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无风的白银井 刺眼的白光从云端倾泻而下,整个城市倒映在无言的静默中。 “你作文及格过几次?”女人平静但威严的声音打破房间里的沉闷。窗外槐树的叶影在绿色的木头桌子上摇晃,如唱着嘶哑秦腔的皮影戏。 云朵不作声。 “我也不想管你了。反正你总这样。”女人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 “你什么时候管过我吗?”云朵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女人愣了一下,继而是歇斯底里般的嘶吼:“你这是什么话?!啊?你就这样对你妈妈说话?!我不管你?!那个死鬼管你?那你怎么不跟他走啊?!赖在我这儿干嘛?啊?” 秋初的空气里是清凉的味道,摇曳着夏末的残留时光,安静而舒适。女人尖利的叫声划破这一切,如一只母兽的喘息,回荡在老房子的过道里。 “好,我走。你不就是想我走吗?我现在就走!”云朵倔强地说。把桌上的书本往书包里塞。 几页打印纸滑落在地板上,上面的油墨似乎还散发着热腾腾的气息:分科志愿表。姓名一栏是云朵清秀的字迹,云朵,文科。 泪从女人的眼里滴落。云朵从她身旁低着头冲了出去。 白银井,是这条巷子的名字。巷子没有白眼,甚至也没有一口井。二十世纪的苏式建筑分布在巷子的两旁,云朵的家在巷子的最深处。斑驳的红砖墙,高大的窗台,遗留着计划经济时期的印迹。 女人的尖叫和云朵夺门而出的响声惊醒了白银井静默的午后。路边小店的大妈,楼下剪草坪的老爷爷,遛狗的老奶奶,一齐望着一楼那扇红色的门,以及门里那个泪流满面的女人。 白银井就是一部时光穿梭机,当你奔跑的时候,两旁的槐树、红砖墙都在往后急速退去,变成旋转的星光,化成白色的光线,然后刺穿所有过往。云朵在时光穿梭机里看到所有人的脸,陌生的,熟悉的,全都泛着温暖的黄色光芒,他们都在奔跑的喘息声里绽开笑脸,说,云朵,别停下来。 云朵,别停下来。云朵一直这样对自己说。当她大口喘着气双手撑在膝盖上弯下腰的时候,已经跑到了巷口。巷口有一个大大的路牌,蓝色底白色字:白银井。 云朵脱下宽大的校服,把它卷成一团,也塞在书包里。高原小城的初秋午后,阳光凛冽,而微风渐凉。云朵只穿了T恤,背着大大的双肩包,站在巷口太阳望着湛蓝的天空。空中,白云如撕碎的白纸,滑过反光的背景。 背后有人在小声议论,母女俩又吵了,唉,这孩子也是,总不听话。 另一个妇女也小声嘀咕着,是吗?那姑娘看上去挺乖巧啊。 哟,你不知道啊,现在的孩子,精着呢,何况这种没爹管的。 云朵回头,瞪了一眼那两个碎嘴的中年妇女。 没爹管的。云朵心里念了一遍这句话,冷笑了一声。我就是没爹管的,那又怎么着? 可是心里没来由地难过。就像被锋利的玻璃碎片划破了手指,疼到最深处。 朵朵,来,给爸爸抱抱。然后粗糙的胡茬就像针一样刺在云朵的脸上。这是云朵能想起的最久远的回忆,关于爸爸的回忆。爸爸穿了一身军装,把云朵放在自行车的衡量上,带着她穿过小城,到另一头的电影院,游乐场,少年宫。小小的云朵很努力抬起头才能看到爸爸的下巴,阳光在他的肩头忽隐忽现。那是一座山。 后来,云朵的山不见了。屋里那个叫做妈妈的女人从那以后开始歇斯底里。云朵的额头上有一个淡淡的疤痕,是女人有一次用茶杯砸出来的。 你怎么不跟那个死鬼走啊?!赖在我这儿干嘛?! 云朵已经听了无数次这句话。很小的时候她只会哭,然而不出声,默默流泪,后来,连流泪也不会了,女人这样冲她喊的时候她要么置之不理,要么直接出门。 这次是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云朵回家的时候把高二分科志愿表放在桌上,女人看到了,就问怎么回事。 云朵说,我想读文科,我喜欢文科。 女人问,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云朵不说话。 你就这么由着性子来?跟谁学的?那死鬼?好事不学,坏事倒一件不落。 你能不能别提我爸?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爸你爸,你眼里有过我这个妈吗?啊?把志愿表改了,填理科。 我不改。 这由不得你。 云朵很喜欢自己的名字,随风飘荡的云朵,正如自己的性格。云朵一直觉得自己有游牧民族的基因,只想逐着水草,流浪到遥远的天边,或许是不知名的高山,或许是不知名的大河。云朵说,我以后就当个自由作家,走遍这个世界,然后寻一个白银井一样安静的老巷子,慢慢老去。 女人则说,你作文及格过几次。 云朵,到办公室来一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班主任在门口喊了一声。 办公室里,女人一脸阴沉坐着,年级组长和班主任分别用带着浓郁方言口音的普通话给她讲解分科的事。 “这是孩子的事,得由她决定,家长给个参考是可以的,但不要强迫嘛。” “这不只是她的事,这关系到以后的前途,老师,您也是过来人,您说说,她现在就一个小孩子,分不清这里面的利害啊。”女人说得很急切。 “报告!”云朵在门口喊了一声。班主任招了招手:“云朵,过来,说说自己选文科的理由。” “我喜欢。” 班主任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对女人说:“孩子喜欢,就要尊重她嘛。” 女人说:“她现在知道什么啊?文科,以后大学都不好考,更别说找工作了,这个社会竞争这么激烈,文科学什么啊?老师,您就开导开导她,我是没法了。” 云朵抢过话头:“你就别操心了,我能考大学,能养活自己。” 班主任沉下脸对云朵说:“云朵!怎么跟妈妈说话呢?什么叫别操心了?妈妈也是为你好!” 女人说:“都叫我惯坏了,平时都这样,我真是没法了……” 云朵嘴角轻轻扬了一下:“够了吧?我就是喜欢文科!谁也别想帮我改!”然后转身就走,留下错愕的班主任和脸色渐渐转白的女人在背后。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云朵开始变得倔强。或许,一直都这样倔强罢。她看到眼前有一条荆棘密布的小径,可还是忍不住想踏进去,只是因为不小心瞥见了荆棘深处的五彩小花。很多人说,云朵,别进去。可她还是选择了义无反顾。 很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小学一二年级吧,云朵和现在一样,住在白银井的深处,不同的是,她的手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总是甜甜地在窗外叫她,朵朵,我们上学去吧。然后两个小女孩就手拉着手,穿着小裙子,扎着一样的小辫子,一路唱着歌一起去上学。 可就像爸爸突然没来由就不见了一样,云朵有一天也发现自己突然就失去了那个小女孩,习惯了相互牵着的手突然就空了。那天,放学回到巷口,云朵松开女孩的手去旁边的小店子买甜筒,走之前跟她说,你在这儿坐着等我啊,我买两个,咱们一人一个。小女孩点点头说,朵朵你去吧,我等你。 云朵已经不记得那天正垫着脚从柜台上接过甜筒的她有没有听到那声刺耳的刹车声,只是等她满心欢喜回过头的时候,那个和自己扎着一样辫子的小女孩已经在车轮下变了形。 有时世界会突然变色,从五彩斑斓一下子就成灰暗,成黑白。 比如,爸爸不回来的那天;比如,自己真正孤单的那天。从那以后,再没人和自己手拉着手,数着白银井铺在巷子里的青石板,一起回家;再也没有人,在自己抱着双膝蹲在黑夜的楼梯口的时候,来到身边对自己说,朵朵,去我家看动画片吧。 在我们心里,总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就褪色了,那一瞬间叫:失去你。 白银井,忽而是红砖墙绿槐树,忽而就是一片灰色。它们交替着在云朵十六岁的生命里上演不倦的戏码,陪云朵走过寂寞的时光。在这些变幻着的色彩里,云朵渐渐觉得自己不再害怕,也不再游移,他们说这是固执,有人说这是倔强。云朵说,这是坚强。 时常打破这变幻的,是女人尖利的叫声。即使一件不大的事,只要这件事足够敏感,触到她防备森严的内心。 而云朵总是无意间就刺痛女人,仅仅是因为她是那“死鬼”爸爸的种。无论云朵做什么,凡是与女人的心思不一致的,她就会说,你怎么不跟那死鬼走啊,你赖在我这儿干嘛啊。语气尖刻而悲伤。 云朵说,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放心。 只是,白银井一直没有风,云朵,你会往哪儿飘? 云朵书桌上用玻璃压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无风的白银井。 女人坐在桌子边,一条胳膊压在玻璃上,对云朵说,回来了? 正文 二、平行线的起点 云朵面无表情。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不容易……” “我知道。”云朵很快就截断了妈妈的话。“所以我不妨碍你,我搬走。” “搬走?搬哪里去?” “我住校。” “不行。” 云朵不说话,走到大衣柜边,打开柜门,把衣服都拢到一堆。 女人站起来,眼睛直直盯着云朵,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你读文科不经过我同意,这就算了,住校?想都别想。” 云朵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的表情里仿佛对整个世界都陌生了,包括眼前的女人,自己的妈妈。 女人不理会云朵,直接走出了房间。 窗外阳光耀眼,初秋的凉意侵蚀着小城的每一寸空气。 云朵的房间四壁被漆成鹅黄色,天花板是深邃透明的蓝,点缀着朦胧的星光。云朵仰面躺在床上的时候,望见的是遥远的太空,闪烁的星星。 才进入秋天,怎么就这么冷呢?是不是房间太冷了? 云朵突然就想蜷缩在床上,把自己当成一个还裹在子宫里的胎儿。不,甚至只是一粒遥远的尘埃。 尘埃们都在阳光里跳舞,如唱着日耳曼民谣的精灵。而人们,都在望着精灵,笑得满眼泪水。 云朵,上课了。岑晓原发来信息。 他就住在楼上,大约在云朵读初中的时候搬到白银井。羞涩的男孩,短发,瘦高,清秀,戴着眼镜。 