苇八抱着她来,她怀疑自己早就倒在了半路。
“为何不回水月宫?”
男子一边蹙眉问着,一边背转过身。仰头看的不知是梢头轻颤如蝶的梨花,还是隐匿云中的月亮。
花如雪无声而笑,掬起一把灼烫的水,泼到自己受伤的肩膀作消毒。
“理由?我受了伤这就是理由。”痛得发出“嘶”的一声,她咬牙忍住。
“所以才更要回去,那里比较安全不是吗?”他指责性的回眸,却与她正撩起的视线相遇。
“比较安全?”花如雪诧异了一刹,旋即哂然一笑:“苇八,你且说说,水月宫是个什么地方?”
“……大金国的圣教,半壁武林的统领,皇帝的从属,掌控金国境内大半商业运输命脉的商业总长……”
花如雪径自截断他道:“还是个活动的大诱饵!”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仿佛嵌入冰片,散发出无端的寒冷,借此封冻住心中不欲为人所知的寂寞。
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她不可以回她的家。
只因为她的“家”是为了保护当今天子完颜雍而设立的一个障眼法。
不管行刺、打探,心怀不轨、有所图谋……不管是间谍、细作,朝廷阴谋、江湖霜月……一切一切,都会先冲着那座堂皇华美的水月宫而来,而她,就是首当其冲要被对付的那个……
风吹过,有片刻的失神,她忽问:“苇八,你看过那站在田里不管风再大也不允许休憩片刻的稻草人吗?”
女子轻柔若风的话语,突然造成一袭震荡而来的幻境。
金黄的麦田,迎风饱满的麦穗,圆紫的落日,清澈的溪流、绿色的风,淡紫的花,有谁正向他跑来发出串串银铃般地笑……
苇八扶住骤然仿佛炸裂开来的头,无意识地呢喃出:“好痛。”
“你也受伤了吗?”
冰凉的手随即覆盖他的额角,耳边传来的声音有着再也无法借由冰冷口吻隐藏的关切与温柔。
他睁开颤动的睫毛,望向花如雪柔和的面孔。是的,这里才是现实,并非打扰他的梦境。
“没有……”向后一闪,他避开她的手,“我只是……只是……”笨拙的想着措辞,他喃喃地说:“只是在想你说的稻草人……”
缩回因他的闪躲而停滞空中的手指,花如雪低下头,暴露在水面上只穿着单衣的身体,突然有些彻骨的寒冷。
“稻草人。”轻念着明明是自己先说的,却还是被伤害到了的三个字,唇边溢起一丝无奈的微笑,“对这大金朝廷来讲,我就是那样一个存在吧。”
夜风吹起团团水气,骤然背转的身体显得格外单薄。
玉笙吹彻清商后,寂寞弓弯舞袖。
巧画远山不就,只为眉常皱。
灵犀望断星难透,立到凄凉时候。
今夜月明如昼,谁共梅花瘦……
他望着那个寂寞的背影,心中突然浮起这阙最熟悉的词。
“那个人”很喜欢的一首词。
最后一句,本应是“人共梅花瘦”。那个人每次念,偏要念成“谁更梅花瘦”。他念的时候,往往已经醉了。拖着长长的白衣,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笑吟吟的,眼角眉梢却总像藏有无穷尽的辛酸与秘密。
梨花像融化的月色,纷然点缀初青的枝头。
有一种花开在叶子未长好的时候。
就像有些人的微笑只是经历沉淀后的忧愁。
此刻,透过花如雪单薄的背影,苇八忽然洞穿了她表象之下所隐藏的某些东西。而那本是他不该碰触到的部分。
于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做。他只能无力地蜷起手指,垂下睫毛挡住悸动的眼波。
花如雪无法察觉身后之人的变化,她只是缓缓坐下,抬手绾起散落一肩的头发,“帮我把衣服剪开吧……”
口吻已恢复往日的平稳。似乎苇八刚才所感觉到属于这个女子内心的凄楚与落寞,都只不过是氤氲水气和浮动的月色造就的错觉。
“剪开?”聪明地没有多问,他把视线投递至女子荏苒的背影。
花如雪低笑,“耽搁到现在,血早把衣服粘住了。不剪,只怕会把伤口撕裂得更厉害。”
一旁的石板上放着事先备好的工具筐,她拿起毛巾咬在口中,命令他:“开始吧。”
从袖口开始,他依言一路剪上,触目所及,只见粉色伤疤在白色肌肤上肆意纵横,深深浅浅,如绽放雪中的梅花。
这个女子……吃过很多苦。
怜惜的感情油然而生,他闭了下眼,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
仔细观察,伤口果然已与贴身衣物粘合一处。
他心知如不是花如雪内功深厚,自行运气令伤口凝结,比想象更深的伤,早令她失血过多不支倒地了。
思索片刻,他掬起一捧泉水,“忍耐一下。”低哑的嗓音响起的同时,湿热的水已淋上花如雪受伤的肩膀。
她咬紧牙关,额角已隐隐浮现细汗。
反复用水冲洗几次,布片还是粘得牢固脱落不开。
苇八蹙眉看了眼位于竹筐中的白玉药瓶。心知不把这层遮住伤口的布撕下,纵然有再好的疗伤圣药也无用武之地。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花如雪咬牙道:“没关系。撕开吧。顶多流血痛一痛,这边有药,不要紧!”
苇八稍作沉吟:“宫主,失礼了。”
不给花如雪反对的机会,他已抱起花如雪双双浸入温泉池。
“温泉对伤口有帮助……这样应该不会有事。”
粗糙的手,在伤口周围游走按摩,不消片刻,花如雪只觉直传心底的一根神经被扯断般骤然辣痛,粘住伤口的衣帛碎片已被苇八陡然扯了下去。
好在经过泉水浸泡,比预料中的疼痛要来得轻了许多。随即身子被往上托,另一只手抓起备好的粉沫,哗地洒在再次裂开的伤口。热辣之后是一片清凉。他随即麻利地抽过一旁的白布,经由腋下绕过牢牢包裹住受伤的部位。花如雪咬紧牙关,内心庆幸还好刺客的刀上没有淬抹毒药。
“好了。只是伤在肩背交接处,宫主近日最好不要抬手。”
比用来治伤的木犀粉要更加麻痹心志的声音低哑地、粗粝地……掺入了水雾的缭绕,听来也带了分恍惚的味道。是的,他的嗓音很难听、很难听,但这份难听,反而也成为他独特的记号。
月光很亮的晚上,星光就会变得微淡。
而每片正在凋零的花瓣都染了月的明媚、星的昏暗。
诗中常有落星如雨飞花似雪,但都是总被明朝清风吹散。
那么,此刻一如水波,被两个人混杂一处的发丝撩乱了的心……即便是动了一刹那,也应该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吧。
花如雪想着,低下头,寂寞地微笑了。
“苇八。”
“属下在。”
“你看到了吧……”
“宫主是指……”
“我背上的伤。”
“嗯。”
“那都是很古早的伤口呢,不觉得奇怪吗?”
“宫主是江湖儿女,有些旧伤也是自然,何况……”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苇八并没有过问的资格。”
她轻笑,“不是没有资格,而是不想过问。懂得什么都不问的人往往最是聪明。你比莫清歌聪明很多,可惜……”她话中有话,欲言又止。
“可惜?”
“可惜为什么忠心的人往往是笨的,聪明的又不一定就忠心呢。”她嫣然一笑,讽刺地扬着眉梢。
苇八没有说话,而花如雪这个问题本身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
白色雾弥漫缭绕,阻隔着近在咫尺的两个人。
“苇八,你受过重伤,对吗?”她头也不回地问。
“嗯。”而他依旧回答得无比凝练。一如在她面前,他总是沉默的。有些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只是两个人泡在同一池温泉水中,纵使一个面对月亮,另一个看着她的背影。那并不交接的目光,也还是会牵绊起丝丝缕缕的暧昧的。于是,看似简约的回应也就嵌入了包裹着层层水雾的柔情。
“为什么受伤,可以说吗?”
她的提问换来他的沉默。
久到一瓣花悠然划落温热的水面,静静地旋转,再缓缓地沉淀。
“算了。”花如雪的唇角漫起一丝嘲讽,“你本是江湖儿女,有些旧伤也是自然。何况,我似乎并没有过问的资格。”将适才他说过的话如数回敬,却看到男子无奈地别开眼,几绺散落的发丝在水面无助地荡漾。
“不是不说,是我不知道……”他尝试措辞,却发现这很困难。只好说到一半就拿起花如雪的衣服,以给她披衣的动作掩饰复杂的心情。
“忘了?”花如雪诧异地回眸,只来得及披了一半的衣裳滑落水面,而她似乎并不在意在他面前赤裸身体。
“我的伤,让我忘了太多事。”
这样的解释,听来更像借口,但却是真的呢。他掠过一丝淡淡的苦笑,用手撩起总是披散一肩的头发。
触目惊心的伤疤随即袒露。
那是一轮弯月般的深红印记。
看得出当初下手的人,曾经要将这个脑袋切下般地用力。
花如雪看得呼吸一窒。
而他已放下手臂,让长长的头发再次遮挡住恐怖的伤疤。
“怕吓到旁人,所以平常会用头发盖住。”虽然她没有追问,但苇八语气淡然地解释。
“伤在颈后……”花如雪低垂的眸光闪过一抹不忍。
“是啊。”苇八仰脸,望向一树树散发着朦胧光晕的花,“也许下手害我受伤的人,曾经和我很熟吧……”
“你完全记不起来了吗?”
花如雪在身后的声音绰约地飘来,带着本该温热却因寒凉的夜色而越显清冷的水音。
苇八茫然摇首,“我只记得片段……”
“片段?”
“……乡下的麦田,幽绿的潭水,呱呱叫的青蛙。还有四野盛开的山花。所以我只知道我是个乡下人出身。”说到最后,他竟然幽默地扬了扬嘴角。
“哈哈。”花如雪忍不住笑出声来,用力拍了下水面,水花四溅,溅上这个男子惯常无波的眉眼,“可惜温泉里面不会有青蛙!”
视线随笑声的渐止一路向下,她看到男子深刻的眉眼、被水花濡湿的衣袍、微微地敞开领口,锁住她视线的宛如爬虫的黑色伤疤。
揪住他的衣领,一点点、慢慢地扯开。
而他并没有阻止她的举动。
视线凝固,沉重的头抵上他的胸口。
“苇八……”一个疲累已极的声音在说,“你也是个吃过很多苦的人……”
他挑了下眉,为那个“也”字。
“所以很想拜托你一件事……”在温泉中浸泡那么久,却依旧冰凉的手撑在她与他之间,女子抬起看似平顺的眉眼微笑着叮咛,“请你千万不要骗我。”
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会成为记忆中画面交错的定格。
琼花如雪,点缀枝头。
苍蓝的天空,无垠得没有边限。
菲薄的云是片片飘浮的水晶。
而她站在行云下,小小的身影被那片阴影笼罩得如此不留余地。世界是广袤的,只是她的天地被设限。与周边鸟语花香的世界,阻隔一道看不见却又分明存在的墙。
青丝垂地,头戴华冠,耳畔的散发串着五彩琉璃珠串。衣上的锦纹是凤凰的图案,脚上的鞋子精巧得像是穿鞋的人永远不会踏入纷纷扰扰的世俗红尘。
“如雪……过来……”
远远的,有人站在花荫处招唤。
于是小小的女孩儿,移动双脚,一步一步,踏向不知被何人挥笔写就既成注定的命运。
慈善温和的脸上,平顺的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那高大的男子向她微笑着伸手,另一手却牵着一个少年……
“你就是如雪吗?”
精灵的少年睁着乌溜溜的眼,好奇地盯着她看,“我是完颜雍。”
阳光在他的衣锦上耀出一圈圈斑驳的光点。
她奇怪地低头,自己同样刺绣金线的衣袖却只有平顺的阴霾。好奇地仰望,原来是天上那片云在作怪。
它硬生生地将她与他划分出清晰的界限。
尽管他们面对面站立,牵着同一个男子的手。
她却在云影里,而他在艳阳下。
不过半步之遥的距离。
竟产生明与暗、光与影的差距。
并且她知道这差距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被消弭。
即使她踏出脚步,头顶的云也会随她飘移。像要把她一直罩在这片云影中,她注定走不出它的掌控。
那样一种因清晰而无力的情绪。
她从来没有遗忘过……
园中繁华似锦,花香鸟语。而得窥命运的女孩儿知道这一切,将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微笑,再微笑,平静的眉眼不起波澜。
因这心中情感过于澎湃,便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来了解。眼泪也好,悲伤也好,全都稀释成为唇齿边淡淡的一缕行云般的微笑。
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微笑。
花如雪微笑着伸出手,抚摸那男子锋利的眉角。
“苇八,记住,不要对我说谎……因为我会很伤心。”
乍看平顺的一池水,已因你洒下的花瓣浮起微妙的漩涡。月淡烟柔,水雾花音。在被千片梨花重重包裹的泉水中,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灼热复杂地凝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彼岸的他。
想要得到某人。
不必费心防备的某人。
不必猜疑算计的某人……
能够让她倾心的某人……
“……宫主。”
喑哑的嗓音听来缈缈得像风中散落的花,营造一席绮色的梦,他慎重而缓慢地承诺:“我不会骗你。”
无需盟誓。她知道这男人的承诺,是能抵千金的季布一诺!
但她依旧微笑扬眉,促狭地问:“如果骗了我,你会怎样呢。”
他用一种接近宁静的凛冽望着他,忽然微笑了,他说:“骗了你,苇八死。”
简洁淡然的六个字,或许已经说明一切。
某些人之间的感情,永远不会轰轰烈烈。只为他们本身已经历太多令人疲倦的过往,于是他们表现得从容不迫优雅淡定。
只是,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吗?
今宵梨花似雪,明朝散绮如歌。究竟是谁人划桨,扰乱这一池清波……
正文 第五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
如雪亲展:
日前之事,经多日调查仍萦乱无绪。刺客心怀死士之志,几番周旋不过无用功矣。朝庭出面不免大动干戈,诸多不便,其中苦楚,如雪旁观者清洞若观火。此事已交由庄……
红衣女子凭窗而立,将手中信笺揉成一个团,木然张口,吞了下去。洁白的信鸽站在女子臂上,温顺地任由女子柔软的手指无心地抚弄它背上的羽毛。
香炉在身后飘出淡绿色的袅袅轻烟,拂过一弯流泉似的长发,嗅到一如既往熟悉清芬的幽香,女子却蓦然面色大变。
“呃……呃……”
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手卡住喉咙,她极力令自己呕吐,长发披散及地,转瞬间,眉目淡然的女子,表情已变得甚为恐怖。
鸽子仿佛也受到这突然变故的惊吓,扑扑地扬起羽翅飞向未关的窗子。
青丝散乱中,仍可看到额角渗出的汗。
握紧了拳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反复挣扎几次,女子终于从地上爬起,挣扎着走向梳妆台,打开黑底描金的小匣,从淡绿色的药瓶中倒出一粒清香盈鼻的药丸,正要举手吞下,却又想到什么似的蓦地停下动作,咬牙扔下药,爬到床上放下两旁的帐幔,盘膝打坐。
一炷香后。
锦衣长发的花如雪一如既往按时出现在水月宫听松阁。
“宫主,这是今年各商号送来的账目,我已经核查过了。”穿着白衣娇小玲珑的少女甜甜地笑着,从大堆账目中抬起头。
“进入中都的武林人士,大都来向我们打过招呼。”左右手之一的乌羽在一旁伶牙俐齿地数落,“只有几个顽固不化的和尚自命清高,不屑和我们来往呢。哼,进了金国的境内,也要懂得守我们地盘的规矩呀。宫主你说是不是?”
