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传说中的少女
花都之恋(江雨朵)
卷一 白色的奥尔良
这个世界是没有神的。
如果有,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回答过我?
我如此虔诚,跪伏在神的脚下,数亿次的祈求,我的心都要流血了。
而我的愿望,依然无法实现……
雄伟瑰丽的殿堂顶部高挑如拱形的苍穹,琉璃珠串垂落洒下,形成透明的帘幕,象征性地设置了阻隔在皇太子殿下与贵族间那薄薄的距离。
“母亲她说了那样的话吗?”
青年仿佛不安地低语着,左手转动着座椅扶手上镶嵌的圆形宝石,右手持六片玉镶联结成的扇子逃避般地遮挡住自己的面孔。
站在大殿中央,来报告这个无异于灾难性消息的诺力·菲尔侯爵不理会皇太子无意义的询问,径自脸色难看地陈述自己的主见:“王妃此举,实在出人意料。身为陛下的母亲却勾结北方勃艮第党人散布对陛下不利的谣言,我们应尽快出面发表声明予以反击!”
“呵呵……”年轻俊美的军务大臣赛瑞雅闻言像听到笑话般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地嘲笑道:“侯爵大人,请问我们该怎么反击?王妃说陛下不是国王的儿子,而是她和别人生的私生子,这可是她身为母亲的证言。子民们会相信王妃的话,还是我们的话?”
“为了抵毁陛下,北派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自六世时代就服务宫廷的宰相修曼德握紧垂放在袍子两侧的双手,一脸义愤,“而身为上任法皇的王妃,现任法皇的母亲,竟然公开与拥护英国人的北派相串通,这女人真是法兰西的耻辱啊。”
“都是因为陛下还没有在兰斯大教堂正式加冕,才给了北派耍弄口舌小伎俩的余地。如果能早日经过这一公认的程序,无论他们再造何等弥天大谎,也不能动摇陛下身为国王的事实了!”
“你们都够了吧!”似是再也无法忍耐身边无建树的争论,站在歌特式繁复精美的高圆立柱旁,身着深紫色高领军服一直缄口沉默的布鲁克尔·森·达姆将军终于严肃郑重地喝止住周边的纷杂,他冷冷的目光睇向帘后瑟缩在王座上的皇太子,“陛下,身为战略要地的奥尔良被围困已达六个月。如果我们再不出兵,奥尔良一旦失守,法国将彻底沦陷!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勾结英国人的北派,也不是勾结北派的王妃,而是万恶之源的英国人啊!我要求立刻出兵解救奥尔良!”
“将军阁下,你不要太过冒失,”宰相忧心忡忡,“我们应该妥善商量一下再作决定啊。”
“还商量个屁!”布鲁克尔忍不住火冒三丈,“就是你们这些保守派,一拖再拖,才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由于这句话攻击的范围太广,诺力侯爵皱眉转身准备迎击。
布鲁克尔冷冷地瞪向他,“我是在和陛下说话,其余的人少开口!”
“哈哈……将军的脾气还是那样一触即发啊。”赛瑞雅挑挑秀丽的凤眼,笑着打圆场,“那我们就听听太子陛下的决定吧。”
瞬间,被数道目光所包围的法皇太子不安地向后缩了缩身体,小心翼翼地挪开挡住脸的扇子——一直懦夫般地畏缩在椅背上任凭臣下争论的软弱青年却有着意外清雅美丽的容貌。
“万一奥尔良真的失守……我就惨了……”青年低柔地说着,垂着眼帘,长长卷卷的睫毛下眼神如受惊的小鹿般闪烁不定,“也许,我趁现在就逃到西班牙去会比较安全呢。”天真而轻松的一句话,令殿下的一干人等闻之色变。
事实上,无论将军、侯爵或是军务大臣都并不期待他们的查理陛下能说出什么鼓舞人心的言论,但还是没有料到他竟然软弱没用到要抛下国家逃跑的地步。
“万万不可!”
“不行啊,陛下!”
“还没有到那种地步啦!”