云朵走进卫生间,把脸埋在洗脸池的冷水里,然后猛地抬头,发尖的水滴四处飞扬。 经过客厅,女人正在阳台上安静喝着咖啡看书,都注意到了对方,都不说话。拉开门,岑晓原就站在门外,微笑着。 走吧。云朵轻声说。 从第一次一起上学开始,一直就这样。开始是岑晓原到门外敲门,说,云朵,我们上学去吧。后来就是发信息,然后云朵一开门,岑晓原肯定就在门外。从初中开始,就是一个班,直到现在,高二。云朵第一次带着岑晓原进教室的时候,有人就问,云朵,这是谁啊?云朵说,我弟弟。 “又跟你妈吵架了?”在岑晓原看来,云朵母女俩总是在争吵。 “嗯。” “以后让着她点,老是顶撞她有什么意思。” “你还教我啊?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是我顶撞她?干嘛不说她顶撞我?”矮了岑晓原一头的云朵边说边垫起脚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不是不是,我是说别老是那样……”岑晓原赶紧护住脑袋。 秋风缓缓穿过白银井,地上的落叶在风里能旋出一个漂亮的弯,然后轻轻落在青石板上,水泥低上,花坛的泥土里,或者房子转角处的阴沟内。如果风大一点,会从树上直接把泛黄的叶子吹落,飘在云朵或者其他女孩的长发里。岑晓原和云朵,背着书包,在微风里穿行过熟悉的老街道。耳边,是小城悠长的呵欠,慢慢从午后醒来。 学校在小城的另一头,原先是个机械工厂的子弟学校,后来工厂关闭了,只留下学校对面厂区庞大破烂的各种烟囱和钢铁支架,以及这所被改成“第二中学”的高中。从白银井出来,拐一个弯,到一条叫“北京路”的大街——也就是小城的主干道,在公交站等着缓缓滑进站的公交车。售票员会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喊:“喷水池二商场双水村二中的上车了啊!”然后一伙人一拥而上,塞进车里,车呻吟了几下就开动了。约十五分钟左右,经过几站,人渐渐少了,售票员又是一声大喊:“二中到了啊!”这时就可以下车了。 云朵和岑晓原每天至少要经历一次这样的等车挤车,除非哪天不想上学。 教室里照例是一片乱哄哄。女生在文科班占据了绝对的数量优势,而女孩子聚在一块讨论最多的是八卦娱乐和吃的穿的,当四十几个女生分别组成小团体讨论的时候,外人就犹如进了蜂房。 云朵和岑晓原刚进教室坐下,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班主任就慢悠悠跟进了教室。 班长是个膀大腰圆的男生,看到班主任进了教室,赶紧站起来边用手指在嘴边做安静的手势,边说:“大家不要闹了,上课了!” 班主任等下面的学生渐渐安静了,咳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欢迎大家来到文科班,第一节课我们不上课,大家先互相认识一下,做个自我介绍。我先来,我姓许。这是我名字。”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学生们一个接一个走上讲台作自我介绍。轮到云朵的时候,她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云朵。然后说,我是来自无风的白银井的云朵。 班主任愣了一下,微笑着问:“什么叫无风的白银井?” 云朵说,白银井,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叫云朵,想四处流浪,但是却一直不能,所以,白银井没有风,没有风,云朵自然不能随心飘荡。 班主任笑着说:“好,果然是学文科的。”说着鼓了几下掌。 “报告!”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报告声。 云朵转过头,一个身材欣长的少年站在门口,可能是跑得太急,他脸涨得通红,小声喘气。 底下有女生互相窃窃私语:“诶,帅哥诶。” 班主任看着门口的少年,问:“是这个班的吗?” 少年赶紧后退一步抬头看看了门上的班级号,确定无误之后说:“是。”教室里一片轻笑声。 班主任似乎有意捉弄他,于是说:“第一次我的课就迟到,这不太好。行,那你就在那儿做一个自我介绍。” 少年现出了窘状,挠了挠后脑勺,望了讲台上的云朵一眼。云朵对他微笑了一下,说,其实我已经介绍完了,你上来吧。 少年说,我还是在这儿吧,大家好,我叫李宇智,刚转学到二中,喜欢摇滚和文学,所以选了文科班,很高兴能和大家在一起渡过接下来的两年时光。 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衣,如小说里的主角般,额前的头发轻轻飘动。 班主任点了一下头说,好,进来吧,找个空位坐下。 李宇智走进了教室,恰好和走下讲台的云朵走到了一块儿。他停下脚步,轻轻对云朵说,不好意思,你先。 云朵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最后一排。 云朵本来就和岑晓原坐最后一排,云朵是因为不喜欢坐前面,在后面还可以在上无聊的课的时候戴上耳机听音乐,岑晓原则是因为个子高。前面都没位子了,李宇智只好也跟着云朵走到了最后。 和云朵以及岑晓原并排在最后一排的是班里最捣蛋的男生们,比如吴法。留着莫西干头的吴法身边恰好空了一个位置,因为他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坐。 李宇智走到吴法身边,问:“这儿没人吧?”吴法歪着头轻笑一声说:“你来了就有了。”李宇智说:“噢。”随后把书包放在桌上,坐了下去。 班主任是个精力旺盛的中年人,一整节课在不停地阐述他的理念。云朵完全不想听这些对她来说毫无实际意义的废话,于是用长发盖住耳朵,把耳塞藏在头发里,双眼望着窗外,望着蓝天里缓缓滑过的白云,白云里翻飞的小鸟。 教室在五楼,从教室的窗子往外望,几乎能看得清整个校园。与小城其他中学不一样,二中在郊区,除了对面厂区那些生锈的钢铁支架,其余就是树林和山岗,还有一些零星的度假村以及当地人装饰得像别墅的小楼房。 废弃了的厂区是学生们,尤其是“坏学生”们的乐园。有次快上课了,岑晓原发信息问云朵在哪儿,云朵说在602厂。岑晓原赶过去,发现云朵、吴法以及几个男生女生嘴里叼着烟,蹲在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管上。 岑晓原很生气,就过去拉云朵。吴法跳下钢管指着岑晓原说,诶诶诶!岑晓原你干嘛?岑晓原一向就看不起吴法,没搭理他,只对云朵说,上课了!在这儿瞎混什么,走!云朵甩开岑晓原的手说,我不想上课,你自己去吧。吴法过来推了一下岑晓原说,听到没?朵朵不想上课,赶紧滚吧!小眼镜。岑晓原瞪了一眼吴法,你干嘛?你算哪根葱?周围的男生女生顿时一片哄笑。吴法感觉受了侮辱,骂了一声脏话,从地下捡了半截砖头就抡在岑晓原头上。 那次岑晓原头上缝了好几针。云朵对岑晓原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有的事咱们不一样,知道吗?岑晓原点点头说,我知道,但你不能旷课。 耳机里是悠扬的《故乡的原风景》,窗外的操场上荒草过膝,随着微风起伏。直到下课,云朵都没摘下耳塞。岑晓原捅了捅云朵的胳膊,云朵疑惑地看着他。岑晓原一把扯下她的耳塞说:“有人跟你说话!” 李宇智正站在云朵的桌子边,微笑着说,云朵,我刚才听吴法说起你了,以后叫我小智吧,你也喜欢摇滚? 云朵点了点头。 正文 三、我们去哪儿 夕阳懒懒地掠过地平线。鸽子呼啸着从空中飞过。半边天是橘红的色彩。傍晚的风吹起云朵的长发,在橘红色的空气中飞扬。 云朵深深吸了一口烟,把额前挡住眼睛的头发给拨到耳后。 岑晓原靠在矮墙边,对坐在墙头上的云朵说,咱们回家吧,天快黑了。 云朵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一片温暖中慢慢消散。 “我不想回去。” “不回去?那你去哪儿?” “你管我。” 一片安静。天色又暗了几分。远处街道上汽车疾驶而过,偶尔听到急刹车的吱吱声。 “要不你先回去吧?”云朵对岑晓原说。 岑晓原倔强地说,要回咱们一起回,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儿。 云朵伸出脚尖点了一下墙下岑晓原的肩膀说,你再这样我以后不和你一起上学了,你自己玩去。 岑晓原说,万一我回去碰到你妈,她问我你怎么不回家,我怎么回答。 云朵冷笑一声说,刘晓娟?她会问我在哪儿?你开什么玩笑,她巴不得我永远不回去呢。你赶紧回去!我等下还有要紧事呢。 沉默片刻,岑晓原说,那好吧,我先回去,你记得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云朵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跟个中年妇女似的,赶紧回去吧,要不你爸妈又得在巷子里咋呼了。 男生高瘦的身影沿着矮墙慢慢走进一片沉下的夜色中。西边橘红的色彩慢慢暗沉。 云朵望着岑晓原的身影消失后,甩掉手中的烟,在墙头上蜷起一只腿把帆布鞋的鞋带系紧,跳下墙头。 这段矮墙是废弃工厂的一部分,就在学校的不远处。矮墙四周长满了荒草,高过人膝。荒草里时常有学生出没,经常是一对一对的小情侣。草丛深处散布着用过的散发着腐烂味道的安全套。 云朵就戴着耳机背着大书包站在荒草里,最后的夕阳混合着远处的灯光把她的背影在矮墙上拉成一片单薄的剪影。她掏出手机给吴法发了一条信息:出来吧,我在校门口等你们。 云朵的世界就像一个橘子,看似一整个圆,但自己却把它划成了很多瓣。这一瓣留给谁,那一瓣又留给谁,自己都做好了规划。给岑晓原的那一瓣,就和给吴法的那一瓣完全不一样。 岑晓原问过云朵,为什么要跟一个混混一起玩?会把你带坏的。云朵说,你看我不也和你一起玩嘛,怎么就没像你一样变好呢? 有的人的世界是一片纯色,而有的人如彩虹般,绚烂着,摇摆着。 吴法戴了耳钉,用啫喱水把头发高高竖起,脱了校服换了衬衫和牛仔裤,满不在乎靠在学校门口的保安室和保安闲聊。保安都知道他是学校老师的孩子,彼此都挺熟。 “吴老二!”云朵在远处喊了吴法一声。 吴法回过头回答说,等一下啊,我去取车子。然后转身走进校门口附近的车库。 