“宫主才是不屑和他们计较呢。”没有等花如雪接话,白衣少女已经撇着小嘴,笑眯眯地抢先接过话茬,“宫主不在这两天,纯儿很想宫主呢。下次出门一定要带上纯儿哦。”
花如雪微微一笑。
乌羽已经又抢过话头:“哼,比你想宫主的可大有人在呢。比如那个莫侍卫……”
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笑成一团。一大群垂手立于堂下等着有正事说的管事完全插不上话。
身为金国皇帝的背后拥护者,水月宫可谓算是独立在朝廷之外直接听令于完颜雍的另一股势力。而联接武林、商业、朝政,复杂脉络的中心点,也就是那个偶尔神情倦淡的女子了。因此每日要处理的大小事宜也就格外繁琐。
这一天的花如雪一如既往,说话甚少,只是仔细聆听每个人的意见,一直到最后一个管事说完。
花如雪浓浓的眉睫下,总是特别沉稳的眼睛梭巡过每一张面孔,旋即定格。
“苇八。”她问,“我交待你做的那件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苇八怔怔地愣了一刹,眼波一眨,旋即抱拳,“属下希望单独禀明。”
此言一出,引来满座管事的不满。
这新来的小子仗着宫主的偏宠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不算,这会更是表现得肆无忌惮。谁不知道,能进入听松阁的全是宫主的亲信,他偏要独出心裁,玩什么单独禀报。难不成他有什么独家线报,还怕他们听到会暗中与他抢功不成?
花如雪看着他的眼睛。
半晌,冰消雪融般地露齿一笑,“好。苇八留下,其余人下去吧。”
于是,不管再怎样在心里咒骂苇八是小人,众人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告退了。纯儿一边拉扯着乌羽的衣袖离开,一边不忘回头冲苇八扮了个鬼脸。
苇八深浓的眉睫抬起,带有探询意味的视线射向花如雪。而后者则再也支撑不住地放松了五指。
握在手中,耳环上的针早已深深刺入最是怕痛的掌心皮肉,就是仗着这份痛楚在保持清醒的花如雪在放松的一瞬间面色惨白滚出大滴冷汗。
“还好你够聪明。”
她虚弱地说着任由自己倒在案上。
苇八仔细看了看身后,确定无人,才快步上前,低声询问:“日前的伤口裂开了吗?”他就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花如雪根本没有命他办过什么。突然那样一问,一定是有什么不方便直接明言的事。而左思右想,除了花如雪日前受伤一事,也别无其他可能。
花如雪摇了摇头,捂住心口,闭目吐气:“我中了毒……”
“毒?”苇八蹙眉,“那……”
水月宫不乏能人异士,有什么毒是他们解不开的呢。何况看花如雪的样子,所中之毒,应该不是那种沾唇即死的毒药。
“苇八,你要帮我。”
修长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衣角,他不自觉地退后,看着女子清秀的脸上浮现出类似凶狠的倔强。一种陌生的感情倏忽如云自心底掠上。
不可以让人知道她受了伤……
不可以让人知道她中了毒……
这是个不可以示弱,甚至没有资格示弱的女子……
宁静的眼眸滑过感情变动的波纹,苇八握住她的手,感觉着纤细的手臂与血管内正淙淙行走的血液所传来的温度。
若是见过一个人的伤口,就无法再对这个人无动于衷。
若是曾得到某人的信任,就等于带上不可背叛的枷锁。
很久以前,就听到“那个人”曾经这样说。
当时不以为然,此刻却真的认同了。
苇八在没有弄懂自己的心意之前,已任由本能抱起花如雪,把浑厚的内力通由手心传入花如雪颤抖的身体。
“没用的。这种毒很难排出。”
花如雪试图挣扎,却不知道是要试图从他的掌下挣开,还是,要从早已无心沉溺的感情中挣脱呢。
“我知道……”喑哑的声音沉静地说,“我只想帮你压制住它。”
“……拜托了。”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旦出口,从此之后,两个人就不再是宫主与从属。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并不是这样的关系。
经由绵柔的掌力一并传来的,还有身后这个男子惯于沉默无声的温柔。
是否是因为这种温柔过于寂静……
花如雪竟忆起幼时看过的一场雪。
雪落在江面上,纷纷扬扬。江水奔腾,不会冻结成冰,寒冷融化寒冷,发出冰块浸泡在水中时滋滋的响声。
那是寂寞消融的声音呢。
一个同样寒冷的拥抱,竟拥有消融彼此的力量……
冰与水的爱情,便是无分你我的爱情。
阖合眼帘,她又想到那个最有可能下毒的人,睫毛颤了几下,却终于还是没有流下眼泪。
“此毒名为茶蘼。”斜倚软榻的女子轻道。
“我对毒药一窍不通。”苇八蹙眉据实以告,“宫主应找擅长解毒之人早早化解才是。或许宫内的御医可解此毒……”
“这是某人自制的毒。即便毒药专家也不见得就会知晓。”花如雪漾开一抹无痕的笑,自嘲道:“开到茶蘼花事了。”
目光带一缕悠然,她转望向那扇紧闭的窗子。遥想深宫内某个女子浓到无人化解的一厢愁怨。
“其实,我并不怎么憎恨这个对我下毒的人。”垂下眼睫,她信手玩弄自幔帘垂下的如意结,微笑着继续道:“但是,这并不表示我可以原谅她。”
“你所说的,下毒之人,与你不能原谅的人,并不是指同一人吧。”苇八目光如电,射向面色苍白的女子。
花如雪垂眸勾唇,漾起无限嘲讽的一笑,“你适才说或许宫内御医可解此毒,恐怕行不通呢,但宫内确实有位娘娘能解此毒。那即是当今国母。”
“……”
“你一定奇怪,皇后娘娘为何想要我的命呢。”花如雪哂然一笑,挥开垂覆在额角的头发,挡眼的青丝造成小簇的阴影,整个人都藏在帐幔中的女子抱住枕头,像个小女孩似的反复磨蹭着脸颊,“其实我也好奇呢。她最恨的人、最急着对付的人,并不是皇上心心念念的燃儿姑娘,而只是身为皇上臣下的这个卑微的我。”
苇八没有说话,他并不清楚花如雪对于完颜雍究竟怀抱着怎样的感情或者想法。但是他很明白,一个聪明的女人总能敏感地察觉谁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那位燃姑娘纵然一时风光无限——集完颜雍三千宠爱于一身,又怎么样呢。帝王的感情最是稀薄,能长久跟随在他身畔的女子,一直以来,也就只有花如雪一个吧。
纵然在此刻她并不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赢得他的青睐,但谁又能定夺扑朔迷离的未来。
何况完颜雍对花如雪有多么与众不同,即使是只见过一次他们相处的场合,苇八亦能看出一二。
那么那位至尊者的妻子,皇后千岁,又看过多少次呢。
从完颜雍任东京留守开始,或者更早以前,或许她便一直憎恨着这个无端夺去完颜雍信赖的女子了吧。
只是这样一想,心中竟觉得怅然若失。
他是在介意什么呢。
也许,是介意这个初见面时当风而立微笑无痕的女子,心中记挂着的是他永远无法与之相比的人吧。
原本没有一丝涟漪的眼眸,竟漾起混乱的波澜,还好浓密的睫毛深深垂覆,替他掩盖不该发生的情感。
“……她一直派人在我身边监视,却迟迟不敢有所动作。”没有察觉苇八的异样,花如雪径自讲着,“因为我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破绽呢。不过她总有一天会下手……”停了一停,花如雪苦笑,“现在就是她终于等到的机会了。在这么久之后,在我几乎已不忍、已不想、提防对付她的时候……”
“你说的这个监视者,难道……”渐渐听出一丝端睨,苇八心中一凛。
迎上他探寻的眼波,花如雪漠然一笑。
“是呢……乌羽。”
像细微的神经被刺到,即使只是手指上小小的伤口,也会让人觉得痛不可当。迎上花如雪清浅无痕的笑容,苇八觉得心中有什么被骤然揪紧,随即传来火灼般的辣痛。
一瞬间,滑过眼底的片段,是什么呢?
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对某个人全然的信赖,以及,脖颈被几乎切断时那凄然的愤楚。
那一天,在开满梨花的院落。
花如雪曾说:请你不要骗我。
那份无奈酸涩的哀愁,此时也震撼鼓荡着苇八的心。
即使他并不了解花如雪是怎样一个女子,有过怎样的过往。
但是他却真的很了解花如雪所承受的这份无可奈何的伤痛。
“听好,苇八,我中毒的事,别让任何人发现。”那面色如纸的女子正低笑吩咐,“只要他们不确定我中了毒,就不敢轻举妄动。”
“为什么?”
在发觉这三个字早已超越自己目前身份前,苇八已经茫然地看着她问出口:“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可以让人知道你受了伤?你中了毒。既然你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就自然会有累的时候,会有病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
花如雪和他一并怔住了。
他们都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说。
像一只一直坚硬的蚌忽然张开保护自己的外壳露出与外表不符最最柔软的内壁。
“因为……”花如雪失神地望着第一次对她说“你也是一个普通人”的男子,“因为……”
因为我要保护完颜雍——这句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一直以来,她都是完颜雍的保护者,从那个春光灿烂的午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已经注定的命运。他是光,她是影。他在阳光下,她在行云底。朝政初定时局混乱一切光鲜俱只是外表。
有多少人不敢动完颜雍是因为知道他的背后有江湖在支持。
有多少人不敢动水月宫是因为她的背后有朝廷在撑腰。
他们从来就是互为表里相互依靠。
她不可以倒下去,她不可以示弱。
她从来不知道这身边有哪一个人,不是因为某种利益来接近她。她判断不了,确定不了,正如他所说,她只是这样一个普通人。
武功高不高……心机深不深沉……这些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或许就是她不过也只是一个同样渴望有人能让自己依靠的女子。
就这样看着苇八。
她会突然有想要哭泣的冲动。
为什么总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让你莫明其妙就信了他?
好像眼眸碰撞的刹那,听得到彼此灵魂的撞击声。
如此鲜活,并非错觉。
可是却不敢承认、不能认可。
抓紧铺在身下的锦缎,她提醒自己,绝对不能产生妄图依靠某个人的心情。人类,只要产生了那样的感情,就是变得脆弱的开始。
“因为……我有我的身份所一定要做到的事。”
绽放的,依然是轻轻浅浅虚幻无依的微笑。
“有个人能解我的毒,今晚,你便带我去找他……”
能松手的底线,只是这样的信任了。
能付出的感情,早被太多血淋淋的过往证明是付不起的。
“……是。”
低下头去的灰衣长发的男子,无波的眼中又在想些什么呢。那是因茶蘼之毒而困倦无力的花如雪,所猜想不透的东西。
同样小舟夜泊。
却是别样心情。
今夜的船不是奢华绮丽有如南柯一梦的画舫,今夜的花如雪不是那日白衣如云笑倚红妆的翩翩贵公子。
他曾很向往她那种恣情任意的笑容,像天下没有任何事是她所不能掌握不能解决。傲而不嚣卓然华美。或许在其他人眼中,她依然穿戴着这样一袭浮华的衣袍。
但在苇八眼里,她却已经不一样了。
而他明白,是她让他看到了她的不一样。
如此放纵的一份信任,是什么呢。他不敢想亦不愿想。只是世事难如愿,在心中预留设限,就可以按部就班照计划展开吗?
“在想什么?”
那斜倚在半开的窗扇前,青衣长发低眉浅笑的女子盈盈望来。而迎上她的笑容苇八却只觉心中难过。
她笑得越恣情,苇八越难受。
他没有念过什么书,不知道要怎样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他只懂得,一个人,到了应该流泪的时候,如果流不出眼泪,在原本该哭泣的场合,还要言笑晏晏,那绝对不是值得羡慕的潇洒,只是他人难以体味形如诅咒的落寞。
“我在想……”讷讷地,他说,“帮你解毒的人,究竟是怎样……”
“不要说谎。”轻柔的声音打断他,又黑又深的眼眸望过来,他心中一窒,下意识竟避开那夜空般深沉温柔的色泽。
两个人,一时无语。
有些暧昧悄然滋长。
江心月白,浸入一水柔蓝。
旷野天低,空气传来香草幽微。
心事与眼波都一并变得柔软,在这最没防备的时候。
却突然有人倏忽而至,身手矫健翻入半开的窗子,凌空一刀刺向全无力气的花如雪。
花如雪虽感惊骇,但自幼浪迹江湖,应变能力较一般人高出许多。直觉认定面前的人并没有杀气,果然,那刀子凌空一折,依稀划过她的发际,真气破空,斩断一缕青丝。
事发突然,待到苇八出手。
那把钢刀已架上花如雪的颈项。
“不要动。”
陌生的声音,花如雪细细分辨,认定从未听过。
自己与苇八由水月宫秘道而出,应该不会被人发现行踪,事前便埋伏在此也说得通。但这个能解茶蘼之毒的人,乃是自己以前无意中结识的朋友,连乌羽也不知道,又怎么能防患未然呢。
她心头正一片混乱。
却不料听到执刀的人大声喝道:“你们这对男女,半夜私会,想必不是好东西。定是约好私逃!不想她死,便快交出金银细软!让本大爷替天行‘盗’!”
花如雪险些栽倒,原来只是不巧碰到夜行的江上飞贼。想是看这小船精致,动了贪念。她含笑望去,却见苇八神色僵硬。心知他是挂念自己安危,却也觉得这个人全无趣致,一个小贼怕来做甚。
“谁说我们是半夜私逃?”花如雪咳了一咳,轻言细语,“我们二人本就是夫妻呢。不知道这位君子又是替天行的哪门子道?”