反对声同时响起,一向意见难以统一的众人马上站到了同一立场。
布鲁克尔脸色铁青,陈述厉害关系:“如果这个时候陛下去外国,那法国人民会认为他们被抛弃了!而前代国王们为法国的统制权和英国人进行相持百年的斗争,也全部会尽成泡影!”至少,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不可能让皇太子做出这种没有骨气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信手梳了梳长长的浅金色头发,青年露出柔软温宛的微笑,“对不起呢,我对战争方面的事并不是很了解。”
“真想知道陛下所了解和擅长的事情是在哪方面啊……”无法抑制地露出嘲讽笑意。年轻的军务大臣向与自己同岁的查理皇子投去无奈的一瞥。
似乎没有发觉这是轻视的嘲笑般,皇太子查理湛蓝如天海清澈的眼眸弯成浅浅的月牙,戴满各色戒指的十指相握,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后回答:“大概是在烹饪方面吧。”
殿下的群臣陷入不可言喻的悲哀,这就是法国人民的期待,年轻的王位继任人,法皇太子查理陛下,性格懦弱,为人温吞,连大声驳斥别人的意见都不曾有过,而兴趣是……烹饪!
“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查理俊美的脸上荡漾起困倦,“我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不顾他人难看的脸色,他扁着嘴角起身,却在迈步的瞬间,因不小心踩到白色衣袍长长的下摆而险些摔倒。
“陛下!”
在修曼德的惊呼声中,查理狼狈地扶住椅子把手,“不碍事。”回过头,依然是温和浅淡的一脸迟钝。擦了擦额头的汗,修曼德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个流言,希望说出来能够鼓舞一下大家瞬间变得更加低落的心情,“最近民间都在流传一个传说哦!”
“咦?”听到传说,查理双手托腮,再度落座,眼睛闪亮亮地放射出颇有兴味的光芒,“是什么呢?”
“是指那个自古就有的宗教预言吗?”年轻英俊的军务大臣闻言侧头轻抚下颌陷入思虑。
“原来你也听说过啊。这个预言最近很流行呢,”侯爵轻笑一声又望了望布鲁克尔,“将军阁下也应该知道吧。”
布鲁克尔勉强哼了一声算是应答。正是因为连战连败,无奈的民众们才会寄望于自古流传的预言。真是军人的耻辱啊。
“预言中说:‘法国有一天会毁在一个来自异邦的淫乱女人手中,然后又有一个来自洛林省的少女出现,拯救法国。’现在预言的前半段已经实现,大家都期待着后半段也会马上变为现实呢。”修曼德认真地讲着,语音带了自身愿望所寄予的热切期盼。
“是宰相大人期待着预言变为现实吧。”赛瑞雅依然用嘲讽的口气道。
“真浪漫啊……”查理宽大的袖子挡住脸,颇感无聊地再次打了个呵欠,“好了,我要睡觉去了。有什么事就由你们来裁定吧。”
“等等!陛下!”年轻气盛的赛瑞雅叫住他,“你不认为自己应该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做些什么给我们臣子起一个表率吗?”