云朵气喘吁吁地边跑边说,取什么车子啊,坐公交车会死啊。 吴法不回答她,独自进车库把一辆标致307开了出来。吴法是独生子,父母都是学校的教师,平时很惯着他,家里的车也给他开。 吴法摇摇下车窗,对云朵说,上来吧。 云朵把书包抱在胸前,一进车就往后一靠说,累死了。 “朵朵,去哪儿?” “先去吃饭,我饭都还没吃,饿死了。” “好嘞!遵命!” 吴法一踩油门,车就顺着大街冲了出去。 天完全黑了,小城的霓虹灯和路灯以及景观灯亮了。各种灯光透过车窗,打在云朵脸上,变幻着离奇的色彩。吴法放着节奏强劲的嘻哈音乐,一只手打方向盘,一只手不停打电话,喊人出来喝酒,不时夹杂着粗野的脏话。云朵闭上眼,仿佛自己在黑色的泥沼里沉去。 岑晓原发来信息:你在哪儿? 云朵看了一眼,不想回复。 吴法转过头问:“朵朵,去吃什么?” 云朵望着窗外,淡淡地说,随便你。 车继续在小城狭窄的街道里来回穿行,不时停下来接几个人上车。后座的几个男孩女孩挤成一团,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云朵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箍住了自己的脑袋,脑袋慢慢涨大,整个世界突然就变得急促而扭曲。 手机又响了。打开一看,还是岑晓原。 你在哪儿? 他就只会说这句话吗?云朵回拨过去,只说了一句话,我马上回来,你到巷口接我。 吴法转过头问,谁啊? 云朵说,岑晓原。 吴法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靠!关他屌事啊。 云朵说,吴老二,我不和你们去吃了,改天吧。 吴法问,为什么?咱好不容易人都齐了,哥几个还在等着呢,是不是?后座的几个男生赶紧说,朵朵,干嘛啊,别扫兴嘛,一起去。 云朵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的话,老子不想去,怎么? 吴法赶紧说,行行行,你是老大,那我送你回家? 云朵说,不用了,就在这靠边停吧,下次我请大家。 车子慢慢在路边停下。云朵打开车门走出车子,回头跟吴法说,吴老二,今晚我欠你的。 吴法挥了挥手,行了,回去吧。 小城的夜比白天繁华,大街小巷摆着各种小吃摊,赤膊的男人们吆五喝六推杯换盏。空气里流淌着油腻的氲氤。云朵重新塞上耳机,穿过各种吆喝,晃荡在小城温暖的秋夜里。 白银井比其它街巷安静得多。没有嘈杂的小吃摊,只有奶茶店精品店分列在巷口。 岑晓原高瘦的身影立在路灯下,老远就冲云朵招手,像一支在风里摇摆的旗子。 云朵走到岑晓原身旁,摘下耳机说,你叫魂啊? 岑晓原呵呵一笑,说,这不是担心你嘛。 云朵一拽他的手说,回家吧。 路灯下,少年的身影更加瘦长,女孩的长发闪耀着特殊的光茫。 C栋103,是云朵最熟悉的地方,也是她的家。在门前,云朵停了下来,回头对岑晓原说,好了,你回家吧,我到了。岑晓原点了点头说,嗯,别和阿姨吵了啊。云朵说,我知道。 云朵掏出钥匙打开门。客厅里没有亮灯。打开灯,换鞋,云朵发现鞋架下有一双男人的皮鞋。她故意使劲咳了一声。 走到厨房,没有剩饭剩菜,看来没人在家做饭。 云朵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大踏步从厨房走到客厅,把书包甩在沙发上。 女人的卧室开了。她穿着睡衣,头发凌乱地走了出来。 云朵斜着眼瞥了女人一眼,说,现在就睡?还是现在才起? 女人不说话,自顾自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 卧室门再次打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看到云朵后讨好地笑着,朵朵回来了? 云朵不搭理男人,直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人总会在某一时刻心里就像被尖刀狠狠戳了一下,疼到最深处,然后整个世界就此颠倒。 世界真的颠倒了。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月亮,只是一片黑沉沉的夜,压下来,透不过气。 记忆里那个山一样的穿着军装的男人此刻无比清晰,对着云朵悲伤地笑。云朵突然就哭了,在黑夜里,眼泪突然就溢了出来。 门外那个男人不识趣地走到云朵的门口,带着谄媚的笑意问,朵朵,怎么了?还没吃饭吧?咱出去吃? 后面传来女人淡淡的声音,别管她,这么晚了才知道回家。 云朵冲出了房门,快步走到女人面前,带着泪的双眼直视着女人,一字一顿地说,刘晓娟,你真贱! 女人一愣,忽而把手中的杯子一扔,歇斯底里地用手指着云朵大叫,你说什么?!你说你妈妈贱?!啊?!这些年我容易吗我?我就这么带大了你这么一个不知感恩的东西…… 男人赶紧过来把女人的手放下,说,好了好了,这是做什么嘛?朵朵,就别和你妈顶嘴了。 云朵鄙夷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妈妈,转身冲出了家门。 白银井依然安静,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夜里犹如轻轻哼唱的夜曲。 岑晓原和爸妈正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妈妈推了一把岑晓原,去开门。 岑晓原踩着拖鞋打开了门,被门外一脸泪水的云朵吓了一跳,他赶紧把她拉进门,问,云朵你这是怎么了? 云朵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岑晓原的爸爸妈妈也过来把云朵拉到沙发上,问,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朵朵你说话啊? 云朵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岑晓原的妈妈赶忙用坚决的语气说,跟阿姨说,是不是又和妈妈吵架了?这当妈怎么这样,看孩子都哭成啥样了,别哭了朵朵,等阿姨下去给她说说,怎么能这样呢。 云朵拉住她的衣角说,没事,阿姨,我没事。 岑晓原说,怎么能是没事呢,这到底怎么了? 他爸爸也说,不哭了,闺女,不管有事没事,先别哭了啊。 云朵抬起头来,看着岑晓原,说:“岑晓原,我要去哪儿?” 云朵说,我要去哪儿。 我们去哪儿。 正文 四、深蓝湖泽与水妖 这是一片巨大无边的湖泽,深蓝,无底。每个人都是一条寂寞的游鱼,只有七分钟的记忆。游来游去,游去游来,转身,就忘记了之前的一切。 我要去哪儿?云朵问。 岑晓原不知道。 这是两个迥异的世界。 比如,我在湖泽的这边可以望见头上穿透水面的阳光,而你,只能在另一边追寻七分钟的回忆。 只不过,有的人的七分钟只是一瞬间,而有的人,七分钟被拉长成一辈子,即使转身,回头,所有的碎片依然能拼成清晰的画面。就像我们小时候,面对一地的拼图碎屑,有人总能不借一丝外力,轻松就给自己一个完美的结果。 岑晓原说,你睡我的床,我睡沙发。 云朵起来的时候,岑晓原盖了一条毯子,呼吸均匀。少年清晰的面容在晨光里泛着跳跃的光。 很多年以后,很多东西都消散了,踪迹难寻,即使是这样,有些碎屑依然是心里永存的那块拼图。如同岑晓原的脸,再如同小时候那个山一样的男人,穿军装的爸爸。 云朵不知道自己的妈妈究竟算不算这湖泽底的游鱼,甚至她觉得妈妈完全没有回忆,或者她的七分钟太长,以至自己在回忆里发了疯。 以前妈妈发疯的时候,云朵就跑到楼上敲岑晓原家的门,岑晓原说,你睡我的床,我睡沙发。 云朵就会蜷缩在岑晓原温暖的床上,想起楼下的那个女人此刻在哪个角落流泪,而自己抽屉最深处的那张模糊的关于爸爸的照片会不会被她找到,撕成碎片。 日子就在争吵与原谅中如沙漏里的沙子般悄无声息滑过。白银井的熟人都知道这个清秀的女孩和那个瘦削的写小说的女人是一对时常争吵的母女,那个一楼的小花园里,瘦削的女人总会在女孩摔门而出后一脸泪水,呆呆站着。 岑晓原端了两杯可乐在云朵面前坐下,把吸管递给她,说,来,把吸管拿着。 云朵接过吸管,呆呆望着食堂里熙熙攘攘的人。 云朵?有人在背后轻轻喊了一声。对面的岑晓原热情招呼着,诶,坐下吧。 云朵回头一看,是李宇智,带着熟悉的招牌微笑,额前的刘海已经剪去,清爽的短发一根根挺立着。云朵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李宇智端着餐盘在云朵身边坐了下来,问她和岑晓原吃了没。岑晓原说早吃过了,你怎么现在才吃?李宇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乐队有点事,我才回到学校。 你还玩乐队?云朵咬着吸管问。 是啊,我是主唱,重金属的。李宇智边吃边说。噢,对了,你不是也喜欢摇滚嘛,哪时候咱们一起交流交流。 云朵笑着说,交流什么啊,你们是专业的,我也就胡乱听听。 李宇智说,什么专业啊,就是几个人玩玩,要不下午放学后一起去我们排练室吧,岑晓原你也去。 岑晓原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没有艺术细胞。 云朵说,岑晓原是很乖的,要回家做晚饭,就不喊他了,我去吧,我还没见过乐队是怎么排练的呢。你们乐队叫什么? 深蓝。李宇智说。 深蓝。 云朵顿时就想起了自己世界里的那许多游鱼,以及游鱼们寂寞来去的湖泽。 深蓝的排练室是一个地下室。从楼梯要猫着腰下去,等到伸直身子的时候,慢慢适应了里面的灯光,会看到一地的啤酒罐和烟头。 李宇智拉着一个胖子对云朵说,这是鼓手大飞哥,那是吉他玄子哥,贝斯小航哥,键盘亚亚姐。云朵一一对着他们点头,大飞和玄子就对着云朵吹口哨,叼着烟的亚亚画着浓重的眼影对着云朵招手。长头披肩的贝斯小航冲云朵笑了笑。 深蓝乐队除了李宇智是个少年,其他人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打扮各异,最大的共同点是每个人都穿着厚重的军靴,鞋带散开。 大飞对李宇智说,来吧。李宇智脱掉校服,换上印着唐朝乐队头像的T恤,对云朵说,欢迎来到深蓝。 墙角是一个已经破得翻出了海绵的皮沙发,云朵走到沙发上把书包扔在上面,跨坐在沙发扶手上。 大飞一敲鼓点,其他人就像疯了一样蹦了起来,沉重的军靴踩得大地在颤抖。