那匪徒一怔,想是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形。
花如雪抿睫弯唇,眯眼一笑。
“不过钱财本是身外物,若能破财免灾,又有何妨。相公,你便把你那私家都拿与他吧。”
一声相公,本是调侃苇八。
花如雪故意说得妍婉曼妙,与平素傲然沉稳的样子大相径庭。
苇八却默不作声,手指青筋浮起,并不觉得这是个有趣的笑话。只是依言探入怀中,拿出锦袋,掷在夜盗面前。
强人正要伸手。
江面忽闻琅琅歌声踏破寂夜寒声。
有人紫衣长发,足点一江碧水,竟从岸上一路踏水凌波,直奔这江心小船。此人身姿轻盈,如月下蝴蝶。
待到近前,只见他面似冠玉,清神俊骨,竟是个潇洒美青年。
三人都被他奇异身姿所吸引,而这人滴溜溜在水面一转,骤然袖中飞出一物,直直击中贼人门面。
花如雪眼睛一眨,青年已跳上船来,“等这贼子已有数晚,终于让我抓到了!在下是本城捕快,江玉郎,搅扰两位月下良宵谈情说爱了。”说罢,竟露齿一笑,一手抄起地上的锦袋,掷回给苇八。言罢,也不多话,揪着那强人又飞出小船,原来他手上系着一条绳索,刚才一抛,已套中贼人脖颈,沿路只听得那贼人哀嚎救命,大半身子都沉在水下,脖子又被勒得喘不上气。那位江玉郎还要不时踩他一脚,以做垫脚物。
花如雪看得怔然。
一来一去,不过数秒之间。却几起几落情绪绷得满满,花如雪原本就因中毒失去力气,此时更觉得身上绵软。大开的窗子吹入凉风,让她昏沉的大脑恢复稍许清明,乍然回眸间,却只见苇八站在原地,脸色竟像撞到鬼一般,无比难看。
她想要笑他少见多怪经不得事,却觉胸口一滞。
“宫主……”
昏乱的视野中,只见有人一个闪身,身法快捷地抱住险些栽倒的她,大大的手摸上她适才被刀划过的断发,喑哑却温柔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
她闭上眼,唇边漾起一丝微笑。
为何要说对不起?
是因为无法保护她……还是因为不能、不能回应她……
想到适才半真半假的试探,借机叫他一声相公,他却僵硬毫无回应的表情。胸口压下去的毒,背上未痊愈的伤,竟一齐发作,让她原本没有受伤的心,也不可抵挡隐隐地痛了起来。
开到茶蘼花事了……
也许情之一味,才是最难解的剧药。
正文 第六章 蝴蝶本无心
药香四溢。
惯常沉默的男子拿着一把扇子,遵守药师的叮嘱,轻轻扇着炉内烟火,火候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十六味草药,次第放入,慢火煎熬。
舱内的小室,有人推开半扇格子窗,冷眼观睨。
“那就是你新收的随从?”
花如雪睫毛一颤,诧异抬眸,“茯苓竟会对我带来的人感兴趣?”
“我只是在担心自己的处境。”女子提唇一笑,审视花如雪的目光却深邃到别有深意。
“我……”沉吟须臾,花如雪避重就轻地答:“情况特殊。暴露了你的住处,抱歉呢……”
“有一个人……”茯苓笑语盈盈,“曾经有十一处受伤,靠着一包金创药,骑马两天一夜,孤身赶到我这里。那时我问她,为何不在路上雇车马。她答我说,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依赖其他人。”停顿了一下,语尾加入奇妙的顿挫,“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到了今夜,只不过中了点无伤大雅的毒,就虚弱到一定要靠人保护的地步呢?”
花如雪装作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茯苓俏皮地眨眨眼,“只是对于花宫主竟然有了至信之人这点,感到有趣而已。”
“说笑呢。”花如雪露齿一笑,“我的至信之人不就是你?”
“说谎呢。”茯苓睐她一眼,抽出包裹在白绢中的一排银针,点起灯烛,绾起衣袖,与花如雪对坐。
“一直以来,你所信任的都只有你自己罢了。即使会在受伤的时候想起我,也只不过是因为你相信你自己的眼光。可是……”
抽出一根针,放在跳动的烛火中烧灼,她垂眸轻笑,睫毛一眨倏如蝶翼,“过于相信所谓的眼力,有时也会害死你哦。”
“哦。”花如雪不动声色,“你会害我?”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细长的针一分一毫推入,施针的药师与受针的病人却依旧只像在闲聊。
“他只是个普通人呢。”
“我可不这么看。”
盯着一寸寸刺入穴位的针,茯苓喃喃低语:“至少,普通人不会让你轻易动心。”
花如雪微笑,侧头不语。
茯苓是否太过高估了她呢?除去水月宫主这层虚无飘渺的外衣,自己亦不过只是名普通女子。也会想要无条件地相信某人,即使明知这种“无条件”她根本要不起。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危险的同义词往往就叫做——诱惑。
莫清歌彻夜未眠。
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不知为何他就是心绪不宁,做了整晚噩梦。醒来时觉得空气湿重,推窗一看,原来自半夜起下了雨。
满地梨落。
素雅的花坠入泥泞,举目望去,泥水裹着白花,竟有种意外残酷的美。
来不及吃早饭,已有人匆匆传话,说宫主要他前往醉枫园。
莫清歌甚感疑惑,醉枫园在水月宫以西百里,据说是宫主喜欢那边入秋后的枫色,才购置的个人宅邸。其他季节只是闲置,亦只有一两名看门仆童而已。
况且宫主昨晚还在水月宫,何以今日会从醉枫园遣人传话?
虽有诸多疑虑,但知道做人下属最忌多口舌。
当下换了双便于行走的鞋,一面惦念花如雪究竟找他做什么的问题,一路施展轻功飞奔。饶是如此,到了醉枫园,也过了两个时辰。
看到花如雪是在晚晴水榭。
四面枫树环绕,若是入秋,必定红叶似火。此时枫叶初青,映着萦绕水榭的流水,也别有一番山水画般的飒然风采。而独立其间背手负立若有所思的锦衣女子,是否就是水墨丹青中的点睛之笔呢。
“你来了。”
女子淡淡一瞥,令莫清歌赶忙收敛摇荡的心神,“属下参见宫主!”
“莫侍卫,你可知我为何找你来此?”
女子闲庭信步,伸手折了片叶子,在指间玩弄。
莫清歌不敢随意猜忖,喃喃说道:“想是有事要吩咐清歌……”但是为什么会找他来这里呢。莫清歌不禁投去疑惑的目光。
像看穿他在想什么,花如雪莞尔一笑,“这是我的私事呢,与水月宫没什么关系。你要记住,你是为水月宫做事,不是为我花如雪做事。所以这件事,你可以选择不做……”
“不……”莫清歌纵然窘迫却还是大声说,“我是想为宫主做事才来到水月宫的!宫主有什么事,只管随意支使!清歌但觉有幸,无所不从!”
“好一个无所不从……不过,”花如雪低头微笑,斜目轻睨,“好听的话不要说得太早,若我要你去杀人,你也会无所不从吗?”
“属下、属下虽不喜欢杀人……”莫清歌嗫嚅半晌,在听到一声嘲弄的讪笑后骤地扬眉握紧手指禀明心志:“但也明白江湖人本就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涯,只要宫主有令,清歌不敢不从!”
清瘦秀挺的女子单手扶在水榭栏杆,淡然回眸,唇边浅笑一时点燃枫林青色,如斯美丽,却吐出令他心惊之言:“那么,你去杀了乌羽吧。”
一片叶子飘然而坠,在幽绿水面打了个转,旋即飘向远方。
神志恍惚了一刹,莫清歌只觉自己定然是听错了。
“乌……羽?”
费劲地张开不觉粘在一处的嘴唇,用唾沫濡湿骤然干燥的口腔。
“嗯……”
淡淡的一个字后,莫清歌的眼前失去了焦距,林园水榭变得模糊不定,也包括那伫立于漫野青枫间的飒然女子。
“为……什么?”他几乎没有思考,只是任凭本能驱动,怔忡地质问:“她是您最得力的手下啊。”
“你入水月宫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告诉你,问题,总是问得少些为妙吗?”女子压低的声音透露出不想解答的信息,但莫清歌却无法无动于衷。
“乌羽她很关心宫主您!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误会,宫主……”
女子冷淡的容颜截断了莫清歌焦急的辩解。
“如果一定要有答案,那么只能怪你了。”她不经意般地瞥他,“莫清歌,我说过,我受伤的事不用和别人说。难道你不懂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吗?”
“对不起,宫主,我确实告诉了乌羽!但是、但是……”莫清歌握拳双拳,但是这和要他去杀乌羽又有什么联系?他真的搞不懂啊!
“我知道……”沉柔的话音渺渺地传来,或许是四面环水的缘故,即使这个锦衣女子就站在对面,也像隔着另一个无法跨越的彼岸,“你告诉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你很担心我……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就是别有用心了。”
“不不不!不是的!我没有任何其他用心!”
“那就证明给我看啊……”优雅如莲的女子迈出一步,单手勾起他的下巴,淡漠的眸对上少年灼灼的眼,“证明我的眼光和选择没有错过,证明你做我的侍卫是够资格的,证明你和乌羽没有关系……”
“难道……”在近距离带来的压迫下,莫清歌费力地吞咽唾液,“难道一定要杀了她来证明这些无谓的事情吗?”
“无谓的事情吗?”
长眉一挑,花如雪奇妙地顿挫。
“但是,你以为无谓的事情却险些夺去了我的性命。我并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残暴女人,但也绝不会把已威胁到我的人留在身边。你不必知道前因后果,只需要去做我让你做的事……”
“但是、但是……”莫清歌大脑一片混乱。楼台水榭、四壁青枫,都只映着一个女子无情而狭长的眉眼。
他不理解,不理解啊!
“原来,你并不愿意呢。”
星火骤然熄灭的眼眸漆黑一片,长长的睫毛垂覆着美丽却总沉静到难以看透的眼。
莫清歌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令他迷恋的女子,不明白她缘何恁地狠毒。
“如果……我不照宫主的话去做,宫主会不会杀了我?”
他茫然地问着,忽然想起入宫的那一天,花如雪谈笑间挥手杀人的事实。难不成,那原本以为缘于无奈的种种,根本就是这个女子的本性?
“不会。这只是我的私事呢。”花如雪淡淡地说道,“乌羽从来都没有背叛水月宫的行为,所以我既不想也不能用水月宫的规定惩治她。”
“既然她并没有犯错……”莫清歌身体微晃,双拳在身侧越握越紧,“为什么……”
“我说过没有为什么。”花如雪不客气地截断他,“两个时辰后,我不要听说乌羽这个人还活着。如果你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但是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我面前。”
莫清歌的头越垂越低。
花如雪径自说道:“乌羽内力深厚,却需要借助兵器才使得出来。你只需……”
破解对手招式的方法尚未来得及讲完,却见少年猛地抬头,满脸都是眼泪,花如雪心中一凛。只听到那少年大声说道:“我会杀了她的!宫主!可是我搞不懂,我搞不懂是什么让你这么狠毒!”愤愤地甩下这句话,莫清歌咬牙奔往来处。
他想起锦上添花楼,有位黄衣少女手持缎带,赤足踩在栏上。耀目赤金的光圈洒下,映衬得那少女青丝如墨,目如点漆。
她曾经一抖缎带将他们揪入楼内。
也曾慧黠灵动地开着玩笑骗他去买子虚乌有的入宫礼。
她有一双特别黑的眼睛,笑的时候露出一点牙齿。
这样一个活泼俏皮的女孩子……
竟要用他的手去杀掉她吗?
而下达这个无情命令的人,却偏偏是他心仪的女子。
其实,他真正搞不懂的并非花如雪为何要杀乌羽,而是为何即使为她的无情心惊,他却依然不愿失去可以停留在她身畔的位置。
脚下一个踉跄,心神不稳的他险些栽倒。
路旁的梨树正纷纷洒洒,飘下素洁的花瓣。
淌下两行清泪的少年抬首凝望漫天花雨。
被玷污的究竟是花如雪在他心中的形象,还是这个正在沉沦的自己……如果嗔痴爱恨皆是神子素手洒下的雨,那么有没有谁可以终其一生潇潇洒洒永远不被溅到半点呢?
夕辉似火。
染红女子的锦衣,也催熟青林的枫色。
灰衣散发的男子自柱后慢慢步出,望向临水眺望的清瘦背影。
“为何骗他?”
“只是想要试探一下。”
女子孤傲的背景浸入渐沉的暮色,满头青丝无风自动,发梢也被平添一抹火红。
她不会给害她的人第二次机会,也不会假手他人处理。
昨夜风雨最大的时候,她已把乌羽随落下的梨花一同沉入沙土之下。
望着那个清瘦却固执的侧面,苇八走近,伸手握住同一根栏杆,“你不是在试探。”他说,“你只是想要某个人来分担。”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说话了?”
花如雪冷笑,心却骤然缩作一团。像被戳中伤处的小动物,会倏地蜷起身体竖起看似坚硬的刺。
随落花一齐消失的女孩子,并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她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与目的都并不单纯,但那些朝夕轮换的日子,无法抹去的点滴,却不会似水无痕。
看着她变成随风而逝的落花,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呢?
明明是自己经历过的事,却像梦一样,变得恍惚难明,无法回想。花如雪眺望夕阳,眼中却是一片黑漆漆的空洞。
作为亲手毁掉对方的人,自己没有流泪的权利。
所以要叫莫清歌来,一方面想确定他与乌羽并不是来自同一立场,另一方面,正像苇八所言,她只是想要有某个人能为乌羽名正言顺地伤感……
她利用了那个单纯的少年。
而这样毫无道理脆弱任性的事,并不想被任何一个人看穿。
为什么明明没有说出口,苇八却依然能了解呢。
愤然地转头,望向身畔的男子,却不经意撞入他眼底仿佛可以沉溺一切的温柔。
然后,那喑哑的嗓音说出了对她而言最美丽的宽恕:“……你并不狠毒。并不。”
站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并没有握住她冰冷的手。
但是为什么,一瞬间,有一种温柔经由手心直抵心头。
是暖色的夕阳温暖了手扶的栏杆,还是其他一些别样的东西正在心底流窜?
