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似是故人来
逐月阑珊处(风靡)
楔子 温和的萧公子
潼川府内,有位令众家媒婆又爱又恨的人物。
此话怎讲?
不知是否受了中庸之道的影响,这潼川府适婚的女子寻找良配的择偶标准出奇一致。
样貌不至于平凡无奇,但也不能貌若潘安,因着男子若是太俊俏,难免会犯桃花;不能目不识丁,但也不能才高八斗,因着学问太高,若不是考中状元光耀门楣,便是自恃有才不得施展抱负而郁郁寡欢;家世不能一穷二白,但也不能富商巨贾,否则嫁入这等人家,不仅要低眉顺眼作贤淑安良状,还得战战兢兢地担心相公是否会纳几房妻妾,争宠之事,想着就心烦;还有啊,若是以上条件都符合,良人如果是孤家寡人一个那自然是更好,少了婆媳矛盾兄弟纠纷……
光是这等框框,就不知框死了多少男子。
那是否有这等条件之人?
有,当然有。那城北“阑珊处”银铺老板萧逐月正是上上上之人选。
瞧瞧,萧老板二十有三,大好青年;相貌不偏不倚,一脸正派;读过几年书,却也没考过秀才中过举人。最重要的是,据他本人讲来,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况且那“阑珊处”生意不错,不算巨富,好歹是个殷实人家。
所以,众多姑娘都有意将绣球抛给他,纷纷托了媒人上门说亲。
好生意哪能居于人后?于是,潼川府的媒婆铆足了劲,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看萧公子最终花落谁家。
不过显然,萧逐月的反应,不在她们的预料当中。
他只是静静地听完她们天花乱坠的吹捧,而后微笑着回答:“谢谢,只是,我已有娘子了。”
瞠目结舌之余,有不死心的继续追问:“那尊夫人现在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萧逐月依旧是笑,眼底是消融不去的暖意,“不过,我在等她回家。”
江湖中,有个远离中土的无间岛,岛上,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亦正亦邪的组织无间盟。盟内,奉阎王为尊,其下有拘魂左使和摄魄右使,率六道道主,统领四十二鬼域鬼王。
传闻阎王形如鬼面,行事诡异且性格暴戾,一条索命鞭下冤魂无数;那拘魂左使的枯骨掌能使人筋骨错裂,摄魄右使的夺魄链更能瞬间将人五马分尸;还有其他的道主,鬼王……
偏偏外人又没几个见过这一群人的真面目,所以,好奇的人便越来越多,关于他们的各种传闻更是甚嚣尘上。
光是想那二使就已令人头皮发麻,寻思那左使的手,定是形同枯骨大如蒲扇可拍苍蝇,那右使的链条也粗壮得足以绞杀一头发威黑熊吧?
“做吧做吧,就照这式样。”
“阑珊处”中,萧逐月看眼前拿着图纸兴奋比划之人,无奈地开口:“廖公子,你确定要用纯银打造这么粗的腰链吗?”
那图纸上的链条尺寸足有成人大腿粗细,若要挂在腰间,恐怕负累不少。
“腰链?”廖家公子大惊小怪地叫着,一把抓起图纸乱戳戳地差点贴上萧逐月的脸,“萧老板,你看清楚些,这可是鼎鼎大名的‘夺魄链’呐。”
“夺魄链是什么?”萧逐月很茫然地问他。
廖家公子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萧逐月看了老半天,“你不知道什么是夺魄链?”
萧逐月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无间盟?”
萧逐月再次肯定地摇了摇头。
“你竟连这个都不知晓??选”廖家公子鄙夷的眼神如同看白痴小儿,“这夺魄链可是那摄魄右使的独门武器啊。”他扬了扬图纸,“喏,这便是最新一期《江湖月报》上登出来的夺魄链的原型。”
旁边有人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梁似愚,你笑什么?”廖家公子暂且放过萧逐月,瞪那方当看客之人。
正在欣赏新鲜出炉指环的梁似愚咳了咳,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只是在想,要将这么粗的链子舞得溜溜转,那摄魄右使的臂力必定不在话下,人嘛,大概形似膀大腰圆的巨灵神。”
“谁说不是呢?”廖家公子哼了一声,接着又吩咐萧逐月,“价钱不是问题,千万要照这个样子做,分毫不差我才拿得出手。”
廖家老爷有财有势,所以廖家公子有炫耀家产的本钱。
萧逐月还想说什么,梁似愚已经赶在他之前将话头截了去:“凭廖公子的身份,我看这链子周边还要镶上玛瑙才能与你匹配嘛——来来来,明哥,快把样图收好,一定要一模一样哦,别有闪失。”
一边被唤“明哥”的少年迟疑地看了一眼萧逐月,直到后者轻轻点了点头,他才上前,接过图纸。
“十日后我来取,没问题吧?”廖家公子打开折扇,鼻孔朝天,富家子弟派头立见。
萧逐月终于开口:“没问题。”
眼见廖家公子在家丁的前呼后拥下很招摇地离开,萧逐月摇头,对梁似愚道:“梁少爷,你又何苦与他斗嘴?”
正拿过明哥手中图纸兴致勃勃打量的梁似愚闻言,摸摸下巴,“最近无聊得慌,找不着人,跟那傻子玩玩倒也挺有趣的。”
萧逐月在心底对廖家公子深表同情。
“倒是你,好好的生意往外推。这种财大气粗之人,能宰就宰,千万不要心软。”梁似愚撇撇嘴,将图纸递过来,“你可看好,这么粗的银链,你得赚多少?”
萧逐月很温和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此,太浪费了。”
“你管他那么多。”梁似愚翻了个白眼,“那是他老爹该烦心的事。”
情知跟梁似愚逞口舌之勇,最终输的是自己,萧逐月索性也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兜下去,“梁少爷看中了哪一款?”
“就这只吧。”梁似愚爱不释手地把玩方才看中的那只指环,泛着柔淡的银白光芒,四周镶嵌波浪的纹路,很是精巧。
萧逐月唤明哥与他包起来。
“我始终没明白一件事。”梁似愚看萧逐月忙碌,似想起了什么,笑笑出声,“你为何要以那种借口拒绝亲事?”
萧逐月?熏令全潼川府媒婆又恨又爱的人物。最近传闻媒婆们甚至立下了规矩:谁能“拿下”萧逐月,即送“金牌冰人”的至高荣耀。
“借口?”萧逐月愣了一下。
“就是说你有娘子了。”梁似愚不介意再点拨。
萧逐月的眉头舒展开来,很认真地开口:“可我的确有娘子啊。”
梁似愚本想笑他还在明人面前说暗话,但见他的模样确实不像撒谎,一时也纳闷起来,“你是说真的?”
“当然。”萧逐月点头,见梁似愚半信半疑的模样,他的唇畔慢慢泛起了笑意,干脆和盘托出,“她姓殷,名阑珊。”
凝视他此刻的神情,梁似愚终于相信他所言非虚。只有心有所属的男子,才会露出那般幸福笑容。
“殷阑珊?”他重复这个名字,在记忆中搜寻了一遍,“不是本城人?”
“不是。”
“我也没有见过她?”
“不曾。”
梁似愚收声。想他与萧逐月相识五载,也就是说,萧逐月的妻,至少不在萧逐月身边五年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开口:“你为银铺取名‘阑珊处’,是为了她?”
他没有看错,萧逐月的面庞竟微微红了起来,“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因为——”萧逐月的手,有意无意地触过摆放在柜台上的银质品,声音低缓了下去,“我还有奢望。”
燕子殊确定自己若继续在无间盟待下去,铁定会死不瞑目。
作为一名在无间盟当了整整三十年拘魂左使且辅佐了两代阎王的开山元老级人物,他是看着无间盟一步步“堕落”下去而又无力回天。
站在崖顶,他俯瞰海岛——
繁花似锦,彩石遍布,更有珍禽异兽流连期间,根本就是一派人间天堂的美景。
可是,无间盟不该是这等光景啊……
一想到此,他便老泪纵横——好怀念以前这海岛阴森的原貌,比较符合外人对无间盟的猜想。
无间地狱,本就该阴森恐怖才对嘛。
若是被外人见着这一片明朗之色,无间盟的招牌恐怕会就此毁于一旦吧?
那叫他在百年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老阎王……
“师父,您哭了。”规矩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奉上一块干净帕子。
燕子殊感动地拍拍少年的肩,抹去自己狼狈的泪水。
“师父,我们在这里站了一天了,究竟在等什么?”
燕子殊偷偷瞥了一眼立于他们身后面无表情的女子,拉过少年咬耳朵:“向善乖乖徒儿,为师在等飞鸽传书。”
“阎王不会答应的。”女子突然冷冰冰地开口。
正在心里打着小算盘的燕子殊吓了一跳,回头瞪女子一眼,“我情真意切言辞凿凿,有理有据,阎王念在我一把老骨头替无间盟卖命几十年的份儿上,也会允许我告老还乡……”
“告老还乡?”女子勾唇,表情似笑非笑,“你是想继续找我师父斗吧?”
耶,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了?
燕子殊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小女娃,说话别这么目无尊长。”
他还没有卸任,这点威严一定要有。
“小女娃?”女子还是那派神情,指指他身旁的少年,“我可比翟向善大了整整一轮呢。”
燕子殊面皮抽搐,忍不住快要破功,幸好此刻天边飞来一只信鸽,成功挽救了作为师尊的颜面。
解下绑在信鸽腿上的竹筒,展开来,燕子殊觉得自己又要流泪了。
“他答应了。”他示威性地将纸条递给女子,紧绷了几十年的神经倏地松懈下来。
难怪左天释那家伙那么早就将位置让了出来,早知感觉这么好,早十年八年的他也退位让贤了。
女子看了纸上熟悉的字迹写下的内容后,皱了皱眉头。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总算扳回一局,燕子殊忙不迭地掏出一物塞给少年,“向善,这是拘魂令,你可要好好收捡。为师的枯骨掌你已学得炉火纯青,瞧你这瘦骨嶙峋的身板更符合拘魂左使的形象,青出于蓝哪,记住——从今而后,你便是无间盟的拘魂左使了。”
“师父……”少年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我要卸甲归田卸甲归田了……”燕子殊眉开眼笑,庆幸自己不用再看无间盟继续“堕落”下去,“今后有事没事,都不要来找我,向善,记得向右使讨教,齐心辅佐阎王。”
呜呜,还是不要说发扬光大之类的美好心愿了。堂堂阎王丢下一帮众人不说,在同意他退位之后还附带提醒左右一起前往中土游山玩水。
他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如此,我走了。”脚底抹油闪得快,他也不计前仇地与女子作告别——
“阑珊,你也多保重啊……”
保重不保重自己,其实已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只要无间盟还在,只要阎王还是阎王,只要她还身为摄魄右使一天,那么,首先要保的,不是她,而是他。
当然,而今还有那个她。
藏得很好的苦楚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又开始蚕食她的心。
指间不自觉地用力,握在手中的酒杯微微发出碎响。
“师姐?”
很轻微却又很及时的低音飘入耳中,殷阑珊一惊,回过神来,望坐在对面的翟向善,再低首瞅自己手中的酒杯。
周遭谈笑之声不断,此刻,他们正坐在潼川府的一间酒肆当中。
“师姐,你还不吃吗?都凉了。”
翟向善若无其事地对她说,仿佛并没有发觉她方才的失态。
她眯眼瞧眼前这个十六岁的男孩,瘦干干的没有几两肉,活似三餐不济从未吃饱。若他自己不说,盟外的人谁会料到他竟是无间盟的新任拘魂左使?
他其实是极聪明的吧?否则,又岂会在紧要时刻拉回她飘游的思绪?
殷阑珊慢慢松开五指,放下酒杯,“你真傻。”
天外飞来的一句话令翟向善微微错愕,见殷阑珊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是在说他。
“为人卖命有什么好?”殷阑珊继续道,“你替燕子殊接下了一个烂摊子。”
翟向善的模样怔怔的,似乎不解,“师姐,你这可是在劝我退出无间盟?”
殷阑珊冷然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翟向善放下筷子,“可是师姐你呢?你不回头吗?”
殷阑珊别过脸去,“我想,我回不了头了。”
翟向善望她发间一排闪着寒光的银叶片,“为什么?”
因他的问话,她心底最柔软处被狠狠撞了一下。殷阑珊不答话,只是沉默。
翟向善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拎了酒壶,再为她斟上一杯酒。
他想,对殷阑珊,他多少是了解一些的。
——愁绪引人肝肠断,一醉方能解千愁。
一道影子挡住了光,随后,有人在他二人之间落座。
翟向善望着来人笑起来,“修罗。”
“翟左使。”修罗以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开口,顿了顿,又道,“殷右使。”
“阎王与夫人呢?”翟向善看了看他身后,空无一人。
修罗瞥了一眼并没有正眼瞧他的殷阑珊,“夫人说要往万花阁拜会故人,阎王与她此刻已经动身。阎王吩咐我在此等候二使,口谕令你等即刻前往万花阁……”
殷阑珊倏地转过脸来,一双眼,冰冷得骇人,“他还当真乐不思蜀了。”
“师姐——”见她发了火,翟向善开口。
“我看他眼中早已没了无间盟。”殷阑珊并不理会翟向善,她只是站起来,“他还当自己是阎王吗?还当有拘魂与摄魄的存在吗?他要走就走,盟内有人退位辞书他随意便准,一个飞鸽传书便要我们放下盟中事务赶来,从云南到四川,现在一个口谕,又要我们去万花阁——而最主要的目的,只是为了游山玩水拜会故人。果真是她喜欢的,他便觉得其他的都无所谓了吗?”
这番话,忤逆阎王已是大逆不道了——翟向善如是想,在心中叹息。
“右使——”见她的怒气极盛,也知晓这位摄魄右使向来我行我素,修罗试图缓和,却再度被殷阑珊打断。
“我不会去!”殷阑珊冷冷道,握紧了拳,神情冰冷得如三九寒霜,“还有,去告诉他,若他还有身为阎王的自觉,也该早日回盟主持大局了。”
言罢,她转身离开,快得不让其他二人有开口劝阻和挽留的机会。
“谁这么不长眼!”
廖家公子捂着自己的脚站在楼角处哇咧咧地大叫。
殷阑珊睨了一眼旁边这个白胖虚浮还在腰间围了一条硕大银链的公子哥儿,哼了一声。
“喝,小娘们还挺目中无人。”廖公子手一挥,跟随的家丁立刻围住了殷阑珊。
殷阑珊不耐烦地呵斥:“让开!”
“我就不让又如何?”廖家公子叉腰,示威性地叉腰指指腰间的链条,“知道这是什么吗?”
殷阑珊脸上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偏有好事者发问了:“是什么?”
廖家公子得意洋洋,“正是摄魄右使的夺魄链。”
“咚!”
那一方的修罗倒地。
“你没事吧?”翟向善同情地看修罗,身为六道道主之一,他是少有这么狼狈的表现。
“没事。”修罗很没形象地爬起来,望那个犹不知大祸临头的廖家公子,“他会死吧?”
“可能。”翟向善干脆埋下头去吃饭,假装看不见即将发生的人间惨案。
“啊!”
“啊啊!”
“啊啊啊!”
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总之,在廖家公子说完话的下一刻,惨叫声起,围住殷阑珊的家丁们纷纷倒地,至于廖公子,已直接从二楼飞了出去。
“瞧瞧这是谁呀。”梁似愚饶有兴趣地盯着从天而降匍匐在他脚边如杀猪般嚎叫的人,“这条链子看起来蛮眼熟的,哎呀呀,廖公子,你最近迷上了轻功吗?”
廖家公子艰难地抬起乌紫的脸,气若游丝地说:“我、我要报官……”
“好呀。”梁似愚连连点头,“我想你大概还需要大夫,哦,对了,要不要一副上等的纯银棺木?萧老板也在这里,我让他给你打个八折如何?”
廖家公子翻了翻白眼,终于昏死过去。
“这行凶之人倒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梁似愚好整以暇地下结论,不忘寻求身边之人的附和,“你说是吧,逐月?”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酒肆二楼,再次飞出了一道轻盈的身影。
殷阑珊稳稳着地,厌恶地瞅瞅瘫在地的家伙,再抬头望那一方探出头盯着她的翟向善,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翟向善问得好,她为什么不回头呢?
为什么?因为她的心还找不到归宿,空空荡荡的难受。若是有一天,有人愿意将它珍藏守候,她想,兴许她会回头。
“阑珊!”
殷阑珊生生止住脚步。
她确定在无间盟外不会有人知晓她的真名,那为何,会有人以那种又急又惊又喜的惊呼来唤她呢?
疑惑之下,于是,她回头了。
正文 第二章 混沌与迷惑
她没有见过这名男子,至少,记忆中不曾有。
她第一反应,以为他是认错了人,可是,他望着她时眼中那种热切的期盼令她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认识她的。
果然,有些事不能照常理推断,譬如,她此刻站在这间名为“阑珊处”的银铺前,仰望那店招上明明白白写着的“阑珊处”三个字,心,竟不受控制地小小悸动了一下。
是着了魔吧,她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亟待处理,还有繁芜的心绪需要平复,否则,怎会随他来到此处?
殷阑珊收回视线,恢复一贯冷漠的神情,回过身去,“你们是谁?”
“你不认识他?”一路跟来准备看热闹的梁似愚惊诧,他指着萧逐月,“他是萧逐月啊。”
这是什么怪异的情况?相公殷切期盼娘子归家,而做娘子的,竟质问自己的相公“你是谁”?
“萧逐月?”殷阑珊重复,目光慢慢转移至萧逐月,盯着他的脸,稍后,“我不认识你。”
听了她的话,萧逐月的面色迅速惨白下去,连带眼底的热切也瞬间消失,被一层阴郁替代。
她不是心慈之人,却因萧逐月的眼神,突然对他抱歉起来。
或许,他只是认错了人;或许,他要找的人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名字也叫“殷阑珊”。
“无妨。”萧逐月勉强一笑,“你只是忘了我。”
短短的一句话,却令殷阑珊蹙眉。他如此假设性的话语,莫非是有意试探,认为她只是装疯卖傻假装认不出他?
眼前两人的诡异令梁似愚莫名头痛起来。他拍拍手,决定当老好人打圆场:“站在大街上说话不方便,我看二位,不如进去谈谈如何?”
“恕我不奉陪。”殷阑珊道。连日来令她动气动怒动疑的事已太多,她不想再卷入任何莫名其妙的是非当中。
“阑——珊,你当真,不进去看看吗?”萧逐月定定地望着她,很轻很轻地开口。
萧逐月的语气是轻淡惶恐的,唯恐她会拒绝;萧逐月的眼神是深情而又期待的,却因她的冷漠平添了几分哀伤。
她从来看不起害怕和无助的男子,可萧逐月的患得患失令她坚硬的心,在逐渐软化。
阑珊……
她从不知,自己的名,会被念得如此好听,包含情真意切,仿若珍宝。
一时间,她有些嫉妒起那个被萧逐月念念于心的“殷阑珊”。
闭眼,殷阑珊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看萧逐月,“我只是看看。”
她的松口令萧逐月欣喜起来,小心翼翼地为她引路。
殷阑珊在他的引领下步入店中,琳琅满目而又摆放有序的银饰便如此映入眼帘。
她想,萧逐月必然相当在意那名殷阑珊,否则,不会将店名都命名为“阑珊处”。
“你喜欢吗?”
萧逐月的口气,一如急切孩童等待着大人的赞许。
——她喜欢又有何用?
殷阑珊暗想,下意识的,问了一个不甚相干的话题:“为什么尽是银饰?”
常年练就的敏锐眼力令她毫不费力就可以看出这些银饰的做工是多么精巧细致,别具一格。只是银饰的价格并不高,他既有此等手艺,应去打造其他材质的饰品才是营生致富的上上之选。
萧逐月没有回答,眼光痴痴地粘在她的脸上,柔情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
殷阑珊自认为已是看惯各种场面波澜不惊的人物,却在他的注视下,隐约开始不自在起来。
“你!”她转头瞪那一方试图当隐形人的梁似愚,“他平常都是这样子的吗?”
本想凉快看好戏的梁似愚不幸被逮到,无奈当了炮灰,“当然不是。他的痴傻状态是在遇到你之后才发作的——请问,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他是聋子吗?莫非方才没有听清她的话?
“你的银叶,挺好看。”
殷阑珊不耐烦地正想对梁似愚发作,这当口,萧逐月又说话了。
殷阑珊愣了愣,不解他为何会注意她发间的银叶。
见她纳闷又警觉的模样,萧逐月觉得自己口中有股涩涩的味道。
她果然不记得了……
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失望之色,他平复心情,挤出笑脸,“镶了金边保护,我想你定是极为喜爱。”
梁似愚摇首,觉得他这位好友的笑容真是难看之极。
他的表现越来越奇怪,而她却猜不出原因——一思及此,殷阑珊有些心浮气躁地开口道:“极其喜爱倒不至于,但于我,的确很重要——你干什么?”
翻撞声后,萧逐月侧身倒下。
“逐月!”
梁似愚大惊失色,飞快地扶起倒地的萧逐月。
“没事。”萧逐月捂住小腹,借力站起,平静地看向殷阑珊,“我想这个,你也会喜欢。”
殷阑珊拔下他之前近身插在她发髻上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是一支银簪,翻卷的叶边簇拥一朵半敛半合的蔷薇,慵懒而又华贵。
她并无意伤害萧逐月,只是他这样悄然接近,她根本就是出于本能反应才会一掌挥开他。
更何况,她已是手下留情了。
“我不要!”见萧逐月咬唇忍疼还对自己强颜欢笑,殷阑珊的心情更加恶劣,她手一拍,将那支银簪重重搁在柜台上,返身便走。
“阑珊……”
她不理,径直走,只想尽快离开,却依然阻挡不了那温和企盼的声音传入耳中——
“若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
她为什么要去在意那个名叫萧逐月的笨男人所说的话?
