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太太   去岁冬寒的肃杀被南风一扰,犹有不甘的向北方退去,便不知失落于何方,此处只有一片日渐葱茏而蓬勃的新绿。一场春雨过后,泥土的芳香在偌大的长安城中肆意弥漫,赭色城墙外,新生的柳枝柔柔摇摆,连石缝墙根里也似乎一夜之间冒出了些不起眼的绿意,苔痕在地上聚集的雨水中因失去了对泥土的依附而四散漂浮,令人心里隐约生出希冀与不知名的恐惧。   路边缓缓走来一名年轻男子,左手牵一匹瘦马,马儿耷拉着头,温顺明亮的眼眸半眯着,没精打采拖拖拉拉的往前走。   在绵绵细雨的沁润下,这城池也将锋芒与粗砺小心翼翼的收敛着,仿佛仕女们时下流行的束紧的衣裾,走起路来,衣褶一起一伏的熨帖着想象中细腻的肌肤,那姿态甚是柔美,撩拨着城中骑马而过的少年的心。   老人坐在石阶上揉搓干枯的手指,指甲因常年劳作而发黑,眼窝深深的陷入面颊,喉咙里似有异物堵塞,不停的发出沙哑的清嗓的声音,仿佛院里警觉而迟钝的母鸡,一点点轻微的响动也能引得他紧张一阵,紧闭的嘴唇似在无言感叹,又是一年即将到来的明媚,上苍恩赐了雨露温暖,可年华……年华又无情的老去了一岁。   此时是汉廷第七位天子继位的第二个年头,一切都被朦胧的繁华笼罩着,像初生的婴儿般天真不知忧愁,这片土地在此前已经历了数千年的战争与改造,早已不算十分年轻,但依然处于逐渐繁盛人丁兴旺的年代,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们朝气蓬勃,身上还流淌着新鲜的、粗犷的血液,尚还没有历经磨难之后的沧桑疲乏。   在这雨天的黄昏里,长安街头都亭里照例歇息着往来的挑夫和小商贩,亭内几名寻常打扮的年轻女孩子们隐约瞧见牵马的男子露出的侧脸,不免悄悄的多看了几眼——并不算顶俊美的容貌,一双眼清和而带着惶然,脸颊是瘦的,身上也极瘦,可别要就此以为他是能够被随意欺负的——那骨头因着少年的瘦而显得格外硬劲,棱角隔着粗衣依然分明,粗大的骨节与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昭示着,他的力气绝不算小。倘若你再仔细看去,悬挂在他腰间的剑鞘已经磨损得如此厉害,便会猜测,他也许是一位剑术高手,然而他的神色却带着很深的忧愁。   方才在长安城东,他似乎瞧见了一驾似曾相识的马车,那车驾非贵族女子是不能够用的,他牵着马跟了上去,想看一看会不会是她,这一跟便跟了好几条街,车驾的确是往城北去的,谁都知道城北是皇城所在,为贵族居住之处,他不能再往前走,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可是平阳公主?”   车帘半卷起来,露出一张极美而陌生的脸,女子神色骄矜高傲,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是何人?”   他一见那女子容颜,愣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腼腆神色,道:“在下建章营卫青,方才唐突了,还请勿要见怪。”说罢行了一礼,便欲转身离开。   那女子却似有些微恼不屑,冷笑道:“原来她不仅宫阁之内颇多相好,嫁了平阳侯,连这宫闱之外竟也结交这般粗贱之人。”   卫青愕然,听这女子莫名出言侮辱平阳,不由微怒,那女子瞧他神色,倒得意的笑了起来,不待他说话车驾便匆匆离开,他未及追问辩驳,想来那女子就是要他这样憋闷的。拉着马儿转头往城南走去,走了一会,抚了抚马颈,似自言自语的道:“我才不信她,平阳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马儿昂起脖子打了个响鼻,似是赞同,只是时不时抬起头扫他一眼,又似在偷笑。   他在都亭外踌躇了片刻,牵了马继续往前走,于是亭内女子的盈盈笑语、老汉们的插科打诨都慢慢的飘远了。   天色愈发沉暗,早春的寒意在夜里凉薄得教人无处可避,裸露的肌肤被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疼,轻呵暖气,雾色便在眼前散开来,晕得灯光极美,他发现了这个秘密,连连呵了几口气,轻轻笑了起来,连冷也忘记了。   走过街角时,看见那小酒垆外打酒的、过路的人们络绎不绝,素不相识的人们彼此打着招呼,卖酒的小老头笑呵呵的迎来送往,他动作麻利,长曲柄酒勺一舀,迅速的盛好了,一手拿过铜钱往那竹箧里一扔,只听‘咣当’一声响,脸上一笑,褶子藏也藏不住,却很是狡黠讨好,或许是在俗尘中呆得久了,他知道对于男人而言,只有怀里的女人和碗里的烈酒或可带来些许暖意,而这些血气方刚的、还不曾尝试爱慕滋味的少年,最好的灵丹妙药就只有这一碗上好的烈酒了。愁绪也好、伤心也罢,通通一碗喝进去,再大喝一声,将剑舞作风影,以歌长啸,保证百病全消。   他瞧得一阵口渴,喉咙里直发痒,刚在酒垆旁的柱上系了马,便听一人在身后笑道:“卫青!”   那人也是与他年纪相若的少年,生着一双极锐利的鹰眼,面庞身形不似他这般瘦,左手拎着一壶酒,虽然笑着,眉宇间悍勇凛然之色依然,身上一件做工剪裁具为上品的衣衫,正是骑郎公孙敖。   卫青笑道:“你今日怎么有空,陛下未去上林苑狩猎么?”   公孙敖嗤笑了一声,道:“你还不知道?东宫太皇太后昨日任命柏至侯许昌出任丞相,武强侯庄青翟出任御史大夫!”   一口气调换数位朝中重臣,必定不是寻常可比,卫青微微皱眉,只觉茫然理不出头绪:“那……魏其侯与武安侯呢?”   公孙敖道:“还不是因为赵绾王臧二人之事,他们虽在狱里一死了之,可这事还没完,连当初推举他们二位的魏其侯窦婴与武安侯田蚡都丢了官儿,如今赋闲在家,都闭门不见客。”   卫青有几分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太皇太后不喜欢儒生,这次重新任命的都是那些崇奉黄老无为的大臣,赵王二人的祸根早已种下了,只是等到如今才一并发作起来,所以才格外厉害。”   卫青低声道:“那陛下……”   公孙敖摇头不语。   这样的变故,陛下自然不会去上林苑狩猎嬉戏了。   孝文皇帝薨逝,刘彻少年登基,即刻广纳贤良,弹压黄老崇奉儒学,数位儒生得到提拔,尤其赵绾王臧二位大儒为丞相窦婴太尉田蚡推荐,因博学多知文章通达而受到天子重用,赵绾出任御史大夫,王臧出任郎中令,这二人有丞相太尉的支持,建议天子按古制在城南建明堂,以便天下诸侯前来朝拜,又劝天子出巡封禅,更改历法,改变服色制度。   这些试探性的作为,已将那些老臣旧臣折腾得够呛。崇奉黄老的大臣们认为儒生注重形式华而不实,而太皇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直接驳斥。 正文 第2章长安探丸郎   刘彻为太子时已深感内亲外戚颇多掣肘,即位之后敕令屡屡受阻,这种情况非借助皇权大力打压否则不可扭转,于是数日后,赵王二人向天子进言,令列侯离开长安回到封地,紧接着联名大肆上书检举窦氏与皇族中德行有亏之人,将其一并开除宗籍,绝不姑息。此举引起列侯外戚强烈反弹,想那长安城里动辄公卿侯爵,秩比千石万石,可有几个是完全干净的?还有因尚公主而至亲于皇室之人。这些人里头有真才实学的少,敷衍抹稀泥领俸禄的多,并且牵连极广极根基深远。于是向太皇太后进谗言毁谤丞相窦婴及儒生的人也与日俱增。太皇太后本就不满儒生,可即便如此倒也没有即刻发作,只是隐忍。   等到上月,御史大夫赵绾请天子自行决断朝政事务,不再经过东宫,凡事皆决于天子,真正君临天下,这才触怒了太皇太后,窦氏大怒,无奈之下,刘彻只得下旨罢免赵王二人,如今又再退一步,解除了丞相太尉职务,改由信奉黄老的大臣出任要职。   一时间多少宏图抱负尽皆化为灰烬,长安城平静无波的表面之下暗流汹涌,已经无声无息的变了天,风声透过那宫阙九重往外散去——太皇太后依然大权在握,窦氏依然是三朝旧臣,一门贵宠荣极,稳如磐石。   公孙敖左右看看,有些担心,道:“你如今可要小心,我听说,你阿姊可还在宫中?太皇太后一向宠爱女儿馆陶大长公主,中宫皇后陈氏又是公主之女,那可是天之骄女,听说连陛下都得退让三分。”   卫青不语,他何尝不知自己正在危崖峭壁上行走,一不留神便会摔得粉身碎骨,甚至连同整个卫家,乃至平阳侯府也处于危厄之中,他微贱之人何足惜?但若是连累了她……那可怎么是好?他怔怔出神,突然打了个寒战,微觉不对,手中长剑微抖,警兆立生!   黑暗里人影微闪,只听兵刃破空之声,寒光摇动,直直扑向卫青腰侧!   他不及拔剑,迅速往右侧避过,在地上滚了两滚,只听‘咔嚓’一声,酒壶爆裂飞溅,香气四溢,酒水撒了一地,原来公孙敖情急之下用那酒壶相阻,壶身被长剑刺穿,堪堪撞开这一击。   