自昨夜起不停扩散的伤口蓦然胶着,一如此刻两个人的视线,也在斜阳里,痛楚地胶着了。
为何没有发现过,这个男子的眼眸像弱水。可以沉溺一切的弱水。他永远难以看懂,但自己却被他轻而易举地用眼神贯穿。
风拂过水榭。
青色的枫林在晚春浓滟的暮色间摇荡。
依水而立的女子倔强的背影在风中微颤,袖上的蝴蝶像在下一秒会振袖飞去。
透过他的肩,看到远处,似有谁家的孩子在放纸鸢。
着迷地盯着那根系住纸鸢的线,她忽然伸臂一指:“我就像那个纸鸢,不管飞得多高,看起来多么潇洒,也终究还是逃不开一根线。”
苇八默然地回眸,随即弯腰拾起一枚石子,抬臂朝空中用力一掷。
“……线断了。”
回头,他微笑地望着她说:“可以飞了。”
花如雪想要微笑,嘴角却颤抖,怕一旦开口?熏比微笑更柔软的东西会忍不住先行溢出。
学过武功的人用石子剪断一根线并不很难,就像花十个铜板买一朵红花一样简单。可是这样简单的事,一直以来,却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为她做过。
她那颗飘渺的心,也从此只为他的目光动容。
清楚地明白,这就叫做——诱惑。
但更明白的却是,她已无从逃脱。
没有风,水面的影子却起了涟漪……
交缠的手臂挡住了她的眼睛。
因此看不到,被剪断线的纸鸢早已注定只有坠落的结局……
名花客舍是一家客栈。
老板和掌柜是同一个人。
此人生得白白胖胖,平生最喜欢的事是睡觉。因此给自己起了庄生的名字,还在柜台两侧贴了一副对联——
庄生非有意
名花客舍的生意一向不好,掌柜的懒是其中很大一个因素。不过最近来了位比掌柜更懒的客人,自从进来,就没再从前门出去过。
因此当面前这个灰衣长发的男子问他有没有一个叫江玉郎的人住在这里时,庄生委实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啊!你是说那个人啊。就住在二楼最里面那间。你找他?太好了!”他笑呵呵地说,“帮我看一眼他有没有死在里面。我一直很担心又懒得去看。”
男子转身,登上台阶。
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际,老板才转过胖胖的笑脸对躲入柜台里的人说:“花宫主,出来吧。啊呀,我这里平常都是没人的。偏偏今天有闲人登门打扰,不要管他。我们继续说吧。”
但因有人突然进入才闪身躲避的花如雪此刻却失去了谈正事的心情。眉梢微蹙,刚刚的那个声音是……苇八?
室内空无一人。
苇八慢慢地踱步,毫不犹豫地推开床边的窗子。
果不其然,要找的人正趴在倚窗而生的大树上,满头乌发,用金环分别系成两束,锦缎般地垂过膝间。
“啧、真无聊。”被发现的人轻盈地屈腿一跃,稳稳跃入屋内,“为什么你就不能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呢?嗯?我的八师兄。”
“别那样叫我。”苇八脸色难看,从牙缝里迸发声音,“找我干什么。”
“我们两个人又不是猫和老鼠,怎么会属性不合到这个地步?”少年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想要见你还真不容易。你天天跟在那女人后面,水月宫我又不敢随便混进去,只好想法子通知你见面的地点喽。”少年盘膝坐在桌上,精灵古怪的大眼睛转来转去。
“你想的法子就是官兵抓强盗……”
苇八低沉的声音带着隐隐怒气,但若是仔细分辨,又会发现在怒气掩盖下其实是一种细微的惶恐与不安。
“你来了这么久,两件事一件也没有完成。师父让我来问问嘛。”少年抱着脚身体前后摇摆,一刻也安稳不下来。
“再说了。你以为要四师兄装强盗他很愿意吗?哼,他可逼我签了不少不平等条约呢。”
“我对你们间的事没兴趣……”苇八低头,只注视自己的衣摆。紧蜷的手指却出卖了他试图隐藏的慌乱。
看得隔壁房间那个人心中一动。
他在害怕什么呢?又是为何害怕……
花如雪敛气屏声。
这间客栈本是完颜雍登位前传递消息的联络据点。
而花如雪来此,正是为完成完颜雍的交待,找庄生打探日前刺客的消息。却没料到,如此意外,竟让她碰到苇八。还有那个……江玉郎。
面色沉黯。花如雪自然回想起那夜船上的事。
虽然苇八和江玉郎并没有说话,但那个装钱的锦囊却在他们手中经过了一抛一掷。想来消息是暗藏了进去。只是不懂,那两个人为何要在她面前为装作互不相识而演这样一场戏。
难道苇八有个故人,是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还是只是不能让她知道?如果不能,又是为了什么不能?
自古以来,但凡针对某人刻意隐瞒,往往意味其中必有圈套。
花如雪轻轻垂下睫羽,目光沉黯。
中都的客栈不下百家。
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江玉郎偏偏选中这老板出奇懒散的名花客舍……而她又恰巧在同一天来找庄生。故事与人生都是因为偶然的际遇而有了交错的一幕幕。但如果可以,花如雪宁愿不知道所谓的秘密。她宁肯什么都没有听见!
“师父说,找二师姐的事不用你管了,专心陪你的花宫主就好。为了配合九师兄的时间,你能不能想办法进行得快一点?”
“……黎九霄那边很顺利?”
“所以师父才会让我来催你啊。”
“我……”
“你还犹豫什么。”少年催促,“这么简单的事……”
“住口!”苇八的手越握越紧,青筋脉络一条条浮现,“……在你口中,这么简单的事,如果关乎另一个人的幸福……”惯常无表情的脸上显现一瞬的迷惘与痛苦,他茫然地质问:“你也还是会说得如此事不关己吗?”
“当然。”少年笑眯眯地歪头,黑色的发丝顺势滑过洁净的额角,“因为别人的幸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啊。”
宛如荷叶的衣袖随风摇摆,站在桌上的少年歪头瞪着乌黑清亮的眼眸,像打量什么珍奇异兽似的看着苇八。
“奇怪的人是你才对呢。师傅说,你被重要的人背叛过,但你却还是这么容易心软。我真是完全不能了解你。虽然黎九霄那个人也很奇怪。反正这次的事是你们两个人的任务,我只负责联络,要怎样都随你喽。不过我警告你……”骤然眯成一线的眼中,射出寒冰一般的杀气,少年宽大的袖幅内伸出一只手,手指险险划过苇八的眉间。
“不要坏了师父的事……”冷冷地语毕,少年恶劣地笑着挑动唇瓣。
“如果觉得很痛苦,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呦。”
身体前倾,拉住苇八散落在肩膀的头发,少年暧昧地贴近他的耳畔,“比如,你死了的话,就不必选择了呀……”
恶魔般的呢喃消失后,少年已飞疾如电般地跃至安全距离,几个起落,跳向窗外大树。
“话已传完。八师兄……”他歪着头,甜甜地摇晃手臂,“再见呦!”
而一寸一寸晚去的房间内,只有苇八一动不动僵硬地坐着,直至彩霞落尽,暮色四合。隔壁那个人却早早离去,只留下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名花客舍的招牌不知用何种颜料写就,在夜色中发着寒冷的微光。
——庄生非有意,。
究竟是谁诱惑了谁呢……
繁华绮丽的中都,有个女子长发披散锦衣夜行。流云开合月华绮散。只是今夜,没有红花,没有路遇。怅望星空,也许世间本无巧合,一切过眼烟云,亦是命中注定。
正文 第七章 明朝扁舟去
夜色无涯。
笼在罩中的烛火隔纱透出一线微黄的暖。朦胧望去,一切均是水月镜花。
游女手中的花灯织就令人迷失的星海,他与她,人群中,缓缓擦肩,相逢在卖杂货的小摊前。
布衣男子推开斗笠,露出淡漠的容颜,却有双乌黑的眼。
夜空的颜色,悲伤的温柔。
在当时尚不知名的男子那里,感受到同类相近的物质。
但是,究竟是什么、又存在于哪里呢?
是眉眼、是手臂、是唇角……她搜寻不见。
一直到后来的某个夜晚,在温泉水汽缭绕的小院落中,她才恍然了悟,所相似的,竟是那样名为伤口的东西。
苇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从邂逅的那晚起就不断思索,旋即否定推翻。他不喜欢说话,异样沉默却并非不善言谈。偶尔,他也会讲一些特别打动人心的句子,只是,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蹙着眉峰,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他像怀抱一个巨大的秘密,被它压得喘不过气,无法过着想要的生活,因此一言一行也都经过重重枷锁的限制成为了隐秘的暗喻。
当他捡起那颗石子投向天空,打断那根牵扯纸鸢的线时。她想,也许,那并不单纯是为了自己…那是否,也包含苇八本人的心愿呢。
她与他,是一对纸鸢。
即使想要比翼,也总得先回眸看看系在身后那根若有若无的丝线。
纵为联理枝,安得并蒂开。
低下头,花如雪落寞地微笑了。
是现在就去质问,质问他究竟是谁,来这里抱有什么目的,还是什么都不问,就这样漠然地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呢……
如果她是水月宫主,她必须要令自己做出第一个选择。
但同时她也是花如雪,她眷恋那份不想失去的温柔……
哪怕这份温柔,是精心算计的陷阱与刻意施予的诱惑。
抬起斗笠边沿的男子,一双沉静的眼毫无防备地裸露。
“送你。”他说。
“哎呀。苇八!你不是没钱吗?”商人快嘴地插话。
“没关系。反正跟着你,包吃住。要这些也无用……”他自怀中掏出寒酸的布袋,几枚桐板叮当掉出,勉强够付一朵绢花的价格。
“送你。”他的眼神带着难以形容的执着。
“为什么?”
“你和它很衬。”那眼睛低垂着,难听的声音却说得无比认真。
“宫主。”喑哑的嗓音渺渺的,像风里散落的花,营造绮色的梦,“我不会骗你。”
“如果骗了我,你会怎样呢。”
“骗了你,苇八死。”
“你并不狠毒。并不。”
“我就像那个纸鸢,不管飞得多高,看起来多潇洒,也还是逃不开一根线。”
苇八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朝空中用力一掷。
“……线断了。”
他静静地望向她,溢出一丝微笑,“可以飞了。”
骤然捂住脸,她把头深深埋入臂弯。
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但只要没办法关闭心灵,那些错落的画面,那副低哑的嗓音,那些只要感受过一次就食髓知味的温柔……
铺地盖地。
她握拳挡眼,没办法控制酸涩的液体流窜其间。
其实,她只想得到一个不抱持任何目的,只单纯因为她是她,而停留在她身边的人。
等了那么久,终于她以为这样的人出现了,又怎么能控制自己的心不奔向他呢。
“为什么……”
骤然扬袖一卷,她拂灭摇曳不定的火烛。
静静伫立在黑暗的角落,一行清澈的碎钻在脸上慢慢划过……
消失在唇齿间的话语是:为什么,即使亲眼所见,你是一个分明有问题存在,我却依旧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打赌。赌那一晚,你曾对我说“骗了你,苇八死”时,坚毅的眼神,浅浅的温柔,都并不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呢……
轻风过后,桌上的烛飘浮起一缕火光熄灭后的青烟。
而那个倔强到凶狠的女子,已做出不容后退的抉择。
“你记住,当你动心的时候,也就意味这是危险正距离你最近的时候。”
大大的手按在她的肩上,说话的人耐心反复地叮嘱:“你不是为你一个人而生,所以你没有权利任性。”
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中,女孩平静地颔首,发角串系的五彩碎珠随着低头的动作磨蹭耳畔,残留下异样冰冷的触感。
其实她一直都想问——
为什么我不可以任性呢……
为什么我不是为我自己而生呢……
为什么,一定要无视她的喜好,做出配合大局的选取呢……
她一直很想叛逆一次。
因此明知乌羽的身份,在她动手触犯到她之前,她都忍耐着。她不想和一枚棋子计较的理由是因为她自己也只是一枚棋子。
然而棋子,也拥有灵魂与名为心的东西。
只要付出的够多,就可以把别人的棋子变成自己的。她如此相信。
尽管在乌羽那里,她输了。
但在苇八这里,她还要赌。
只是花如雪没有想过,她输得起乌羽那一盘棋,并不意味她输得起苇八的这一局。
这一局中有一朵红花,过早地种下孽缘。
它时时迷炫她的眼,让她看不清所谓的前缘只是个迷魂的陷阱。
踩过红锦地衣,黄色的绢裙冰冷地迤逦。她像一缕幽魂,带着倔强的表情,烟一般拂过重重阁宇。
千步长廊,月浅灯深,手指碰触到那扇雕花门。推开之后,她会不会无法回头,她会不会失去不可能再挽回的东西……而她已没有犹豫的时间,熟悉的声音已近在耳畔:“宫主?”
侧卧的男子若有所察,警觉地睁眼,挺身跃起,却发现站在门前的,是他意想不到的人。
虚幻如烟的微笑,清瘦却不觉纤弱的身体,发似流泉,优雅如莲,淡定通透又有一双嚣张凤眼。这个一直以来都惯常自我压抑的女子有种惊人的魅力。
那是属于毁灭性的禁断的甜蜜。
双眼开阖间,仿佛做了什么决定,瞬息万变的黑瞳闪烁出烟朵般明明烁烁的美丽,令保持开门动作的男子瞬间屏息。
喉结滚动,他知道一定要说些什么才能打破这个她设下的魔法。但受过伤的喉咙异常干噪,凝望她美丽到惊心的眼睛,他发现,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如他面对她时,他所能做的,通常只有沉默。
“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好吗……”
歪过头,她略偏着脸,微笑着对他说。一如某个大胆的平常女子在邀约心仪的男子。
“春天的晚上,不知为什么,总是很难入睡,而在这样的夜里,我不想一个人。”幽凉的音调,飘飘渺渺。伸出的手,白玉一般,却因练武而骨节分明。
修长却并不纤弱的手,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失神地望着它,苇八想,如果一生,他只遇到过一次邀约,该有多好。定定地抬眼,他看着花如雪的脸。如果,先遇到的是她,或许自己会得到遥远的几乎不可能属于他的幸福吧。
然而有些事已经注定无法改变。
所以他也只好默然地握住她的手,默然地取下外衣,披上她的肩。
“那么苇八,就陪宫主走一走吧。”
两个人,乘着夜风,飞驰碧野清宵。由近郊至城内,虽然没有说要去哪里,却都自觉地奔向同一个目的地。
“苇八的轻功真好……”
“不!我学的是刀法。轻功在同门中最差。”
“刀很霸气,又很决绝。为什么你会喜欢刀呢?”
