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朝应景与君识
霓裳曲(风靡)
楔子 皇恩成名天下知
京师,皇城,华盖打顶,羽扇绵绵,宫女簇拥之下,当朝天子步下栩栩如生的镂龙大理阶石。
龙颜展露,一弯清水拱桥之后,三百绣坊绣师手捧精美的绣衣,毕恭毕敬,齐齐跪拜。
代表着权力和威严的绣龙黄靴经过,不敢有人抬头,屏住呼吸,怕惊了天子,惹了祸端,只是将手中的绣衣捧高了些,再捧高了些……
三百绣师,百人一组,过了两组,见圣上还不曾为谁驻足,这代表还没有绣品入眼,总管太监曹公公不由得暗自着急起来。
“皇上,您看——”曹公公躬身,小心翼翼地询问,话未过半,见龙袍衣袖下的手摆了摆,他忙噤声,退后一步,不敢再多言半句。
“爱妃,你中意哪款?”皇帝睨了一眼身旁袅袅如仙的妃子,威严的语气中独独多了宠溺。
“好生无趣。”明妃淡淡蹙眉,似乎没有什么兴趣,“皇上,三百绣坊,恕妾身还没看出什么珍品。”
此言一出,天子终是顿步,阴沉了面色,不过一瞬,立即恢复正常,但见他半转了脸,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曹公公,不置可否。
短短一瞬的犀利,仅有曹公公见得,冷汗涔涔,浸湿可后背。
“三百绣品尚未鉴完,娘娘此言,有失偏颇。”
轻轻的声音传过来,算不上大,却刚刚可以令近在咫尺的皇帝和明妃听见。
明妃挑眉,侧目望去,不用多找,便寻到了开口之人。
他人低眉顺眼噤若寒蝉,唯有那位姑娘,抬眼直视,一脸坦然。
“大胆!”曹公公冷汗冒得更急,向前疾走几步,呵斥说话的女孩儿,声音尖厉刺耳,“那儿来的没规矩的丫头,娘娘说话,哪有你插嘴的分?来人啊,把她给——”
“慢!”
柔滑的语调,制止了曹公公尚未来得及出口的话——这一次,是明妃。
但见她的目光细细扫过女孩儿的衣着,目光微有赞许,款款前行数步,立在女孩儿身前,“姑娘的衣裳好生别致。”
“多谢娘娘夸奖。”女孩儿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听你先前那番话,似乎你的绣品——”明妃抿唇,扫过她捧着的绣品,不同其他,被锻布包裹,叫人不得细见,“与众不同?”
女孩儿微微一笑,“衣服只是平常,配的人好了,才能相映生辉。”
曹公公瞧见,明妃的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打开来。”明妃说道。
身边的宫女会意,从女孩儿手中接过布包,一层层展开来。左右寂静无声,都在张目见识这件“与众不同”的绣品。
曹公公在心里嘀咕,皇城之内,什么珍品不曾见过?小小的衣裳,被吹得如此神乎,这姑娘的海口,是不是夸得太大了些?
最后一层展开,绣品完全呈现于众人眼中,本是神色自若的明妃,居然变了脸色。
布缎揭开,轻纱薄绢垂地逶迤,五彩丝绦精心绘制的飞天凤凰引颈高亢,神形栩栩如生,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璀璨了众人的耳目。
压抑了的低呼声,仍时不时地传出。
明妃中尽是惊叹,伸手,抚过纱面,手感顺滑,恨不得立即穿戴起来。
“果真与众不同,三百绣品,你是魁首。”
爱不释手之际,她上扬的唇角度弯到一定弧度,终于变成笑容,如花蕾一般悄然绽放开来,浅浅的,却是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好。”美人笑意如斯,天子龙颜大悦,扫了一眼拱手垂立的女孩儿,心情甚好,“你是哪间绣坊的绣师?”
“京师冠云坊,柳冠绝。”
“好得很。”短短三个字,字字含金,在场人听得明白,“曹公公?”
曹公公会意,从跟随的小太监手中拿过纸墨笔砚的托盘,恭敬递了上去。
狼毫挥洒,搁笔之后,已然成文,乃是御笔亲题的至高赏赐——
“天下第一坊”!
冠云坊,柳冠绝,时年十三,因制霓裳羽衣,名噪天下。
要问当今最红的绣坊是哪一家,当数京师的冠云坊。
不仅因为冠云坊中有最独特的布料,有最出名的绣师,有最时兴的衣裳式样,更重要的是,冠云坊是当今皇上御笔亲赐的“天下第一坊”,还有冠云坊坊主的掌上明珠柳冠绝,年仅十三岁,就制出了举世无双的霓裳羽衣,冠压全国绣师,独占魁首,连一向眼光挑剔的明妃娘娘,也都惊叹连连,爱不释手。
所以,冠云坊上柜的每一件衣、裳、裙,往往疯抢一空,供不应求。若是想得柳冠绝亲自缝绣,更是千金难得。
冠云坊独出风头,一本万利,其他绣坊红了眼,更有慕名前来之人,日日守候坊门前,想要投入门下,拜师学艺。
大清早,冠云坊正门前,又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与此同时,后门悄悄地被打开,一个小丫鬟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状况,闪出门来,转身朝内招了招手,轻声呼唤:“小姐——”
浅青的身影,门后出现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迈了步子跨出门来。裙幅随动作起伏,荡漾开去,脚步落地,又立即合拢,收敛回来,恰似波纹倒流,回旋不止。
初见时,算不上惊艳,却美得淡然,如春风沐人,正是盛传一时的柳冠绝。
小丫鬟伸手扶住柳冠绝,嘻嘻地笑着,“小姐,这身袅纹裙在你身上,比外间的女子穿着好看多了。”
“冰儿,你这张嘴,还不注意,上次被爹教训得还不惨吗?”柳冠绝啐了她一口,板着脸,半真半假地开口教训。
冰儿吐了吐舌头,一边随着柳冠绝朝门口停放的马车走去,一边还不服地嘀咕埋怨:“我实话实说,难道还有错?”
听冰儿如此说,柳冠绝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树大招风,人家怎么说你听着便罢,干吗非要争去?到时候说咱们恃宠而骄,传到皇上耳里,终是不好。”见冰儿又撇了撇嘴,“明白了吗?”
“明白了啦,以后冰儿不跟那些绣坊一般见识。”冰儿不太情愿地回应,走到轿边,示意轿夫倾了轿身,她则掀开了轿帘。
柳冠绝摇了摇头,扶住轿竿,俯身拾裙,正要入轿,一只破碗忽然毫无预兆地从旁伸出,刚好杵在她眼前。
她皱了皱眉,没有说话,收回手。
“哎,你这人,好没眼神,哪有这样凭空挡道的?”冰儿伸出手,挡在柳冠绝身前,没好气地对面前衣衫褴褛的人发话。
“小姐,行行好,好歹赏点……”乞丐状模样的人不住作揖,就是不让。
“算了。”柳冠绝发话,“冰儿,你给他些赏钱,叫他去了吧。”
“算你好运。”冰儿咕哝,依言打开钱袋,拿了几文钱扔进破碗。
“谢谢小姐……”又是一阵捣蒜般点头,“不知小姐府上缺不缺人手,容留小的,大小杂事,小的都可以效劳。”
冰儿瞪大了眼,“你这个人——”
本想好好教训这个不知见好就收的臭乞丐,见柳冠绝抬了手,便收声,只是再狠狠瞪了一眼。
柳冠绝本是偏移的目光定格过来,将那说话之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挑了挑眉,须臾后,才开口道:“不,不需要。”
“我只求有个容身之处,气力活什么的,我可以不收工钱的。”蓬乱的长发下,懊恼的神色一闪而过,不过还在继续乞怜。
柳冠绝淡淡一笑,“你如此说,好不恰当。做工领钱,天经地义,给你几个赏钱,就白收个劳力,你不介意,我尚会良心不安。”
“小姐——”
“好了。”似乎没有心思再纠缠下去,柳冠绝移步上轿,再望了望轿外的人,“要是有求必应,我府中早已人满为患。这位大哥,我看你身子骨不错,不如找个力气活干,来日方长,好过沿街乞讨。”顿了顿,“冰儿——”
冰儿会意,落了轿帘,唤道:“起轿!”
轿夫抬了轿,不多时,渐行渐远,消失了身影。
破碗坠地,碎片一地,几文铜钱滚落出来,独自立在原地的乞丐装扮之人抬起头,撩起挡住颜面的发,望着柳冠绝等人离开的方向,眼中阴狠目光突现,冷冷地一笑。
一道人影从对面的墙角跃下来,落在那人身前,懒懒开口:“三哥,很老的招数了,难为你还拿出来用。”
“干你何事?”展墨鹰眯了眼,扫了一眼立在面前的年轻男子,轻嗤一声,上前一步,与他侧肩而立,凑近他的耳朵,低喃道,“玄鹰,别以为你每次都能被义父奖赏。我才跟柳冠绝过了招,别怪做哥哥的不提醒你,这女的,可不好对付。”
“多谢三哥提醒。”对展墨鹰的态度不以为意,被他唤作展玄鹰男子拱手抱拳,欠了欠身子。
展墨影也不多言,扯下身上的褴褛衣裳,跃上瓦墙,片刻后,消失了踪影。
展玄鹰的目光慢慢地收回来,正视空无一人的小巷前方,神情若有所思。
柳冠绝,能令一向自负的展墨啃了骨头,这小女子,倒真有些意思。
皇城内院,洛华宫,月宵殿,绿萝藤绕,碧水淙淙,流光异彩之间,争相辉映其中最雍容华贵的女子。
纯金打造的鸟笼,五色鹦鹉好生讨巧,扑腾着翅膀,谄媚之声连连:“明妃娘娘,倾国倾城!明妃娘娘,绝世佳人……”
眼波流转,玉手抚过光彩的羽毛,微微的笑,似有别意,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明妃。
“这侯大人,费的心思可不少。”明妃一边逗弄着鹦鹉,一边开口,“告诉他去,有什么,直说便罢。”
近旁的宫女会意,领命退出去,跟隐身在殿门外的人低声耳语了几句,便见那人连连点头,急匆匆地离去。
“尽是些无聊的人,好生无趣。”百无聊赖的语气,明妃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手轻轻一拂,弹在鸟腹,惊得那只鹦鹉急跳了一下,碰到鸟笼,抖落几片羽翎。
“娘娘——”
侧目,眼角余光扫到殿门外之人,明妃目光缓和了几分,转过身来,伸出手去,即刻有宫女上前,恭敬搀扶。她望着来人,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婀娜上前,红橙二色相间的裙裳逶迤在身后,仿孔雀羽翎的落摆摇曳多彩。
“冠绝,你可真知本宫心意。”
在场的宫女太监,任谁都能听出明妃口中的赞赏之意,也心知肚明,能获明妃少有称赞的人,除了冠云坊的柳冠绝,再无第二人选。
柳冠绝在宫女的带领下走到明妃身前,盈盈参拜,“给娘娘请安。”顿了顿,又道,“量体裁衣,因人而异。普通的绣坊制衣卖人,好的绣坊懂得为人制衣。”
“冰雪聪明,莫怪乎冠云坊无人能及。”明妃如是说,笑意间,竟放了礼数,亲自搭手在柳冠绝的腕间,示意她平身。
“该说是娘娘慧眼识珠,才有了冠云坊今日的声望。”柳冠绝抬起头来,顺从地任明妃拉着自己在她身边坐下,温和之中又不失体统。
“你这话,倒是比它说的中听许多。”明妃瞥了一眼悬挂鸟笼中的鹦鹉,又转头看柳冠绝,拍拍她的手,“平日空闲多来宫里走走,本宫喜欢跟你闲聊。”说到这里,她又扫了一眼四周恭首垂立的一帮人,似不经意地开口,“不像本宫身边的有些人,看似恭敬,可谁知道他们心里又在算计着什么?”
此言一出,在场十数人大骇,通通跪下,噤声不敢多言半句。
见这等阵势,明妃冷哼一声:“你看,就这样,本宫还能给他们说知己话吗?”
柳冠绝沉默片刻,才道:“皇室高墙之内,不比寻常百姓人家。娘娘身份荣耀至此,也知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他们身份卑微,一旦言行有失,便是身首异处。娘娘,只要没有步步为营之徒,谨小慎微尚能体谅。”
“既然冠绝为你们说情,起来吧,都退下好了。”明妃开口,淡淡说道。
简简单单一句话,听在跪地之人耳中,如蒙大赦,起得身来,忙不迭地退出殿外,不敢再多加打扰。
明妃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半边身子靠在贵妃椅的软榻上,敛合了双目,“若本宫身边的人有你一般贴心,那倒好了。”
“只怕到时我来了,日日在娘娘眼前,您又会嫌我烦了。”柳冠绝轻轻道,扶了明妃的双膝,搁在软榻之上,又将她的裙摆撩起平放在身后。
听她如此说,明妃又笑起来,“那正好,本宫烦了,将你丢给六王爷,他得偿夙愿,倒要来谢我。”等了一会儿,不闻柳冠绝回应,她微睁了眼,“其实本宫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不应允了六王爷?”
柳冠绝摇摇头,“娘娘忘了,我已有未婚夫了。”
“本宫知道,是万花阁的那位花阁主。”明妃挑了挑眉,有些不以为意,“你说是指腹为婚,可又如何?论地位,论权势,论富贵,江湖门派,又怎能跟皇亲贵戚相比?六王爷样貌人品出众,倾心他的女子可不在少数,偏偏他对你情有独钟。”
“是六王爷错爱了。”柳冠绝言辞委婉,淡然拒绝,“皇室的生活,我习惯不了。”
“那江湖草莽的生活,你就能习惯吗?”明妃倒不生气,好奇地追问她。
“娘娘,万花阁不是草莽。”居住皇城的贵妃养尊处优,对江湖之事自然不太知晓,柳冠绝想了想,向明妃耐心地解释。
“在本宫看来,江湖打打杀杀,着实可怕。”明妃轻摇螓首,渐渐合眼,镶嵌在头簪上的明珠摇曳,“都说女怕嫁错郎,冠绝,终身大事,可要衡量仔细才好。”
“娘娘是为我好,冠绝记下了。”柳冠绝规矩地乖乖回答。
见明妃手支腮,呼吸沉稳下去,她慢慢将贵妃椅边上的软裘提起来,轻柔地覆盖她的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步出殿,对守候在外的宫女颔首。
“娘娘睡着了,你们进去伺候着罢。”
话出口,见方才被明妃赶出来的一帮人又各就各位开始忙碌起来,她摇摇头,径直走下殿阶,迎面的一位公公立刻上前为她引路。
“柳姑娘,请——”
“有劳了。”柳冠绝福身,紧随其后,在走出洛华宫之后,她又忍不住回首再看了一眼那森严紧闭的宫门,日光下,红色墙之上的琉璃瓦片,刺得眼睛有些生疼。
以皇上为天,精致、奢华,还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就是皇宫生活,红颜或博君王眷宠,或弃如敝屣孤寂寥寥。
如此,宁入江湖,即便身为草莽,也自由自在。
轿身颠簸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震了震,接着,是轿子突然停住。
柳冠绝揭开轿窗帘布,半仰了面,轻声问外面的冰儿:“怎么了?”
正在张望的冰儿听柳冠绝问她,忙俯下身,贴近轿窗回道:“小姐,前面堵了一堆人,我看不大清。”
“哦。”柳冠绝举目向前,果真见前方不远处如冰儿所述,围观了一群众人,闹闹嚷嚷的,不知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稀奇,市集之中,免不了鸡毛蒜皮琐碎之事。
“不等了,走其他的道吧。”惦记着冠云坊中还有他事要处理,她也没什么耐心干等,柳冠绝放下窗帘,直接吩咐了轿夫,绕道而行。
“好……”冰儿应声,嘱咐轿夫起轿调转方向。
岂知此刻,不知何故,那正前方的人群忽然惊呼声连连,骚乱起来,纷纷让道,躲之不及。
早在听见呼声之时,冰儿便回头观望,正在纳闷,忽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嘶鸣着,破蹄从人群中冲出,直直地朝这方冲来!
她当场煞白了脸,第一反应是要拉轿中的柳冠绝出来。孰料两名轿夫也被那横冲直撞膘肥的骏马吓住,当场乱了阵脚,抬着轿子想要闪避,偏二人步调不一致,胡乱一气当中,竟将轿子横亘在街路正中。
“小姐!”眼见那马疯了一般地奔过来,本扑了空的冰儿惊恐地大叫,顾不上自身安危,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扯出轿中的柳冠绝,却被撂下轿子逃命的一名轿夫冲撞,两个人齐齐跌倒在路边。
几乎同时,冲过来的枣红马撞上轿竿,巨大的冲击力使马匹侧身,前蹄蹬上轿盖,兴许被撞疼,马儿长长嘶鸣了一声,扑腾了几下倒地。
藏青的布轿哪能经得起这一撞,轿竿打了转,带着轿子迅速旋转起来,几圈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倾斜了轿身倒向一旁,止不住地滑过去,撞上墙角堆积了几层的石磨。
最上一层石磨摇摇欲坠,正对着半倒下的轿窗。轿内的人显然不知情,片刻之后,只见一只素白的手从轿窗中伸出,攀住窗沿。显然正努力想要摆脱困境。
“别!”被压翻在地的冰儿挣扎着爬起来,努力大叫,可惜声音被人群更大的喧哗给盖住。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顶石磨最终没能搁住,轰然落下,眼看就要压上轿子,她骇住,觉得脚下生铅,再也迈不动步子。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黑影蹿上前,竟然直接挡在石磨之下,迅速握住轿竿,使了力气,用力向上一掀。轿身被扶正,翻了个转,紧接着,另一方,有人翻马而下,接住另一边的轿竿,朝自己一方扯过来,稳稳平送到街角。
石磨砸下,挡在下方的人机警地从旁闪开,可惜终究慢了一步,石磨边角还是砸到了左肩。那人踉跄几步后,身形不稳,伏倒在地。
短短一瞬,变化如此之大,受惊过度的冰儿这才如梦方醒,强撑发软的腿,蹒跚地奔过去,揭开轿帘,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流了出来,“小姐……”
还好还好,除了面色差些,鬓发乱了,看上去,整个人毫发未伤。
“我没事。”柳冠绝忍住极度昏眩下想要呕吐的感觉,压住胃部,轻言细语安慰看上去比她还要害怕的冰儿。
“天哪,真是吓死我了……”冰儿又哭又笑,伸手扶她出来,上上下下地将她仔细打量,“多亏了那人出手相救,小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柳冠绝转过脸,朝那方望去,那掉下来的石磨落在地面,砸出好大的地坑,扬起的纷纷尘灰,久久都不散去。
这才意识到之前的情形有多么危险,轻则失了双手,从此无法再穿针引线;重则丧命,死得面目全非。
更加苍白了脸,她捂着嘴向前冲了一步,蹲在一旁,遏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恍惚中,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眼角余光瞥到对面有人,她偏过脸去,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双如漆的黑眸。
心头竟然一震,说不上的感觉,欲倾还诉。
便是之前救自己的那个人了,肩上还有石磨砸过留下的白尘痕迹。那么硬生生的撞击,血肉之躯,怎能承受得住?
张口欲言,还未及出声,那人忽然对她笑了笑,而后,那双眼,便突兀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她先是一震,然后情不自禁地上前了一步,待意识到所作所为,发现自己竟然在搜寻那人的踪影。
“小姐,小心些……”
冰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神志稍有清醒,柳冠绝止步,强忍心底那一瞬若有似无的感受,回过头来,正要说什么,却愕然发现冰儿身边,还站着一个朝她微笑的男子。
“冠绝,多日不见。”男子微笑着,缓缓朝她走近,停在她身前,执起她的手,“此番才来,你便给我这么大的考验。”
便是另一位在危险时刻护她周全的人了,如此熟悉的笑脸,如此熟悉的语调,春风化雨的丝润感觉,还能是谁?
正是她那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万花阁阁主花弄影。
正文 第二章 锦调相思引彷徨
“竟有此事?”
冠云坊内,在听了冰儿绘声绘色的描述之后,坊主柳云连细细询问一旁安静坐着的女儿,“冠绝,你——”
仿佛早就料到了他要说什么,柳冠绝轻轻摇了摇头,“女儿没事,爹爹不要担心。”
听闻爱女如此回答,柳云连锁紧的眉头终于松开,转头看向另一侧的斯文男子,脸上有了笑容,“弄影,冠绝安然无恙,多亏了你。”
“柳伯父何须客气,冠绝与我既有婚约,照顾她,理所当然。”花弄影颔首,微微笑道。
“见你对她眷顾,我也就放心了。”柳云连捋了捋胡须,“冠绝的娘亲去得早,我就她一个宝贝女儿,许配给你有了好的归属,如此以来,即便是百年之后归去,也能对她娘亲有个交代。”
“爹——”柳冠绝站起来,走到柳云连身后,握手成拳,轻捶他的双肩,似嗔似怪地开口,“休要再说此话,女儿听见,心里好不舒畅。”
“好好好……”柳云连笑起来,反手拍了拍柳冠绝的手,“爹开玩笑来着呢,还没看到你成亲,爹还放不下心。”顿了顿,他再瞥了花弄影一眼,咳了咳,“弄影,别怪柳伯父催促,冠绝快要年满十六,你俩的婚约——”
“我明白。”花弄影也不含糊,“此番前来,除了他事以外,若柳伯父不介意,我正要带冠绝上万花阁见我双亲。”
话虽说得含蓄,柳云连却能听出言下之意,不免喜上眉梢,“当然不介意,照我的意思,早就该成亲,你办完正事,带冠绝去就是。”说完,又回头望望女儿,“冠绝,上了万花阁,记得代爹问候。”
“女儿明白。”柳冠绝点头,垂下眼帘,一脸乖顺。
冰儿在旁听得真切,想着小姐即将有归属,且又是嫁去万花阁做阁主夫人,心中暗自高兴之余,欢欣地朝小姐望去,目光触及柳冠绝低侧向一旁过于淡然的脸,她忍不住怔了怔。
小姐她,为何看不出半点待嫁新娘的羞涩与喜悦呢?
庭院宽敞,染缸依次排列,各色布匹挂于高竿之上,随风拂动,七色绵绵。
近旁传来阵阵桂花淡香,舒畅宜人,柳冠绝偷偷从旁瞟去,不巧,正对上一双看自己的眼眸。
偷窥的心境被发现,她难免有些窘迫,忙匆匆别开了目光,佯装打量周遭的布匹。
“其实,今日救你的,并不完全是我。”
片刻后,温和的声音伴着桂花香气一同而来,语调缓缓,淡然地陈述一件事实。
眼前突然闪现出那双如漆的黑眸,柳冠绝脚下不由得一顿,立在原地。
“若不是他先我半步出手,冠绝,此刻你伤势断然不轻。”
耳边是花弄影的话语,她忽又想到那石磨砸下的生生力道,她无碍,那么——
心,居然无端疼了一下。
疼痛暂且拉回了她的思绪,柳冠绝立刻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想法不妥,明明是不认识的男子,如此牵挂,于情于礼,都背离了女子闺训。
“花大哥——”于是,她岔开话题,抬头望面前的花弄影,要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不再杂七杂八地想其他,“你这次来京城,准备待多久?”
