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一朝生死两相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细听之下,犹如呢喃。林沐岚右手支颐,坐在窗畔,望着窗外红透了的枫叶,不自觉地就想起了这首悼亡词。其实,林沐岚并不是十分喜欢苏东坡,即使那个男子风流倜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人不风流枉少年,但是一个男子,能够一边高唱着“绿衣”,一边却又享尽齐人之福,即使是情理上能够理解,可是感情上却终究无法接受,理性与感性就是那么回事,分不清什么时候谁就占了上风,尤其是对于女人而言。 近窗处,秋风习习,而窗下便是这座城市著名的墨河了,墨河两岸盛产墨石,墨石通体墨色,时有墨石坠落河中,因而连那河水也变成“墨水”,竟也因此形成了这座城市的一大支柱产业——旅游,不过是无聊至极的漫行而已。墨河贯穿了这所校园,竟使得这学校也跻身了本省名校之列。河畔的杨柳也那般萧瑟的黄,摇曳飘落,如同折翼的蝶儿,这秋的气息委实让她心怀愁绪。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倒是实话,但是“我言秋日胜春朝”却委实有自欺欺人之嫌了。 突然间就这么伤感起来,林沐岚只是感觉自己近来的精神竟是恍惚了许多,但是却还是不敢跟他说。两个人之间都有自己的秘密,似乎又都了然,却惟独不曾捅开那层窗户纸。后来,林沐岚也曾想过,如果……如果当初都说明了,开诚布公,那么是否会有不同的结局?只是彼时,物是人非,而她也不再是她…… “生死两茫茫,生死两茫茫”,林沐岚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但是“生死”之事,不是逃避便可以解决的。习惯了十多年的依偎,不愿分离,可是时间还会眷顾他们吗?不知为何,林沐岚心头一紧,蓦然心惊……这心跳好快,快得令她难以平静。 心,这般快速地跳动,仿佛让人无法喘过气了,一如五年前的那次。那次,程岚青突发了旧疾,生死一线…… 本打算看完手头上的宋词再走,可是这熟悉的心跳,莫名的心跳,林沐岚不敢漠视。她可以对许多人视而不见,唯独程岚青,任何事一旦与程岚青牵连,林沐岚便不能置身事外的风轻云淡了。 几乎是跑出去的,只引得几个熟识的同学侧目,“怎么冰山才女一副急模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曾?”插科打诨的谈笑,入得林沐岚耳中却不过是只言片语的零落。而同学眼中也只是林沐岚模糊的背影,朦胧不清。也许本就是那般的陌生,否则这背影为何在他们心中也总是那般模糊,从未曾清晰过…… 骑车,仅仅是十分钟的路程。这也是当初林沐岚选择这所学校的原因之一,可是为何这短短的路程却似乎没了尽头…… “看来,自己终究还是熬不过去了。”程岚青有些遗憾,这一刻身体的疼痛是如此的刻骨,贯彻了心扉。紧紧地抿着唇,握紧了手,那手指节上竟泛着虚色的白,似乎一切都要结束了。可是岚儿她,唉,自己还是放心不下她。支撑着自己的身子,程岚青吃力地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桌上的镜框里,是他与岚儿的合影。即使用了技术处理,即使一直用心保存,但是这相片还是不可避免的泛了黄。少年初长成的他以及刚刚“从天而降”的小女孩,彼时,他不过刚刚十五岁而已,却是被父母遗弃。因为生活的缘故,虽是青春却不见张扬,那是捡到了岚儿的他是多么感激这个天赐的礼物。自己再也不是形单影只的彷徨了。那时他的岚儿是那般的茫然却又童真。昔日似乎历历在目,仿若昨日。十五岁的岚儿,二十五岁的程岚青,那时岚儿刚刚拿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眼中是幸福,而自己何尝不是骄傲呢?那是世界在两人眼中不过是相依相守而已。二十岁的岚儿,而立之年的自己,两人笑得那般开怀,世界好似是他们的。 费力地拿出这早已经写好的信,连最后的气力也耗尽了,再也无法动弹半分,嘴角的那缕微笑只是淡淡扯出,一切便已成定局…… “岚儿,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你我已经天人永隔了。千万不要伤心,知道吗,傻丫头!呵呵,我又犯糊涂了,你总是不听我的话的…… 你的身世,我也知之不详,也不愿去弄清楚,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自私。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我们又何须留恋过去的虚无呢?现在就连我也成为了过去,你也无须太过悲伤。毕竟,你我都知道这结局,不是吗?你的身世,许是与那枚岚月玉饰有些关联,当年我发现了它,却不曾告诉你,只是后来当做生日礼物…… 我知道你之所以放弃梦想是为我的缘故,只是你我都习惯了假装作不知,也许这样对你我更好,不是吗?我的心疾自幼而来,正因如此,父母抛弃了我。本来以为自己活不过二十岁,却因为你,我又多活了这十二年。你可知我是多么感激苍天又给了我这十余年的时间…… 生老病死,本是寻常,我不怨上苍的吝啬,因为他将你赐予了我。岚儿,保重。你一定要好好活!代我好好活! 林沐岚怎么也不会忘记,推门而入的那瞬间,满腹的心痛,心如刀绞。这个世上,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信是她的痛,此生的痛。淡紫色的纸张,纸面上有朵朵栀子花开,飘零四散,“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的淡淡印迹却是分外鲜明。 “好好活,程岚青,没了你的陪伴,你让我如何好好活?”林沐岚只觉得心碎了,“活,你可知此时我痛不欲生呀!”也许,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程岚青,你就这样舍弃了我。下辈子我宁愿,我宁愿你不认识我!” 直到此刻,夜深人静之时,林沐岚才哭了出来。泪水,那般猖獗的纵横,林沐岚和衣而坐,缩成了一团,咬紧了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不知血顺着唇角流下,与那泪水一道流向那岚月玉饰里,泪水没有冲淡了血色,竟是越来越浓郁。而林沐岚却是浑然不知,只是瞬间,泪水哗然,如珠玉碎盘……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一梦醒来一切就会好好的。没有疾病,也没有死亡,只是兄妹二人的相依相偎,如此而已。 但是当林沐岚幽幽转醒,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是在熟悉的家里,但是自己为何对着四周那么熟悉呢?打量四周,俨然是一派古风十足。简单的竹木桌椅,泛着温和的黄色,透着温润;窗畔是一尾瑶琴,窗上悬着一袭帘子,并非珠石,竟是竹雕的花卉。而自己就卧在一张竹榻之上,榻旁是一方小桌,一面菱花镜,一把木梳,几丝发带…… 正文 第2章不思量着自难忘 似曾相识,这词涌上心头的一瞬间,直让林沐岚感到害怕,什么时候自己竟对着陌生之地如此熟悉?可是这一切的一切何尝不是随着自己的性子而置?只是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起身下床,榻前是一双白缎的绣鞋,鞋面上是一株含苞的兰,而且鞋似乎不大,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尺码。林沐岚小心的探脚过去,却是——十分合脚,难道,自己…… 镜中的女子还有些稚气未脱,分明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童,根本不是自己熟悉了二十二载的面庞,但是眉目之间又有几分神似。“自己竟是?”那两个字,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林沐岚不敢去想,本以为只是生离死别的悲剧,却为何又是时空的相隔,永不相逢的决绝呢?心中一怔,手也松了,铜镜落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发怔的林沐岚,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人到来,只是沉湎于自己的悲伤之中。 “岚儿?”当听到这熟悉的声响,林沐岚竟以为程岚青出现了,机械地转过身子,入目的却是男子温文尔雅的脸,如同朗朗暖玉。眉目之间没有少年郎的意气风发,是岁月积淀的浅浅刻画,只是眼中似乎凝结着忧伤。