“我不喜欢刀,宫主。”
“那你喜欢什么呢?”她驻足回问。
“我喜欢安静。”
他回答,眼眸里流露某种看不透却深重的感情。
“我想找到我梦中的地方。我常常做那样的梦——梦里,有麦田,有稻草人,有溪水,有……”
蓦地睫毛一颤,目光暗淡下去,他闭上了嘴。
梦中还有一把从背后斩向他的锋利弯刀。
他的记忆就像水中的鱼与外界只隔一层薄薄的冰面,却无法穿越脆弱的空间。但他还惦念着曾经感受过的温暖,因此,有所执着耿耿于怀。
发丝吹起,拂过依旧没有表情的脸,带出仿佛落寞的轨迹。
花如雪伸出手,在意识到之前,已将指尖停留在他的侧面。想要抚平的是他眉宇间莫名的忧伤,还是他心中不可能言明的郁结呢……
“失落的东西,是寻不回来的。但是我们可以找到新的东西来代替。”
望着他,她竟说出令自己心惊的话语:“也许有一天,我们两个人,能找到一个苇八梦中所见的安静的小村落,然后让脚步永远停留……”
无法抑制澎湃的心情,她径自越说越快,用甜美的话语编织成恍惚的梦境。也许这不是在宽慰苇八,说得如此顺畅的理由,只是她在不觉中也堕入了苇八的梦……
想要很安静。
这是那些渴求轰轰烈烈的人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心情。
她痴痴地望着他。
被她的目光胶着,他便也只好望向她了。
眼前的女子锦衣长发,他们在不觉中,又回到初相遇的街口。夜色苍茫,不见游人如梭,绮丽繁华的中都也像只有他们二人醒着。
但周边却有无穷幻影,穿梭往来,将他们重重包裹。
在幻影交织的喧闹声里,突然爆响有谁放烟火的轰鸣。
两个人同时抬头。
天空散落纷纷艳艳的烟火迤逦绽放似扬扬洒洒的藕花。那一朵朵繁复的烟花、在夜空划出明亮、烁动的曲线,却残忍地惊醒有着不同立场的她与他。
于是有些原本终生也不会说的话,虽已滚到嘴边,却终究还是成为了终其一生也不会说的话。
烟花过后使人愁。
凉凉的夜风拂起女子要漫扬到天际的发。
花如雪低头微笑了。
撩起耳边的碎发,固定住它飞扬的欲望,她说:“天快亮了,苇八,我们得回去了。”
洁白的指尖以绾发的动作遮挡住眉目间的一缕凄然,回去……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心也回得去……
榆叶梅是稀疏的花,但种植稠密,交错的枝条便搭出火红的漫天花网。梳着低低宫髻的少女,手捧香炉垂容敛立。飘来的芬芳香却驱不散前方的官装丽人一脸凶狠的煞气。
抬手搭上一簇开得正艳的花枝。
水云纱层层褪至肘部,露出一截完美无瑕的手臂,手臂的主人轻柔地抚摸沾染露水的花瓣,莹白如玉的脸庞却看不到丝毫怜爱花朵的模样。
“娘娘……”捧着一件丝绸斗篷的小宫女怯怯地迈上一步,“春寒风凉。还是披上吧……”
手指一颤,几片花瓣自指缝间辗转飘零,神色阴霾的女子毫不理会来自身后的叮咛,垂睫,望着缓慢飞落的花瓣,唇角扬起一丝郁悒的弧线。
“不必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再等下去,乌羽大概也是来不了了。而水月宫亦未见传出任何消息。若是花如雪出了事,此刻一定不会如此安静。想来只有一个原因,是乌羽输了。深吸一口气,肺腑中全是沁凉的花香。远处灿烂的云霞映着赤红的花簇,为女子妍丽的容貌平添一抹赤色的阴影。
“花如雪,你敢动我的人。”眉间拧起一道煞气,金国皇后抬起漠然的眼,倏地吹散掌中的碎花,“就莫怪我让你付出代价……”
“娘娘……”
两个小宫女提着裙角跟上来问:“回赤松殿吗?”
“不。”浮起一丝冷笑,女子幽然回转,“去参见咱们大金皇帝陛下。”
“这是什么?”
花如雪放下手中的书卷,微挑的凤眼直直射向用双手递过一样物什的白衣少女。
少女小嘴微翘,十分不满地暗中叨咕,据说乌羽被宫主派去执行什么特殊任务,自己的工作凭空多了一半的量。那帮堂主啊香主啊简直联合起来欺侮她比乌羽好说话嘛,连这种明显吃力不讨好注定要挨骂的事都交给她来做。
“我在问你——”花如雪加强语气,眼中明显射出凌厉的光耀。
“真是的,不是明明看到了嘛……”少女更小声地嘀咕,旋即双腿微曲,挤出一朵灿烂的笑花,“禀报宫主!这是皇宫里面传来的令牌!皇帝老儿……嗯,是皇帝陛下,要和我们暂借一个人。”
“什么令牌?”花如雪气恼交加,“他怎么不亲自来和我说!”
“宫主……”少女眨眨眼睛,费劲地吐出结巴的句子,“您没事吧……”水月宫原本就是皇帝直属管辖嘛。他想从这里调个人,不是轻而易举吗?还需要亲自来和她打招呼?哦,她怀疑宫主哪里不正常了。对,反正沾上韦总管的事,宫主一向都很失常……
“我知道他欣赏苇八,但苇八已经当面拒绝过一次了。”花如雪把手指握得咯咯响,她知道这其中一定另有缘由。自己对苇八另眼相看已不是秘密,完颜雍没理由不知道才是……明知如此,还是执着要从她这里调走苇八。甚至没有和她事先招呼,而下达了公式的要人令牌,完全不给她拒绝的余地。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这是那位一直以来把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皇后娘娘的报复。
她杀了皇后派来监视她的心腹,所以皇后要夺走她垂青的男子。
而显然,一直以来偏宠侧妃的完颜雍这次出于愧歉的心理同意了皇后少见的请求。
“要苇八去当她的侍卫……”花如雪想要冷笑,牵动唇瓣,却因太多复杂的心绪变成了唇边的一抹苦楚。
如果这就是皇后想要的目的,那么,她达成了。
握紧手中的令牌,花如雪茫然地转身,窗外飘落一地白花,取代它绽放枝头的,是如火如荼的隶棠。
“苇八。”
“宫主。”
春日的午后,两个人一起漫步荷塘。
穿着浅色衣裳的女子微笑着信手洒下零星鱼食,“你的名字很怪异呢。怎么会起得这般古怪?”
见到她难得一见俏皮的一面,男子阳光下的容颜也似乎多了抹温暖。他静静垂睫,任由阳光在眼皮跳跃洒下淡淡金芒。
“我受伤之后就忘记以前的事。救我的那个人是从芦苇丛中捡到我,于是他就让我姓了苇。其实他不擅长起名字,却总要给别人起名字。他说每个人都有一种命运,而那命运不见得就都适合我们。他如是,我也如是。所以,叫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愿意那样叫就好……”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她偏头,看着他的脸。
“嗯?”他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你在提起他的时候,会有一种很温暖的表情。”低头,拉过一条绿色的垂柳,她问:“何时呢,当你想到我的时候,如果也可以露出这种温暖的表情……”
“我……”他怔了怔,想要说话。
一只手却先掩住他的口。
“没关系。”抬眼,她粲然一笑,“不要可怜我。你明白我想要的,一直都是别样的东西。”
他讷讷别眼,躲避这个女子清澈的视线。
“那样东西,苇八并不是不愿意付出,只是有些东西,我付不起……”
“你付得起的,这件东西,是你所拥有的。”女子微笑转头,将淡定的目光投向绿柳下粼粼的水面,“只是你并不愿意。”
“宫主,你误会了……”
“我一直都误会了太多事,但我知道,这件事却并没有误会呢。”
她径自蹲下去,托着腮,像个小姑娘似的捡起石子掷向水面。
“苇八只是个乡下人,不擅长打哑谜。”他复杂地注视她的背影,“宫主有话,可以直言。”
“我已直言了太多,但是并没有得到过直言的回应。”
花如雪径自微笑,却微笑得异常寂寥。
“苇八,你想进皇宫吧。”
“苇八不愿意。”挺直的背将头扭向另一方,“苇八早已说过,只愿在宫主身旁做事。”
“那么,就当成是我让你去吧。”她叹了口气,深邃幽寂的目光下,是一直荡漾着深深微笑的面颊,“是我让你去的,是我送你去的,这样就可以了吧。”
“苇八听不懂……”
“你只是听不懂我的话,我却不明白太多事。”花如雪寂然回首,“比如拥有一切的人为什么要和我争我仅有的东西,比如我付出的心为什么可以被漠视到如此地步,比如究竟要怎样才能打动你。”
“宫主与苇八是云泥之差,不需要谁来打动谁。”
“呵呵……好狠的一句。”她把手浸入水中,撩动那冰冷的物质,漫在唇边的尽是嘲讽,“不需要谁来打动谁……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打动我呢?”
无比凄冷的一句过后,有人愤然一掌拍击水面,毫无预兆地倏忽起身,抱住了身后如影随形的男子。
万千柳丝垂覆早春荷塘。
此季不是盛夏,此时没有莲香。
只有柳絮成团,盈盈似梦,香球无数,才圆却碎。
交汇的眼波,刹那凝伫。
于这个午后,看到无法回避的真实。
比如某个女子睫上的眼泪。
比如某个男子沉默的痛楚。
她曾把他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在中都自己可以只手遮天,给这个男子以幸福曾是她心中轻而易举的事。
“苇八,”脸孔贴上他的胸膛,她闭上眼,不想再看他固执的容颜,“苇八……”一遍遍叫他的名字,纵然连这个名字也许都不是真实的。
“苇八……若你是个乡下人,我与你一起去做村妇好不好……”
“你累了。宫主,这样的话,平常的你是不会说的。”而他试图推开她。
“是的……”她垂头抓紧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我累了……我一直都太累了……请你送我回房间,韦总管。”
“是……”轻而易举地打横抱起她,他僵硬地走向她的住处,一直看着遥远的前方,不敢也不想低头看她的脸。
“进宫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她用唱歌似的声音很轻很轻地问。
“做我应该做的事。”他毫不动摇地如此答。
“你该做的事,如果会伤害到我,你也会做吗?”
“若我做的事要伤害宫主,宫主就不该给我做的机会。”
“我想给……”
“那便不要问……”
“我想知道……”
“你太倔强……”
“你终于不叫我宫主了吗?”
一双手紧紧抓住他肩膀的头发,迫他低下头,怀中的女子像凭空缩小,再不复初相识时凛冽淡然的模样……
“宫主……你变了。”
“但是,你却没有变。”她幽幽别开眼,“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头热更让人难堪的事了。”
“……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
失落的喃语像风一般消失,却温柔地触碰她的耳鼓。
乍然抬眸,撞入视野,是男子温柔如夜空的眼眸。
侧肩撞开那扇门,他认真、郑重且轻柔地将她放在床上,慎重得像怀抱着的是一个宝藏。
“宫主,不是一头热。”
一步步地后退,在退开房间之前那男子回眸苦笑,“不是的……”
“那么你以为,你还可以这样抽身而退吗?”任由眼泪刹那纵横,把一个枕头狠狠摔来,她蓦然冲来从背后抱住了他。她的手在他的胸前十指交织,紧紧地紧紧的禁锢了他,限制他的离去。
“不许走、不许走……请不要这样离开我。我会很害怕,苇八,请你不要就这样走。”让人无法拒绝的脆弱的话语伴随滚热的眼泪淌下。
僵硬的背停止一切动作,他说:“宫主不愿意的话,我就哪也不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把头扎入那个厚实的背,“我不要勉强你留在我身边。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一件任性的事,而你……”她强迫他转身,捧住他的脸,灼热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说:“你就是我这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任性!”
即使明知他有问题,明知他来到她身边,原与旁人无异,也是抱有企图与目的。她依然只是一个跳板。明知不该送他进皇宫,明知他一定会伤害到自己,但是、但是,为什么即使明知如此,还是想要任性地相信……
相信他曾对她说:“骗了你,苇八死。”
因为那样绝烈的誓言是出自他的口中,所以就信了。根本就不想怀疑。从来没有一个人,肯对她这样立誓。
“苇八……”
她望进这个男子弱水般的眼眸,那不管她付出什么都会转瞬沉没的眼睛,怔怔地说出:“我想要你……”
眼泪怔然地划破姣好的面容。
她说着花如雪这一生最激烈的告白。
他们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
明天他将入宫,去做他一定要做的事。
而她不能也完全不想阻止。
她在和自己打赌,她在和命运任性,她想向某人证明,却抓不住可以相信的任何一点凭证。
“你曾经爱过某个人吗……”
当他的发丝掺入她的发丝时,她轻轻蹙眉问。
那双盯着她的眼睛,一瞬间,亮若秋星。
重重幕帷下的旖旎,把复杂的事变成更加复杂,却把复杂的感情变得很单一。发丝相绕,颈颈缠绵。
他一直凝望她的眼,像要把她的形容从此嵌入灵魂深处。
“若是爱过,她便是花如雪了……”
那个告白之后缄封的吻,吻住她的回应,似乎他从来不需要回应,似乎他拒绝她的回应。而那个女子枕下一朵灼然明艳的红花,依然刺痛他看似无波的眼睛。
“……万事请斟酌。”
于是,在天明之际,当他将要离开的时候。
穿着洁白的单衣坐在床上的女子,挂着浅浅的笑,伸手递来的正是那朵红色绢花,她说:“不论你打算做什么,现在我都不会阻止你了。只是不管你要做什么,请你看它一眼,再想想我。”
那是一种浸入灵魂的渴盼,它写在花如雪美丽的脸上。
她是在恳求他了。
这风华彰显的傲然人物,变成平凡女子。然这平常女子却比风华彰显卓然华美的她,更让他萦绕牵挂。
那一朵花,比任何兵器都来得更加锋利。
只消望一眼,就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卑鄙。想起她浅浅的笑意,想起自己即将的背弃……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不足以改变他一早做出的抉择。
所以,宫主……
“对不起……”
这是随着她眼前渐渐合拢的木门,即将消失在一线晨曦中的身影,离开前,最后留下的三个字。
对不起……
正文 第八章 当时明月在
摇曳的微橘,将深深浅浅的墨色渲染作眼底渐次的斑斓。
许多装作忘记的过往,被跳动的光影投放成反复播放的人生。
很小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
为什么她重要的东西,最终都会被完颜雍夺走?
没有被温柔拥抱过的记忆,生下来就住在高墙围起的院落里。
院内有参天的桂树,每逢八月,桂子飘香。
金黄的花簇风一般地飘落,为她白色的锦衣渲染曼妙的花色。师父笑着说,这叫做锦上添花。不知为何,这个词飘入胸口,令她有被击中要害般的震动。
安静又寂寞的世界中,她所拥有的,只是来来去去一位又一位的师父……他们性格不同,身世各异,所教给她的也完全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只是他们都不断留给她同一件事物——离愁。
认生的孩子,从熟悉一个人到喜欢一个人,到习惯一个人,要花费很久。
但每当她习惯了生活中固定的某个人,这个人却要在接下来微笑着告诉她说:“如雪,该是告别的时候了。明天开始,会有新的师父来教你……要好好地生活哦。”
温柔的手指抚过长发,然后这个人转身远走,一个、又一个……每个人都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
小小的她曾抱着双膝缩在桂树下抹着眼泪叮咛自己,再也不要喜欢别人了。再也不要对特定的人产生特定的感情,因为他们都并不属于她呢。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产生向往,最后受伤的只能是她。
忍受这样的日子,除了她别无选择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爹爹。
爹爹偶尔会来看她,如果她表现得很乖,就会对她温柔地微笑。
她问师父:“要怎样才能让爹爹更喜欢我?”