印象中,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十二,还是十三?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只记得那一年,爹带着一名温和的少年到坊中,眉飞色舞地告知她还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回忆爹当年乐滋滋的模样,想必是对那少年相当满意。
后来才知道,那个看似儒雅有如读书人的花弄影,居然是万花阁的继任阁主。于是,她总算能了解爹的喜从何而来,又喜到何种程度了。
自从认识,一年几次,他要前来,每次数日到半月不等,几年下来,在他彬彬有礼的相处之间,她熟悉了他温和的笑脸、温和的语调,温和的性子,总是将他本人与传闻中的那个“云破月来”花弄影对不上号。
怕人生就是这样的吧,百闻不如一见,相见之后,发觉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个人。
她忍不住,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很轻很轻,依旧没有逃过花弄影的耳朵,瞧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怅惘,有些心不在焉,花弄影也装作没有在意,只是照着她的问话答了下去:“怕有些时日吧,这也好——”伸出手,执起她的素手,感觉她挣扎了一下,倒也没怎么抗拒,“正巧可以陪你,可好?”
柳冠绝凝视两人交握在一起手,覆住她手背的掌心温热,如同他不愠不火的性子。
她轻轻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他的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起伏,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对这样的提议,到底该喜,还是该有其他。
有点糟,至少,她心底,隐隐有这种感觉。
恍惚中,蓦然一个哆嗦,清醒了神志,睁眼看来,水汽袅袅,一片氤氲,周身浸在水中。
“小姐,我弄疼你了?”见她惊醒,正在为她搓背的冰儿缓和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探身询问。
柳冠绝摇摇头,向前动了动,展开双臂枕在木桶边沿,搁了下巴,半眯了眼,不多言语。
冰儿提起旁边的小桶,加了些热水,好奇地将摆在旁边花篮中的花瓣添入水中,顿时,周遭暗香浮动。
“好香。”冰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布巾蘸了水,一边擦洗柳冠绝的背,一边啧啧惊叹,“小姐,是夏莲的味儿呢。”
“哦。”柳冠绝应声,心思有些缥缈。
“真好。”没有察觉她情绪波动,冰儿还在自言自语,“小姐,等你以后嫁过去,喜欢什么花香就用什么,都是外间买不到的呢,花公子又这么疼你,冰儿想着就为小姐开心……我看啊——小姐?”
话还没说完,见柳冠绝毫无预兆地突然从水中站起,赤裸裸地跨出木桶,冰儿有些愕然,但也来不及细想,抓了一旁的罩衣上前为她披上,又撩了她湿漉漉的发,用丝带束了起来。
“冰儿,你想去万花阁吗?”猝不及防,柳冠绝转身,忽然抛给她一个问题。
“我——”冰儿本想说想去,见柳冠绝神色,话说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下去,小小声地开口,“小姐,你心里有事?”
莫不是被今日的变故惊吓,还没有恢复过来?
“我不确定。”柳冠绝穿上罩衣,任冰儿为自己打整,单手搁在自己胸口,“只是有些东西,堵在这里,让人心慌。”
冰儿迟疑了一下,“小姐,我听说,有些姑娘家,临出嫁前,不知夫家待自己如何,多少会有些惶惶不安。”说完了,头又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不过呀,我看花公子对你挺好,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的。”
见冰儿紧张的样子,一副深怕她不信的样子,柳冠绝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脸。
总算看她露出了笑脸,冰儿舒了一口气,“那小姐,我先叫人收拾,天有些冷,你别出来,免得受凉。”
“好。”裸足踩在地面,是有些凉。柳冠绝任冰儿搀扶,坐上床,偎入温暖的被窝。
怕是真累了,一沾床沿,瞌睡便上来,眼皮上下打架就要合拢,昏昏欲睡。
迷糊间,听见了什么哨音,隐隐约约地传来,悠扬间,略显高亢。
“冰儿……”柳冠绝半睁开眼,睡意朦胧地问冰儿,“你听见了什么吗?”
冰儿摇头,“没有。”
柳冠绝有些疑惑,再侧耳聆听,果真,什么声音都没了。
“今日事儿多,小姐你早些睡,明日一醒,什么都好了。”冰儿拉过棉被为她盖上,掖好被角细声说道。
“嗯。”柳冠绝闭眼,模糊中,感觉冰儿唤人进来抬走了木桶,将一切收拾停当,而后关门离去,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了她。
小丫头,还真是贴心呢。
寂静中,之前听见的哨声又响起,音短急切,一声一声地传入耳中,扰人清梦,难以安睡。
绝对不是幻觉,瞌睡被片片击碎,饶是要睡,也难以静下心来。
凝神片刻,柳冠绝坐起身来,下床,循着声响,摸索中走到窗前,那哨音居然清晰可辨。
“谁?”她压低了声音开口。
无人回答,只是那哨音,由短转长,低缓了下来。
手把上窗棂,犹豫了片刻,她咬牙,用力推开了窗。
下弦月渺渺,依稀可见对面的墙檐之上,居然半坐着一个人。
夜半入室,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如此想,心一惊,退后几步,正要唤人,孰料那人忽地转头过来,哨声停顿,月光下,一双眼睛,与她的相撞。
仅仅一瞬,柳冠绝捂嘴,堵住自己的惊叫。
那双眼,仅见一次,却深深镌刻入她的脑海,无法忘怀。
——竟然是他!
说不上来为何,她的心,居然鼓鼓跳起来,与他远远相望,好不容易,才收拾了自己的失态,紧张地左右望了望,发现并无旁人,压低了声音,对那方轻喊:“你——”
只说了一个字,便无下文。尴尬间,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连话题,都不知从何开口。
眼前黑影一闪,片刻间,有人近前,落在她闺房的窗外,咫尺之隔,叫她将他看得好生清楚,紧张得几乎要忘记了呼吸。
高束的黑发,深刻的五官,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她,眉宇之间,是完全不同于花弄影的张狂不羁。
“你——”这样的对视,实在很难让她清楚自己要说些什么。舔舔唇,想要得体地收拾自己先前的失态,却耳尖地听见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响起,一紧张,顾不得其他,她一把拽住面前人的臂膀,低叫:“进来!”
来人低头瞅了一眼她拉着自己臂膀的手,耸耸肩,也不抗拒,轻松一跃,便跳了进来。
“小姐,你还没睡吗?”
几乎是同时,门外响起了冰儿询问的声音。
“啊,风有些大,我关窗。”柳冠绝一边回答一边合上窗,声音适度地刚好令门外听见,“别进来了,我弄好了,你回去睡吧。”
“哦。”冰儿应声。
柳冠绝屏住呼吸,听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收回拉住来人的手,抹了抹额头,竟是一把濡湿。
她皱起眉头,有些奇怪,心想即便是自己惊出了冷汗,也不至如此。正在奇怪,鼻尖嗅到腥味,她愣了愣,脑袋转了个弯,眼前浮现出午后出现的那一幕,赫然明白了什么,当即将来人推到窗前,借疏朗的月色,心悸地发现来人自左肩而下,衣袖上,尽是血迹。
“你受伤了!”她止不住叫起来,而后又压下声音,怕外人听见。如此血腥的场面是她以前未曾见过的,一时手足无措,对着血淋淋的胳膊,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你、你干吗不去看大夫?”因为托着的缘故,自己手中也是一片暗红,想要放又不敢放,她僵硬地站着,丝毫不敢动作。
瞧她紧张兮兮的模样,来人似乎被逗乐,主动抽回手,没怎么在意地回答她:“小伤而已。”
柳冠绝瞪大了眼,“小伤?”
“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来人很爽快地安慰她,并迅速搜索到房中的茶杯,大咧咧地倒了茶水,咕噜一口饮尽。
她拒绝想象大石磨砸在人身上的痛楚,想着他好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摸索着挪动了一步,固执地规劝:“你该去看看的,万一伤筋错骨,总是不好……”
“展玄鹰。”冷不丁,他冒出三个字。
“什么?”她有些摸不着头绪,不知他何故将话题突然跳到这上面。
“我说我叫展玄鹰。”来人却笑了起来,“柳小姐,免得日后你要报答,还不知救命恩人是谁。”
“不准笑!”恼恨他这般肆意,又怕他的笑声被人听见,一时心慌,少了顾忌,匆忙之间,柳冠绝伸手,并拢五指捂住展玄鹰的口。
笑声骤然沉闷下去,黑暗之中,漆黑的眼眸将她凝望,这般慑人,凉凉的掌心扫过他的唇角,赫然高热起来。
心跳怦然,一时之间,无所适从。断然不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异样的感觉。
双目多有迷惘,正在揣摩自己的心思,竟见展玄鹰狡黠地一笑,虽心生提防,终究未来得及,便察觉出他在自己掌心重重烙下一吻。
脑中轰然一片,周身热气迅速攀升,对他如此莽撞的行为,她恼红了面庞。
愤然收手,从他左肩处侧滑而过,不经意之间,拍打到他的臂膀,隐约间,似乎听到他压抑的吸气声。
装作没听见,她摸黑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又走回展玄鹰身边。
仿佛对她的去而复返有些意外,展玄鹰扫了一眼低垂螓首看不清表情的柳冠绝,挑了挑眉,戏谑地开口:“柳小姐,我方才,可是轻薄了你呢。”
他低头瞧她,闪烁的目光中,一丝疑惑极快隐现——但凡大家闺秀,因他之前的轻佻举止,大抵都会退避三舍,这柳冠绝,是吓傻了还是呆了,似乎不以为意呢?
“你要再敢造次,我便送你去官府。”柳冠绝低声言道,捧起他的伤手,瞥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平日间刺绣,为防万一,备了些伤药在房中,或许你能用得上。”言说间,她移步朝内里走去。
展玄鹰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追随半明半暗中她隐约的身影,依稀听得几声模糊的声响,而后,见她捧了一个锦盒走过来,顺手搁在窗台上,打开,取出一把金剪,抬眼,对他颔首,示意他俯下身子。
大抵猜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倒有了兴趣,顺从地照她的吩咐坐下,将伤手平放在窗台,不再动弹。
柳冠绝执起金剪,些微推开窗扇,借着月光,她将剪刃对准了袖口,专注地一点点地向上剪开,露出内里皮肉。
左臂上侧,一片血肉模糊,断断续续渗出的黑血,凝固在结痂的伤口处,触目惊心,血腥之气刺得人喉头发呕。
柳冠绝勉强忍住昏眩的感觉,放下金剪,从锦盒中拿出一个精致的药瓶,拔开木塞,凑近那处蜿蜒在展玄鹰臂膀处的狰狞伤口,细细抖下粉末,感觉手臂在轻微颤动,她忙吹气,缓解药粉触及伤口的疼痛。
“上等的帛绢呢,用来包扎,亏了许多。”见她无所谓地将旁边绣架上的一匹帛布撕成条状为自己包扎,展玄鹰啧啧出声惋惜。
冠云坊制衣名闻天下,出自柳冠绝之手的刺绣作品,千金难得。要是让人得知如此珍贵的布料居然被他糟蹋,恐怕会被人白眼唾弃吧?
如此想,更觉得好笑,他忍不住又笑起来。
“你笑什么?”正要在帛绢外打结,听他低沉的笑声,犹带几分愉悦,柳冠绝未免感到奇怪。明明伤重,还能如此怡神,奇怪的人,她倒真的摸不清他的想法。
展玄鹰止笑,见她瞪眼看他,他撇撇嘴,没什么正经地回答:“我在想,不知有没带够银两买这块帛绢。”
这人忒是贫嘴,故意惹她心烦。拽住帛绢尾端的手用力一拉,十指灵巧翻转,很用力地将布条结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毫不意外地再听见某人的吸气声,柳冠绝嘴角浮现淡隐的笑容,拍拍手,直起腰,收拾残局之余,不忘揶揄:“过往只知自己刺绣不错,看来这点手艺,用在别处,还派了些用场。”
“可见柳小姐很有天分。”望了望自己肩头的死结,展玄鹰客气赞美之后,站起身来,“饶是如此,我便不再打搅,就此告辞了。”
如此说,脚下行动,推开窗扇,看样子,是准备跃出去。
正文 第三章 瑟瑟叠韵绕碧树1
“等等——”未想他是真的要走,柳冠绝先是一愣,而后突然回神,奔出一步,攀住窗沿,待反应过来之际,自己的手已先行伸了出去,碰到了展玄鹰的后背。
“怎么,后悔了?”展玄鹰回头,“还是准备向我索要药资?”
灼亮的黑瞳闯入的视线,竟令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心知如此表现太过轻浮,偏偏,控制不了自己。
“你吹的那哨音,从何而来?”她胡乱找了话题接口,情知是没话找话了,不过三更半夜扰人清梦,她这个主人家,问他个理由,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展玄鹰望着她,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表情似笑非笑。
“不说就算了。”她有些窘,干脆不等他答案,急匆匆地拉了窗就要合拢。
一双手,扳住快要紧闭的窗叶边沿,缓慢地拉开,露出展玄鹰的脸。
“喏,这个。”伴着低低的声音,一片柳叶递到她的面前,“要是喜欢,你也可以学。”
无法抗拒,她伸手接过,将那片还带着体温的柳叶纳入掌中,好好收拾。
“我走了。”沉默地凝视她小心的举止,展玄鹰点头,向她道别。
“你——”她再度开口,惊讶自己的急切,“还能再见吗?”
脸颊泛滥着淡淡的热,终是羞赧、她与他,仅仅见了两次面吧,如此不设防,连自己,都莫名诧异。
淡淡殷红的芙蓉面如伴日光的晚霞,浅浅叫人流连,饶是他,也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醉在她的动人神色中。
“或许吧。”他收敛神志,给她模棱两可的回答,随即飞身上了墙檐,跃出冠云坊,脚尖落地,急速飞奔,直到窜入一条小巷,确定安全无虞之后,才稳稳地停住了脚步。
“流连忘返哪,玄鹰,你的眼光,倒是不错。”
讥诮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展玄鹰定睛一看,小巷前方,负手面向他走来的,是一脸阴沉的展墨鹰。
“三哥,何出此言?”他长吁了一口气,询问之际,仍是小心防备,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几步距离。
“哼!”展墨鹰走到展玄鹰身前,睨他一眼,“英雄救美,玄鹰,难为你,这么老套的招数都能想出来。”
并未被他激怒,展玄鹰嘴角微翘,干脆将身子依偎在近旁的树身上,望定展墨鹰,闲闲地开口:“但是很受用,不是吗?”
展墨鹰的脸色变了变,背在身后的手抽出,在胸口环抱,冷冷地对展玄鹰开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杀了柳冠绝?莫非,你忘了义父的话?”
“义父的话,我当然没有忘记。”彻底忽视展墨鹰不甚友善的态度,展玄鹰动了动身子,整个背部靠在树上,仰面看天空被云挡了一半的月亮,“义父说,要让花家的人失去一切,痛不欲生。”
展墨鹰轻嗤:“柳冠绝是花弄影的未婚妻,你杀了她,不就是痛击他的好机会?”
“三哥,你错了。”展玄鹰笑起来,“杀她易如反掌,可惜,却只能令花弄影痛苦一时。”转头看展墨鹰,“我要整他,便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羞辱。”
“你的意思是——”
“你说呢?”打断展墨鹰的话,展玄鹰闭眼反问,再懒得看他一眼,笑声更低更冷,“依万花阁的地位,要是未来的阁主夫人跑了,花家的面子,恐怕会失之殆尽吧?”
身子瑟缩了一下,柳冠绝在微冷中醒来,好生困乏。她眨了眨眼,这才发觉,自己竟跪坐着,半趴在窗沿边,枕在双臂上的脖颈酸麻一片。
未着鞋袜的光脚冰凉凉的,罩衣下紧贴的肌肤起了小小的颗粒,她揉搓着双臂,试图站起来,孰料起身一半,跪了一宿的双腿发软,踉跄了一下,幸亏她及时扶住近旁,才不至于摔得狼狈。
什么东西从指尖飘落,她眼尖,伸出手去,及时捞住,捧到眼前。
青青的柳叶映入眼帘,她试着凑近嘴边,抿唇用力,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好生难听。
取下柳叶片儿,摊在掌心,光洁的指腹滑过叶身,她抿唇,嘴边是几不可见的笑意。
兀自出神间,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冰儿见她站在窗边,一脸惊异。
“小姐,你这是——”
“没什么。”柳冠绝开口,悄悄收起拿着柳叶的手,背到身后,神情自若,“起来得早,生了兴致在这里看看外边,别大惊小怪。”
“我的好小姐。”冰儿别无他疑,走到床边拿过绣鞋来,扶她坐下,为她穿好鞋袜,不忘埋怨,“即便是起早,赶这么急,要是受了风寒,岂不冤枉?”
“是了,还是冰儿想得周到……”柳冠绝任冰儿在耳边嘀咕,随口接道,心思还飘在别处。
“大冷的天儿,起这么早,小姐你干吗不多睡一会儿?”冰儿取过外衣为柳冠绝披上,有些疑惑地问她。方才为摸着她冰冷的脚心,可不像是站了一时半会儿的模样。
等了片刻,不闻柳冠绝回应,冰儿奇怪地看过去,这才发觉,小姐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正纳闷着想要问个所以然,不经意,透过半开的窗,瞥见外间不远处的人影,大抵想到了几分,见自家小姐眼光直直还在发愣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怎么了?”这一笑,勉强拉回了柳冠绝几分注意力,见身边的冰儿捂着嘴还在乐,有些不明所以地开口问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冰儿朝窗外努努嘴,示意她自己看,自己则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开口,“改日禀了老爷去,早择婚期,免得小姐思嫁心切,日日早起顾盼郎君。”
听冰儿这般说,柳冠绝总算注意到窗外西墙之下背对这方而立的似乎正在与人说话的花弄影。
想来是冰儿误会,以为自己是在看花弄影。
“怎么样?”冰儿调皮地拍手,不依不饶,“瞧,被我说中,脸都红了。”
被她一说,柳冠绝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颊,侧身望妆台上的铜镜,稍微有些热,不过,哪有像冰儿说的脸红?
不过,这也好,任冰儿误会去,省得叫旁人看穿了自己心思,多生尴尬。
冰儿已在身后,取了系在发上的丝带,拿出木梳梳理长发,“跟你闹着玩的呢,这么紧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撩了一缕发,朝上卷起做了大圈垂在脑后,她歪头,冲镜中的柳冠绝眨眨眼,“不过啊,花公子家世、样貌、人品都好,小姐啊,你嫁过去,享福享乐,是掉进蜜缸了呢。”
“说得这么顺溜,你倒是从哪里听来的?”柳冠绝微笑,选了一朵簪花,递给冰儿。
“这还用听啊?大伙儿都是这么说的。”灵巧地在头顶绾了个垂髻,别上淡蓝的簪花,冰儿拿起镜子照与柳冠绝看,“小姐择了良配,冰儿也替你高兴……”
柳冠绝的目光微有变化,视线缓慢移动移动,从镜中的发髻移到窗外的花弄影的背影。
定定地望着,回忆与他相识的点点滴滴,三四年下来,顺理成章,波澜不惊,若说心湖涟漪泛滥,倒不如对那仅有两面之缘的展玄鹰来得快急凶猛……
思绪微顿,蹙眉,好生懊恼自己怎么又想起他来?
恰在此刻,不知何故,前方的花弄影忽地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还来不及收拾不悦的神色,就这般落入他眼底,想来有些窘,她尴尬地冲他轻轻点头,也顾不得礼数,当即匆忙地收回视线。
眼见柳冠绝尴尬不已地退回去,花弄影转过头来,面前看上去比他小一两岁的少年望着他笑意渐退的脸,开口道:“阁主,柳姑娘她,看上去似乎有心事。”
“女儿家,心思很难揣摩的。”瞧他满脸严肃的表情,与年龄不太相符,花弄影拍拍他的肩,“令月,要讨女子欢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似乎没有料到花弄影会将话题带到他身上,水令月愣了愣,下意识地接嘴:“我也没见阁主讨柳姑娘欢心。”
“因为我早讨到了。”花弄影的话,有些意味深长,“我亲自挑选的未婚妻,要是性子与世俗女子一般,还有什么意思?”
几分狂妄,几分自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玄机。
“阁主你——”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水令月惊讶地瞅了花弄影一眼,见他返身朝庭院外走去,紧追几步,心底疑惑甚浓,本想问什么,终又住了口,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你是不是想问,柳冠绝既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又怎会是我亲自挑选?”行了一段距离,倒是花弄影先开口了,语调不急不徐,似乎正在言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水令月想了想,沉吟道:“阁主比柳姑娘年长数岁,那时懂事,或许——”
“三岁孩童,尚且懵懂,婚姻大事,父母又岂能任由自己恣意妄为?”花弄影打断水令月的话,回头看他,脸上的笑意高深莫测,“况且,令月,你认为依我爹娘的性子,会有此世俗行为吗?”
水令月断然摇头——不会,答案很肯定。那么,可能性只有——
见水令月的神色,知他有几分了然,花弄影也不隐瞒,径直说了下去:“当年皇家御宴,万花阁的牡丹如意冠落在冠绝头上,那时她年仅十三,却为冠云坊争得‘天下第一坊’之名。”不经意忽又想起当年之景,唇边露出隐约的笑意,“豆蔻之年,专攻女红见长,形容之间,又有稳重之气,言行处事,进退得宜,配得上当万花阁的阁主夫人。”
听他如是说,水令月恍然大悟间又有几分不解,“那,柳坊主——”
花弄影瞥了他一眼,淡然言说:“能与万花阁攀上姻亲,你认为,柳坊主会拒绝吗?”
望着花弄影从容的模样,水令月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终究又放弃。
水令月的小动作,怎会逃过花弄影的眼睛,他笑了笑,沉吟道,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水令月说话:“至于冠绝,只要认定她当我的妻子,自当会小心呵护,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哼了一声,眼中杀机一闪而过,“黑鹰堡吗?胆子不小,居然想从冠绝下手。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动花家的人!”
绣架上,绷着紫色的染布,一枚绣针,牵引五彩丝绦,伏身的人儿,专注熟练而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绣画精致的图案。
好一会儿,绝美的鸾凤图完成了泰半,柳冠绝才稍微直起腰身,抹去额际的汗珠,放松地靠向身后扶椅,稍作小憩。她揉了揉颈项,忽又想起了什么,妙目眨了眨,探手伸入悬挂在腰际的荷包,拈出一片有些发干的柳叶,举到眼前,抿抿唇,凑上前去,吹了一两下,依旧是不怎么成调的声音。
她有些挫败地撇撇嘴,托腮,凝眉望着那片柳叶,免不了好奇,展玄鹰是如何吹出那么活灵活现的曲子。
四日了,不曾再见他,未免惆怅,不知,他的伤势可有好转?