“赛瑞雅,你越来越无礼了!”修曼德厉声喝止。
布鲁克尔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虽然陛下无能,也轮不到赛瑞雅教训,这个贵族青年虽然聪明有实力,却可惜太过尖锐了。
走了几步的查理闻言顿了一下,徐徐地转向身,清秀的脸漾起温柔甜美的笑容,“说得是呢。好吧,我从今天起闭关十日,请求天主赐法兰西以胜利。”温宛动人地笑了笑,法皇陛下接着说道:“那么,这期间的政务,就交给赛瑞雅和宰相大人共同处理了。”
“这种时候闭关祈祷有用吗——”
直到查理走上通向自己寝室的长廊,耳边犹能听到脸色发白的赛瑞雅自前殿传来的悲鸣。
唇边勾起一抹无情的笑,有如蓝天般湛清的眼眸转化为海底般莫测的幽深,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回应:当然没有用。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神啊……
呵呵,传说?预言?等待?神的救赎?别说笑话了……
信手甩掉象征高贵与圣洁的白色外袍,露出里面方便活动的黑色夜行服,适才还有着无害小兔般迟钝外表的法皇太子查理撑住窗子身形矫健如优雅的猎豹般灵巧地翻跃而出消失在宫殿的某处……
酒馆门口挂着摇曳的风灯,微弱的橘色火焰朦胧地映出招牌上镌刻的深蓝酒店四个字,雨滴划开黑夜从天而降,在灯火的映照下,从酒馆内部左边的桌子向外张望,会觉得天空划下的不是雨丝而是一道道闪亮的银光。
五官深刻俊美的长发青年枕着手臂半趴在桌上,深邃的蓝眼盯着杯中澄色的酒水,为什么,无论喝了多少杯,还是无法醉呢……不能醉,便不能入睡。这样的惩罚要到何时……苦闷地摇晃着手中的杯子,杯中的酒泛起细小透明的气泡,气泡升起破裂,过程一如梦境……
“好啦,不要喝了。”身形矮胖的老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在他对面坐下,“我这里可没有能把您醉倒的好酒哪。”
青年抬起眼,漂亮的眸子泛动起琉璃的光彩,美丽的唇形轻扬凝成一抹俊雅的笑,“叫你的女儿蒂娜出来吧,我一见到她立刻便可以醉了。”
老板不理会他的玩笑,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您来这儿有人跟着吗?”
“有啊,我最忠贞的部下——月神啊。”
“陛下!您怎么还是这么轻率!现在南部充满了英国的间谍和北派的奸细,您私自离宫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被发现就……”
“嘘——侍卫长大人,如果你再大声我被发现就是迟早的事了。”
“叫我老板啦!”老板苦恼地搔了搔短短的头发,抱怨道,“为什么早已远离宫廷的我还是要忍受您的不定期搔挠呢,而且您从来都不曾付过我酒钱……”
“没办法呀……”青年伏在胳膊上低低地笑道,“我每次不愉快时,只要见到你这张因我欠下的数额不断上涨而心痛的脸就立刻会恢复心情了啊。”
老板低叹一声:“您还是这样任性……”
“没关系,”青年耍赖般地眨了下右眼,“我只在你一个人面前任性而已。”
老板垂下睫毛挡住眼中破碎的悸动,“……这次是因为王妃发表的声明吗?”
“连你也听说了啊。”他懒散地撑住半边脸颊,任金色发丝如光滑的流水顺势滑落披洒一肩,“那个女人啊,竟然说我是她和别人生的私生子,真是少见的女人。”冷冷的讥诮浮现在唇边,为了阻止他成为法国国王,竟然公开宣称他并非皇室之子,真是厉害!
“你不要太伤心,这女人胡说八道,没人会信的!”曾在查理身为王子时担任他的侍卫队长的老板出言宽慰。
“也许……不是胡说八道呢……”查理轻笑着举起酒盏,深湛的眼眸透过金黄色的酒水向他望去,变幻的眼波因动荡的水泽而呈现不安定的琉璃色,完全遗传自王妃那妖艳的容貌、异样的美丽……落在老板眼中,却直觉毛骨悚然。
“呀——”
细小的女性尖叫声牵动查理的注意力,向左边望去的瞬间,老板慌乱地擦去额角上密密的汗。
昏暗嘈杂的环境里,那背对着他的纤细挺直的身姿发出耀目的光芒。查理眯了眯眼睛,才看清那是该女子披洒及膝长长卷卷的秀发因沾着无数雨珠在灯下交映闪烁的折射光。
“哈哈,让娜,你又来这边乞讨了吗?”周边的粗鲁男子大声地调笑,再度伸手去抓少女的手腕。
少女躲闪不开,被他擒住手腕,她气恼地驳斥:“我才不是乞丐!我警告你!如果再不放开手……”
“我偏不放,你能把我怎么样?”男子挑挑浓眉,周围看戏者更加笑得肆无忌惮,其实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穷日子无聊至极,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逗乐的机会。
“哼。”少女手肘一抬,将被紧握的手向自己的方向带来,伏下头,竟然在男人的手臂上重重狠狠地咬了下去。
“哇——”男人忙不迭地把手松开,低头一瞧,血都冒了出来,不禁大为光火,“让娜,你不愧是在老家放过羊啊。简直是只牧羊犬。竟然咬人……”
“哈哈哈,那我们以后就叫你小狗让娜吧!”旁桌的男子们哄笑成一团。
少女愤愤地转过身,小脸憋得通红,“老板——”
“哦哦,让娜来了。”老板好像才看到她似的,打了个招呼。
少女拎着一个包裹用肩膀挤开不时伸出的毛手毛脚,快步走到老板和查理的桌前,充满期待的目光紧盯着老板,声音像沾了雨水的青草般清爽干脆,“今天让娜带来了新鲜的干酪哦!”