师父说:“你要成为一个强悍的人。因为你有一个使命,要做一个强悍的影武者。”
“影武者是什么?”
“是保护某个人的人。”
“我可以选择要保护谁吗?”
“不可以……”师父目光悠远轻轻叹息,他说:“那种事,总是一早被决定好了的。”
“……”
“不要难过,如雪,你一定要想办法喜欢你保护的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更痛苦。”师父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当时的她,还不懂痛苦是什么含义。她会沉默,只是因为她不理解什么叫做“一早被决定好了”。
她还没有踏出过这道高墙,为什么会有人铺设好她要走的道路?她搞不懂。难道自己的命运不是由自己决定?
直到那一年。
明亮一如水晶的澈蓝天空下,她见到完颜雍。
爹爹说:“如雪,这是哥哥。”
于是她便知道这笑得好看的少年,便是她要保护的人了。
一切因果,由此展开。
她曾经有过许多困惑。
比如同样是爹爹的孩子,为什么完颜雍生来拥有一切,她却要成为他的影子。比如她本是王侯之女,即使庶出,也不该落魄江湖。
爹爹说:“这统领天下的帝王本该是我!一切皆是命运弄人。但即使我这一代输了,在我的下一代,这个愿望也一定要实现。雍儿和你一定可以替我实现!”他慷慨激昂重拍栏杆。
而她跟在身后垂睫不语。
每个王侯都觉得自己才是天下正统的继承人,大家夺来夺去,经年上演恩怨情仇。她不屑于爹爹的愿望,却更不屑于自己卑微的渴求……
她渴望亲情,即使这亲情混杂并不纯粹的物质。
因此只要是爹爹的话,她一定会听。
她一直很努力,从来没有人知道,花如雪不仅是水月宫的宫主,她更是当今天子的亲妹妹,大金国的长公主。
一个公主对帝王而言毫无用处。
而水月宫主则不同。
完颜雍在明,她在暗,她一直行走江湖,多方笼络,其中苦楚,这些年来,她从没有向完颜雍提起过。即使不说,他也应该懂。
没有花如雪,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完颜雍。
她是他背后的基石与力量。
她的人生,只是为了他而诞生一样。
“锦上添花”……
他是那方锦,她是那朵花。
虽然给别人添加了富贵喜庆如意吉祥,也依旧只不过是附加品罢了……有谁会注意她一身新伤旧恨……她满腔悲喜离合……
爹爹过世的早,没有等到完颜雍身穿龙袍替他实现愿望的那天。
但他直到临走,还拉着花如雪的手,迫她立誓,要帮完颜雍夺取天下……
就像一个咒语。这么多年,化解不开。
她不是妹妹,而是臣下。以这样复杂的身份,站在复杂的立场,皇后恨她,以为她是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完颜雍的外宠。朝臣猜忌她,因她以一个江湖女子的身份干预了大金帝国的运作。完颜雍呢……
这个哥哥是怎么想……花如雪不想知道。
她只清楚明白地看到,即使明知苇八对她而言是特殊的人,完颜雍依然轻率地以一块令牌把这个她不想交出的人轻飘飘地调走了。
月光荡漾水样波纹,她坐在澄黄色的海底,仰望空中的幽寂。
何处飘来白色小花,雪一般扬扬洒洒。
心动之后是离愁……
无意识地按住小腹,花如雪惆怅微笑。
但愿此番只有离愁,她输不起一再离别之后的重复背叛。
明月当空冷澈流丽倒映一池萤火。
不知何处吹来细小白花飞入重华殿宇。
腰悬佩刀的男子长发披洒,孤挺的侧面月影下显得异样孤寂。
年华似水,唯此夜如年。
明天,是皇后的生日。
对他来讲,也是一切的终点。
那是一早决定好的事,因他的身份本是一个间谍。
不管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时间,取得花如雪的信任然后通过她的渠道进入皇宫到皇帝的身边。那个人告诉他说,一切会很简单。
他曾不理解地问为何?
那个人只是但笑不语。
像一早算好,花如雪会对这个平凡无奇的他另眼相看。
苇八沉默着,任由风拂起肩上的头发,露出颈后凄凉的伤疤。这是曾被背叛的证据,而他明日,也将亲手给信任他的女子烙下一个同样凄厉的伤口。
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它呼喊着让他停下来,并且希望花如雪能够阻止。
但是她没有……
那个傲而不嚣卓然华美别有风骨的女子因他并不是不理解的一些感情改变成了其他的样子……她无法对他狠得下心。无法。
离开的那天,她半倚在床前,黑发披散一床,她只低头望那朵结缘的红花。她说:不论你打算做什么,现在我都不会阻止你。只是不管你要做什么,请你看它一眼,再想想我。
她说:万事请斟酌……
她说:你可曾爱过一个人……
握紧手指,尽管握紧之后手心也还是空空如也。
苇八咬唇低头。
“对不起……”
尽管那个女子想听的、想要的、都从来不是这句。
但他除了这句,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给不起。
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可惜那不是你……只好对不起……
但是欠你的一定会偿还你……
“骗了你,苇八死。”
倚在廊上的男子漠然地侧过脸,望着一地如盐的月光,勾起一缕涩涩的笑,喃喃地向对谁保证般地如是说。
铺垫太久的前幕于焉开启。
命运的交汇集中在一个舞台。
他与她没有误会,只是生逢乱世,便只好身不由己。
完颜雍虽一向偏宠侧妃,但对结发妻子却并没有漠视。他给她一切他所能付出的,除了爱情。虽然他不是不明白,那个端丽的妻子,并不需要奢华空虚的排场,但这却是他仅能付出的。
皇后的寿辰密罗紧鼓地张罗着,完颜雍大宴百官,请来民间杂耍艺人舞狮助兴。望着恭贺声不断的人群,皇后精致冷漠的容颜也不禁浮现一丝笑意。
毕竟,他不是不在乎她的。
只是帝王的爱情从来不是唯一。
能够成为特例的女子,这些年来,除了自己,恐怕就只有那地位特殊的水月宫主了。如果不是明知自己不喜欢她,恐怕连这样的场合,他都会给那奇怪的女人添加一个位置。
就算她曾经功高盖主,也不过已成如烟往事。
她不理解为何到了这安平盛世,完颜雍还要闲养那帮江湖人氏。身为一个贵族女子,她虽知这其中一定有利益勾结,但身为完颜雍的正妃,她却无法坐视会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女子。
精心描画的凤眼淡淡地一瞥。
几步外,垂手而立的侍卫,听说便是花如雪心仪的男子。相貌平庸,又不善言辞,真看不出她是垂青他哪一点。但能把他们拆分开来,也算是得到了小小报复的快感。
“在想什么?”完颜雍笑着递过一颗水果,“笑得很开心?”
“我在想那个苇八……有哪里值得你的水月宫主欣赏……”她眉角高扬。
接到别有深意的目光探询,完颜雍不冷不热地回敬:“说起这个,你和如雪的小别扭也该和解了吧。强行把苇八要到身边,如雪应该很不高兴……”
“既然不高兴为何还要应允……哼,你不要把女人想得太痴情。”
“那是因为如雪不擅长拒绝我。”完颜雍淡淡地答。
“是啊,您是皇帝,金口玉言,那位宫主有什么不舍得拿出来巴结您呢。”
完颜雍耸肩一笑,正待开口。热闹的锣鼓忽然大震,金色的狮子跳出舞狮的行列,四个灵巧的少女手拿花簇从旁助兴。那狮子跳得煞是好看,瞬间吸引完颜雍的注意。心脏不知为何突突地跳动,不同于一般帝王的他蓦然被一股不好的预感笼罩。
狂龙舞成银线,狮子张头回首,龙头狮头相顾缠绕最是精彩的一刹,完颜雍眯眼起身,而与此同时,狮头张开大口,一把匕首如青寒冷月直射向他的胸口。
“有刺客!”
一瞬间百官哗然。宴会中断侍者奔逃一片大乱。
完颜雍临危不乱掀翻桌子避开匕首,狮头一抛飞上半空,行头下骤然跳出一个身法鬼魅的少年。
少年招式诡秘,手持一根绳索舞作狂蛇吐信。虽距离遥远,手中长绳却宛如有生命一般径直穿过数名惊慌护驾的侍卫直直探向完颜雍。
整个过程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完颜雍蹙眉待避,却有一个身影从旁跃至举臂横拦,手腕一绕,硬生生截缠住了绳索。
完颜雍抬眼,见到飘扬的散发,知是苇八。心下刚觉宽慰,正待说话,忽然之间,苇八回眸,斜手一劈。
这一刀却是万万设想不到了。
四座皆惊,便是要救,也来不及了。
完颜雍只觉一道寒光罩下,惊急之间顾不得其他,他手疾眼快,伸出两指硬生生用气夹住迎面斩下的兵器。
虎口震裂,鲜血如注。
但令完颜雍震惊的却是面前男子深沉浓郁的墨瞳,毫无表情的面孔。这是苇八?他用令牌调入宫内作侍卫保护他的苇八?曾经护驾有功的苇八?
为什么?
一瞬间完颜雍迷茫不知所以。
但一击不中抽身而退正是刺客铁则,眼看绳子一抖,那最先出刀的少年已借由注意力转移跃上宫殿一角,他长袍当风,手腕一抖,绳子急缩,连带着拉起被围在中心的苇八。完颜雍反手握住苇八的手,同时一掌劈向苇八胸口。他身怀武功的事当世知道的人本来没有几个,但此番也顾不得隐藏了。
苇八左手一滑,在被完颜雍抓牢的同时,右手却抖开了那条足以救命的绳索。
数根长剑转眼间架在颈间。
苇八束手就擒。
而少年留下一瞥,几个纵身,兔起鹘落,竟然青萍点水般顺风而去转眼消失再也追他不回了。
完颜雍惊魂未定,脸色惨白,一双电眼倏然射向自始至终一脸漠然的男人。
“苇八!”他拍掌怒喝,“你究竟是何人?”
而被周边侍卫五花大绑的男子傲然抬首,诡异勾唇,回答他道:“——刺客!”
袖中,一朵绢红,缓缓滑落,旋即被过往众人践踏足下,辗转飘零作几瓣飞花……
一刀斩下,斩断的似乎只有一朵花,一段情。
然而从此,便真的可以转身成阴阳相忘于天涯吗……
寂寞的喧嚣的午后,阳光通透。五花大绑的男子漠然仰首,有着绝烈一如盛夏的灵魂。寂寞的火焰,孤独的蔷薇,他与她,纵然拥有相同的颜色,终究也还是不能相守吧……
渐近的脚步惊飞檐下的燕子。
站在窗边遥遥张望,一向安静的水月宫的灯正一盏一盏地亮起,又一盏一盏地灭去。这是出事的信号,而她恍若未见般抬手关上窗扇,阻断红尘纷扰。
吹吹茶碗中尚未舒展开来的碧绿叶子,花如雪低垂的眼?熏眸光流转。该发生的事,终究还是躲不掉。
“宫主!宫主!”随着急切的呼唤,有人“砰”地推门闯入,年轻的脸上尽是焦灼,“你怎么还在这里!”
花如雪倦倦扬眉微微一笑,“我是水月宫主,自然待在水月宫里。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儿……”她的话带着几分凄凉,但莫清歌却已没有时间猜忖。
“宫主!苇八忘恩负义!公然行刺已被拘押,宫内全面封锁消息,我们的人好不容易才传出话!”
“这样啊……”
花如雪信手拔下头上的银钗,拨了拨桌上摇曳不定的橘火,失神地看着渐短的灯芯,细不可闻地自语:“果然还是动手了。”
“您在说什么啊。现在火烧眉毛了。”莫清歌急得火烧火燎,偏偏花如雪还坐得稳如泰山,“重点是那家伙对背后主使一概不提,这种情形下,宫内必然把猜测的矛头指向您啊?选”所以他才会一接到线报就立刻奔回通告啊。水月宫是金国武林的马首,亦是完颜雍背后的基石,如今莫明其妙担了谋逆的罪名,此事一旦发难下去,绵绵密密所牵连的绝不止一两百人而已啊。首当其冲的就是宫主花如雪!
“原来是这样啊……”
没有莫清歌想象的暴怒、愤慨,惊惶,那个女子只是静静地垂眸,唇角泛起一丝淡不可察的笑。那微笑虚幻无依如幻象莲花,如此安静的她,让莫清歌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直觉得很奇怪。”那女子像看不到他在眼前,径自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转着手中的钗,看烛光冷丽地流转,入迷般地在与她自己对话……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她痴痴地看着手中的钗,“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虽然一直以来,水月宫都在扮演召引飞蛾的那盏灯。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亦都有所图谋。南人的间谍……刺客……这些我也全都想过呢。只是……”
忽然扬唇,雪肤笑靥,却看得莫清歌毛骨悚然。
“只是还是没想到会是如此的结果……”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周边交织错落出绵密的阴影,她微笑着,却有一滴水,泪盈于睫不堪负重摇遥欲坠。
他曾救过完颜雍的。
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说,所以他不会是刺客。也许是她多心了。
不断地不断地找理由,为那个甚至从不掩饰他有多可疑的男人找借口开脱。找一个可以相信他,可以爱上他,可以不必怀疑他,可以把一切交付他的理由!
却原来,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根本不是行刺。
“这是嫁祸啊!宫主!”
莫清歌急切地喊出那咒语般她不想吐出不想承认的话:“宫主!苇八他要害的人是——你!”
花如雪浑身巨震,双手用力揪紧膝前裙幅。
“苇八……”困难地张唇,“要害……我?”
理智缜密的女子忽地变作一个懵然的孩子,清丽的脸,空洞的眼,一瞬间让莫清歌呼吸一窒无法回答。
“不是这样的呢……”
然后他看到那女子扬起唇角,甜甜地笑,浅浅地笑,渐渐加深…渐渐变苦。
“不是这样的呢……”她按住心口的位置,矛盾般地不断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莫清歌不自觉地问。
“你不懂吗?”女子恍惚无神的眼虚幻地望来,用手轻拍身下的椅子,“因为我是水月宫主。水月宫主另眼相看的人,行刺陛下,这就等于是咱们金国的武林在刻意逆谋……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会掀起滔天巨浪……”
苇八那一刀,想要切断的,不是完颜雍的性命,而是她与完颜雍的信赖。武林与朝庭的联系。
更甚者,是要让他们彼此敌对。
水月宫本就有北方盟主般的影响力,旗下商运行业各是渗透到各个层面。不管最后输赢结果,水月宫与朝庭翻脸一定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只是,如此阴险的计谋……难道真是那个不喜欢说话的男人,苇八一手策划的?
那么,那道颈上的伤疤呢?
那么,相遇时的一朵红花呢?