“冠绝?”
有人唤,近在咫尺,她一惊,赫然抬头,入目所见,是一身墨青装扮的花弄影。
下意识地想要将拾在手中的叶片儿背在身后,缩了一半,又觉得不妥,止了举动,缓缓放在绣架上的青鸾喙间。
花弄影低头,扫了一眼那正巧放在绣了一半的青鸾喙间的柳叶,望定柳冠绝,露出温和的笑意,“鸾喙应衔花中珍品,可不是风干的柳叶。”
“偶尔试换画色,权当比较。”柳冠绝开口,纳闷他今日为何会来,见他狭目微敛,瞧不出他的心思,她试探性地开口,“花大哥,有事吗?”
花弄影就势坐在她面前,淡淡开口:“今日闲来无事,我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陪——我?”柳冠绝一时失态,言词在舌尖转了个弯,才绕了过来。
莫怪她有如此不得体的反应,花弄影如此直接主动且是向她征询意见,实在是相识以来的头一遭。
以往,他习惯妥善安排好一切,她只要顺从跟随便可,无须再想其他的呀,怎么今日,他竟一反常态呢?
偷偷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她委实想不透,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冠绝?想好了吗?”
心下虽有异样的感觉,柳冠绝还是勉强自己笑了笑,“花大哥,你平日忙得很,有了闲暇,当好好休息。我若需要什么,自当差遣冰儿去了就是,你无须……”
“冠绝——”打断她的话,花弄影探出手,慢慢向下,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手指,刚好落在那片柳叶上。他将叶片拾起来,拉过她的手,放在她的掌心,凝视她的眼,不轻不重地言道,“你我,就快要成亲了。”
语调未变,旁人听来无异,只有她能感觉得出,这一次,他的语气,莫名加重了几分。
心,无端向下一沉,当是自己敏感多疑,忽略不想。
彩裳庄,京城最大的成衣店,今日居然闭门谢客,放着大好的买卖不做,原因在于,今日庄上,来了两位大贵客。
上好的布匹摆上了柜台,一溜的云裳挂在面前,五彩生辉,几乎要花了人的眼。
“花公子,你们慢慢看。”
“方老板,有劳了。”本端坐着的花弄影见一切打点好,对身后亦步亦趋跟从的老板颔首微笑,起身向前。
柳冠绝跟在他身后,走近前去。
“冠绝,来,你看看,喜欢什么,挑选便是。”花弄影撩起一件云裳,送与她面前。
柳冠绝看了花弄影一眼,抬腕,压住他牵着衣裳的手。
“怎么,你不喜欢?”花弄影似乎无所谓,松开手,挑起另一件,“那这件呢?”
“不。”柳冠绝回头,瞧了瞧身后紧张兮兮盯着他们看的方老板,朝花弄影近了一步,垂了眼帘,对他耳语,“只是,有些累了。”
说不出来有什么地方诡异,反正有点不对劲,她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于是乎,告别唯恐没有招呼周到的方老板,来不及等花弄影一道出来,她便匆匆出了彩裳庄的贵宾楼,站在偌大的庭院中,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稍微舒缓了一些。
天色极好,是难得一见的万里晴空,没理由,会有这么难受的感觉呀。
冰儿一路小跑过来站定,气喘吁吁,“小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柳冠绝定神,隐藏自己的不安,眼角扫到冰儿脚边的手帕,料是她跑得急,不经意中遗落,于是俯身,准备将帕子捡起。
耳边有嗖嗖的凉风,后颈一凉,她还在微怔间,几缕发丝滑下,落在地面。
“小姐!”
是冰儿厉声的尖叫,她回头,见身后蒙面的黑衣人眼露寒霜,高举的薄片利光灼灼,晃痛了她的眼。
寒光一闪,眼见着,又要向她挥来,她无处可退,颤抖着挡住身后的冰儿,下意识地闭上眼。
铿锵作响,不知是何物坠地,只感觉身子不受控制地朝一边倒去,控制不住之际,被他人稳稳地接住。
张开眼,是花弄影,如溺水之人遇到浮木,她紧紧拽住他的胸襟,瞪着不远处落在地上的刀刃,惊魂未定。
感觉怀中的人在颤抖,目光落在她雪白细颈处的血迹,花弄影的脸色骤然沉下去,抬眼冷冷地望着对面捂着手腕的黑衣人。
或许是被他眼中的冷意震慑,黑衣人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我给你一个机会。”他单手掩住柳冠绝的眼,目光不离那人须臾,“是等我出手,还是你自行了断?”
黑衣人震了一下,步行极快地返身。
花弄影伸手,五指成爪,对准背影,用力一抓,那黑衣人竟如被无形之力牵引,不得动弹。
黑衣人挣扎着,不多时,眼珠上翻,显然快要支持不住。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飞剑,从房檐射出,飞速刺向花弄影使力的手。
正待结束了黑衣人性命的花弄影一惊,迅速收手,剑尖从指尖险险刺过,没入一旁的花圃土中,剑柄留在外边,还在摇曳。
那黑衣人获得一线生机,趁此空隙,立刻逃脱。
“令月!”喝住要去追赶黑衣人的水令月,花弄影扫了一眼右侧空无一人的屋顶,“任他去,别追了。”
水令月止步,回头一望,但见花弄影阴沉的表情,以及,他怀中面色苍白如雪的柳冠绝。
疼痛,从后颈处阵阵传来,柳冠绝咬唇,虽然看不清自己伤势究竟如何,但从靠着的冰儿微微颤抖的肩头,她约莫估计,大概不轻。
“小姐,疼吗?”冰儿拿出帕子不断擦拭她额际的汗水,望着她忍耐的表情,心疼地开口。
正文 第四章 瑟瑟叠韵绕碧树2
“还好。”柳冠绝虚弱地回应一个微笑,尽量让自己不要被疼痛牵制。稍微动了动,她侧目,见站在床尾处的花弄影,绷紧了脸,不见了平日笑容。
料想是在担心她了。今日要不是他及时出手,脖颈岂止留下一道伤痕那般简单,想必,早就人头落地了吧。
想到此,她抬头,却牵动了伤处,一阵拉痛,令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柳小姐,少安毋躁。”身后的大夫不知她心思,以为她害怕,随口安慰。
她便止了动作,不过目光依旧投向花弄影,勉强露出笑容,“花大哥,别担心……”
瞧她苍白的笑容,花弄影沉默,上前,坐在床沿,拂开她垂落额间的发,伸出一手,扶住她的肩,举止轻缓地将她的头慢慢移到自己的胸前,环住了她的肩头,另一只手,则覆在她垂落身侧的手背上。
她知是无声的安慰,垂目敛眼,乖顺地将他依偎,何人见了,都当她是将他视为安全避风港。
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暖热的怀抱依旧驱逐不了她心头的不安,他的手与她交握,仍然,激不起她的心跳怦然。
他是她未来的夫婿啊,即便是彼此相敬如宾,至少要做到有情有义,为何,相触之间,心头没有半点涟漪?
眼神迷蒙了下去,一片茫然,所幸,不得人见。
鲜血从展墨鹰口中喷出,溅在被褥上,触目惊心。
展玄鹰收掌,长吁了一口气,睁开眼,这才将身前的展墨鹰缓缓放倒在床,顺手扯下旁边的幔布,擦去他唇边残留的血迹。
“可恶,我只差一点,就成功了。”展墨鹰恨恨地开口,每说一句,都要喘息片刻。
——根本就是咎由自取。见展墨鹰一脸不甘心的模样,展玄鹰在心底冷笑。不过想了想,还是好心地倒了一杯茶,喂他喝下后,平静地开口道:“三哥,我劝你暂且一避。”
展墨鹰偏过头,瞪他。
不理会展墨鹰愤恨的表情,展玄鹰摇摇头,“探花手的威力你也见识了,你要与花弄影正面来个硬碰硬?”不在乎展墨鹰涨红的脸,他嗤笑,“三哥,还是省省吧。”
“难道你的法子就管用?”哪能受得了他的嘲弄,展墨鹰半支起身子,冲他吼道。
“要完成任务,咱们兄弟,各显神通。”展玄鹰耸耸肩,扫了展墨鹰一眼,“但三哥,还请你不要意气用事,坏了事,对谁都没有好处。”
“你——”
“你的伤势不轻,没十天半月,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展玄鹰再次打断他的话,凑近他的脸,揶揄地开口,“难道万花阁没派人追查?要是这段时间遇见花弄影,三哥,你差点害死了柳冠绝,你说,他会怎么对你?”
语毕,见展墨鹰骤然刷白下去的脸,他心情甚好,径直走出客栈房门,见迎面而来的小二,抛了碎银给他,揽住小二的肩,贴近他耳朵开口嘱咐:“里面的爷得了急病,三五天下不了床。有什么好吃好喝养身的,日日送去,千万不要怠慢。等我回来,再有打赏,去——”
松开眉开眼笑的小二,任他小跑步过去,展玄鹰长长伸了个懒腰,走了几步,抬眼望天,漆黑的天幕之上,是一轮皓月。
满月了呢……
不平常的惊醒,一半疼痛,一半心悸,说不清缘由。
耳边有热气吹呵,黑暗中,依稀见一人蹲坐在床头。那日被袭击的恐惧排山倒海般而来,柳冠绝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差点失声叫喊。
“柳小姐……”
幸而,一声呼唤,怔住了她,微愣之后,她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是你?”
比她声音更低的笑,肆意随性,令她能够想象他此刻的表情,一时间,脸微热了起来。
“柳小姐以为是谁?”
她还在赧然,不提防,自己的手已被抓起,仅一瞬,掌心已热烫了数分。
实在太逾矩,她想抽回,他却不许。
“展玄鹰……”她急,恼叫道,有些惊怒他的得寸进尺。
“别动。”他却还是笑,相较于她的手足无措,他倒回答得轻松无畏,“我瞧瞧你的伤势。”
听他如此说,她一时倒忘了挣扎,任他拉了过去,才愣愣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
“京城嘛,消息都传得快些。”他似不经意地开口,将她拉出了床幔,借着月光,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乌发散在肩后,将脖颈处的裹伤的白布半遮半掩。他抬眼望她一眼,见她表情怔忡,“特别是冠云坊的事,更没道理遗漏。”
“那他们,怎么说?”嘴皮动了动,半跪在床沿,她嗫嚅道。
“嗯……”展玄鹰瞅瞅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时兴起,皱起眉头考虑了一会儿,“听说是冠云坊的货卖黑价,买家怒急,便雇了杀手,将气撒到你头上了。”
“你骗人!”本来想笑,又竭力忍住,柳冠绝故意瞪他,难为他居然编出这个理由。
“那,还有什么理由?”展玄鹰挠挠头,一脸疑惑,反问她。
“因为……”她下意识地接话,说了两个字,又停住,发觉自己又被他下了套。受伤的原因,花大哥没告诉她,她岂会知道?反正,肯定不会与冠云坊的买卖有关。
“罢了,不说这个。”她放弃,不想再绕下去,侧了身,未被他拽住的另一只手,开始在床铺上细细摸索。
“找什么呢?”听见声响,展玄鹰好奇地问她。
“东西。”她随口回答他,手在枕下触到软软的荷包,拉出来,取出内中之物,塞到他手中,仰起脸,一脸希冀,“能再吹一遍吗?”
展玄鹰被她的前言后语给弄得迷糊,直到她托着他的手,送到眼前让他看了个仔细,跳得稳健的心,蓦然一动,令他防不胜防。
发黄的柳叶片,干燥到起了卷儿,难为她收藏得这么仔细,保存得完好无缺。
只是随性,她,怎么就如此搁在了心间?
“再吹一遍,好吗?”柳冠绝再问了一遍,不察展玄鹰的心思。
她的请求,令展玄鹰暂时恍惚的心神收敛,他望着一脸企盼的柳冠绝,微微一笑,点头道:“好啊。”
闻言,柳冠绝心喜,嘴角微翘,露出了笑意。
“不过,你是要我在此吹吗?恐是不妥。”她毫无防备的笑容,没来由的,令他突地心烦。
他这一提醒,柳冠绝倒是想起确有不妥。万一叫下人听见,被堵在房中,到时候进退不得,有多尴尬?
“不如,我带你出去,寻了安静之处,慢慢欣赏,如何?”展玄鹰缓缓开口,黑暗中,黝瞳隐隐有簇火苗跃动。
“出去?”柳冠绝有些犹豫,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似在考虑。
展玄鹰松开她的手,作势起身向前走,“三更半夜,你一个姑娘家,要传了出去——哎,我看还是算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五指慢慢合拢,掌心的柳叶几不可闻地听见一声碎响,化作叶末从指尖滑落。
他给她机会,若她拒绝,这一次,他便作罢。
“不不不——”见他要走,柳冠绝一时心急,跳下床来,紧随他身后,等他回头,她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定般回答,“我跟你去,只一会儿,应该没什么关系的。”
她想自己真是疯了,活了十数载,不曾这么放肆过。
“你确定?”他盯着她,“孤男寡女,落人口实,对你的闺誉,始终不好。”
柳冠绝的脸蛋微微一红,辩解道:“我只是想再听听哨音,展玄鹰,只要不被人看见就好。”
话出口,她才觉暧昧,正想解释,岂料身子一轻,感觉自己被拎上半空。低头一望,整个人已经离地,被展玄鹰环抱着越过了墙檐。
发丝飞扬,她咋舌,目瞪口呆,忘了动作,只觉头晕目眩。
“抱紧些,待会摔了下去,可别怪我。”忙里偷闲,展玄鹰低头瞧她,拉了她一只手揽住自己的腰,半真半假地吓她。
她是当真被吓住,双手当即自发死命搂住他,闭上眼睛,僵硬不敢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感觉耳边的风声停止,她试探性地将脚尖点了点,悬空没有着地,身子却重心不稳地晃荡了一下。
“好了,睁开眼。”
还不知身在何处,耳旁,已传来展玄鹰的声音。
“不。”拿不准虚实,她当下拒绝,眼闭得更紧,怕不小心张了眼,看到更加可怕的情景。
“要么你睁眼,要么我放手。”见她锁眉闭眼怕极的模样,展玄鹰好笑,压低了嗓音,半是恐吓半是威胁,“你可以选择,我数三下。一、二……”
身子蓦地一沉,感觉展玄鹰真要放手,被他吓住,柳冠绝失声尖叫,蓦然睁眼,反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早睁眼不就没事了?”
可恨始作俑者不知反省,还大咧咧地埋怨,柳冠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确定自己抓牢安全无虞之后,放眼望去,这才见二人居然落在一株茂密的参天古木的粗壮枝干之上。
怪不得之前自己没有实在的踩实之感呢,原是挨着坐定的展玄鹰,双脚悬空……
想到此,她才注意到二人之间过分亲昵的举止,忙悄悄从旁挪了挪,想要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小心一点。”瞧见了她摇摇欲坠的小动作,展玄鹰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慢条斯理道,“这么高摔下去,缺脖子少腿,很难看的。”感觉蠢蠢欲动的她止了动作,他笑,抬眼,举手摘下近旁的一枚树叶,含在唇间,转头向她,抿唇,一声长哨乍响,在夜空中传开去,空旷清朗。
熟悉的哨音,又与那日微有不同,柳冠绝听得入迷,仰面看他,好奇那一片薄薄的树叶,为何在他口中,便能奏出那般悦耳的声调。
“好听吗?”满足了她小小的愿望,一曲终了,展玄鹰低头,见她一副专注听得入迷的模样,心弦一动,顿时察觉,即刻沉淀,悄然隐去。
“嗯,好听。”她不觉自己的失态,痴迷地点点头,忘记了脖颈处的伤,这一扯动,疼痛起来,不由得皱脸,忙停下,吸气舒缓。待好受了些,这才抬眼,却意外发现展玄鹰的眼神有些异样。
当他好奇自己的伤势,她摸了摸后颈,想起当时的情景,有些后怕。回想要是当时不是替冰儿去拾那方手帕,脑袋恐怕早就从脖子上搬了家。
算了,这等晦气的事,不想也罢。心思又回到自己在意的事上,她指指展玄鹰手中的树叶,问他:“吹得这么好,可有什么诀窍?”
展玄鹰瞧她一眼,“小时候开始练的,没什么诀窍,熟能生巧而已。”顿了顿,他找了一个更能令她理解的类比,“就像你不需练习,刺绣功夫也能炉火纯青。”
“是吗?芽”如此一说,柳冠绝兴致勃勃起来,顺手也摘了一片树叶,含在唇间,憋气用力吹,出来的,却是不成调的闷声。
“不对。”展玄鹰摇头,手从她背后绕过,搭在她捏着树叶的手指上,“吐气的时候同时要吸气,一放一收,吐气稍长,吸气短促,收放得当,才相得益彰。”
她细听他教授的吹法,感觉被他碰触的手指滚烫一片,耳根也是热热的,连拂动的发丝,都被这热度攀升了去,一直到发根,蔓延开去,头皮酥麻。
“喏,你试试。”示范完毕,展玄鹰示意她来。
她紧张得不知所措,又怕叫他看出了端倪,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照他的样子吹树叶,这一次,音调清凉了些,虽然调子时断时续,已比先前好了数分。
“不错啊。”如此聪慧,难怪花弄影会选她——一想到这个不愉快的事实,展玄鹰的眸色不由得深黑了下去,睨了柳冠绝一眼,见她侧面对他,瞅不见他的神色,自然,他也不知她此刻的表情。
状似不经意地环视四周,郊野寂静无人,正是大好机会,若是此刻下手掳走她——
此念一出,他缓缓地朝柳冠绝的背后作刀手,正待一掌劈下——
“对了……”她却在此刻开了口,“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料不到她有此一问,急速落下的手在距离她后颈寸距处停下,犹豫不前,随她转头,迅速收回,背在身后。
“无碍。”他料不到自己竟会就势附和她,一时觉得别扭起来,特别是瞥到她微红的脸颊,如芙蓉羞开,令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流连。
太诡异了,后背一阵发凉,尽是不安。这股子不安的感觉,令他火烧火燎地难受,坐立难安。
“只怕还是疼吧。”她的视线,飘移过来,目光中尽是关切,“救人救急,可到底,还是要提防些好。”
听她说自己救人,展玄鹰几乎想要大笑。她不知道,他受命来京城,最主要的目标,就是她。
义父的命令,他的义兄弟们处心积虑要将她杀之而后快,他选了另一种方式,原意,是趁她毫无戒心将她悄悄掳走,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消失,让花弄影永远都找不到她,不知道她在哪里。
计划达成了一半,而且,很快就要成功,可是,该死的,他居然犹豫起来。
那样的心绪,可是叫于心不忍?
还理不清头绪,柔顺的发被夜风再度轻掬,滑过他的面庞,他一个激灵,竟忘了身处树干,蓦地站起,脚下打滑,从旁倒去。
与此同时,一声惊叫,眼见柳冠绝被他连累,翻身朝后跌了下去。
一次绝好的意外,归咎于人祸,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可是——
瞳孔映出她容颜惊惧,目光依旧是锁定他,电光火石之间,他低咒一声,凌空翻转,腿弯勾住树干,长臂舒展,捞住柳冠绝下坠的身子。
绝处逢生,柳冠绝不敢再动,赖他将自己缓缓地提上去坐定,身子还在颤抖不已。
瞧她面如土色,料是被骇着,他想不在意,可惜完全做不到,待觉察到不对劲之时,行动背叛了意识,他居然对她开口言道:“喂,我给你做样东西好不好?”
粗声粗气,显然不是经常扮演安慰的角色,不过还是感激他此时的安慰,柳冠绝面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话都说到这分上,不做就是言而无信了。眼中一丝懊恼,展玄鹰端坐了身子,拔出腰间所佩短剑,砍下近旁的一段拇指粗细的树枝,削去外皮,想了想,用剑尖仔细地雕刻起来。
见他专注的模样,浓黑的眉不间或地皱弄几下,偶尔撇撇嘴,停下似乎思索什么,而后又埋头继续雕琢,仿佛在完成什么精细的活儿。柳冠绝一时好奇,探头过去张望,他侧身缩手,瞪她一眼,她又讪讪地坐回远处,时不时地扫他一眼。
“大功告成!”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她是等得昏昏欲睡了,又被展玄鹰的一声大叫吓醒,幸好这次及时抱紧了身边的树干,才挽救了再度掉下去的命运。
柳冠绝揉揉眼睛,睡眼惺忪间,望展玄鹰递到自己的面前的东西。
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鹰,姿态凶狠,表情到位。可惜,雕刻者的手法还不到家,以至于整只鹰的棱角不甚分明,羽毛的雕琢也是稀稀拉拉。
“不许笑!”大概也知自己功底,展玄鹰低声恐吓,很不期待她揶揄的表情。
“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自他手中接过,合上双手,捧到胸前,小心翼翼抬头望展玄鹰,眉开眼笑,“谢谢你,我会好好收藏的。”
他狐疑地看她,似乎在考虑她话语有几多真实。
“真的真的,我可以立誓。”怕他不信,她认真起来,举手正要起誓,却被展玄鹰压住了手。
“柳小姐,别开玩笑。”不知为何,他脸色阴沉下去,没什么好口气地对她道,“稍微过些时日,你再想自己要不要立这誓吧。”
她不太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不过瞧他不甚乐意,也不再坚持。
过了一会儿,瞌睡虫开始捣蛋,她犯困,打了个哈欠,睡意绵绵。上下眼皮眼看就要粘上,她用力甩甩头,竭力要自己保持清醒。
“喂——”见她渴睡的样子,展玄鹰拿胳膊肘碰碰她,“困了我送你回去。”
“不……”她咕哝,“过一会儿……我还想……”
“什么?”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他侧耳凑近她些,想要听清楚。
她下巴一点,刚好搭在他肩上,头就势一歪,倒在他肩头,正式进入梦乡。
展玄鹰不敢置信地瞪着她酣睡的容颜,难为她这么毫无心机地信赖他。肩头动了动,想要摆脱这个包袱,她却咕哝一声,头自发跟过来,结果身子险险地摇晃,睡梦者不察,他倒是收手及时将她揽住,放弃对抗,任她暂时将自己当枕头。
睡得正好,她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而他,则眼神复杂地定定地望她良久。
正文 第五章 转返竟是离人影
夜半中后,静悄悄的庭院之中,从墙外突然跃进一道人影,肩头扛着什么,脚步轻稳。在小心观察周围动静,确认无人发觉之后,他才加快了步子,无声地快步走到一扇窗前,轻轻地扣住窗扉左右打开,跳进去,不多时,又见出来,将窗户掩成之前的模样,确定看不出动过的痕迹后,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去。
身手矫捷,来去轻快,几乎无人发觉,不过,仅仅是几乎而已。
没多久,院门外,缓缓走出了花弄影,他面无表情地举目望那人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而后,他走到那扇窗旁,侧目望进去,从没有拉严实的缝隙中,瞧见了柳冠绝仰卧床榻之上,酣睡正香。
“阁主……”跟在他身后的水令月无不担心地唤他,却仅止称谓,便不知再言何语,暗捏了一把冷汗。
起了这等是非,难为阁主还能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尾随,全程追踪,却不曾对那蓄意有图的家伙动手。
“黑鹰堡的人。”花弄影忽然冷笑一声,别开注视柳冠绝的目光,眼神忽闪了一下,无不讥讽,“不过,是比出手伤冠绝的那个,聪明许多。”
言罢,他拂袖,步伐极轻、也极快地离开,片刻不再停留。
情不自禁地,柳冠绝又探手轻轻摸了摸挂在自己腰间的荷包。
小小的动作,却没有逃过坐在她对面的人的眼睛。
明妃微微一笑,纤手拈起一块身边宫女托盘之中的茶点,玉臂探出去,伸到柳冠绝眼下,柔声细语:“这是皇上赏赐,冠绝,你也尝尝。”
柳冠绝依言接过,道谢后送入口中,甜香润滑,入口即化,果真美味。
“好吃吗?”明妃维持一贯优雅的笑容,如此问她。
“好吃。”柳冠绝点点头。
“既然如此——”明妃拉长了语调,视线落到她的腰际,挑眉,“本宫可否也见识一下你的宝贝?”