“可是……”老板有些为难地道,“让娜,我这里还有不少啊。暂时不想买……”
少女充满了失望,目光都黯淡了下去,“可是这条街就属老板这里热闹啊。因为下雨,别家的客人都不多,今天大家都没要……”
低低的诉说,像是在恳求。对于这样的城市贫民来说,一天没有收入就代表次日的饥饿吧。查理心不在焉地想着,伸手轻松地夺过少女手中的包裹,在她还来不及发出诧异声响前,一枚金币便塞入了她的掌心里。
桌上的烛灯太过黯淡,她必须睁大眼睛才能看清这男人的脸。浅金色长发随意地披着,靠墙而坐望着她似笑非笑的男子有着与她所接触的人完全不同的优雅的气质。湛蓝深邃的眼眸像是两枚无杂质的海蓝色宝石,五官也深刻得有如雕刻而成的雕像。俊美得不似存在人间的男子……
“怎么?不够吗?”查理扯开一抹笑,让她不觉间竟后退了一步。
“不不……不是……”她磕磕绊绊地说着,不知为何,脸先红了,“是太多了,我……我找不开。”
“没关系。”查理随意挥了挥手,把包裹塞给老板,“诺,这算我还你的酒钱了哦。”
老板嘟囔着:“我比较乐意你直接把金币给我耶……怎么,你还有事吗?”他转问让娜。
“没事……”让娜连忙摇头,刚转身,却又再回首,望着查理,鼓起勇气说了声:“谢谢……”
望着脸色绯红离去的少女,老板咧咧嘴,“真希望我也是个美少女啊。这样就不会有恶意赖账者了。”“说什么啊……你要是美少女,我不是早娶你做王妃了吗?”查理伏在桌子上,含混不清地说着。
“查理你醉了。”
“我没醉啊……”
“是是,你没醉。”老板伸臂架起他,把他扶向后面的房间,“喝醉了的人从来没有一个承认自己是醉鬼的。”
“不是……我真的没有醉啊……”伏在老板的肩上,查理轻轻地说。
“是啊……”
望着一放到床上就昏睡过去的查理,老板复杂的神色中闪过一道凄楚,“我也希望你没有醉……”握着木门的手指紧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来我这儿呢……陛下……”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
“萨拉!萨拉!”
金发闪闪的孩子冲站在梯子上修剪一人半高花架上的花枝的男子兴奋地喊着。
正全神贯注于手上花朵的男子被骤然在身后扬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儿摔了下去,他急急抓住梯子,懊恼地回过头,“殿下,你要害死我吗?”
阳光下的孩子仰着笑眯眯的洁净脸颊,眼睛像天空般蔚蓝清澈,“萨拉!父皇批准你做我的贴身侍卫队长了哦!”