她没有家,若牵强硬要说有,那也该是无间盟。要回,自当也是回无间盟才对,而不是如他所说回“阑珊处”。
他是想他的意中人想疯了吧?
可是——
殷阑珊在城郊独坐,仰望夜空中闪烁的星光点点,表情难得柔和下来。
“师姐——”
莫非她想独处安静一时半会儿都不成?
恢复一贯冷凝的面容,殷阑珊盯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月光下,形容枯槁如骷髅从地底爬上来。
“我奉劝你半夜最好不要出来闲逛。”殷阑珊道,“荒山野岭若是被良民看见,恐被惊个魂魄飞天,到时候,你便是名副其实的拘魂使了。”
对她难得的揶揄,翟向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跟修罗说了,明日就上路。”
“去哪儿?”殷阑珊明知故问。
“万花阁。”翟向善顿了顿,“毕竟他是阎王。”
殷阑珊冷笑,“大不了,他也可以撤了我这个不听话的摄魄使。”
翟向善摇头,“你明知他不会。”
“你又知道了?”殷阑珊反问,“总之,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
翟向善笑了,“我知道,我会跟修罗去。这次来,是跟你说声罢了。”
殷阑珊不语。
“那个萧逐月,似乎真的与你相识。”
他话锋一转,殷阑珊淡淡看他一眼,“那又如何?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不少,或许他只是将我错认而已。”
“或许吧。”翟向善也不再与她执拗下去,“好歹出了岛,又与阎王抬了杠,你大可暂且放下一切,轻松一阵子,就当散心也不错。”
“你要我也去游山玩水?”殷阑珊挑眉。
老实说,听翟向善来劝慰自己,感觉怪怪的,即便他的身份已与她平起平坐。
“不一定吧。”翟向善笑得好生无辜,“比如那‘阑珊处’,若我空闲,也会去逛逛。”
“你定要跟我解释清楚!”
入夜,城北的所有商铺均已打烊,唯有“阑珊处”依旧透出烛光。
梁似愚堵住萧逐月,很“凶神恶煞”地追问。
原谅他有失翩翩风度,若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怕自己会发疯发狂。
“解释什么?”萧逐月放下手中的雕刀,看着气急败坏的梁似愚。
梁似愚露出森森白牙,作张牙舞爪状,“当然是告诉我为什么令全城待嫁姑娘倾心不已的萧老板的娘子会认不出自己的相公!”
据萧逐月的说法,他们是夫妻吧?但相见不相识的夫妻——观音菩萨,够混乱。
相对于梁似愚的狂躁模样,事关于己,萧逐月简直是平静得过了头,他抚摸雕刀下的银条,“我与她,没有三媒为证,六聘为礼,也从未拜堂成亲。”
梁似愚的张牙舞爪在瞬间僵化,“那你还说你们是夫妻?”
“是,当然是。”萧逐月凝视手中未成形的银条,“她亲口说过的,哪怕只在我身边一日。”
“可她说不认识你的。”梁似愚提醒他。
“不。”萧逐月摇头,“她只是忘了而已。”
在梁似愚看来,萧逐月根本就是固执过了头。他甚至怀疑“殷阑珊”这个人根本就是萧逐月自己幻想的一个虚影,只不过,恰好在现实中与之重叠罢了。
如此想,他便有些同情萧逐月了,“她既认不出你,那你打算怎么办?”
雕刀斜了方向,一抹殷红从指尖渗出。
萧逐月拾了一边的白巾抹去血迹,“我会等。”
梁似愚想要呻吟——若那殷阑珊真的失忆了怎么办?萧逐月岂不是要孤家寡人一辈子?那这潼川府的女孩儿家岂不是要芳心暗碎到无以复加?还有那帮斗来斗去的媒婆们,更是要捶胸顿足到怄死。
“逐月,我想你这段时日是太累了。”他拍拍萧逐月的肩,夺去他手中紧握的雕刀,推他走出制坊,押入房间,“好好睡一觉,大概明日醒了,一切都会恢复如常了。”
萧逐月好笑地看着殷殷叮嘱他的梁似愚,心下也明白,他大概以为自己快要失常。
“你就不用送了。”梁似愚在房门外开口,“早点休息,明早我再过来看你。”
听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没了声响,萧逐月踱到房中的红木柜前,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锁住柜门的铜制大锁,定定打量内中东西良久,才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重将柜门合拢落锁。
他是有奢望的,只是这奢望一旦成真,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忽地想起了一件事,他忙秉烛开门出去。
方过前厅,就听闻铺中那方传来轻微声响,想梁似愚折腾了半天,竟还未离开。
萧逐月掀开靛蓝布帘,音乐见了一抹身影,入得前去,他开口:“梁少爷——”
却又停下。
晕黄的烛光在眼前打开了一方微弱的光亮,站定在那一方的人,竟是去而复返的殷阑珊。
视线再向下,定在她拈在指间的银簪。
他原本只是想来收拾好那支被她扔在柜台上的银簪,却不料,会再见着她。
夜半入室被主人家发现,特别是手中还拿着白日间自己曾说不要的银簪,殷阑珊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我只是,想把这根簪子看得更清楚些。”
话出口,她愣了一下,发觉居然是在为自己的行径找个合理的借口。
“哦。”萧逐月应声,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还给你。”他这等反应,殷阑珊倒窘迫起来。
“阑珊。”见她又要离去,萧逐月上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她摊开的五指慢慢合拢,重将那支银簪裹入她的手心,再以自己的掌心覆盖。
不甚平滑的手,间或还有粗糙的茧痕。
对她的突兀,殷阑珊倒也没有发作。她低头打量与自己交叠的那只手,隐约的,有点点血迹。
萧逐月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你,愿意陪我一会儿吗?”
说这句话时,他的手心在微微冒汗。
夜阑人静,又孤男寡女,他的言辞逾矩,不知殷阑珊会如何想?
依她的性子,多半是会再次推开他,再附送一巴掌吧?
不过,即便是她打死他,这一次,他也不放开。因他知晓,若是放手,就不知何时再能见她了。
殷阑珊一直看着他,却并不说话,就在萧逐月都以为她会无情拒绝之时,她出乎意料地开口了:“好。”
萧逐月心下暗喜,当即转身往内走,因生怕殷阑珊反悔,情急之下,竟也忘了松开殷阑珊的手。
殷阑珊也未反抗,任他这般牵引入了前厅,一路入了银铺的制坊。
她环视周遭,银质制材一应俱全,手工台上,还凌乱散放着画笔、图纸、锤钉刀锥之类的工具。
目光定在某一处,看到一条白布上的红渍。
萧逐月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只是——”
“是血。”殷阑珊微微抬起两人的手,“你的血——颜料和血,我还分得出来。”
萧逐月忙不迭地移开覆住她手背的手,不意被她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想要遮掩的心思,偷瞥她一眼,正巧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耳根一红,他即又飞快地掉开头去,觉得自己心跳如雷。
“这支簪,就是在这里做出来的?”
听殷阑珊问自己,萧逐月转过脸来,但见殷阑珊正举着那支银簪问自己。
“是。”他答。
“卖多少?”她突如其来地又问,见萧逐月不明所以的样子,她解释更详尽些,“我承认我看上眼了。你要卖我,总得告诉价钱,否则岂不是做了亏本生意?”
“谁说要卖你!”萧逐月些微有些恼了。
“敢情是送我的?”殷阑珊想了想,“原是送我簪子,权当我陪你一宿的报酬?”
“我没这样说。”她,怎能将话说得如此暧昧?
盯着萧逐月越来越红的脸,殷阑珊忽觉有趣,近日来的郁卒心情难得好起来,干脆坐上一旁的高凳,跷起腿来,“那好,你要我陪你做什么?”
“我想——”萧逐月欲言又止。
嗯?殷阑珊挑眉,见他吞吞吐吐,她在心底冷笑。
男人嘛,要求的东西很多。不过萧逐月若妄想打她的主意,她保证会让他死得很惨。
“我想,为你做一件银饰。”
听萧逐月终于说完,愣住的倒是殷阑珊了。
她眼瞅着萧逐月拿了块银条,利落地以小锤打落边缘硬块,再以锉刀磨合。
此刻,他的心思全然落到了那未成形的银条上。
随着他的刀起刀落,银屑纷纷,雏形初具,形似一片树叶。
萧逐月放下锉刀,拿了雕刀,凑近那银条,细细雕出纹路。那叶,在他的手中,逐渐鲜活了起来,慢慢有了叶边,有了脉络。
最后,他动了锥子,蕴了微火,将金线慢慢镶嵌在树叶边沿。
三炷香的工夫,他没让她等太久。
“这是——”
殷阑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只因,他做的东西,实在像极了她所簪的银叶。
不,又不甚相同。
他在细节上还下了工夫。
她的银叶枝角直来直往刚劲锐利,而他的银叶,包裹的金边连绵起伏,是云朵般的轻柔秀丽。
他是何时注意得这么仔细起来?若他是敌非友,依她这般的粗心大意,早就不知死过了几百回。
思极此,她心一凛,握紧银簪,反手将尖利的簪尾刺向萧逐月,险险停在他的脖颈处,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在她威胁之下,萧逐月神色平静如水:“萧逐月。”
“你不怕?”殷阑珊眯眼。
“我怕。”萧逐月认真地回答,“但我知晓你不会伤害我。”
这人是天真过头了还是城府极深?他何以认为她会手下留情?她可是无间盟的摄魄右使,死在她手下的怨魂早已不知其数。
萧逐月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命就在殷阑珊的一念之间。他自顾自地将那片银叶插入她发间的一排银叶中。
那一排寒光,因这一袭轻柔的加入,戾气顿时化去了不少。
他竟不怕死地将同个举动重复两次?
殷阑珊瞪他,手又向前推出了半寸。
簪尾抵住了萧逐月的肌肤,只需稍稍用力,她便能令他血溅于地!毙命当场!
“你为什么不笑呢?”萧逐月轻叹,不怕死地探指想要抚上她的发,“若是笑了,必定是极好看的。”
旁人当她绝情,他却知她那颗心,是多么的柔软善良。
殷阑珊的眼中有种复杂的东西在闪烁。
殷阑珊盯着萧逐月的眼,试图从中找出他别有用心。可他的眼底,是满满的怜惜,一点一滴的算计都没有。
顶住他脖颈的簪尾一点点地收了回来。
萧逐月的手,已是落在她的发上。
她有些迷茫了。
那颗冷冻许久的心,竟因这个身上成谜的萧逐月,逐渐开始消融,渐渐温暖起来。
正文 第三章 当与梦时同
口耳相传,第二日,全潼川府的媒婆们都知道她们又爱又恨的萧老板,将一名女子领回了“阑珊处”,而今晨,那名女子竟还堂而皇之地留在那里。
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炸得人头晕目眩,令有志夺取“金牌冰人”的媒婆们愤恨不已。
这就是为什么此刻“阑珊处”被里外三层堵得个水泄不通的原因了。
“哼,模样还算周正,就是冷冰冰的没有笑容……”
“抛头露面不知跟男子避嫌,没什么家教……”
“萧老板怎会喜欢这种女人呢……”
“她们在干什么?”
殷阑珊睨堵在店门外对她指指点点嘀咕不已的一大帮老婆子,问一边收拾的明哥。
明哥看一眼冷着脸的殷阑珊,又看那方说得正起劲的媒婆们,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他识时务地回答:“我不知道。”
老实说,今早开店门时突然见萧老板和一名女子出现,他还着实吓了一跳。虽然好奇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至少他不会八婆地追着人家去刨根问底。
他不说,殷阑珊也不问了。只是看着一群女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地叽叽喳喳聒噪得无以复加,真是令她心烦,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掀了帘子入了后堂。
“阑珊。”萧逐月见她进来,笑得无比灿烂。
“我说要小住几日,你大可不必笑得像是我赐了你多大的恩惠。”
话出口,又觉得刻薄了些。她这损人的性子,恐怕是改不了了。
不过萧逐月看起来不甚介意殷阑珊冷面的态度,他殷勤地将她带到饭桌前坐下,又拿过碗筷,“潼川府有名的地方不少,若你喜欢,我可以带你去。”
殷阑珊哼了一声。他期待的眼神成功打掉了她舌尖上的“不去”二字。
算了,反正是要游山玩水放松心情,刚好有个向导,也不错。
当然,她是断然不会让萧逐月知道自己此时的想法。
——滞留在“阑珊处”,纯粹是为了从萧逐月身上找到心绪转变的原因。
“逐月!”
梁似愚的呼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声到人到,尾音才断,梁似愚已入了堂来,“你在清仓大甩卖吗——哟,你俩和好了?”
萧逐月轻轻摆首,于是梁似愚噤声。
殷阑珊当没看见二人之间的眉来眼去,她舀了一勺米粥,送入口中。
清淡香甜犹有荷叶的凉味,完全不同于无间盟以海味为主的膳食。
“怎么回事?”梁似愚挪到萧逐月身边,低声与他咬耳朵。
萧逐月笑而不答。
这更令梁似愚恼火不已,却又不好当着殷阑珊的面发作。转了转眼珠子,他嘻嘻一笑,“萧老板,外面的媒婆们可是准备向你兴师问罪来了哦。”
果不其然,萧逐月开始皱眉。
“外面那些人,都是媒婆?”殷阑珊突然开口问。
“没错。”梁似愚有意添乱,“萧夫人——”被瞪了一眼后,他改口,“殷姑娘,萧逐月可是我们这里的大红人呐。”
“红得有许多姑娘想要托付终身的那种?”
“没错。”
“那我可是她们眼中的绊脚石?”
“正是。”
“那帮媒婆今日齐聚‘阑珊处’,是为了看我究竟长得何等模样?”
“当然。”
殷阑珊沉默片刻,起身朝门外走去。
“她要干什么?”梁似愚问萧逐月。
“不知道。”萧逐月追了上去。
梁似愚尾随其后,见殷阑珊一言不发地走出店铺门外站定,凝声开口言道:“我数三下,谁再不走,我便杀谁!”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媒婆们愣了一下,而后纷纷哄笑起来。
殷阑珊不理,“一!”
包围圈的人数没有减少。
“二!”
还是没有人动。
殷阑珊拿起柜台上的镇纸,猛地向上一抛。
一只路过的飞鸟不幸被砸中,惨死跌落于包围圈正中。
殷阑珊眼也不眨一下。
哄笑声骤止,人群在沉寂片刻后作鸟兽状散开,瞬间无影无踪。
梁似愚看得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有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别惹她。”萧逐月悄然提醒。
“你不早点说!”梁似愚瞪他。
“还没来得及。”暗示是他自己不知死活捋虎须。
“那烦劳提醒,她接下来会对我如何?”见殷阑珊解决了那一堆碍眼的人后朝他们走来,梁似愚移步躲到萧逐月身后。
他的目光,落在门口那只飞鸟的尸身,很怕殷阑珊意犹未尽,从而对他也做出相同的事来。
不过,这样的念头才及出现,他与萧逐月便见又有人上堵门。
竟是廖家家丁引了府衙的捕快来。
萧逐月情知不妙,趋步上前欲挡住殷阑珊的背影。
“就是她!”
终归是晚了一步。
随着廖家家丁的指认,众捕快拔刀,为首之人冲背对他们的殷阑珊开口道:“姑娘,请随我等到府衙走一趟。”
“马捕头。”萧逐月急急开口,“我想这不过是个误会而已。”
“误会?”廖家家丁怪叫起来,“一个误会就可将我家公子打得半死?”
殷阑珊缓缓转过身来,望门外的众人,她撇了撇嘴,“就凭你们?”
她轻蔑的笑意激怒了马捕头,“既然如此,那就恕我无礼了。”
言罢,他舞刀,直指殷阑珊。
殷阑珊轻推开挡住他的萧逐月,身体前倾,右手若无骨般沿着刀背滑过,擒住马捕头的手腕,中指顺势在他虎口一点。
马捕头顿觉虎口麻痛难当,忍不住松开五指,佩刀落地之际,殷阑珊已是将他一脚踢飞出去。
“马捕头,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殷阑珊不屑地打断萧逐月,再次解决冲上来的其他捕快,“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要我出手,还真是抬举了你们。”
马捕头狼狈地趴在地上,见制服不了殷阑珊,他将矛头指向了萧逐月,“萧老板,包庇疑犯可是重罪,我劝你最好衡量清楚!”
“喂!”梁似愚不满,“打不过人家你就想找替罪羊,未免太小人了吧?”
萧逐月截下梁似愚的话:“马捕头,殷阑珊出手伤人,事出有因,并不是存心。”
被梁似愚抢白的马捕头脸色青红交加:“有心还是无意,不是你我说了算,而是由知府大人定夺。”
“你根本是在为自己的办事不力找借口!”梁似愚凉凉地说。
“嫌犯在‘阑珊处’拒捕,萧老板又试图阻碍我们,且三番两次为她说好话,有心开脱,明摆着是不想交人。”马捕头强撑,“还有梁少爷你,诬蔑笨捕头,还请收敛积点口德才好。”
殷阑珊忽然上前几步。
领教过她厉害的捕快们止不住倒退了数尺。
殷阑珊扫了萧逐月一眼,再看鼻青脸肿惊恐地看着她举动的马捕头——
“不管他们的事,我跟你走便是。”
入夜,府衙地牢内,两名狱卒巡查,一大串钥匙挂在腰间哐当作响,悠哉悠哉地走到最里面的牢房,打量里面的人。
牢门连上了三道大锁,可见关押在此的人非比寻常。
“听说就是这个女人将马捕头打得落花流水。”
“嘘,你小声点。难道还嫌他撒气不够?”
“那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行了行了,做正经事。交班后我们就可以睡个蒙头觉了,你管他做什么?”
牢房内,殷阑珊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耳边的嘀咕声随着脚步慢慢远去,不多时,隐约听见顶方有了声响,殷阑珊张眼,缓缓仰头朝上看去——
“这里是地牢。”她开口,目送一人跃至她眼前。
“阑珊,你是嫌我太大手笔了吗?”来人是一名中年男子,笑嘻嘻地正看着她,“放心,出去以后我会替他们修补好的——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殷阑珊认为府衙的人只有自认倒霉了,因为来者正是她的师父——前任摄魄右使左天释,是无间盟里公认的笑面虎,出了名的说话不算数。
“你看见了,我当街行凶,差点置人于死地,所以就被关起来了。”殷阑珊轻描淡写。
“不对吧?”左天释托着下巴,“若不是束手就擒,谁‘请’得动你?”
“师父——”殷阑珊睨他,“你最近是不是闲得慌?”
“当然不是。”左天释忙摆手。
笑话,他可是了解他这个徒弟一旦正经唤他“师父”,那代表千万不可再撩拨她,否则后果自负。
“被燕子殊追得紧,我出来避避。”
“你不会是‘恰好’到潼川吧?”
“这个嘛。”左天释干笑,“只不过顺道来看看你。”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殷阑珊起身,活动活动了筋骨,“刚好,帮我把这里的事摆平。”
左天释隔着栅栏望着远处尽头坐着打瞌睡的狱卒,“你要我劫狱?”
“不是。”殷阑珊踢踢他的小腿,“我要光明正大地走出这里。”
左天释的脸垮下来,“那我还是劫狱好了。”
“不行!”殷阑珊一口回绝,摆明没得商量。
当年他为什么没事找事地收个徒弟来跟自己作对?
“嗯,阑珊,我好歹是你师父。”她是不是忘了这一点,他可以不介意再提醒她。
“我知道。”殷阑珊道,“否则我就踢你出去了。”
好吧,他懂了。
“为师只想再问一个问题。”左天释捋捋胡须,“你与那个萧逐月——”
很凶狠的眼神扫射过来,左天释摸摸自己的脸,有种被刺穿的错觉。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又不是傻子,看不懂阑珊的表情。
“好好好,为师我这就——”
“两位大哥……”
牢房那一头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殷阑珊侧脸,是萧逐月。
“烦请通融……我知二位大哥辛劳……也不知合不合意?”
殷阑珊皱眉,不知他颠三倒四地在说些什么。
“莫非来人正是传闻中的萧逐月?”左天释顿时来了精神,箭步一射就要奔过去看个究竟,“我倒要瞧瞧是何等青年才俊能令我的阑珊徒儿甘为他受牢狱之苦——哎、哟!”
殷阑珊从背后踢了他一脚,直接扔他上去,杜绝骚扰。
刚解决完闲杂人等,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奔过来。隔着栅栏,她看见一脸焦急的萧逐月。
“你来做什么?”她操手,问一栏之隔的萧逐月,见他摆弄手中的大串钥匙,一一试着锁眼。
有点眼熟,似乎是之前狱卒挂在腰间的那一串。
那方逐渐响起的呼噜声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廖老爷恼你伤了他的独子,定要知府大人将你严惩。”一道锁打开,两道锁打开,“他家有钱有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获罪。”
“所以——”她瞧他将钥匙插入第三道锁眼。
第三道锁应声落地。
萧逐月弯腰跨进来,一把拉住她,“我要救你——走吧!”
殷阑珊任他拉,却纹丝不动。
“阑珊!”萧逐月急切地喊,“我不知那蒙汗药能维持多久的效力,再不走,等惊扰了其他人,就麻烦了。”
“你这是劫狱。”她盯着他额头密密的汗珠,一字一顿。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萧逐月拉她。
“知道你还救我?”她退一步,竟有些恼恨他起来,“你是傻子吗?”
她根本就不在意是否被关入地牢,也不在意有谁要将她严惩。因为她知晓,至少想要弄死她的人还没有这等本事。
只要她想出去,谁还能拦得住她?