林沐岚不自觉的却又下意识的向那男子道:“师父。” “醒来就好,一切如同云烟散尽,又何必执着?”男子淡淡地开口开解道,仿佛世事不过云烟,终究烟消云散一切沉归于寂。 “可是我又是谁?是前生的林沐岚,还是你口中的岚儿?”林沐岚似乎执著于此,向来风淡云轻的她,此刻似乎拘泥于年龄,痴痴的,执著的。而她亦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的追问毫无意义,可是心里终究还是不舍,即使没有了他,但是在那里好歹还有记忆,看着那些事物,还能回忆起了点点滴滴。哪怕自己将来只是活在回忆里! “你是现在的岚儿,也是那前世的林沐岚,只因那魂玉,才有前世今生。因得果,果于因,生无可恋,死有何欢?但是万勿忘了你兄长的嘱咐,好好活!”如今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因为那里才有了眼前之人,还是那所谓的记忆不过是黄粱一梦,虚无缥缈的不可触摸。只是,能告诉自己前因后果的人却早已沉睡不起。 “可是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呀,失去了他,我活着又有何意义?你又怎么明白?”林沐岚哭诉着,那般委屈。眼泪,并不只是寓意着软弱,人的最真挚的情感也凝聚其中。 “我又怎会不明白,我又何尝不是失去了她?可是活着并不是为了一个人,有时活比死更加艰难。可是只要还有希望,我绝不放弃!”男子即使是那般语气悲凉,脸上表情却依旧那般平静,可是眼中却是怎么也化不开的悲凉,如同浓墨泼就的画作。 “你还那般青春年少,只是失去了你的兄长,没了那份疼爱。可是你也曾得到他十余载的关爱不是吗?天下之大,孤儿何其之多,你又何其之幸?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尚且能够如此,何况是你?你且好好想想。”男子转身步出内室,抬首仰望湛蓝的天空,那缕飞云像极了她的笑靥,淡淡的,别具风情。只是他亦知晓自己虽是能够劝解开导,却终究还是解不了她的心结,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而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好好活,代我活下去……”程岚青的话犹在耳畔回响,脑中交织着。林沐岚脑中一片混乱,也不知过了多久,思索了多久。 男子也不打扰林沐岚的回忆,只是一次又一次将饭菜端来,然后又轻轻叹息一声,将饭菜端去,两天来一直如此。当第三天天色大亮,林沐岚拖着虚弱的身子步出内室,看见了男子仰天浅笑的模样,神色之中似乎是悲伤,却又似幸福,如同程岚青低头看她时,浅浅的扯动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无关自身,却是用情至深。 不远处青山染黛,飞云屡屡,再看一片竹海,风涛阵阵,似乎也带走了林沐岚的一些悲伤,一些伤怀。水木清华,山风清岚,那便是她林沐岚吗? “程岚青,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不是为你,只是为我自己而已!”林沐岚暗道,仿佛还在赌气,只要自己变了神色,他就会从不知名处踱步出来,费尽心思安慰自己。 “林沐岚,拜见师父。”林沐岚向男子缓缓一拜,一切便是从新开始。 “岚儿,左首的竹屋里是医药典籍和曲乐之章,另外的那竹屋里则是你必须攻读的各类书册,经史文略。右首的竹屋则是药房,屋后有方药圃,你需细细研究,五年时间,不懂便来问我。”男子似乎不曾注意到林沐岚神色的变动,如是交代。 “是,师父!不过我看书,谁洗羹做饭呢?”沐岚有些恶作剧地问道。三天来,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独自养伤口的林沐岚,没有注意到榻前的桌上的饭菜。 “小丫头,为师在此居住十余年,难道饭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男子一脸的宠溺,笑道,如今的小丫头不复前些日子的悲伤哀愁,却也比往日的那个丫头更为活泼。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有田螺姑娘呢?”沐岚狡辩道,继而转身跑向右首的竹屋,全然没有注意到男子听闻“田螺姑娘”时的神色震动。 当年,为了减轻程岚青的压力,林沐岚学了经济学,后来又因为程岚青身体的缘故涉足了中医药,虽是乏了名师指导,但是无师自通却也让她颇是惊奇,以至于有很多的事情她都瞒着程岚青,想来还是自己的来历是问题所在。只是当初她恋急了程岚青给予的那份温暖,她从未曾探索过自己的身世。胸前的墨色玉饰竟有些暖意,沐岚细细抚摸着纹路,是因为这玉饰的缘故吗? “师父,为何我要学习这帝王之术,权筹谋略?”沐岚很是不解,这些年她读完了所有的书籍,但即使她是来自未来之人,也需要有所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老夫子是她顶讨厌的古人之一,可是说到底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岚儿,当初收养你是为了一个承诺,你是替我们履行承诺之人。等过了你十八岁生日,我自会告诉你一切原委。”十三年如此之久,到那时当初的小姑娘会出落成娉婷玉立的少女,只是这少女若真的卷入其中,自己可真的忍心? “是,师父。”沐岚低眉顺首道,看不出神色间的波澜起伏。只是,“我们”会又有谁呢? 沐岚所居之处是蜀郡的蜀南之地,一片竹海位于山谷之中,大概是硫磺的矿藏之地,竟是四季如春,可偏偏冬季又会有大雪封山的情形,绿叶白雪,倒是有趣得紧。久居深山并未使沐岚心生厌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直是自己的梦想。于那时也仅仅是梦想而已,而在今时今日,却是如此的轻而易举。 “师父,今年是什么好吃的呢?”沐岚对师父的手艺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即使当年她曾经也下厨好几年,但是水平却是迥乎不同。入得厅堂,下得厨房……这样的男子,为何眉目间总会有淡淡的神伤呢? 正文 第3章此情可待成追忆 男子望着眼前的少女,一身嫩绿的轻衫,简单的发髻,只是用了丝紫藤萝色的发带将长发束起,素面朝天,却是在顾眉扬目之中流露出奕奕神彩,似乎时刻洋溢着欢乐,似乎从那些悲伤之中走了出来。但是男子不知,沐岚的笑颜从来只是展示在亲人面前,在人前她从来不负“冰山才女”的称呼。 “桂花蟹,珍珑鱼,五色杂烩……呃,这是……”沐岚看着面前的佳肴,却不知该如何说这个菜了。是白菜,但是却是整个的,甚至透着翡翠的色泽。“翡翠白菜?”沐岚试着说道,望向男子。 “岚儿,你的长寿面。”男子并未做出回答,只有唇畔凝结出的笑意自然地流露。 “谢谢师父。”沐岚对于美食从不拒绝:“这五色杂烩里有兔肉,牛肉,鱼肉,羊肉,还有一味我却不知道了,师父,那是什么?” “是雀儿肉!”这小丫头的舌越来越灵了,男子笑道。 “师父,你不要这样笑给别人看,好在竹苑里没有别的人。不然的话,这竹居可就永不得安宁了。”沐岚打趣道。 果不其然,男子拿着筷子的手竟颤动了一下,顿在了半空,眼看菜就要落到桌上,男子却是反手一转,将菜又稳稳夹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岚儿,你可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 “乐意之至!”沐岚咽下佳肴,点头答道。 “仁宗二十四年四月,先帝驾崩于德庆殿,太子云从轩一承大统,帝号为昭,称昭和元年。昭和元年六月,昭帝封三皇弟云从善为瑛王,十二皇弟云从逸为璟王。昭帝与皇六子琪王俱是太后亲子,故而最是亲近。琪王一直受先帝疼爱,且又有太后与太子的宠爱,故而京中都知六皇子风流倜傥。 先帝仁宗二十三年夏,太子与六皇子游湖遇到了清宛,那时清宛的琴艺名扬尹泽,被世人称之为“琴色双全”,京都陶然居也因之而闻名天下。太子与琪王都对清宛一见钟情,但是琪王知道太子的心思,就将自己的心意掩埋。 可是一日黄昏,六皇子在莫凉湖独酌,却邂逅了清宛。一曲《清平乐》,琴音纠缠湖面水汽烟岚,余音不绝莫凉湖。 那日,在御书房,六皇子听到了太子请求纳娶清宛的消息,但是仁宗皇帝却以“风尘女子,无才无德”的理由训斥了太子。但是半年后,仁宗皇帝大行,太子即位,但是却不立后位,太子妃乃是左相祁文轩的长女。因此这事闹到了太后那里,而在甘泉宫昭帝却以立后与纳妃为交换…… 那晚,琪王也得知此信,正在府中小酌,赏花饮酒,只是为何连那酒也不复往日味道?府内总管通报,却是清宛来访。 “殿下,清宛请求您陪我入宫一趟。”