柳冠绝怔了怔,莫名其妙地问明妃:“娘娘说笑了,冠绝哪有什么宝贝?”
“还在唬我。”明妃笑她不老实,也不客气,指指她腰间的荷包,“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你都摸了三次了,如此牵挂——”说到此,她再睨了柳冠绝一眼,难得地调笑起来,“莫非,是你那未婚的夫婿所赠?”
不说还好,一言点到,便见红云飞现柳冠绝姣好面容,于是,料想自己并没有猜错。
明妃挥挥手,示意左右的人退下之后,这才朝柳冠绝坐近了些,瞧她低着头,料是害羞,明妃叹了一口气,拍拍她因局促搁在膝头的手,言道:“冠绝,本宫有句话,说出来,怕是你不爱听。”
听她语气,饶是古怪,柳冠绝抬头看她,“娘娘但说无妨。”
“对男人,切莫过分牵挂,也不要相信他们的每一句话。若即若离,半信半疑,才是上上之道。”见柳冠绝沉默,明妃似乎也不怎么介意,只不过,唇角的笑容有一抹冷意。她的视线,瞟向周遭的繁华之景,美目却未曾为一处停驻,“后宫佳丽如此之多,为何只有本宫能独得皇上宠爱?很多女人都不懂这个道理,所以过得都不怎么顺意。就像这些花,开得太多太美,反而不如含羞待放之间诱人。冠绝,你懂本宫的意思吗?”
见明妃绝美的面容上带着几分落寞的神色,柳冠绝轻轻反握了一下她的手,柔声开口:“我懂,娘娘是为我好。”
“那就好。”听柳冠绝如此说,明妃点点头,笑容恢复如初。她抚摸柳冠绝后颈的伤痕,目光中带着点疼惜,“特宣你入宫,见你如今无恙,也就放心了。听说当日惊险之时,花弄影及时救了你?”
一半是对了吧,只不过——脑海中,不期然地突然浮现另一个人的身影。
“是啊,幸好他出手及时。”轻摇螓首,压下心湖微澜,柳冠绝对明妃微笑,“否则,娘娘就见不到冠绝了。”
明妃盯着她——笑容中有丝牵强,柳冠绝或许不知,她却看得明白。
“有些伤口,在身上,十天半月或许可好,要是在心上,兴许,便是一辈子的痛苦了。”似乎很自然地接下话题,明妃睨柳冠绝一眼,见她笑容一怔,于是牵起她,一同站起,任她搀扶步入花间,“这些年来,你是本宫能放下隔隙交心之人。有些话,本宫不避讳地与你说,是真心希望你过得好。
一只展翅的鹰啊,跃跃欲飞,雕刻得虽不精致,犹有几分传神。
“柳姑娘,请了。”
尖细的声音令一直凝视手中雕像的柳冠绝回神,望了一眼布轿旁躬身等候自己入轿的曹公公,柳冠绝拾裙,弯腰步入轿中坐下,片刻后,忽然开口唤道:“曹公公……”
曹公公正待放下轿帘,听见柳冠绝叫他,嘱轿夫慢停,回身恭敬问道:“柳姑娘,可还有事?”
“啊,想要烦劳公公看一样东西。”柳冠绝将一直握在手心的东西递过去,“曹公公,你说这件物什如何?”
曹公公接过,细细看了看那只还带着人体余温的木鹰,不免皱眉——做工粗糙,手艺一般,但是库房中,类似的东西好几百件堆放无人问津呢。
“是块槐木,不值几个钱。”端不准柳冠绝的心思,曹公公打了个圆场,双手将木鹰奉还,“不过依咱家看来,柳姑娘这么喜欢,自然有它特别之处。”
“或许吧。”柳冠绝笑了笑,接还了过来,明显可见曹公公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宫中生活,处处提防小心,唯恐得罪何人,这日子,恐怕过得也不是那么舒心吧。
轿帘被放了下来,随即感觉轿身被抬起来,悠晃着前进。
柳冠绝低头,凝视手中被曹公公评为不值钱的东西——原来是块槐木啊,她倒不认得。
是有些特别,她是有些喜欢,只是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喜欢这木刻多了几分,抑或,是对那人的在乎多了几分……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笑,那样的温度……突兀地出现,如此猝不及防啊,叫她好生矛盾,取舍不得。
轿帘似乎拂动了一下,她感觉眼皮有些沉,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花弄影的脸。
“花大哥……”
她叫,但见花弄影微笑,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消散开去,初雾一般,隐约出现一个人的身影,竟是展玄鹰。
她费力地眨眨眼,伸手去触探,未及,那张脸,突然在她眼前碎裂开去,清明不见,一片黑暗。
冠云坊,对着掀开轿帘的一副空轿,柳云连惊怒万分,责问轿夫:“小姐呢?”
“坊主,我们确实不知道。”四个轿夫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明白好端端坐在里面的柳小姐怎么会消失了踪影,“我们是看着小姐上轿的,一路也没停过……”
“那我女儿呢?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不见了?”柳云连脸色发青,轿夫越是解释,火气更盛几分,盛怒之下,他操了一旁家丁的木棒,快走几步上去,挥棒就要朝那几人头上打去。
“柳伯父,且慢。”棒子被一只手抓住,拉回来,语气平缓沉稳,“他们几人不知情,您即便打死了他们,找不回冠绝,也于事无补。”
柳云连咬牙,放下木棒,转头看身边一脸平静的花弄影,“那你说,该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要寻到冠绝。”花弄影望着他,如此说。
“你说得好生轻巧。”听了他的话,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柳云连苦笑,“偌大的京城,若有心藏匿,要找到冠绝,谈何容易?”
“柳伯父,您放心好了。”花弄影侧目。望了一眼那空空如也的轿子,上前几步,挑下轿帘,目光精准地落在轿帘外沿一处米粒般大小的黑色痕迹,“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大好的日头,买了脯肉,打了烧酒,快步走进客栈,迎面上来的,是喜笑颜开的店小二。
“怎么样,那位爷可好些了?”展玄鹰二话不说,爽快地掏了碎丢给小二。
“来来,爷,您坐,吃点什么?芽”小二眉眼笑得更加开心,扯下搭在肩头的抹布,迅速将近旁的凳子打扫了一遍,头也点得像鸡啄米,“听爷的吩咐,好酒好肉伺候着,不敢怠慢。那位爷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不过呢,脾气古怪了些,今日回来就关了房门,还凶巴巴地不准咱们靠近呢。”
“他就那性子,由着吧。”展玄鹰对小二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用膳,走到楼梯处,径直上了二楼。
想展墨鹰心高气傲,一向把面子看得重要,这回败在花弄影手中,自当不服,闭门不出,也是情理当中的事。
拐了个弯,走到偏僻楼角处的房间,推门,发现被锁上,他耸耸肩,曲了五指叩门,“三哥,是我。”
听见内中隐约有动静,他耐心地等着,片刻后,房门慢慢地由里缓缓拉开一条缝隙,露出展墨鹰半张脸。
还是阴沉的模样,只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展墨鹰在见到他之后,那阴沉之中似乎还带了一点得意的阴险笑意。
那样的笑意,令展玄鹰非常之不舒服。不过闹别扭一向不是他的风格,因此,在几不可见的皱眉之后,他跨入房中,大步走到桌前,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放下。
身后依旧是很谨慎的关门声,而后,落锁。
听见那鬼鬼祟祟的声响,气氛有些诡异,展玄鹰眼中露出一抹不悦,不知展墨鹰究竟想要干什么,不过看在他受伤的分上,姑且不计较。
摆好东西,展玄鹰脸上浮现“关切”的神情,正准备虚应一番,转身,却见展墨鹰立在床边,望着他,一脸有增无减的阴谋得逞的快意笑容。
那么一瞬间,展玄鹰愣住,却不是为了展墨鹰,而是,他非常直接地瞧见了床上平躺的一个人。
面如雪玉,呼吸浅浅,衣裳淡染,双手交叠,沉沉酣睡。
柳冠绝,她为何会在此处?
短暂的惊愣之后,他抬头,望展墨鹰,沉声开口:“你掳她来的?”
展墨鹰哼了一声:“神不知,鬼不觉,手到擒来,不过尔尔。”他瞅了瞅展玄鹰,眼珠转了转,笑得更起劲,一脸的不怀好意,“我说玄鹰啊,你不是要她消失吗?为兄可是帮了一个大忙。”努努嘴,示意展玄鹰看不省人事的柳冠绝,“来,我给你机会,咱们马上就可以回去向义父复命了。”左手手背摩挲上柳冠绝的面颊,他不无遗憾地咂咂嘴,“可惜了,实在有些舍不得。你说得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放出些流言,说是跟男人跑了,那万花阁的面子,果真是荡然无存了,哈,哈哈……”
令人不太舒畅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展玄鹰厌恶地皱眉,盯着展墨鹰那只毛手,心底有种冲动,只想一剑砍掉作罢。
“怎么?”见展玄鹰没有动作,展墨鹰止住笑,不怎么愉快地质问他,见展玄鹰的眼神,他似发现了什么稀奇,移开手,挑眉,揶揄地开口,“你舍不得了?”
闻言,展玄鹰神色突然一变,目视展墨鹰,眼神逐渐变为愠怒,“三哥,这等事,兄弟间玩笑尚可,要是被义父知道——”
“别拿义父来威胁我!”展墨鹰烦躁地打断他的话,“玩笑不玩笑,只有你自己知道。几次三番,明明有机会杀她,你为何不下手?别在我面前装糊涂,你对这女人,恐怕是动心了吧?”他挥手指床上的柳冠绝,本还要说什么,眼角余光扫到什么,感觉有丝不对劲,低头望去,结果,看见了一双睁开的眼。
不知何时,柳冠绝她,已然醒来。
“真不是时候。”展墨鹰嘀咕着,盯着转醒的柳冠绝冷笑,眼中杀机乍现,“既然如此,只有我送你上西天了。”
言罢,他劈掌,狠毒地朝柳冠绝的天灵盖打下去。
用足了十分的力道,准备一掌送她归西,存心不留活路,孰料耳边一阵颈风,眼角扫到一道人影快准接近,他暗叫不妙,匆忙收势,侧身闪避,还是慢了半拍。
左胸被击中,火辣辣地疼,他捂住胸口,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跪坐在地,胸臆间气血翻涌,张口,呕出一口鲜血。稍顷,他单手撑地,抬起头来,盯着不远处的人,冷笑连连。
展玄鹰站在床前,神色复杂,转过头,对展墨鹰的冷笑视而不见,他探手,将柳冠绝拦腰抱起,看样子,是准备将她带走。
哪能如他所愿?展墨鹰跃起,凌空朝他踢去。
展玄鹰劈腿,挡住展墨鹰,足尖灵活地在他膝弯处狠狠一点,展墨鹰只觉得膝弯处一阵刺痛,腿突然不听使唤,整个人随即跌落在地面。哪里甘心被展玄鹰占了上风,他抬高手,挥拳打向展玄鹰腹部。
展玄鹰单手将柳冠绝搂入怀中,一臂挡在腹间,抵住展墨鹰的手,见他恨恨的目光,他试图与他解释:“三哥,你——”
话语停歇,只觉彻骨的疼痛,他低头瞧自己的手,被一把袖剑自掌心穿过。
展墨鹰的手指动了动,那把锋利的小小袖剑即刻回转,从血肉中收回,重新没入他的袖间。
触目惊心的血洞,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展玄鹰的目光,瞬间冰冷下来。
展墨鹰慢慢站起来,指着他怀中的柳冠绝,“把她给我。”
“不。”展玄鹰退后一步。
“你说什么?”展墨鹰惊奇地盯着展玄鹰,“你不要命了吗?”
“要命,也要她。”伤口开始麻痹,展玄鹰情知不妙,却勉强支撑着,不想叫展墨鹰看出端倪。
“先顾你自己再说吧。”展墨鹰道,袖剑再出,这回,是直接取他的心窝。
致命的招式,却见展玄鹰不躲不避,等他扑来,在袖剑近身之际,他突然朝斜前方侧滑一步,贴着袖剑剑锋与展墨鹰擦肩而过。
暗叫糟糕,展墨鹰刚要转身,身后的人啪啪啪在他背后连拍三下,他身子一僵。便不得动弹。
“你——”料展玄鹰点了自己三处大穴,展墨鹰僵硬地立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瞪着展玄鹰将柳冠绝扛上肩头,从他身旁经过,“你可知这样做,有什么后果?”
正欲离去的展玄鹰止住脚步,沉声答道:“等我回去,自当向义父解释。”
额际已有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缓慢滑落。
“好得很,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展墨鹰铁青着脸,看着展玄鹰从后窗离开,而自己受制不能追赶,禁不住对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暴喝起来——
“展玄鹰,你值得?”
东郊隐林,树木间,突然一条人影闪过,惊得枝头的两只黄雀飞起。
踏上林间水涧的土石,展玄鹰屏息听周遭声响,好一会儿,他松了一口气,将肩头的柳冠绝平放在土石之上,自己盘膝坐下,与柳冠绝对望。
好一会儿,他发出一阵轻微的叹息:“既然醒了,药效也差不多过去,你可以走了。”
柳冠绝不动,双目盯着他,连眼珠子也不曾动弹,要不是她气息起伏,真要叫人当活死人一般。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莫名地揪疼了心房,他握紧拳头,竟生出些恼意,隐隐威胁:“你是当死不了吗?要是那人寻来再杀你,我可不再管你。”
言罢,背过身,不看她、烦躁地想要抬手,受伤的手沉重无力。低头,他吮吸伤口,再张嘴吐出,望着地面乌黑血液,一时怔忡。
“你和那个人,是一伙的吗?”偏偏,背后传来虚弱的女声,在他听来,极像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缓缓转过身,他望着对面已然坐起身来的柳冠绝,刻意忽视她复杂的眼神,漠然地开口:“都说柳家大小姐冰雪聪明,我看,也不过尔尔。”末了,再狠心加上一句,“是敌是友,都如此混沌不清。”
果不其然,柳冠绝迅速苍白了脸色。
冷汗涔涔,渗透了衣裳,他装出更加凶狠的样子,眯眼朝她更近了些,在她讶然的瞪视下,手从她裙摆下探入,沿着她的小腿,宛如蛇游,一路向上,伴着邪佞的笑容,“又或许,你希冀我对你做出些什么?”
“啪!”
脸颊火辣辣的疼,温热的液体,自鼻中流出,腥味浓厚,还有些涩。
他慢慢转过被她扇过半边的脸,见她虽然惊惧,却倔强地与他对视,毫不退缩。
他笑,探指拭去血迹,不料,温热的血,流得更盛。见她眼中渐露疑惑,他锁眉,蓦然冲她大声呵斥:“还不走?”
被吓了一跳,柳冠绝咬牙,颤巍巍地站起身子,移动尚还发软的腿,爬下土石。
头还有些晕,她挣扎着踉跄前行了几步,忽然听见背后有什么声响,她回头,见展玄鹰,俯面扑地,一只手,无力地耷拉在土石之上。
“展玄鹰?”她轻呼,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直到站定在土石之下,与他咫尺之距,他依旧没有反应。
大着胆子,她再向前,碰碰他的臂膀,但见胳膊动了动,那只手,终是垂下来,正巧被她看个正着。
她掩口,压下呼声,望着他手背上二指粗的血洞,渗出的血迹,全然变为乌黑。
赫然明白了什么,她不顾一切地攀爬上土石,用力过猛,一下子半扑在展玄鹰身旁。跪坐起来,费了好大的气力,将他整个人翻转,见他面色发青,嘴唇也变为乌紫。
再怎么不懂,也知道,他这等症状,是中毒了。
应该是方才为了救她,被那凶狠之人袖剑所伤吧?
“展玄鹰,你醒醒。”她用力摇晃他的肩,湿漉漉的感觉从他衣裳蔓延到手心。
“你走,马上走……”昏昏沉沉中,似乎听见柳冠绝在耳边喊叫,他咬牙,想要使出凶狠的语气,可惜,出口的,只有虚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正常人都能听出他压抑的苦痛,他却一心惦念她快快离去。柳冠绝不由得一怔,视线慢慢向上,移到他被冷汗浸染的容颜。
“你走!”展玄鹰要紧牙关,勉强张开被汗水迷蒙的眼睛,紧盯着眼前模糊的人影,摸索着,大力推了一把,“不然我马上杀了你!”
没料到他会有此一举,柳冠绝没有提防,被他一掌推了出去,跌坐在一旁。扶了半边胳膊,见雪白的肌肤被碎石擦出了血口,她忍住疼,不顾自己衣裙尽是尘土残叶的狼狈模样,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复又坐回已然昏厥的展玄鹰身旁。
视线定格,在他的脸上不断梭巡,她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不知为何,突然想哭。
而泪,真的掉了下来,滴在他的前襟,很快,润湿了一小块布料。
随后,她轻轻地捧起他带伤的手,埋下头去,将苍白的唇抵在他的伤口上,吸出一大口污血。
再抬头时,唇色被染成同样的黑,被毒液混染了的血沿着她的唇角慢慢滑落,她张口,将口中的乌血吐向一边,眼中,不舍与怨恨相互交织,说不清,哪一样,要占得多一点。
再低头,再吸,再吐,如此三番,直到吸出的血液开始鲜红,她才住口,抹去唇边的血,迷离的眼,水光潋滟。
“展玄鹰,你为何要骗我?”
极长极低的叹息,含嗔带怨,沿着林间传出去,隐隐回荡,如泣如诉。
正文 第六章 芳心苦怜有谁知
隐隐的痒痛,似有小虫子在手背咬噬,搅得他不得安宁。
浑浑噩噩之中,上下眼皮缓慢地被拉开,眼珠子动了动,视线逐渐由模糊变为清明,他仔细一看,竟已是傍晚天色。
“你醒了?”
背后,冷不丁地传来问话声,展玄鹰一惊,猛地支起身子,回头,见一个背对自己坐在土石边沿的身影。
她竟然没走?
心念不受控制地一动,又被自己慌忙收敛,他垂低了眼,硬是将伤人的话冷冷逼出口:“难为你坐在这里等看我的笑话,不好意思,我没死,你——”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视线,粘在自己那只被紫纱包裹得好好的伤手,不期然,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只一顿,下一刻,他出手,拉住紫纱上捆结的线头,用力一拽,紫纱层层散开去,到最后,露出被紫色纱线密实缝合的皮肤。
他自然料到发生了什么,转过身,抬眼,望对面身着紫衣背对的柳冠绝,以及她裙脚边高低不齐的纱摆,还有,落在身边浸满了血迹的碎纱。
一时间,手抖了起来。似曾相识,这样的手艺,这样的手法,只有她,能将用在绣房穿针引线的织布本事,用在活人身上。
可是,可是——
展玄鹰伸出手,扶住柳冠绝的肩头,感觉她轻颤一下,倔强地不肯回头。他哪能如她所愿,加了力气,硬是扭转她的身子,逼她与他面对面。
血气不足的面色浮现浅青,原本红润的唇变得乌紫,他先是愕然,而后果断地出手,三两下,便撕开了她的前襟,露出大片春光。
不知他意欲何为,柳冠绝羞恼之余,双手交叉紧紧拉住衣裳,不肯松手。
无奈展玄鹰根本不准她抵抗,擒住她的手腕从旁一拨,在她挣扎之间,猛地将她的上衣向下一拉。纱料禁不住这样的折腾,只听脆裂声后,紫纱零散,在柳冠绝臂弯处零散掉挂。
“放开我!”他鲁莽的举止,令柳冠绝惊吓不轻,在他怀中不住动弹,便闪便躲。
“别动!”他叫,见她神色,知她介怀,也明白自己逾矩,但情非得已,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你中毒了!”
闻言,柳冠绝愣住,趁此间隙,展玄鹰双手横拍,将她打转,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已手成平掌,熨帖她背部光裸的肌肤,稍顷,使力狠狠向前击出一掌。
柳冠绝整个人陡然向前一倾,连呕几口暗红的血,喷溅在地。
“你疯了吗?”展玄鹰在她身后凶狠地喝斥,已然搞不清这样的暴怒,究竟是为了自己失算受伤还是她的鲁莽行为,“我是中毒。你居然用这种方法,你知不知道。一旦气血攻心,你就完了!”