可萧逐月不同。他不过是一介布衣小商户,无权无势无武功,而这样一个人,居然为了救她而劫狱,简直是存心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我不救你,就更是傻子了。”萧逐月的音量高了许多,盖过她的,难得强硬起来,“梁少爷也劝我三思而行,可我没法子,也不能等。好,你不走是吧?那我就坐在这儿陪你,等天亮就主动向知府大人自首。可好,你也有伴了。”
言罢,他当真撒手,就地坐下,气鼓鼓地与她对视。
他这可是在威胁她?
殷阑珊紧盯他片刻,开口道:“你起来。”
“我不!”萧逐月梗着脖子,干脆不理她。
殷阑珊的唇角扬了起来,“你不起来,我如何跟你走?”
她不接受威胁,但这一次,她可以为萧逐月破例。
萧逐月闻言大喜,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转头看她,愣了一下,“阑珊,你在笑?”
极轻极淡,如石子掷入水中泛起的浅浅波纹,但千真万确的,那是一个笑容,对他而展的笑容。
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太过外露,殷阑珊重又绷紧了脸,“走,还是不走?”
“走,当然走。”萧逐月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身来,连忙答话,目光却瞥到牢房地面的一抹月光,他抬眼望上去,怔了怔,“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洞?”
“老鼠。”殷阑珊丢下一句话,率先走出了牢门。
尽管还有满腹疑问,倒也知晓此刻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萧逐月尾随而去。
只有那开洞处传来幽幽的哀怨之声——
“阑珊徒儿,你也太贬损为师了呀……”
“阑珊,这边。”
出了地牢,神不知鬼不觉地拐入一条小巷,萧逐月冲殷阑珊挥手。
殷阑珊看十步开外的高壮马匹,冷不丁的,怀中又被塞入了一个包袱。
沉甸甸的,隐约有金属碰撞的声响。
“乘着夜黑无人发觉,你快走。这里面是一些银两,应该足够了。”萧逐月牵过马来,“我已请梁少爷帮忙打通北门守卫,你从那儿走,没有问题。”顿了顿,他又道,“你武功虽好,但遇上官兵,别太意气用事。自古民与官斗,吃亏的终归是自己。”
他倒是想得万分周全。
“那你呢?”她不接缰绳,反过来问他。
“我没事。”萧逐月避重就轻地回答。
殷阑珊出其不意地捧起他的脸。
萧逐月因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面颊在她手心下逐渐发热起来。
“你撒谎!”殷阑珊盯着他红潮泛滥的面庞,就事论事,“若我逃了,他们会抓你抵罪。”
即便不是官道上的人,她大致也能料到他的下场如何。
见她在紧要关头抬了杠,萧逐月急了,他一把拉下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缰绳塞入她的手中,“叫你走你就走,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你我也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我要死要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急红了眼与她吵,殷阑珊也不接招。她只是将缰绳甩了回去,抛出三个字来:“我不走!”
“你干吗非得如此固执?”没料想她会拒绝得这么干净利落,萧逐月快被气昏头了,“从过去到现在,你这我行我素的性子,就不能改改吗?”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想要收口,却已是来不及了。
“萧逐月!”殷阑珊的声音猛然拔高数分。
“我什么都没说。”情急之下,萧逐月脱口而出,随之又后悔莫及。
这明摆着就是欲盖弥彰嘛。
他有些心慌,“你爱走不走,我、我不管了。”
想要快快逃离殷阑珊慑人的目光,孰料才转身,又硬生生地被一股力道拽扯回来,没容他有下一步的反应,殷阑珊已挥手一掌打上了他的脸。
力道之大,打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你不认识我?”殷阑珊厉声道,“你不认识我,会叫得出我的名字?你不认识我,会知道我的脾性?你不认识我,送什么银簪银叶?你不认识我,会值得你这么舍生忘死地助我逃脱升天?”
她猛拍马臀,骏马受惊,嘶鸣着狂奔而去。
“你既不认识我——”她盯着萧逐月,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神情阴冷如同鬼魅,“那萧逐月,给我给解释,你为何会为一个素不相识与己无关的陌生人做出这么多不合常理的行径来?”
“那你要我如何呢?”脸上火辣辣地疼,萧逐月突然觉得疲惫起来。他摸自己红肿的面颊,苦苦一笑,“自始至终,认不出我来的,是你。”
倦倦的语调,一字一字飘入她的耳中。
“我还能说什么?说什么呢?”萧逐月摇头,似在自言自语,眼底深深的悲哀令殷阑珊的心莫名收紧,竟夹杂了丝丝的疼,“罢了,你是走是留,随你便是了。”
“萧逐月!”她不放手,更加用力地抓紧他。
“你若认为我会设计你、伤害你,认定我隐瞒是对你别有所图——”萧逐月推开她的手,“那你大可杀了我,一了百了!”
他吼得厉害,竟没有顾忌这是夜半寂静之时,远处开始有了犬吠,几间民房也有了些许光亮。
“你闭嘴!”殷阑珊一手扭住他的手背到身后,贴近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她可没忘记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而萧逐月,此刻正是劫狱之徒。
在这么剑拔弩张的当口,她可没兴趣再因萧逐月来个束手就擒。
偏偏这萧逐月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死命挣扎,着实令她好生恼火,干脆在他颈间下了劈手,让他昏睡安静下来。
间或的脚步声慢慢接近,她拖萧逐月,飞身隐入夜色之中。
他说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而她,不相信。
萧逐月在一片若有似无的喧哗声中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竟发现他好生生地躺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
他坐起来,觉得脖颈处酸痛得厉害,伸手慢慢揉搓,他费力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
是了,他去劫狱,去救殷阑珊,而后跟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她发了脾气,而他,火气似乎也不小,说了不该说的话,然后,被她一掌劈晕了过去。
那般对峙,依她的傲气,是不欢而散了。只是,他是怎么回来的呢?
昏昏然想不出个理由,他干脆放弃,下了床来,在铜盆中掬水狠狠洗了一把脸。
清醒了不少,他才发觉那扰醒他睡眠的嚷嚷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皱眉,开门出去,一片阳光刺目,原来已是日上三竿。
这一觉,他还睡得真久。
举步朝声源处走去,原是自店堂那方传来。
“阑珊处”何时成了菜市场?
如此想,他扬起了布帘入内——
“萧老板——”
愁眉苦脸被挤到一边的明哥如见了救星,忙不迭地小跑过来。
萧逐月瞪着店中的一片盛况,似乎一夕之间,七里八巷的街坊都来了“阑珊处”安营扎寨,前前后后挤了个水泄不通,外间居然还有人在排队,不时朝里探望。
而最最令他震撼的是,他本以为被自己气走的殷阑珊,此刻气定神闲地被一群人簇拥着。
见他出现,她懒懒地瞥了一眼过来,随即继续听面前一帮人的七嘴八舌。
“这是怎么回事?”萧逐月沉声,问明哥。
“是殷姑娘啦。”明哥见萧逐月不甚好看的脸色,也知要尽快切入重点,“她跟过路的人说,只要能回答她的问题,她便赏银一两,结果,便这样了。”
“她在问什么问题?”萧逐月望着一人兴高采烈地领着赏钱挤了出去。
“我不清楚。”明哥看了一眼萧逐月,顿了顿,支支吾吾地又道,“不过我站在旁边听了一阵子,好像是跟你有关。”
跟他有关?
萧逐月觉得自己的面颊又开始火烧火燎起来。不过即刻,他又想到另外更加紧要的事——
“她一直坐在这儿?”他指殷阑珊,紧张地问明哥。
“从一大清早。”明哥算了算,大概,有两个时辰了吧。
“有很多人见过她?”
“呃,的确是很多人。”萧老板睡呆了吗?没看见这屋子都快被挤爆了?
“府衙的人没有过来?”
“半个人影也没见。”虽然他也很好奇殷姑娘是怎么从地牢好端端走出来的,而且还明目张胆地坐在这儿,明摆着是挑衅嘛。
下一刻,但见萧逐月快步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一把拉起殷阑珊,不容她开口,猛力将她拖了出来。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众人反应过来,他已与她一并消失于布帘之后。
“喂喂喂,怎么搞的?我排了半天呢。”人群中有人不满地抗议。
忠心护主的明哥立刻跳出来挡驾,忙赔笑脸开口:“萧老板今日有家务事处理,阑珊处今日关门修整一天,各位,对不住了……”
“你疯了吗?”
急急将殷阑珊拖到隐蔽处,萧逐月才满是怒意道:“这么明目张胆地坐堂会客,你是真当捕快抓不着你吗?”
瞧他那着急模样,说话间还不断左探右望地怕有人发觉,殷阑珊把玩垂落胸前的黑发,“你在关心我?”
她似笑非笑,仿佛全然忘记她是被官府通缉捉拿之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萧逐月不回答她的话,“就算你不领我的情,性命之事,岂能儿戏?”
“我是孤儿。”殷阑珊出其不意地开口,“再说了,我自己的命,要死要活,你紧张什么劲儿?”
“你——”萧逐月气结,她根本就是拿他昨天的话来堵他的口。对她的牙尖嘴利无可奈何,他不由得紧握了拳头。
“你生气了?”殷阑珊则如同看好戏一般欣赏他的反应。
她居然还在撩拨,存心让他难堪,当真要将他气疯。
他已不知该将她如何是好。
殷阑珊突然长长叹息一声。
萧逐月不知她所为何事。
“你还当真是藏不住心事的人。”
他可否听错?为何感觉她此时的声音柔软,竟全无了平时的锋利?
“你该想到,我既敢将捕快衙门不放在眼里——”殷阑珊轻言细语,慢慢靠拢,与萧逐月接近,探指到他的眉心,抚去那纠结的皱纹,“自然,也有本事令他们无法将我定罪。”
指腹间是他密密的汗,可想他为她担心到了何种地步。
心头一暖,她凝视他,笑意浅浅。
萧逐月为她的举止心跳不已,也被她的转变弄得措手不及。
即便是幻想了千百次的画面,也不及此刻的亲昵来得真实。
“我不是向佛之人,即使是偶尔兴起发些许善心做做好事,也是过目即忘。”她的手,从他的眉到唇,一一划过,“这张脸,记忆中不曾有过。”
萧逐月的心向下一沉。
她注意到他神情的黯然,继续道:“但我对你,必定是十分重要的。你能一眼认出我来,你能为我制作饰品、打造相去无几的银叶,你能在捕快面前为我说话,你能甘冒风险救我……你关心我在乎我怜惜我,若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那你不是傻子,便是疯子。”
萧逐月苦笑,原来她将他昨夜的话记了个一清二楚。
停在他唇畔的手又缓缓移至他红肿的面颊,用力按下——
萧逐月因那肿痛而倒吸一口冷气。
“我下手重,那是你拒不承认,令我气愤莫名。”殷阑珊改用五指在他脸上摩挲,似轻还重,如她摇摆不定的心,“可当你昨夜指责我,用那么悲哀的眼神看我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你为何不说出你我二人之间关系的原因了——原来,被人遗忘,远比遗忘别人痛苦得多。”
萧逐月的面皮,在她掌下微微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萧逐月。”殷阑珊用力闭眼,再睁开,眼瞳中映出萧逐月的容颜,“但请你给我时间,我会慢慢努力去回忆,想起你,重新认识你。”
正文 第四章 声声皆是愁
梁似愚早上在花厅喝茶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被呛到,于是乎,他觉得今日一定会有意外状况发生。
结果,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敢问——”他抬眼瞪不知何时冒出在他书房横梁上的殷阑珊,“殷姑娘你是逃狱了吗?”
“差不多。”殷阑珊道,跳了下来,捡起他书桌上的几本书翻了翻,没什么兴趣地扔到一边。
虽然她跳跃的姿势很美,姿态很曼妙,不过梁似愚觉得一股凉意慢慢地爬上了他的脊梁骨。
“萧老板难道没有告诉你,我已经买通了城北门的守兵,你昨晚就可以离开的?”
不该是这样的,至少殷阑珊不应该出现在他梁府吧?开玩笑,窝藏嫌犯可是大罪。他虽然看不惯那廖家公子的纨绔样子,也不代表为了一个不甚相熟的女子要把自己赔进去。
殷阑珊瞅了一眼他紧张的样子,“我心情好,所以决定多留一阵子。”
梁似愚的脸垮了下来,刚想发作,忽又记起廖家公子及马捕头得罪了殷阑珊的惨样,火气暂且压了下来,堆砌出了满面笑容,“殷姑娘既然喜欢,当留多久随意。”
殷阑珊看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梁少爷,你见风使舵的本领倒也厉害,萧逐月没吃你的亏,真是奇迹。”
梁似愚眨了眨眼,言下之意,她莫不是代萧逐月出头来了?说到萧逐月,哎呀,对了——
“你没被官府捕快看见吧?逐月他——”
“行了,他没事。”殷阑珊挥手,言简意赅地回答他,“官府不会再追究我的事了。”
“哦。”梁似愚松了一口气,但在见殷阑珊盯着自己的毛毛眼神后,额际的汗水一颗颗地开始滑落下来,“敢问,殷姑娘还有何差遣?”
“差遣倒不必。”殷阑珊缓缓踱步绕过书桌,“我今日来,是要问你几个问题的。”
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奇奇怪怪的,梁似愚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别怕。”殷阑珊拍了拍他的肩,“我问你,萧逐月是潼川人士吗?”
“不是。”梁似愚摇摇头,“他是八年前过来的。”
“哦。”殷阑珊应了一声,“那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嗯,五年吧。”
“那他——”殷阑珊顿了顿,低垂了眼帘,“可曾提及他的过去?”
“这个啊,隐约有一点。他只说自己是孤儿,双亲去世后便来了潼川……”说到这里,梁似愚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咕哝,“奇怪,他的过去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还问我干吗?”
殷阑珊耳尖地听到他的嘀咕,假装没听到,她继续问梁似愚:“我听说,萧逐月说他是有娘子的,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这里喜欢他的姑娘,是不是?”
梁似愚挤出笑脸,“是呀是呀,萧老板是很痴情的一个人物。”
殷阑珊点头,“据你说这萧老板八年前就孑然一身,到现在还能等他的娘子归家,那他定是极喜爱他的娘子了。”
“是呀是呀……”梁似愚继续附和,觉得自己的汗滴得更凶了。他端起一旁的茶碗,企图以喝茶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那你说,我会不会就是他那个失踪已久的娘子?”殷阑珊突兀地冒出一句。
“扑哧!”
悲剧重演,梁似愚喷出茶水,再次被呛得个死去活来。
殷阑珊没心没肺地看他狂咳不止到憋红了脸。
梁似愚好不容易安好下来,心虚地瞥了瞥殷阑珊,“咳咳,咳——呵呵,我说,咳咳,殷姑娘,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殷阑珊耸了耸肩,“因为很多线人对我说,萧逐月是不会留任何女子在‘阑珊处’过夜的。他对我如此例外,我不得不作这种猜想。”
那帮嚼舌根的家伙!
“既然如此——”梁似愚试探性地开口,“你想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如果,比方说是你失忆了,记不清萧老板来了?”
殷阑珊眯缝了眼,“你如此说,是间接承认有这么回事了?”
瞧她眼中冒出的杀气,梁似愚大汗淋漓,“殷姑娘,你还是饶了我吧。你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我确实不明,如果想知道个清楚,干吗不直接问萧老板呢?”
殷阑珊白了他一眼,那种目光像是在看傻子一样,“如果他肯告诉我,我还找你干吗?”
梁似愚无语——萧逐月你想害死我吗?
“好了,我也不为难你。”殷阑珊挥了挥手,“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她昂起头,手指自己,“我,究竟是不是萧逐月的娘子?”
梁似愚艰难地为好兄弟把守秘密,“我、不知道。”
殷阑珊也不逼他,她只是动了动手腕,别有深意地提醒他:“你该记得当日我打死的那只飞鸟吧?”
梁似愚的嘴唇嗫嚅着,继续死撑。
“好啊。”
殷阑珊说完这两个字,右手突然劈下,狠狠砸向书桌上的砚台,好端端的石砚,在无良人士的掌下断为八块。
她满意地收手,回头看脸上溅满了墨汁且目瞪口呆的人——
“再问一遍,我究竟是不是萧逐月的娘吗?”
静夜,一抹人影悄然跃上了“阑珊处”的屋顶,轻巧地行走了不久,慢了下来,最终停住,俯下身来,轻轻揭走了一块瓦片。
下方一片漆暗,没有声响。
来人正准备从屋顶跃下,冷不丁,见远处走来两人,于是暂止了举动。
萧逐月与明哥一道走到房门前,他手中托着一件物什,明哥掌灯,为他打开了房门,两人一道入内。
屋内一下子亮堂起来。
明哥将烛台放在桌上。
“辛苦你了,明哥。”萧逐月温和地开口,“早些回去,否则你爹娘又要担心你了。”
“没事的。”明哥摇头,“他们知道我在萧老板你这里,都很放心。”
“话虽如此说,但还是早些回去好。”萧逐月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太晚了,始终不安全。”
“放心吧萧老板,我会注意的。”明哥回答。
“怎么了?”见他还是兀立在原地没有走的意思,萧逐月转过身子看他,“有心事?”
明哥咬了咬唇,终于开口:“萧老板,你要留下那位殷姑娘么?”
萧逐月的表情一僵,勉强笑了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明哥撇了撇嘴,“我只是觉得,自从殷姑娘来了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也不怎么开心似的。”
“不。”萧逐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她能留下,我是很开心的。”
明哥费解,“开心?可你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呀。”
他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连明哥都注意到了?
“没有。”萧逐月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我想,我只是患得患失而已。怕她又走,怕她不留下半点信息,怕这一去,又是数年,怕我又会等她许久……”絮絮地自言自语,直到见明哥茫然地看着他,才发觉自己无意间泄露了心事,他尴尬地一笑,“明哥,等你再长大些,会明白的。”
“哦。”见他没打算再在这个话题上绕下去,明哥乖巧地不再追问,“那萧老板,我走了。”
萧逐月点头,目送明哥走出去,再低头,揭开红布,眼神痴迷起来。
烛火下,托盘上的,是一枚精致的银叶,小小的叶片上,勾勒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萧逐月的手抚摸过叶身,来来回回的,爱不释手。他凝视的目光,很柔很柔,仿若那是稀世珍宝一般。
“若你真是忘记,那我仅有的,也只有思念了……”
他的声音,飘然若风。而后,他拾起那枚银叶,走到红木柜前,打开了,将那枚叶片放了进去,再细细凝视了半晌,才合上了柜门,发出一声长长叹息,缓步踱出了房门。
他走到院中,发了好一会儿愣,最后打开了院门,走了出去。
早前在屋顶上的人翻身而下,站定在院中,确定他离去后,急步走近房门前,推门而入。
烛火映照了来人的脸,是殷阑珊。
她缓步走近床边的红木柜前站定,望了扣死柜门的铜锁片刻,伸手从头上拔下一片银叶,倒转过来,将叶尾尖端插入锁眼之中——
“嗒”的一声响,铜锁开启。
殷阑珊摘下锁,手指搁在柜门上,犹豫了一下,手扳开来。
两扇柜门,左右缓缓开启,向她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萧逐月的隐秘世界——
分了很多层,每一层,都摆放着各式各样却又万中归一的饰品。
无一例外,都是银叶,不同的造型,不同的风格,不尽相同,不约而同的,却又与她头戴的银叶极其相似。
殷阑珊掩口,瞪大了眼。
密密麻麻的银叶,像是攀附了一颗大树,晃亮了她的眼,也照疼了她的心。
她探出手去,拾起一片银叶,亮眼的色泽,配着边沿的星辰图案,不难看出,萧逐月是用足了心,才能雕刻得这样栩栩如生。
心湖被什么搅动,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去。
指尖从一片片银叶触摸过去,一层,下一层,再一层,直到最底格,堆积在最后位置的,是一个黑匣。
殷阑珊皱眉,端起匣子——
没有上锁,只是小小的扳扣,颜色斑驳了不少,想来是主人家时常开启才对。
她一时好奇起来,想起梁似愚说过的话——
“我是真的不清楚你跟逐月之间的事,不过显然他肯定是认识你的……你要知道得更详细些?这,我没办法回答你……对了,我想起来了,逐月的房中有个好大的柜子,我从来都没看过里面的东西,他也不许旁人看的……”
他不许旁人看——殷阑珊抬目再看了那充斥了整个柜子空间的银叶——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那么,这个匣子,还有更大秘密吗?
她咬唇,做了决定,轻轻推开扳扣——
黑匣内,一个小小的锦袋静静地躺着,紫色的缎面,除了料子上等,其他的,是寻常的样式,没什么特别。
可殷阑珊的目光却直了,连捧着匣子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探指抓起锦袋,猛地翻转过来!
那锦袋的背面,分明以绣线纹刺着两个字——
“阑珊”。
啪!
黑匣落地,顶格弹开来,其下竟还有若干的纸片,一张张的,凌乱飞落,逶迤一地。
殷阑珊紧紧握住锦袋,蹲下身去,拾起一张来,看了上面书写的字迹,她放手,再拾,再放手,再拾,如此三番——
残破的纸,泛黄的纸,还有新色的纸……
其上,是端端正正的六个字——
“夜未央?熏意阑珊”。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语。
她站在这一地纷落的纸片当中,心乱如麻。
锦袋,是她的锦袋,可为何,会在萧逐月这里?
他们究竟是何时相遇过,为何她会没有印象?
还有,他是用了什么样的心情,反反复复地在写这一句话?
好乱好乱,殷阑珊突然恨恨起来——
萧逐月他怎敢,怎敢说他与她毫无瓜葛?