街道上来往之人见得剑影立时便乱了,惊呼声起,四散逃逸。   那人一击不中,心内略惊,公孙敖拔剑喝道:“何人敢在天子脚下如此放肆!”那人听了只冷冷笑了一声,手中剑招不停,密密匝匝的泼向公孙敖,瞧他剑上功夫,却是极阴狠毒辣的招式,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长安探丸郎!   两人心头掠过一丝惊诧,不及转念,卫青已拔剑一跃而起,与公孙敖分刺刺客胸腹要害,他们在建章营中一同领职,素日亦有拼斗剑术,此时合击甚为默契。那人剑术虽极快极狠,内家功夫却并不算最强,刺客一旦偷袭失手便失了优势,三人一口气旋风也似的拼过几十剑,那刺客闷哼一声,又有两道人影自对面楼上跃下,身姿具是矫健。   公孙敖大惊:他竟还有帮手!   那两人提剑赶来,向卫青纵剑劈落,剑术自是一般的狠戾老辣,卫青忙回剑格挡,右臂大力相交,剑身猛颤,只觉虎口震颤疼痛,竟是裂开了,他不过十几岁少年体格,哪里能比得上这些纵横血雨的刺客?勉力撑持片刻便落在了下风,伤口撕裂,手掌里渐渐握满鲜血,长剑几乎滑手脱出,一时险象环生,公孙敖瞧得分明,待要纵声呼救,却被那人瞧出意图,一轮快剑攻上,只待他一出声破气便将他立毙于剑下。   正此时,街角清脆马蹄声起,伴着金戈碰撞之声,听音有数骑之众,顷刻已到眼前,为首的正是建章营中人,刺客皱眉,心知此事至此已断难了结,大喝一声:“走!”   三人齐齐收剑,足尖轻点墙壁,借力沿着酒旗旗杆向上攀爬,三两下便窜上屋顶,一名面庞清秀的骑士勒马立住,引弓如满月,一连三箭连珠射去,那刺客头也不回,耳边听得风声,足下错落腰身弯曲,尽皆避过,片刻已融入茫茫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建章营众人欲要追赶,卫青喘息道:“不必了!追不上的。”   他在长安城中已久,因在侯府之地,对探丸郎亦有耳闻,他们在长安城中盘根错节,势力极大,又一向组织严密,上下有序,执赤丸者杀武官,执黑丸者杀文吏,执白丸者善后,即为钱财也为道义,多刺贪官奸佞。也许当年梁王因大臣阻挠自己为储,一怒之下派人刺杀十几位京官之事亦与探丸郎相关,只是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见识到探丸郎中这般高手。   卫青长剑还鞘,撕下一截襟带缠裹住伤口,默然不语。   公孙敖手臂颤抖,逐渐平复心情,向弟兄们笑道:“多谢各位救命之恩,怎地诸位来得如此及时?”那清秀男子回道:“有人向我们报信示警,我们立即敢过来,所幸二位无恙,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如此斗胆?只怕来头不小。”   卫青神色微变,低声道:“多谢诸位相救,卫青在此谢过,此事就此打住便是,日后不要再提。”   众人理会,抱拳施礼,勒马去了。   二人慢慢往回走,经过一番剧斗,街上安静得甚是诡秘,走了片刻,公孙敖哼了一声,击掌道:“若是没料错,这件事情不是‘她’就是‘她’起的头,多半是冲着你来的,只是不知是何人前去报信?”   公孙敖说的正是馆陶大长公主和中宫陈皇后。   卫青没有说话,心绪却乱了,会是谁去报的信呢?谁会在这个时候沾惹这样的事情?平阳的身影蓦地掠过心头,他旋即又苦笑起来,真是痴心妄想了,她是何等贵胄?天子长姊,平阳侯妻,是端坐云端雍容典丽的女子,她自来不染尘埃,又怎会为了自己这粗陋之人沾惹这是非危险?他暗自摇头,努力将这念头挥开。   遥遥望远处宫殿,远远可见错落宫阙幢幢黑影,一座座宛如臣服的巨兽,闪烁宫灯像是巨兽火焰般的眼睛,正在择人欲嗜,汉初高祖刘邦命萧何在秦末兴乐宫残垣断壁上重新兴建宫殿,从此更名长乐,长乐宫群殿矗立,宫殿苑囿华美肃穆,历经六十年风雨,对于素来重视孝道的汉,这是历代帝王侍奉母亲的尽孝之处,先有吕后专权,如今,这里却又成了真正的、权力巅峰所在!   老妇人模糊的容貌隐在帝王身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权力是雪山之巅的烈日,一旦肆虐喷薄,即便是高山之上与世无争的积雪,一样化为乌有,权杖之下,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他猛然感到那厚重的压迫感透过宫阙,伴着阴谋与血腥的味道直直的向他扑来,而自己处于即将倾颓的屋檐之下,已经避无可避,摇摇欲坠。   长安城里的风如信使,吹到哪里,消息便传到哪里。   往小处看,这只不过一件街头打架斗殴的小事,不过街头巷议里的谈资何其丰富,一传十、十传百,马上变得绘声绘色起来,民间尚且如此,何况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君王? 正文 第3章风姿俊逸韩王孙   一条狭长的巷子里,晨起的女子正在洒扫门前秽物,流水的浅沟上浮着一层淡淡绯红胭脂色,它们本是被碾碎成泥的花朵儿,经清水一洗,长便从女子面容上剥落,沿着因常年潮湿而变色的墙根缓缓向前流淌。壁上的砖石一条压着一条,严丝合缝,肃穆严整,可也抑制不住诡秘而香艳的传说流转,因为此间不仅是帝王储存美女的地方,也是历来宫廷之内斗争失败者的埋骨之处,金姿玉质一朝香消如残红落败,而世人被那魅惑颜色吸引,便杜撰出些传奇故事聊以打发长日无所事事,便是这里的女子终年无聊寂寞的生活。   一辆由两匹白马拉着的车驾行到此处,马儿神骏异常,几乎生得一模一样,长长的马鬃随风一起一落,显然是皇室御马,那车驾从远处行来,马脖子上鸣鸾清脆,走得近了才看清,上面坐着一位峨冠博带的年轻公子,容貌俊美如天神,广袖被风吹起,宛如风帆卷舞,那风姿俊逸,恍非尘世中人。   新来此处的宫人以为是陛下驾临,各个看得痴了,竟忘了行礼,却有旧人低声轻嘲:“那是韩王孙,韩王信曾孙、弓高侯韩颓当庶孙,世代公卿侯爵,天子还是胶东王的时候就已跟随左右,长安城里一等一的富贵风流公子,你们倒想高攀?”   韩王孙下了车驾,往巷子里走去,天地瞬间变得逼仄而黯淡。   路过的宫女脸色绯红,纷纷行礼:“韩大人。”   韩嫣因受陛下宠信而享有特权,时常出入永巷,他生得俊美潇洒,又喜与人调笑,宫人们遇上了,各个心如鹿撞,抬眼偷瞧,走过了,也要再三再四回眸张望。   韩嫣微微笑着,步子快而轻,闲庭信步般的走进这条巷子。   此处天光微昏,静谧安宁,他一路目不斜视,直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外驻足停下,这间屋子的门虚掩着,透过淡色的卷帘隐约可以看见内里极简单的布置,四壁上空无一物,支起的木格子窗下隔着一面铜镜,一柄玉梳静静的躺在铜镜旁,地上铺着因受潮而泛黄的卷席,席上唯有一张小几,有一名素衣女子静静的跪坐在小几旁,乌发及腰,披散如云,小几上面搁着一盆清水,她正用木梳拨弄着水里一浮一沉的娇美花瓣,水光凌乱里,隐约是一张清雅绝伦的脸庞,却又看不真切,而她的腹部却已微微隆起。   她正是卫青阿姊卫子夫,去年上巳节时陛下驾幸平阳侯府,宴席间她一曲清歌竟使得陛下大悦,随即便将她带入宫,一并将她的弟弟卫青也调到了建章营中,只是她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年里,这里的生活只是日复一日的逼仄压抑与繁复无聊。这巷子名为‘永’,也许是存了永存永寄的渴望,只可惜,存的是汉廷的天子永远的享之不尽的美人,而不是这些女子短暂的美好年华。   直到有一日,卫子夫在这里遇见了这位天子近臣,权势炙手可热的韩王孙。   当时韩嫣愣了一下,慢慢的笑道:“皇后疏忽了,后宫里竟然还有这般美人没被赶出宫去,真算是沧海遗珠了。”   卫子夫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只觉伤心委屈,当时便哭了起来,韩嫣素来风流,当即便故作惆怅的叹道:“原来以我的仪容,除了让人赞叹欣喜,竟然还能把女孩子吓哭,真是该死该死。”   她听他这般说话,又不由破涕为笑,哭哭笑笑的,甚是难看。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他便遣人过来看一看她,送一些上等的脂粉香料,或是日常的被褥卷席,明里暗里多有照顾提点,她心里抑郁不乐,韩嫣也偶尔插科打诨为她稍为排遣,卫子夫初时尚心存疑虑,可时日久了,慢慢的发现,他并不是为着什么目的,因为看向她的眸光里从来没有一般男子的渴求或欲望,却是含着一丝怜悯。   又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他如何说动了陛下,亲自前来查看被即将被放出宫去的宫人,卫子夫与刘彻时隔一年再见,卫子夫按着韩嫣事先教她的方法,如何不动声色的表露心迹……只是她最终还是忍耐不住,在天子面前哭了起来。   