清宛不掩来意,直言道。 “好!”云从嘉也不问就里,爽朗答道。 “参见吾皇万岁!”盈盈拜倒,没有丝毫的多余,只是淡然平静之极。 “哦,皇弟与清宛不必如此多礼。”走下御案,却是将清宛扶起。 清宛不着痕迹地将手从昭帝手中抽出。昭帝一惊,却也不言语。 “陛下,清宛是来请辞的!”清宛将头抬起,直视着昭帝。 “清宛,你相信朕,朕必不负你。大婚之时将近矣……”昭帝似乎没有听到清宛之言,自顾自说道。 一旁的云从嘉听到两人的言语,心中却是蓦然一惊,这言语之中,似乎清宛不会留在尹泽,而皇兄却…… “陛下,清宛是来请辞的!”清宛又说了一遍,语气之中更多的是坚定。 “什么,你请辞?”昭帝听到这两个字,不能置信地问道,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是震惊。 “是,清宛才德不足,无缘陪伴圣躬。况且,今日之尹泽再不是清宛心中所想,故而临走前,特地来想陛下告辞。”无视昭帝那渗透人心的目光,清宛直视无畏。 “是吗?朕就那么不值得你喜欢吗?”昭帝怒极,随手拿起了端砚,砸了出去。昏了头脑地乱扔一气,却是将砚甩向了沉浸于这惊天消息的六殿下处。印象中似乎有东西向自己冲了过来,便用手去挡。“嘶……”一声闷哼,却是墨与血色交织,六殿下尚不知,可是旁观之人一眼望去却是一片触目惊心。 “怎么样?你没事吧!”看着那手背上的创口,清宛心中满是担忧,神色中流露出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绢帕轻轻拂拭,好像怕将他弄疼。“撕拉”一声响,却是清宛将衣衫的一角撕下,为云从嘉小心包扎。 “这就是你的选择,对吗?”昭帝从清宛的举动神色中猜出了一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问道。 “是的,清宛爱慕六殿下,有何不可?请陛下成全。”清宛只是轻轻地将伤口为他包扎好,没有回头看昭帝的神色,眼前的人似乎才是她的一切。 “成全,朕成全你们?谁来成全朕?清宛,从嘉,你们可能告诉朕?”似乎听到史上最为可笑的笑话,昭帝放声大笑,只是那笑声之中掺杂着太多的悲凉与无奈。 “陛下,陛下?”紧掩的朱门外,沈霖小心的问道。 “都给朕滚,谁要乱嚼舌头,小心他的小命!”冲着殿外看不见的人,昭帝大声吼道。 看着周遭空寂的高柱长廊,小太监们早已躲得远远地,哪还有人?自己只是一人而已。沈霖却依旧站在门外,不曾离去。 “陛下,你所中意清宛的是何处?”清宛不愿再激起昭帝的怒火,宛声问道:“是我的皮囊呢,还是这琴声?” “你明知朕是爱你的灵韵,你的举止之中无不透着灵气。”昭帝急忙解释道,仿佛怕清宛再也不听其解释。这解释就如同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可是在滚滚洪流中,一棵稻草决计救不了一个随波流动的人。 “陛下,你可知这宫廷是什么地方吗?是坟场,它埋葬了一切的美好,青春,甚至于最为珍贵的性命!”那声音之中,云从嘉听出了清宛的愤怒,甚至于依稀歇斯底里的绝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想必陛下比清宛更为清楚这些。” 昭帝闻言并未做任何言语,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宫廷之中到处是尔虞我诈,一旦入宫清宛也不会再有这份灵性,宫廷之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亦非清宛所爱。我只爱那青山绿水,合那一丛斑竹,仅此而已。” “可是,你在后宫,朕自可以保护与你!”昭帝似乎意识到什么,只是这话却是那么无力的辩解。 “陛下,能否保护与我,清宛尚不可知。但是清宛深知,皇土之中,陛下犹是鞭长莫及,何况清宛只求……”清宛似乎有难言之隐,并未言出。 “岚儿,你可知清宛所求?”云从嘉将思绪抽离出,问道。 沐岚轻声言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宫廷之内,朱墙之中困囿着那鲜活的青春,美貌华年只是虚无的等待,就此蹉跎岁月,青丝白发,有人愿意,有人却厌恶至极,清宛便是后者吧! 闻言,云从嘉蓦然将目光移向沐岚,仿佛想看穿什么,却也只看到一汪清眸…… “是的,清宛确是此意。” “良人相伴,死生相随。呵呵,清宛,你将玩笑开得太大了。”昭帝笑言道,显然未将其言放在心里。 正文 第4章只是当时已惘然 “陛下可愿为我虚置后宫,你做不到的。清宛只愿效法凤王,得一良人,死生相随!可是陛下即使你坐拥天下却偏偏无法做到。”清宛淡淡言道,事实是如此,可是他贵为帝王,又是否能接受? “朕做不到,但是琪王就能做到吗?王室之中,哪个皇子不是三妻四妾?从嘉虽是尚未娶妻,但是也不可避免。”昭帝似乎只是残忍的想揭露这个事实。 “不,陛下。琪王殿下可以做到。”清宛将目光投向了云从嘉,那般清澈的目光,是十分的笃信。 “是吗,从嘉可以做到吗?”昭帝问道,只是语气没有往日的宠爱,竟有几分阴鸷。 “皇兄,从嘉愿意放弃琪王之尊,只求与清宛相守!”一改往日的风流面目,此时的琪王竟是十二分的笃定。 “呵呵,好一对有情人呀!朕成全你们?可是谁来成全朕?”昭帝望着眼前的一对璧人,知道自己怎么也无法挽留住清宛了,但是就这样轻易地放他们逍遥江湖,却是心有不甘。 “你们须得答应朕一件事。二十五年内,为朕送来一位合格的儿媳,无论是王妃,还是……未来的皇后!”昭帝却也知道自己这个赌约太过于儿戏,可是他就是不甘心。 “好,清宛应了陛下的约定便是。”抬起手来,玉手纤纤。 “击掌为誓,此生定不负此信约!” 沈霖看着琪王与清宛携手走出了御书房,只是背影而已,却宛如神仙眷侣,紫衣白衫,竟是一时痴了…… 御书房内,刚登大宝的昭帝却是喃喃自语:“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昭帝似乎在看着两人的背影,可是眼睛里却又什么都不曾容下…… “师父,琪王?那我又是谁呢?”沐岚问道:“是孤儿吗?”沐岚毫无迟疑地问道,似乎这事无关自身。 “是的。”云从嘉显然没想到林沐岚问了如此问题,却也是毫无迟疑地答道,可是眼神却不露痕迹地从她身上移开。 “那么,那个约定便是我去完成,是吗?”宫廷,呵呵,就要成为现实吗?如今正是昭和二十五年五月下旬…… “是,但是,你可以选择不去,毕竟清宛已经昏迷很久了。”昏迷,长达八年之久了,久的自己都忘了这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我可以去,但是我想先见见她,可以吗?”昏迷,怎么一回事,以师父之能又怎么会不见效果?而且,她很好奇,清宛究竟是怎样的传奇女子,引得这君、王之争? 这片竹海,沐岚也曾闲暇时探询过,竹林深处有阵法,这就是沐岚所探寻的结果。那时,林沐岚不过十二岁,抱着“不懂就要问”的心理前去询问云从嘉,可是触及的却是他满目荒凉。之后,沐岚也不再继续探索…… 斑竹,文竹,楠竹,水竹,单竹,深处是一片墨绿,还是竹……眼前的阵法已经难不倒沐岚了,可是她还是循着云从嘉的脚步,直到这间竹舍。竹舍里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是依墙上婴孩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将这房间笼罩在朦胧中。迎面而来的寒气却还是让沐岚打了个颤,竟是寒玉棺! 透过晶莹的玉棺,沐岚看清了清宛的样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首先涌入脑中便是这首诗。所谓佳人,是倾国倾城的貌,是那经历岁月却仍旧红颜依旧。一脸的静谧,唇畔的笑意被浅浅地扯出,是如此的钟灵毓秀。即使同为女儿身,沐岚也不由沉醉其中,只是脑中却还有什么在纠缠,而这面庞竟是似曾相识。 “我见过她,对吗?”只是一种莫名的感觉而已,可是沐岚却还是问出了口。 “是的,她曾陪伴了你我五年光阴。”八年前,她一睡不醒,留给他的就只有回忆……只是那回忆,却也并不见得美好,因为这其中他早已失去了太多太多…… “怪不得,我的印象之中总会有一个女子的背影,竟是她!可是她为何会……是中毒,不错,正是中毒!”沐岚不敢相信的侧头看向云从嘉,语气中却只是为了征求他的答案,她敢肯定,是毒。 “是的,是中毒。”云从嘉的脸上竟是几分动容。“三年的时间,我才知道她是中了断魂草之毒。” “砰”的一声,沐岚抬起头来,却见云从嘉手上夹杂着一些竹屑,还有鲜血。脸上的一贯从容一扫而光,竟是满脸的悲恸欲绝。 “断魂草,本产自南疆。只是百年前李氏王朝的宫廷里还有断魂草,反倒是在南疆早已绝种了。但是师父,如果真的绝迹了,清宛又怎会中毒?‘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百年时间,也足够它的重生了。