包括那句“骗了你苇八死”都只是假的吗……
“我不相信……”
揪紧胸前衣服的手拧了起来,无法扼制心口的骤然抽痛。花如雪无力地扶住桌角撑起身体,亮如明镜的青丝长长地散落,遮挡她一瞬间急痛出泪水的眼睛。
她的人生,只任性过唯一一次。
就是明知苇八是颗火种,她还是没有阻止,默然地任由他被召入皇宫。
她以为他最多不过是个刺客。
没想过他会做出比行刺更可怕的挑拨。
唯一一次的任性,或许会令很多人、很多人搅入血雨腥风……
苇八,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大乱的结果?
有什么刺入心底痛不可挡,花如雪骤然掩面,泪落滚珠。
“宫主,你最好先离开这里,万一皇上听信他的乱语……”莫清歌不敢再说下去,上次围猎之际,苇八拒绝皇上的赏赐只愿留在花如雪身边的行径足以证明他对花如雪的忠义,而朝野之间谁人不知花如雪对苇八另眼相看。正因为他们的关系一直暧昧不清,出了这样的事才会无法择清!想到这里,莫清歌几乎要憎恨苇八了。恨他为何要如此利用践踏那本该踏云而歌的卓然女子。
“皇上?你说完颜雍?杀我?”花如雪失魂落魄地抬头,“不会的……”
“宫主!君恩如水!纵然他一直对你宠信有加,但行刺这种……”
“不会的……”
花如雪捂住脸低低地笑,却又好像在哭。
她说:“不会的,清歌。因为我是他的……妹妹啊……”
这是一个秘密。
除了完颜雍与她,世上没有人知道。
血缘一直是她背负的枷锁,但在这个时候,却因它的隐秘性而将拯救她。有人设下重重圈套,在试图斩断帝王与她的关系。却不知晓,他和她的身上,有着无论任何事物也无法轻易斩断诅咒般的血缘。
所以完颜雍明白她不可能派人去杀他……
所以她也知道完颜雍不可能来杀自己……
那么,苇八呢?
设下圈套的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把这个注定要行刺失败的扮演者当作一枚用以牺牲的棋子?
为何被背叛被欺骗的痛楚都抵不过这一刻心中无法抵挡的锐痛?
会想起他淡然落寞的眼神……
会想起他深蹙眉宇的表情……
会想起他心事重重却无法开口的样子……
苇八……
苇八……
你并不是不喜欢说话,而是因为能说的真话太少,就只好一直沉默吧。
苇八……
苇八……
你并不是想要骗我,相反,你不愿意。所以你才总是毫不掩饰你的可疑,只是难道你不懂,就因为你的不掩饰,才会让我想要相信你……
苇八……
苇八……
我们的命运究竟是何人手中的纸鸢……
要怎样才能剪断那束缚你我的丝线……
眼泪滴落,汇聚,模糊一片。
为何在如此混浊的视野中,所浮现的依旧是他挺直的身影,那斗笠下孤单的独自承受一切的眼睛?
那个,固执绝烈到不留余地的,她爱上的他……
正文 第九章 你不必知道
绣有盘龙图纹的鞋,稳稳地踱步。走路的人显得耐心而沉稳。
他是大金帝王完颜雍,而此间却并非富贵锦绣的帝王寝宫。
被铁索绑住双手拉成大字形的囚徒披头散发,空间透出一股发霉的潮湿。
这里是收压罪人的牢房。
此刻正关压着刺王的重犯苇八。
皇后寿宴遭遇突发变故。
大罪之人本该当场诛于乱剑之下。
然他身份特殊并非趁机混入的草寇,既是皇帝亲自调至身畔本该至信的侍卫,那么此事背后有无缘由就相当值得推敲。无数朝臣冷眼旁观等着看花如雪与帝王反目,更有人大力主张此事应追查到底!
但完颜雍心思缜密,不愿将此事影响扩大,决意亲审苇八。因此才有了君王与刺客单独对峙的镜头。
“究竟是什么人派你来行刺?”
脚步一转,完颜雍虎目龙威无须恫吓自有慑人威势。
“真的是如雪吗?”他目光玩味。
而苇八缄口不言。
完颜雍挑眉一笑,探身钳起他的下巴,“苇八,你一直不说话,可知吃亏的人是谁?政治上的事永远无须证据,只看身份论定。你是花如雪送进宫的,只凭这个事实,你行刺的事便与她脱不了关系。朕一直欣赏你的忠义,却难道陷主子于不义就是你的忠义?”
苇八敏感地抬眸,射去困惑的视线。
正如完颜雍所言,无论他开口与否,此事都必然会牵涉到花如雪,而那也正是他原本的目的。唯一错轨脱拍的,是完颜雍竟会一开始就排除花如雪主谋的可能。这一份计划之外的笃定,令苇八深感莫名。
完颜雍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饶有兴味地勾起一缕笑。月光透过缝隙洒落,照耀着两个地位悬殊的男子。
“想好了吗?”
完颜雍看似悠哉地负手,即使心里有隐隐的忧虑焦灼。即使苇八肯承认此事与如雪无关,他也难以摆平群起而攻之的朝臣。最差的结果,是水月宫自此……忧虑间,重锁加身的重犯终于唇瓣翕动。
“苇八……不可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散乱的头发下面,依然是双不卑不亢的眼,“要杀要剐但随君便!”
“啧。”完颜雍伤脑筋地咋舌,“你这样的答案,等于是告诉朕那个人就是花如雪!”袖中的手握了起来,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把苇八交给那群敌视花如雪的刑官手中。
“苇八没有这样说……”
“听说如雪她喜欢你?”完颜雍看似天外飞来一笔,实则动之以情。
苇八微不可闻地应答:“嗯……”
“只凭这样的一个‘嗯’字,你就已一百万次将她置于死地。”嘲讽地哼了一声,完颜雍骤然背转过身。
他承认他与花如雪关系暧昧。
他承认他奉某人之令前来行刺。
他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是出于保护心理……
这些条件加在一起,任何人也只会推测出一个结论。
是花如雪要他来刺驾!
复杂地注视自己打开的手掌,完颜雍几不可察地皱眉。
圆满的计划,一步一步早有预谋的铺垫、取信、嫁祸。
只可惜,他并非“任何人”,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花如雪的“哥哥”。
自幼为他奔波的妹妹害他的几率甚至低于她伤害她自己。
她是他最重要的棋子,不在于她有能力,虽然那也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他之所以能把许多事交由她去做,是因为他可以百分百地信赖她不会背叛自己。
父王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不只是王爷之子的身份,还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妹妹。
泛起一丝玩味的笑,他已做出决定。
蓦然回眸,注视苇八,他说:“如果我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可否愿意从今以后为我效命?”
在有前提的情况下,他也可以卖给如雪一个人情。即使水月宫……这座他脚下的基石会因此次事件被迫瓦解,他也可以强行用他的权利留下苇八这条性命。当然,这是为了花如雪。
“苇八以前就曾说过……”出乎意料的,喑哑难明的声线竟然涩然拒绝了他并不轻易施予的恩情,“纵然天地广袤,苇八此生亦只向一人下跪。但那个人并不是您。”
“你这人真是有趣。服从某人,与服从朕,究竟有何区别?还是你们南人讲究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你再怎样傲骨铮铮不过也是个奴才,同样供人驱使,何必枉送性命。不过你越是如此,朕就越想将你收服。朕,也想有一个如你这般的死士。宋国君主昏庸无能,何必为他效力?”
听了他这番劝诱,苇八也只是淡漠地回答:“我所听令的,一直以来,也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心……就算是错跟一个不值得的人,苇八亦无怨无悔。”言毕,他别过脸,不再看完颜雍。
檐角钻入的月光带着一丝水色的怅惘。
像极了那个人的眼睛,月色般摇曳不定的目光……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透过半垂的眼睑望去,那个人的身后也有一轮如此夜的月亮,华美而盛大。他一笑如莲,盈似轻烟。抚上他脸颊的指尖冰若冬夜流泉。
他说他叫鬼见愁。
他成了他的恩人。
他成了他的师父。
甚至,他成为他生存的理由。
睁开眼就忘记前尘的纷纷扰扰,除了片段的梦境和颈后的伤痕,对于自己的过往,他什么也不知道。鬼见愁说:忘记了就忘记了,只要拥有新的名字,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因为他这样说了,所以他也就照着做了。
做鬼见愁让他做的每一件事。
跟着鬼见愁行走天涯海角。
他像一个木偶,依赖鬼见愁移动的指尖行动,不愿无所适从,因而紧紧附庸。
只在那些月亮特别圆的日子,他会感到仿佛来自海底将他全身捆束却又无法捉摸的寂寞。
尽管从没有人教过他,寂寞是什么。
是鬼见愁每当喝醉就笑着念谁共梅花瘦吗?
是自己茫然伫立在师兄弟间却格格不入吗?
是梦里那模糊一片的温柔与只记得伤痛的背弃吗……
苇八一概不懂,也一概不问。
星星总是沉默不语。
就像他的人生,他的疑惑,也许自亘古开始,就已然存在于那里。
“——如果,我要你去做一件危险的事,你会为我去做吗?”那站在摇曳白花间,长发及膝的人头也不回地问。
“这一生,我的命是你的。”他曾如此由衷地回答。
“为什么,你总也不懂,为别人活着和死了并没有区别呢。”梅花树下,那人伸出细瘦的手指蹙眉轻点他的额头。
点点飞花,片片白梅,那绝代风华到无法用人间的任何词语形容的男子,微笑得既残忍又慈悲。
“那么……”
后来的话,是一道简短又复杂的命令。它铸就了他与花如雪的相逢,撑起了这场人生幕剧的框架。
坐在独自一人的地牢,仰望不管何时都是唯一不会改变的月亮。苇八想,他大概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像来的时候,他那位不知缘何总爱与他斗气争锋的九师弟说的一样:“苇八是做不了坏事的。”
大概真的应了九霄的这句话。
他没有完成鬼见愁交待的任务,还伤害了一个明知他不可信却依旧愿信赖他的女子。
那长久以来,唯一一个把他当作人,而不是一件工具来看待、微笑如梨花纷然开启的女子……
“为什么,我当初没有那样死掉呢。”
把头倚靠在残土剥裂的牢壁,他轻轻自语。
并不期待会有人回答的问题,却意外收到温柔语声的回应。
“……因为我救了你啊。”
月光一样飘忽的音色滑落耳际,苇八骤然回头。对面,白发白衣的男子像一阵烟似的,凭空出现在本该有人把守的牢门口。
“小八,和师父走……”
他向他伸出手。
微笑一如初遇那夜,低着头,挑着眼角,衣角的边沿映着淡淡的月光,伸手的动作,优美得像一场无言的舞蹈。
苇八看着他,缓缓摇头,静静地哀伤地微笑了。
这个鲜少微笑的男子漾起倦淡哀愁的笑容说:“不用了。我已不愿再被你拯救。欠你的已清,师父,苇八累了……”
有些代价原来他付不起,只是他现在才知道。
闭上眼,无视那幽灵般的访客。
这一次,他拒绝他。并且只后悔为什么第一次见面那夜,没有拒绝那“可以活下去”的诱惑呢。
“骗了你,苇八死。”那个晚上,当他对花如雪郑重道出这句誓言的时候,他就已给自己写好了预设的结局。
这誓约他会与自己遵守到底!
从未想过要活着回宋国去啊。
先报鬼见愁的恩,再来偿你的情。
如雪,我以死来偿你……
月光将一绺青丝染就几许星霜。
靠墙而坐的死囚有双寂寞冷凛又孤傲固执的眼睛。
自始至终,有关他一个人的心情,不需要被任何人理解。这就是苇八。注定活在独自一人的世界中的他。
夜色中的白本该皎洁如月醒目惹眼。
那个人的白衣却仿佛可以融化于一席暗夜。
随风扬起的白袍翻腾鼓荡,他站在柳树下,拉着一缕柔软枝条,一半脸孔隐藏在阴影里,像个无法看清面貌的鬼魅。
“你是谁?”
从骤然停下的轿中步出,花如雪没去看瞬间躺倒一地的从属。冷凛的目光径直望向那个人藏身的大树。
“阁下拦住我的去路,想必有所指教。”负手而立,花如雪冷然相告,“但是此刻的我,却有一定要做的事,不能陪你玩捉迷藏。”
“所谓一定要做的事…是指救一个已死的人吗……”飘忽的身影夹杂缈缈的笑音,下一瞬,那双手已从背后按上花如雪的肩膀。
“你说谁是已死的人?!”身体受制于人,花如雪不敢乱动,却心惊于这个人鬼魅般的动作,以及话语中的寒冷……
“呀……现在,可不是你关心其他人的时候呢。”细白的手指向上移动,撩起如云青丝,在她纤细的颈项反复游走,触感冰冷得像浸入水中的月亮,“你且说说,”美妙的声音问,“这样急着进宫去,又是为了要救谁呢……”
“阁下认得苇八?”她不动声色。
“你真的……很冷静呢。”
身后的人无声而笑,“花宫主,我从来都不曾输过。只有这次,你让我小小地意外了。按照我的剧本,水月宫注定要消失才是……”
“阁下身手远在我之上,可将我直接击毙。何必搬弄阴谋鬼计。”花如雪不屑作无谓的挣扎,索性垂手而立,傲然扬眉。
“杀了你倒也是方法的一种呢。水月宫主如果在进宫面圣的时候死了,一定会被认为是完颜雍下手所为吧。那样,我的目的也算勉强实现一半……”手指束紧,他的声音带着月色的清凉,缓缓寂寂浸润人心,就在花如雪感到呼吸困难认定此番必死无疑的当口,这鬼魅般的男子却突然松开了手,风也似的飘回摇曳不定的柳树上。
“原来……我已经到了爷爷的辈分啊。”
失落般地低着头,他蹙眉看着纤长的双手,喃喃自语,旋即微笑抬眸。美丽的眼睛像嵌入月亮的碎片,静静俯视站在一地白光中的女子。
“你腹中的孩儿是我家小八的吗?”
“你就是苇八身后的那个人?”
花如雪厉声质问,眉宇间瞬息浮现凌厉的杀气。
“为什么要逼迫他做那种事?”
“呀……”吃惊地瞪大眼瞳,鬼见愁诧异地眨眼,“逼迫?那是什么意思?”
“苇八他根本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他的要求和想法从来都很简单,你为何一定要将他卷入并不适合他的血雨腥风!”
花如雪的愤怒,也许不只是针对于面前的鬼见愁,还有她那早已过世,再也无法当面指责的父亲。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但那命运不该由别人来妄自决定。
“活在血雨腥风中,也总比死在漫天芦花中美丽吧。”鬼见愁狭长的眼角露出嘲弄的意味,“那是苇八自己的选择。一如这一次,他选择拒绝我。我从不强迫任何人与我交易,我只是提供一个机会,相应收取代价。”
“拒绝你……”
花如雪怔怔地望向鬼见愁身后的路,这条道路,是通往皇城。
她与鬼见愁在此狭路相遇,是否意味着他刚刚自那边经过呢……
“你是去救他?”