此时正是刘彻新政受阻、终日无所事事之时,空有一腔急躁的热情和挥霍不完的精力,虽然他自幼承训,聪颖机敏,但要与太皇太后一比,无论是心机智计,还是对朝堂内外人事的熟知,都还远远的差了一截,何况还有汉廷的‘孝’字为大,稍有不慎便是忤逆不孝,再加上中宫里还有一位骄矜善妒的陈后,恨不得将他看过一眼的女子全部撵出去。卫子夫这一哭,倒牵动了刘彻胸中的悒郁不平,刘家的天下,为何掌权的总不是刘姓之人?他身为九五之尊,享有四海九州,为何要由得几个女人摆弄而偏偏不可以宠爱自己喜欢的女子?   刘彻少年意气正浓时,可不是随意被人拉扯的牵线木偶,哪里能够卧薪尝胆的漫长隐忍,恨不能学燕赵悲歌之士,纵剑拼斗一场,要不玉碎,要么称王。   可两人情意缠绵春风一度过后,理智又在他的脑海里占了上风,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凭着他眼下这点手腕心术,哪里会是太皇太后的对手?即便是再不能忍,也要忍!   只可惜,卫子夫可没有给他继续隐忍退让的机会,因为她怀孕了。   合宫震动!   陈后母为馆陶大长公主,父为堂邑侯陈午,外祖母乃太皇太后窦氏,如此显赫的地位与家世,竟然让一个讴者,一个有姓无名的奴隶怀上了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即便不管其他,于颜面尊严上亦是对她极大的羞辱伤害,自然也引起窦家与陈家的不满。如此一来刘彻就也并未即刻册封卫子夫,依旧让她住在永巷之中,也再没有来看过她。   韩嫣倚在门上,雨水将他的衣裾打湿,显出丝丝屡屡的水痕来,他笑道:“我本来还担心,看来你过得还很是平和安然。”   卫子夫将木梳的齿沁入水里沾湿,再一点点梳理长发,小屋里花香四溢,香气馥郁沁人心脾,宛如置身于无限明媚春光之中,她微微笑道:“孕中生气可不好,何况我既然能看见大人,就不必再担心了。”   韩嫣脱去鞋走进屋内,在绢席上跪坐下,笑道:“陛下许久不曾来看夫人,夫人心里可不要怨怪才是。”   卫子夫微愕,他称呼自己什么?夫人?   韩嫣笑意深湛,向她点点头,心里闪过一丝得意,他本就不信这位陈后有这样的心机手腕,能够将整座后宫牢牢掌控,果然被他暗中稍稍使力,便轻而易举的得了手,而且运气如此之好,竟然就让她怀了身孕,这位卫夫人果然是有福之人。   卫子夫眼圈一红,低声道:“妾哪里敢痴心妄想,多谢陛下怜惜。” 正文 第4章销金窟   韩嫣摇摇头,一口饮尽杯中清水,握杯的指尖微凉,忽然有几分落寞寂寥。卫夫人与陛下不过见过两面,哪里就有如此情深了,只是日前知晓了大长公主竟然派人刺杀卫青之事,此事未果不说,却给了刘彻擢拔卫家的理由,这里面有几分真情,几分赌气,如今都还不能明晰。只是他此刻还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只好先瞒着,而且即便是她做了夫人,只怕往后的日子也只会更加艰难。   门外雨丝越发密集,风吹雨乱,惶惶然的溅湿了墙根青石,仿佛要下到人的心里来。   韩嫣叹道:“我听说当年高祖戚夫人曾被囚禁于此,吕后的手段,想必你已有耳闻。”他将手伸入水中,拈起一朵娇艳的黄色小花,放在鼻尖轻嗅微香。   “先帝长子当年太子位被废,栗姬郁郁而终,也在此处罢?”   卫子夫浅浅呼吸,似乎想要打断他,但终究没有说话。这些都是十几年前或更早的汉宫旧事,韩嫣缓缓道来,仿佛要将这言语化作羽箭,一字字射到她的心里,轻揉细嫩的花瓣,花汁慢慢沁染,染红了白玉似的指尖,他始终还是不忍,轻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陛下已让卫青做了建章监,加侍中官衔,如今陛下即将对他委以重任。”   卫子夫低声道:“多谢大人夸赞。”   他突然笑起来:“夫人真是温和谨慎。”   卫子夫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夸奖,有些羞涩似的低头不语。虽然在韩嫣看来这未必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品性,但是他又明白,在这样的时局压力之下,陛下最最需要的便是这样温顺乖巧的女人,偏偏她又在此时怀了孕。   这可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若是女孩子,便是长公主,若是个男孩子,便是皇长子,如果陈后也像薄后那般无法怀孕,也许现在面前这少女的腹中,极有可能便是今后的皇太子,下一位汉廷君王。   韩嫣心跳加速,又令自己沉静下来,笑道:“夫人要好好保重,不止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为了陛下。”   卫子夫抬头望向韩嫣,他的神色还是一样的玩世,话语里却带着深深的隐忧与挂虑。   这些事还未传出宫门,陈窦两姓之威下,连登门庆贺的人也没有几位,更不敢大肆宣扬此事,大多只是隔岸相望,以免引火烧身,只是太皇太后吩咐了命人好生照看着,卫青终日在建章营中喂养马匹,给马洗刷清洁,更是无从得知。   他将袖口卷起,露出两条瘦而坚实的臂膀,他将食槽里堆得厚厚的草料铺开,又拿起水桶往水槽中加了些水,将马鞍逐个擦拭干净,不一会身上便出了一层薄汗。这原算不得什么粗活,况且他天性爱马,又似乎生来与马有缘,从前在平阳侯府也是整天与马作伴,如今好似只是换了一处地方养马罢了,仿佛做着同样的事,就觉得还是过着从前的日子,并未改变。   经历那日刺杀后,他便甚少再走出建章营,后来他知道了原因,因为被带入宫中的阿姊竟然怀了身孕。   历来后宫政治倾轧之惨烈毫不逊于朝堂,何况是这已危及到陈窦两姓地位之事,卫青并未慌乱,只是很不喜这时时处于剑芒之下的感觉。   几名侍从走进饲马处,一闻到那马粪的味道,有几分险嫌恶的皱眉。环顾一周,方在角落里看见他身影,一人走过来,恭谨的行了个礼,笑道:“我家公子今夜在石玉阁设宴静候大人,还请大人届时务必赏光。”   卫青手中不停,抬头看了一眼,道:“你家公子是何人?”他刚经历一次生死搏斗,比从前更加谨慎小心,此刻想的只是,难道是那日刺杀之事还有后续?倒是难为了那宫阁争宠斗狠的妇人,为了他区区小卒,倒是殚精竭虑、步步相逼。   那侍从依旧笑道:“公子吩咐,大人但有疑问,一去石玉阁中便可尽解。”他侧身让开,身后一人奉上手中漆盒。   卫青将手在身上蹭了蹭,用未伤的左手打开漆盒,里面是一整套文章精美、玉带风流的锦衣华冠,那剪裁是从未见过的细致精巧,颜色厚重古朴,冠上素纱薄如蝉翼,嵌着一块美玉,透着一股矜持贵雅之气,已可以想见送衣的主人平素何等风华品性。   他摇摇头,手上沾着些泥水,并没有去碰那衣冠,掌中因常年风霜劳碌勤习剑术留下的硬茧似在微微作痛,他将漆盒盖好,笑道:“公子太客气了,卫青不敢接受。”   那侍从笑了一笑,将漆盒搁下,道:“在下只是遵命行事,我家公子送出去的礼,可从没有人敢退还于他。”   卫青听罢并不恼怒,只是淡淡笑了一声,转身继续为马匹擦洗,狗仗主人势的他见的多了,有什么可稀奇的?   那侍从略尴尬的立着,暗自恼怒,皮笑肉不笑的道:“建章营执事若是不肯接受,或是不去赴约,只怕宫内的卫夫人或有些小病小恙,我家公子空有一副好心肠,想要为夫人医治,却也无从下手,还请大人好生掂量……届时自有马车在建章营外恭候大驾,小人话到此处,先告辞了。”   那人不待卫青回话,径自带着人走了出去,卫青一向最厌被人威胁,可是听他提及阿姊,心里却不由得有了一分担忧,自从去年一别他就再未见过阿姊,不知她如今是怎样的处境?是否也是一样的举步维艰战战兢兢?   夕阳西沉,他将马儿安顿好,缓步走出来,门外果然已停了一辆精巧素雅的车驾,马夫见他一身粗衣,略略吃惊,仍笑道:“大人请!”   卫青略驻足片刻,沉下一口气,轻轻跃上车,他闭目靠在车厢内壁上,只觉车身微微颠簸,似乎仍可见街上百姓纷纷张皇避让的情景,让他感觉如芒在背、坐立难安。似乎昨日他还是那其中的一个,今日便成了公侯座上宾,只是来人是善是恶、有何企图,自己全然不知。   走过三四街道,马夫将车驾停下,在外道:“石玉阁已到。”   卫青睁开眼,微微理了下衣襟,跳下车驾,一座两层小楼映入眼帘,素雅软帘轻拂,倒不是想象中的富丽堂皇,门前侍者迎上,将他引入阁内,只见小小园内种着玉树琼花,香气馥郁幽雅,山石堆叠奇巧,再往前走,又有一对白玉雕成的小巧神兽坐守门庭,走过一道长廊,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卫青恍然,原来此处竟是别有洞天。