而且,‘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我想,师父若在南疆寻找,定会有果。” “岚儿,可是当真?”闻言,云从嘉竟是一把抓住了沐岚的手腕。这十年来,他四海之内苦苦寻找,却是一个个消息“断魂草早已绝迹”,每次都是往遍布伤痕的心头撒盐呀!如今听到自己的得意弟子如此说,又燃起了希望。 “是的,沐岚不妄言的。”话有些说过头了,但是她怎么能在给了他希望之后却再度让他失望?只能硬着头皮强撑下去,而她满脸的郑重,这足以让云从嘉信服。 “那我明日去南疆寻访断魂草……”此刻他就想动身,“那你……” “师父,我会前往京都的!”即使不喜欢,但是她会去的,为了一个承诺,也许本不该属于她的承诺。 “但是师父,你一定要每年去看我。”这是她的希望,她希望能有人陪她,尤其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觉得亲近的人,哪怕只有几天时间而已。 “好,我答应你。”云从嘉看着眼前的少女,郑重答道。 沐岚一身普通士子打扮,却也是白衣潇洒。若是乘坐一艘大船沿楚澜江顺流而下,途径凤郡不出三日便可达荆州的镇江城,由镇江往北,取道琼州骑马而行不过四五日便可抵达京都。楚澜江源头是在锦州,流经齐州、蜀郡、凤郡、荆州,最后流经吴州入注大海。沐岚并不急着赶往尹泽,因此一路走走停停竟也消耗了小半月的光景才在荆州的洢水镇下了船。小城镇自有它的风情,与蜀南竹海的一派幽静自是不同,小镇特有的热闹与淳朴。 夜色,如同墨绸般,点缀着闪烁的繁星,的确是赏心悦目。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沐岚都喜欢夜色,那其中的深邃给她一种宁静祥和。其实在前世,她并没什么知心的朋友,毕竟有程岚青在,一切她都很满足。也正是因为此,她大概才会喜欢这孤寂的夜色吧!沿着河畔,夜风习习,六月的炎热也被趋赶而尽。一抹白色的倩影蓦然入了眼帘,想不到自己还能遇到“绿绮红拂”的故事。想到此处,沐岚心中不由莞尔,便顿足在河畔的垂柳下静立,看这漫天月色,看这才子佳人。 正文 第5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杜青芸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站在这洢水旁多长时间了,只是想起家里的一派凄凉,想起离去的那个背影,想起永远再也见不到的总是挂着一脸慈祥的笑容,她心中更是苦涩。既然生无可恋,便让这洢水带走一切吧,也许这清澈的河水能洗涤尽她一身罪孽! “噗”的一声响,溅起的水声,惊动了一旁正在仰望夜空的沐岚。“原来不是夜下风流,却是美人要投河自尽。”见死不救,她做不到,即使心里从来都是很冷漠,但是那到底事关性命呀,何况就在自己眼前,就像是多年前!赶紧来到美人投河的地方,沐岚并没有立即下水,等到河内挣扎幅度小了许多,她才投身入了水。夏夜的水温由于夜晚的清冷竟是有些冰凉刺骨,沐岚打了个哆嗦,游向了杜青芸。 云熈刚刚才结束了云州的例行巡查,尚有半月的闲余,他突然间就有兴致沿着楚澜江一行,散散心。偷得浮生半日闲,可是自己又有多少闲逸的日子可过?只怕一回去,就难得如此闲情逸致了…… 早就听闻江南的酒入口绵柔,却后劲十足,今晚他特意寻了一家沿河的酒肆饮了少许,竟也有微微的醉熏。夜色正好,凉风习习,正好醒醒酒意。只是河中传来的挣扎声却准确无误的传入耳中,“有人轻生?”他的目力极好,猜想到此处他即刻飞身向河中掠去,只见他身如飞燕,脚尖轻点水面,不过瞬息间的功夫就已经将人从水中救出,但是为何竟是两人?云熈略有诧异,却无心去问,只是静立在一旁。 沐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明明是救人,最后的结果却是自己被人救起,还是被人捞起来的,这让沐岚大为受挫。看自己一身衣物尽湿一身狼狈,再看身旁的男子却是一身干爽,不过鞋面沾了些水泽,不禁苦笑了一声。可是当她仰头看到身旁男子的清峻面容时竟是刹那的吃惊:眉目如同刀削的锋利,但是难掩那清华之气,只是一双眸子里深邃难测,可是一瞬间沐岚竟看出了他的寂寞。沐岚却也在他身上看到了云从嘉的影子,应当说是两人的共同点:满身清华。 “从不曾听师父说起自己有子女一事呀,难道是……”一时间沐岚盯住男子,竟是低声呢喃出来。云熈看着坐在地上的士子打扮的白衣男子,倒是难得的失神一笑,他本以为是投河的怨侣。可是两人衣衫湿透后露出的玲珑曲线,再加上这清醒的女子的喃喃自语……鬼使神差的,他一时间竟开口解释道:“姑娘多虑了,在下家……”不过刚说出,云熈却是神色一晃,自己又何必解释呢,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告辞!”看了一眼那昏沉的女子,云熈转身离开。 一旁杜青芸的咳声将沐岚从思虑中惊醒,她不免有些郁闷,“真是的,明明是救人,怎么什么都不对劲了?”忙伸出手去为其诊脉,“还好,只是受了惊吓,心中有些淤积之气而已。”思虑一二,沐岚将其扶起,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让她吐出些积水。夜风微凉,两人一身狼狈,沐岚看女子身子微微颤抖,心中浮起一丝忧虑。 “阿嚏。”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沐岚即刻扶起杜青芸,便向客栈走去。仁者医心,师父的教诲,沐岚不敢忘记,也不会忘记,这四个字还有那位在师父心目中犹如神女一般存在的神医! “小二哥,麻烦给这位姑娘再准备一间房间,另外送两桶热水,多谢了。”沐岚扶着杜青芸向楼上走去,“对了,麻烦再煮两碗姜汤。”热水、姜汤,只希望这女子明日不会害了风寒。 “姑娘,姑娘,洗个热水澡吧,去去寒意。”沐岚轻声唤道,好不容易才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一丝生气。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吴侬软语,竟是一派婉转的江南口音,看来是吴州人氏。 “姑娘不必介怀,先去洗漱吧!无论何事,经历了一次死亡,也应该三思了。”说完,将衣物放下,沐岚转身向门外走去,“这身衣服,你先将就穿一宿吧!” “你俩知道林公子救起的人是谁吗?就是杜家千金杜青芸呀!”店小二送完热水后就蹑着脚步下了楼,看到楼下的俩人正在聊天,不禁得意洋洋地招摇道。 “杜小姐,哎呦……这杜老爷不是前两天才没了吗?”洢水不过是楚澜江的一条小小的支流罢了,整个洢水镇也不大,而杜小姐也只有那么一位而已。 “哎,说起来呀,这杜家小姐也真是命苦。头两年杜老爷救起了一个遭遇了强匪的读书人,杜老爷出了名的菩萨心肠,就让他在杜家养病。谁知道这一来二去的,这杜小姐竟与他渐生情义。杜老爷就这一个女儿,眼看着这读书人也不错,说是待杜小姐满了十七岁,就将杜小姐下嫁于他。本以为是桩美满姻缘,谁知一个月前,那公子接到家书……唉,他本就已有婚约,竟是绝情离去,这一去,竟气得杜老爷缠绵病榻,只撑得几天就没了。家中竟又遇到强盗,这不,偌大的杜家就这样败了。看来杜小姐也是想不开呀,多亏遇到了林公子……”店小二压低声音喋喋道,只是却还是免不了加油添醋。 沐岚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她并没有听完店小二的话,就转身敲了敲身后的房门,进了杜青芸的房间。 “青芸姑娘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沐岚斟了一盏茶,慢慢品着。杜青芸的确是大家闺秀,相貌出众,又是一身温婉的气质,是个出挑的美人。 “公子可知,正是为他,家父一病不起,我杜氏家门衰落,这让我如何不恨他?”言及伤心之处,杜青芸竟是一脸愤懑、哀怨,“家父临死之际,竟是泪流满面不能言语,我是何等的不孝!” “姑娘节哀,在下想,令尊之所以离世远去,并非因为生你的气,怕更多的是愧疚吧!只因当初他引狼入室,又未能好好照顾你,更是毁了你的终生。相信令尊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轻生吧!”沐岚轻抿了一口茶,言道:“毕竟如今杜氏满门只有你一个人!” 这些日子以来,入耳的就是别人的惋惜声,叹息音,还有就是对自己“不守妇道”的责怪,如今听到这样的安慰,让她不禁回忆起父亲临终前紧紧抓住自己的手,却没说一句话的模样。“难怪父亲离世之时竟泪流满面。我只是恨那负心之人,害我家破人亡。”杜青芸嘤嘤哭道,不知是恨自己有眼无珠,还是那男子负心薄情。 沐岚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说道:“姑娘,心中可是还爱着那杨成彦呢?” “爱,爱他?”