她迅速将所有纸张归附原位,将锦袋重新装入,放回柜中后重新落锁,而后不假思索地奔出门外,朝萧逐月离开的方向追去。
十五了,好圆的月。朗朗的月光洒下来,透过城中那棵巨大的树木,斑驳地点点滴滴映在树下的萧逐月身上。
萧逐月仰头,从树缝中望那皓月之色,很美很朦胧,恬淡安然。
他不禁又想起了殷阑珊,冷冷的性子冰冰的脸,笑容更是难得一见,不似月,更像雪——不,确切地来说,她,是一阵风。
来亦来,去亦去,风过,扫尽尘埃,于己,却不留痕迹。
所以,明明沾染了他人的心,自己,却忘记了。
轻轻地,他叹了一口气。
月也有阴晴圆缺呵,或许世上的事,十之八九都是不如意的,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了……
他不该强求的,阑珊既已重新回来,能见她,他始终是欣喜的,至于她记不记得他,想不想得起他们之间的种种,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吧?
“你叹什么气?”
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萧逐月吓了一跳,紧贴着树干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移了一步,奋力抬头看去,一道人影,从高高的树干上跃下来,站在他面前。
他有些窘,不意会见到殷阑珊。
“怎么了,莫非不愿意看到我?”瞧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想起之前在他房中所见光景,殷阑珊压下满满的追问,只是淡淡地开口问他。
“哦,不……”萧逐月摇头,瞥她一眼,“我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殷阑珊走前了一步,从他身侧过去,轻轻摸了摸树干,背对他开口:“本来是要睡的,但见你出来了,好奇之下,就跟了过来。”
她给他机会,若他听得出她言下之意,他应该会主动开口解释。
身后是一阵沉默,无人应答。
终是她忍不住了,“萧逐月……”
“你知道吗?这是红豆树。”萧逐月却打断她的话,如是说。
殷阑珊愣了一下,顺着自己手触的树干望上去,月光下,见深翠的繁茂叶中,隐约有颗颗的豆荚。
“红豆相思。”身后,有一只手伸过来,在她手之上,展平开来,覆于树干上,“传说,这棵红豆树,已有百年的历史了。听闻潼川府很多的青年男女,有了心事,都喜欢偷偷来这里许愿。每年的女儿节,很多的女子,都会结伴来采撷红豆,回去做成耳环手链之类的,赠予自己的良人……”
轻轻的话语声,如温风细雨般,点点道来。浅浅的呼吸,擦着耳梢而过,莫名其妙的,她觉得自己的脸发热起来。
此物最相思……
“红豆……”她摩挲那不甚光滑的灰褐色的树皮,依稀之中,仿佛看到了那些羞涩的女子们,在穿缀红豆时的痴痴寄望。
女儿家,她也是女儿家呵,却在最青春年少的时候,被那个人,无情扼杀了初生的情愫……
年少怀春,她也有痴痴的梦,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成为那个人的妻,伴他一世,此生足矣。若是那时,那时她也采撷了红豆,也必将做出赠与良人的物件遥托心事,后果会怎样呢?
她苦苦一笑,酸涩无比,已是料到了结局——他不会收受,因为他的心中,另有他人。
所以,自己还当真痴傻。
转过身去,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萧逐月,“你呢,也是来采撷红豆的吗?”
萧逐月定定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别过目光,“不,我是来为一个人祈福,盼望她此生安好无忧。”
萧逐月的眼神太迷离,她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指她。
毕竟,她将他遗忘得如此彻底呀……
她不开口问,萧逐月也没再说下去,一时之间,两人沉默下来。
一阵夜风微微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啪嗒”一声,自树上落下了什么东西。
二人低头看去,是一枚红豆荚。
萧逐月望了殷阑珊一眼,俯身拾起豆荚,剥开来,内里是两粒种子。
他小心地拈起,递到殷阑珊的面前,“看,这便是红豆了。”
这便是红豆了吗?
殷阑珊摊开左手掌心,接住那两枚鲜红光亮红豆,色泽果然艳丽动人。
自小生活在无间盟,她不曾见过红豆树,不曾见过红豆种,只大约知晓,红豆便是代表着郎情妾意的相思。
而今,萧逐月将这小小的红豆放在自己的掌中,被自己这么细细地凝望,有些稀奇,也有些——悸动。
这种感觉,很怪异,也很真实。
“你若——牵挂着某人,可将此赠与,表明心迹。”萧逐月轻轻开口。
牵挂?她牵挂吗?若真是牵挂,于那个人,恐怕也只有恨意与不甘吧?
咬了咬唇,殷阑珊抬头望着萧逐月,“你呢,你有牵挂的人吗?”
“当然有。”萧逐月笑了起来,月光与树影之下,他的笑容,看上去是如此温暖,“在我最无依无望的时候,是那个人拉了我一把,还了我一个新的天地。若没有那个人,今日的萧逐月,不会是阑珊处的小小老板,恐怕,早已浑浊不堪了。”
她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见他逐渐放柔的眼神,情知那人,果真是对他极其重要。
那她呢?她在萧逐月的眼中,又是如何?
冷面漠然,健忘无情?
她想问,却又怕问出结果。
手不知不觉中悄然握紧,掌心圆润的红豆像是要镶嵌入自己的皮肤中去。
“阑珊……”
过了片刻,萧逐月唤她。
她回目望他,见他坦坦然地直视着她,了然开口:“你心中,必定也有牵挂的人吧?”
她一惊,当下否认:“胡说!”
“我也想骗自己,可惜不能。”萧逐月摇了摇头,仍是选择了直截了当,“红豆在手,你眼神飘忽,心思已在九天之外。你对那个人,必定是有情的。”
有情,才会心乱;心乱,才会神伤。
阑珊对他,很重要;但他,不想骗自己。
“萧逐月!”殷阑珊像是被谁踩着了痛脚的野兽低号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
她是摄魄右使,无间盟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上报上名号,可使一干人等闻风丧胆,风声鹤唳。
她有她的骄傲,有她的自尊,萧逐月他,凭什么来猜度她的心?
“既是如此,是我失礼了。”
他的口气一如既往,淡淡如风,却有掩饰不去的哀伤。
恰如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殷阑珊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望因自己的冷言冷语而露出受伤表情的萧逐月,她一时尴尬起来。
“夜深了,回去吧。”萧逐月也不多言,转身,似准备离去。
殷阑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中的红豆忽然滚热起来,仿佛要烫灼她的手——
“萧逐月!”
她猛然叫出声来,音量之高,黑夜中,突兀得厉害。
萧逐月停下,慢慢回过头来,不解地回望她。
她咬牙,再咬,直到尝到了血腥味,她才凄楚一笑,缓缓对萧逐月开口:“你说得没错,我根本是自欺欺人。”
萧逐月愣住,他没有见过殷阑珊这么难看的表情——自从遇见她开始,她便是那么一个不善外露的人哪……
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殷阑珊挥手制止。
“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起,我一心向他,他也是待我极好的。”殷阑珊幽幽开口,“他甚至说,长成之后,会娶我为妻,虽是一句戏言,也令我无限期待。我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快活地一直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她。”
她的指尖,划过了粗糙的树皮,发出了刺耳的响声:“我不明白,那明明是他的仇人,他为何倾心待她?只要她开口,怕是天上的月亮星星,他也会不惜一切为她摘来。”身子在微微颤抖,她终是低下头去,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原来,我在他心中,始终是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什么东西掉了下去,落入地面的泥土中,很快浸入了去,消失不见。
殷阑珊愣了愣,抬手拭自己的眼角,润润的,湿湿一片。
好奇怪,她怎么会哭了呢?很久以前,她就不会哭了的呀。
又是一滴,再一滴,而后,是止不住的成串下来。
“不许哭!不准哭!”
她自己对自己说,拼命地揉自己的眼,想要制止那源源不绝的泪水。
一双手,从前方伸来,拉住了她蹂躏自己眼睛的手,狠狠地将她拽了过去。
那是一个温暖柔和的怀抱,截然不同另一个人的霸道专横。
“别哭……”萧逐月搂着她,下巴顶着她的额,轻拍着她的后背。
一时间,殷阑珊陡生错觉,仿若自己就是手心中的那两颗红豆,被人捧在掌心细细呵护,珍爱不已。
不想哭,真的不想哭,偏偏那泪,滂沱汹涌得更加厉害。
“不用你管,不要你管……”她握紧了拳头,用力捶他,任性得如同豆蔻年华的女儿家,“萧逐月,我不用你可怜我!”
“我没有可怜你。”萧逐月任由她捶打,声音低沉了下去,“阑珊,自始至终,我是一直在乎你的。”
他说在乎她。
是的,他在乎,从头到尾,若不是在乎,他早应对她这样冷漠的女子避之不及。
隐藏于他房中红木柜中黑匣里的锦袋暗示他们的确相识,否则她贴身的东西,只要她不允,谁人可以得到?
可他究竟是谁呢?想不起,也猜不到。
头一次,她开始痛恨起自己,过往竟可以对一切都那般漫不经心。
这厢,她心情烦乱;那厢,萧逐月将她搂得更紧,语气也更加急切起来——
“谁道你无足轻重,这八年来,无时无刻,你始终都被我惦记于心。”
言辞凿凿,情义恳切,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一听便知晓。
即便是性冷如水,殷阑珊还是不免动容,她仰面,看萧逐月。
微红的双眼,两行清泪于月光下,在萧逐月的眼中,因不同于她平日间的冷漠如冰,反而更似寻常女儿家,有了情感。
见她凝望他,看不清她翦翦水眸之下暗藏之色,萧逐月的呼吸有些急促,有些结巴起来:“若、若是你愿意——”
夜风拂面而来,树叶摩挲,沙沙作响。
殷阑珊的眼神陡然转换,她蓦地从萧逐月胸前抬起头来,目光瞬间冰冷下来,视线摄向不远处。
转变之快,与之前的痛哭之色,判若两人。
萧逐月还不明所以,下一刻,已被殷阑珊拎着飘然后退了三尺。
与之同时,他们之前站立处,横空而出一把飞刀,插入土中,雪亮的刀片轻若蝉翼,闪着寒光,把手仍在轻微晃动。
萧逐月的脸色惨白,一想到要不是殷阑珊动作利索,恐怕此刻成为刀下亡魂的,便是自己了。
殷阑珊神色未变,她从那把飞刀上收回视线,目光望向右方远处的一片漆黑当中,极淡地低哼一声。
正文 第五章 狭路且相逢
“许久不见,右使的功力未见减退呢。”
人声远远传来,带着笑意,不知为何,听在萧逐月耳中,颇为阴冷。
此处位于城南偏隅,入夜本就少有人来,此刻来人口唤“右使”,莫非,是在叫殷阑珊?
他偏头看殷阑珊——右使?是她的身份吗?她又是什么右使?
思绪还混乱着,月光下,地面已出现了另一阴影。
萧逐月仰头望去,见近旁的三层塔楼之上,一人独自站立顶端。
殷阑珊踱步,似不经意地挡在了萧逐月身前,眼神已逐渐精锐起来,紧盯那塔楼顶端之人,冷冷开口道:“逢时春,我以为黑鹰堡的教训,已经足够了。”
那黑鹰堡的老堡主为了一己之私,自不量力,妄想一举歼灭万花阁与无间盟。也是他老糊涂了,居然拿了几个女人来作诱饵,别人也就不管了,可很不巧,那里面,偏偏有段云错。阎王一怒之下,也不需万花阁主花弄影开口,当场就踏平了黑鹰堡。
发了怒,施了威,从此江湖中人尽皆知,阎王行事乖张狠辣,特别事关今日已贵为阎王夫人的段云错,最好少去撩拨他的耐性。
“好生无礼呢。”塔顶上的人轻轻地笑着,“你家阎王没有教过你待客之道吗?礼尚往来,我尊你一声右使,你岂能直呼我名讳?好歹,也应唤我淳于候才对。”
他如此说着,张开双臂,姿势优雅,从容不迫地沿着塔楼边沿飘然而下。落地之后,直起身来,与面前的二人打了照面。
瘦削的脸颊,颀长的身形,还穿了一身白衫,与身着黑衣的殷阑珊大相径庭。
逢时春望戒备的殷阑珊,目光飘向她的身后,“右使难得来到中土,滞留潼川,原来是真有原因呢。”言罢,他又笑了起来,“我乃淳于候逢时春,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的这句话,明显是在问萧逐月。
在他的笑声中,萧逐月突然觉得周身有些发冷。
不待萧逐月开口,殷阑珊已是不客气地回他:“他是何人,与你何干?”
逢时春对她咄咄的语气也不慎在意,只是拂了拂袖,言道:“我见向来铁面的右使在这位公子面前柔情展现,还泪湿了素颜,想能令右使伤神伤心的人不多见,所以好奇而已。”
殷阑珊的目光如冰箭扫了过去,“人一旦生了好奇心追根问底,一般没什么好下场。”
逢时春的手指滑过自己的眉,停在鬓角处,“你也说了一般而已,或许,我是特例呢?”
“在我手下,没有特例。”
话音方落,殷阑珊身形一晃,萧逐月还未看清,她已近到了逢时春身前,一道雪亮拉着长长的寒光闪过,轰隆声响,地面抖动,萧逐月只觉得脚下摇晃,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形。
逢时春退后了好远,他与殷阑珊之间,地面出现了巨大的沟壑,尘土飞扬。
萧逐月这才看清殷阑珊的右手中,还握着一条锁链——不,不是锁链,那是她头顶的十片银叶,只是其间被细细的韧丝通通串连在一起,形似一条锁链而已。
逢时春挥开眼前的尘灰,望与他对峙的殷阑珊,拊掌轻拍,“好得很,摄魄右使的夺魄链果真名不虚传。”
——摄魄右使?夺魄链?
萧逐月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嗡鸣,赫然想起了那位廖家公子的话。
殷阑珊,她竟就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无间盟的摄魄右使?
原来摄魄右使并不是什么粗壮可怕的莽汉,那夺魄链的常状也仅是饰品而已。
——可见小道消息是传得多么离谱。
萧逐月脑海中自动出现了当日廖家公子缠着那根据《江湖月报》上登出来的夺魄链原型而特制的银链而气喘吁吁行动艰难的模样……
如果不是此时此刻此地此等肃杀的气氛,他想自己很有可能会爆笑出声。
逢时春努力努嘴,示意殷阑珊看萧逐月张大了嘴一副痴傻的模样,“你那位朋友似乎受惊不轻哪。”
“不劳你费心。”殷阑珊回头望了萧逐月一眼,迅速转过头来,扬手又打了过来,显然不买他的账。
逢时春的袖子略微一甩,两把飞刀射出直取殷阑珊。
夺魄链在空中旋了个弧度,弯弯缠上匕首,陡然又伸直,“刷啦”一声放开,飞刀又回转飞向逢时春。
逢时春宽大的袖袍翻弄,卷入了飞刀首,手腕一抖,飞刀插入身后的塔楼砖墙之上,铿然作响。
“我无意与你动手。”逢时春敛目,也不在动手,“你也知晓,我要的,是阎王令与段云错。”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烧灼起来,熠熠生辉。
——亦不知,他的疯狂,是为了阎王令,还是,段云错。
“那你还是要与我动手了?”殷阑珊也不与他废话,直接逼上了前去,“这么久了,逢时春,你居然还不罢休。”
逢时春跃起来,避开殷阑珊的攻击,见她步步狠招,他扯了扯嘴角,轻嗤:“右使,你这般拼死拼活地效忠,也不知阎王是否领情?”
殷阑珊怒极,踏着砖墙呼呼直上,翻越过逢时春,挡在他身前,蓦地回转身来,用了十足的气力狠狠将夺魄链挥打下来。
寒光凛冽,夹带着不容忽视的杀气。逢时春不敢大意,忙匆匆凌空退开,飞身至红豆树上站定。
近旁的树枝齐齐折断,豆荚纷纷而下,爆裂开来,内中的红豆滚落一地。
逢时春探指摸了摸自己的左颊,指腹有血。
看来这一次将殷阑珊撩拨得不轻呢。
他得意得笑,眼中精光乍现。
他将沾有自己鲜血的指腹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开口:“右使,你这可是恼羞成怒吗?”
站立下方的萧逐月虽然不太明白过往的恩怨纠葛,但也大致明白逢时春是戳到了殷阑珊的伤处,才令她如此暴怒。
阎王,是那个伤了她心的人吗?
“逢时春,你如果此刻不闭嘴——”殷阑珊抿紧了唇,语气冷得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我以后都不用开口了!”
这已不是威胁,而是勒令了——开不了口的,只有死人。
“好大的口气。”逢时春的笑容促狭,眼神却是凌厉的,“就算你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自己——阎王钟情的是段云错,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一针见血,字字锋利,扎在心尖,好痛好痛。
“住嘴,我叫你住嘴!”
殷阑珊狂叫,手一抖,夺魄链就要出手——
“阑珊,不要!”
萧逐月骤然出声。
殷阑珊的动作略略迟疑,低头望下方的萧逐月。
逢时春倚树睨面色紧张的萧逐月。
“别出手。”萧逐月凝望着她因怒极而涨红的脸,低声吭气,“再气再恨,也不要毁了这棵红豆树。”
殷阑珊愣了一下,直直望着那在他与逢时春击打之中已摇坠的红豆树,地面残叶纷落,豆荚瓣瓣,红豆一地。
右手还紧握着,是萧逐月给予的红豆,热热的,气息滚拂在掌心。
浮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暴戾的眼神逐渐隐去,她甩手,银叶稳稳地重落入她的发间,片片到位,好端端的似从不曾离去过。
逢时春将殷阑珊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眯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萧逐月。
“你走!”殷阑珊盯着逢时春,道出两字。
逢时春绕着手指,闲闲的姿态,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我不管你们之间的恩怨,但身为摄魄右使,我不会任由你扰乱无间盟。”殷阑珊一字一顿,道明自己的立场,“阎王令你休想得到,段云错——他也不会给你!”
不想与此人多费唇舌,殷阑珊翻身跃下,缓步走向萧逐月。
“右使——”逢时春突然开口。
殷阑珊举目望他,但见荫蔽的树叶中,人影隐隐。
“你可愿与我打个赌?”逢时春的声音传来,“赌你与段云错,在阎王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根本就不用赌。”殷阑珊拒绝,心头的酸涩满满延溢,她凝了声,“他既已娶了段云错为妻,结果早有定论了。”
“是吗?”逢时春反问,“但在我,倒还有不同的看法呢。”言罢,他又笑了起来。
殷阑珊心思一转,视线瞥向树下的萧逐月,暗叫不好,急扑上前。
萧逐月只来得及看见殷阑珊的面色突变,随后自己的双手被外力反转向后,一阵揪心疼痛之后被狠狠握紧,同时,脖颈处一凉,薄刃已抵住喉间。
“哎,真是——”逢时春望着急促而来的殷阑珊,轻轻地笑着,“被右使吓了吓,手都有点抖了呢。”
薄刃贴着肌肤,颤了颤,殷红的血缓缓渗了出来。
殷阑珊的脚步骤停,立在一丈开外,不再上前。
“右使倒是个聪明人。”逢时春言道。
殷阑珊冷冷发话:“作践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这就是淳于候的风格?”
逢时春当然听懂了她的贬损,他眨眨眼,“我的风格,是能利用的,要尽量利用。看右使这副紧张的模样,这位公子,恐怕并不是一位无关紧要的人吧?”
对他的一再挑衅,殷阑珊发怒,“逢时春,有什么屁话,你直说好了!”
“爽快!”逢时春的眼中透着狡黠,“我的要求很简单,那便是请右使到淳于候府做客而已。”
“做客而已?”
“做客而已。”逢时春点头,顿了顿,“当然,如果其他人要寻右使而来,我也当欢迎。”
殷阑珊望他片刻,忽然笑了,笑声中凉意森森,“你当挟持了我,阎王就会前来?你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
“所以我劝你赌了。”逢时春扭着萧逐月的另一只手暗中发力,“外人皆说阎王冷漠无情,我想看看,如果他的得意手下有难,他会如何?”
揪心的疼自手臂处蔓延开来,萧逐月咬紧牙关,硬挺着不痛呼出声。
殷阑珊望了一眼萧逐月的痛苦表情,平静道:“你会输。对于威胁,他会选择放弃。”
“那右使只能怪阎王翻脸无情了。”逢时春右脚踢向萧逐月的腿弯,逼他跪下来,“或者,右使现在就可以选择离去,我绝不强迫。”
“放了他。”殷阑珊不动,“我跟你去。”
“阑珊……”萧逐月艰难地开口想要阻止,却即刻被逢时春扼住咽喉。
“右使果然爽快。”逢时春收回飞刀,推了萧逐月一把,萧逐月踉跄向前跌去。
殷阑珊扶住萧逐月。
“阑珊,别去。”喉间有些疼,萧逐月开口,嗓音有点涩。
“我已经答应他了。摄魄右使说话,从不失言。”殷阑珊抚他的伤口,“你,回去吧。”
萧逐月急了,“你要我坐视不理,看着他将你带走?”
大约是当听到了什么笑话,逢时春哼了一声:“你就便要理,又有什么本事?”
萧逐月转过身来,面对逢时春反驳:“你拿我威胁她,又算什么本事?”
“你!”逢时春拧眉,高举了手,却见殷阑珊眼中的寒光,讪讪地放了下去。
“是我自愿去的,不关你的事。”殷阑珊轻轻地说,停在他伤口处的手,缓缓朝他颈后移动,“记住,今夜的事,你就当没有见过,回去也切莫对他人提及。”
“我不……”萧逐月拧眉,定定地盯着殷阑珊,不甘地倒地。
殷阑珊将他平放在地,这才站起身来,对逢时春开口:“走吧。”
“且慢。”
殷阑珊挑眉,“反悔了吗?”