“可是我的志愿只是当一个宫廷花匠而已。”并不觉得自己受到王子宠信是件多么荣耀的事,男子反而近乎抱怨地说道。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耶。”孩子歪侧过头。
“我的愿望只有一点点嘛……”男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阳光下平凡的脸上堆积起温暖的笑容……
拿下门口的灯,表示酒店已打烊。吹熄一根根圆桌上的火烛,直至黑暗完全降临。
老板坐在黑暗中,只有眼睛发着黯淡的微光,半晌,他下定决心似的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滴落衣襟,他胡乱用衣袖抹了几把,向内室走去。
推门时,他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推了开来,透过窗外雨丝的返光,可以看到熟睡中的查理有着孩子般无邪的脸。
颤抖的手,落在他柔软的金发上,这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王子啊……
“萨拉。你干什么?”冰冷的如同酒中冰块与玻璃杯碰撞发出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查理掀开眼帘,没有丝毫醉意的眼睛闪烁出深海幽蓝的清辉。
“你……你没有睡……”不知是安心还是惧怕,老板的声音低低地发颤。
“如果我这么不小心的话,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垂着头发出一声轻笑,查理慢慢起身,“今天一见面,你就显得很不对劲啊。萨拉,比演戏,你比我差远了……”状似漫不经心地说着,却霍地翻身,猛然间把老板压制在身下,手扼住他的喉咙,“可是……我不愿意相信!”手指略微收紧,无情的蓝宝石凝视着老板的脸,压抑的声音带了不可抑制的愤怒与痛楚,“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想杀死我?”
“不……”老板困难地摇头,“我不想杀你,查理,快离开这里……咳咳……他们就在附近!”
“晚了……”随着阴沉的声音,一支袖箭自门口射来,查理的注意力集中在老板身上,避之不及,被射中了后背。
他立即翻转自床上跳下,回头望去,见一个蒙着黑色斗篷的高个男人堵在门边。
“老板,你没有完成我们的约定啊。”男人阴沉的目光扫向老板,“你果然不肯动手。哼哼。”
查理握紧拳,摆出防备的姿式,老板却出人意料地冲上去抱住堵在门口的男子,回头大吼道:“查理,你快走!他们在附近还埋伏着人,都是杀手,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跳窗户!月神在窗外!”
“放开!”男人拼命挣扎,急于摆脱老板的钳制。
“你快走!”老板紧紧缠住他,眼泪流了下来,几近绝望地向查理拼命嘶喊,“对不起,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要背叛你!他们抓了我女儿,要我给他们通风报信,我没办法。原谅我,原谅我……”
说话间,男人终于将老板甩开,快速从马靴中抽出匕首在指间一个旋转,便向查理掷去。
查理正站在床头的死角,眼见寒光迎面,他只能咬牙举臂挡住心口,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张开眼睛,眼前却是熟悉的温和面孔。在危急关头,老板飞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疾射而来的尖刀。“萨拉!”查理的瞳孔猛地收缩,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扯开一抹熟悉的微笑,红色的血丝顺着嘴角慢慢流出,蜿蜒的痕迹烙印在他冰冷的心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他们你来了……对不起……”老板褐色的眼睛涌出滚热的泪,掺杂着无可奈何的惶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我是个没用的男人……”
查理复杂地注视着他,一语不发地把手移动到他的背,摸到匕首,迅速拔出,向堵在门口正要呼喊同伴前来的杀手掷去。一刀正中后心,男人身子一软,来不及发声,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无言地任怀中的老板软软地滑下,查理转身推开窗子,月神就在窗下,他吹了声口哨,那通体纯黑的马儿便轻轻靠近。
“查理……”手扯住他长长的衣摆,老板犹自喃喃地道,“原谅我……”
雨沙沙地下着,查理站在窗边,风吹起他金色的长发,挡住他的容颜,金色的发丝起伏中幽深如海的眼眸不带任何感情地回顾地上濒死的人,毫不犹豫地开口,连声音也带着雨夜的清冷:“我拒绝——”
说完三个字,他动作漂亮地伸手在窗台一撑,翻跃的同时,黑色的衣摆和金发迎风飞扬,侧转脸颊,幽深的眼眸淡漠地转动凝睇老板最后一眼,薄唇掀动发出宛如死神的无情宣告:“背叛者——死。”
最后一个字消失,黑夜般的男子消失在老板的视线中。
窗外的雨打在梧桐叶上,发出凄凉的声响,老板的眼睛渐渐地闭上了,而涓涓的眼泪却无法停止。
身后响起混乱的脚步声……
“什么嘛,老板这个笨蛋,如果乖乖听我们的话,他也不会死啊……”
“贱命一条,杀不杀他有什么用,快去追查理吧……”
“唉,没想到那个传闻弱不禁风的小子居然有两下子,你们看,他一刀就掷死了卡洛里……”
“快追吧!主人还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呢!”