李宇智完全不是学校里阳光少年的样子了,抱着话筒嘶吼着,头上的灯泡晃来晃去,灯光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光影。 云朵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被敲醒了,所有的寂寞游鱼在雷声般的鼓点里上下翻飞,跳着疯狂的舞蹈。 闭上眼,仿佛整个世界被撕裂,血肉横飞。 强劲的鼓声中,疯狂的嘶吼中,人间在旋转。包括白银井,巷子里的槐树和梧桐,歪斜的路灯,那些熟悉与陌生的脸。 从排练室出来,云朵还觉得天地在旋转。李宇智问,你脸色不好,不舒服?云朵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笑容说,我很高兴,很高兴认识你和你们的乐队,深蓝。 大飞和玄子勾肩搭背,对李宇智说,小子不错啊,搭上个美女,美女以后常来我们这儿玩啊,咱这就缺女人。亚亚突然踹了大飞一脚,老娘算什么?大飞赶紧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错话了,该罚,今晚我请大家麻辣烫。亚亚说,得了吧你,每次吃饭都不掏钱的铁公鸡还请我们,上次好不容易请了,结果买了一碗五块钱的面分给我们五人吃!小航也拍了大飞一巴掌,哪次你要能出五块五我就相信这个世界的奇迹了。 人歪歪斜斜在大街上走着。云朵的长发在风里飞舞。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走在一伙人高马大穿着军靴的摇滚青年中间,脸上却带着安静的笑容。 我是水妖,生活在深蓝的湖泽里。云朵对自己说,在作业本的封面上写下水妖二字。 水妖。 深蓝。 湖泽。 有一条鱼,在湖泽里游了许久都找不到同伴,虽然身边有许多自以为和她一样的鱼,总是相对无话,错身,游开。偶尔有一天,她游到最蓝的那片水域,一条鱼吐了一个泡泡说,来吧,来到我们这儿,我们不是鱼,我们是水妖。然后她就游了进去,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是水妖,而不是寂寞的游鱼。 李宇智和云朵在岔路口和大飞他们道别。李宇智对云朵说,我也住北京路,一起回去吧。 走到白银井,云朵说,我到了。 李宇智抬头看了看路牌,念着上面的字,白银井,这地名真有意思。 云朵说,可不是嘛,其实这里没有白银也没有井。 李宇智笑着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倒想看看为什么没有白银也没有井的巷子干嘛叫白银井。 朵说,你要去看就自己去看呗,干嘛要送我, 李宇智一挑眉毛,你是怕你爸妈看到你和男生一起走路吧? 云朵不屑地哼了一声,刘晓娟会管这些?管好她自己吧。 李宇智明显惊讶了一下了,他没想到有人会直呼自己母亲的姓名。 白银井的路面铺满了树叶,就像一幅后现代的画作,杂乱却充满诡异的美感。和小城其他巷子不一样,这里没有菜市场,没有小吃摊和麻辣烫摊子,斑驳的红砖墙下更多的是安静坐着聊天的老人。唯一的商业气息是巷口的一家奶茶店和一家精品店。 顺着这一片安静走进去,到深处,最深处的那栋楼,叫C栋,一楼是云朵的家。借着一楼的便宜,阳台外开了一个小花园。一个穿着长裙的瘦削女人捧了一本书,靠在花丛后的藤椅里看书。那是云朵的妈妈,刘晓娟,一个神经质的女作家。 云朵没跟妈妈打招呼,直接走到门前掏出钥匙开门。李宇智站在小花园的篱笆外对花丛里的女人微笑着说,阿姨好。 刘晓娟看得出来心情不错,站起来笑着对李宇智说,朵朵的同学吧?进来坐。 李宇智说,不了,我就是顺路跟云朵一起过来的。 刘晓娟说,哦,那以后常过来玩。 李宇智说,好的,那我回家了,阿姨再见。云朵,我走了。 云朵回头说,好吧,以后常来,岑晓原就住我楼上。 李宇智把单肩书包甩在背上,挥了挥手,转身朝巷口走去。 云朵进了家门,刘晓娟把书扔在藤椅上也进了客厅。 昨晚去哪儿了?一改刚才对李宇智的热情,刘晓娟冷冷地问云朵。 你管我。云朵边换鞋边漫不经心回答。 你以为自己翅膀很硬了是不是?去哪儿都不说一声? 我干嘛要和你说? 不和我说?啊?你以为你是谁,不和我说。刘晓娟有点气急败坏。 那你把那个男人领进来的时候跟我说了吗?征求我意见了吗?云朵忽然抬头直视着刘晓娟的眼睛。 刘晓娟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一点,朵朵,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你也应该明白。 云朵冷笑一声,我应该明白什么? 刘晓娟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妈妈这些年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正文 五、我不是你的稻草人 “不容易?是的,我知道你不容易,现在换双鞋子多难呐。”云朵语气轻松地说着。 “我知道你对妈妈有意见,但你理解过妈妈吗?你还小,你当然不知道。”刘晓娟用手揉着太阳穴。她一直有头疼的毛病,加上经常熬夜写东西,头疼病时常发作。 云朵轻轻哼了一声说:“我没兴趣知道你的事。我只求你一件事,别把那些人往家里带,行吗?我恶心。” 刘晓娟现出颓丧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你觉得妈妈不注意名誉?” “我说了吗?” “你小的时候,你要什么妈妈都给你,可你大了,却不听妈妈话了……” “得了,我现在什么也不要,就求你一件事,行不?别把人往家里带,我爸还住过那房间呢。” “你爸你爸,他管过我们娘俩吗?你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吗?这些年来他问过我们一声吗?”刘晓娟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现在咱们说的是,别把人往家里带。” “什么叫别把人往家里带?咱有难处的时候别人帮了我们多少你知道吗?你爸欠了一屁股债跑的时候我们娘俩差点饿死街头,谁救的咱们你就不记得了?” “那你用得着以身相许?” “你这是什么话?!”刘晓娟几乎暴跳如雷了。 云朵瞥了刘晓娟一眼,嘴角一扬,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顺便还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刘晓娟追过来使劲敲了几下门:“云朵你出来!有些事咱们今晚非得说清楚不可,有你这么和自己的妈说话的吗?啊?!” 云朵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包着头,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淌了一脸。 还记得小学的时候,一个夕阳透亮的傍晚,放学一进家门,只有女人呆呆地在门前的小花园里坐着,面无表情。家里什么都不变,只是突然空荡荡的。爸爸走了。 看到云朵回来,刘晓娟像发了疯一样一把揽过她搂在怀里,边流泪边说,朵朵,朵朵,爸爸不要我们了,爸爸走了,朵朵,我们娘俩就这样相依为命了。 咸咸的泪水从刘晓娟脸上滑过,落在云朵脸上,流进她嘴里。可是云朵却不哭,只是很茫然地任刘晓娟的泪水在自己脸上肆意流淌。在爸爸离开之前,云朵就经常看到爸爸和妈妈的争吵,终于,有一天不用争吵了,有一个人永远离开了。爸爸走后刘晓娟把家里所有关于前夫的东西都扔了,云朵偷偷保留了一张爸爸的照片,上面帅气的穿军装的男人浅浅微笑。长大后,云朵才发现,年轻的爸爸原来符合了自己所有关于美男子的幻想。 最终,那张爸爸的照片在抽屉的最底层慢慢泛黄,而刘晓娟也慢慢瘦削,等到云朵上初二,云朵已经见过三个据说是妈妈男友的男人了。每当在杂志上看到妈妈写的那些关于爱情关于古典的唯美的句子和文章,云朵就会在心里没来由地悲凉。那种疼痛,就跟小学时那个夕阳透亮的傍晚,爸爸突然不见了的疼痛一样。 刘晓娟继续在外面不依不饶地敲门,声音越来越大。 云朵强忍着哭泣,爬起来打开了门。 刘晓娟转身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用手指着沙发另一头对云朵说,过来。 云朵顺从地走了过去,在沙发里坐下。 “朵朵,有些事,妈也跟你说明白,你也不小了。” 云朵继续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 云朵还是没出声,转头望着窗外,天已经黑了,路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照着安静的白银井。 “老武帮了很多忙,再说他人也不错……” “我没意见,真的没意见,要不你俩干脆领证了得了。”云朵打断刘晓娟的话。 “你听我说完。妈又不是小姑娘,后半辈子总得找个依靠,再说,老武他也从单位退居二线了,儿女都成家了,以后你就是最小的姑娘……” “别,千万别,我不敢沾什么老五老六的光,你自己过得好就行,至于我嘛,饿不死。”云朵又打断刘晓娟的话。 刘晓娟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 “妈也不搬走,咱娘俩还住这儿。”刘晓娟说。 “你爱去哪儿是你的自由,我只有一个小要求,能不能别让他在这儿住?” 刘晓娟不说话,站起来走到窗边,抱着手望着街对面。 白银井的夜很安静,但是每家亮着灯的屋子里此刻却无比热闹。一家子看电视的,夫妇相互帮忙在厨房忙活的,孙子孙女在爷爷奶奶跟前绕的,这一切都是小城很平常的生活。只是,不属于C栋103的母女俩。 云朵率先打破这沉闷。 “我搬走吧。” 刘晓娟转过头,皱着眉:“你搬走?走哪儿?” “住校。” “不行。” “这个决定权在我。” 刘晓娟走回沙发,坐下,直视着云朵的双眼。 “为什么要搬走?” “很明显啊,不打扰你们。” “老武只是偶尔过来,再说,家里多个男人也没什么。” 云朵冷笑一声:“是没什么,可我恶心。” 刘晓娟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恶心?” “那房间是我爸的。”