“我知道。”与他的怒气想比,柳冠绝的语调出乎意料的平静,她拉起左右的衣料,捂在心口,紧紧拽住,明明是目视前方,眼中却空无一物,“我也知道,如果不救你,你会死。”
轻飘飘的话,传入耳中,他的心,端地一沉,暴戾的情绪因她的话,而暂且缓了几分,如阴雨天气密布的阴云,忽被骤风吹散。
“你死不了,我便走。”不知他心绪变化,柳冠绝转过头来,唇边残留的血渍令他觉得尤为刺眼,“留在这里,不是为了等着看你的笑话,而是等你醒来,我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
她以他之前的话回应,明明听不出嘲讽的意思,却令他哑口无言,坐立难安。
他不是存心,说那番话,只不过,是下意识地想要刺激她,让她尽快离去,以免展墨鹰他——
思绪还在纷乱,眼角余光却扫到什么东西朝自己靠近,低头,见是柳冠绝的手,探过来,很近很近的,触到了自己的手。
尽是光滑的触感,莫名的情绪萦绕心间,令他烦躁,连带着,呼吸也跟着乱起来。
柳冠绝的手,贴着他的拇指而过,摸到他手心下的紫纱,因为之前他的拆解,尽数散开。
拉不动,她抬眼看他,他微微抬手,使她顺畅地拖出纱料。
拿了那块自自己纱裙之上撕下的布料,柳冠绝站起身来,对展玄鹰熟视无睹,又一一拾起周围染血的碎布,全部捧在怀中,这才起身,沿着土石缓缓向下,走近水涧,蹲下身来,将那些碎步漂洗。
流水冲刷,紫纱之上,血渐渐被分离出来一些,被水冲淡。
洗不干净——柳冠绝愣愣地望着血斑,牢牢附着在纱上,任凭她如何用力,都还原不了这紫纱原本单纯的色泽。
陡然松手,本在手心载沉载浮的碎片,因为她的舍弃,瞬间浪迹入水中。
她失神地望着,看流水将它们卷走,由近及远,稍后,便不见了踪影。
忽觉脚下湿润起来,她垂目看去,原是裙边散去,浸入水中。拾起褴褛的纱,盯着内中因被尘土侵袭的白色衬里,好端端的裙子,辨不出本来模样,被自己亲手毁成这般模样。
背后有脚步声,慢慢走近,到她身后,消失。
随后,静静的,只有水声。
她打了个冷战——双手还浸在水中,有些凉意了。
“我——”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他的声音,欲言又止,轻得几乎无法叫人听见,完全不同于他平日间或是飞扬或是调笑的声调。
怎么会这样!
赫然站起,转身,与展玄鹰相对。在他还未猜出她用意之前,柳冠绝已张开双臂用力环住他的腰际,俯面埋在他的胸口,泪水纷飞而下,模糊了容颜——
“展玄鹰,展玄鹰,展玄鹰……”
每叫一次,声调便高一分;每叫一次,使力便大一分。狠狠地,叫得自己嗓子发疼,勒得自己手臂作痛。
可是,即便如此,她不愿收声,也不想放手啊……
怀中是她芳馥的身子,耳边是她嘶哑婉和的低喃,胸前,是她晶莹泪水润湿的痕迹,如此猝不及防,轻颤了他的心,令他好生割舍不下。
不自觉地伸出手,犹豫地搁在她耸动的肩头,进退不得,纷繁芜杂的思绪中,连自己,都弄不明白,是准备要搂她入怀,还是拒之以外。
可笑他是奉命来追杀她的人之一,还自以为是地拟订了全盘计划,以为步步缜密,行事周全,便可天衣无缝。谁能料到,参详之中,他唯一没有算到的,是他竟对柳冠绝有了不该有的情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她第一次为他飞线包扎,还是携她夜半吹奏口哨,抑或在客栈见她被迷倒展墨鹰要施以毒手……或许,更早,在他有心预谋设计救她之后,她凝眸对他深望的那一眼之时,这样的情,便悄悄深埋心底,随着时日深入,慢慢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
“展玄鹰,展玄鹰……”
她还在呼唤,即便嗓音开始干涩充血,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倒是他先忍不住,下一刻,犹豫不决的手撤下,滑到她的背后,只一环带,将她更深地嵌入胸怀。
“别再叫了……”他的声音,比她更苦更涩。她的泪,滴滴似蚀心利刃,刺入胸膛,直达他心扉最深之处,令他痛苦得快要痉挛。
为什么花弄影的未婚妻偏偏是她?为什么她偏偏是义父要报复的棋子?为什么他对她狠不下杀手?为什么她明知了自己的身份还不视他为洪水猛兽……
好多好多的为什么纠缠,令内心挣扎之间,矛盾不已。埋首在她颈间,将脸贴入她的发,狠狠地汲取她的体香。
“为什么是你?”
她停了呼叫,呢喃地也问他为什么,如此不经意,却令他不由得一怔,更加紊乱了呼吸。
泪湿的脸颊贴近了自己,还容不得他反应,唇已被含住。他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的柳冠绝泪眼晶莹,凝视着他,从眉到眼,明明青涩腼腆却又义无返顾地在自己颜面烙下密密实实的吻。
身体被她引燃了一簇火苗,他禁不住战栗,只一瞬,他捧起她的脸,反客为主,深深地吻她,吻进她的哽咽、她的呼吸、她的泪水以及她周围淡淡的桂花香气……
等等,桂花?
眼瞳倏地放大,神志有瞬间清醒,视线从旁,足以瞥见水涧中央,水流缓缓聚集,旋转地越来越急,以至带入了近旁流水之上漂浮的叶屑残物,纷纷被席卷入那渐渐深陷的水漩。
不着痕迹地带着柳冠绝退后数步,目光从那水漩慢慢向上,一直到对岸的林间树梢,不敢松懈。
桂花香气越来越浓,到最后,连怀中的柳冠绝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自他怀中抬起头来,望着他绷紧的面容,不安地开口:“这是——”
没等她说完,水涧中的水流突然激起,似被无形之力牵引,疾速地化为水剑向他们射来。
见如此诡异情形,柳冠绝芳容失色,下意识地掩嘴压下低呼,方要提醒展玄鹰当心,腰间被使力一把,重重推开。
她直直飞出数丈,跌倒在地,亲眼目睹那水剑在展玄鹰身前数尺处化开,变为点点水滴,四散地冲向他。
“小心!”她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顾不得其他,爬坐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眼前人影一晃,挡在她身前,阻止她的去向。她定睛一看,竟是水令月。
她的心,瞬间心冷了几分,不由得,踉跄地退后了一步。
“水姑娘,失礼了。”水令月面无表情地盯着柳冠绝,简单地说道,而后隔着衣袖拽住她的双臂锁定在他身前,叫她无法挣脱。
水剑在眼前散开,化为满天水雾,还未散尽,只见上百水珠如豆,暗器般地涌向他。
展玄鹰凌空翻身后退,取得片刻喘息时间,拔剑挥挡,一时间,只听叮当作响清脆之声。
但见那柔性水珠,竟如穿了铜衣盔甲,碰上剑刃,铿然作响。
满天的冲力横扫而来,展玄鹰只觉挡在胸前的长剑被无形之力压制,他提气,脚步稳扎地面,拼了气力抗衡,依旧被推着向后,足尖在地面上划出长长的浅壑,倒退数尺后,勉强站定,见残留的水珠迎面而来,来不及松气,他弯腰踢腿,飞剑凌空当舞,化解数分险招,落地之时,眼角余光扫到一旁被制的柳冠绝,略微分神,这一当口,只觉一阵剜骨疼痛,低头望去,见右胸一处豆大血洞,渗渗向外浸血。
剑尖朝下,插入土地,他咬牙,单手持剑,半跪于地,抬头,望向对面的水岸。
桂花香气,缓缓的,淡淡的,由远及近地弥漫,渐近渐远。展玄鹰握紧了手中的剑,绷紧了躯体。连柳冠绝也沉默下来,只是顺着展玄鹰的视线,一路看过去,目光不离须臾。
无形劲风拂过,对岸的树梢末尖被劈开,一道人影,从中跃起,身形缥缈,翩然燕落而下。足尖轻点了岸边碎石,乍然旋身,在水面凌波划过,水纹未散,人已站定在众人之前。
举手,合指,淡然不惊。
环绕在身边的慑人气流不再,展玄鹰使力站起来,盯着来人,缓缓开口道:“花弄影?”
花弄影的视线,扫过衣裳不整的柳冠绝,目光骤然寒意渗渗,再看向展玄鹰之际,眼神凌厉,宛如淬箭射身。
“展玄鹰?”
冷冰冰的话,冷冰冰的语调,三个字,是发问,也是确认。
柳冠绝屏住呼吸,不敢言语,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焦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当没看见柳冠绝焦虑的神色,花弄影瞥了一眼展玄鹰,不急不徐地开口:“听说,你是展翘最为赏识的义子,干净利落地为他处理了不少事。”顿了顿,他微微一笑,“今日一见,恕花某直言,展五爷,你的手段还不见得有多高明。”
听花弄影将他底细都打探得如此清楚,展玄鹰只觉得自己心一紧,下意识地向柳冠绝望去——
一片衣袖挡在他眼前,拦住他的视线。
“冠绝,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可知晓?”举目,对上的,是花弄影狭长的眼眸,寒光凛冽的眸色,是提醒,也是警告,要他休得妄动。
他一愣,而后苦苦一笑。如若不知晓,他何苦与她相识,陷入这一团牵扯不清的是非当中?
望着他走神的模样,花弄影收回手,背负于身后,表情似笑非笑,“那你也该知晓,任何想以柳冠绝来要挟花弄影的人,无论目的,都不可能达成。”
听出他话中有话,展玄鹰一边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剑,一边问他:“为什么?芽”
“因为,惹怒了我,他们都休想再活下来。”
话音方落,花弄影背在身后的手突然伸出,快如闪电,急速抓向展玄鹰胸口。
幸好展玄鹰早有防备,在花弄影稍有动作之时,他迅速拔出深陷了土地数寸的长剑,在快影之前,大力地挥斩下去。
白影忽现,银光一闪,而后,黑白交错,两相坠落于地。
花弄影的白色袖袍被砍去半幅,展玄鹰的玄色衣裳胸口被撕去一块。地面,是黑白不同的二色布料交叠,对比鲜明,刺目得厉害。
花弄影扫了一眼自己残缺的衣袖,目光再冷几分,“身手不错。”
“承让。”展玄鹰冷笑,举剑与他对峙,不敢掉以轻心。
“可惜……”
轻轻的话,没有下文。展玄鹰正在纳闷他为什么不说完,片刻恍神之时,下一刻,左腕被花弄影擒住。大惊之下,他翻腕,持剑欲刺花弄影手,孰料花弄影似早看穿了他的企图,侧身突然猛拉他手腕,令他不自觉地踉跄上前,几近扑倒在地。
剑尖在自己手臂处险险停下来,左足底顿自己右脚背,借力在手中旋身,下盘使力,硬生生地打了个转,带花弄影自上方,双腿并拢,屈膝朝他下身攻去。
花弄影松手,单手朝上,拽住高处树枝,双腿劈开跨坐之上,避开展玄鹰的攻击,打横坐起,单手挥向枝头,簌簌作响之后,枝干处的繁密树叶折枝,尽数飞向展玄鹰。
才获得喘息机会的展玄鹰才蹲坐于地,耳闻异响,抬眼一看,见了漫天残叶,一个鲤鱼打挺,再朝后连着十余翻身,直到近了水涧,才停歇下来。
但见那树叶竟如薄刃,沿展玄鹰翻身路线,偏偏半没入土。
惊讶花弄影内力竟如此深厚,展玄鹰才要举步,胸口端得一阵疼痛,血气翻滚之际,喉头一紧,逼得他张口,不由自主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水涧碎石之上。
摸了摸胸口处那弹丸大小的伤口,血口未收,他却知不是因为花弄影所伤结果。强忍头晕目眩之感,他撸起一边衣袖,摊开手心,见一道黑线沿着手心蔓延,直往臂膀而去。
余毒未清,强撑下去,不是办法。若是要保身,他当要知晓时务,当机立断寻机脱身,找到展墨鹰,拿到解药,救自己性命。
可是——他止不住望向另一边的柳冠绝,四目相对之间,他竟割舍不下,怕这一去,今后就再也见不着她。
怕是疯了吧,否则,只为这相看一眼,妄顾了性命,如此愚蠢的念头,怎会是他展玄鹰所有?
走啊,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别人的女人,何必在乎?
可是——
展玄鹰,展玄鹰,展玄鹰……
她的声声呼唤,犹在耳边,纵使钢硬如铁,愁如烈酒下毒,寸寸愁肠。
——为什么是你?
她问他,他好难回答,他也想问,为什么是她,是她啊……
“展玄鹰!”
一声惊叫,拉回他的神志,脖颈处冰凉一片,他的目光,从柳冠绝惊惧的容颜缓缓移至身前,凝视那枝嵌入自己皮肤的树枝,再到对面的花弄影,木然地抬手,摸上去,一片濡湿鲜红。
“可惜了啊,你是黑鹰堡的人。”花弄影低声对他说,出其不意之间,猛拍他的手,他受痛,长剑坠地。
花弄影颔首,示意他看斜后方。
展玄鹰艰难地扭转了脖子,望着对岸树林间走出数人,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走来,其中一人踢腿朝被捆绑之人的腿弯处踢去,那人站立不稳,即刻狼狈地朝前趴跪在水涧边。
细看之下,竟是展墨鹰。
“伤了冠绝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转过头来,见花弄影,明明是准备杀人了,他居然还笑得如此轻松自在,“你先上路,回头,我便送他来陪你,兄弟俩,恰好做伴。”
这就是传闻中的万花阁阁主了,面容俊美,温文有礼;心思缜密,攻守兼备;既能与人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也可以翻脸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以及,连杀人,也能做到如此风花雪月。
皮肉间,是粗糙树枝抽离的疼痛,料想今日难逃死劫,敏锐地感觉到了花弄影动手的气息,他闭眼,背过身去,下意识地不愿让柳冠绝见到自己濒死的模样。
只是没想到,身后,突然传来了嘶哑的哭泣叫喊——
“花大哥——”
展玄鹰睁眼,与花弄影一道转头,看到的,是柳冠绝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求求你,放了他,放过他吧……”
正文 第七章 犯花思鹰恩义断
死一般的静,扼紧了人的呼吸。
柳冠绝不顾一切地挣扎着,试图脱离水令月的钳制,早已脆弱不堪的柔软布料再也禁不起她这样的折腾,臂弯处的裂缝越来越大,慢慢地绷开。
“柳姑娘……”见她挣扎得厉害,怕伤到她,水令月减缓了几分力道,试图劝她。
“嗤啦——”
只闻清脆的碎裂声,白皙的肌肤从紫纱下显露,裸露了大半个臂膀。
水令月俊脸微红,忙不迭地收手,且后退数步,生怕触及柳冠绝任何一寸肌肤。
失去了支撑,早已心力交瘁的柳冠绝跪坐在地,不断喘息。
见她倒地,水令月上前正准备将她扶起,却被花弄影的眼神制止。
水令月停下,默默退回原地,转头看对岸的数人,也是屏住了呼吸,目光一致望向花弄影停在半空中将落不落的手。
展玄鹰的生死,只在花弄影的一念之间。
许久之后,才见花弄影缓缓地放下手,将树枝搭在展玄鹰的肩上,轻声开口——
“冠绝,你说什么?”
明明很柔和的语调,偏听上去,别有几分异样,令周遭的众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听花弄影问她,柳冠绝的心禁不住瑟缩了一下,鼓起好大的勇气,抬头看他,却又立即在他的注视下心虚地别过脸去。
“冠绝,我在问你话呢。”他不给她退缩的机会,枝条似不经意地轻打了一下,但见展玄鹰痛苦地拧眉,身形不稳地倒向一旁,半边身子浸入水中。
柳冠绝转过头来,望着倒地的展玄鹰,身子微微颤抖。
“你不说话?”花弄影再度举起手中的树枝,缓缓道,“想来,是我听错了。”
“不!”
见那浸了展玄鹰鲜血的枝条又要落下,柳冠绝再也忍不住,用力撑起自己虚弱的身子,跌撞着冲过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花弄影,用力翻转展玄鹰的身子,望着他面如死灰的脸,眼泪纷飞。
“不要死,不要死……”她将他抱紧,掬水浇在他面庞,不住地拍打,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
“他是黑鹰堡的人。”站在她身边的花弄影冷眼旁观她的一切动作,须臾后,才淡淡开口提醒,口吻听不出情绪的变化,“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杀你。”
“他没有……”柳冠绝哽咽着辩解,抬眼看花弄影,“真要害我,他就不会救我。”
这一回,花弄影的神色终于有异,“冠绝,你竟早知……”
“我知道。”柳冠绝打断他的话,目光飘向对面岸边狼狈趴俯的展墨鹰,“在与他三哥争执的时候,我便已知道了。”顿了顿,她的眼神迷蒙起来,纤指抚摸展玄鹰的五官,“但那又怎么样呢?为了救我,他中了毒,还因此快要丢了性命,也算扯平不亏欠了吧。”飘移的目光回落,再次与花弄影对视,尽是哀求,“花大哥,当我求求你,你就放过他吧。”
明知这样的请求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偏偏,心存奢望,盼花弄影会网开一面。
久久没有他的回应,久得几乎连她都快要绝望,才终于听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再度开了口:“我与他之间,你自己掂量。”
闻言,她脸色刷得惨白下去,当然知晓了他话中的含义。低头望怀中神志不清的展玄鹰,她心乱如麻。
若是明智,此刻回头,尚来得及挽回一切。她依了婚约嫁于花弄影,冠云坊与万花阁联姻,结了秦晋之好,如了所有人的愿,美事一桩。
“冠绝?”
耳旁又传来花弄影的呼唤,覆住展玄鹰手背的掌心却清楚地感觉他的手心冰冷下去,落在他脸上的泪水散开去,辨不清哪颗是他的汗珠,哪颗是她的泪珠。
只一刻,她内心有了决定,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要自己坚强,而后,看向花弄影,缓慢而又坚定地回答:“我选展玄鹰。”
显然震惊于她这个答案,花弄影一向沉稳平静的表情被打破。他古怪地盯着柳冠绝,良久,才挤出声音:“我不相信。”
“要怎样,你才相信呢?”柳冠绝望着他,眼神平缓下来,似乎做了选择后,她整个人,都突然轻松下来。
她的眼神,透露出的是豁出一切无所谓的信息,花弄影清楚地看见,里面,没有自己影子。
心口被什么揪疼,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冠绝,你是我的未婚妻。”一时间,有些慌乱起来,他试图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来说服她,“我喜欢你。”
他是喜欢她,没错的。喜欢她的稳重大方,喜欢她的进退得宜,喜欢她冠绝天下的手艺……无论从哪方面,她都是当万花阁主母的合适人选。
更何况,他没有理由会输给一个半路出现的展玄鹰。
“这不是理由。”见花弄影的神色,柳冠绝摇头,几番张嘴,欲言又止,挣扎了好久,才似下定了决心,“我知你对我好,但跟你在一起,你我之间,彬彬有礼,中规中矩;遇上展玄鹰,我的心会跳,为他思念顾盼。对不起,花大哥,我喜欢的,是展玄鹰。”
花弄影的表情一片木然。
“你——”怀中的展玄鹰忽然动了动,反握了她的手,沙哑地发出一个音节。
柳冠绝低头,望着展玄鹰血红的眼睛,拭去他唇边溢出的鲜血,喃喃道:“可我也无法跟你走啊……”她笑,更加温柔地拥紧了他,笑容中尽是苦涩,“你说了,要回黑鹰堡跟你义父解释。既然要回去,你是断然不会让我随你去。”
“既然如此,那就等你想好了,再决定吧……”
闻言,展玄鹰挣扎着动了动,挣扎着似乎要说什么,谁知一张嘴,又喷出一口鲜血,溅在柳冠绝的紫衣上。
从展玄鹰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柳冠绝将他缓缓放平,这才转身,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屈膝赫然朝花弄影跪下,“冠绝还请花大哥能救展玄鹰,虽知是不情之请,但在花大哥,是举手之劳,只要从他三哥身上搜出解药,他便能活命,还望花大哥成全。”
匍匐,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柳姑娘,你这——”水令月终是忍不住,方想说这样的请求太强人所难,谁料,被花弄影截去了话头。
“展玄鹰,哪里来的好福气。”收敛黯然心神,花弄影扫了一眼柳冠绝,“只是,你将来莫要后悔。”
“后悔了,也是我一人承担。”柳冠绝回答,素容泪痕未干,眉眼间,尽是感激。
“阁主——”水令月讶然地望向花弄影。这样说,岂不是代表阁主默认了柳冠绝的请求?
“你去看看。”花弄影吩咐,不多时,水令月已去而复返,拿着从展墨鹰手中搜出的解药,在花弄影的默许下,递给柳冠绝。
她将解药与展玄鹰服下,亲眼见他从心有不甘地瞪眼瞧她直到沉沉睡去,死死握着她的手,也慢慢地松开。
有几人过来搬动,她回头,望花弄影。
读懂了她的眼神,花弄影开口:“你放心,我只是送他走。他算得上是展翘的得力臂膀,惩罚或许难免,但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她信,因为谁都知道,万花阁的阁主,一诺千金。
俯身,在他唇上烙下炙热的一吻,化作离别,或许,不再相见。
不多时日,城东隐林水涧发现一具被捆绑的男尸,官府查案之后,定案为江湖纷争,不再深究。
未几,巫山万花阁阁主花弄影与名满京城的冠云坊坊主之女柳冠绝在即将大婚之际,突然解除婚约,原因虽然不明,却因万花阁和冠云坊的名声,令这二人之事,天下皆知,一段时日,茶余饭后,被人津津乐道,揣度就里。
十年后——
京师,皇城,洛华宫。
烈日炎炎,蝉噪声声,倦意阵阵,守在宫外的宫女们有些昏昏欲睡。
“进去多久了?”其中的一个开口,悄悄地问其他人。
“几个时辰了。”后面的宫女偷偷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回头朝里望,“这么久还没出来,想来娘娘是很喜欢了。”
“是啊……”另外的人连连附和,语气中带了几分艳羡和憧憬,“冠云坊的贡缎,听说,是新料子,市面上买不到的呢。”
“就是。”年龄稍小的宫女接嘴,心直口快,“我也想有件月华裙呢。”
“你?”其他的人一时找到乐子,纷纷调笑,“还是算了吧,便是你穿上,也比不上柳冠绝。”
小宫女不服气,撇撇嘴,顶嘴回去:“比她做什么?莫非嫁不出去还风光不成?待字闺中那么久,要是我呀……”腿后一阵疼,以为谁恶作剧,转身一看,见立在自己身后的神气小孩,“八皇子,你做——啊,娘、娘娘!”
前半段话没来得及说完,生生咽入腹中;后半段话,断断续续,诚惶诚恐地破碎不堪。
雍容华贵的明妃先是望了望跟随身边的柳冠绝,见她神色平静,没瞧出什么端倪。她扫了那恐慌得似乎快要站不住的小宫女一眼,再瞅近旁的曹公公,凤目微敛,开口道:“曹公公,饶舌的婢子,烦请今后不要再送到洛华宫来。”
听闻这话,小宫女瘫软在地,连连磕头,“娘娘开恩,奴婢知道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娘娘……”
明妃摆了摆手,曹公公示意左右,立即带了那名哭喊的宫女离开。
“婢子们没规矩,冠绝,别在意。”明妃拉过柳冠绝的手,拍了拍,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之前谈论的其他人宫女。
先前一刻还嬉笑的宫女们即刻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
柳冠绝微微笑着,对明妃摇了摇头,“人云亦云,娘娘,嘴长在他人身上,要说,也拦不住。况且,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明妃在她脸上梭巡,过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开口:“既然都过了这么多年,该忘的,也应该忘掉了吧?”