此时夜幕已深沉,丝竹缠绵,美人娇笑声如银铃,东西两侧高楼相对,烛光将那些调笑嬉戏之人的身影剪在一排窗纱之上,一股奢华糜烂的气息沉甸甸的裹着浓郁熏香席卷而来,似要把人拖入那无底的深渊里去。   此楼名为‘石玉’,果然是风流地、销金窟么?   引路人躬身道:“小人只能到此,大人请自便。”   卫青谢过,走进此处,立时便有六名美貌少女迎来,他何时见过这般阵仗,心内一跳,忙闪身避过,脸已红了。一美貌少女掩嘴轻笑:“玉奴儿奉主人之命,已久候多时,大人这边请。”卫青侧头看去,这女孩子面容莹莹娇俏,脖颈修长,乌髻寒鸦色,甚是温柔可人,他只觉脑袋被浓郁的熏香熏得昏沉沉的,待要想些什么,又理不出头绪来。 正文 第5章一语道破   玉奴儿牵着他的衣袖往内走去,那厅内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两旁悬挂着色泽明丽的卷帘,乐伎二三十,各执琴瑟,音律柔靡婉约,待他坐定,约有十二名舞女歌姬鱼贯入内,每人手中皆捧着漆盘。   卫青勉力定睛去看,却是晶莹剔透的碧玉一碟,红如烈日的宝石一碟,蓝如夜空的宝石一碟,又有白色珍珠,粉色珊瑚等数样世间珍宝,林林总总加在一处,堆在眼前。   卫青神色略尴尬,这样多的宝物,虽是富贵侈靡至极,却没有一样是五谷之列、果腹之物,他待要说些什么,却听丝竹转律,玉奴儿放声唱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声音清拔婉转,如金玉相交,极为动听,卫青心内一颤,这首曲子他自幼听阿姊吟唱,早已极为熟识,这少女虽不及阿姊音色,却别有一番风情。   一众美貌舞伎应声起舞,步法如莲、衣袖当风,宛如在东风中随风摇曳、带着欲拒还迎的妩媚。   这里的一切算是仙境了罢,熏香愈发浓郁,卫青沉默不语,眼里越发炽热起来,好似在一贯贫穷的乞儿面前摆了座金山,一切在瞬间便失了控制,意志也变得薄弱。   一名舞女足尖轻旋,腰肢妖娆,轻轻停在他身侧,红唇丰盈微翘,他失神了似的盯着她,几乎就要唇齿相依,只听一声轻轻的冷哼不知从何处传来,似一滴冰雨坠入滚沸油锅,卫青掌中硬茧猛然刺痛,瞬间便清醒了。   他一把推开眼前美人站起身。   红颜枯骨富贵荣华,世间纷扰不过幻象。   卫青背脊上慢慢渗出冷汗,朗声道:“尊驾到底是何人?”   人还未到,只听云母屏风之后传来清劲笑声,珠帘微晃,一名缓带轻裘的男子半醉了似的,摇摇晃晃的走进来。   卫青侧头看去,不由一呆。   他的肌肤如打磨过的玉石一样光华白皙,想来是极少亲近阳光,但并不是苍白疲弱的颜色,即便是眉头微皱时,眼里也含着丝玩世的笑意,仿佛是欢愉至极时难以承受的痛意,又似是见惯了痛苦之后尚能以此为乐的豁达,一双眸子里似藏着满满情意,可若仔细看去,那深处宛如古井寒潭,一片萧瑟。   男子一挥广袖,音律歌舞皆戛然而止,诸位佳丽低头退出,他走到主位敛衽坐下,往漆碗中倾入美酒,淡声笑道:“卫大人定力,韩嫣佩服。”   卫青案前不知何时已换上了美酒佳肴,只剩下一碟莹润珍珠,他微微一笑,也双手捧起漆碗遥遥相迎,两人一同饮尽碗中美酒。   韩嫣微笑不语,厅中两人,一人天生富贵,权势炙手可热;一人从小身世悲苦,为奴为仆,恭谨守礼,如今以云泥之别相对而坐,卫青虽然表面恭谨静默,可骨子里依然藏着一股极淡的抗拒之力,虽然不易察觉,却能做到始终不卑不亢。   韩嫣暗赞。   卫青在公侯府中也曾见过不少那长安城里佩剑峨冠的少年公子,但从没有人的容貌似这般清华隽逸,这般气度风流,更无人有他这般骄狂。他沉下一口气,今日既然是韩王孙相邀,想来陛下已然知晓此事,却未有丝毫惩治或追查的举措,态度已然明晰,看来那日前刺杀之事无论是何人指使都算已了结,绝不会再有下文。   卫青心里泛起涩意,倘若自己当日真正死在了刺客剑下又会如何?只怕也只是一抔黄土掩去,人世间不留丝毫痕迹罢了。   韩嫣的笑容宛如夜晚最雅致的花,盛开在夜色浓稠至极之时,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魅惑。   “先恭喜你们卫家,新封了一位夫人,地位仅次于中宫皇后。”   卫青心里一颤,抬头直直望着韩嫣,低声道:“陛下圣眷隆宠,卫家感激。”卫青见他笑意,却隐隐觉得不安,如今这个时局,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难道真的是因祸得福?   “不知你对建章监这个职位,满意不满意?”韩嫣眸光一转,单刀直入。   建章监?卫青错愕。   韩嫣点头:“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你不必顾虑。”   如今正是窦氏掌权,阿姊在这个当口上怀了孕,已经是避之不及,唯恐哪一日便要大祸临头,哪里还敢再有什么举动?卫青沉吟不语,倘若只是他一人,死又有何惧?可是,他身后还有一位母亲,还一兄三姊两弟,还有……她,权势的利刃一旦压下来,仅仅靠他一柄剑,如何抵挡得住?   韩嫣细细瞧他脸色,道:“建章监应是聪明人,卫家如今已经跟陛下连在了一起,躲是躲不过的,倘若奋力一搏,或许还有活路。”   卫青被他一语道破,也被一语点醒。   他们从来未曾掌握主动,早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在整个长安之中,有无数公卿侯爵文官武将,而卫家如此微贱,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契机,以一种出其不意而必然的方式,出现在这局中,可又为什么偏偏是卫家?难道正是因为微贱,本不会惹人注意,即便随倾轧覆灭化为齑粉也不足惜?   “建章监请放心,卫家也并非是完全孤立,朝中后宫还有王家田家,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如今窦家陈家与王家田家正斗得不可开交,已成一潭浑水,陛下便是要从乱中求变,变中成势,还望建章监能早早明白其中的道理。”韩嫣看着他,面带浅笑。   原来陛下已有打算扶持卫家,并不要令卫家成为阻挡窦家的盾牌,卫青饮了碗酒,不禁暗暗佩服韩嫣察言观色之锐利。   韩嫣笑道:“大人案上那盘珍珠里,藏着一样东西,劳烦大人一阅。”   卫青未料到这里面还有玄机,伸手拨开那盘珍珠,便露出绢帛一角,抽出来一瞧,隐约可见加盖的玺印,竟是一道圣旨。   韩嫣笑道:“大人心智坚定,这算是陛下对大人的一份薄礼。”   卫青心内震荡开去,自己手中拿着的,竟然真是一卷圣旨?他忙展开绢帛细细看去,越看下去渐觉心惊,眉峰皱起,正要说话,忽听一名女子娇笑道:“他哪里算得上坚定?不过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罢了!”   韩嫣皱眉道:“阿陵,你又胡闹。”他嘴里虽是斥责,脸上神情却很是温和,甚至有些爱怜,宛如对待邻家阿妹一般疼宠。   那被唤作阿陵的女子哼了一声,道:“人家明明说的实话,才不似你们男子,这般虚伪。”   她话音未落,卫青已闻到一阵清冷香气,手里绢帛被人一抽,他忙用力拉住,还未回神,脸上已‘啪’的挨了一下,他心内惊怒,抬起头,面前却是一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不过十三四岁年华,正满面怒容,一只纤纤玉手仍拉着绢帛,硬要抢过去,卫青不由愣住,她分明就是那日在街市上出言辱及平阳的高傲女子。   阿陵也‘咦’了一声,眉头一皱,道:“拿来。”   卫青脾气虽好,但被女子掌掴还是头一次,何况她还理直气壮的看着他,仿佛她生来便是如此,本该如此。 正文 第6章唐突了陵翁主   他本来怜惜女子,可遇上这般霸道的女子,纵是再美又如何?一口怒气上来,只瞪着她绝不松手,阿陵樱唇撅起,抬手作势又要打下去。   韩嫣见状薄怒道:“这是我请来的客人,你这般轻狂,不是叫人耻笑么?还不松开?”   阿陵侧头瞅了韩嫣一眼,白玉似的面颊涨红,竟‘哇’的哭了起来,道:“你也欺负我!”她盯着卫青,委屈的道:“他算什么东西?你竟然这般呵斥我,父王也从不曾这般待我!”   卫青听了,默默低下头,手却渐渐松开了。   韩嫣瞧她哭得可怜,心内颇为无奈,面容转柔,温言道:“你先去别处玩,待我处理完此事,再去找你。”那女子听了,将手里绢帛扔在地上,狠狠跺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厅内一时寂静无声,韩嫣笑道:“这是淮南王的宝贝女儿陵翁主,一向骄纵任性惯了,建章监可别与小女儿家一般见识。”   原来她是淮南王的女儿,天子堂妹,刘姓宗亲,难怪如此骄矜傲慢,不可一世,只怕连韩嫣也要让着她,何况是自己?   