云朵淡淡地说。然后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间,把门关上。 有些东西在心里永远无可取代。比如一粒糖果,即使是最初的水果糖,后来被花花绿绿的糖果给淹没了,而最甜的那颗,却是最初的那个。爸爸就是爸爸,即使他留给云朵的只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以及渐渐远去的回忆,在她心里,始终是在自己身边,仿佛每个失眠的夜晚,望见那些战栗幻象的瞬间,爸爸都会从隔壁的卧室过来,紧紧抱着她说,朵朵不哭,爸爸在这儿呢。 如果,有一天,隔壁房间换了个男人,自己只听得到他的呼噜声,那么,那些睡不着的夜晚,我该如何思念你?亲爱的爸爸。 刘晓娟当然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爱与呵护,她不知道在云朵的心里,有个男人却永远无法取代。 云朵反锁了门,流着泪收拾自己的东西。 刘晓娟不再敲门,整个世界一片安静。或许,她出门了。 云朵把所有的东西都翻过来,衣服折叠好,书本整理好,爸爸的那张照片夹在日记里,锁上锁,放在箱子的最底层。 最后,云朵亲了亲床头的轻松熊,轻轻说,亲爱的小熊,我不能每晚陪你一起入睡了,你先睡吧,晚安。 打开门,刘晓娟不在,客厅里亮着灯,鞋架旁是她换下的棉拖鞋。刘晓娟出门了。云朵知道,一般刘晓娟出门,老武会跟着回来。 云朵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回望了一眼这个自己生活了16年的家,仿佛听到心底一声苍凉的雁鸣声,如北国晚秋划过湛蓝天空的一丝眷恋。 白银井的夜开始热闹,有人吃完了饭,开始牵着狗,或者背着手走出了家门,见到熟人就笑眯眯地打一声招呼,极具中国特色:您吃了没? 云朵站在门外,不断有人从楼上下来经过她家门前的时候就问一声:哟!朵朵,没带钥匙哪?云朵就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不说话,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呆呆站着。 这个世界就是一片巨大的麦田,所以塞林格写了一部《麦田里的守望者》,是这样的吧?岑晓原曾经这样跟云朵开玩笑。云朵不记得自己当初怎么回答他的了,可是,此刻,自己真的就如一片悬崖边麦田里的麦子,在风中摇曳。而曾经守望自己的那个稻草人,已经跌落在了悬崖下。 没有稻草人守护的麦田,会怎么样? 小城的秋夜,秋风已经开始催促人们穿上厚外套。云朵紧紧裹着校服,拖着行李箱,低着头从白银井稀稀拉拉的人群里穿过。有认识云朵的就在旁边喊,朵朵,大晚上的拖个箱子干嘛去啊? 云朵不回话,她只想离开这儿。 有一天,白银井起风了,云朵要飘走了。 出了白银井,拐弯,来到熟悉的公交站。云朵在等车的椅子上坐下,行李箱靠在身旁,掏出手机,发信息给岑晓原:我走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很少注意到这个单薄的长发少女,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在霓虹闪烁的夜里如一株悬崖边飘摇的麦秆。她的稻草人没了。 手机没响,岑晓原没回话。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吃饭吧。云朵想。而自己,却在喧闹的街头,突然就找不到该去的方向了。 所有的悲凉都从山的那边升起,如遥远的信天游,化作漫天的云彩,飘荡在这个西南小城的上空;所有的风突然变得猛烈,翻起心底最深的悲伤,赋予每个幸福的人以银白的色彩。 而云朵,突然就流泪了。无声,泪水却毫无征兆地流下,滑过十六岁少女青春的面容。这个世界轻易就在泪水里变了形,如同调色板里的颜料,都混在一起了,分不出红与绿,黑与白。 正文 六、风起的日子 李宇智背靠栏杆。风从过道吹过,吹起少年的白色衬衣。 “你为什么住校了?” “学校里自由自在,多好啊。”云朵很轻松地说。一只脚踢着栏杆。 “习惯吗?” “这有什么不习惯的,学校里挺好。” “那就好。” 两个女生拉着手从他们面前经过,看到云朵,笑着打招呼:“朵朵,干嘛呢?” 云朵也笑着回应:“发呆。你俩干嘛去?” 一个圆脸的女生嘻嘻哈哈回应着:“上厕所!一起去吧?”然后过来拉云朵的手,云朵赶紧往后缩:“快去吧快去吧!我暂时没那念头。” 另一个女生打趣着:“唉哟!有了帅哥就不要姐妹了啊。你行,那我们自己去啦。” 云朵摆着手:“去吧去吧,服了你们啦。” 看着两个女生的背影,云朵对李宇智说:“我室友。” 李宇智微微皱了一下眉,想起几天前听到那个圆脸女生悄悄说“云朵?那个成天和男生混的骚货?不要脸!”当时他正埋头写卷子,突然就听到了这句话。 李宇智问云朵:“你们关系好吗?” 云朵说:“那当然。” 空中有小鸟飞过,歪斜着身子飞过高大破败的烟囱,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在风里飘摇。 小城位于中国的西南角不高的高原上,它经历过最初的辉煌,改革开放后外面逐渐精彩这里却逐渐破败。庞大的兵工厂要么倒闭要么改成民营,更多的是慢慢生锈腐烂,留下交错的铁轨,荒芜的厂区,高大的烟囱,以及在墙根下闭着眼回忆往昔光荣的老工人。 刘晓娟跟云朵说过,云朵爷爷奶奶也是支援三线的工程师,所以就留在这儿,他们的后代——云朵,也就成了这儿的人。云朵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老家,也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繁华富庶的江南城市,留给了自己什么印迹。李宇智也说过,他爷爷奶奶跟云朵家一样,来自东部一个遥远繁华的地方。而无论是云朵还是李宇智,如同这个小城所有土生土长的少年少女一样,对那个遥远的都市是那么陌生。不同的是,李宇智的家真的扎根在这儿了,而云朵的爸爸,却如一只远去的鸿雁,毫无音讯。 云朵有时就在想,爸爸给自己起的这个名字是不是有某种寓意?比如,回家。 而此刻,家都没了。云朵对自己说。 第一次住到寝室的时候,云朵睁大眼熬了一宿,第二天双眼通红去上课。 刘晓娟赶到学校的时候,云朵就顶着通红的双眼跟她说,我不回去了。 刘晓娟最后放弃了,只是说,注意身体。 云朵回到寝室,刚走到门外,就听门里说:云朵啊,不好惹,咱们都躲着她点,成天和吴法那帮人在一起,不是好货。 云朵顿了一下,推门的手就停在半空。 有时,这个世界其实很透明。但我们总以为自己活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你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吗?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岑晓原走过来,对李宇智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 “云朵。” “什么事?”云朵抬头看着这个高瘦的男孩。 “没什么。”岑晓原弯腰,双手撑在栏杆上,望着远方。 李宇智赶紧说:“你们聊吧,我进去写作业了。” “你头发乱了。”岑晓原转过头,看着云朵说。 云朵用手拨了拨头发,问:“还乱吗?” 岑晓原笑着,不说话。 这个大男孩,平时总是一副忧伤的样子,只有和云朵在一起的时候才笑得那么开心。王朔在《动物凶猛》说过:我现在皱纹那么多,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笑出来的。岑晓原总觉得,如果有一天自己老了,皱纹满面了,就可以对云朵说,你看,我现在这么多皱纹,就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笑出来的。 云朵一直记得,从岑晓原搬到白银井的第一天,他见人就甜甜地叫叔叔好阿姨好。巷子里的大人小孩都挺喜欢他。他的父母说,岑晓原可是要考北大的。而岑晓原也确实对得起这个期望,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年级的第一名。用一句江湖气的话说就是: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当然,仅限于学习成绩上。实际上,这个男孩除了云朵之外,很少和人交流。 岑晓原说,少和吴法他们来往。 云朵总是含糊地回应一声。 而吴法,总是如幽灵般出现,在岑晓原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出现,对云朵说,朵朵,走。 “朵朵,你在这儿干嘛呢?”果然,吴法顶着莫西干头又出现了。 云朵拍了一下吴法的肩膀:“干嘛呢,吴老二,找我有事?” “没事,一定要有事才找你啊。” “别。我知道啥事,上次吃饭的事对不?今晚咱们去,不醉不归。” “行啊,谁怕谁啊。说定了啊。” 岑晓原看着扬长而去的吴法,轻蔑地摇了摇头。 云朵知道岑晓原在想什么。但她认为岑晓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吴法还是开着那辆车,在小城不宽阔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嘴里不时骂着脏话。车上包括云朵在内,还有几个男生女生。 “唉唉唉!就前面,烧烤摊那儿!看到那牌子了没?就那儿!”云朵坐在副驾驶,用手指着前面一个烧烤摊的招牌。 吴法把车滑进烧烤摊邻近的停车位,招呼着车上的人下车。 “今天朵朵请客啊!大家别客气!”吴法大声笑着喊。男生女生们也附和着:“好!朵朵你别心疼。” 云朵一脸不屑:“心疼个鬼啊!只要你们能喝,我今晚陪你们醉。” 烧烤摊烟雾缭绕,胖胖的老板招呼着客人,在烧烤摊上忙得一身的汗一身的油。 云朵豪气地一挥手:“老板!先来一箱啤的!” 男孩女孩们都把校服外套脱了,大部分人叼着烟,围坐在几张桌子拼成的摊子前。 吴法揽住云朵的肩说:“朵朵,就冲咱这交情,一箱怕是不够哦。” 