柳冠绝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片刻后,才开口回答:“或许吧。”
“你才貌双全,便是如今嫁,也能找个好归属。”明妃叹了一口气,十数年的宫中历练可不是白过,岂会看不穿柳冠绝微妙的心思?以为柳冠绝还对当年与花弄影解除婚约而介怀。
心有牵挂,言不由衷,放不下,又怎能看得开?
见柳冠绝不说话,当自己的话,是说到她心坎上了。明妃唤过调皮的小皇子,依偎在自己身边,再看柳冠绝一眼,徐徐说道:“冠绝,身为女人,别把自己后路给断了。”
焚香一炷,端正插入香炉,跪坐蒲团,潜心祈祷。
半晌后,柳冠绝才睁开眼,凝视供桌之上的牌位,在袅袅烟雾种,若有似无地,露出一丝苦笑。
她,把自己的后路断了吗?
或许吧,只因十年前,情放得太深,于是心被伤得厉害。
款款上前,水裙流苏,边脚起伏,晃荡出恰似涟漪的波纹,轻若无物。
修长润玉的手指滑过牌位上的刻字,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陈旧荷包,她的笑,黯淡下去。
“爹,你若在天有灵,告诉冠绝,女儿是否真的错了?”
喃喃的话语在偌大的房中飘开了去,即刻消失了尾音。
还在沉湎,却听门外微有响动,她眨眨眼,收拾落寞的心情,坎坷的情绪,不想被旁人发现。
脚步声渐近,近到门外,却似乎踌躇起来,徘徊在外。
“冰儿?”柳冠绝转身,瞥见房门外依稀的影子,“是你吗?”
房外的人这才走了进来,果真是冰儿。
“小姐——”冰儿望了柳冠绝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见她的神色不太好看,柳冠绝奇怪,疑惑地问她。
冰儿望着她,摇摇头,露出笑容,“啊,其实也没什么,你进来得久了,我来瞧瞧你有没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我过会儿就出去。”柳冠绝回答。
“那我就先出去了。”冰儿应声,便忙不迭地准备出去。
“冰儿——”柳冠绝忽又唤住她,隐约瞥见她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听她这么问,冰儿直觉地将手背到身后,“没什么啦,是乡下寄来给陈叔的,我这就拿去给他。”
见她如此遮掩模样,更加断定这丫头有事瞒着她,柳冠绝走到她身前,直接摊开手,言简意赅:“拿来!”
“小姐——”冰儿为难地看她。
“拿出来!”柳冠绝再加重了语气,见冰儿磨蹭着拖延时间,她干脆将冰儿的手从身后拉出来,出其不意地将她拿着的东西夺了过来。
她如此突兀的动作,叫冰儿躲闪不及。见东西落入柳冠绝手中,她想拿又不想拿,一副焦急又担心的模样。
本是怀疑,现在是断定,冰儿有事瞒她。
于是,她背转身,细看手中之物,原是一封华丽的请帖。眼神一变,目光定格,落在封面下方那只栩栩如生的黑鹰上。
不受控制,她的手,居然抖起来。屏住呼吸,她打开来,劲遒的字体映入眼帘——
“……三月十八,黑鹰堡堡主七十寿辰,特请京师冠云坊柳坊主亲制新衣,必当重谢……如柳坊主不弃,恭请辱临……”
天不亮,苏州的盛名布庄前,早早地挤满了人群,守候在外的伙计如临大敌一般把守店门,不许任何人贸然闯入。
“还有多久才开啊?”有人开始小声抱怨,“一个时辰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听说是冠云坊新出的料子呢。”另有人搭腔,眉飞色舞地说自己打探了的消息,“听说都被列为了供品,宫里贵妃穿的,就是这种。市面上一出货,就被抢断了呢——喂,别挤,排队,排队!”
他的话,引起了一番骚动,围在后面的人开始往前挤,就怕排了这么久,连冠云坊新料的一块丝线都抢不到。
眼见堵在前面的人被挤得踉跄不已,逐渐向布庄店门拥近,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守卫的伙计的腿不争气地开始发软,不知道会不会被这些疯狂的家伙踩得体无完肤。
“嘎吱——”
嘈杂喧嚣不已之时,大门在此刻及时打开,走出满面笑容的店掌柜,不但拯救了忠心伙计的小命,还令先前一刻还闹哄哄的人群安静下来,一致等着他发话。
“谢谢各位捧场。”掌柜的看上去心情不错,笑容持续满面,举手对大家抱了抱拳,而后道出下文,“不过很抱歉,今日冠云坊的料子,都被人包了,统统断货,没得卖了。”
言罢,他眼明手快地拎过还在怔忡中的伙计,退回去,关门,落闩,任由心又不甘的众人在外砸门叫骂。
“掌柜的,可以了吗?”
布庄大堂内,端坐在内的人抬眼,问还在抵门的看上去心有余悸的掌柜和伙计。
“哎,好了好了。”掌柜的满脸赔笑,连连应声,放了可怜的伙计继续跟摇摇欲坠的门抗衡,走上前,招呼他人从里间拿了数十匹布料来,在坐着的人身前一字排开来,“展五爷,这些是全部进货,您看看,可还满意?”
黑色玄衣,劲装打扮,黑发高束,腰系配剑,眉宇间的张狂不羁,除了比以往更加阴骘,那样的神情,除了展玄鹰,还有谁?
桌面上的水样缎面,在从窗叶透进来的日光下,或深或浅,不同的角度看过去,变幻着不同的颜色,叫人好生惊叹。
展玄鹰的视线胶着在这些布料上,大掌一一抚摸过触感轻薄如丝的面料,许久许久,都不曾移开。
“这批布料,是用上等的绸丝和水缎精面混纺而成。”掌柜的察言观色,见展玄鹰许久都不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走近一步,便介绍起这新进的料子来,“轻薄如丝,柔软无物,名唤‘羽念’。”
“羽念?”手蓦然停下,展玄鹰喃喃道,眼神有刹那间的变化,不过即刻恢复如常。
有些自嘲,他竟还有如此残想。
“我全要了。”不着痕迹地收拾心情,他掏出一张银票,递于掌柜,“要是再到货,记得通知我。”
“好好好。”瞥见银票上的数字,掌柜眼睛发亮,毫不迟疑地接过,乐开了怀,免不了又恭维几句,“这么多年了,展五爷您是老主顾,冠云坊的东西,我一定替您留着,您就放心好了。”
“那就好。”展玄鹰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您这边请。”掌柜的殷勤地为展玄鹰引向后门,一路上,不忘跟这位大主顾搭讪,“展五爷,这等料子,您准备做什么衣裳?”
不要怪他多嘴。近十年的时间,这位黑鹰堡的展五爷,在布庄买了不少冠云坊的料子,可每次见他,不苟言笑之外,仍旧是一身黑不溜秋的装束,实在叫人好奇那些上好布料都到哪里去了。
展玄鹰停下脚步,回头,慢慢开口:“依你之见呢?”
“当然——是展五爷喜欢什么,就是什么了。”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掌柜的干笑,不敢再接着话题说下去。
展玄鹰也不逼问,继续向前,经过后院,走出后门,接过旁人牵来的马匹,利落地翻身上马,抬眼看了看天色,再望向一旁等候吩咐的掌柜,“日落之前,送到黑鹰堡。”
言罢,挥鞭,策马,不多时,便消失了身影。
既然如此,那就等你想好了,再决定吧……
一颗石子打破了平静水面的波纹,内中的倒影碎裂开来,人影模糊不清。
近旁岸边的大树上,展玄鹰屈膝坐着,背依树干,出神地望着水面被自己击出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波晃开去,他锁眉,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无息水纹,也值得你如此伤感不成?”
犹带几分不屑的语调从下方传来,展玄鹰心中一惊,翻身而下,树旁,是一位约莫七十上下的精神矍铄的老人,便是黑鹰堡堡主展翘。
“义父。”他恭敬地行礼,不知为何,心中竟有几分忐忑。
“玄鹰,你过来。”展翘招招手,待展玄鹰走近前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减缓了语气,“闷闷不乐的,有心事么?”
“没有。”本想说有,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面对冲他微笑的展翘,展玄鹰摇摇头,“只是琢磨,该送什么作为义父七十大寿的贺礼。”
“呵呵……好,难为你有这份心,不枉义父疼你一场。”展翘笑意更深,望了望展玄鹰,深深叹息,似不经意地开口,“可惜,你三哥他,就没有这等命……”
展玄鹰方要说什么,展翘摆摆手,阻止他的话,眼神一变,冷哼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花弄影做的手脚,他以为墨鹰一死,我就会放弃了吗?哼,无知小儿,我岂是他能玩弄的角色?”
“义父所言——甚是。”心底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展玄鹰瞥了一眼展翘,果见他嘴角浮现出冷冷笑意。
“玄鹰……”还不容揣摩心思,展翘已转过身来,对他开口,眼中熠熠生辉,如果他没有看错,那是一种愿望即将达成的狂喜,“我们的机会,马上来了。”
“机会?”展玄鹰有些茫然,不太清楚展翘的意思。
“对,机会,大好的机会。”几乎是每说一个字,便加重一个音,到最后,是咬牙切齿。展翘缓缓收回搁在展玄鹰肩上的手,慢慢地用力握成拳,猛地向前一击,只听碎裂之声,展玄鹰身后的树干轰然折断。
展玄鹰望了一眼身后已经不成形的树木。
“知道为什么吗?”展翘眯缝了眼,目光逐渐与缓缓回头的展玄鹰凝视,脸上逐渐浮现一股令人胆寒的阴险神情,“我送了帖子去万花阁,没想到,居然是花弄影亲自来赴宴。真是老天有眼,这一次,我要他入了黑鹰堡,就跨进了鬼门关!”
“他的武功……”展玄鹰开口,说了几个字,却没有再说下去。他跟花弄影交过手,纵然不知花弄影武功深实究竟几何,但却可以肯定,那一战,花弄影绝对没有使出全力。
只是一招探花手,足见内里深厚,十年已过,他的武功修为,必在当年之上,义父他信心满满,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究竟何来如此大的把握?
“玄鹰,看来你还是不懂。”展翘冷笑着,不再看他,转身将目光投向面前早已恢复平静的水面,目光中簇寒乍聚,“即便武功再高,但凡是人,必然有弱点。”说到此,他顿了顿,口气居然怜悯起来,“很不幸的是,我恰恰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
正文 第八章 江城望雪两相期
没来由地,一阵寒意从脊背蔓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柳冠绝睁开眼,探手揭开轿帘,一股冷气窜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暖袖。
“小姐?”
走在轿旁的冰儿发觉细微动静,单手揽了半边轿帘,俯身问她。
“没事。”柳冠绝轻轻答道,望轿外的情形,人来人往,虽也热闹,但却不及京城的繁华,收回视线,微垂眼帘,“还有多久到黑鹰堡?”
冰儿看了看身边黑鹰堡的护卫,这才回答她:“就到了。”
“哦……”柳冠绝应声,重又端正坐好,腰背隐隐有些作疼。眼前的轿帘落下,遮蔽了她的视线。想着将近黑鹰堡,无端端的,心绪忽然不宁。
解下腰间挂系的荷包,拆开丝线,拿出那尊自己精心保存了十年的木鹰,纤指一一抚过粗糙的表面,眼神温柔,神情却是苦涩。
展玄鹰啊,藏在心底十年的名字,今昔如何?一个欺骗、利用自己的人,何以多出如此牵挂,纵使时光辗转,每每想到他的人,念到他的名,心底生疼,活像被剜去了一块嫩肉一般?
不自觉地握紧了木鹰,不顾坚硬的棱角磨疼了自己的肌肤,苦苦一笑,愁绪万千。
她当然知晓外间对她的评价,即便手艺超群,仍被世间女子嘲弄,说她见异思迁被未婚夫抛弃,说她空有绝世的绣功却待字闺中无人问津……说她种种,她表面当且不知,岂有谁知,她的隐痛有几分?
负了花弄影,是她不该;断了自己的退路,是她甘愿;情系展玄鹰,是她的魔障。
十年足够淡忘很多,包括花弄影对她的恨,她对花弄影的愧,却无法将她心中隐秘处对展玄鹰的孽情连根拔出。
或许,也不愿忘记,所以,才在收到玄鹰帖之后,毅然决然南下。
她告诉过他,等他决定好了,再来找她。十年了,他没有出现,是不是代表,他没有决定好,或者,根本没有决定?
默默地说服自己,只为了展翘的邀请,只为了制衣,附带的,小小地看他一眼,就好。
只是如此而已,权当自欺。
感觉轿身颠簸缓和了下来,慢慢地落地,随后,轿帘被掀起,冰儿一边伸手过来,一边开口:“小姐,我们到了。”
柳冠绝心一震,而后复原,款款步出轿字,举目,灿金的匾额,映入眼帘——
“黑鹰堡”!
刚劲的字体,苍遒有力,笔锋犀利间,犹带几分霸气。足见这展翘,是个狂傲的角色,也莫怪当年使那招数,非要万花阁颜面无存。
“柳坊主,这边请。”
耳旁传来声音,柳冠绝的目光从匾额上移开,正对着望过去,见守候在大门边的一人疾步走下台阶,走到自己身旁,抱拳施礼,恭敬地作了手势,示意她跟着走。
柳冠绝视线下移,落到来人胸襟前绣制的一只凶狠的黑鹰上。
“这是敝堡的标志。”注意到她目光所及,来人笑了笑,瞥她一眼,见她的表情似乎没什么变化,“柳坊主,你似乎,不怎么惧怕?”
闻言,柳冠绝只是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贵堡主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是个只能拿动绣花针的弱女子,既被邀请来贵堡做客,贵堡当然会负责我安全无虞,你说对吗?”
“啊,对,当然对。”她巧语妙言一番,倒令之前的问话显得几分居心叵测起来,来人有些尴尬,连声答道。带她走过前院,过了中庭,引入偏厅,“柳坊主稍等,待我禀告堡主。”
柳冠绝点了点他,依言在偏门站定,将回帖递给他,望着他走近大厅。
那边听上去有些嘈杂,似乎有人在争论着什么,她好奇地向前走了两步,手攀着了墙沿,侧了半边身子,偷望过去——
听得更清楚,心跳漏了半拍,握紧了手,这才发现,木鹰还被自己握在手心。
看见了,那个端坐在主位的精神矍铄的老人,应该就是展翘吧,他身边站着的人,那个拧眉握拳站着的人,还有对面静坐的一脸安然沉稳之人——
柳冠绝捂住嘴,压下快要失口而出的惊叫。
“有你插嘴的余地吗?芽”但见老人怒斥,摆了摆手,“请柳坊主进来。”
她忙缩回身子,手忙脚乱地将木鹰收回腰间的荷包,深吸了一口气,匆忙收拾自己失措的心情。
“柳坊主,请进吧。”
之前的人重又走进来,打了手势示意她可以进去。
“好。”她点点头,勉强挤出笑容,脚下似有千斤重,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挪动了脚步,走出偏厅。
周遭很静,很安静,就算她低垂了视线,也知晓旁人正在看她,夹杂着窃窃私语。
也许他们正在想——喏,看吧,这就是当年那个被花弄影抛弃的年过二十芳华也未嫁出去的“天下第一坊”的柳冠绝了。
如此自嘲地想,脚下的步伐未停,直到近前,她才慢慢抬起了头,盈盈对展翘施礼,“展堡主……”
随后,她扫过展翘身边僵硬如石之人,缓缓侧身,望向对面,即便清楚感受到两道灼热的目光牢牢烧灼了她,视线也不转移半分,坦然对上身前那个看到自己后安然神情微有变化的男子。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开口:“花大哥……”
花弄影,十年前她负了的那个人。
欲言又止,又不知有何该言。老天果然在惩罚她,这么戏剧性的巧遇,都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
花弄影的眼中有一瞬间的耀灼,而后,冰冻,恢复沉寂。
没有忽视他眼神的变化,她隐约有些不安。正忐忑间,却见他舒缓了眉头,忽然笑了。
那样的笑容,若是放在十年前,她当是温和如风;十年后,却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情绪。
“柳坊主……”
花弄影终于开口,口气虽说生疏有礼,幸好,没有怒气。
也是,他很少生气的,要不是十年前的那次决绝,她几乎以为他并不懂得恼怒为何物。
下一刻,见他探手,拉过他身后一直默立的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拉到身前,女子轻轻挣扎着,却被他用力一扯,跌坐进他的怀抱。
“她是水君柔。”不顾女子面皮红白交加,花弄影力道未减轻半分,微微笑着,却不肯进一步解释,只是将目光扫过柳冠绝,再到大厅内三五嘀咕的众人,然后到展翘,最后,落在站在展翘身边展玄鹰身上……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瞅见了众人的交头接耳,展翘的狐疑,还有,展玄鹰的冷笑……
目光与展玄鹰相撞,有一刹那的失神,又匆忙调转视线,不愿被他瞧出了心底深处的隐秘。
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于尴尬和混乱中,匆匆结束。
夜深人静,临水幽院,厢房内,烛火摇曳,光线摇摆不定。
柳冠绝推开窗,朦胧月照,水面波纹浅浅,明月倒影水中,微微起伏。
心境老了吧?否则,见了此般诗情画意的景色,为何没有半分雅致?
她忍不住又摸了摸腰间的荷包,硬硬的戳感,证明了东西完好地待在里面。眼前恍惚出现了十年前的那一幕,她与他,坐在大树之上,专心看他走剑雕琢,还有,听他用树叶吹奏的哨声……
悠然的婉转,如诉如说,带了几分别离的凄惶,令人备感无助,由远及近……
蓦地睁开眼,望向对岸的假石,端坐一人,远远的,只见身形,不见面容。
她却知是谁了。手下意识地用力一握,攀紧了窗沿,张了张口,嗓子眼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视线有些迷蒙,揉了揉,湿润感来自眼角,再揉揉,水雾渐渐迷蒙,隐约了所见的所有。
耳边哨音低缓持续,原来,并不是她的幻觉啊……
愣愣地站着,直到那个影子飞踏过水面,越来越近,近得她借由月光看清熟悉分明的五官,才猛地回过神来,扬手,扳住窗扉,用力合拢,紧紧扣下。
轻微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到了窗前,停住,没了声响。
柳冠绝转身,将还在颤抖的手握在胸前,后退了数步,盯着被自己关死的窗户。
拒之窗外!
哨音戛然而止,她的心弦绷紧,屏住呼吸,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还是寂静,像是根本无人来过,令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听错。试探地上前,侧身贴耳在窗页上,静悄悄的,好生安静。
她犹豫了片刻,手抚上扣锁,正要解开,冷不丁的,毫无预兆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是很轻微的那种,足以让她听见,又不会惊扰了这间院子熟睡中的其他人。
“柳姑娘?”
那样的语调,那样的称谓,只有展玄鹰,会那般唤她。
缓缓走到门前,手贴上了门面,柳冠绝极力隐忍自己的心绪不宁,尽量使语气听上去镇定:“展五爷,这么晚了,你找我,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才说了此话,外面突然又没了动静。
“你,为什么要来?”
正在疑惑,低沉的声音又响起,这一次,是质问。
她在门内,哑然失笑,“冠云坊是做什么的,展五爷还不清楚吗?我来此处,自然是为了生意。”
——还有你。
在心中默默地加了一句,可惜,无人听见。
“别再待下去。”外面人的口气焦躁起来,说话速度也快了不少,“不管用什么理由,总之,你尽快离开这里。”
她愣住,不想他是说这番话语,听闻外间脚步声骤起,似要离去,心中迷雾挥之不去,她咬牙,横下一条心,用力拉开门闩,唤住已然背对自己的人:“站住!”
声音不大,仅容彼此听闻。
走出数步的展玄鹰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片刻后,才缓缓转过身来,与柳冠绝凝视凝视。
月光之下,她立在门边,穿了一身白衣,月华淡淡,身后烛光浅浅,交相辉映,令她整个人,都浸映在似真似幻的光芒当中。
仿若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挣脱禁锢,跃跃欲出。他紧握双拳,重重咬了自己下唇,借由疼痛感和血腥味,冲淡他激荡的思绪。
“你……”
“你……”
居然是同时开口,又止住,双双别开了眼去,不看彼此的面容。
毕竟,因为那些往事,至少在此情此景之下,他们两人,不可能再像若干年前一般,不说坦诚相待,至少,开诚布公。
如今,即便佯装,也不可能。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须臾后,是柳冠绝先打破了沉默,悄悄隐然了眼底的光芒,凝声问展玄鹰。
既为冠云坊当家,多年历练,她岂会听不出展玄鹰的话外之音?
要她回去,是因为玄鹰堡有是非,而这是非,十有八九,与她有关。
“什么什么意思!”见她执意追问,因重见她而反常的心绪更加烦躁,展玄鹰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而后,意识到可能吵醒其他人,又刻意压低了下去,“我叫你走,你便走就是,问那么多干什么?芽”
没想到她依旧固执,不打破砂锅问到底,绝不罢休。难道十年前的劫难,还没有使她明白什么叫人心险恶吗?
相对他的焦躁,柳冠绝平静了许多,甚至,从他的言语举止中,隐约猜出了几分端倪。
联想到展翘的寿辰,想到自己被邀请,想到与花弄影的不期而遇……
太巧了。十年中与他未见一面,偏偏在玄鹰堡遇上,巧合得令人生疑,这代表了什么?
脑中灵光一现,她赫然悟出了什么,愕然的目光一闪而过,她定定地盯着展玄鹰,艰难地开口:“你们想……”
“你到底有完没完?”她陡然呈现了悟的神色令他更加不安,好似有些不耐烦,展玄鹰大步跨上前,用力拽住她的胳膊,几乎是半强迫性地将她提起来,丢进屋里,而后,自己也迈进来,“我看明天也不用等了,我帮你收拾行李,你现在就走,马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环视整个房间,但凡发现与她有关的物件,他一股脑地收拾起来。
“砰……”
身后传来一阵轻响,展玄鹰愣了一下,停下手中动作,回头望去,见是柳冠绝,关上了房门,将他们二人,关闭在内。
“我问你——”柳冠绝的语调有些颤抖,“你们,是不是,还打算对付花大哥?”
展玄鹰眼神飘忽,躲开她的目光,又去拾她放在床头的衫子。
她的心,因他的举动而直直地沉了下去,箭步上前,夺下他手中的东西,统统丢在地上,干涩地问他:“所以,我还是棋子,对不对?”