杜青芸闻言失声笑道:“我恨他还来不及!” “所谓姻缘,因缘际会,缘浅孽深,姑娘何必介怀?爱与恨,谁又能分得清楚?只是‘爱是恨的基础’。在下言尽于此,希望姑娘细细思虑。姑娘暂且在这住上一晚,明日是走是留,但由姑娘做主。时候不早了,在下先去休息了,姑娘不要忘了喝下姜汤。”沐岚也知道一些道理,说得出却是做不到的,人就是那么无可奈何的。 正文 第6章拟把疏狂图一醉 刚步出房门,却又是看到了那个救了自己和杜青芸的玄衣男子,沐岚并未有向他打招呼的心情,就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间。倒是应了那句话“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要不然买衣、熬药,甚至于住还是个问题呢? 云熈看到了沐岚,但是也并未打招呼,只是脑中一直徘徊着“爱是恨的基础”,当真如此吗?那自己这二十六年来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夜,三人比邻而居,却是两人辗转难眠,一人酣睡如常,这场洢水初识,谁又料得是这样的结果呢? 沐岚刚打开房门就看到杜青芸俏立在自己房门口,开口道:“公子的救命之恩,青芸无以为报,仅以残生侍奉公子左右。”话一出口,就吓到了沐岚,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一时行善,却是这……“姑娘严重了,在下不过是山野中人,姑娘大家闺秀,怎可为我奴役?再者,救人性命,人之常情,姑娘还是……” “不,公子,青芸已经无家可归了,望公子收留。”一句无家可归触动了沐岚的心事,同是天涯沦落人! “既是如此,你且随我前往京都吧。不过,既然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不如淡忘吧!”可是劝得了的却只是旁人,自己……于那往事依旧不能忘怀。 “是,公子,杜若记下了。”从此以后,世间便再无杜青芸了,只有杜若。 “杜若,好名字!走吧,先去用餐吧。”也许多了一个陪伴之人,自己的尹泽之行也许就不再那么寂寞了。 有了杜若的陪伴,倒是让沐岚再也无心在洢水逗留,两人搭上了一艘大船前往镇江。杜若也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有些地方竟然连沐岚也比不上,例如,茶艺。两人又都懂得棋艺,倒是一日之中的大半时间都耗在棋盘上了。 “公子,你为何前往尹泽?” “婚约。”沐岚没有向杜若挑明自己的身份,以致于使得杜若……哎,自己思量不周全。 “是呀,公子如此人物,也该……”心里竟是有些堵得慌,公子这般人物,该是娶何样的女子? “娶妻吗?”沐岚笑问道。那日,杜若一直昏迷,并不知道自己是女儿身,倒是那人…… “难道不是吗?难道还是纳妾不成吗?”杜若反问道,问出口后却发现自己似乎太过于计较了,脸色微红。 “我是去嫁人。”还是挑明吧,毕竟杜若要陪自己一同前往京都——尹泽,经历那莫名的未来。 京都尹泽,皇宫,御书房。 “沈总管,静婕妤为陛下送莲子羹来了。”小内监在沈霖耳旁轻声言语道。 “嗯,知道了。”看着在御案上处理奏章的帝王,沈霖低叹了一声,微不可闻。 “老奴参见静婕妤。”看到来人,沈霖弯腰行礼。 “沈总管多礼了,本宫只是觉得陛下辛苦,亲自熬了一碗莲子羹为陛下解乏。”静婕妤作势便要往门内走去,却被沈霖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去路。“你……”静婕妤柳眉微蹙,心里自是气恼万分。 “陛下正在批改奏章,吩咐了不要任何人打扰!”特意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另外,请婕妤注意,别僭越了。”沈霖言毕,只是拱了一下手便退入御书房。 “本……多谢沈总管提醒!”正要发作,却被身后的人扯了一下衣服,只看见湘文微微摇头,只能忍下怒意。 唉,明明原来有三分清灵韵味,现在却是一无所有呀!沈霖并未多加言语,却也不由想起那个身影。 “今天,又是谁来了?”言语之中透着疲惫,却又那不怒而威的帝王气魄,正是当今天子——云从轩。 “回陛下,是静婕妤。”抬头略看天颜,满脸的沉寂。岁月催人老呀,当年的帝王如今……而他也是华发催生,不复昔日。 “沈霖,还有多久就是当年他们的离京之期了?”一别二十余载,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从嘉、清宛,朕当真就如那洪水猛兽吗? “陛下,还有两月不到。当年便是那桂花飘香的八月,琪王殿下他们离开了尹泽。”这两个名字都是帝王的心头之痛呀! “是呀,朕连二十四年都等了,还等不了这两个月吗?走吧,陪朕去御花园看看。”六弟、清宛,你们可要言而有信呀! “是,陛下。”陛下还是念念不忘呀,这帝王家究竟埋藏了什么。望着前面帝王的身影,一时间竟然满目萧索。 京都郊外,十里亭。长亭又短亭,处处别情,处处离情,最后还是一句“君向潇湘我向秦”罢了…… “公子,此去尹泽,你我起身何处?”杜若今年只有一十七岁,虽有不堪回忆的过往,但是在沐岚的刻意指引下,竟也渐渐忘怀。 “你我暂住陶然居。” “陶然居?怎么这么耳熟?”杜若凝神思索,忽而惊呼道:“公子,是,是陶然居……竟是陶然居……”一时间激动地竟语不成句,察觉到沐岚的疑惑,杜若解释道:“昔年家父曾游历京都,那时陶然居清宛姑娘声名大噪。听家父言道,清宛姑娘可谓天人也!”竟是一脸的神往。 “也许,你有机会看到她。”沐岚喃喃道,天人,也许吧!而后她看了看天空,回首对杜若道:“走吧,趁着天色未晚,我们先行进城!” “公子,小姐,到了。”马车夫的话惊醒了沉思中的沐岚,而杜若也从困意中清醒过来,收拾了行李,连忙下车,“多谢大哥了。”说着将一锭银子放在车辕上。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这一锭银子足有五两重,足够自己一家五口一月的生活,他自是感激不已。 “陶然居”三个大字映入眼帘,据说是昔日京都第一才子裴瑄所题,字里行间略显风流,又是十分的洒脱随性,“果然好字!”沐岚也不吝赞美之词。 “走吧,若儿。”沐岚唤道一旁的若儿。 “就这样进去?可是我们还未和主人家打招呼……”杜若的语气之中尽是不确定。 “不必了,主人家不在。”无视杜若的满脸惊诧,沐岚施施然地走了进去。 果不负陶然二字,庭院两侧是湘妃竹,时而偶现兰草的踪影。只是这季节,兰草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下曼长的翠绿色的叶子。“看来,这还省得我们一番打扫了。有人将院子照料的不错嘛!” “公子,这便是当年清宛姑娘的居所?天……” 想来清宛真是兰质蕙心了,但是看着厅堂便可见一二,也难怪当年会有如此雅事。简单的梨木桌椅,多年未有使用,却依旧泛着岁月留下的润黄色。没有金玉之器,只有些青瓷器。瓶中竟有插着一株青莲,别有韵味。这青莲含苞待放,想来是有人刚刚采摘下来的。 “殿下?”门外的柳余声看着那背影,白衣潇洒,竟错觉是当年那个名满尹泽城,风流不羁天下闻的主子。 沐岚闻言看向门外,“不是殿下,怎会是殿下呢?”柳余声平复了略显激动的心情,“请问公子,为何前来此处?这……”沐岚只是拿出云从嘉给的那方玉佩,柳余声看见玉佩,话虽是中断,却更显激动。“公子,不,小姐……你是沐岚小姐?” 正文 第7章人生在世不称意 “正是沐岚,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人四十多岁年纪,鬓角却已然微白。 “老奴柳余声,是琪王府的总管。小姐,王爷几天前来信告知我等小姐不日抵京,让老奴打点好一切。但是不知王爷现在何处?”沐岚何等灵慧之人,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期待?“师父还有些事情要办,过些日子就会回来了。”当然这也是事实,只希望师父能够找到解药,否则,只怕是……“对了,还要麻烦柳总管为若儿准备一间房。我们先在陶然居住上月余,到了时间自会前往王府的。柳总管若是有事就先去忙,我和若儿自会料理好自己的事情的。” “小姐言重了。”柳余声却舍不得离开,似乎想在沐岚身上找到自家主子的影子。“小姐,房间早已准备好了,一路风尘,您与若儿姑娘先行休息,其他事情明日再说吧!” “多谢柳总管体贴,请……”不愧是师父的总管,举止是如此有度,沐岚暗暗赞了一句。 “公子,不,小姐……”杜若的声音中满是质疑,“你是小姐?”眼前的人好美,修眉如黛,唇色淡薄,若有若无的蛊惑着人心,只是那双眸子却好生淡漠。