云朵推开他的手:“你爱喝多少喝多少,爱喝什么喝什么,马尿我都不管,只要你能喝。” 众人哈哈大笑。 吴法也大笑着:“我操!老子马尿喝不下,女人尿喝得下。” 云朵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贱不贱啊你?”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不多时,烧烤摊老板把一箱啤酒搬了上来。吴法把酒瓶拿出,一一摆在桌上,然后用牙齿把瓶盖一个个咬开。男孩女孩们大声叫着:“好!牛逼!” “朵朵,你的。”吴法把一瓶酒递给云朵。 云朵一仰面就把酒朝喉咙灌。 周围的男孩女孩们有人鼓掌有人拿筷子敲着桌子或者酒瓶,纷纷叫好。 很快一瓶酒就被云朵喝完了,她又拿过另一瓶,准备仰面再灌。 “够了。”一只手把酒瓶按了下来。 “诶诶诶!你是谁啊你?”吴法站了起来,用筷子指着按下云朵酒瓶的光头胖子。 大飞拨开吴法的筷子,对云朵说:“别喝了。” “大飞哥?你怎么在这儿?来,一起喝吧。”云朵抬头望着大飞,热情招呼着。 吴法窜到大飞身边,怒目贴着大飞。大飞不理他,直接把云朵瓶子抢下,说:“别喝了!回家!” 男生女生们一齐站起来,指着大飞,叫骂着:“你谁啊你?!” 大飞环视了一圈这群中学生,轻蔑地笑了笑,然后对吴法说:“你能喝?” 吴法拎起一瓶还没开盖的酒,一咬,然后把瓶盖吐了出去,一仰面,咕噜咕噜几下,瓶子就见了底。 云朵站了起来,推开大飞,说:“大飞哥,我没事,这都是我同学。” 吴法把喝干了的酒瓶往桌子上一磕,磕碎了一半,然后他拿着半截酒瓶说:“胖子你最好识相点别妨碍老子喝酒,要不今天你别想舒服离开。” 大飞拨开云朵的手,走到吴法面前,低头笑了笑,然后突然一拳打在吴法脸上。大飞身高一米八五,吴法也就是个稍微健壮点的高中生,这一拳直接把他打得满脸是血。 几个男生见状,拎起凳子朝大飞扑了过来。这几个男生平时都是吴法的跟班,都是学校里的混混,打架也是司空见惯了。 大飞虽然比这些高中生们壮了很多,但终究架不住人多,在一片混乱中边挡住男生们的攻击边冲云朵大喊:“快走啊!” 整个烧烤摊乱成了一片,这些中学生和光头胖子把桌子凳子掀得到处翻飞。 云朵在一旁大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警察来的时候大飞衣服都扯破了好几处,脸上青一块肿一块,边吐着嘴里的血水边骂着脏话。吴法满脸是血,呼呼喘着气。其余人也大多是脸上青紫交加。 警察令这帮人蹲在地下,又对着云朵和几个躲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女生说,过来,蹲下。 其他食客早跑的无影无踪,大街上倒是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烧烤摊老板边哭丧着脸对警察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突然就打起来了,我的摊子都被砸了啊。 小城的夜,秋风微凉,警车呼啸着划破宁静的一切。 正文 七、一光年有多远 有时候你很羡慕一个人,他所拥有的一切,是你一直得不到的。可万一你成了他,你却不一定快乐。 我们羡慕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那种华丽的外衣。谁知道外衣下面是悲伤还是,什么。 比如,我想要一场冒险,从海角到天涯。或者,不需要这么远,只是这头,到那头。 而你怎么知道我在冒险的路上会遇见谁? 云朵背了大大的书包戴着耳机沿着空旷的刚修好的大路漫无目的走着。两旁的路灯杆孤零零直插向天空,路旁的荒草倒伏着,如被一场巨大的难过压倒了一般。 刘晓娟和老武去派出所把云朵接出来的时候,云朵还残留着酒味和烧烤味。刘晓娟绷紧了脸不说一句话,待到车上却突然歇斯底里。 “你怎么不去死啊?!” 你怎么不去死啊。 是啊,我怎么不去死啊。云朵也不知道。 老武生怕云朵会和妈妈大吵一通。而那晚,云朵出奇安静。 其实,云朵的世界早在很久以前就坍塌了,如一面被枪击的玻璃,脆响过后,所有的坚硬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从初二到高二,她亲眼看着吴法打过人,也被人打过。 我的世界早已悲凉,而你怎么会知道? 只是,这一次,很不幸,你窥见了我一直小心隐藏的那一角。 老武说,云朵,别住校了。这一次他没说“朵朵,别住校了。” 云朵倔强地摇头。 刘晓娟眼里含着泪,转过头望着车窗外,说,别管她了,随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被人打死在街头也不关我事。 老武皱了一下眉说,怎么这样说话呢?毕竟她只是个孩子嘛。云朵,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住校了,我亲自去和老师说。 云朵开了口,你以为你是谁? 老武顿了一下,突然涨红了脸,提高嗓门说,我是谁?我是谁不重要,再这么下去就毁了你前途了! 云朵轻蔑一笑,前途? 那晚在车上的谈话不欢而散。 前途?什么是前途?是不是就像这条路一样,一直修下去,修不到尽头,这就是前途? 云朵踢着路边的小石子。阳光太刺眼,突然她就感觉到眼睛一阵刺痛。 你在哪儿?云朵拨了岑晓原的电话。 写作业。 我在学校后山的路上,出来吧。 好。 岑晓原习惯了云朵的每一次召唤,而云朵也知道只要她一想起他,他总能及时出现。 有一天,我在海角,你在天涯,我想起你的时候,你还能出现吗? 岑晓原气喘吁吁跑来的时候,云朵正歪着头微笑着望着这个少年奔跑的样子。 岑晓原穿了肥大的校服,少年正在发育的身子把校服撑起,奔跑的时候如一艘航船扬起了帆。 “你不用这么着急啊。”云朵笑着对岑晓原说。 岑晓原跑到她面前,弯下腰喘着气,摆着手说:“看看我用了多少时间。” 云朵掏出手机,看了一下说:“十分钟。同学,你需要锻炼了。” 岑晓原笑着:“是啊是啊,我要练短跑冲刺了。” “刘晓娟和老武不让我住校了。”云朵说。 岑晓原把云朵的书包接过来,甩在背上。 “因为上次打架的事?” 云朵点了点头。 “我就说你少和吴法他们在一起。我就搞不懂了,你为啥非得和那种人在一块?”岑晓原抱怨着。 “我和吴老二小学就认识了,他够哥们。” “切。就那混蛋样?”岑晓原满脸不屑。 “你不觉得我也是个混蛋吗?”云朵直视着岑晓原的眼睛,挑衅地问他。 岑晓原不说话,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路的尽头。 “云朵,你知道不知道,好多人都说你是吴法的女朋友。” “吴老二的女朋友?谁说的?” “很多人都这样说。当然,我知道你不是,但这样终究不好。” “嘴长在别人身上,谁爱说就说呗,我也管不着。” 岑晓原不再说话。半晌,云朵打破了沉默。 “岑晓原,你有多讨厌吴老二?” “说不上讨厌。实话说就是,我眼里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一号人。” 岑晓原有底气说这个话。吴法在他眼里确实什么都不是。 “那我呢?”云朵问。 “什么?” “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 “你是云朵啊。” 云朵不说话,笑了一下,把书包从岑晓原肩上拿过来。 “谢谢你,岑晓原。” “谢什么?以前我不都这样背你的书包么?” 云朵的脸色突然凝重。 “岑晓原,你知道一光年有多远吗?” “怎么突然有兴趣讨论物理问题了?这个我已经很久没学了哦。”岑晓原笑着。 “这个宇宙很宽,有些星球隔了无数个光年,如果一束光从一个星球出发,也许永远到不了另一个星球……也就是说,这束光永远不会知道别的星球上是怎么样的。你明白吗?” 岑晓原摇了摇头。 “我和你,我的世界,你的世界,就是两个相隔很远的星球,但是,没有无数个光年,也许只有一光年而已。但这一光年,却永远不能到达。因为我们是人。所以,岑晓原,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不一样。” 再见,岑晓原。 云朵转身,留下一脸茫然的岑晓原。 阳光惨白,洒在少年清秀的脸上。瞳孔里,这个世界突然放大,又突然缩小。 一光年有多远? 一光年就是,我在这边,看到了你,却无法到达,而且,看到的这个你,我以为很熟悉,原来却那么陌生。 上初中的时候,云朵还是一个留着西瓜头的傻傻的小孩,没心没肺。吴法上学晚,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在一群孩子中膀大腰圆了,身后有一群小弟跟着,成天在校内外游荡,看谁不顺眼就教训几下。那时,云朵还没和吴法打交道。 有一天轮到云朵值日,下课后云朵就蹲在窗台上拿着湿毛巾擦玻璃,一个女生经过窗子下面的时候突然尖叫一声:“哎呀!谁弄的脏水都泼到我衣服上了!” 云朵低头一看,一个高年级女生正在下面跺着脚,大声嚷嚷着。原来是自己擦玻璃的时候玻璃上的水滴到了路过女生的衣服上。云朵赶紧跳下窗台连声说对不起。 女生脸色气得通红,指着云朵说,你不长眼啊,你哪个班的,你怎么这么嚣张啊。说到激动处抬手就给了云朵一耳光。 吴法正无所事事带着一帮人准备过来看热闹,然后就看到了委屈的云朵被甩了一巴掌捂着脸的样子。吴法拨开人群就走了过去,指着打人的女生说,你干嘛呢欺负我们班的人? 女生冷笑一声,哟,还带着男人来啊,谁怕谁!然后掏出手机叫人,指着云朵和吴法的鼻子说,你俩别嚣张,下课后602厂见! 吴法打开她的手说,滚! 那次的602厂群殴不大不小,也没伤着几个人,也没有谁被处分。 云朵后来问吴法,你为什么帮我出头? 吴法说,老子就是看不得有人欺负你,怎么着?朵朵,以后我吴老二就是你哥们,有事尽管说。 云朵大笑着拍了吴法一巴掌,好!够哥们。 从白银井出来的云朵从那以后就成了吴法的哥们,从初中到高中,从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到留起了长发的16岁少女。 岑晓原说,云朵,有人说你是吴法的女朋友。 云朵心里冷笑了一下,女朋友?他女朋友多着呢,你见过哥们是情侣的? 可是笑过后,心里却没来由地难过。