他没有说话,眼中浮现的,是深渺得她也看不懂的东西。
“果真——如此?”她凄惶地一笑,一句话,断成了两截,说不清自己要表达的是肯定还是怀疑。
“你听我说……”将她怆然的神色,心似被什么揪紧了一般,展玄鹰急切地开口,想与她解释。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用了十足的力,重重地闪在他的脸颊。
短暂的头晕之后,他捂着脸,惊讶地看面前的柳冠绝。
“不用说了。”柳冠绝收回掌心红肿的手,冷然地开口,不肯再听他半字言语。
原来都是假的,想来真好笑,还以为终是寻着了一个理由来见他,没想到,竟从一开始,所有的情势,都在他们的掌握中,是为见她引入这个局。
花弄影是猎物,而她,与当年一样,还是诱饵。
还以为会有不同的,没想到,一切一切,还是回到原点,从头,开始。
因为太用力,手心还在隐隐作疼,将手背在身后,她抬眼,望着展玄鹰,一字一顿地开口:“展玄鹰,你听好,只要花大哥不离开玄鹰堡,我也不离开,情愿留在这里与他陪葬!”
最后四个字,说得他心惊。顾不得脸上还泛滥着火辣辣的疼,他盯着一脸坚定的柳冠绝,几乎从齿缝中逼出几个字:“你已不是他的未婚妻了,他的生死,与你何干?”
“劳烦展五爷提醒了。”他的话,刺痛了她的心,“要不是我当年执迷不悟,怎会落下今日祸根,他又怎会再遭了你们的算计?”
终是怪她,放不下展玄鹰,求花弄影放他生路,今时今日,才给了玄鹰堡可趁之机。
听她如此说,展玄鹰的脸色变了变,难看下去,他抿唇,仿佛在极力隐忍。好一会儿,才开口,说的,却全然不是一件事:“你走,还是不走?”
“不走!”她仰起下巴,忽视他压人的气势,与他抗衡。
展玄鹰自上而下俯视柳冠绝因为气恼而涨红的脸蛋,冷不丁,忽然探出手去,右手从她左腋下穿过,左手放在她腰际一提——
“很好。”他开口,只一瞬,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扛起,搭在肩上,朝房门走去,“那我便送你一程。”
“你放开我!放开!”被他倒挂着扛在肩头,头晕目眩,柳冠绝拼命挣扎着,双腿不住踢打他的前胸,双手也狠命捶打他的后背,试图迫使他放开自己。
她的挣扎令展玄鹰的行动颇为不便,干脆单手锁紧了她的双腿,故意晃动身形,令她头晕难受地无暇顾及对他的反击。
“你这个……”脸色发白,她只觉得恶心,连话都无法完整说出一句。
“啪嗒!”
什么东西从两人之间落在地面。展玄鹰低头,见是一个绣工精致确又略显陈旧的荷包。
好奇之下,他俯身,刚拾起,柳冠绝又挣扎起来。
“给我!”她有些虚弱地开口,带着不愿叫人窥穿秘密的急切。
本是可看可不看,因为她的反应,他倒执意要看了。
半蹲下身,他将柳冠绝放下,她软绵绵地靠着墙面,脸色不怎么好,顾不得平息喘息,伸手就要来夺他手中的荷包。
他哪能如她所愿,单手将她横亘,径直解开系袋,倒出内中的东西。
只一看,即刻愣住,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以为,这件粗糙的随意雕刻的木鹰,早就被丢弃或毁掉,至少,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
手心有些灼热,他偏头过去,正好对上柳冠绝的视线,只一瞬间,发音有些艰难,还要装作满不在乎,“这么难看的玩意儿,你还留着做什么?”
话虽如此,却突然想到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夜风古木之上,静坐在他身边那女子的飘然长发。
拦他不住,系袋被解开的一瞬间,柳冠绝苍白了脸,像是忽然失了气力,软软地跌坐下去。
展玄鹰眼明手快,赶在她跪坐在地之前,撤开拦着她的手,改为揽住她的腰,轻轻向前一带,稳稳扶她站定。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如此的举止,几分小心,几分呵护,还有几分怜惜。
枕在他的肩头,粉颊贴着他的鬓发,内心突入而来的一阵战栗,好不容易,平稳了自己的心跳,柳冠绝推他的臂膀,轻轻挣脱他的怀抱,低垂螓首,伸了手去,“还给我。”
怀中幽香乍然消逝,他竟有些不舍,见她避之不及的模样,心中骤然不悦,逼近一步,加重语气,执意问她:“为什么?”
她用力摇头,拼命眨眼,掩饰已蓄积满目的泪水——这个人,为何习惯如此,总喜欢将人逼得毫无退路,才肯善罢甘休吗?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不看他又是什么意思?
不见她的神情,她的躲闪,令展玄鹰更加急迫,只知道心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一定一定要追问她这个答案。
终是忍不住,按住她战栗的双肩,在触及她肩头的那一刹那,她猛地一震,突然抬起头来。
他愣住,口不能言地瞪着她夺眶而出的纷飞眼泪。
心好乱,见她凄迷的眼神,好生不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顾泪水浸湿了自己的容颜,泪眼迷离之中,她望着他,古怪地笑了笑,“只因时刻要提醒自己,我是被你骗过的傻女人。展五爷,这样的答案,你可满意了?”
不满意——他明明想说,喉头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口不能言,只能僵直着身体,兀自站在原地。
他望着她,好半晌,才低沉了嗓音,苦涩地开口:“冠绝,你我之间,非得如此吗?”
低沉的唤声轻柔得过分,令她周身仿佛被火焰包围,高热得令她灼热难当,全因为他毫无预兆地对她一声亲昵的呼唤。
冠绝,冠绝……
她几乎快要溃不成军。
偏过头去,躲避他的专注的凝视,她颤抖着唇,忽略异样感受,平板着声音回答:“你我之间,不如此,还能如何?”
言罢,偏头,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滚过面颊。
若她不是柳冠绝,若他不是展玄鹰,也许,不用如此,可惜……
久久没有动静,令她忍不住心慌,不知他还会如何。烛火快要燃尽,好不容易,耳畔,传来重重的叹息——
“既然你执意要留,我无话可说。”渐渐的,是疏淡下去的语气,“只是奉劝,不要多管闲事。”
悄悄睁眼,眼角余光扫到离去的身影,她慢慢转过头来,一直盯着他走到房门前,抽出门闩,一只脚跨出了门外……
突然,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一句话,已从口中溢出——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话一出口,她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懊恼自己竟会问出这样的话。
迈出门外的脚顿了顿,在她的屏息等待中,须臾后,展玄鹰很寥寥地回答数字,连看她一眼,都吝惜回头——
“既然彼此都过得很好,何必再庸人自扰?”
正文 第九章 扶醉唱愁思挽地
下雨了,是江南连绵的细雨。
柳冠绝站在回廊上,凝视漫天的雨丝。整个天空,灰蒙蒙的,恰似她起伏不定的心情。
一件淡青的披风自后盖上自己的肩头,她回头,见身后一脸关切的冰儿。
“小姐,昨晚没睡好吗?”细心的冰儿望着她眼角一圈的浮肿,关切地询问。
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柳冠绝摇摇头,“只是不习惯,睡晚了些。”
“小姐……”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冰儿欲言又止,顿了顿,才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若真不习惯,咱们回京师好了。”
柳冠绝勉强笑了笑,拉起她垂在身侧的手,“你这丫头,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莫非这雨天,也把你心情弄糟糕了不是?我只是随口说说,这一趟,咱们可是做生意来的,哪能半途而废……”
“小姐——”未容她说完,冰儿打断了她的话,抬起头,涨红了脸,“咱们不做这笔生意了,收拾行李,回京师,好不好?”
见冰儿坚决的模样,柳冠绝心下一惊,第一反应是以为冰儿知晓了昨夜展玄鹰夜探之事,可瞧她的神情,却又不像。
“为什么要回去?”她极力掩饰心中的震撼,强作镇定,反问冰儿。
不说还好,冰儿红了眼圈,从柳冠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背过身去,嗓音有些哽咽:“从一开始,冰儿就不希望小姐来这里。十年来,你受的委屈,冰儿都看在眼里,罪魁祸首,是那个让你陷入此般境地的展玄鹰啊……”她转过身,握住柳冠绝的臂膀,用力摇晃,希冀她能够清醒,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小姐,咱们何必要来锳这浑水?”
柳冠绝怔然,任由冰儿将她摇晃——原以为将自己藏匿得很好,没想到,原来她的心思,如此轻易便可以被人洞穿。
情用了几分,以至于她的喜怒哀乐统统都被左右?
没错,她承认,来玄鹰堡的初衷,是为了展玄鹰;可如今,她发现了其他的秘密,即便想要抽身离去,良心也会不安哪……
鼻头酸酸的,她忙仰起脸,大口吸气,直到感觉能控制自己,她才拉住身前的冰儿,沉下心,缓缓开口:“不是浑水。”
四个字,简简单单,却令人摸不着头绪。冰儿有些讶然地看她,却意外地看到,她的脸上,是一片挥之不去的凝重之色。
“我不能走,冰儿。”见冰儿的神色,知她怪异自己的言行,柳冠绝开口,却不想解释得太清楚。微微偏了头,目光再次落到那逐渐有些大了的雨雾,喃喃开口,“该有了断了……”
“小姐……”雨声令柳冠绝的声音有些模糊,虽不知她叨念这什么,冰儿却还是紧张。
“对了,我记得,咱们还带了几匹料子吧?”似随意开口,柳冠绝将视线投向冰儿,“你收拾了些,待会随我出去。”
“哦,好。”说不动她,冰儿只得作罢。她悄悄地抹了抹眼角,抽了抽鼻子,又抬眼望了望外头,“小姐,雨大了呢,你是准备去哪儿?”
柳冠绝伸手,探入雨雾,冷润的湿意在掌心泛滥。她垂下眼帘,凝视掌心间慢慢浸连成一片的雨珠,轻轻开口道:“我想,去探访万花阁的花阁主。”
湿漉漉的青石小径,绵延通向后花园。
雨声淙淙,隔着画伞,滴答作响。
数步下去,不经意,脚下的石板凹陷下去,溅起水浆,精致绣鞋上,兰花润了一片。
伞面微微向上倾斜了数分,露出一张沉凝的娇颜,而后,低头,望着鞋面上的那一块润湿。
冰儿已是俯下身去,掏了手帕,细心地擦去混杂其中的泥泞。
脏得有些厉害呀……柳冠绝望着那处污迹,心中隐隐叹息,不期然,耳边忽然听闻熟悉的音响,令她蓦地一震。
“小姐?”冰儿抬头看她,望向似惊似慌似喜的她。
“有点儿冷。”她佯装镇定地对冰儿开口,心口胡诌一个理由,“你去房里取件衫子来。”
话音未落,依稀又听得那忽高忽低的声音,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听了她的话,又见她打寒战,冰儿深信不疑,怕她受凉,忙起了身,一路小跑折返。
望冰儿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柳冠绝长吁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望前方延伸的小径,举步之间,有些迟疑。
有人在吹哨,偏偏,是她很熟悉的那种。
——既然彼此都过得很好,何必再庸人自扰?
昨夜,算是不欢而散了。他势在必得,她却不肯退让半步。没料到会针锋相对,只是她,不想再亏欠任何人。
雨,越来越大了,被骤然而起的风吹拂,窜入伞中,恶作剧般地蹦入她光裸的颈部,陡然一阵寒意。
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迈前一步,再跨一步,步步向前,前方拱门的小小一段距离,她竟费了好生周折,才勉强走到拱门前站定。
柳冠绝犹豫地抬手,搁在湿湿的石墙上,侧了半边身子,探出半张脸去,细密的雨帘中,果见前方的凉亭中,一个人,背对她而立。
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心又跳急得慌乱起来。
果真,还是舍不下他吗?
牙关紧咬,能听见自己齿间的摩擦,格格作响。
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呀,旁无他人,她完全可以问他清楚,为何会对花弄影一腔怨恨,为何会听命展翘任他左右,还有,为何为何,他能那般无情地消失不再回头……
身形向前,跨出拱门,才向前走出两步,便见前方的人猛然甩手,陡然高昂的粗暴话语清晰地传了过来——
“小姐,东西我拿了,我们可以走了……呀,小姐,你怎么站着淋雨啊?”
冰儿手上捧着布料和衫子,自后匆匆跑来,见伞掉落在一旁,忙倾着身子去拾,不料瞧见了亭子中的人,她愣了愣,蹲着的身子就那样僵住,只是抬头看了看柳冠绝。
是——展玄鹰,那个展玄鹰。
“小姐……”她有些担心,轻声低唤。
真是糟糕,她原该拦着小姐出来的,现在,该如何是好?
正在懊恼,下一刻,静立了半晌的柳冠绝却动了步子,径直朝展玄鹰站立的方向走去。
冰儿亦步亦趋,着实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而展玄鹰,居然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一时,除了雨声,其余众人,默然无声息。
脚步有些凌乱,心头在痛,偏是脸上,定要装出冷漠模样,告诉自己,万不可在展玄鹰眼前示弱。
他所说的,可是当真?对他而言,对她的好,对她的情,全是虚与委蛇,只是逢场作戏?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他对她的舍身相救,是否也只是他精心布下的一个局?
可笑她芳心暗许,走错了一步棋,便输了全局。
走到近前,拾起脚边已沾染泥水的衣裙,她上了台阶,踏入凉亭,正准备开口,不曾想,站在展玄鹰身后的水君柔却突然抬起头,迎向她,目光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令她不由得微微怔住。
目光中,是她不会错看的惋惜和愧疚。
还在惊讶水君柔为何会这样看她,水君柔却轻轻开口了,是她万料想不到的话:“对不起……”
而后,她整个人,像骤然失去了依靠,软软地,向一旁跌坐了去。
惊讶之外,还不至于袖手旁观,柳冠绝快速伸出手去,拉了水君柔的一侧臂膀,却没能将她扶住,还被带着也朝另一方倒过去。
站立不稳之间,展玄鹰一手揽住水君柔的肩头,另一手,托住柳冠绝,助她站定。
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就如此被覆盖,手背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力,灼烫了她的心。
眼角余光偷偷望去,却见展玄鹰凝望的目光,不偏不斜,刚好撞了正着。
这下可好,当场抓住,她心慌意乱地收回目光,抽出手,藏在袖中,稍微平静了心绪,又瞥到展玄鹰怀中昏迷不醒的水君柔,心又悬起来。
“她怎么样了?”见昏迷中的水君柔脸色红白交加,呼吸急促,额头冷汗也涔涔不断,忆及花弄影对水君柔的态度,她暂且可以忘记与展玄鹰自己的纠葛,探手摸她的额头,忍不住又是一阵惊呼,“好烫!”
“她在倾盆大雨之中坐了不少时候,真是疯了。”有些恋恋不舍,展玄鹰收回停驻在柳冠绝身上的目光,低哼了一声。话虽如此说,他还是将水君柔打横抱起,大步向凉亭外走去。
柳冠绝见状,取过冰儿手中的伞,跟在展玄鹰身后,努力踮高了脚尖,将伞遮蔽在展玄鹰头顶。
展玄鹰渐缓了脚步,慢慢抬头,眼见在头顶撑开的伞,隔开了千丝万线下个不停的雨,在他上方,形成一方天地。回头望身后湿透了全身的柳冠绝,他的心中,有股小小的感动,慢慢在心底泛滥开来。
“冠绝……”他的眼神,慢慢地柔和起来,终于,连语气,也失去了这些日子来的冷漠和刻意保持的距离。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口气,令她恍惚以为站在面前的,不是桀骜不驯的展玄鹰,而是温文有礼的花弄影。
可惜,是错觉。于是,释然,笑自己太过天真。
可是,下一刻,他开口了,缓缓地吐字,落寞的口气,却带着令她不可置信的温和——
“若是可以,我希望,第一个遇上你的,是我展玄鹰。”
要是当初是他先遇上柳冠绝,会怎么样呢?
是个假设,但若成立,可以肯定,他与她之间的关系,绝对会有很多的不同。
可惜,在遇上她之前,她已是花弄影的未婚妻;而花弄影,是万花阁的阁主;偏偏,万花阁又是义父深恶痛绝的眼中钉。
所以,只要还有义父和万花阁对峙的存在,他和柳冠绝,永远都没有可能。
口中有淡淡的苦味,展玄鹰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原是自己太用力,咬破了含在口中的树叶。
盘膝坐在近水的阁楼上,恰好能瞧见对岸的院落。他举目,专注地凝望正在漫步的窈窕身影。
实在是猜不透啊……
她为何要来呢?又为何不听他的劝阻?只因她亏欠了花弄影,她想补偿吗?
如是想,顿觉得心中不舒服起来,吐出口中被咬烂的树叶,他探手,再摘一片,抿在唇间,微微用力,略显高亢的声音溢出,传得很远。
院落那方,那本在漫步的人停下,抬起头来,朝这方望过来。
素妆淡雅,弯眉细眼,窈窕身形,举手投足之间,少了当年的青涩稚嫩,多了如今的风华优雅。
不是绝色,却远比容貌美艳的女子来得自然含蓄。
面对这样的女子,怕是没有人不会动心吧?听说,京城的六王爷,对她痴迷十年,到现在,还不改初衷……
多好,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只是,一想到她凤冠霞帔的模样,就无端地难受起来。
停下脚步的人这样与他对望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转身踏上石阶,推开房门,接着重重地关上。
哨音骤然停止。
展玄鹰取下唇间的树叶,看两扇门无情地合上。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从阁楼上跃下,站在水边,松开手。那片树叶轻飘飘地落下,浮在水面,亦沉亦浮。
“五爷!”
“什么事?”他收回手,背在身后,问匆匆而来的家仆。
“堡主要五爷立刻前往议事厅。”
“我知道了。”他回答,觉得有些疲惫,视野中的浮叶随波逐流,任由流水冲刷。
义父他,都已准备好了吧?明日的寿筵之后,一切,都会结束了。
只是,他忍不住回头再看了对岸的院落——
不想让她再受伤害。
三月十八,一大早,众人喝喝嚷嚷,即便是这独门院落,也躲不开因展翘寿辰而带来的喧哗,少了耳根清净。
“好吵。”柳冠绝立在屏风后,任冰儿为自己穿戴装扮,被外面杂七杂八的声音吵得有些烦躁,感觉自己有些昏昏沉沉,头重脚轻。
怕是那日,自己也受了风寒。
“小姐,要是不舒服,就别去了。”冰儿心细地发觉她微蹙眉,似乎在隐忍什么,有些担心地劝道。
“那岂不是显得冠云坊太没礼数?”柳冠绝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她哪会不懂冰儿的心思,是不想让她再与展玄鹰起冲突。她冲冰儿笑了笑,“放心,没事的。只是去略把酒盏,待拜了展堡主大寿,我速速回来,咱们便回京师,你看可好?”
原以为说这些话,冰儿足以宽心,没想到,冰儿的表情,却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怎么?”柳冠绝走出屏风,将胸前的一束长发拨回肩后,回头看冰儿,“你还不放心?”
“小姐——”见她笑意更深,还刻意逗弄她玩般模样,冰儿迟疑片刻,终是将憋在心中的话说出口,“你就跟展玄鹰说了吧。”
柳冠绝的笑意瞬间冻结在脸上,她望着冰儿,“你说什么?”
“小姐,我见不得你难受。”冰儿抽了抽鼻子,话既然开了头,也好,一股作气说了也罢,“既然钟情展玄鹰,干脆与他说,我实在、实在见不得你明明难受还要硬撑。外面的风言风语还不够吗?如果不是因为展玄鹰,你哪会等到现在?小姐,天下不止他一个男子,便是明妃娘娘,也跟你说了许多次,那六王爷——”
“冰儿!”
冰儿噤声,自知多言冒犯,不敢抬眼望柳冠绝。
并没有预想中的呵斥,反倒是安静下来,久久没有柳冠绝的声音。
冰儿有些讶然,悄悄地偷看柳冠绝,见她一脸惆怅落寞。
“你说得对,天下不止展玄鹰一个男子。”须臾,柳冠绝才开口,长长地叹息一声,手掌习惯性地覆住了腰间的荷包,直视前方的目光幽幽,“可是,天下只有一个展玄鹰。”
好热闹的场面。
偌大的宴会厅内,张灯结彩,正对门墙面,贴着灿金的“寿”字,大红绸布铺设的桌面之上,各色佳肴摆放妥当,只等宾客入座。
柳冠绝将请柬交与门边的守卫,跟着导引的丫头进了大厅,正准备向前走,冷不丁的,后背被轻轻拍了一下。
仿佛轻鸿拂肩,若有似无,若不是回头,果真见自己身后有人,她当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柳坊主,好久不见。”站在她身后的人,看身形,是名男子。头戴黑色斗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面庞,一身黑衣黑靴,显得异常突兀。更难听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喑呜嘶哑,粗嘎之极。周身散发出深冷的气息,令临近之人,莫不感觉恐惧,纷纷退避三舍。
可他却牵着一个容貌秀丽的黄衫少女,显得极不般配。
“阎王?”相较旁人,柳冠绝非但没有害怕,还露出欣喜之色,望了一眼他身边眼神纯净的少女,她有些不解,“你怎么把错儿也带来了?”
被唤作“阎王”的男子哼了一声,头略微转动了方向,纵使柳冠绝看不清他的面容,也大概能揣测他此刻不屑的表情,“拜花弄影牵连,我真的好好谢谢他。”
心咯噔了一下,柳冠绝顺着看过去,见那方主桌,展翘落座,他的左方坐着花弄影,右方是展玄鹰。
“麻烦,先帮我照顾一下错儿。”阎王已将黄衫少女的手递给他,压低了声音开口,“我有点要事。”
而后,他低头,对身旁的黄衫女子开口,声音虽然还是粗嘎,却是温和诱哄的语调:“错儿乖,跟柳姐姐待一会,哥哥去去就来。”
黄衫女子显然不太情愿,不过听他如此说,勉强应声,仰起脸轻松面对柳冠绝,显然与她相识,甜甜地唤道:“柳姐姐……”
“嗯。”太过干净的眼神令人有些不慎防备,柳冠绝被动地应声,也放缓了声音,“来,错儿先跟柳姐姐去,待会你哥哥就来。”
见错儿点头,柳冠绝这才抱歉地看尴尬等了多时的丫头,“多一个人,麻烦了。”
“啊,不妨事。”大概没想到名冠天下的冠云坊坊主会这么客气地跟自己说话,导路的丫头有些结巴,连连摇头,尽职将她们带到了靠西的一桌。
早有人坐下,定睛一看,竟是水君柔。
“好巧,水姑娘,我们居然坐在一起。”柳冠绝拉着错儿坐下,与水君柔招呼。
“柳坊主。”水君柔有礼地回应,瞥了一眼柳冠绝身边的黄色女子,眼神有些奇怪。
“这是段云错,你叫她错儿就行了。”仿佛看穿了水君柔的心思,柳冠绝拍了拍黄衫女子的肩,“错儿,这是水君柔,叫水姐姐。”
错儿听话地随柳冠绝叫水君柔,柔顺的举止,令水君柔终于看出了几分端倪。
“她——”水君柔讶然,有些错愕地看柳冠绝。
柳冠绝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水君柔缄默,只是打量错儿的表情,有些惋惜。
她岂会不知水君柔眼神的含义,只是,世间总有些事,难以叫人预料。
譬如,目光转向主桌,很自然地落在某人身上,却在目光快要触及之时,又开始心虚,匆忙地避让开来。
冰儿说什么来着,叫她与他说?她知道问出口很容易,只是为何会犹豫不决,只有她自己明白。
怕他无情,怕伤了自己,粉碎了多年来也许一直是一厢情愿的等待。
进退为难,好生难哪……
心思辗转,她的目光,扫过周遭的觥筹交错,不经意,定格在某一处,竟见冰儿在人群中,焦急张望。
不知为何,她的心,瞬间收缩,微欠身,恰好令冰儿瞅见自己。
“小姐……”寻到她的踪迹,冰儿急急跑过来,正要开口,见她身旁还有人,收了话,附耳对她低语,“方才有人带话过来,说展五爷传话,要你速去后厅。”顿了顿,“说是——跟花阁主有关。”
闻言,柳冠绝的脸色变了变,众目睽睽之下,突兀地站起。
近旁已有视线扫了过来,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水君柔好心问她:“怎么了?”