“那倒不。”逢时春笑言,“只是我还对右使忌惮了几分,右使若有诚意,还请——”
他抬手,掌心是一枚药丸。
殷阑珊看他。
“放心,这只是迷药。到了淳于府,我自当给右使解药。”
“我凭什么相信你?”
“右使可以不相信我。”逢时春也不急,他瞥了一眼昏睡于地的萧逐月,“恰如我可以随时随地回来找这位公子。”
殷阑珊一声不响地拿过他手中的药丸,吞咽下去,再盯逢时春,“你若说话不算话,我便血洗淳于府。”
“放心……”逢时春一脸笑容。
眼皮开始打架,殷阑珊半跪下来,摇了摇头。
眼前,逢时春伸出手来——
“慢、慢着!”
一道摇晃的人影挡在了殷阑珊的面前,打开逢时春的手。
殷阑珊微微有些吃惊,她下手算准了时间,萧逐月怎么可能这么快苏醒过来?
他这么做,费了多少的意志力?
“你不能带她走!”
身子益发沉重起来,耳边听到萧逐月的咆哮,发狠发急。
隐约看到萧逐月扑了上去,毫无章法地想要捶打逢时春,却被逢时春拂开了去。
“笑话,她是你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阻止?”逢时春嘲讽地讥诮。
是呀,她究竟是他的什么人呢?殷阑珊迷迷糊糊地想。
萧逐月的影子,再次直立起来,面对逢时春——
“殷阑珊,她是我的妻,你不能带她走!”
一字一顿,带着些许虚弱,却又极其清晰地飘入殷阑珊的耳中。
她是——他的妻?
虽然从种种迹象来看,她不是没有这种怀疑,只是,不如从他口中明白道出这么令她震撼。
只是——她是何时何地成了他的妻,却又对此一无所知?
逢时春大笑起来,抬手向萧逐月——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殷阑珊急了,拼力叫出声来:“逢时春,你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你放过他。”逢时春丢过一句话来,“但并没有说放他走。”顿了顿,“更何况还是右使的夫婿,我不好好招待,那怎么行?”
耳边传来一声脆响,眼前一片黑暗,昏昏然中,紧握的手松开——
犹带着体温的红豆就这么滚出了手心,混杂入地面其他坠落的豆荚红豆当中。
月光惨照之下,格外红润莹亮。
薄薄的晨雾还没有散去,有人磨蹭着走到“阑珊处”,又踯躅不前,来回踱步,似乎有些犹豫究竟该不该踏入——
“逐月,要是你真的被殷阑珊修理,也千万不要怪罪到我的头上啊……更何况我一介文弱书生,没力气没武功……你也知道的,她出手有多么狠毒……我真的是坚持了很久……”
如是三番说了几次,倒真觉得自己没怎么对不起萧逐月来——这么想,顿时觉得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于是,步上阶台,抬手想要叩门,这才诧异地发现门板似乎有松动的痕迹——
不会呀,明哥应该还没有来,至于萧逐月,也不是喜欢这么早开店门的人。
梁似愚探头从缝隙朝里面张望,静悄悄的,好像没什么人——
一张骷髅脸突然出现!
“哇呀呀!”三魂去了两魂,梁似愚尖叫,出于逃生本能地想要后退。
三扇门板突然飞开,一只干枯的手就势伸了出来,当胸这么一抓,他就那么给拽了进去,直面一个相当相当“惨淡”的人。
——好恐怖。
梁似愚干脆闭上了眼。
“殷阑珊呢?”
听到熟悉的名字,梁似愚睁开眼,不过只一下下,又有想合上眼皮的冲动。
“你若再闭眼,我便掏出你的眼珠子。”
梁似愚忙将双眼睁得大大的,其后果是看清站在面前的是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干瘦少年。
——原来是人哪,他松了一口气。
“殷阑珊在哪儿?”对面的少年不厌其烦地再问他一遍。
梁似愚拍拍胸,已经安神下来,“她在哪里,你应该问萧逐月呀。”
“萧逐月?”
有人说话,却不是那少年。
梁似愚突然觉得牙齿好酸——那突兀响起的粗嘎的声音,嘶哑得就像是轱辘在坎坷的烂路上撵过,难听之极,让他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
他转头朝一旁望去,这才发现柜台的旁边坐了一男一女,男子一身的黑,连脸都是被斗笠下的黑纱遮蔽;女子则是一身白衣,正好奇把玩着手中的首饰。
梁似愚听少年开口:“萧逐月是‘阑珊处’的老板。”
低低的笑声传来——有点毛骨悚然,至少梁似愚是这么觉得。
“阑珊处?这么有意境的名字。”男子偏头看身边的女子,轻触她的手臂,“错儿,你说是吗?”
女子仰头对他淡淡一笑,“哥哥,那个萧逐月,一定是喜欢阑珊姐姐的。”
梁似愚望着那女子的笑容,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男子饶有兴趣地问她。
“你看——”女子将自己先前手中把玩的首饰举到男子的面纱前,“若不喜欢,就不会做了这么多阑珊姐姐的银叶呀,嗯,就像哥哥,喜欢错儿,所以,会送错儿很多很多的东西一样。”
梁似愚忍不住插话:“逐月本来就是开银器店的,做东西是很平常的事。”
女子看向他来,微微噘了嘴, “可是若不是用心,怎么会做得这么好?”
她的目光很干净很纯真,令梁似愚想要反驳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不要跟她争。”男子发话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前一句,口气有些阴冷——那是对他;后一句,语气有些宠溺——那是对她。
待遇果然不同啊……
梁似愚在心底默默感慨。
男子打开柜台上的黑匣,取出一只锦袋在梁似愚面前摇晃,“现在,你可以回答问题了?”
“什么问题?”梁似愚一脸茫然。
“萧逐月和殷阑珊在哪里?”对面的少年寒着脸问他。
梁似愚更加茫然,“他们不是在阑珊处吗?”
人影一闪,眼花过后,立在身前的,是之前那个黑衣男子。
身形压人,透出一股慑人之气,逼得梁似愚呼吸不稳。
黑纱下的迫人视线不容忽视,男子开口:“可是,现在他们都不见了。”
“不见了?”梁似愚也惊讶起来,“糟了,莫非是殷阑珊一气之下将逐月给——”
光是想象就觉得恐怖啊……
“什么意思?”
“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梁似愚下意识地开口说了一句,忽然又觉得为什么要跟这一帮人说这么多,“关你们什么事?”
轻朗的笑声逐渐大了起来,是那一直安于玩乐的女子,“哥哥,他好有意思。”
“你若喜欢,我就将他带回去。”
有没有搞错?梁似愚不敢相信这男人居然将他当路边野花——嗯,比喻不恰当,就野菜好了——随便采摘一样。
“我还不想当宠物……”他翻了个白眼,竭力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你们到底是谁啊?莫名其妙出现在人家的店里,我可警告你们哦,这是打家劫舍兼带绑架拐带,小心我报官。”
“当错儿的宠物,也算是你的荣幸了。”
男子开始低低地笑,听在梁似愚耳中,难听得不敢恭维,正想叫他别再笑了,冷不丁他的下一句话石破天惊——
“我正是无间盟的阎王。”
梁似愚长大嘴,瞬间石化——
有没有这么巧啊?他就是传说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那擒住他的这个少年是——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阎王又开口了:“他是拘魂左使。”顿了顿,他看梁似愚还在强撑的样子,“至于殷阑珊,她正是我盟的摄魄右使。”
梁似愚的眼皮子翻了翻,终于成功地晕倒过去。
翟向善俯身探了探梁似愚的鼻息,没什么大碍,他望向男子,“阎王……”
阎王摆了摆手,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沉思。
一道人影闪入,俯身参拜,是修罗。
“你可查到什么?”阎王问他。
修罗呈上一把飞刀,“这是自城南红豆古木下发现的。”
阎王接过来,抚过薄弱蝉翼的刀身,目光寒渗渗地冰冷起来——
“看来,淳于候又开始闲得慌了。”
正文 第六章 千壁崖候府
冷,真的好冷啊……
迷迷糊糊的,萧逐月翻了个身,头却碰上了坚硬的什物。
这一碰,似把什么给撞醒了,他费力睁开眼,面前,是一堵石壁。
愣了愣,他举目向上看,高高的石壁一直延伸上去,似乎看不到尽头。
“这里是淳于候府。”
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他一惊,赫然坐起,转过身去,见盘膝的殷阑珊。
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在脑中拼凑,他疑惑地望望周遭,桌椅板凳床,尽是石器,带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收回目光,他迟疑地发问:“这里,就是淳于候府?”
“没错。”殷阑珊双手手掌相抵,缓缓吐气,“淳于候府本来就建于千壁崖上,你也无须太过惊讶。”
“哦。”萧逐月点头应答,见殷阑珊紧皱眉头,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似乎有点不对劲,“你没事吧?”
“还好。”殷阑珊看了他一眼,避重就轻道。
浑身无力,自感体内真气散失得厉害,久久运气不上,逢时春对她,果然还不是一般的防备。
“你的银叶——”萧逐月失声叫喊出来。
殷阑珊探手摸了摸自己空无一物的发髻,冷冷一笑,“他倒算聪明。”
“不聪明岂能邀请来了右使?”
音到人到,二人一同望向左边,见石门开启,进来笑脸吟吟的逢时春。
殷阑珊拉下了脸,“逢时春,你出尔反尔。”
“右使此言差矣。”知晓殷阑珊是在说他擒了萧逐月一道,逢时春摇头,瞅了瞅萧逐月,别有深意地一笑,“难得你二人夫妇同心,我如此这般,是成全了你们才对呀。”
萧逐月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殷阑珊哼了一声:“你还真是好心。”
“右使谬赞。”逢时春拱手,“难得右使肯赏脸到鄙府,怎敢怠慢贵客?右使夫妇若是喜欢,可随意参观,不过——”他的目光瞥了过来,“容我提醒一句,淳于候府建于崖壁之上,其上有九重青天,其下是万丈深渊,右使若一时心思不转,出了什么事故……”
“我没那么笨会自寻思路。”殷阑珊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放心,我会好好、好好地参观这里。”
逢时春露出满意的笑容。
殷阑珊也勾起了嘴角,“或许下次相见,淳于候府变成什么样,也还不知道呢。”
“右使好口才。”听出她的话外之音,逢时春也不愤恼,他转身离开,走到门边,又回头说了一句,“我相信不久后,你与阎王,很快就会相见了。”
“他不会来的。”殷阑珊硬冷地说。
“人是会变的。”逢时春笑了,“他也说过会娶你,结果呢?”
石门放下,殷阑珊盯着那硬邦邦的门,久久无声。
没错啊,人,终究是会变的。
一只温热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她没有回头,只是苦苦一笑,“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萧逐月望着她的背影,“这一次,又是我连累了你。”
没错,是他,从她入狱到她被劫,通通都是他的原因。若不是那些人以他来威胁她,她岂会落到这步田地?
想起来,他就好恼恨自己。
他应该是要保护她才对,为何每每落难的总是她?
殷阑珊已是转过身来,看清了他眼底的懊丧。
她知道,从相见的那一刻起,萧逐月,一直都是关心着她的。
心又开始温暖起来。
“无所谓连累。”她轻轻道,伸手握住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静静将他凝视,“说到底,是我欠你多一些。”
诚若他所说,她是他的妻。而她忘了他,果真是伤害人心的罪责了。
萧逐月咬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犹豫地伸出手来摸她的面颊,轻轻地试探,如同羽毛吹拂。
殷阑珊没有拒绝。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收拢,他的手,慢慢向下,绕过她的发,停在她的颈后;她的头,点点下垂,低眉敛目,靠在他的肩窝。
她嗅他的味道,一股子淡然,忽然觉得轻松。
萧逐月的声音低缓地在她耳畔响起:“我情愿你永远记不得我,也不愿见你受半点伤害。”
就是这句话,令她突然想酣畅淋漓地大哭一场。
真糟糕,最近越来越变得多愁善感了呢。
“阑珊,若是我们从没有相遇,也许,你就不会因为记不起我而这么难过了。”
他在乎的,还是她的感受,却没有说,她记不起他,他也因此难过的心情。
这个男人哪……
握紧了拳,她拼命压抑自己快要决堤的情绪,抬眼看他,“可我不情愿。”
萧逐月的眼底微有惊诧,他开口似乎还要说什么,殷阑珊的指,已点住了他的唇。
她微微在笑,“我说过,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我也说过,给我时间,我会慢慢记起你的。”
萧逐月凝视她的笑容,竟有些痴了。
“好糟糕。”慢慢张开双臂,环过他的腰,她埋首在他的胸间,闷闷地出声,“萧逐月,你好可恶,当初为什么要任我遗忘你呢?”
萧逐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享受着二人之间,脉脉的温馨,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阑珊,我没有任你遗忘,只是当年的你,并不肯为我停留罢了。
逢时春果然如他所说,并未限制他们的自由,淳于候府的所有地方,只要殷阑珊和萧逐月想去,随时都有人引领。
“淳于候府真的这么难以离开吗?”
萧逐月看了一眼前方领路的候府总管,悄悄问殷阑珊。
殷阑珊边走边道:“来去只有一条山道,易守难攻,府内设施尽是利用天然崖壁所造。”她抬手摸了摸身边的石壁,“如今你我所处皆在千壁崖半腰之上,要离开,只怕要生出一双飞翅才能逃脱升天。”
萧逐月的步子慢了下来。
“怎么了?”殷阑珊回头看拉下约莫一尺距离的萧逐月,见他的面色有异,她的眼神一缓,“别担心逢时春会伤害我,瞧,这不是带我们在参观候府吗?”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听她如此说,萧逐月拧眉,快走了几步,近前,按住她的肩。
殷阑珊停下脚步,目光从肩头的手移到萧逐月的脸上,“那你担心什么?”
前方引路的总管也停了下来。
萧逐月觉得自己的嗓音有些干涩:“我想知道,他会来吗?”
殷阑珊的面容肃杀下去,“谁?”
见她的表情重又冷硬,情知她是不喜欢提起这档子事的,但是——
萧逐月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他会来吗?”顿了顿,又道,“他会来救你吗?”
“救我?”连声音都凉冰冰的了,如绷到极限的一根弓弦,断得干脆彻底,“我不稀罕他救。”
萧逐月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若真是不稀罕,就不会以这么绝对的语气了吧?那音调,连他都可以听出,带着满满的怨怒。
果真,她还是放不下呀……
“右使,这里便是别有洞天了。”那位总管倒是选了很好的时机开口了,“候爷吩咐,二位可以随意欣赏,我吩咐下人将膳食送来便是。”
殷阑珊没有搭理他。
倒是萧逐月拱手致谢:“有劳了。”
总管回谢,从二人身侧穿过离开。
殷阑珊举步上前,步出甬深的通道,环视眼前之景,“别有洞天?看不出逢时春还真会取名字。”
萧逐月跟在她身后,须臾便见了眼前之景——
这是一处开阔的溶洞,高约四十余丈,顶方有无数的圆形亮孔,外间的阳光照射下来,射在洞内,形成无数的光斑;洞内多是石牙,上尖下大,呈龙齿交错之状;四面八方又延伸出许多的小洞,不计其数。
洞中央,还有一汪石井,汩汩清水源源不断地冒出井沿,洞中有清溪流出,颇为奇特。
萧逐月看得出奇,驱步上前,俯身掬了一口水送入口中
是泉水,水质洁净,清凉可口,五脏六腑间,尽是一股惬意。
萧逐月退后一步,唤身后的人:“阑珊,你来试试。”
——你可以试试……
有什么模糊的影像突然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么快,她竟来不及抓住。
似乎,很久之前,她曾在何地听过相同的一句话。
闪念消失得太快,殷阑珊皱眉努力回忆,却终究想不起来。
萧逐月没有发觉她的异常,他正低头看另一样新发现的东西。
沿着井壁而下,一只浴血的灰白色鹞鹰缩紧了翅膀蜷曲在边沿,浑身哆嗦,站立不稳,看来伤得不轻,眼睛却须臾不眨地盯着萧逐月,以锐利的眼神,依旧保持着猛禽特有的自傲。
萧逐月不禁动了怜悯之心,他蹲下身去,试探性地抚摸鹞鹰染血的翅,近些了看,见其上羽毛纷纷脱落,翅骨也以奇异的姿态弯向一边,应是被人恶意折断。
“逢时春不喜欢动物。”
萧逐月抬头,不知何时,殷阑珊已来到他的身边。
“这只鹞鹰,想必是无意间侵入了他的领地,被他所伤,勉强支撑逃到了这里。”
她就事论事,却见萧逐月居然伸出手去,看样子,是想要抱起那只鹞鹰——
“住手!”
她厉声喝道,却慢过了萧逐月的动作。
那鹞鹰见萧逐月伸手过来,目露凶光,拼命扑翅站立,飞羽扬动,血点染上了萧逐月的袖,尖利的喙也对着萧逐月的手背猛啄了下去!
萧逐月躲闪不及,被鹰喙啄中,顿时撕拉开一道偌大的伤口,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殷阑珊已出手扼住了鹞鹰的头颈。
鹞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殷阑珊面不改色,拇指微曲,就要对准鹞鹰的头顶敲下去!
“不要!”
见殷阑珊要下狠手,萧逐月惊叫出声。
殷阑珊手上动作暂停,看萧逐月一眼,“它伤了你。”
“我很好,我没事。”顾不得手背伤口的疼痛,萧逐月急切切道,“别杀它。”
“只是一只猛禽而已。”殷阑珊的语气有些不屑,“伤人就该死。”
“万物皆有灵性,它伤人,也是人伤它在先。”萧逐月也去夺鹞鹰,“若伤人就该死,那你呢?”
萧逐月突然停下来
——情急之下,慌不择言。
果然,殷阑珊脸色一变,“你居然拿我跟一只鸟来比较?”
“我没有。”萧逐月辩驳,“无论是一个人,或是飞鸟走兽,都是一条性命,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见他竟为了一只鹞鹰与自己辩说起来,殷阑珊未免有些恼起来,“没错,性命人人皆有,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保住自己的命。”
言于此,她的拇指,再次用力敲了下去。
萧逐月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模样,竟有些悲戚。
殷阑珊一时怔忡,好一会儿,她才低低问他:“为什么你要保住它?”
萧逐月望着她,“因为我知晓,当深陷困境已无退路之时,没有人拉你一把,是多么绝望的事。”
殷阑珊怔住,只因萧逐月的眼神,那么哀伤那么无助,一张模糊的面孔,慢慢地浮现出来,且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少年的苍白的脸,带着三分惊惶,三分失措,三分惊恐,还有一分的决然。
——竟与萧逐月有几分相似。
头莫名地疼了起来,她抚额,手一松,命悬一线的鹞鹰,就这么直直落入萧逐月的手中。
萧逐月捧着死里逃生的鹞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轻轻将它放在一边,抬眼瞧殷阑珊,见她脸色惨淡,似乎很不舒服。
“你没事吧?”他起身,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关切询问。
殷阑珊的手,重重搭上了他的臂膀,五指张开将他牢牢抓得死紧,几乎要穿透衣裳陷入肉里去。她死命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萧逐月,我曾救过你,是不是?”
“你说什么?”逢时春放下手中的石棋,饶有兴趣地问垂手而立的总管,“你说殷阑珊还不能完全记起那位萧公子与她的关系?”
“是。”总管恭敬回答,“属下一直在别有洞天外的暗室听他们之间的谈话,萧公子对那只受伤的鹞鹰——”
逢时春皱了皱眉,厌恶地挥了挥手。
明白了他的意思,总管跳过这一段,继续往下讲:“之后,殷阑珊便问了那位萧公子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她问什么?”
“她问:‘我是不是救过你’?”
“照你这么说来,这‘夫妇’二人倒有些意思了。”逢时春挑起眉来,“能够让七情不动的摄魄右使出手相救的,还真鲜有人在。初那个人之外,殷阑珊竟不曾冷面对待这萧公子——看来,我也得好好会会他了。”
“候爷——”总管上前,低声开口,“那软骨粉药性虽猛,但药性至多持续十天。”他抬眼瞅了一眼逢时春,“若是殷阑珊恢复了内力,而段步飞又不肯——”
逢时春微微一笑,拾起先前的棋子,斜斜睨了他一眼,“你是说,我走错棋了吗?”
总管忙低头,“属下不敢。”
“那不就结了。”逢时春落子,又吃掉了一个“士”。他满意地笑了,望着那剩下的孤“帅”,似在自言自语,“段不飞,你不傻,失掉殷阑珊,等同断你双臂伤你元气,即便对她了无情义了,为着无间盟,你又岂会坐视不理?”
“报!”
对匆匆而来的候府营卫,逢时春连眼皮也没有抬,专注地看着棋盘,似乎已经沉浸下去。。
总管代他发问:“什么事?”
营卫回答:“山下护卫禀报,发现不明人等入山,并直向千壁崖而来。”
总管望了一眼逢时春。
“瞧,该来的,不都来了吗?”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逢时春终于抬起头来,看还在等他命令的营卫,“传——放他们进来,沿途不得阻拦。”
见营卫领命而去,他的眼神阴冷了下去,缓缓收掌,握紧的五指间,被捏碎的棋子化为粉末徐徐落下——
“段步飞,我要你进得来出不去——阎王令和错儿,最终,都会属于我!”
崎岖险难的山道上,纵使是骑着马,梁似愚觉得自己被颠簸得快要散架。
他揉了揉自己酸痛不已的后腰,偷偷瞅了一眼旁边腰板笔直的人,终于小声发问了:“翟左使,你看我们是不是休息一会儿啊?”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他居然碰到了无间盟的上三阶实权人物,没料到殷阑珊居然就是传说中的摄魄右使,而身边这个——说起来忍不住又瞅了瞅。
明明就是个发育不良的毛头小子嘛,结果人家来头好大——哈,拘魂左使!