那种难过,就像走在路上,突然就被一张黑色的大网罩下,被罩住的猎物看得见天空,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白云。 云朵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个人间所有的时间都在那一刻拉长,长得不可思议,长得找不到原点。 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孤单了呢? 从什么时候起,就算狂欢,我也感觉如此孤单呢? 岑晓原,那两个星球上的精灵们,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们都在跳舞,跳着跳着就累累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精灵,可是有一天,我怕你会累,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 就像,这一光年的距离,你看到的我,却是很久之前的,而你以为是现在的。 正文 八、晚安,悲伤 “李宇智,120分。” 教数学的老师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太太,此刻坐在讲台上发卷子,两道阴郁的目光从厚厚的眼镜片后直视每个上来领卷子的人,成绩不好的一般被她一盯,心里就紧了一下。 但是念到李宇智名字的时候,老太太居然脸色缓和了不少。 满分120分的数学卷子,李宇智考了120分。这已经是他开学以来第三次拿到满分了。文科班有人数学这么好,老太太心里一定是暗爽的。 李宇智微笑着,走上讲台,接过卷子,对老太太微微鞠了一个躬。 轮到云朵的时候,老太太很明显一脸不高兴:“云朵,54!” 云朵低着头上去接了卷子就冲回了座位。而吴法更惨,二十多分。 老太太不紧不慢敲着讲桌,慢悠悠说:“这次的测验总体来说比上次有进步。很多同学的成绩都提高了。但是岑晓原同学,这应该不是你的真实水平,希望下次认真对待。对了,还有个别同学,成绩一直很稳定,始终牢牢把持着二三十分到四五十分这个区间。” 教室内一阵窃笑。吴法把卷子捏成一团塞进课桌,恶狠狠骂了一句脏话。 云朵觉得心里一阵悲凉。她已经很努力地认真对待每次考试了,但却总是差那么一点。不,是差了很多。刘晓娟曾经问她,以后想考什么大学。云朵满不在乎地说,随便。 而实际上真正做到随便的只有吴法以及他的兄弟们。 李宇智托着腮,转头看着坐在窗边的云朵。 “干嘛呢?” “不干嘛,看风景。”云朵头也不回。 “晚上去看我们排练吧,亚亚姐都说起你了。” “唔,到时再说吧……” “你有心事?哈哈。”李宇智笑着说。 “没有……” “说呗。”李宇智不依不饶。 云朵刚要开口,吴法在门口大喊着,朵朵!出来! 云朵回应了一声,对李宇智说,我出去啦。 心里有小小的失落闪过,只是一瞬间。旋即,李宇智又恢复了微笑,对云朵说,去吧。 总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小情绪在我们的心里出没。没有来由,也没有结果。就像,对李宇智来说,云朵只是一个很平常女孩,和其他女孩不同的只是不那么喜欢八卦也不怎么和女生扎堆,而他,却有时候很想和她说话。 白银井,陌生而安静的地方。他跟刘晓娟说再见,走到巷口的时候,听到最深处那栋楼里传出女人尖利的叫声。 路旁小店子的老奶奶摇摇头说,唉,那娘儿俩是几辈子修来的冤家啊。 第二天见到云朵,她依然戴着耳机,一脸不在乎,和岑晓原一起上学,和吴法打闹。 云朵,你心里藏了多少悲伤?是不是你的悲伤都不会溢出,以至谁都看不见? 其实,也许有些悲伤都死在了心底,活不过来,连坟都风化了。就像他,李宇智。 手机里一直存着一个熟悉的号码,却永远打不通。 每到深夜的时候,想念一个人,想到骨髓深处都在痛,痛到一直清醒。发信息给那个号码,跟她说,我想你,很想你…… 然而,一切安静如故。 这就是我的悲伤,你看,都死在心底了还会活过来。云朵,你会是这样吗? 那是个阳光刺眼的夏日,姐姐在医院里没有醒来。因为化疗而掉光头发的她如同睡着了一般,带着安静的微笑。宽大的病号服套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隐藏了所有的痛。 那一年,李宇智15岁。而这个悲伤,就在心底活了两年,慢慢在风里成灰。 父母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唯一的孩子,生怕有一天他也像女儿一样安静睡去,再不醒来。 小智,电脑要什么的?苹果?那就买吧,咱儿子一定要最好的配置,对不? 小智,暑假去哪儿玩?三亚?不行,咱们去巴厘岛吧。 小智…… 小智他什么都有了,除了心底那个巨大的,慢慢风化的悲伤。对一个少年来说,还有什么是比失去双胞胎姐姐更痛苦的事? 岑晓原说,云朵的妈妈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只是她把不幸过多转嫁到了女儿身上。 “她俩几乎天天吵架。小时候被骂了,云朵就跑到楼上我家,于是我就把床给她睡,我睡沙发。” “你俩从小一起长大?” “不是,我是后来搬到白银井去的。” “哦。” “云朵很好强。” 我知道,我也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好强。总有一些孩子,心里能埋得下任何难过,就像慢慢沉下的黑夜,随着时间,我们总能对悲伤说一声晚安。然后,慢慢睡去。 晚安,悲伤。 正文 九、是谁,带我逃离? 室友,那个圆脸女生对着镜子左转了一下,又右转一下,自言自语说,这件不好看。 “云朵,过来帮我看看这件衣服好不好看。云朵?云朵?” 女生走到云朵床前,发现云朵还在睡。 “都什么时候了?起床上课了啊?云朵!” 云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气无力说:“我今天不想上课……” “唉!你这是什么话噢,今天有夺命判官的课啊。”女孩子们喜欢给苛刻的老师起外号,其中一个最严厉的老师被称为“夺命判官”。 云朵把脸朝向墙,努力把手伸出半截,对女生挥了挥:“你们去吧……” 女生顾不得试衣,伸出手探了探云朵的额头。“很烫!云朵你生病了!”女生叫着。 “没事,我没事,就是想睡觉,你们赶紧去吧,别迟到了……” “那下课了我们给你买药过来,好好休息啊云朵。” “去吧去吧……” 云朵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了,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思维还活着。 吴法给自己灌一杯酒也递给云朵一杯,云朵就那么仰着头就喝了下去。半夜,街上行人稀少,大雨倾盆而下,车上的男生女生们兴奋狂叫,一路狂奔。云朵兴奋地把头伸出窗外,嚣张地一路比着中指,一身的雨。 躺下的时候,云朵觉得整个世界都沉了下去,然后起不来了。自己就像一条被网住的雨,随着世界下沉。 朵朵,朵朵。梦里是遥远的男人的呼唤声。 爸爸,爸爸。云朵想努力伸出手抓住那个模糊的身影,却怎么也抓不住。 嘀~~~嘀~~~ 耳旁传来的震动声震醒了昏沉的脑袋。云朵胡乱抓到了手机,打开一看,是岑晓原的。 上课了。 云朵回了一个字。嗯。又昏昏沉沉睡去。 嘀~~~嘀~~~ 云朵心里说岑晓原你烦不烦啊。 我给你买了药,就在门外,开门吧。 不是岑晓原,是李宇智。 云朵挣扎着起床,就只穿了睡衣去开门。 李宇智站在门外,一只手提着几盒药,一只手提着书包。 “宿管阿姨真厉害,问了我半天才让我上来,当我是贼了。”李宇智笑着说。 云朵让李宇智进了寝室,又一头倒在了床上。 “你们寝室的说你生病了,帮你请了假,不用担心旷课。”李宇智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云朵床边说。 云朵轻轻“嗯”了一声。 “她们说你额头很烫,我觉得应该是感冒发烧了,所以给你带了点退烧药和感冒药。” “谢谢。”云朵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到。 “这样拖着不行,去看看医生吧?” 云朵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想去。 “那我去给你打个开水来喝药?你的水壶是哪个?” “我都说了不用了,李宇智你就让我安静一点行不行?”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云朵努力撑起上半身对李宇智大声说。 李宇智明显有点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李宇智站起来,对云朵说:“好好休息,记得按时吃药,我先去上课了。” 云朵点了点头。 拉开门,阳光耀眼,少年的背影挺拔而落寞。 诶,李宇智一个人去女生寝室看云朵了诶。 背后传来女生轻声的议论。李宇智坐下来,拿出书,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云朵有什么好的哦,不就是感冒嘛,还弄得大家都去看她啊。另一个女生说。 就是,平时大姐大一样,感个冒而已就又成大小姐了。有人附和着。 李宇智转身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这样一句话:“诶,帮我看看这个题是不是这样解的?” 正在讨论的女生看到李宇智转身过来,明显惊讶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高兴的神态,一个女生很积极地接过李宇智手中的书,问:“哪道题啊?” 李宇智便翻了一道题,微笑着递过去。 小智,你怎么这么虚伪啊?仿佛有个声音在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学会了伪装自己,很多时候都装得若无其事,似乎这个世界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只是想安静和云朵呆在一起,看她喝下自己买的药,却还是默默地听了她的话。 