声音再度消失……不知是谁扔下了火把……
萨拉半开半闭的眼中,所见到的最后的颜色是——依稀的红。
陛下……我的愿望真的只有一点点……
只想开一家小酒馆,和妻子女儿平安地生活……为什么……这样一点点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呢……
不知在夜色中奔驰了多久,直到雨停,月亮发着微红的光。陌生城镇的小巷曲折幽深,不知通往何方……
嗒嗒嗒……马蹄不断地发出寂寞的声响,每一下,似乎都敲击在他的心上。
受伤的部位由于马背的颠簸,已经绽裂,血汩汩地流淌着,身体却反而变得更加燥热。
胸腔里某种异样的感情正在不断地饱涨,是懊恼、愤怒,还是寂寞呢?
他怅然地抬首,只见路旁不知名的树上飘落下粉红的花,带着点点的血色,在月光下迷离飞舞。马蹄的声音似渐渐远去般,耳边一片沉寂,所有的声音因感官的迟钝好像都消失了……为何心被撕裂的痛楚却依然如此清晰?
有什么正在胸中呐喊着,视野越来越模糊,茫茫然地驻足环顾,四野如此空旷,除了身后的影子便是一无所有。失血造成瞬间的昏眩导致身子一歪,他从马背上掉落跌至污泥之中。
“好痛、好痛……”
侧脸枕在泥水里,冰冷的蓝宝石看不出情绪却淌下深蓝色的泪滴,是哪里在痛?心,抑或身体?忍不住有些想笑呢,他——法国国王——全世界最孤单的人,连拥有一个朋友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果然……根本就不可以信赖任何人啊……”
嘲讽地低喃,同时发现自己似乎已没有再度站起来的力量。难道,就要死在这里吗?像母亲所希望的那样,早早地消失了吗?
深邃的眼睛因不甘而绽放出清冷倔强的光辉,纤长优美的十指深深地陷入土地,微弱破碎的声音自苍白的嘴唇中发出:“救我……救救我……”
神也好,天使也好,魔鬼也可以,只要不让我死去……我的心,我的灵魂,管你要什么,随便拿去,只要别让我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在烂泥里……
远方,有飘渺的歌声传来,是属于少女低婉轻柔的嗓音,在雨后的空气中传播,由远至近。
宛如抓到生命的希望,查理费劲全身力气举起手臂示意。
“呀——”
因看到浑身污血倒在路边的他而受到惊吓发出的尖叫声却有着似曾相识的错觉,他抬头眯起眼睛,努力地凝聚视线,夜空下,金色长发与星光折射出熠熠光彩的少女正惊讶地瞪着圆圆大大的眼睛。
“让娜……”
模糊地想起一个不知为什么记住了的名字,他微弱地呼唤了一声,终于闭合双眼,任由意识滑向深沉未知的黑暗。
正文 第二章 黎明时升起的星子
夜晚的流星像萤火,闪烁着微弱的光一晃而过。
深邃的夜空犹如某人的眼睛,正温柔地凝视着我。
我有一种预感,一种有关相遇的预感……
是谁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如同风车送来远方的思念……
看到有人横倒在路边,并不是件稀罕的事。不管是没有来头的城市醉鬼,还是被人暗杀的达官显贵,在这样混乱的时代中发生什么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只是……因为是夜晚,因为看到怵目惊心的血,还是忍不住被吓了一跳地惊叫出声。而更令人诧异的反而是听到她的声音后,那趴倒路边的男人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让娜小心翼翼地靠近,先伸脚碰了碰他,确定男人已经失去意识。她才挑着疑惑的眉慢慢弯腰拎高手中的灯,照向对方的脸孔。
伸手拨开遮挡在他颊上的浅金色长发,映入眼中的容颜有着柔美的脸部轮廓和如刀雕刻而成的立体五官。
“咦?”她睁大眼睛,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这个男人,不就是今天在深蓝酒店里遇到过的那个人吗?