卫青俯下身拾起绢帛,摇头道:“原是我该让着她的。”   韩嫣点头:“这些小事大人不必挂怀,还是谈些正事要紧……”他顿了一下,道,“自从先帝薨逝,朝廷调回李广程不识,分别任未央宫长乐宫卫尉,这些都是旧臣,陛下的意思,大人应该稍有了解了罢?”   卫青颔首,收敛心神,那圣旨上写的清楚明白,陛下欲要组建新军。   这便是权势,触手可及的权势!莫名的压力沉甸甸的压着他的肩膀,数日之前他还在与人以命相搏、未卜生死,今日便有权势伸出了臂膀向他缠裹而来,好像一夜之间跨过了银河瀚海,那权力的端倪骤然已在自己眼前,这该是天下男儿人人都梦寐以求的。   人生如梦般颠倒,一时东往一时西向,教人难以置信,卫青极力压抑住心里的激荡,沉吟片刻,问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韩大人。”   韩嫣欣然点头:“韩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青道:“我听说太皇太后废除了魏其侯窦婴的丞相之位,魏其侯不也是窦家人么,太皇太后为何如此?”   韩嫣听罢,半晌才低声道:“魏其侯虽是窦家人,但他也崇奉儒学。”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虽一向与王太后之弟武安侯田蚡不和,也同意一同向陛下推举大儒,力主改制。   卫青恍然:“这么说,魏其侯宁可为此丢了官,他倒有几分可敬。”韩嫣笑道:“话虽如此,他与武安侯还是水火不容,这就是家族利益之争了,这一潭浑水,武安侯田蚡是陛下之母王太后的异姓兄弟,既是陛下的亲舅舅,自然事事回护陛下,不管是非对错,都要跟这位窦家丞相一争到底——当然,只有在这崇奉儒学上头不争罢了。”   卫青低下头,他似乎是极专注的思考着里面的关系,韩嫣觉得他的反应既真实又稍显憨直。他在宫中陛下身边待了数十年,见过无数股肱之臣、贵族子弟,像他这般清朗沉静之人,倒是不多见,许是因为他并不在这富贵繁华之中,显得格外的幼稚又有难得的朴质。   韩嫣摇摇头,道:“好得过了头,就不见得那么好了,也许变成了坏事也说不定。”   眼前男子话到此处的弦外之音,落在卫青耳里,惹出了他一丝担心,原来只怕太皇太后窦氏陈氏之威,如今看来,一个不小心,在陛下那里,也会‘好变了坏’。   卫青只觉得自己正走在悬崖间只有一足之宽的桥上,随时都有可能坠落万丈深渊。而这桥,看来也并不十分稳固。他看着眼前这慵懒男子,心中不解,难道他就不怕,陛下对他这样的宠信,有哪一日就变成了杀身之祸?   卫青从厅中出来之时,明月已爬得极高,看来石玉阁内不仅富贵风流,而且竟能罔顾夜禁令,只不知道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竟有如此大的势力与财力,他原以为是韩王孙,但他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怎会有如此的心力?   引他出去的侍从低着头在前面带路,并未回头,卫青出了一回神,却突然觉得路有蹊跷,他并不是一等一的聪明,但分明记得进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走的!   他即刻驻足停住,皱眉问道:“这是要去哪里?为何与来时路并不相同?”   那人略侧回头,躬着身子低声道:“大人勿惊,这便是石玉阁的巧妙之处,路径千折百回,构造精巧,大人只管放心便是。”   卫青生性忠厚,不喜猜忌他人,况且又年少识浅,听他说的有理,随着往前走了一段路,过了一道木门,便是一座小小的苑囿,刘陵的面容映入眼帘,她正坐在栏上,一见着他便拍着小手笑道:“他可来了!”   卫青不明所以,忽觉不安,那侍从回过头来,分明就是今日那送衣之人,正不怀好意的看着他,卫青心念电转,待要抽身而退,却听一名男子叫道:“来呀,大伙摁住了他!”只见一众少年当即围了过来,卫青只得一双手,哪里敌得过?他前来赴宴又并未携带佩剑,只拼拳脚自然吃亏,不一时腹部便重重挨了一拳,刚饮下的酒水往上翻涌,几乎便要吐了出来,肠胃抽搐绞痛,被人推搡着,他往一旁踉跄了几步,拳脚更是弱了。   原来方才阿陵哭着从厅内跑出来,石玉阁中颇多别院小径,等到她察觉之时,已不知走到了何处,此处假山堆叠别有意趣,四下也无人看守,她心里跟韩嫣赌气,便随意寻了块山石坐下,正想着待会叫他寻不着自己,却听见假山内传来女子细细的声音,她心里一惊,立时起身退了几步,发出了些声响,又有一名男子沉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   她心里惊疑莫名,盯着黑洞洞的影子不敢说话,心跳越发急促如雷,只想快步逃离此地,方才走了几步,只见一名男子快步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少女,满面红潮未褪,衣衫略微凌乱,极快的从一边轻轻地跑开了。   阿陵‘哎呀’叫了一声,脸已羞红了半边,低下头不敢迎视,这男子她是识得的,正是魏其侯窦婴家的小公子窦照。   窦照一见是她,心内也是一惊,敛了怒气转而笑道:“原来是陵翁主,适才在下唐突了,翁主勿要见怪才是。”   刘陵初初撞见这样风月之事,哪里有闲心怪罪,只觉心如鹿撞,竟不自禁的想起韩嫣的身影来,一面往回退去,一面强笑道:“不妨事,是我莽撞了。”   窦照见她容色,瞧她脸上似犹有泪痕,一时竟也颇为之倾倒,紧走了几步,笑道:“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翁主?在下虽然不才,惩治人的手段倒是有。”说话间他竟微拦着刘陵,她一愣,欲要抽身,袖口竟被窦照微微拉扯住。   刘陵心下微恼,她哪里不知长安城中这些贵胄豪门的风流习气,只是跟韩嫣一比,天下男子在她眼里不过是些烂泥猪狗,哪一个入得了她的眼?待要出言讥讽,转念一想,笑道:“倒是真有一个,只是不知道大人敢不敢去教训一下他?” 正文 第7章折辱卫青   窦照一听却来了兴致,他在窦家本就被母亲宠溺过度,如今又正值窦家权势鼎盛,趋炎附势的、明哲保身的,谁敢得罪了他?只怕是他勾一勾指头,陛下也办不成的事他便给办了。   他眼珠一转,道:“不知翁主指的是哪一位?”   刘陵轻咬嘴唇,她似乎曾听得韩嫣讲过,他今日宴请之人的姓名,又仔细想了一回,颇有几分记恨的道:“卫青。”   窦照一惊,转而笑了起来。   刘陵不解,一双美眸忽闪忽闪,盯着窦照。   窦照心内冷哼了一声,最近陛下新封的卫夫人正是这小子的阿姊,这人敢夺了他表姐陈后的恩宠,压过窦家一头,族里的那些年轻好事的早就嚷嚷着要教训教训卫家了,今日倒被他撞上了这一位也跟卫青结了怨的,偏生她还是淮南王的心尖尖上的人物,即便此次结果了他,将诸事推到刘陵身上,只道自己失手,与窦家全无干系,岂不是极好?他心里思量,面上仍不动声色的笑道:“只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刘陵瞧他笑意古怪,并不答话,窦照知她并不全然相信自己,坦白道:“实不相瞒,我们窦家正好也想会一会这位卫夫人的弟弟,我只是可怜我那位表姐命苦,被这卫夫人夺了陛下宠幸,心内终日抑郁苦闷,我身为她的宗亲,即便不能做些什么,也要警告警告他们卫家,免得他们日后倒看轻了咱们!”   刘陵却不知道这些事,皱眉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窦照含了丝冷笑,嗤笑道:“他原是平阳侯家的骑奴,他阿姊、也就是如今的卫夫人,也是侯府的讴者,还有几个兄弟姊妹,知其母不知其父,具是微贱至极之人……”他看了刘陵一眼,笑道,“与咱们可不同。”   刘陵不说话,原来他竟是平阳侯府的人。   她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承训颇通黄老之学,又生得一副如此美艳风流的模样,但须知人外有人,唯有一位平阳公主,无论出身模样仪容气度具在自己之上,怎能不暗自咬牙生恨?   刘陵想了一回,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作壁上观,看看公子的手段了?”   待得卫青不明所以,被人领到此处,也自然是窦照的手笔了。   窦照存心折辱他,众人亦都是好事者,便将卫青捆了,带到阁楼之上,牵一段帷幔缚住他的腰身,一截绑在阁楼栏杆之上,众人哄笑着将他往楼下一扔,惊得刘陵娇呼,卫青身子一轻,接着在身子坠力之下那帷幔狠狠一勒,腰腹猛的传来剧痛,只能悬空挂在半空之中,晃来晃去宛如一条正在风干的鱼。刘陵转而瞧得眉开眼笑,拍手道:“有趣有趣!”众少年也都跟着哄笑了起来。   