“有些麻烦事。”意识到自己失态,柳冠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慢慢坐下,她看了看身边的错儿,对水君柔点点头,“水姑娘,可否麻烦你一件事?我现在必须要离开一会,能否请你在这段时间内帮我照顾一下错儿?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没有关系,我会照顾她的,你去办你的事情吧。”水君柔善解人意,见柳冠绝焦虑,想来是发生了大事。
“谢谢。”柳冠绝感激地道谢,与冰儿低语几句,便匆匆往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向主桌的位置望了一眼。
花弄影神色正常,看不出什么异样,保持了一贯沉稳的气质;而展玄鹰,虽面无表情,时不时地,还与展翘对话,可她瞧见,他眉心的纠结,显示他正烦躁不安。
他找人给她传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告诉她,展翘准备对花弄影出手了吗?
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她呢?莫非,他不在意当初与花弄影的生死之战,莫非,他不怕展翘的责罚了吗?
好多的疑问,却无法一一理清,当务之急,是要先弄明白玄鹰堡究竟设了什么的玄机来对付花弄影。
情,欠了一次,便已足够,再多,她承受不起。
如此想,转身,离开宴客厅,身影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
背后,阴鸷的目光将锁定,若有似无的,唇边露出冷冷的笑意。
正文 第十章 早问红颜泛情波
后厅太过寂静,今日展翘寿辰,想来玄鹰堡众人都该去道贺了才对。
柳冠绝站在厅前,时不时地探头张望,焦急地等待展玄鹰带来的消息。
“冰儿,是说在这里等吗?”
冰儿点点头。
既然是,那怎么会还没有来呢?他不是会爽约的人哪。
那——脑中隐约有什么闪现,可惜消失太快,她还来不及抓住。停下来回的踱步,柳冠绝唤过冰儿,低声对她说道:“你立即去找水门主,或者,看到一个头戴蒙纱斗笠之人,都如实告诉他们我现在的处境——一定记住,除了他们,其他人,你千万不要开口半句。”
“我不走。”冰儿不傻,她握住柳冠绝的手,语音颤抖,“你有危险,是不是?”
“既然知道,你还不去搬救兵?”柳冠绝推冰儿,情知她忠心护主,只要说得危险,她定会照办,“半分延迟,说不定,我便性命不保。”
此招果然有用,冰儿短暂犹豫后,果真一路向花弄影暂居的别院跑去,片刻不敢迟疑。
“但愿,我的担忧是假。”望着冰儿离去,柳冠绝倚在门柱上,这才发现,冷汗湿透了后背。
不对劲,真的有点不对劲。
“错儿!”
一声尖叫,令柳冠绝神经更加紧绷,她猛地转头,见斜前方,一抹黄色身影闯入眼帘——
“错儿?”
不仅是段云错,她还看见紧追段云错身后的水君柔。
只在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密实地捆入其中,而后吊起来,悬挂在半空中。
赫然明白了几分,她以指抠住网眼,拼了全身气力,大声冲段云错他们叫出来:“快走!”
水君柔似反应过来,猛跑一步,狠命向前一扑,将前方横冲直撞的段云错扑倒在地。
见状,被困在网中的柳冠绝刚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只见段云错身下的石板突然裂开,水君柔和段云错,就这么在她眼前,毫无防备地,齐齐陷落下去!
“不!”
柳冠绝惊叫,抠住网眼的手用力再用力,任由剑刃的编藤磨破了手掌也浑然不觉。
是她太冲动,听信了片面之词,早该料到,依展玄鹰的性子,怎会轻易妥协?
还是个陷阱,她还是诱饵,只不过,这一次,还牵连了水君柔和段云错。
好累好累啊……
眼前晃动的,一会儿,是爹的身影;一会儿,是花弄影温和的笑脸;一会儿,是展玄鹰似笑非笑的眼睛……
“冠绝,你太令爹失望了。”爹痛心的模样犹在眼前,对她毁婚,颇为苛责。
……
“只是,将来你莫要后悔。”花弄影眼露黯然,对她如此言说。
……
“若是可以,我希望,第一个遇上你的,是我展玄鹰。”若非亲耳听见,她定不会相信这话,是出自展玄鹰口中。
……
三个人的面容交替在她眼前出现,折磨着她已脆弱的神经。
“对不起,花大哥,我喜欢的,是展玄鹰。”
当年,京城东郊隐林,她怀抱生死一线的展玄鹰,面对花弄影,做出了选择。
她喜欢展玄鹰,喜欢了十年,等了十年,即便亲人不解,世人诽谤,也从未后悔,一念执着啊……
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泪水渐渐清涌,润湿了眼眶,再也盛不下,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低落。
眼睫动了动,柳冠绝缓缓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漆黑的夜幕以及躲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月亮。
月亮?
柳冠绝试着动了动,却感觉浑身酸软,手脚无法动弹,低头望下去,见自己是平躺在地上,全身被绑了个严严实实。
“放心,绑得很结实。”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柳冠绝吓了一跳,费力地仰起脖子抬头望去,见立在身后不远处的人,竟是展翘。
柳冠绝蹙眉,回想事发前后,连出了因果,“是你故意派人说是展玄鹰找我?”
展翘不紧不慢地上前,走到柳冠绝的侧面,拍了拍手,口气很是赞赏:“若非事关展玄鹰,你怎会如此轻易上当?”
柳冠绝瞪他,一脸愤然。
无视她眼中的怒火,展翘蹲下身来,“话说回来,花弄影的眼光果真不错。”说到此,他的脸上,尽是得意的笑容,“只可惜,你不要他。”
话说到这分上,柳冠绝倒平静下来。一直好奇展翘为何敌视花弄影,如今,这可是个大好机会。思及此,柳冠绝凝神,缓缓开口:“你为何,要针对花弄影,即使过了十年,也不放弃?”
“你知道什么叫报复吗?”展翘笑起来,鬼魅的笑容出现在老者的颜面上,看上去,令人有些胆寒。
“你跟他,有过节?”
展翘冷哼一声:“毛头小子,我跟他,倒没什么过节。”捋了捋下巴的长须,“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失去心爱之人,是什么滋味。”
见柳冠绝眼神茫然,显然对他的话莫名其妙,展翘也不介意,重又站起身来,对着已从云层中探头的月亮,似乎陷入往事沉湎,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柳冠绝发问:“你可知,花弄影的母亲,是当年江湖的第一美人?但凡见过她的人,无不为那样的丽质容颜和脱俗气质而心折。如果当年她肯回眸顾盼眷顾,哪怕只是一笑——”说到此,他的目光阴沉下来,语音愤懑,“算了,提那无情的女人做什么,反正——哼!”
冷笑声渐起,好似千万条蚂蚁在肌肤上攀爬,令柳冠绝浑身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想拿我威胁花弄影?”柳冠绝扭动着身子,挣扎地半坐起来,望向展翘,想要提醒他一个可能被忽略的事实,“我与他早就解除了婚约,彼此之间,再无任何干系,他又怎么可能就范?我劝你别白费心机了。”
“那可不一定。”展翘盯着柳冠绝,高深莫测的样子,令她心里有些毛毛的,“他虚晃一枪,便想叫老夫相信他的新欢是水君柔,也太自不量力。不过也好,两个我都擒住,再叫他选,万无一失。”言语到此,他蹲下身,口气很惋惜,“柳坊主,到时候他要是没选你,只能怪你命不好了呀……”
“有劳你费心了。”柳冠绝冷冷地开口,谁要他假惺惺的可怜?
展翘愣了一下,继而大笑,拍起巴掌,“柳坊主,生死关头,你还能沉得住气,老夫不得不佩服——”
话音未落,见他快速出手,在她肩侧猛拍了两掌。
水君柔只觉得身子一震,而后,浑身无力,整个人软绵绵地趴下地面。
想要张口说话,奈何没有声响。
“没办法……”展翘状似遗憾地耸耸肩,“老夫专门为你准备了盛宴,可不希望,酒席未开,便少了主菜——来人啊!”
一声令下,身后即刻有了黑鹰堡的人,架了她左右,抬起来,径直走到不远处的水边。
一条小舟水面载沉载浮,借由淡淡的月光,能看清舟底有几个酒盏搬大小的洞,正汩汩朝船底涌入水波。
一眼即刻看出,是被人为打凿。
“还不请柳坊主上船?”展翘呵斥,待随从将柳冠绝架上了小舟,平卧其上,他才攀住船檐,低声对她开口,“忘了告诉你,这是藏龙潭,据说很多人下去,尸骨都没找到。呵呵,柳坊主,估计支持不了多久的——不过你放心,很快,花弄影也会下去跟你做伴了。”
背后的衣衫逐渐被浸湿,肌肤感觉到了寒意,柳冠绝死死地瞪着展翘,想骂他卑鄙无耻,奈何自己被他点住了哑穴,只能怒视,不能言语。
“哦,对了。”展翘沉吟,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得好生奸诈,“当年玄鹰回来后,曾企图脱离玄鹰堡,我想,这件事,大概跟你有关。”
心房一震,柳冠绝屏住了呼吸。
“别紧张哪。”见她的反应,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展翘在心底冷笑,“我当然不会乐见他为了一个女人背叛我,但有时候,这是控制他的最好砝码。”
水漫了上来,柳冠绝浑然未觉,只是一直盯着展翘,嘴角动了动。
“啊?”展翘作附耳状,“你问我对他怎么样了?自然是好好的。我告诉他,只要他不走,我会让你好好地活着。”
原来如此,他交换了他的自由,是为了她的安危……十年的等待,并不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哪……
“只是没想到,你对玄鹰的左右,实在太可怕。”展翘脸色一变,笑容深冷起来,“所以,我现在后悔了。”
言罢,展翘站起身来,接过旁人递来的斧头,高举过头,“柳坊主,祝你好运!”
柳冠绝闭眼,偏过头去,眼前逐渐朦胧,是泪,模糊了视线。
斧头劈斩下来,砍断了拴绳,小舟随波逐流,载着柳冠绝缓缓朝藏龙潭漂泊而去……
夜幕降临,展玄鹰站在栖凤楼前,右眼突然跳了一下,他皱眉,伸手揉了揉,谁知,是比方才更猛的一阵狂跳。
有不好的预感,却又不知,究竟会发生什么。
回头瞧了瞧紧锁的楼门,他安慰自己——里面关着水君柔,那才是用来要挟花弄影你的筹码。
至少——柳冠绝,应该是安全的。
“玄鹰?”
“是。”从自己的缅想中挣脱出来,展玄鹰上前一步,靠近前方背对自己而立的展翘。
“所有的义子中,我最看重的,是你。”展翘回头,目光扫过身后徒众,最终,落在展玄鹰身上,“你当年虽完成得不够圆满,倒也令花弄影颜面扫地。”
“是义父神机妙算?熏了解花弄影的弱点。”展玄鹰低头,视线有些飘忽,手不由自主在身侧紧握成拳。
“不愧是花千华的儿子啊……”展翘叹了一口气,语调逐渐冷了下去,“既然在乎情意,我倒要看看,今日他一己之身,如何同时救两个女人!”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令展玄鹰愕然不已。手心微有汗意,他勉强笑出声来,艰难地开口:“义父真是说笑,栖凤楼内,只有水君柔,何来两个女人?”
展翘睨了展玄鹰一眼,拍拍他的肩膀,古怪地笑了笑,“为什么非要把两个人都藏在栖凤楼呢?狡兔三窟,玄鹰,义父教你的,莫非都忘记了?”
展玄鹰只觉脑中轰然一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把冠绝她——”
“她很好。”
展玄鹰长吁了一口气。
注意他的失态,展翘眼中精光一现,慢慢开口:“不过,待会儿就不一定了。”
因为展翘的这句话,展玄鹰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摸不准他究竟什么心思,展玄鹰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勉强挤出笑容,艰难地开口:“义父,柳冠绝与花弄影已无瓜葛,我们手上有水君柔,为什么还要——”
展翘冷哼一声,打断展玄鹰的话,盯着他的眼睛,“你说这话的意思,可是指我老糊涂了?”
“玄鹰不敢。”展玄鹰低头,硬生生地逼下已到嘴边的言词。
见展玄鹰不再开口,展翘唇角露出狡黠的笑容,故意向他发问:“一个新欢,一个旧爱,你说,花弄影究竟会选谁呢?”
“玄鹰不知。”展玄鹰木然地开口,慢慢后退,盯着展翘的背影,赫然发觉自己口中有血腥的味道。
水君柔在栖凤楼内,那,柳冠绝呢?还有花弄影,新欢旧爱,他究竟会选择救谁?
越是想,越是心神不宁,伸手抹上嘴角,指间的殷红令他更加心浮气躁。
一片树叶,自眼前轻飘飘地缓缓落在展翘的鞋面上。
“来了!”
只听展翘低语一句,月光下,几道人影掠过护墙,眨眼之间,已站定在距他一丈开外的地方。
失神中的展玄鹰抬头看去,是花弄影率了万花阁众人前来。
“展堡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来,是要人的。”花弄影冷冷开口,表情不怎么好看。
“老夫这里人倒是不少。”展翘皱眉,状似不解地以指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就不知,花阁主看上了哪个?”
“冠云坊坊主柳冠绝,以及,我的侍婢水君柔。”哪会不知展翘装傻,花弄影加重语气,沉声说道。
“哎呀!”展翘恍然大悟,笑容别有深意,“两位都是花阁主的红颜之己呢。”
“那就请展堡主放人!”花弄影上前一步,显然已没有兴趣再说笑下去。
“花阁主真是说笑,柳坊主是我请来的客人,水姑娘是万花阁的人,老夫怎敢怠慢?”见引得花弄影动怒,展翘向后退了一步,侧身,示意身后的人让开通道,“水姑娘就在里面,阁主随时都可以进去找她。”
花弄影扫了一眼展翘身后神色异样的展玄鹰,再望向展翘,“柳坊主呢?”
听花弄影问柳冠绝的行踪,展玄鹰屏息,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难为花阁主还记得故人。”仿佛等得就是这句话,展翘挥手,“今日月色不错,我请柳坊主去了藏龙潭。”
四周忽然涌出许多人,围成圆形,将花弄影他们统统包围起来。
藏龙潭?总算得知了柳冠绝的下落,展玄鹰的拳头握紧了又放开,为她的安危担心不已。
见花弄影开始迟疑起来,展翘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栖凤楼,藏龙潭,阁主,你要先选哪一个?”
见花弄影沉默不语,展翘接过旁边一人的火把,转身向后走,掀开原本铺在地面的黑布,赫然露出硝石和火险。他回望了花弄影一眼,很满意瞅见他脸色突变,稍微将手中火把倾斜了一些,“这么多火把,要是谁不小心——”
“展翘你——”花弄影刻意压制的话语中,是掩饰不住的愤怒。
“还有——”展翘重将火把递给旁人,口气悠闲地像是在聊家常,“我为柳坊主准备的那条船,好像被凿了几个洞。柳坊主又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藏龙潭的水很深,花阁主预计柳坊主大概能够支撑多久?”
展玄鹰听得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快要从口中蹦出来——栖凤楼在南,藏龙潭在北,黑影堡南北两侧相隔极远,即便轻功来去自如,往返也得一炷香的时间。
而眼前的形势,无论那个女人,都不可能支撑太久。花弄影要救一人,就必须舍弃一人!
这个答案,令展玄鹰的胸膛,火烧火燎。
旧爱新欢——想起展翘的话,他的心,莫名揪紧得生疼。
眼前有些迷糊,慢慢浮现的,是当年的那张羞赧的笑脸——
“还能再见吗?”淡淡的殷红芙蓉面,好生动人,情不自禁,他便陷入她的笑颜中。
柳冠绝,冠绝天下,若是没有他的介入,她现在,或许会生活得很好……
回想当日差点命丧在花弄影手中,她不顾一切地阻止,泪眼婆娑,一向若有似无的笑容,尽是苦涩,温柔地拥紧他,给他选择
——“就等你想好了,再决定吧……”
他选了,直到将自己的自由作为筹码,与义父交换,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那个叫柳冠绝的女子,在他心目中所占的分量——宁愿失去一生的自由,换她平安无事。
只是,明白得太晚……
“花阁主,水深火热,你可要想清楚啊。”
展翘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展玄鹰蓦然回神,死命地瞪花弄影,气恼他为何到此时还在犹豫。
花弄影居然也在回望他,目光中,有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你到底在等什么,救柳冠绝,柳冠绝呀……
展玄鹰无声地呐喊着,对这样折磨的对峙,几乎快要坚持不住。
突然见花弄影凌空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就要向栖凤楼相反的方向奔去。
他的选择已经很明显,面对展翘的背影,展玄鹰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嘴角竟有几分笑意浮现。
看清了花弄影的去向,展翘冷冷笑了一声,沉声叫道:“玄鹰!”
展玄鹰得令,双足猛地顿地,跃上近旁的树干,紧追几步,挡在花弄影身前。
隔着几丈的距离,展玄鹰望着花弄影,将还有些发颤的手背到身后,打定主意,一旦他出手,自己便佯装受伤失手让他过关。
他要花弄影救柳冠绝!
他还在想,对面的花弄影却诡异地一笑,他禁不住愣了一下,花弄影突然向他飞来。
心下明白是对他进攻,展玄鹰也当即跃起,向花弄影劈掌,却没用丝毫内力,铁了心要任花弄影将自己打下树去。
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眨眼间,花弄影已绕过他,轻轻松松停留站定在栖凤楼之上。
“你!”展玄鹰愕然,踩着树枝,回身看花弄影。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去藏龙潭,他之所以要大家误解,目的就是要引出他!
“花弄影,你要救的,不是柳冠绝?”他愤然质问,几乎是气急败坏,恼他妄顾柳冠绝的性命。
“我现在要救的,是水君柔。”花弄影摇头,冷冷地回应他。
“你忘记了吗?柳冠绝现在是生死一线间!”难以忍受他如此漠然的态度,他远远地冲花弄影咆哮,额头的青筋毕露。
“我知道。”花弄影对他的狂怒不以为意,倒是缓缓开口,“救与不救她,也只是在你的一念之间。”
他的话,令展玄鹰一时之间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念之间,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花弄影只有一人,无暇顾及两名女子,既然冠绝早就选了你,她便不再是我的责任了。”这番话,说得没有半分犹豫,昭示自己救人的立场。
展玄鹰只觉自己呼吸困难,脚下不稳。
“十年时间,磨炼够久,你若是还没明白自己的心,冠绝一死,也算解脱。”自己才说完,便被展玄鹰狠狠地瞪了一眼,花弄影也不以为意,只是叹息一声,“展玄鹰,冠绝曾亲口告诉我,她来这里的初衷,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
展玄鹰的脸,开始痛苦地抽搐起来。
……为什么,你不来找我……
她在身后问自己,可他,却没有给她答案。
原以为没有他,她能过得很好。可笑他自认为的庸人自扰,原是庸人作茧自缚,扰乱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十年难以挣脱的绵绵情意。
是他困了心房,不肯去面对,以为只要逃避,她便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现在呢,现在呢,他竟放任她再次涉足险地,还怯懦地妄图借助他人去救她的性命!
展玄鹰,着实可恨!
冠绝、冠绝、冠绝、冠绝……
他反复呢喃的低语忽然变为长啸,到最后,大吼一声,在树下展翘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整个人凌空翻了出去,直奔藏龙潭而去。
好冷好冷……
柳冠绝恍惚的意识中,勉强能够判断船在迅速下沉,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已浸入水中。
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唯有瞪大的眼睛,在一波一波冲击过来的潭水中,牢牢对准天上的银盘。
若是当初,那个月夜,她不曾与展玄鹰见面,不曾为他疗伤,会怎么样呢?
或许,她早顺了婚约,嫁入万花阁,与花弄影相敬如宾,膝下有了孩儿,安心相夫教子,在众人的尊崇中,安然度过一生。
若是没有展玄鹰的出现,她会安心接受这个结局,可是——
感觉嘴唇已浸入水中,想来舟身又是下沉了数寸,急速的水流涌动,断断续续地涌入鼻腔,有些难受。
只有水声,无人能发现她的处境。这一次,怕是真的要死了。
她闭气,缓缓敛合了眼睑,眼前一幕一幕,竟都是与展玄鹰相遇相知相识的情景……
娇颜没入水中,冰冷的寒意浸染了面庞,胸肺被挤压着,憋得她无法透气,像是要爆炸开来。
终是忍不住,呼吸散乱,张口一呼,四面八方的水灌入口鼻……一连串气泡从唇边汩汩而起,她睁眼,唯有望着上方水面一波一晃的月亮,离自己越来越远……
长发在水纹中晃动,来来回回在映入涟漪的花容飘拂,周身的衣裳逐波而舞,散开了裙边流苏,水流涌动,席卷着渐带向下沉……
突然,平静的水面动了起来,月亮的形状开始摇晃,正上方已是模糊的水域中,似有一道影像掠过,而后,是什么东西铿然落入水中,好生作响,吓得她快要迷离的神志,被这一刺激,生生转醒了几分。
模糊的视线中,有什么朝自己接近,打破了周遭水波的平静,一时暗潮汹涌,波澜不停。
随后,下颌被牢牢捏住,下一刻,不知为何,手脚忽然能动弹起来,还有气由口中渡过来。
窒息中的昏眩稍有好转,浑浑噩噩中,她依附着托住自己的力量,朦胧水流中,竟看到近在咫尺的熟悉的眼。
那双黑眸,在灰白的水中,显得如此突兀,即便想要忽视,也无法办到。
见她有了动静,那双眼,透出乍喜,而后,一双手抚触过来,贴上她的面庞,随着水流,在她颜面流连。
周遭的水色逐渐浅下去,上方的月亮由暗到亮,又能清晰看见,还有在上升的过程中,自唇畔受过的渡气,她能感觉化在她口中无声的呢喃——
冠绝、冠绝、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