果真人不可貌相啊……
从潼川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往重林山千壁崖,他是无法探知无间盟的人是不是都是铁打的,可他这身子骨确实已经受不住了。
翟向善根本不搭理他,与修罗一左一右骑马护卫着中间的马车前行。
果然是上三阶的人物啊……
见他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梁似愚的视线转到那马车的灰布帘子上,心思转了转,开口道:“山路崎岖,我想夫人恐怕不是很适应吧。”
马车突然停下。
翟向善和修罗忙勒绳下马,走到车前,掀起车帘。
“休息一下。”
属于阎王特有的声音响起,梁似愚望过去,见阎王扶着那名“错儿”下了车来。
看上去脸色不大好呐,莫非是被他乌鸦嘴说中了?
面纱下似乎有眼光朝这方射来,梁似愚忙转过身假装是在拴马。
错儿?也怪,哪有人给自家女儿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的?
眼角余光见阎王扶着错儿坐在树阴下,还体贴地喂她喝水,不免唏嘘夫妻恩爱哪,可惜,那错儿——
嗯,算了算了,既然自己可以看出来,阎王又不瞎,他当然也知道啦。
摇了摇头,他朝翟向善和修罗走去,耐不住似火骄阳,随手扇了扇风,“好热啊。”
修罗瞥他,简单开口道:“是你自己非跟我们来的。”
“我当然要来啊。”梁似愚擦了擦汗,“逐月再怎么说也是我的朋友,莫名其妙地失踪,还涉及什么江湖恩怨。虽然这根本就不关他的事,可是扯上殷阑珊——哎,算了,反正也解释不清。谁知道那个什么淳于候会不会不小心就误伤来着……”
“你来能做什么呢?”这一次,问话的,是另一边的翟向善,他看那方细细呵护段云错的阎王,转过脸来,“阎王会救阑珊,可不会关心萧逐月的死活,你来,最坏的结果,是为他收尸。”
“不会吧?”没感情的话配上他骷髅脸还真是大煞风景,梁似愚不敢置信,“哪能这么见死不救的?”
“他是无间盟的阎王。”短短几个字,给了梁似愚最好的解释。
催命阎罗——他要大发善心,也就奇了。
梁似愚的脸色有些惨绿,不过显然还在硬撑,“我想应该没事的,逐月那个人,温和善良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不会短命。退一万步来说吧,假若真有那个什么什么的,他无亲无故,我跟了来,好歹也能料理。”
“萧逐月有你这个朋友,倒也幸运。”翟向善轻轻地说。
修罗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前方光滑如镜的千壁崖半腰,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在阳光的照射下,上下移动,格外刺人眼目。
翟向善和修罗二人迅速围拢到阎王与段云错身边。
虽然不大确定那是什么,但见翟向善与修罗瞬间警觉的模样,梁似愚大约也能猜到那不是对己方有利的东西。
“紧张什么!”阎王开口了。
“阎王?”翟向善回头看他。
阎王示意他二人推退开,他则牵了段云错的手,慢慢走上前来,指着前方的千壁崖,柔声对她开口:“错儿,你看那是什么吗?”
段云错眯眼望那亮光,格格笑出声来,“哥哥,那崖壁好光滑,好像一面镜子哦。”
“是吗?”阎王的大掌抚过她的秀发,黑纱下谁也看不见的眼中有一抹杀机立现,“等我们接出阑珊,重林山千壁崖淳于候府,从此便是你的了——你爱把它当什么,都可以。”
——狂妄中带着目空一切的不可一世。
对阎王与段云错的对话,翟向善与修罗没有反应,只有梁似愚,听得不寒而栗。
他誓要踏平淳于候府,究竟是为了救殷阑珊于水火,还是仅仅为了替他殷殷所唤的“错儿”找寻一个万物而已?
若是后者,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执念能令人疯狂可怕到如此地步?
正文 第七章 两相对决时
“你救过我,是我的恩人。”
那一日,他如是平静地回答她,明明白白却又令她如坠云里雾里。
殷阑珊半依石壁上,瞥了一眼忙碌的萧逐月。
他坐在石桌前,心思全在那只受伤不轻的鹞鹰身上。
从别有洞天回来之后,这几日来,他清理了鹞鹰身上的血迹,小心翼翼清理完伤口之后,又找了两方薄薄的石片,夹在鹞鹰的羽翅之上,见它并无大碍了,才放下心来。
——甚至顾不上自己手背的伤口。
“喏,吃吧。”他将一碗肉粥推到耷拉着头的鹞鹰面前。
或许见萧逐月并无伤它之心,鹞鹰从最初的凶悍变为温顺,任萧逐月抚摸它的羽毛,尖尖的喙啄了两下肉粥,嘶鸣一声,便不再吃了。
“怎了了?”见鹞鹰无精打采,也拒绝吃粥,萧逐月有些急了,干脆自己拿起勺子,看样子是准备亲自为鹞鹰喂食。
殷阑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下了床,径直走到萧逐月面前,在他迷惑的注视下,一把夺走他手上的肉粥重重放下,转而看耷拉着头的鹞鹰。
见她来势汹汹,萧逐月有些慌了,张开双手护住鹞鹰,“阑珊,你答应放了它的。”
怎么?莫非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反悔”二字吗?
“放心,我说到做到。”先说一句让他定心,殷阑珊瞪他一眼,“就你这点能耐还想救它?我担心它伤好了反倒被你饿死了。”
萧逐月缩了缩脖子,“可是它不吃……”
“你见过哪只鹞鹰是喝粥长大的?”殷阑珊没好气地说,“这是野生野长的猛禽,不是豢养在家的公鸡,它要吃肉的。”
“哦。”萧逐月恍然大悟状,“可是,我去哪里弄肉呀?”
“说要你弄吗?”他还真是没一点头脑,“待会儿找那总管要些便是了。逢时春说了,我们是客人,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不需要跟他客气。”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呐。”萧逐月欣喜,“可是那个候爷不是最恨动物吗?要是他知道我们救下了这只鹞鹰,他会不会——”
“行了,就说这只破鸟是我要可以了吧。”殷阑珊打断了他的话,摊开手,“拿来!”
“什么?”萧逐月愣了愣。
“手啊。”殷阑珊白他一眼,拉过他的手来,见手背的血迹已经凝固,虽损了些皮肉,倒也没伤及要害,便放下心来,“你这人,顾前不顾后,就算是要救吧,也先考虑一下自己好不好?看看,弄得伤成这样。”说归说,她还是低头吹了吹他的伤口,“痛不痛?”
“不痛。”她的发髻在自己眼下晃动,呵在自己手背上的热气暖暖的,早已驱走了那灼热的疼痛感觉。
阑珊,跟以往的冷漠无情相比,好像改变了一点呢。
“伤成这样怎么可能不痛?”殷阑珊狐疑地望着萧逐月,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傻呆呆注视她的模样。
触及殷阑珊的视线,萧逐月飞快地别过脸去。
嗯,红了呢——有些好笑,不过,更多的,是舒缓的心情。
怎么形容呢?轻飘飘的,仿佛自己是在云端行走。
被人重视,原来就是如此这般吧。
“可能是受伤了,感觉有点热。”萧逐月咳了咳,欲盖弥彰。
受伤流血了都会发冷,怎么可能热呢?
明知他是在说谎掩饰,反正心情正好,殷阑珊也懒得去揭穿他,“这样啊,那你早些歇息好了。”
萧逐月站起身来,匆匆走进内室。
殷阑珊气定神闲地坐下来,手指打转了一圈,缠上鹞鹰的尾羽,想起萧逐月之前的表情,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养神的鹞鹰被惊醒,张开眼来,许是见了她,眼神又警惕起来,低哑地叫了几声。
殷阑珊按住它夹了石片蠢蠢欲动的翅膀,给了它一记警告的眼神,“那个傻瓜好不容易才替你弄好,你敢毁了他的心血试试看?”
那鹞鹰竟似听懂了她的话,乖乖地收好翅膀。
“算你识相。”殷阑珊满意地弹了一下鹰喙,指尖似不经意地滑过鹞鹰的脖子,“这次我是放过你了,不过还得提醒你一句,若是将来你还敢再伤萧逐月,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她是轻轻说这句话的,为的是不惊扰萧逐月。不过那锐利的眼神,可不那么客气了。
在她的注视下,一代猛禽也没自尊地哆嗦了一下,而后俯下身子安好蹲着,不敢再妄动了。
殷阑珊冷冷地哼了一声。
石门上传来轻微的响动,她回头,瞧见站立在门外的总管一脸刻板的笑容——
“殷右使,候爷有请。”
殷阑珊被带到那冷清清没什么人气的偌大石厅时,逢时春正在悠闲地品茶。
逢时春抬头,点头示意她落座,并笑笑地退递过一杯茶来。
“右使,这是上等的铁观音,要不要尝尝?”
殷阑珊瞧了一眼那黄绿色的茶汤,没有动作,很直接地开口:“对上等的东西,我从无好感。”
“那可真是遗憾了。”逢时春也不勉强,自己端了茶杯,浅尝了一口,“这铁观音茶色以黄绿色为最佳,清澈明亮又不带杂质……”
殷阑珊打断他的话:“你今日叫我来,不是专听你论茶道吧?”
“右使不要着急,我还没说完呢。”逢时春放下茶杯,提起一边的茶壶,徐徐往杯中掺水,“但再好的茶,也需要好水来冲泡,否则便品不出茶的醇厚了。”
“依你这么说,这水还真不普通了。”
“那是自然。这水,乃是从千壁崖绝顶的凤眼泉汲出,源有流,澄之无垢,挠之无浊,质轻浮于上,含于口清凉、甘甜无咸苦,可谓清、活、轻、甘、洌集于一身,乃是能泡出好茶味的上上之水。”逢时春手中动作停下,瞥了殷阑珊一眼,“茶如此,人亦如此。”
殷阑珊似笑非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你这比喻,倒也恰当了。不过——”她曲指敲了敲桌面,“你何以断定,你才是能配上段云错的良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拐弯抹角,可惜她却不喜欢绵里藏针,开诚布公来,索性痛快。
逢时春的脸色微微一变——原以为殷阑珊多少是有点忌讳的,却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地一针见血。
“段云错这辈子的命,已与阎王绑在一起了,你竟还不明白,痴人说梦,真是可笑。”殷阑珊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即便是他死,也会拖着段云错下地狱,不会让旁人有得到她的机会。”
逢时春的眉拧了起来,他五指扣紧了桌角,“他根本就不配!”
他的怒火,即便是隐忍,殷阑珊也能察觉,“不管配不配,现在她已经是阎王的妻了。”
啪嗒——石桌一角碎裂。
殷阑珊望那残桌,再看逢时春。
自己竟被她撩拨起了怒火,逢时春隐隐有些恼,不过表面上,还是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我想与右使做个交易。”
“没兴趣。”殷阑珊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转身朝门口走去,“我累了。”
逢时春盯着她的背影,慢慢地开口:“他来了。”
殷阑珊蓦地止住脚步。
“右使,还记得你我的赌约吗?”
殷阑珊回过头来。
逢时春朝她走近,“我说要赌你与段云错,在阎王心中,究竟孰轻孰重。如今,他来了,你不应该高兴吗?在他心中,兴许,你还占有一席之地呢。”
殷阑珊盯着他,声音冷了下去:“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逢时春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距离,倾身过来,“重要的是,我要段云错;而你,要段步飞。若是没有了段云错,你便能再度赢回他的心。你我的这个交易,可是两相划算呢——谁?”
逢时春突然厉声开口。
殷阑珊迅速转过身,看见门边人影一晃,竟是萧逐月。
他默默地看着她,脸色莫名地苍白,“我见你出去了,不放心,所以——”
她未及答话,突然瞥到一缕寒光,心惊之下,身形灵动,眨眼之间,已挡在萧逐月身前,接住那当空飞过来的东西——
凛凛的飞刀夹在拇指与食指间,殷阑珊怒极,扔掉飞刀,凌空挥出一掌打向逢时春。
逢时春早有警觉,侧身躲过,身后的屏风被掌风当中劈成两半。
逢时春望望那倒地的屏风,微微有些讶然,不想殷阑珊的功力恢复得如此之快。
也不曾想,为了那个姓萧的男人,一向行事稳健的殷阑珊居然失控地对他大打出手。
心底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他的这招连环计,似乎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环节。
而正是这一步,或许,会坏了他的大事。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在逢时春冥思苦想的当口,殷阑珊已将萧逐月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萧逐月按住殷阑珊的手,为宽她的心,连说了几遍。
殷阑珊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逢时春竟敢对萧逐月出手,要是萧逐月有个好歹,她必定要逢时春抵命!
萧逐月瞧殷阑珊恨恨的样子,也不知她现在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开了口:“他说的,是真的吗?”
殷阑珊还在愤愤中,“谁?”
见她心不在焉,萧逐月悄悄地将手背向身后,狠狠地握紧,“你要的,是那个阎王段步飞吗?”
逢时春跟她说的话,一字一句,他听得清;她尚未回答,而他想要问个明白。
也许是这段日子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太惬意太美好了,融洽且温馨的亲昵已令他忽视了必须要正视的某些事实,而今,当头的一声棒喝,将这样的梦,打碎了一个裂痕。
那日,在红豆树下,她的幽怨她的无助她的泪,还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中。
若不是情有独钟,怎会令她伤情到那种地步?
身为摄魄右使,她心仪心折的,竟是阎王。
不料想他竟突如其来地问这等问题,殷阑珊怔了怔,咬牙回答:“与你何干?”
心有点乱,糟糟的一团理不清头绪,他为何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掺和?
——与你何干?
有点烦且不耐烦的敷衍话语,萧逐月突然觉得有些冷。
在别有洞天她问他的话,多少令他有点心喜。他以为,她总算对他有些记忆了,所以他屏息道出一句事实;他以为,等她的记忆慢慢复苏,最后她一定会记起他是谁,她对他说过怎样的话。
萧逐月咧嘴想要笑,嘴角扯出的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殷阑珊将他恍惚的模样尽收眼底,不过,此刻她已没有太多的精力来探究他为何突然变得颓丧不已。
她飞快地盘算着——
她了解阎王那个人,既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是陷阱仍义无反顾地前来,那么必定有他自己的目的;而以逢时春的野心,暂且不说能号令整个无间盟的阎王令,但是他对段云错的不死野心,也足以令阎王欲将他铲除而后快。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场干戈势必不可避免,萧逐月他本是事外之人,更不该无辜卷入纠纷中。
当务之急,她应先设法将他送出去。
主意打定,她对萧逐月开口:“你听我说——”
话才刚开了头,忽听一阵怪异的呼啸,随后,是络绎不绝的坍塌断裂之声。
殷阑珊神色一凛,目光越过萧逐月的肩头,直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即便是隔着坚厚的壁石,她也似乎看见了那个始终傲气霸然的黑色声音——
没错,他,已经来了。
那巨大的响动,惊动了冥思中的逢时春。
“淳于候,别来无恙,一切安好?”
低哑、粗嘎的碾碾独特嗓音,在这世上,只属于一个人。
一抹黑色的影子站在了石厅门口,黑衣、黑裤、黑色斗笠,还有黑纱覆面,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的异色,冷傲的姿态,鬼魅的腔调。
逢时春的视线,却是落在男子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的那名蓝裳女子身上,眼神陡然亮了起来。
“错儿……”他忘情地喊出声来,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
阎王瞄了一眼逢时春的举动,黑纱下的唇角扬了起来。他缓缓抬手,揽过段云错。
逢时春停了下来,一抹恨意在眼中闪现。
殷阑珊拉着萧逐月退后站定,她左膝跪下,右手握拳撑地,垂首沉声开口:“请阎王降罪。”
萧逐月虽看不见前方这个被殷阑珊唤作“阎王”的男子的面容,却能清楚感觉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玩味且别有深意……
他倔强地昂着头,并不回避。
“逐月!”
“梁少爷?”萧逐月有些惊异,接着便见梁似愚朝他奔了过来,“你怎么会——”
他看了看阎王,再看了看阎王身后的另外两人。
“你还说!”梁似愚跪在他面前,当胸狠狠给了他一拳,噼里啪啦地便是一阵数落,“莫名其妙地失踪,还被劫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不过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忘了你的女人而已,你值得这么罔顾生死拼命——”
一瞥眼见旁边的殷阑珊,梁似愚咽下剩下的话。
殷阑珊没有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
倒是阎王开口了:“阑珊你何罪之有?”
殷阑珊撑地的手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摄魄执拗,抗主尊之名在前;任意而为,轻敌被擒在后。”
萧逐月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唤自己为“阑珊”,总说“摄魄”。
“阑珊姐姐,我们是来救你的呀。”说话的,是段云错,微微噘了嘴,很率真很迷惑的样子,“你干吗还要哥哥降你的罪?”
阎王笑了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中却蕴涵着无比宠溺的语气:“错儿说得很对。”他望着逢时春,“淳于候请蔽盟的右使前来做客的目的不就是想见到我吗?现在我人也来了,你也见到了,阑珊——”他唤殷阑珊,“你叨扰了淳于候太久了,也是时候告辞了。”
“是。”殷阑珊起身,转向逢时春,“淳于候——”
“免了。”逢时春冷冰冰地打断殷阑珊的话,却是在对阎王说,“段步飞,虚情假意那一套也别用在我身上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该知道我要什么。”
“要什么?”阎王竟牵着段云错的手走进石厅找了位置坐下,闲适得仿佛是在自己的地盘,翟向善与修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阎王令。”逢时春开口,顿了顿,又看正兴致勃勃地打量那断了一角的石桌的段云错,“还有她。”
周遭似乎瞬间沉静下来。
阎王缓缓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了真面目。
梁似愚张口就要叫出声来,萧逐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他定定地望着阎王,错愕不比梁似愚少——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纵横于面颊间深浅不一的狰狞疤痕,条条交错,将一张脸,分割成了若干小小的残片,仿佛是碎布拼凑而成,形似鬼魅,仿若从无间地狱来的阎罗一般。
什么样的人,能下这样的毒手;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忍受得了这样的摧残?
“恐怕你要失望了。”阎王将斗笠递给身后的翟向善,“这两样东西,我都不打算给你。”
任谁都能听出他言语之中的调侃。
逢时春冷笑起来,他指着殷阑珊,“莫非你就真不在乎她的性命吗?她服下的毒,只有我才有解药!”
给殷阑珊的并不是毒药,但,只要他不说,谁知道呢?
“哦?”阎王扬眉,看向殷阑珊,“好吧,阑珊,你要我怎么选?”
萧逐月深深地皱眉——他说得好生轻巧,竟将这一切都交由殷阑珊抉择。
殷阑珊的表情很平静,“你早已选好了,不是吗?”
“阑珊!”萧逐月拔高了音量——她的回答,昭示了她已然放弃
殷阑珊不理他,径直回身看向逢时春,“我告诉过你,这样的威胁对他根本不起作用。”
“知我者,莫若阑珊。”阎王拊掌,气定神闲,“淳于候,今日来,除了要带走阑珊,我还要你淳于候府。”
“好大的口气啊。”逢时春嘲讽地道,视线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就算你有左右二使外加修罗道道主,以四人之力,就妄想对抗我淳于候府?”
“其实呢,我忍了你很久了。若是你放弃了错儿,我当给你一条活路。可惜啊,贼心不死,不除你,始终是个祸害。”
听他如此说,逢时春拧眉,“什么意思?”
阎王但笑不语,倒是翟向善拍了两下手掌。
厅外,徐徐走进一人。
萧逐月定睛一看,竟是淳于候府的总管。
“你怎么还在这里?”逢时春匆匆道,“我不是让你——”
“调遣山下的军队吗?”阎王道。
“你怎么知道?”逢时春惊讶地反问,后又懊恼。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阎王一摆手,总管即刻上前,扔给逢时春一样东西。
逢时春定睛一看,竟是他派遣下山传唤消息的营卫的头颅。
“你竟是他的人。”逢时春咬牙切齿道,“段步飞,你好阴险,居然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阎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样,淳于候?现在以五敌一,你还有胜算的把握吗?”
“当然有。”说这句话的时候,逢时春笑容颇为古怪。
殷阑珊暗叫糟糕,正待提醒,却见逢时春突然蹿身冲向最近的段云错。
阎王身形忽动,一条黑色软鞭腾空而出,拍击在逢时春的左臂,与此同时,翟向善和修罗也快如闪电地同时出手。
逢时春被迫退回,踉跄了几步才立定,见翟向善与修罗攻来,他挥袖,十余把飞刀齐齐射将过来。
“趴下!”
殷阑珊大叫,左右手同时按下萧逐月与梁似愚。
翟向善与修罗闪身避开。
逢时春的左臂被软鞭打中,鲜血淋漓,他喘息地望眼前众人,目光最后定在段云错身上,惨惨一笑,“好,即便我得不到,错儿,你今生也休想走出淳于候府!”
言行中,透出惨烈的决绝,只见他突然抬手重重拍向自己所站位置的石壁。
沉闷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久久不绝于耳。
“地沉了!”
最先发觉不对劲的是梁似愚,因为他趴着的地方开始向下塌陷下去。
地面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顶壁也开始有大小的石块坠落。
逢时春在狞笑,“巨石门已经落下,你们已无路可逃了。”
“这个可怕的疯子。”梁似愚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子,“他竟要跟我们同归于尽!”
阎王起身拥住段云错,看向那总管,口气未变:“可还有其他出路?”