他们却不知,卫青所经历的远非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可比,他静静的悬挂在半空中晃悠,既不挣扎,也不说话,只是漠然。   窦照盯着他,笑道:“莫非这是个傻小子?我却高估了他。”   卫青只觉头疼欲裂,快要爆裂开来,一阵一阵的晕眩,腹部被重击的伤处被勒得生疼,手足皆被狠狠的扎紧,似是勒入了肌肤,不过片刻已觉麻木,只怕如此血流不畅,时间一久这双手就要废了,他微微哼了一声,勉力朝窦照看过去。   窦照被他眼光一扫,只觉莫名一寒,自己竟会怕一个奴隶?   刘陵走到他身前,仰起头对卫青笑道:“你好生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让你下来如何?”她见卫青闭目不语,以为他是怯了,甜甜一笑道:“究竟是我漂亮一些,还是平阳漂亮一些?”   窦照不料她竟这般的小女儿脾性,若是这小子稍稍讨好了刘陵,就此轻纵了他,自己怎会甘心?待要出言阻挠,却听卫青冷冷的道:“你就算再美又如何?即便天底下的人都说你美,在我眼里你连她一只手、一只眼也比不上。”   刘陵一愣,眼圈泛红,嘴唇轻颤起来,随手捡了一块碎石,扬手便向他砸去,正好碰在卫青额角,鲜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卫青的意识略略模糊,窦照心内却是大喜,正待吩咐左右,命楼上之人在那帷幔上略做做手脚,便要诸事大吉,却听一人笑道:“这是在做什么?”   刘陵一见着那人,脸色蓦地红了,带着一丝惴惴不安,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窦照笑道:“原来是韩大人。”   韩嫣似笑非笑的立在木门旁,眼里寒意一闪而过,并不看刘陵,径直走到窦照身侧笑道:“不知建章监是如何得罪了公子,到底是卫夫人幼弟,得罪的究竟还是陛下的颜面。”   窦照脸色突变,建章监?这是何时的事?陛下反应竟如此之快?家族虽然势大权重,但若是廷尉署追究起凌辱朝廷官员的罪责,只怕也要颇费一番心思,但若饶过了这次,以后再要下手只怕也是极难了,他正在踌躇,只听韩嫣低声笑道:“在下可是为了公子着想,别无他意。”   众人见着韩嫣来此,早已将卫青放下来,窦照见状暗自咬了咬牙,向韩嫣冷笑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先走一步了,大人来的倒是好生及时。”说罢匆匆离开了此地,那一众少年颇有些忌惮韩嫣,也迅速的四散离开。   卫青面色沉郁,扯开身上绑缚的帷幔捆索,坐在低矮山石上沉默不语。   韩嫣恼怒的瞪了刘陵一眼,她在一旁静立不语,先时的气焰,不知怎的一见了韩嫣便全然不知去向。卫青看了他们一眼,对刘陵冷笑道:“只要还死不了,我自然不会计较的。”   他勉强站起身,向韩嫣行过礼,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隐约瞥见一抹鹅黄衣衫隐在门外树后,一闪而过便不见了踪影,他望了片刻,继续往外走去。   韩嫣等卫青离开后,方才对刘陵轻声道:“走吧!”他待她一如往日,既不责骂也不生气,转身往外走去,刘陵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他竟未再开过一次口,也未回眸看她一眼,只顾低头大步往前走去,她心内惴惴不安,又不敢说话,只得加快了步子跟上,绕过曲折回廊便是一道侧门,隐约可见门外明月霜天,韩嫣蓦地停下,侧身让开,对她道:“翁主请罢。”   刘陵瞠目结舌,他?他这是何意?   韩嫣只是静立,眼里未见怒色,刘陵心里却逐渐害怕起来,怕他是怒到了极处,反而面色如常,神态自若。刘陵面色涨红,十分羞赧委屈,又不敢与他争辩,她性子自有执拗之处,绝不肯轻易低头认错,还有……倘若就如此负气离开,自己也舍不得呀!   两人一时默然不语,过了片刻,韩嫣轻轻叹了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刘陵身子一颤,抬头死死的盯着他,美眸内眼泪簌簌而落,轻声道:“我是何苦,难道你不明白?”   韩嫣摇摇头:“我不明白翁主为何如此放诞任性?”   “你……”刘陵心里一窒,几乎便怒了起来,咬唇忍了片刻,神色慢慢转柔,低头似哀求的道,“今次是我不好,你别再生气了。” 正文 第8章喉头里泛起一丝腥甜   卫青自石玉阁中出来的时候,里面依旧喧闹不歇,看来是要笙箫达旦了,他静静的站在石玉阁门外,对此处只有说不出的厌恶,被夜风一激,浑身冷透,渐渐的开始发抖,门口侍从道:“已备好了马,大人请。”   他揽过马缰,翻身上马,只觉腹部一阵锐痛,不由闷哼了一声,虎口上的伤又裂开来,鲜血透过缠裹的布,散着浓烈的血腥气,今次被人如此对待,实在是太过狼狈了些,他心里不觉有恨意,只觉得悲凉,一振缰绳离开了此地,却觉心里茫然,不知要往何处去,茫然行过一程,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平阳侯府。   他在门外转悠了几圈,往侧门轻轻敲了敲,守门的仆佣开了门,一见是他忙笑道:“呀!国舅回来啦?”   卫青腼腆一笑,神情有几丝尴尬,但他不善应对,只好沉默不语,略笑了一笑便径直往里走去,穿过苑廊,便现出一排阁间,卷帘半垂着,如今时间已晚,想来都已睡下,不知为何,他并不想与她们太过亲近,许是生性不愿与他人亲密无间,许是幼年时缺失的母爱,令他对于母亲、对于姊妹,都藏着一份最深层的羞赧与抗拒。   琥珀色的月华满满的要流淌出来,他退到苑内独自静坐,轻轻叹息,忽然传来孩子的哭泣声,他懵懵的看过去,只见阿姊少儿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哭闹不休,想来是吵得他人不能安枕,她便把孩子抱了出来,在月光下来回转悠。   卫青走过去轻声唤道:“阿姊!”   少儿见是他回来,先是一愣,继而眼内闪过一丝狂喜,几步走过来,拉住他的衣袖笑道:“我都听说啦,三妹可是封了夫人?”卫青‘唔’了一声,伸手想去触碰小孩子娇嫩的脸颊,少儿却惊道:“你的手是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卫青笑一笑,怕她担起心来,只道:“无事,不当心划破了。”   少儿皱眉道:“这样胡乱包裹怎么能成,快跟我过来。”她便领着卫青往一处阁间走去,此处帘幕半卷,狭小简陋,但一尘不染,正是卫青以前的住处,他久在建章营中不归,此时触景生情,不免想起以前的日子来。   少儿点上灯火,将孩子放在一旁,又打来一盆清水,将卫青的手上上了药,好好的包扎妥当,少儿瞧他脸色郁郁不乐,也叹了口气,道:“阿弟,老守着过去的日子可不成。”   卫青一愣,他的思念,他的渴望,都被他深深的埋藏,此刻竟被少儿轻轻巧巧的说了出来,他被命运带得跌跌撞撞措手不及,在荣辱之间挣扎求存狼狈不堪,他极力想要挣脱这被人轻贱可鄙的境地,却又怀念过去时日的温暖与简单。   看着阿姊这样细致温柔的替自己包扎伤口,一时间方才一直压抑的委屈难过都涌了出来,他弯下腰俯在少儿腰间,肩膀抑制不住的轻颤。   少儿‘呀’了一声,笑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   卫青沉默不语,少儿抚着他满头青丝,低声叹道:“霍仲孺家去了,据说已另娶了正妻,这孩子我是不会让他跟过去的,你幼时过的日子……我绝不会让他也这样艰难。”   卫青心里一颤,抬头看了少儿一眼,她眉眼与子夫有几分相似,一蓬乌发鬓影内一张莹莹俏脸,眼眸里泛着坚毅决然的光芒,这时候的女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坚忍与勇气,甚至远非男子可比,为什么她便可以将过去的情全然放下,似乎没有丝毫心痛之意?   他不明白,女人,女人究竟是什么?女人好似千变万化,一时甜蜜温柔,一时冷语相向,偏生上苍的造化似都赋予了女人,给了她们水一样的双眸、蜜一般的舌尖、灵巧的双手和水蛇般的腰身,她们身上散发着兰桂般的幽香,乌发重重叠叠光可鉴人,她们如初春的暖阳和煦,一时变作八月骄阳,一时又化作腊月飞霜,她们狡诈得像是山野间的狐狸,又如百灵夜莺一般动人,令人不自觉的追逐爱恋难以舍弃,像是人世间最难解的一个迷。   恍惚间他忽觉有几分羞惭,难道自己连女子也不如么?正待打起精神,却听少儿笑道:“平阳侯府可有一件喜事,公主已有了身子,君侯欢喜得了不得,连我们都有打赏呢!不知道以公主君侯这般的气度风韵的一双璧人,那孩子得生得如何标致?只可惜往后再不能住在侯府了……好歹三妹妹做了夫人,哪里有让家人再为奴的道理呢?”   