眼瞳一亮,若是这个身法奇绝的人,或许真的能救苇八。
“他已经拒绝了呢……”长长的发在风中被吹作万尺游丝,素如青莲又妖如鬼魅的人摇着头一副搞不懂的样子,“他一直都是个死心眼的男人。从来没有人逼迫他做什么,是他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不幸福。这样一个心死了的人,你还要去做什么呢。”抱住自己纤瘦的肩,他俯望花如雪,一脸好奇地说,“像你们这样的人,我真的无法理解呢。”
花如雪凄然微笑,“你又知道什么。我们何尝不想幸福?”
就像她何尝不想抛开水月宫去做她自己?但是她一早发过誓,要保护完颜雍。就像苇八他一定也有他所坚持的信仰。尽管她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有。那誓言不是与任何人定下,而是与他自己。
“你以为你没有勉强他……”像要哭了一样笑着,她也抱紧自己纤细的膀臂,“却难道你真的不懂,你一直都在向一个根本不会拒绝你的人提出残忍的要求吗?”
是的。
就像完颜雍明知她根本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但不会拒绝,并不代表“我愿意”。
在这些任性嚣张天性张狂的人眼里,她与苇八都只是不能理解的傻瓜。或者,正因为如此,她才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他。
就算他从不喜欢在她面前多说话。
那双弱水般足以沉溺一切的眼眸,其实盛载的是深深的寂寞吧。
“他不让你救,你便不救了吗?”她痴痴地问,脸上不知不觉淌下泪痕,“你会如此轻易放手,只因为苇八对你而言,丝毫也不重要!但你知不知道,你很有可能,是苇八他一生一世最重要也最想要的存在啊……”
就像爹爹之于她。
她一直很努力,一直很认真。
希望会被爹爹注意,被称赞,会终有一天,爹爹爱她更胜于完颜雍。
她没有任何地方输给他啊,只是因为生为女子,就要当那个影子,只是因为他那份想要称霸天下的野望,她就要被迫舔血江湖,做一个注定的牺牲者。
这苦涩的寂寞的明知不可能,却无法不抱有期待的感情,如最最浓烈残酷一往无回的恋情,没有相似体验的人,永远无法了解。
风中,冰冷的物质扬扬洒洒。
柳梢头的白衣人早已不见踪迹。
只有花如雪一个人仍在嘶声哭喊。
这份心痛,为自己,也为他。
纱裙拖曳,行走间,发出簌簌声响。
火把嵌于四壁,重重把守的牢房坚固得连苍蝇也飞不出去。她不知道那神秘的男子如何得以自如穿行,她只知道连她亦需要拿着令牌?熏才能进入这不知葬送多少生命的活地狱。
锦衣华服的女子,一双深滟的眼,逐一扫过牢门,扫过一张张几乎同样被掩盖在乱发之下灰败绝望的脸。
终于,她找到她想找的人,并为他而驻足。
“苇八……”
颤抖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她将手伸进铁栅。
而灰衣散发的男子,却仿佛置若罔闻,只仰头看着自边角射入的一缕月光。
上次一别,已隔数月。
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重逢。
她握紧一条条横阻在他与她之间的铁柱,咬紧苍白的唇。
为什么所有美好的开场,最终都要变成如此的结局?
他们明明相遇得那么美。
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的繁绮之夜,浪漫地邂逅,他送她一朵红花。古柳堤长,披香帘卷,月明风细的夜晚,她设宴还请他。
那时她浅笑盈盈,充满自信。
她想给他以幸福,并认为这很简单。
她是水月宫主,也是完颜雍的妹妹。
只要她愿意,没有什么她付不起。
但这个男人却该死的什么也不要。
甚至,他拒绝她的爱情。
虽然曾经有一瞬,她以为他也是爱她的……
明明不想哭,但思及至此,柔软的水汽还是在眼底凝结成不甘的霜雾。
“你很奇怪是吗?”用伪装的冰冷包裹她最后的自尊,向那个头也不回连一眼也不看她的人说,微笑着说:“奇怪我为什么还会好好地出现在这里呢。我不是应该被你牵累,成为刺杀事件的主谋亡命天涯吗?”
“是……”
他交握的手指缩紧,睫毛在手背投射下因飞快眨动而造成的阴影,隐藏一瞬间眼底晶莹的烁动。
“转过脸……”她要求,“转过脸来,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并不重要。”他固执地抬起紧握的手,支住额头,伪心地说出:“这样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她抓紧铁栏,再也掩饰不住激动哽咽的声线,“为什么你不敢回头?你骗了我,陷害我,利用我,难道就没有任何要对我说的话吗?”
“没有。”他闭上眼。
“为什么你直到现在还要这样!”眼泪随质问夺框溢出,“反正你已经没有必要再用沉默面对我,反正所有的谎言,也已出现结果。苇八……”她痛灼地抬眸凝望向他,“我只问一件事,那句你爱我,是不是也是假的……”
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双膝无力地下滑,碰触到地牢的尘土,久到她以为此生也无法得到回应,久到一滴泪从眼中落下的时间……那个男子终于回头,一瞬间,她看到他向她笑,这是第一次,她见到他如此温柔的笑,他用那么温柔的表情告诉她说:“——情深不寿,此世缘薄。”
“为什么……”双肩微颤,女子颤抖地小声说,“为什么不接着骗我…为什么不骗我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知道吗,你总是这么狡猾。”她痛楚地望着他,任由清澈的眼泪直直掉落,“如果你说你不爱我,或许我可以狠心走掉,或许我可以忘记你。什么叫情深不寿,什么叫此世缘薄?苇八,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跟救你的人走,你为什么不答应完颜雍的要求。你只要低一下头,就可以不用死。但你为什么这么骄傲?这么该死的固执。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死……而我……”她茫茫然地按住心口,“又为什么要懂你的理由呢。”
如果不知道,该有多好。
但他还是那么狡猾,用那最老实的外表,最安静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念出将她从此束缚的魔咒:“骗了你。苇八死。”
六个字轰然震入心口。
抽丝剥茧,束缚心灵。
她一直都在等待某个人出现。可以不用防备,可以不必猜疑,可以单纯因为她是她而爱上她的某人。但她从未想过,原来竟会有这样的事,即使他是真的爱她,也还是一定要背叛她,伤害她……甚至,他伤害他自己。只因他以为这样做可以还她的情。可是……为什么宁肯死去,他都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今生还她呢?
幽然静立,她望向他,浓重的眉睫再也无法掩饰深埋的痛苦。
“此世缘薄,要待何世?你并不是不能够,只是你不愿意。”深深地凝望他,她问:“为何你不懂,为某个人生,要比为某个人死,更难一百倍。”
苇八无言。
鬼见愁曾问他:“为什么,你总也不懂为别人活着和死了并没有区别呢?”
而今花如雪却提出相反的问题。
她说为某个人活着更难。
他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望向那个选择活下去的女子,而她已漠然地转身,拖着长长的裙尾,走向那条更难的道路。
是的,那就是她的爱情。
一直以来,一往无回,凤凰般充满牺牲的感情。
对父王……
对兄长……
对他……
都是如此。
她付出无数个百分百,却从未得到过回应。
在来见苇八之前,她先去向完颜雍苦苦哀求。她从来没有为一件事这样求过谁,但是这次,为了苇八,她低头了。
完颜雍说只要苇八愿意服从,就放他一条生路。对于刺王大罪,这已是最大的宽恕。
但这个固执的男人却说他宁肯死。
慢慢走,慢慢走,阻止一再想要回头的冲动,命令自己不可以做出比流泪更难看的事情。花如雪觉得眼中有什么在灼辣地跳动,不像眼泪,更像是她的心。为何要爱上一个如此决绝的男子,为何他总是不留余地。而又为何即便如此,她却依旧无法恨他……
仔细想想,他也没有怎么诱惑过自己。
他只是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就几乎改变颠覆了她的一切。
以前她可以谈笑间取人性命,她可以知道什么叫顾全大局。但他把她的心变得狭小。
就像那名为鬼见愁的人能够未卜先知,派来他与她相生相克。
她变成除他以外,什么都不愿多想的平常女子。
只想寻一个安静的所在,那里有金黄的麦田、清澈的流水。苇八的梦,也变成她的渴求。
只要他说他愿意,她便真的与朝堂绝裂掀起血雨腥风也要救他走。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漠然地转过头,不看她。
所有或尖锐或澎湃的感情,他一如既往,独自承受。
只是看着这样的他,便觉得无边凄苦弥漫成纱笼罩漫天过往。
她疲惫到没有办法再迈过那突兀的伤痕。她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不幸。
骗了她,他就死。这是他可笑又深重的回答。
但是,无奈的,为什么她理解,他所有全部在别人眼中是那样可笑的地方呢。而这,才是最可怕的症结。
情深不寿,此世缘凉。若有夙愿,来世当偿。
十六个字,纷纷扰扰。前尘旧梦,便一笔勾销吗?芽
谁欠了谁,谁骗了谁,谁更无奈,所有的所有……都像那男子一向深锁的眉头,隐秘的心事,与光同尘,再难分辨。
他用孤傲寂寞的背影在说:。
按住自己的腹部,卓然华美的女子慢慢行走,清瘦秀挺的身姿保持如莲的风度,像来时一样,慢慢退去。
她将远离这个宫廷。
带着他与她的孩子……
至于她将去哪里。
就像这个孩子的存在……
回眸一笑,唇边一缕浸透苦涩的骄傲。
你也同样,不必知道……
阳光热辣。
执行者手中的刀反射一片通透银光。
用刀的人,总有一天,也会死在刀下。
只是,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把刀呢。
眯眼遥望幽蓝的晴空。平静得不像即将离世的男子心中只想着:她,现在在何处呢?
舍弃半生的经营,一夜之间消失中都,皇帝甚至三番五次地前来追问,认定他这个最后见到花如雪的人,会知道她的下落。
但他并不知道……
天空像整块澈透的水晶。
无端吹来几抹淡淡的花瓣。
那个华美的纸鸢,终于挣脱了束缚它的丝线……
心中掠过一丝怅然,他想起,温泉之夜,她微笑着抚摸他的脸,她说,请你千万不要骗我,因为我会很伤心……
那一夜,飞花似雪,泉水淙淙。
“执行!”
一声厉喝,刽子手举起手中长刀。
而他顺从地闭上眼睛。
尾 声
金色麦浪一望无际仿佛袭卷天地。
天空像整块的水晶,浓烈的夏末,没有一丝浮云的阴影。
老牛也懒懒地呼着气,慢慢踱步,骑在牛背上的孩子却精神十足地挥动着手中的麦桔。
远方,渐渐走来一名男子。
他弯腰向孩子低声打听。
“这里有没有后来搬来的异乡女子?”
“没有耶。从来没有。”孩子老气横秋地斜眼打量粗布灰衣头戴斗笠的陌生男人。
“从来没有?”男子挑眉,“你才几岁?”
“那便是我出生后就没有了吧。”孩子顽皮地扮个鬼脸,“大叔,随便打听女人家的事,会被误为匪类哦。”
“你小小年纪,懂得倒多。”他与他打趣,“我可是个好人。”
“好人也会做坏事,也会做错事,也会做伤人心的事。”孩子转动着慧黠的眸子,“我娘常常这样对我说哦。大叔,你是不是也是这种好人?”
男子为之一滞,被岁月缓和的伤口化为脸上一抹苦涩的笑容。
“是。只是人做错了事,便要懂得弥补。大叔在努力地找回错过的人,天若有情,总会让我遇到她的吧。”
“天若有情,你们怎么会错过?”
孩子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认真凝眉抱臂打量他。
“这个……”他推起挡眼的斗笠,尴尬地笑笑,“或许是我太无情吧。”
“那你现在怎么想通了?”
孩子叉着腰,斜着眼,一副质问者的激烈口吻。用红绳系在头顶的小辫儿随着动作一翘一翘的。
“人只要死过一次……通常都会豁然开朗。”他只好如此解释。
“喂!把斗笠摘下来给我看看!”
孩子下巴一抬,颐指气使,爬到牛背上小手一扯,竟把他的斗笠给硬夺了过来。
“小家伙,你好厉害啊。”摸着被弄乱的散发,男子哭笑不得。
孩子横眉竖目,瞪他半晌,忽然站起身,举起牛鞭大声问:“喂!你是不是叫苇八!”
“哎……”这回轮到男子诧异。
“娘——我爹来啦!”
孩子转头扯开嗓子一声大吼。
惊得几只偷吃麦子的云雀倏地飞上一旁大树的枝干。
倚偎在绿墨浓阴间的一对男女,不耐烦地挥着手,轰走可怜的鸟儿。
“你师弟怎么傻兮兮的……”某人咬着一条草棍说,“你瞧,他都呆了。”
“但我师侄、你徒弟却真聪明啊!”另一个某人赞叹,“他一眼认出那是他自己的亲爹。不愧是言情小说中担负令父母团聚使命的孩子啊!”
“别傻了,那是因为我给他画过你师弟的画像。啧、要钦佩,就钦佩我完颜亮吧。”
“不过你也真够坏的。既然我们劫了法场,救了苇八,你干吗不让我告诉他花如雪的下落,害他找了这么多年?”
“遥折。”那个人温柔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忘了。”他说,“我是怎么从皇帝宝座掉下来的?你以为,我会这么顺利让那个完颜雍的妹妹,幸福快乐吗?”
“我当然没忘。”另一个人更温柔地看着他,“这正是我要帮花如雪的理由啊。就是因为你当不成皇帝了,我们现在才可能在一起嘛!”
“原来这就是你要我出手救人的原因?不是说什么师兄弟一场手足情深怎忍见死不救吗?”
“呵呵。认识我多少年了。”某人痞痞地拍拍他的脸,“亮亮,你又上当了?”
那边的麦田里,从小屋中奔出的女子正骤然收住脚步,抬眸凝望。
某个被摘掉斗笠长发飘扬的男子缓缓勾唇,任由阳光在自己唇畔涂抹下久违的温暖。
“不是说此世缘薄吗?”有人在惊疑、呆怔、颤抖之后愤怒呐喊,“你不是一定要死非死不可吗?”
“苍天有情,又救我一次,”那人歉然回应,“如雪,现在已是来生了。”
“谁知道你这次会不会又骗我?”
她眼泪纵横,却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只怕又是梦一场。
“骗了你……”他微笑低头,“就罚我永生永世守在你身旁。”
“啧啧。”某个孩子低头捡树枝画小圈,“不知羞耻。”不知道他说的是树上正激烈运动的那一对,还是树下相互凝望已成永恒的这一对,或者是天空中比翼的小云雀呢。
谁说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答浮云过后,有、晴、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