除了在蜀南,沐岚还未曾在人前女装示人,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看着呆若木鸡的杜若,沐岚疑问道:“有哪里不对劲?” “不,只是……只是小姐很美……”也许“美”这个字并不足以形容眼前女子,杜若直直地看着沐岚,脑中却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词。后来,杜若也见到了那个被称为“天人”的女子,忽然想起了一个词用来形容林沐岚是最佳的——倾城。 “哦,那你可被我迷住?”沐岚恶作剧的问道。看到杜若瞬间变化的表情,沐岚嫣然而笑。看到沐岚的笑容,比刚才那个匪夷所思的问题更加吃惊,一直以来,沐岚莫不是那般冷漠从容,从未有过这般粲然的笑容。 “出门在外,男装更易行事,不是吗?走吧,我们去用餐。”说话间沐岚又卸下女妆,一如往常的一副士子打扮。不知不觉中,沐岚却也渐渐发觉自己竟是多了几分笑容,也不知是好是坏。 莫凉湖,是莫道心凉吗?饮歌亭,是饮恨长歌吗?都道是哀莫大于心死,原来自己还是忘不了呀!自己能劝若儿,可是为何说服不了自己呢?酒,真是个好东西,即便是二十年的陈酿又如何,只是用来销愁的。 击箸长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好诗!”怎么还有人?闻言,沐岚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个青衫男子,好熟悉的感觉,仿佛前世相识。云熈怎么也想不到,这般深夜,竟会有遇到了那个在洢水相见的他,不,是她。还是那一身白衣,但是竟给人一种出尘的感觉,听到那歌声,本以为只是为那诗句吸引,可似乎心中是因为她所吟唱出的那缕缕幽愁,才不舍弃她而去。“不舍”,这个词,似乎并不适合他…… “你,我见到过你……你会陪我喝酒吗?”沐岚挣扎着抬起头来,可是脑袋却如同千斤重,只是瞬间就又垂了下去。她无力地趴在石桌上,手里举着酒杯,摇摇晃晃。 “好。”那双眸之中尽是渴望期盼之色,他无法拒绝,即使是一贯冷漠惯了,也许他也不想拒绝。 “可是为何他还是弃我而去,他不愿再陪我了?”她醉了,怪不得没了当日的冷静。只是,为何这酒入口却是如此苦涩,如同加了黄连一般。泪水很不争气地肆虐着,沐岚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云熈看着她泪流满面,心中不由一涩。刚刚伸出手来帮她站起,却不料沐岚酒喝得多了,脚下尽是浮力,一个踉跄,就要倒地。 身子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气息里带着冷漠,但是终究比这夜色有些温暖。双手环住这人的腰,沐岚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寻找暖意,全没有感知到云熈一时间全身的僵硬,久久才放松下来。 “别走,你答应过要陪我的。我怕黑,我怕一个人,孤孤单单……”沐岚低声地呢喃,饶是云熈功力不俗,最后也是听不清了。 “好,陪你。”语气之中尽是宠溺,就连他自己都未发觉。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人,就近找了个石凳坐下。没有女子惯用的脂粉气息,只是这张脸与该是如何呢?有那么个瞬间,手不自觉地伸向了沐岚的耳际,却又突然垂下。云熈闭目,伴着怀中之人,在微微月色下,静静的陪伴着。 “嗯,若儿,我头有些疼,给我杯水。”早知道昨晚就不喝那么多酒了,“酒”沐岚蓦地睁开双眼,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却并无冷意。她抬头看到的是一双深邃幽黑的眸子,这才惊觉自己是在他怀中。沐岚突然站起身来,却忘记自己身体还很僵硬,又落入了云熈的怀中。 “早,茶。”云熈将沐岚的举动一一纳入眼中,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右手护着她,伸出左手为她倒了一杯凉茶。 却之不恭,沐岚只能尽量坦然的道一声:“多谢。”无奈自己无法站起身来,而更多的挣扎只会徒添尴尬而已,将那凉茶饮了半杯,也顺带着借这杯凉凉的茶水将酒意打去七分。“我昨晚没有说什么吧?”虽然自己一向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但是酒后吐真言。前世,自己也曾在酒吧里看着众人酩酊大醉,而独自清醒,只是有时过分的清醒还不如一醉方休。 看她如此掩藏自己,云熈正色说道:“没有。”既然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脆弱,他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即是此时他的确对怀中的女子,还有那个“他”产生了些许的兴趣。 “多谢你照顾我一晚。”感到身体中的麻木感正在消失,沐岚慢慢站起身来,“也多谢当初的出手相助,告辞!” 望着那个几乎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的身影,云熈唇畔扯出一丝弧度,那冷峻的脸上一时间如春意乍还,“再一再二不再三吗?也许我们还会再见的。”天色微明,自己也该回府了。 沐岚甫一进门便看见柳余声,正在思索自己该如何解释自己这一宿未归时,柳余声已然开口说道:“小姐,既然散步回来了,就用膳吧!关于小姐吩咐的事情老奴已经准备好了!我已散布消息,七夕佳节酉时初一刻,小姐在陶然居以琴会友。小姐可还有其他吩咐?” “柳总管办事,沐岚自是放心。这几日我会四处游玩一番了解尹泽城风貌,七夕之后便会回到王府居住。”沐岚边走边吩咐道:“柳总管你且忙你的事就行了。对了,柳总管你可知宫里消息?”一时间沐岚突然好奇,这九五之尊对于自己的到来,会是怎样的态度。 “老奴并未走漏消息。”柳余声苦笑答道:“不过,小姐让我散布了消息,怕是再也瞒不住了。”只是希望陛下不如当年那般执著。陈年往事,自己还是知道一些,但愿吧! 正文 第8章夕阳箫鼓几船归 “没有必要瞒着,就这样吧!”按照师父的说法,只怕自己一接近陶然居,就有消息传到宫中了。昨晚自己借酒消愁,并未吃什么东西,今早还真有些饿。柳余声看着桌上的清粥,还有包子,那碟咸菜,欲言又止。 “怎么,柳总管还未吃饭?要不,就一起吧。”这清粥熬得还真不错,一股清香。 “不是,只是难道小姐就吃这些?老奴只是觉得是不是太少了些?这也实在太清淡了吧!”柳余声实在无法着词了,总不能说自家主子吃的寒酸吧。 沐岚强压下笑意,原来自己不曾注意到自己的饭食有些小家子气。“不必了,我随师父都是这样吃的,已经习惯了。师父也曾说过食物只是用来充饥的,又何必太过奢华?古人言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又不司稼穑,这样就很好,而且这粥怕也是……”这粥如此清香,怕也是上品吧! “是,老奴记下了!”当年主子虽不是日日山珍海味,但是也……二十多年不见,也不知主子如何了。 自从五月二十六日离开竹居,已经一月有余,若是师父直奔南疆,也早已到达,就是不知师父是否找到了解药。 “陛下,老奴得到消息,七夕佳节酉时初一刻,陶然居有人以琴会友。”沈霖言毕小心的看着御案前的君王。原本拧着的浓眉霎时间舒展,一贯沉寂的龙颜上竟是满脸的震惊、喜悦还有惆怅,只是…… “朕知道了,可有琪王消息?” “没有。” “你们先退下吧!”片刻之后,又是一如既往的威严。 望着这空旷的大殿,昭帝心中竟有那么瞬间是有些萧索。若是当初,她选择了自己,又该如何? “陛下,清宛所求是‘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陛下可做得到?琪王殿下可为清宛舍弃这富贵权力,陛下做得到吗?”昭帝从未曾想过,那个一向平淡如水的女子,竟也会那么咄咄逼人,让他无言以对。这质问,让他有过着撕心裂肺的痛,当初的坚持却换来她这般不屑的质疑,那么这一切可还有意义?二十四年前,亦是在这御书房内,她与他携手而去,只是留给他模糊的背影,还有那满怀的惆怅。尽管国事繁忙,可是心中的惆怅却未曾消减半分。 沐岚依旧一身男装打扮,只是手中多了一柄折扇而已,看似漫无目的的闲逛。自从昭和十九年,燕王云熈与现任兵部尚书的慕随风领兵大败西域诸国联军之后,西域诸国便向云舜称臣纳贡,之后就陆续有胡人前往尹泽城。知道了这些,就不难看出为何街上时有胡人的踪迹了。前方的喧哗引起了沐岚的注意,也将路人的对话收入耳中。 “这钱易元还有完没完,三天一打,五天一闹的,好好的一个福庆楼竟然让他逼得干不下去了。” “谁让他是户部尚书的儿子呢,钱贵妃的侄子!倘若福庆楼关门的话,那这尹泽一绝的云莲糕可就再也吃不到了。我听说福伯正在出售福庆楼,可是哪有人敢买?” “唉,若是真把福庆楼建成秦楚阁一般的花馆,这秦老头还不得拿块豆腐撞死自己去……” 左右听个大概明白,沐岚心中也有了计较,也许自己的下一步正是该由这福庆楼开始。 “小姐,可是需要我准备些衣物首饰之类的?”