卫青听了,讷讷的道:“是么?”   少儿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面色喜悦,可是在卫青耳里,她的声音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自己的身体好像越来越轻,浮在水上空中一般,隐约的尖锐疼痛从身体内部传来,牵动了身上的伤,整个人都要被扭曲撕扯成两半,喉头里泛起一丝腥甜,接着眼前一黑,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边石玉阁内,玉奴儿踏进小屋内,却见刘陵正静静的坐在案前,似是已等了她许久,玉奴儿微愕,向刘陵行了一礼,不敢抬起头来。   刘陵起身走到她身前,眸光寒芒流转,笑道:“我可不敢受你的大礼,谁知道你待会会不会去找他报个信儿呢?”玉奴儿退了一步,强笑道:“翁主此话是何意?奴儿可不大明白。”   刘陵敛了笑意,逼近一步,似笑非笑的道:“你当我不知道?方才若非你去向他报的信,他怎么知道的?”她顿了一下,道,“你敢多事,累得他生了气怪罪于我,是什么居心?”   玉奴儿心道这翁主好生无礼霸道,却不敢辩驳,只轻声道:“奴儿不敢有意挑拨公子和翁主,只是石玉阁内自有它的规矩,奴儿既然是石玉阁中之人,自然要遵守规矩,不敢越雷池半步,倘若事后公子怪罪下来,不论是奴儿还是翁主,只怕都担待不起罢?”   原来方才她远远的瞧见那侍从领着卫青出去,那道路分明不对,她一时奇怪,便跟着二人一路,待得瞧见刘陵窦照欺辱卫青,心下颇为不忿,便转回头禀告了韩嫣。   刘陵哼了一声,笑道:“你倒是牙尖齿利……”她面色忽变,狐疑道,“怪不得他待你这么好,你们……”刘陵咽下后面的话,死死盯了她一眼,骂道,“难怪母后说你们这些女子都是低三下四、寡廉鲜耻之人!”她说着便掩面匆匆的跑开。   玉奴儿僵立门外,凭白被她侮辱了一顿,只觉心内莫名委屈,也哭了起来。   卫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上,晨光透过木格子窗,照拂在墙上,落影斑斑驳驳,他盯着那影子看了一会,翻过身继续闭目歇息,榻上传来熟悉的木香的味道,似乎是她身上的香气,他贪婪的狠狠的呼吸的几下,胸口却剧烈的疼痛起来,眼里慢慢的有了湿意。   有人推开门,飘来淡淡的香气,却是少儿端了粥进来,卫青睁开眼翻身坐起,少儿笑道:“你终于醒啦!”   卫青应了一声,穿衣起身,脸上已是一片淡然,他并不吃东西,向母亲兄长辞过,便匆匆的离开了平阳侯府。 正文 第9章吃味   未有片刻耽搁,卫青立即着手准备组建新军,这支军队与北军或未央宫长乐宫的守卫皆不相同,陛下的意思是要一支出身良好的少年军队,他自是认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想来饭也吃不饱的流民或是强盗匪徒,如何会有远大的志向和抱负?更不会对帝王忠心耿耿心怀感恩。   这是出自天子的考虑,但仗义每多屠狗辈,卫青出身贫贱,心内即便并不全然认同,但也不会贸然出言反对,一切照陛下吩咐便是,于是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地选取良家子弟,分发武器盔甲,特制营旗服色,号曰期门,守卫建章宫,所以又称建章营骑。   这是第一支完全属于刘彻的力量,在陈窦与王田四姓的斗争中宛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此时的建章营骑是一柄初现锋芒的宝剑,磨砺愈久,便愈能涤荡清辉,以少年初生的锐气一扫沉疴腐旧,往长安城的糜烂声色里注入了一丝冰冷的警觉,若是有足够远见之人,也许已然嗅到了他们的君主与先帝们皆不相同的志向与抱负。   卫青在建章营中安排队伍编制与招募,一连两个月未曾休息,每日沾着枕头便睡,天还未亮便要起身,饭量身高渐长,原本极瘦的身形逐渐变得紧实,背脊在日复一日的重甲下变得愈发挺拔。可连一贯大大咧咧的公孙敖都察觉到了卫青超乎寻常的沉默,他似乎是在忍耐抑制着什么,伴随着他在校场上的每一次严肃的面庞大声的呼喝,每一滴流淌下来的沾湿背脊的汗水,宛如被炙烤通红正在被锤炼的长剑,或是一日日将土地吸附得更加紧实的青松,变得愈发沉郁内敛。   卫青自知自己出身卑微,既非凭军功立足的老将,也不是世家从军的公子,想来即便是这些期门军中的寻常军士,出身承训也大大强过自己,加上这些时日他心里本就苦,只想着若非阿姊,自己怕是一生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更是事事小心谨慎不敢造次。   事实上自从卫青被擢拔为建章监,他的官职地位已在公孙敖之上,但他待公孙敖始终如初,未有丝毫骄矜狂妄之色。   初夏的午后并不算热,韩嫣在石玉阁一处僻静小阁内处理了手边琐事,转了转酸疼的脖颈,方才想到自己似乎已有几个时辰未看见刘陵了,随口问道:“翁主去了哪里?”   身边人回道:“翁主好似去了玉禄。”   韩嫣微皱眉,玉禄是石玉阁中典藏书籍卷轴之处,这小丫头跑去那里做什么?上次刘陵向他认了错,他便也心软了下来,两人说定不再提此事,韩嫣也就不再责怪于她,难不成她为了上次的事还在跟自己怄气不成?   他将竹简收好,起身笑道:“我去瞧瞧。”   白日的石玉阁颇为清净雅致,一路分花拂柳,绕过一处名为‘芙珠’的池子,一座三层小筑便是玉禄,因为此处多有竹简绢帛之物,又极珍贵罕有,是以以池水环绕,一旦走水便可及时扑灭。   玉禄门前侍者正要向他行礼,韩嫣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他少年心性,想要吓唬吓唬刘陵,于是轻轻推开门,往内走去,只见一排排木质的书架整整齐齐的摆着,卷帘稍微拉得高了些,透入的阳光照拂着上下飞舞的灰尘,却不见半个人影。   他一路走到最末一排,果见她坐在地上依着墙壁,华美丝绸包裹着纤细的身段,裙裾铺开如荷,一道光晕透过窗正打在她身上,长长的睫毛在那张甚是妩媚动人的脸上投下两道弯弯的剪影,手里还拿着一张竹简,原来她是在此处睡着了。   韩嫣屏住呼吸,被这美丽摄了心魂。   他轻轻的靠近她,跪坐下来,瞅着她的侧脸,那青丝自一旁松散坠下,掩着如玉的脸庞,姣好的眉线轻挑,眼睛轻轻颤动了一下,蓦地睁开来,两人呼吸想闻,脸上都是一红。   韩嫣不动声色的退开,笑道:“翁主好兴致。”   刘陵敛了衣裾起身,将沾上的灰拍了拍,方才平复了脸色,向韩嫣笑道:“公子特意来寻我的?”   韩嫣调笑道:“可不是?害的我好找,翁主竟躲在这里偷偷睡觉,晚上这里把门一锁,翁主可就出不去了,半夜的时候这里可是吓人得紧。”   刘陵将信将疑,秋水也似的眸子在他脸上转了转,笑道:“你又吓唬我,我又不是傻子,神啊鬼的我听父王说的多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韩嫣知道刘陵心性聪慧,只笑不语,两人又正值青春少艾,素日玩笑惯了,彼此并不介意,只是两人皆是出身娇贵,又都是心高气傲性格执拗之人,言语间偶尔不和,也会置气恼怒一阵。   刘陵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去,韩嫣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玉禄,沿着‘芙珠’慢慢的走,其时树影随风摇曳,花虽已全然凋谢,池内却有荷花娇嫩花苞从水里探出了头,荷叶上晶莹露珠来回滚动,十分可人。刘陵心里忐忑羞涩,面上依然保持着一贯的高傲冷淡,韩嫣只淡淡笑着,不说一句话。   两人走了一段路,刘陵寻了一处荫凉坐下,眯起眼看着池子里的出水芙蓉,笑道:“你怎么不去寻她,到我这里有什么意思?”   韩嫣一愣,皱眉道:“她?哪个她?”   刘陵抿嘴一笑:“还有谁?可不就是石玉阁中那位舞姿独步、清歌动人的玉姬?”   韩嫣听了,只越发觉得奇怪,他虽然平素风流多情,可一旦认真起来,又什么都会当真,却不知女儿家的心思多变,只皱眉道:“我为何要去寻她?她与我有什么相干?”   刘陵听了,心里如饮了蜜一般甜,面色依然冷冷的道:“我怎会知道你们要干什么?我只知道这位样样都好的玉姬待公子却是不一般的好呢。”   她语带讥讽,探寻的望向韩嫣,如沉浸在爱情患得患失中的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般,渴求心上的君子说出些更表露心意的话语来,使得自己能够得到短暂的安心。   韩嫣眉头一皱,正待说话,却见一名侍从匆匆忙忙的赶过来,对韩嫣行礼道:“有位公子拿着这个说要见您。”   