总管的脸色难看之极,“淳于候府倚崖而建,除了前山入口,并无其他通道。巨石门落下,即便不被这些坍塌的石壁砸死,不久也会窒息而亡。”
“那他还真是该死了。”阎王低低地说,猛地扬手,夺命鞭如蛇行沿地面蜿蜒向狂笑不止的逢时春。
逢时春足点地,跃至半空,不想那鞭子随之而上,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扯了下来。
逢时春挣扎,飞刀出手,欲斩断长鞭。
岂料鞭身忽然抖了抖,避开刀刃,绕绕在他身上缠了三转,蓦地将他勒紧。
只听咯嗒三声脆响,逢时春的身子霎时被绞杀为三段,伴着他惊骇的扭曲面容,坠落于地。
一时间,血雾四溅。
萧逐月闭上了眼睛。
梁似愚狂呕不止。
“好了。”阎王收回夺命鞭,神色未变,几乎要令人怀疑之前残忍的杀戮与他毫无关系,“现在我们可以找出路了。”
正文 第八章 身陷绝境处
轰鸣声越来越剧烈,山洞在逐渐塌陷当中,时不时有大小不一的石块混着砂土落下来,叫一行人在行走之间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
殷阑珊随着翟向善等人跟在阎王身后,从她这等角度望过去,可巧看见阎王臂弯中的长长黑发。
是了,无论在何时何地,他最顾念的,始终是段云错。
这种认知她早已知道,只不过,为何现在想来,心竟然没有以前那么痛了呢?
忍不住地,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随身后的萧逐月,随着剧烈的摇晃,他行走得踉踉跄跄,还不时地提醒梁似愚注意那些从岩顶掉落的碎石。
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啊,温和善良总是喜欢处处为他人着想,为着自己,也陷入了不少险境。
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当日在潼川府初见他的情形——或许,也不是初见了。
陪她怒气勃发的,是他;陪她伤心落泪的,是他;陪她出生入死的,还是他。
微微犹豫了一下,她伸出手去,握住了萧逐月的手。
萧逐月愣了一下,抬眼望她,目光流动之间,隐隐的,似有笑意。
殷阑珊莫名尴尬起来,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主动,只好简单说了一句:“跟紧我。”
岂料萧逐月竟异常乖顺地回答:“好。”
殷阑珊感觉自己的手被他紧紧反握了一下。
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从他的掌心流窜到她的,而后,从皮肤渗入了肌体的身处,直到五脏六腑。
殷阑珊低头望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一时有些失神。
“二位,容我提个醒。”梁似愚拍拍自己脑袋上面的土灰尘,好无奈地开口,“我们现在是在逃命,麻烦能不能等出去之后再深情款款?”
殷阑珊飞快地抬起头来,拉着萧逐月急急向前奔,半明半暗当中,似乎可见她侧面有淡淡的浅红。
“喂……”梁似愚轻轻拍了一下萧逐月的肩,压低了嗓音,表情略有疑惑,“看起来,她很紧张你嘛,不像以前那么冷漠无情了。”
“说她冷漠无情,只是你们看不透她。”
飘忽忽的颇有深意的话从萧逐月嘴里说出来,梁似愚脚下一顿,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服气地犯嘀咕——莫非只有你能看透她?
正想辩驳几句,冷不丁又是一阵巨响,震得他耳朵生疼,回头见身后幽深仿佛看不到尽头,他一寒,忙不迭地追上前去。
“封住了。”
总管懊丧地推了推挡在面前的石门,无可奈何地宣布。
“让我试试。”
翟向善出声,走上前去,望面前的巨型石门,暗自运气,双掌用力猛击上去。
石门纹丝不动。
翟向善微微惊讶,他提掌,准备再试一次,岂料,却被按下了双手——
“没用的。”阎王对他摇了摇头,转而打量那石门,“你用了十分的力气都不能撼动半分,想来淳于候根本就是要与我们同归于尽。”
翟向善低下头,退到了阎王身后。
“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吗?”总管紧张地想要拉住阎王的衣袖,却被阎王躲开,他面如死灰,突然凄惨地嚎叫起来,“我只是求财而已,我不想死!你们不都是决定的高手吗?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修罗冷冷地开口:“我劝你还是省省力,呼吸别太急躁,否则还不知道有没有命等找到出口。”
他此番的恐吓有了作用,总管立即噤声。
殷阑珊突然有些恶心总管的表现,她过侧脸去,望见萧逐月锁紧了眉,一脸沉思状,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逐月?”她迟疑地唤他,“你怕死吗?”
“怕。”萧逐月沉声道。
她心沉了下去,手一松,岂料他却不放,将她握得紧紧,“是人都会死,重要的是,看你死的时候,还有谁能伴着你。阑珊,我庆幸此时此刻,身边有你。”
毫无理由的,这番话,令她的心膨胀起来,什么东西充盈其间,呼之欲出。
喉头被什么堵住了,她觉得自己嗓音发发哑:“你这个傻瓜。”
总管还在喃喃自语:“淳于候府这么大,总会有石壁脆弱之处的,我一定能出去……”
听他断断续续的絮语,萧逐月眼睛一亮,他跨了一步,准备走上前去。
殷阑珊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相信我。”萧逐月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轻轻拉开他,在前方一干人的注视下走到那总管面前,“我记得,淳于候府有个地方叫别有洞天。”
总管睨他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身死关头还在问这种问题,“有又怎么样?莫非你临死前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风景?”
萧逐月不理会他的嘲弄,“别有洞天上有圆形亮孔,我曾见阳光铺设……”
总管已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也见洞高多少了,莫不是还想飞上去不成?”
“可是那些洞中洞呢?”萧逐月反问他,“别有洞天中石牙生长得如此繁盛,必然不是一口清泉就能了事。一定还有其他水源的,若不是来自地下,便一定来自那些洞口了。换言之,它们有可能曲曲相通,也有可能与外界相通。”
“这里是千壁崖,水源绝对不会来自地下了。”殷阑珊恍然大悟地接口,“这么说,那些洞中,必然有一条出口。”
“对啊。”总管大叫起来,“千壁后崖,的确有飞瀑而下。”
萧逐月点头,“如此说来,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萧逐月?”
萧逐月抬眼看阎王,面对传说中如此一个阴鸷的人物,他的目光中没有一丁点的胆怯和惧怕。
“好得很。”阎王开口,缓缓扫了一眼殷阑珊,“你的确有点本事。”
萧逐月刚想回话,地面又剧烈地摇晃起来。
这一波,来得又猛又急,谁也没有提防,梁似愚与萧逐月两人一下子被甩到一侧石壁上,殷阑珊等人也被震倒,饶是阎王,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扶着段云错站稳。
殷阑珊挣扎着站起来去扶萧逐月,却感觉他手心一片冰凉,似乎还有些哆嗦。
“你——”她方开口要询问他,一块石壁开始脱落,蓦地自头顶砸下来。
她只好揽住萧逐月,飞身一跃避开。
“为什么没有人救我啊?”梁似愚苦命地叫道,只好就地翻滚到一边的安全地带。
有别于之前的碎石,更多更大块的石壁,纷纷砸落下来,众人左躲右避,狼狈之极。
阎王望面前的一片混乱,单手拎起那被砸得一脸是血还在呻吟的总管,用力向前一扔,干脆地命令道:“带路!”
别有洞天内的石牙因剧烈的震动已断裂了不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凌乱不堪。
尘灰石屑很大,即便是掩住口鼻,仍是一股闷人的窒息。
若干的洞口如枝桠一般伸出来,每一个,都是黑洞洞的看不清去往何处。
“该往哪儿走?”总管颓丧地跪倒在地。
“分头找,别再浪费时间。”萧逐月突然开口,“支持不了多久了。”
殷阑珊望着他——他说得没错,从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中,她能够判断,多拖一时,他们便离死亡越近一步。
“你说得没错。”阎王看了一眼段云错,目光闪烁了一下,再望殷阑珊,挑了挑眉。
这样的表情,殷阑珊懂得其中的意思——他在征询她的意见,是随他走,还是跟萧逐月?
她咬唇,下意识地瞅着萧逐月。
可他却没有出声,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莫名地突然心烦起来,她猛地拽住萧逐月的臂膀,折身向右走去,留下语音袅袅——
“我跟他一起。”
身后的人会怎样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不再是摄魄右使要以保护阎王安危为己任,她是殷阑珊,是那个萧逐月等了八年却没有记起他来的殷阑珊。
她还没有认出他,他不能死,也不可以死。
不知何处来的怒气,她一股脑地向前走,却被一股力道拽了拽——
“走这里。”
她回头,萧逐月停下摸了摸一边洞口的石壁,轻轻对她开口。
好笑,他那么低那么轻说话干什么,是因为方才没有开口挽留觉得愧对她了吗?
她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反对,侧身走了进去。
暗黑只有微弱的光线,整个洞,阴冷潮湿得厉害。
她摸索着前行,时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萧逐月模糊的影像。
“我没事,小心前面。”在她再一次回头的时候,萧逐月开口了。
殷阑珊只觉得自己脸上一热,“谁担心你?我只是想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上来罢了。”
很拙劣的借口,没想到摄魄右使也会用这一招啊?
这么黑暗的环境,也不必担心殷阑珊会看见,于是,萧逐月笑了。
胸口突然一阵闷痛,他极力隐忍,还不是不小心溢出了一声小小的呻吟。
“怎么了?”殷阑珊听到了,她伸手去触摸,掌心却是一片濡湿。
萧逐月低声开口:“太黑了,我——害怕,冒冷汗了。”
殷阑珊觉得有些好笑,不过细想他或许从来没有此等经历,害怕也是情理当中的事。
慢慢向下摸索到他的手,她一手握紧,另一只手探及石壁,带着他一同向前,加快了脚步。
真糟糕,他手心还是凉凉的,恐怕真是惊吓不轻呢。
“阑珊——”萧逐月突然开口唤她。
“什么?”她专心地摸着石壁,感知方向,尽量不要被凸出的嶙石撞得鼻青脸肿。
一阵沉默。
“萧逐月?”
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一惊,用力握了握手,他的手仍在,她才放下心来。
“我在呢。”
不知为何,他的嗓音听在她耳中,仿佛有点喘息。
越是深入,洞就越来越小,殷阑珊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淋漓的汗水快要湿透衣裳。
他们真的没有走错路吗?
“你会不会后悔遇见我?”
他难道就不能出去之后再问这些怪问题吗——殷阑珊有些懊丧地想。
“若是你没有遇见我,就不会为记不记得我这码子事烦恼,也不会因为我,被逢时春劫持到这里,更不会被困在淳于候府走不出去了……说起来,到底还是我——”
“你还有完没完!”殷阑珊薄怒地打断他的话,“你哪有那么大的能耐牵制我?若是我不愿意,谁能——”
她停下,即使看不见自己的面容,也一定知晓自己的面部表情必定僵硬不已。
若是她不愿意……
是的,没有人能左右她的意志,自始至终,她根本就是自愿为了萧逐月——
天!
她捂住自己的嘴,防止尖叫脱口而出。
醍醐灌顶,仿若大醉一场,蓦然苏醒!
她已不再是单纯为了记起萧逐月才留在他身边,什么时候,她对他,竟有了莫名的关心与担忧,还有信任与依恋。
又想起阎王——
按住自己的心房,心平稳地在跳动,想起那个人,却不再隐隐地痛了。
这场变故,从何时开始,为什么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你生气了?”久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萧逐月又在问她。
不,她不生气,只是突然间,发现从一张缠绕了自己很久的网中脱身出来,而且,看到了一片新的天地。
“萧逐月,若是我一辈子想不起你来,该如何是好?”
平静的语气,很直接,也很无情。
萧逐月愣了一下,也很平静地回答她:“若是真忘记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不介意?”
萧逐月摇头,随后想起殷阑珊可能看不见,“不介意。记得我,你要走,我留不住;记不得我,要你留,也得看你愿不愿意。”
“原来是这样……”殷阑珊喃喃地说着,尾音拖了很长。
萧逐月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知她为何忽然想到问这个。
手偷偷地在唇边擦了擦,压下喉头的一股甜腻——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前方的殷阑珊停了下来。
萧逐月已有不妙的感觉。
“有岔路。”
果然,殷阑珊如是说。
分洞竟还有支洞,支洞呢?谁知还有没有其他的旁枝末节?如此走,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萧逐月突然觉得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站立,软软地倒下去。
“别怕。”殷阑珊的手从他腋下穿过,捞住他,与他面对面地跪坐在地,“我们一定能找到出路的。”
即使她掩藏得很好,他也能在她的喘息言语中听出她的不安。
她认为他是在怕,也罢,身边有个比她更害怕的人,反而能令她缓和不少紧张的情绪。
只是,他实在很累呀……
头不由自主地垂向前去,无力地垂在她的肩头,湿漉漉的一片,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殷阑珊有些诧异,因为肩头上的人,满头大汗,还在颤抖,还在哆嗦——
“冷……”
乱糟糟一片中,他喃喃地再说。
她环住他的肩,彼此靠得更紧,贴住他的脸,想要给他更多的温暖,却依稀嗅到了其他的味道——
咸腻甜腥的,伴着一阵风,逐渐由浓转淡……
等等!风?
殷阑珊的目光一沉,迅速转头朝之前进来的方向,一团模糊的黑影急速而来,她出手,“啪”的一下打了上去。
黑影发出一声惨叫,被拍出数尺之远,坠落下来,就地滚了几圈才勉强停下。
——是鹰鸣,居然是那只鹞鹰。
它是怎么找过来的?殷阑珊警惕地望着那团接近的黑影,将萧逐月搂抱得更紧。
她可没有忘记这只鹞鹰对萧逐月之前的恶形恶状。它若是想趁着这等机会落井下石恩将仇报,她就将它剁得一点不剩。
鹞鹰挣扎着跳了过来,却在距离一尺之外停下来,大概是惧慑殷阑珊,驻足不前,只是一个劲地急促鸣叫。
“有什么好叫的?”殷阑珊怒喝一声,却又引起了一波小小的晃动,碎石又开始向下掉。
她俯身挡住萧逐月,石块尽数砸在她的背部。
鹞鹰还在扇翅叫着,这一次,更加尖利了。
叫得人心烦意乱,殷阑珊恨不得立即将它就地正法,却又想起答应过萧逐月不伤它性命,一时禁不住牙痒痒起来。
怀中的人动了动。
鹞鹰蹦跳着向前,在殷阑珊一时不察之下,已飞扑入萧逐月的胸怀。
殷阑珊不客气地拎翅将它提了起来。
鹞鹰叫得好生凄惨。
萧逐月倦倦的声音响起:“阑珊,不要对它这么残忍……”
“哪有?”她矢口否认,撒手任其掉下去。
萧逐月接住鹞鹰,捧在怀中细细摸它的翅膀。
鹞鹰却拼命挣扎着,发出一声紧似一声的锐利叫声,要跳出他的怀抱。
“怎么了?”萧逐月安慰它,“别怪她,她只是性子急了些。”
说她吗?殷阑珊撇了撇嘴。
鹞鹰猛地在他手背啄了一下,萧逐月受痛松手,鹞鹰飞了出去,绕进一条岔口。
殷阑珊火大了,“我就知道它没好事……”
低低鸣叫,鹞鹰又飞了回来,不断地扑打着翅膀,似在催促着什么。
“阑珊!”萧逐月突然开口,语气惊喜起来,“跟着它!它知道出路!”
他早就该想到的,淳于候府禁卫森严,逢时春又是那么讨厌动物,这只鹞鹰怎么可能从正门进来?
他们在别有洞天发现受伤的它,当时以为它是因为受到了伤害而躲在这里,却没有想到还有一种可能——
从哪里来,它便想从哪里离开。
找出路逃生,是所有动物的本能。
正文 第九章 惊心煞摄魄
鹞鹰已在前方飞过了几个岔口,洞也更加幽深狭窄。
殷阑珊扶着萧逐月艰难前行着,感觉他的身子益发沉重。
她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你,真的没事吗?”
不对劲,相当不对劲。
萧逐月猛地咳起来。
殷阑珊拍他的背,“要不休息一下好了。”
“不用。”萧逐月拒绝。
“可是你——”
萧逐月突然握紧了她的手,“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黑暗中,能感觉到他的力气突然大了起来,将她的手握得好痛好痛。
希望,是了,他们的希望,此刻全部维系在一只鹞鹰身上。
即便再怎么怕,再怎么累,他也是希望能活着出去吧?
只要能出去,繁华三千,好过横卧在千壁崖上的枯骨一具。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失望起来……
拐了个弯已消失了踪影的鹞鹰突然在那方又开始叫起来。
萧逐月推她,“你走,我跟得上。”
殷阑珊迟疑地向前走去。
说实话,她并不认为一只鹞鹰能带给他们多少惊喜,特别是这条洞越往前行便越来越窄越来越低,怎么可能——
淡淡的光突然射下来,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待久了,她一时居然适应不过来。
以五指半掩再睁开眼来,光晕在眼前环绕,尽是从前方的一处光源传来。
有出路,真的有出路!
萧逐月他赌对了!
她惊喜交加,望着那只鹞鹰飞转回来,这才想起该做什么。
猛地撕下一片衣料,她朝那只鹞鹰伸手。
鹞鹰竟也乖顺地飞过来停在她的手臂上。
她将衣料绑在鹞鹰的左脚,抬眼见它渗血的翅膀,拍了拍它的头,“抱歉,如果你能将他们都带来,你想怎么报复,我都随你。”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对一只鹞鹰做这么奇怪的承诺,但不得不承认,它算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鹞鹰似是听懂了,奋力振翅,摇摆着从她头顶沿着原路飞了回去。
她做完一切,如释重负,这才想起应该要与萧逐月分享,赫然转过身来,高叫出声想要萧逐月听见——
“真的有出路!我们——”
剩下的话尽数被堵住,再也说不出来。
萧逐月静静地靠在拐弯处的赤壁上,胸口的衣衫被大片的鲜血印染,嘴角还在不断地溢出鲜血。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冲她微微笑着,浅浅淡淡,伴着那刺目的血,看得她触目惊心——
“阑珊,你可以活下去,真好。”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
释然、翩然……
那是一种完成了使命的放松。
可恶可恶可恶!
殷阑珊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了倒在地上的萧逐月。
“萧逐月,你居然又骗我!”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狰狞了面孔,毫不留情地狠狠甩下一记耳光。
这是她第二次下狠手打他。
萧逐月苍白如纸的脸颊顿时出现了五道指痕。
可见她果然是气极,才会下手狠重到如此地步。
意识有些恍惚,却还是能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萧逐月喃喃地开口:“对不起……”
殷阑珊恶狠狠地抓起他,“谁要你说对不起,你以为拿你的命换我出去我就会感激你吗?谁要你牺牲了,谁要你大义凛然了!萧逐月,你要是敢死在这里,我发誓会将你的尸体挫骨扬灰,让你万劫不复!”
她的话,还说得真是决绝,果真有了摄魄使的狠劲。
“我——”他想开口说话,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一次,没能压下去,张口,喷吐出来。
殷阑珊低下头。
妖娆的大片血花,在她的衣衫上蔓延,血腥的膻味,弥漫在这方空间。
她愣了一下,见萧逐月胸口似乎又有震动的迹象,她猛地回神,以手掌封住了萧逐月的口。
萧逐月还在咳,每咳一次,就能见殷红的血从殷阑珊的五指间渗出,沿着她的手背蜿蜒而下,再一滴滴地落地。
啪嗒、啪嗒……
一声又一声,听得那么清楚,令人毛骨悚然。
“别咳了,不要再咳了!”殷阑珊狠狠封缄他的嘴,不住地叫喊,“我叫你不要再咳了!”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受伤的?是了,是在石门前的那次剧震,她看着他被甩上石壁的。
怪不得她老是觉得不对劲,他的行动拖沓,他的嗓音轻弱,不是因为他害怕懦弱,而是他已然受了重伤。
他居然还轻描淡写地掩饰,任由她一直误会下去!
她以为他是贪生怕死,而他,却是硬挺着怕成了她的拖累!
望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冷冰冰的身体,一时间,殷阑珊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绞痛得无以复加。
咳嗽停止了,她颤巍巍地移开手,染满了血的手指摩挲着萧逐月的脸颊,声音止不住地哽咽下去——
“萧逐月,你是个傻子……”
是傻子,只有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萧逐月的右手突然抬了抬。
殷阑珊握住。
萧逐月吃力地展露笑容,“我、不傻,阑珊,我知道怎么保护你……”
他曲起食指,缓缓在她的掌心中一笔一画地认真写着——
夜未央?熏意阑珊……
手心一点点细微的凹陷,刹那间,她突然想起了那些纷飞一地写满了这句话的纸片,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一颗又一颗,纷飞而下。
他看着她落泪,他看着泪水滴下来,打在他的脸上,却是暖暖的,火热不已。
她的样子,看上去好难过,他很想问,她此刻的难过,究竟是对他感激,对他有愧,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喜欢——即便是小小的一点,他也满足了。
八年前被遗忘了一次,可从此,至少她会记得世上有个萧逐月。
这就够了,够了……
“你不能死,不能死……”殷阑珊哽咽着,用力想要扶他起来。
扶到一半,萧逐月又倒下去。
她不甘心,将他倒转过来,她的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在他胸前环抱,将他一点点地向前拖。
“我要带你出去,我会带你出去……”她一直一直反复地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萧逐月。
萧逐月只觉得自己眼皮上下开始打架,是难以抗拒的沉重,迷迷糊糊的,眼前出现了好多场景,无一例外的,都是殷阑珊——
冷漠的她,凶狠的她,微笑的她,落泪的她……
阑珊,你可知道,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好久?
殷阑珊拖着萧逐月向那抹亮光不断前行,她觉得好晕好闷,快要没了气力。
不行,不能停下,她要带萧逐月出去,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他会康复,会完好无损。
一定会!
凌乱纷杂的脚步声渐渐大了起来,愈来愈接近,伴随的,还有如雷声轰鸣的剧烈的震动。
“师姐!”