杜若看着一身男装打扮的小姐,心想小姐不会还是男装会客吧? “不必了!”明白了杜若的想法,沐岚言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不会男装会客的。” “是,那小姐先行洗漱装扮吧!我去看看柳总管准备的如何了?”杜若放下心来,转身就要离去。 “不必,若儿。你现在从后门出去,到福客来客栈定下两间房间等我,我晚上去找你。”沐岚喊住了杜若,吩咐道。如今,见过杜若的人也只有柳余声而已,想来是不会引起别人猜疑的。 杜若虽有些诧异,却还是淡淡应了一声:“是。” 沐岚准备在醉风亭会客,醉风亭的设计不得不说是别出心裁。醉风亭是在沁风湖中央,只有一道窄窄的石桥通往它,围绕醉风亭四周,则是回亭,这回亭与醉风亭遥相呼应,暗合八卦原理,倒也很适合会客。七月之初,荷花依旧俏然绽放,也正消减了许多暑气,沁风湖里的荷花多是以青莲为主,零零落落的分布,仔细看去却是与醉风亭遥相呼应,别具一番风情。 这个约定,知晓的只有那么几人,当今圣上,清宛与师父,柳余声,还有沈霖,当然还有自己,倒真是想知晓今日会有谁来。 “原来是杜尚书,想不到您也来了。”杜德俞闻言,却见是户部尚书钱逑还有其子钱易元,只是点头示意。近日尹泽城中盛传钱易元的劣行,杜德俞也是深恶其行。 钱逑也向来与这礼部尚书无什么交情,也甚不在意,只是继续四处张望,却见到南面回廊下是左相祁旻与六皇子云澜相谈甚欢,而东侧则是吏部尚书楚杭虞独坐,身后跟着一个样貌清秀的青衣小厮,往回廊尽头一看,竟是清河王云瀚,宁王云溆和十二皇子云淳联袂而来。“只差燕王那个冷人了,这陶然居面子不小,看来自己还要再打算一下。” “大哥,听说今天的陶然居有佳人妙曲,希望咱们不负此行。”云溆说道。今日陶然居内来往的多是达官贵族,但是却也有不少的文人墨客特意赶来,而尹泽城士子也有不少出现在此。只是看这阵势,陶然居就又是声名大作。 “自从二十四年前,清宛姑娘离开陶然居,此处一直荒芜。既然今日有人胆敢在此处以曲会客,想来不是平常之人。”云瀚淡淡说道,二十五年前,自己也曾见过那个倾世女子,虽然当时年纪尚幼,可是却是记忆之中挥之不去的。 “陛下,您不进去吗?”沈霖站在桌旁伺候着,在这回风楼的二楼只能听到那边的人声嘈杂而已。“不必了,回头定能见到,又何必急在一时?况且,你觉得今日众人能见到那女子的庐山真面目吗?”昭帝一脸高深莫测。 仁宗二十三年,这里一曲《潇湘夜曲》曲惊四座,陶然居因此闻名遐迩,更有当年尹泽第一才子裴瑄亲笔题词。 沐岚沿着石桥,缓步走向醉风亭。虽然戴着面纱,但是却不妨碍将回廊里诸人打量个仔细,只是并没有见到那双黑眸,沐岚心中不免有些诧异,施礼道:“多谢各位前来捧场,小女子不才,请诸位指教。” 是凤鸣琴,当世的三大名琴之中名列第二,只是在二十多年前,因着清宛姑娘,曾在尹泽昙花一现,谁知今日又重现尹泽!凤鸣琴,那可是百年前云舜朝开国之帝舜帝命当时的乐器名家乐圣——有琴慕华为凤王——凤婳做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流落民间。但是却不见裴氏子弟追究,依照裴家在朝堂,乃至江湖上的地位,又怎会允许此等事情发生,可是偏偏就是如此。 知晓昔年伏羲琢琴,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有凤来仪。而凤乃百鸟之王,非练竹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方知梧桐乃是树中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作雅乐,故而伐之。 正文 第9章春城夜色千万户 而昔日,有琴慕华取梧桐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其三段分天、地、人三才。上段扣之,其声过清,因其过轻而废之;下段扣之,其声过浊,因其过重而废之;后取其中一段扣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后又送深山清泉之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又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有琴慕华成乐器。长三尺六寸一分,暗喻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节,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金童女,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五弦其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 正是沐岚身前的凤鸣琴! 沐岚不想在曲中泄漏太多秘密,只是弹奏那曲《夕阳箫鼓》。当初她极度痴迷乐曲,也曾学习一二,可最为得心应手的却是一曲《夕阳箫鼓》。 春城夜色入得千家万户,是谁在苦苦寻觅那乐音? 听闻那笛声阵阵,为何寻不得曲音究竟何处传来? 海天交接之处,天水相连,那皎皎月辉将万缕银丝洒向海面,好似鲛人在海面张望,黯然泪落。 是春闺少妇独守空闺,看那雁过西楼,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青春蹉跎? 是游子飘泊羁旅,四方为家却又处处不是家,一封家书写尽四时甘苦,却独不敢提及何当共剪西窗烛? 虽是夏日,却若春满人间,虽是晴空万里,却分明夜色无垠……一曲完毕,众人竟是仍就沉醉其中。 “妙曲,妙手!”云溆最先反应过来,不由赞道。亭中的女子,一身简单的白衣,只是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虽然白纱遮面,但是仅仅凭着这曲艺,定是绝代佳人。 沐岚望向云溆,颔首答道:“多谢殿下夸奖。”这皇家男儿果真气宇非凡,适才柳余声已然一一指明。眼前的七皇子云溆酷肖师父,但是眉宇间更多的则是青年人的朝气,而大皇子云瀚则是典型的书生,眉目间是遮不住的华然书卷气息,六皇子云澜极为俊美,十二皇子云淳则是如松柏般挺拔。果真是“龙生九子,各有所好“。 “老夫冒昧,敢问姑娘师从何人?”祁旻听闻琴声,不由问道,这琴音分明有当年的痕迹,可是似乎又在可以掩盖些什么。 “左相何有此问?”沐岚望着祁旻,在座诸人,他的权力最大,只是此刻的他,似乎没有了朝堂上的精明,倒似有些落寞,或是紧张?沐岚凤眸微眯,“小女子不过暂居于此罢了。师尊久居乡野,实在不足挂怀。”幸好杜若并不在此,若是看到那熟悉的指法,只怕自己这局就不成了。 自己之所以遣开杜若,就是为了隐藏这一步暗棋,柳余声是师父的心腹,自是不必忌讳他,可是这尹泽城中魑魅魍魉何其多,自己若是一着不慎,只会是满盘皆输的后果! “倒是老夫莽撞了,姑娘见谅。”祁旻到底驰骋官场多年,瞬时间就变换了脸色,一脸笑意盈然。 “左相言重了,各位请便,容小女子先行告退。”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她也不必再多停留。 “敢问姑娘芳名?”钱易元见美人欲走,如何舍得?但是现在又有那么多“大人物”在场,自己不能太过分。 “鄙陋之名,何须公子挂怀?”沐岚口上答道,心中却暗暗记下钱易元的样貌,反正福庆楼之事与他也脱不了关系。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云溆悠悠叹道:“怎么又不见三哥踪影?过几日他又要巡视漠北,我们且去他府上看看吧!” “七哥言之有理,顺道咱们兄弟几个一起用了晚膳。”云淳接口道。 “知道的以为你们关心三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王府闹饥荒呢!十二弟也真是的,吃穷了三弟,你何以为生呢?诸位大人,告辞!”微一拱手,云瀚诸人起身离开,朝堂之外,又何须太多礼节? “殿下慢走。”众人忙起身应道。 曲终,人散。只余醉风亭寂静一片。 “果然,是她来了。走吧,回宫。”沈霖看帝王的脸色从沉醉到震惊再到如今的微喜,也不由欣喜。那个约定,她终究还是守了。 “几位殿下,我家王爷出门看花灯去了。”蕲风看着几位上门讨酒喝的皇子,如实答道。 “那就算了,不过,三哥去看花灯倒是闻所未闻。不如我们也……”当真是乘兴而往,败兴而归。不过,之于云淳倒也没啥区别,反正偌大个府邸,自己也早已习惯三哥的爽约。 “今日七夕佳节,七弟、十二弟孑然一身倒是自在,大哥咱们俩难兄难弟还是回府吧。”每每七夕,总是家人赏灯煮酒共度良宵的。今朝为了陶然居一曲,已然大违常例。 “六弟说的也对,本来答应了素素共放花灯的,还是回府吧。”云瀚是诸位皇子中唯一一个娶了正妃的,而且夫妻之间鹣鲽情深,更是尹泽美谈。 “我也正好有事,也先行回府。”云溆说道:“那十二弟,你?” “那我就独自去看看尹泽夜景,看是否能为自己找回一个王妃?”云淳玩笑道。其实云淳更加好奇,三哥会去哪里看花灯?不会又是…… 与福伯约定好是戌时初,沐岚看时间尚有些充裕,便缓步走去。都说是剑胆琴心,刚才那一曲之中,自己吐露了无限的心事,但是在座的诸人,哪个不是玲珑剔透的人?自己的心事,也许他们不知,但是也总会想去探究一二,也罢,自己终究是达到目的了。沐岚也不愿去深究他人的想法,毕竟明日,柳余声便会告知一切的。 “公子,您来了!”秦福不过五十出头,但是形容之间确实颇显憔悴,丝发更显灰白之色,想来这些日子定是不甚好过。 “劳福伯久等了,请。”此刻福庆楼内不过二三桌人,比之往年往日,甚是萧条。秦福轻叹一声,带着沐岚进了三楼的雅间。 此前,沐岚也已经同秦福说过了关于福庆楼的归宿之事,只是祖传的家业在自己手上葬送,怎么都是心中难受。秦福看人识物大半辈子又怎会不知眼前的“俊朗公子”其实是女子打扮,只是那眉目间的自信神采就是七尺男儿也不诳多让呀!自己一生碌碌而为,可还是守不住这点祖传的家业,倒不如奋力一搏,兴许还有活路。 沐岚自行斟了一杯茶,但是并未饮用。“若是想让他人信任与你,看他的眼睛,眼神之中深藏内心最深刻的想法,它不会出卖于你。”当日,他的话还是如此清晰的印在脑中。 “福伯,在下并无意买断这福庆楼,只是想与你合作而已。你依旧打理福庆楼,不过经营方式却是按我的路子来。”话,不可一言言毕。沐岚低头品了下茶盅内的花茶,“清香留齿,好茶呀!”沐岚赞道。 秦福没预想到只是瞬间,他便将话题引到茶上,一时间愣了下神。“多谢公子夸奖,倒不知公子是如何经营之法?”钱易元已将自己逼上绝路,却不知竟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是自己到也要看看这“公子”究竟有何能耐呢? “首先,福庆楼更名为云莲阁,应那云莲糕之名,而我自会将云莲糕名扬云舜。” 正文 第10章金风玉露一相逢 “名扬云舜”这是他们百多年的梦想。可是却只是梦想呀!真的会有那么一天,这不正是自己穷其一生追求的吗?注意到秦福脸色的变化,沐岚自信自己押对了宝。 “再次,我会在现有的基础上做些改变,但是绝对不是秦楼楚馆之流,福伯大可放心。” “公子之意不再于得到福庆楼,却又是为何?”秦福颇有些不明了,不为钱,也不是权,那是为了什么? “一言难尽,只是为了我自己,在下也只能言尽于此,望福伯见谅。”并非想是隐瞒,只是这是自己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前途漫漫,自己也把握不准。 秦福看那眼神之中有赤诚,有自信,但是瞬间竟又恍惚过去一瞬间的无奈,疑心自己看错了,只是一瞬,那眸中便只是平静。“只是钱公子处……” “福伯放心,我自会处理。”沐岚看了看窗外,竟是天色暗淡,“福伯,今日暂且如此,明日再来叨扰,告辞。” “小……公子慢走。”望着那白衫远去,愈加模糊,秦福抬首望月,此时蛾眉悬空。秦福喃喃道:“看来尹泽又要有一番风云了!” 莫凉湖倒不像这个名字这般,一向都是热闹非凡的,但是七夕佳节牛郎织女的金风玉露相逢之夜,世人终究不希望过得太过凄凉,结果就是莫凉湖今日很是萧条。远远地站在湖畔,沐岚便看到饮歌亭畔的身影,连着夜色,似乎掩藏其中。 夜风有些凉意,湖面荡起碧波,月色也毫不吝啬,洒下满湖银波,为这夜色,添了份暖色。只是月色本就带着清冷意味,怕是这遍地银辉带来的也只是清冷的暖意吧! 沐岚并未言语,走至饮歌亭内,将悬在背上的瑶琴端放在石桌之上。这琴,是当初自己心血来潮,按照古书所载,一笔一刀制的。刀锋也好,木屑也罢,还有那丝弦之上莫不沾有自己的血迹,那时血珠落在琴上,绽出血色的花。如今看来时间早已将一切淡化,就连当初的伤痕都无处可寻。纤纤玉手,如同无瑕的羊脂玉。而这些年来,似乎连自己也适应了,甚至习惯了这里。抛开纷乱的想法,沐岚定了定心神。 手起,弦动。 月出东山之上,皎洁月色将大地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 孤舟一片,是谁在碧波之中荡漾,不知归处? 捣衣声断,是谁逝去韶华? 是谁高楼放歌,将栏杆拍遍? 同是一曲《夕阳箫鼓》,只是不同心境罢了。 曲罢,音终,只有那丝弦颤动…… “好曲!”沐岚抬起头来,看云熈一身青衫,让她蓦然想起孤山之松,蜀中修竹,清峻和落寞。今日再见,倒不知是缘还是……孽? 这曲虽是春城万里月光无垠,却终究还是带着太多的心事,孤寂,落寞,还有……思念……这女子,初见时颇有些自嘲般的冷静,冷漠的隔绝;再见时是醉酒的不羁,迷失还有落寞;而今再见,是这般宁静淡远,仿佛要羽化仙去般。究竟的女子,该是何等样的人?云熈缓步走向饮歌亭,神色上似乎并没什么波澜,可是到底心里还是不平静的,太多的谜,谜一般的女子,谜一般的出现,又会给自己,给这暗潮涌动的尹泽城带来什么,他把握不准! “你在。”只是单纯的确定他的存在,不是虚渺的幻影。 “我在。”只是单纯的回答她,他是确实的存在,不是幻觉。今日处理完事务后,本该再细细研究巡查之事,可是察觉到凌烟阁内光线暗淡后,自己心里竟有丝躁动,鬼使神差地就又来到了此处。可是在看到那人后,云凞终于明了自己缘何躁动不安了。 嫣然一笑,那笑意多少竟是含了几分淡淡的自嘲,就连她自己都不晓得,从何时起她开始这等不确信一个人真实的存在了呢?初次见面时,自己看到那相貌就有了几分猜疑,再加上如今身在尹泽,自是免不了对诸位皇子的打听……而他的身份也不言而喻——燕王云熈!“你特地来此,不就是为这一曲吗?”淡淡的语气,却是十分的肯定,还有些……霸道的意味……“明日,我就要离京了。” “漠北?”近些年来,漠北的“小动作”一直不断,地接漠北的孟州、燕州以及延州西部的百姓却是深受其扰,而其中延州多山脉,倒也是相对平静,可是燕州可就不然了。 “嗯。”剑眉一挑,却也未出声询问她为何知晓其事。“匈奴无力南侵,我也只是前去巡视而已。”不知不觉却已解释出口,察觉时话却早已说完。 “匈奴一日未除,云舜不得安宁!”这句话,沐岚说得斩钉截铁,竟好似壮志男儿。 云熈静静凝视眼前之人,好像要看穿她。她会知晓自己的身份,云熈并无丝毫诧异。只是,她又会是谁?可是,既然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她,又何必在意她是谁? 沐岚不为这目光所扰,思索了片刻,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毫不犹豫的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去。 翦水秋瞳,其中凝含着澄澈宁静的深邃,修眉如黛,未施脂粉的素颜,如同玉色般无瑕,只是酒水下肚后,玉色的面颊略显绯色,竟有些……妖娆。 云熈只是静静地看着,却丝毫不给沐岚唐突之觉。 “来到尹泽城后,你是见到我真容的第一个男子。”沐岚轻声说道。 “是吗?荣幸之极。”云凞揶揄道。 “你志在朝堂。”沐岚不愿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 “等我。”不答反而要求,语气有些凌然的霸道,竟是不容反驳。只不过三次相见,云凞却已然知晓:她是他的劫…… “噢?多久?一日,一月,一年,还是等你入住乾宣殿?抑或是一辈子?”沐岚转身看向湖面,语气是漠然的,静静的似乎只是问你今天吃饭了吗。 “你可知,那日在洢水旁我为何会逃离?”沐岚又问道,目光坚定地看着云凞,等着他的回答。 “你,孤寂。”云熈漫步走去,与沐岚并肩而立,看着清冷的湖面,“我,亦是。” “这只是其一,我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语气之中莫不是悲凉。 “棋子?但是命应由己不由人,你不是会屈服于命运的人。”怪不得她会如此的漠然,如此的抑郁……“况且,有时候棋子也会成为取而代之,成为那执棋之人。” 沐岚闻言看了他一眼,说道:“身处高位者,莫不是孤独之人。所谓孤家寡人,就是由此而来吧!心怀大志者,兼济天下,你志在朝堂,又怎能有我的羁绊?”她并非铁石心肠,只是心中却是三分提防。尽管他能闻弦知雅意,但是自己须得步步小心,万不可有一失足而成千古之恨之虞。 “你就觉得自己只会是羁绊吗?”云熈直言道,“还是你不信任与我?”只是这后半句他却并未问出。 “我,羁绊?还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我心中有人而已。”沐岚还是道出了自己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即使是杜若也不知道的秘密。 云凞闻言,神色却是依旧,沐岚察觉到自己失言,忙转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