而刚才我什么都没听到,不是么? 这一天是如此漫长,就像太阳升起了就不会落下。窗前那个位置,一整天都是空的,就像李宇智,或者岑晓原的心里。 下课铃响过最后一遍,最后的自习课也结束了。李宇智收拾了书包,准备和大家一起挤出拥挤的教室,挤下拥挤的楼梯。 一个女生匆匆跑进来。云朵的一个室友,自习室逃课了。她满头大汗冲进去教室,跑到自己的几个室友——也是云朵的室友——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云朵……云朵……还不起来,我喊了都不起来…… 李宇智下意识转头望了望岑晓原的位置,没人,自习课他也没来。 “云朵怎么了?”李宇智跑到云朵室友身边,急切地问。 “她……她可能昏迷了……”女生在喘着气。 “快走!带她去医院!” 推开寝室门的时候,李宇智看到桌上的药一盒也没有开封。云朵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般。 “云朵,云朵,云朵。”室友摇着云朵的肩膀。没有反应。 “云朵。”李宇智轻轻喊着。还是没反应。 “你们谁有她父母的电话?”李宇智问一片慌乱的女生。 “我们都没有啊!” “那你们打电话给岑晓原,我送她去医院。” 李宇智让两个女生把云朵架起来,放到自己背上。 “走!” 高瘦的漂亮男生背着一个穿睡衣的女生冲下女生宿舍楼,在学校里艰难狂奔。 路上的老师学生都停下来,看着这个一头大汗的男孩边跑还一边伸出手来想拦住过往的车辆。 云朵一直趴在李宇智背上,也许在她梦里,整个世界此刻无比颠簸,发生了一场十级地震,而带着她穿越重重废墟与火山的脸,却始终看不清。 云朵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最长的梦,梦里分为好几层,自己一层层坠下去,直到深不见底的深处。就像那个深蓝的湖泽,把所有人困在了里面,而自己被束缚得最紧。然后大地突然裂开,火红的岩浆沿着天空的裂缝肆意流淌,自己被烧得全身通红,红得透明,就像一颗坚硬的红色玻璃珠。 然后,一只手递过来,说,云朵,跟着我,一起跑吧。云朵把手递了过去,然后,整个世界开始颠簸…… 云朵。云朵。 朵朵。朵朵。 耳边的喊声逐渐清晰,睁开眼,却是模糊的世界。 岑晓原,李宇智,老武,穿白色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云朵依次看到他们的脸。 朵朵,你醒了啊?老武弯下腰,对云朵笑着说。 云朵你醒了啊?岑晓原和李宇智说。 医生在门外和刘晓娟说,烧得那么严重,晚点来就出事了,你们这当家长的怎么回事?也不好好照顾一下孩子。刘晓娟陪着笑,是是是,谢谢你们了,医生。 “我是在哪儿?我怎么了?”云朵揉着脑袋,问周围的人。 世界很乱,乱到云朵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突然躺在了一片惨白中。 “你发烧了,烧得很严重,现在还头晕不?”老武关切地问。 云朵摇了摇头,却发现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要被甩出去。 刘晓娟走进来,板着脸盯着云朵问:“淋雨了?没带伞?还是大半夜又出去疯跑了?” 老武赶紧把刘晓娟拉到一边:“你这是说什么呢?孩子现在需要休息,你这些话就不能等以后问?” 云朵突然一阵巨大的难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头上的药水一点一点滴下来,云朵顺着药水滴看到自己苍白手上那根细针,突然一把把针头扯了出来,眼泪也夺眶而出,使出最大的力气冲刘晓娟大喊着:“我疯了又怎么样?你管我啊!” 岑晓原和李宇智赶紧过来拉住云朵:“云朵你别这样,你怎么能扯掉针头呢。护士护士!” 老武也跑了过来,按住云朵的手:“唉唉唉~~这是干嘛啊这是?” 护士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进来:“咋呼什么?又怎么了?这是医院不是菜市场!”看到云朵被几个人拉住,手上的针口滴着血,皱了一下眉。 刘晓娟脸色惨白,张口呼着气,却一句话也不说。 手上一阵刺痛。 是世界又裂开了吗?还是,只有我的世界裂开了?或者,世界一直没完整过,只是现在我才发现? 湖泽太深了,我陷进去了;大地裂开了,火焰把我吞没了。 是谁,带着我狂奔,远离这废墟?远离这巨大的难过与悲伤? 众人把云朵按在床上。她木然而顺从地倒了下去。冰凉的液体穿过手臂,穿过心脏,世界,瞬间冰冷。只是眼泪还在慢慢滑落,一滴接一滴,掉在最深的黑暗深处。 我的眼泪是这冰冷世间的唯一温度,谁能看见? 谁能看见? 闭上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正文 十、微笑是一种沉默的伤 云朵醒来的时候,黑夜把一切都安抚安静了。 头上的日光灯发出滋滋声,病房里的惨白如下了半辈子的雪,都冻住了。 老武披了一件外套,抱着双臂在椅子里沉睡,打着均匀的呼噜。不见刘晓娟。 手臂上不再连着那根输液的管子,扎针的地方被一小片胶布粘着。 云朵掀开被子,曲起双腿准备下床。 老武醒了。 “朵朵你醒了?”老武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外套一下就滑落在地。 “嗯。”云朵点了点头。“刘晓娟呢?” “啊?你妈啊?她身体不好,先回家了。”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又补上一点。“是我让她先回去的。” “哦。”云朵轻轻点了一下头,用手拢了拢头发,套上鞋子。 “你干嘛去?”老武伸出手想扶住云朵。 云朵拨开他的手,轻声说:“回学校。” “这么晚了回什么学校?再说你现在身体不好,需要好好休息。”老武皱起了眉头。 云朵不说话,弯下腰给自己的帆布鞋系鞋带。 “不行。不能回学校。现在感觉好点了没?”老武问。 云朵点了点头说:“没事了。” “那咱们回家,我早让家里的阿姨准备了吃的。” 云朵摇了摇头。 “朵朵,听话啊,回家。”老武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云朵不说话。半晌,说了一句:“我家在白银井。” 老武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好好好,回白银井。看看落下什么东西不?” 云朵环视了一下,把书包拿上,说:“没有了。” 夜已经凉了。凌晨一两点的大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偶尔有出租车或者摩托车呼啸而过。 车窗上映出自己的脸,看着仿佛世界另一端的自己,云朵觉得是那么陌生。 老武开着车。两人都没说话。 经过一个夜市,一伙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小青年正围成一圈大声吆喝。 经过一个转角,一个佝偻着背脊的清洁工正在仔细收拾地上的垃圾。 经过一个洗浴城,高高的霓虹灯闪烁着这个小城唯一的“奢华”。 经过小城的中心,车没有转向那条熟悉的“北京路”,白银井的入口。 云朵面无表情,对老武说:“我说了要回家。” 老武头也不回:“你妈不在白银井,回那儿冷锅冷灶的。我都叫人准备好饭菜了。” 云朵不再说话。头靠在车窗上,夜里的行道树像小时候童话书里穿着黑袍的巫婆一样向她扑来。于是,闭上眼。 睁开眼的时候,老武已经把车倒进了车库。 “到喽。下车吧。”老武快活地把车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白银井比不上的高档小区。毕竟老武也是市里的领导之一,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了。 老武打开防盗门,对云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门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保姆满面笑容赶紧过来抢过云朵肩上的书包:“唉哟!终于回来啦!看孩子都饿坏了吧?快进来快进来。” 云朵的眼光越过妇人,看到刘晓娟正在餐厅里摆着各种盘子。 老武也进了屋,把云朵拉到餐桌边,热情地说:“饿了吧?看,你妈都把你爱吃的做了一桌,来来来,坐下坐下,晓娟你也坐下。” 云朵木然地坐下来。心里没来由地难过。 仿佛这种难过是遗传的,就像那个穿军装的男人离开白银井的时候,心里想必也是一阵巨大的难过。 或者,根本没谁难过?只是自己一直在体会一个自己才有的凄凉? 刘晓娟露出难得的一点笑容,用勺子给云朵面前的小碗盛汤。 “这是老母鸡和蘑菇炖的汤,还加看一些补体的中药,对身体很有好处的。你看你这么瘦,多喝点啊。”老武笑着把小碗轻轻推到云朵面前。 云朵顺从地点了点头,用调羹舀起一小口,放在嘴边吹了吹,慢慢喝了下去。 很香。刘晓娟从来不在家里做过这样的汤。 “朵朵,我们打算跟你说个事。”老武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云朵。 云朵不说话,点了点头。 “我和你妈打算领证了。” “挺好啊。”云朵伸出筷子夹了一片苦瓜。 “这么多年了,你妈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老武继续说。 “嗯。”云朵嚼着嘴里的东西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我和你妈又不是小年轻,得有一个名分。就是不知道你的意见是怎么样的。” “我没意见。你俩挺合适的。真的。以后好好待她。” “以后,这儿也是你的家。不要见外” 云朵点了点头。 刘晓娟站起来,给老武夹了一片肉,又往云朵碗里夹了一个鸡腿,微笑着说,慢慢吃,别烫着了。 心里有一种喷涌而出的悲伤。如火山的岩浆般,一直一直往上冲,到了脸上,却化作了一片灿烂的笑容。 云朵举起手边盛满茶水的杯子说:“妈,伯伯,今天我以茶代酒,敬你俩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