翟向善第一个冲入她的视线。
带路的鹞鹰筋疲力尽,终于掉下来,翟向善接住它,小心地将它蜷缩在自己怀中。
而后,阎王、段云错、修罗、梁似愚、总管……
一个也不少。
灰头土脸的梁似愚才一进来,见萧逐月一动不动地被殷阑珊倒拉着前行,他大惊失色地冲上前,探手想要触及,不想却被殷阑珊一掌掀倒在地。
殷阑珊冷冷地开口:“别碰他!”
“他——”翟向善早已发觉了萧逐月的不正常,却不敢贸然向殷阑珊发问。
她的眼角垂泪悲戚,面容却是毋庸置疑的冷凝肃杀。
他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阎王使了眼色,制止翟向善说下去,随后他对修罗开口:“去看看。”
修罗会意,得令即往光源处而去。
阎王这才看殷阑珊,“等他死了,你再做出这样子来也不迟。”
低沉粗嘎,事不关己,口气竟无半点怜悯。
殷阑珊终是抬眼看他,碰触他的目光,“我明白了。”
她竟如此乖顺回答阎王——翟向善诧异于殷阑珊的反应。
阎王的眼神微有闪烁,“你明白什么?”
这一次,殷阑珊的视线投向他怀中的段云错,“只有你,才是他的归宿。”
段云错懵懂地望着她
也许除了阎王,并没有人听懂她的话,不过已无所谓了。
她低头再望似乎已昏睡过去的萧逐月——
因她在乎的,而今只有萧逐月一个。
那颗曾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如今被他充盈得满满,终于有了归宿。
于是她想,是时候,她可以回头了。
“阎王!”
修罗急急从那方走来。
“如何?”阎王问他。
修罗的神色有些复杂,“的确有出路。”
总管欢呼起来:“我们有救了!”
“不过——”修罗有些犹豫,“那个洞口……”
“你吞吞吐吐个什么劲啊?”总管已是不耐烦地叫起来,“走过去看看不就——”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随着轰天一声巨响,他头顶的那方石壁砸了下来,偌大的一块,霎时将他压下,砸得血肉模糊辨不清原状。
阎王按下段云错的头,不由分说地率先向前冲去。
致命的坍塌已然开始,他们已无退路,只有向前。
翟向善将鹞鹰就近塞到梁似愚的怀中,蹲下身去抬萧逐月。
殷阑珊动了动——
翟向善急急开口:“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请你不要将一切想得那么糟糕。”顿了顿,“你也不想他死,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殷阑珊没有再抗拒了。
阎王停下了脚步。
后面的人不明所以——因为在这狭窄的甬道中,阎王的背影的确已挡住了前方的大半光景。
片刻后,才听阎王笑了起来。
梁似愚不明所以,推了推前方的修罗,“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往前走了?洞口不就在前面吗?”
修罗回过头来,神情肃穆,“洞口是有,不过,那只是个一尺见方的小洞。”他指了指梁似愚怀中的鹞鹰,“我们这里,除了它,谁都无法出去。”
梁似愚愣住,“没想到我今生的命运居然是被砸死……”
“向善……”殷阑珊突然轻轻开口。
翟向善回望她。
“把他放下。”
翟向善不明所以,不过还是依言将萧逐月平躺放在地上。
殷阑珊跪坐下去,凝视萧逐月的脸,低声呼唤:“逐月,你听得见吗?”
萧逐月的眼皮动了动,随即,竟缓缓张开了眼,目光有些迷茫涣散。
周遭的响动剧烈不已,脚下也开始轰隆震动
殷阑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他垂落于身侧的手握紧,“我要告诉你,就算是我一辈子都记不起来你是谁,即便今日是死,我也不会放手了……”
“乖乖,好肉麻……”天外飞来一句话,很讪讪的不以为然,“我说左老头,你听见没有,你家徒儿也有柔肠寸断的一天呢。”
“你懂个屁!没人性的家伙……”反驳声中气十足,“适时给点同情心好不好,没看见阑珊快心碎了吗?”
“心碎一时半会也死不了。”闲闲的话又飘过来,“我只知道你再不开山凿洞,里面的人马上就会被压扁了!”
洞口突然倒转过一张脸来,微笑着打着招呼:“啊,步飞,还好吧?”
“左叔,好久不见。”阎王处变不惊,只搂着段云错退后了数尺。
尺余见方的洞口瞬间被扩张,亮堂堂地射出一条康庄大道。
“塌——啦!”外面有人很闲散地叫起来。
“走!”
阎王高喊,一把将段云错推出去,让外面的人接了个正着。
修罗紧跟而上。
“等等——”守在外面的左天释辩解,“我主要是要救我的阑珊徒儿啊……”顺带踢了一脚坐在外面一边观看瀑布一边催促的燕子殊,“你不知道帮忙吗?”
“我在啊。”燕子殊将头探到洞口旁,拉了梁似愚一把,随后提高嗓门朝里喊,“快点啦……”
翟向善为自己的师父汗颜,他正待踏步向上爬出去,突然脚下绵软,疑惑间向下一看,不免骇然。
坚硬的地面竟出现了无数的裂纹,他与殷阑珊两人的脚下正在微微塌陷——
“别动!”上方的燕子殊低低对他说。
翟向善屏息。
“来,抓住我的手。”燕子殊朝他缓缓伸出了手。
翟向善犹豫地看了一眼殷阑珊,“可是师姐她……”
“救人也得一个个来吧。”燕子殊翻了个白眼,“你再磨磨蹭蹭的就都死在那里好了。”
翟向善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拉住燕子殊的手。
细微的一声脆响,翟向善只是感觉身子猛地向下一沉,燕子殊的脸骤然离远。
整个山洞都塌下去了!
电光火石之间,眼角余光瞅到倾斜的殷阑珊,他赫然伸出另一只手,环住了殷阑珊的腰。
而殷阑珊,则牢牢抓着悬空的萧逐月的肩。
“萧逐月!”
迷糊中,有谁在呼唤,焦虑且悲急。
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脚下没有坚实感。
勉强睁开酸涩不已的眼,下方黑洞洞的,只看见无数的大小石块从身旁急速坠落下去。
肩膀好生疼痛,有谁狠命地抓着自己?
萧逐月费尽力气朝上看去,是殷阑珊。
“快啊,洞口快封住了,拉他们上来!”
远远的,还有人在叫。
他看得真切,维持自己生机的那只手,已被上方落下的碎石砸得鲜血淋漓。
但她没有放手,反而握得紧紧,握得牢牢,仿佛那只手不是她的,那些血也不是她的。
“阑珊……”他艰难地叫,轻飘飘的话方开口,就被阵阵轰鸣声压了下去。
“师、姐……”翟向善大汗淋漓地开口,担负着两人的重量,他与燕子殊相握的手正点点滑落。
更糟糕的是,洞口快要被封闭,只能看到燕子殊胸腹以下的部分了。
“阑珊,放手!”眼看已拉不住翟向善,燕子殊情急之下,怒喝殷阑珊。
殷阑珊只是看翟向善,“你放手!”
翟向善摇头,“不!”
好像一场拉锯战,互不相让。
洞口突然出现了阎王的面容,阴鸷冷酷。那样的姿势,他当是半跪在地朝里张望。
“殷阑珊,我数到三,你若不放手,就由我送萧逐月上西天!”
殷阑珊猛地抬起头来。
阎王避开她的目光,“一!”
殷阑珊的五指缩得更紧,指节都已泛白。
“二!”他的手,缓缓探向了腰间的夺命鞭。
“段大哥……”
殷阑珊开口了,平静的语调与周遭的惨淡形成鲜明的对比。
阎王的动作突然一顿,表情复杂起来。
正文 第十章 怪异的萧夫人
她不再唤他“阎王”,她肯再叫他“段大哥”了,依稀回到了很久以前,又看到了那个拥有明媚笑容的少女。
“你只管要了他的命,我保证,你也救不了我。”
原来她早已有了赴死的决心,若是失去萧逐月,她根本就没打算独活。
“为什么?”他有些动容,嗓音竟有些颤抖。
殷阑珊闭眼,复又睁开,“我喜欢上他了。”
耳畔传来衣帛的碎裂声,她向下望去,见萧逐月肩上的布料竟慢慢顺着自己手抓的位置撕裂开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颤动一下,连累了翟向善又下滑数分。
“殷阑珊!你无药可救了!”眼见自己与徒弟只有两根手指紧紧相扣,生死一线间,殷阑珊居然还如此固执,燕子殊爱徒心切,气得吹胡子瞪眼,“向善怎么说也是你师弟吧,你竟为了一个外人置大家的生死存亡不顾?”
殷阑珊看了一眼咬牙苦苦坚持的翟向善,咬了咬唇,“对不起,向善。他生,我生;他亡,我亦亡。”
言罢,她突然伸出另一只手狠狠击打在翟向善环住她腰肢的手臂。
翟向善遂不己方,受痛反射性地收手,燕子殊一使力,将他拽出了洞口。
阎王夺命鞭出手,缠住下坠的殷阑珊。
死死抓住萧逐月的殷阑珊在急速下坠中突然被硬生生地拉住,只感觉手中所握又撕扯数分。
“不!”她惊恐地望着手下的衣料一点点地剥离萧逐月的衣衫。
萧逐月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阑珊,有你的一句话,已经足够了……”
嘶啦——
她的身形在半空倒转过去,五指间,飘落下半幅肩摆——
“萧逐月!”
她觉得眼前一黑,随即身体轻盈得如同飞鸟一般飘出了洞外。
烈烈的日头好生耀眼,一群人瞬间将她团团环绕,她只直直望定了燕子殊与左天释,咬牙切齿地开口——
“你们这两个老王八蛋!”
随即,气急攻心她吐出一口鲜血,一阵天昏地暗后,昏厥过去。
潼川府的众家媒婆又开始有了深深的挫折感。
何也?
因为大好的生意,没有一个人能够做成。
说来说去,还是怪那位殷姑娘。
什么,你问谁是殷姑娘?
当然是“阑珊处”的那位了。
原来冷冰冰的殷姑娘换下那副面孔还是水灵灵的一个俏佳人呢,看得去“阑珊处”的男子都心痒痒的,皆欲一亲芳泽。
你问那个萧老板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呢?失踪一趟就没有回来,搞不好,八成是挂了,所以这“阑珊处”便被殷姑娘买下了吧。
这么说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家,放在那里赏心悦目;又有了营生的手段,也不用你来供菩萨一般养她;况且还是身怀绝技能击退衙门捕快的高手,关键时刻能当个保镖救夫君的性命,谁人不想娶啊?
所以啊,众多的老爷少爷公子老板都挣破了头想要赢取这位殷姑娘,也纷纷聘请了媒婆上门提亲。
可惜,殷姑娘太不客气了,跟萧逐月想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干脆不露面,只差了明哥儿出门回话。
“抱歉。”明哥忠实地转答殷阑珊的话,“萧夫人她说——”
“等等!”已有媒婆尖叫起来,“你说谁是萧夫人?”
明哥耸耸肩,“就是殷阑珊啊。”
媒婆们的骚动更大,团团围住明哥,“殷阑珊什么时候变成了萧夫人,她是谁的萧夫人?”
明哥被夹击得呼吸艰难,勉强出声:“萧夫人,要我转、转告你们,她已经有夫君了,便是萧逐月萧老板。”
“萧逐月,不是传闻他死了吗?”有人开始垂头丧气。
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跟一个死人去争,没什么争头嘛。
“没、没有。”明哥快要透不过气了,他憋红了脸,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夫人说,她会一直等他。”
制坊内,殷阑珊仔细地削去一朵以纯银雕刻的牡丹周围的银屑之后,这才回头看早已在门边不知等了多久的人——
“怎么有兴致过来?”
翟向善微微一笑,走近她,递过来一个原木盒。
殷阑珊瞄了一眼盒子下方篆刻的“无间”二字,“我已不是无间盟的摄魄右使了。”
那夺魄链曾是段步飞所赠,当日于淳于候府失了它,她便不再是摄魄,从此与阎王毫无瓜葛。
所以,她没有理由再承受来自段步飞的任何东西。
她直言拒绝,翟向善却也没有收回,“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不必。”殷阑珊转身将那朵牡丹放好,突然想起了什么,“落生还好吗?”
那只鹞鹰,毕竟为萧逐月所救,当日想要带它离去,谁知它却不肯跟她,想来与她无缘,索性给它取了个“落生”的名,便送与翟向善了。
“它差不多算我一个得力帮手了。”翟向善回答,话锋一转,“你真不打算看?”
他一直将话题绕在这上面,殷阑珊蹙眉,“你执意要我看,莫不是暗藏玄机?”
“玄机是有,不过要你自己发现。”翟向善回答得意味深长。
“好,我便看看你能耍什么花样。”殷阑珊从他手中抽过木盒,翻开盒盖——
白色的缎面上,躺着两颗红豆,鲜红光亮,艳丽动人。
她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什么东西猛然炸裂开来。
翟向善没错过她惊愕的表情,他气定神闲地开口:“今日可是女儿节呢。”
殷阑珊蓦地探手向前抓住翟向善,力道之大,连打翻了旁边的花架,她也浑然不觉,“谁给你的?这是谁给你的!”
心中突然有了希望,她在长久的黑暗沉沦中突然看到了光明。
翟向善笑了,“师姐,当日你曾说过,他一定没有死,而你,会一直在阑珊处等他的,不是吗?”
殷阑珊瞪大眼,呼吸急喘起来,“你是说他真的——”
“没错,是真的。”翟向善唏嘘,她惊喜交加的模样真的与以前判若两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依稀有些片段,连接不上,似又诡异。
翟向善叹了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开阔路:“师父和师伯,为老不尊的这点脾性,你该是知道的。当日你气他们玩心太大救援来迟,骂他们‘老不死’,他俩气得吹胡子瞪眼,齐齐威胁阎王要小小惩戒你一番才能消心头之恨。”
“我记得骂的是‘老王八蛋’才对。”殷阑珊冷笑一声,“所以他们就不顾我的感受,强行带走了萧逐月?”
连骂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师姐原来还在记仇啊……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翟向善硬着头皮帮他们说好话,“当日萧逐月是伤得很重,能不能救活,大家都没有把握。他们将他带走,也是做了两手打算:一是如果萧逐月能活下来,皆大欢喜,两全其美;若是不幸——”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殷阑珊的脸色,“他真的死了,好歹你也不至于太过伤心。”
“他们倒挺会为我打算,嗯?”
这句话,从殷阑珊嘴里说出来,实在不像是感激,翟向善忍不住在心中默默为那不知又浪迹到哪里去的两人开始祈祷。
殷阑珊久久凝视那两颗红豆,轻启唇齿:“他终于回来了。”
她小心地拾起红豆,握在手心,移步走向门外。
翟向善唤住她:“你去哪里?”
殷阑珊步履匆匆,“我去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翟向善冲着她的背影大叫。
殷阑珊回眸一笑,“我当然知道。”
翟向善愣了一下。
不知是否是错觉,自己竟从师姐含笑的眼眸中看到了闪闪的泪光。
喜极而泣,当是如此吧?
尾声
一面之缘,能记得多久,又有多少的情意绵绵?
兴许,阑珊是真的忘了那件事,忘记了我。因为在她,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于生命中的一个渺渺插曲,微不足道;但在我,却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足以铭记于心,终生不忘。
十五岁,尚不懂得太多的人情世故,倒也明白,娈童,在人眼中,必定是不好的代名词。
我很害怕地站在花台上,望下方那一群垂涎着脸的男人。他们的目光,从我的脸到我的身子,赤裸裸的狂热,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各位爷,这可还是个雏儿。老规矩,价高者得。”
周遭的抬价声一浪高过一浪,我浑浑噩噩,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仿若离开了水的鱼儿。
等再次回过神来,一双手已毛毛躁躁地摸上了我的脸,孟浪地揉捏,且慢慢地移向我的下身——
“小雏儿,今夜好好伺候大爷我,高兴了,有赏!”
淫邪的笑声令我惊惧到了极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摔开那人来夺路而逃。
一拳挥来,打中我的面颊;有人从身后揪住了我的发,随后,猛地将我向前一推——
我踉跄着跌出门外,扑倒在地,身后,是骂骂咧咧的呵斥——
“不规矩点做事,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我忍住面部肿胀的疼痛,挣扎着抬头,这才看清,原来自己的手,竟压在一双鞋上。
我愣了愣,而后慢慢向上望去——一张冷冰冰的脸,拒人千里之外。
我看见了她。
“让开!”
她退后一步,蓦然开口,言辞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大窘,不曾想竟望了她很久。匆忙收回手来,站起来想要让道,谁料一声脆响,腿骨传来椎心的疼痛,再次倒向了她。
我以为如她一般冷冰冰的女子定然会推开我,不期然,她只是皱眉,一手扶住我,一手挡住要迎着我脑门打下的棒子。
“你要人命吗?”她开口,问那行凶之人。
“不过是个娈童,玩物而已,一条贱命有什么了不起?”若无其事的戏谑响起,伴着下流的口哨,
嘻嘻哈哈的嘲笑声渐渐高了起来。
我羞愤地要甩开她扶着我的手,孰料,她却并不放开,只是斜眼扫过那一帮看好戏的人,一字一顿地开口:“他是人,不是玩物。”
我定定地望着她,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头,令我莫名哽咽。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不予言说的感恩心情。
“谢谢。”我讷讷地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心情。
即便她只是为我说了一句话,也足以让我感激。
人群静默了片刻,刹那而起的哄笑声又如潮水般涌来——
“哦,你倒是挺为这小子说话嘛。莫非是姑娘你看他长得不错,兴致起来,想要买个娈童回去当相公?”
这几近于羞辱了!
我狠狠地咬唇,握紧了拳,想要——
不想眼前银光一闪,炫目得很,我不由得眨了眨眼,却惊见方才口出不经之言的人已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
人群骚动起来,尖叫不已。
我疑惑地看身边的女子,却见她气定神闲,轻轻拨了一下自己发间的一排银叶。
那是极好看的叶子,做工精细,不是寻常人家能佩戴之物,不过在眼光下,脉脉的光,带着肃杀的寒意。
她看着面前慌乱不已的人,对准了中间那个对我虎视眈眈的,眼也不眨地掏出一张银票丢了过去——
“我就是买下他当相公,怎样?”
于是,我的头,真的痛了……
痛过之后,才发觉自己已被她带离了那个令我作呕的地方。
“你害怕?”她看我,似从我的表情看穿了我的心。
我低头不语,不可否认,我不想待在那座城池,毕竟,随时会有人认出我的身份——哪怕,只是曾经的身份。
更或者,一旦她走了——我忍不住抬头又看她一眼——那些人,会不会再度将我抓回去?芽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我又哆嗦起来。
“怕什么?芽”她皱眉,似乎厌恶我的懦弱。
我不敢再看她,也不敢动了。
很久很久后,我听到她低低的一声叹息,悄悄地看过去,见她望着面前的火堆,竟在发呆。
难道,她也有烦恼吗?
“你不开心吗?”我忍不住开口问了。
她突然掉头过来,我躲闪不及,就被她捉到自己偷看她的事实。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我结结巴巴,“你可以试试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呀。”
她神色一凛,“你懂什么?芽”
我咬唇,不敢再说话。
“你——”她顿了顿,表情有些别扭,似乎不太懂得安慰人,“别怕。”
虽然不是眉目和善,但不多的话,却很温暖,已足以令我安心。
我想,我信任她,却也不奢望自己会在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只是没想到,她竟带着我来到潼川,还买下了一座宅邸,将我安置。
“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吧,没有人会认出你的。”那一夜,她如是说,给了我数张银票。
“我?”我觉得疑惑。
难道她买下我,只是要将我放生,仅此而已?
“莫非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她冷眼看我尚未消退的肿脸,仿佛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你可以好好开始了。”
我?好好开始吗?
我怔忡地望着夜幕中的圆月,冥冥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叫——
“阑珊,你居然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我有些困惑,看不见说话的人,也不知那人在叫谁。
她却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认得回去的路。”
她转身,毫无半点留恋,我只来得及看见她发簪上的金边银叶一闪而过的亮光。
——此后的若干年,我都只能凭借这一点的记忆来无限地想念她。
我一直看着她渐行渐远,直到她走出门口,有什么东西,突然自她的身上掉了下来。
我没有动,或者,是根本不想开口提醒她。
“你你你——目无尊长,殷阑珊,你给我站住!”
与她一同远去的,是另一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阑珊的名字。
阑珊,殷阑珊……
我反复默念,直到烂熟于心。
直到一切再度平静下来,我才缓步走到门边,俯身拾起阑珊临走时掉落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锦袋,紫色的缎面,料子柔软细致,翻转过来,背面,以绣线纹刺着“阑珊”二字。
我握紧了锦袋,将它贴近胸口,低头轻嗅,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正是这样的气息,催生了我心底一粒不知名的种子慢慢发芽。
正是这粒种子,在今后的日子,由一颗小苗,逐渐长大,盘根错节,逐渐占据了我整个心房,再也容不下其他。
阑珊说,我是她买下的相公,那她便是我的妻。
她走,我便在这里等她,我相信,她一定还会回来找我。
又是一年的女儿节,豆荚坠满了枝头,有好多掉落下来,噼啪之后散开,滚落出红豆。
我俯身拾起,圆圆的豆粒在我掌心滚来滚去,红得耀眼,好生可爱。
周遭有众多的女子在采撷,脸上挂满了羞怯的笑意,兴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吧。
我望着她们,诚心地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
“逐月!”
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随后,是急碎凌乱的脚步声过来。
一双手,由后紧紧抱住了我,很紧,很紧……
我笑了。
阑珊……
我思念她,等待她,所幸,八年的时光,我没有白等。
这已不是我的奢望。
阑珊她,终于回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