他从侍从手里接过一看,是一块温润玉石,上刻精致花纹,韩嫣脸色微变,对刘陵道:“我有要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刘陵面上失望一闪而过,但并不阻拦他,负气似的起身便走,韩嫣浑然未觉,片刻已消失在长廊树影之间,刘陵伸长脖子望了望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气恼的抬起足,往树根上踹了一脚,轻轻骂了一句:“臭韩嫣!”   韩嫣匆匆赶到正厅时,果然有一名青衣公子正在品玩厅内器物,他唇角含了丝笑意,动作不紧不慢,似是出游踏春般随意。   他听到脚步声,并不抬头看向韩嫣,笑道:“此处真是个风流的好去处。”   韩嫣一见他的容颜,已经唬了一跳,只是依然保持了丝笑意道:“大哥这般出游在外,嫂子有孕在家,倘或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男子笑道:“不妨事,我让阿姊前去陪她了,妯娌姑嫂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别人想插嘴都插不进,以我那位阿姊的厉害,还有人能干出什么事来?” 正文 第10章果然是将门虎子   韩嫣点点头,命左右前去准备点心酒水,那青衣男子却随意一挥衣袖,笑道:“不必了!”他眯起眼望着门外高高的天空,道,“如此风和日丽的时节,不若出门游玩游玩,你看如何?”   韩嫣立时吩咐侍从前去预备车驾。   侍从们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奇怪,今日公子怎地如此听话?到不似他一贯桀骜的作风。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外,及至登车,韩嫣都是恭恭谨谨随侍在那人身后,等到两人在车内坐定,韩嫣方才皱眉道:“陛……”   那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诡计得逞的狡黠,向韩嫣笑道:“如何?她们以为管得住我,我偏不让她们得了逞!以为我是没气性的面团,搓成扁的就是扁的,搓成圆的就是圆的?”   韩嫣不禁莞尔,陛下虽然已初试锋芒,但依然有些孩子心性,偶尔任情恣意之处叫人难以招架,他含了丝笑,低头道:“陛下的意思,可不是真的出宫游玩这样简单吧?”   刘彻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不然我为何要找你?我在宫内待的憋闷,想亲自去瞧一瞧期门新军,看看他们练兵练地如何了。”   韩嫣笑道:“陛下要去,自可大张旗鼓的去,摆着圣驾岂不是威风得多,何苦要来消遣小臣?万一此事让太皇太后王太后知道了,臣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坎的……”   他话未说完,刘彻已佯怒道:“少说这些废话!你这小子惯会耍滑偷懒,守着这么大一座石玉阁,金山银海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韩嫣面色十分委屈:“小臣冤枉啊!陛下,这些金银可都是送往陛下的国库里去了,陛下金口玉言,随意一句话可就要了臣的小命,可不能……”   刘彻眯起眼:“不能什么?”   韩嫣硬生生的将‘信口胡说’四个字咽下喉咙。   刘彻敛了笑意,道:“言归正传,你也不想想,若是他们个个看到了天子的车驾排场,那做出来的岂非都是些官样活?有什么意思,我每日上朝都看腻了……再有,你是怕太皇太后王太后要了你的脑袋,还是朕摘你的脑袋更容易些?”   韩嫣将脖子一缩,引得刘彻笑了起来。   车驾驶到建章营,韩嫣手持天子旌节,一路畅通无阻,还未靠近,已渐渐听得马蹄声起,喧嚣非常。   刘彻颇为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韩嫣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午后的日头下尘烟飞扬,偌大的校场上汉军骑兵纵横其间,两边战鼓擂动,声势极壮。   韩嫣转头向刘彻笑道:“应该是建章监在练兵呢。”   刘彻想了想,道:“咱们可不能贸然进去,得想个由头……这样吧,你且说是来口传圣谕的,我便扮作侍从,如何?”   韩嫣梗了梗脖子,问:“口谕在何处?”   刘彻皱眉,想了想:“我暂时还没想好……你且随机应变吧。”说着他便跳下了车,径直往前方校场走去。   韩嫣一愣,什么叫做暂时还没有想好?那他宣什么旨意呢?总不能胡乱编一通鬼话如此糊弄过去罢?   两人走上点将台,卫青正在台上坐镇,见着韩嫣一副像霜打的茄子般的模样,不由一愣,起身行礼道:“公子可是前来监军?”   韩嫣点点头,笑道:“我奉陛下旨意,前来查看期门军练兵情况如何,这可是天子护卫,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   卫青了然,即刻传令下去,令诸位军士列阵持戈相待,只听战鼓号角之声变换节奏,校场内诸人瞬间改变阵型,一列一列一行一行整整齐齐的立在场内,此时夕阳正浓艳壮丽,只见彤云之下,数千甲胄寒光闪闪,建章营旗帜在空中飘飞,各个勒马静立,等待卫青传令。   卫青再度向韩嫣行礼问道:“不知陛下是何旨意?”   韩嫣停顿了片刻,偷偷往身侧瞧去,却被身侧之人撞了撞胳膊,只得勉强笑了一下:“这个……”他飞速的盘算了一遍,只觉背脊上冷汗直冒,刘彻哼了一声,韩嫣只得胡乱道:“陛下令建章监擢拔建章营中出色的将士七百人,随同陛下上林苑狩猎。”   刘彻斜睨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卫青得令,走下点将台,于千军阵前勒马而立,刘彻走到栏前,俯瞰下方,只听卫青宣读完了韩嫣信口胡诌的圣谕,诸军猛然爆发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如山呼海啸,气势恢宏,严肃恭谨。   刘彻完全收敛了玩笑神色,面色凝重的望向那马上的骑士,感受众人发自内心的、军人天性的忠诚与对足下土地的热爱,于金戈铁马的血腥之气间蓬发的激情和勇敢。他第一次如此近而亲切的明白皇权的巨大影响与威力,少年的血性以沉默的、压抑的姿态在血脉中燃烧流转起来。   韩嫣心内忐忑,道:“陛下,方才……”   刘彻淡然道:“这也无甚不可,将他们调入上林苑中本来就是计划内之事,你小子还算是机灵。”   上林苑地域极广,用以训练揣摩骑兵作战再好不过,又可以以护卫陛下出行狩猎为名,而不会引起窦家与陈家的不安恐慌,此事一举两得,早已在刘彻的谋划当中,今次只是被韩嫣提前说了出来。   只见诸人被分为五人一组,一人为长,分别比试骑射箭术,以此擢拔优胜者,自有记录官员将出挑的记录在册,以备选用。   刘彻淡淡的道:“你便随军前往上林苑,做个监军,免得在石玉阁中待得久了,沉溺美酒声色,弱化了斗志。”   韩嫣心内一颤,道:“臣遵旨。”   只听台下猛然发出一阵叫好之声,刘彻凝神望去,只见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躬身骑于马上飞驰,开弓极迅且满,指间羽箭极稳,随着身子在马上颠簸一起一落,箭箭例无虚发,正中靶心。   刘彻道:“你是此间行家,觉得此人如何?”   韩嫣也看了半晌,笑道:“汉人中算是极厉害的,但比之未央宫卫尉李大人,只怕还差了一截,到底年轻了些,又缺乏实战经验。”   两人正在谈论,台下又是一阵呼喝,只见一人单手挽弓,坐骑巧妙灵活,想来骑术甚是精湛,瞧他箭势迅猛无比,力透箭靶,没入之深往往更胜他人。   韩嫣点头笑道:“果然是将门虎子。”   刘彻含了丝笑意,这人正是李广长子李当户。   韩嫣道:“若是真正上了战场,只怕这位李公子要更胜一筹。”他看了片刻,疑惑道,“怎么停了?”   原来李当户出身将门世家,悍勇憨直,视军功为最高荣誉,一向看不起朝廷里头那一批沾着裙带忝居高位却又胸无点墨的平庸之辈。卫青既无政绩、又无军功,自然也在此列,他忍耐许久,今日只觉憋屈,众人具是出身良家,凭什么要由着一个出身低贱又碌碌无为之人选拔?   刘彻匆匆下了点将台,韩嫣紧随其后,正听见李当户冷冷的道:“不如建章监也显露显露本事如何?我等也想一睹卫大人的英姿。”   底下自有一众不服之人跟着起哄,明面上是褒,其实凭着李当户的精湛骑射,再要胜过他难上加难,摆明了是要让卫青出丑。韩嫣待要踏出一步出言阻止,却被刘彻拦住,他侧头看去,刘彻轻声道:“且看看他要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