那斜靠着墙,慵懒地半趴在桌上,有着美丽眼眸、温柔微笑的清雅男子,让她不觉间看到发呆失态的人,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手上的灯向后移动,看到血从他的背上缓缓地流出,光线太暗,看不出他受的伤究竟有多重。
若是以往,肯定不会管的事,这一次她却莫名其妙地伸手去搀扶,“醒醒呀,天,你、你好重哦!”皱着小脸,把他的胳膊架在肩上,艰难地刚迈开一步,就“砰”的一声连她一齐倒下,真是……这下衣服也破了。
让娜挣扎着站起身,为难地轻拍他的脸颊,“醒醒呀,我、我背不动你啦!”
而那秀丽的眉毛只是皱了皱,却依然紧闭着双眼。
她只好再次把这个高大的男人架在纤细的肩上,半背半拖地拉着他向前走。自己一定是不正常了,竟然会主动招惹这种麻烦。
可……可他是个好人啊,口袋里还有他给的金币呢……而且,而且……
喘口气,她抬头凝望雨后的星空,广阔深邃的暗夜传来某人轻声的呢喃,就好像刚才他望着她所发出的温柔的呼唤……
让娜……
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少女敲敲自己的头,“我到底在想什么呀!”人家可是和自己完全不同世界中的人呢。
“咴——”嗒嗒嗒……皮毛比暗夜更深沉的马低低地嘶鸣着跟了过来,蹭着他的衣摆。
“怎么?你是他的马吗?”少女捏着自己尖尖的下颌,疑思着望望马,又望望肩上的男人。
马儿眨着幽深的眼睛审视着她。少女拍拍它的脖子,“既然如此,那背他的事就交给你了。”
如释重负地把人放在马上,少女擦了擦汗,打了个响指,“小黑,跟我来!”
月神愤怒地自两个鼻孔喷出白气以示抗议!可惜人马语言不通。月光下少女踏着轻盈的步伐在前方带路。
深远幽邃的寂寞长廊,腥红色的地毯延伸到无穷远。铺着华丽壁挂的墙面凸起的灯架上插着一盏盏幽幽的火烛,他是何时开始在这个昏暗不定的空间里游走的呢?
安静的宛若沉睡的世界之边,每走一步,身后的道路就会坍塌成碎片,只能向前无法后退的道路让他浑身疲惫却还是不能停止。
心中的不安逐渐扩散,我是谁?这是哪里?有人吗?请你快点儿出现……
清脆的笑声远远地传来,前面的淡雾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
淡紫色的沙衣轻轻荡漾,金色耀眼的长发有着生命力般招摇卷动。徐徐转身,宛如绿宝石般无机质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唇边却浮起比蔷薇更妖艳的微笑,既亲切又恐怖,那是他所害怕的人……妈妈……
“查理,你是个私生子呢。你没有权利继位做国王啊……”鲜红的蔻指猛然伸来,女人发出连串清脆猖狂的笑,上挑的眼睛斜睨着他流露出无限轻藐的光芒。
“不、不是、我不是!”他掩住耳朵,好像无法忍受这刺耳尖笑声似的大吼了起来。
随着怒吼的声音,壁上的灯一盏盏熄灭,世界归于一片黑暗。他抱住头,蹲在角落里。母亲的幻象消失,城堡在眼前块块塌陷……不想动,就这样,连同自己埋藏在黑暗中……悲伤的事,痛苦的事,所有的秘密一齐消失……
“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这个声音是……他猛地睁开眼睛。
“不是该到练剑的时候了吗?”
那以为已经消失不见的人,正蹙着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殿下,你要害我被国王骂吗?”
“萨拉?”
颤抖不安地呼唤出他的名字,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当然啦。”男子双手斜斜地扶在腰上,昂着头教训道,“十二岁的人不懂得剑术会是很丢脸的耶!”
“十二岁?”他怀疑地问道,又摸摸自己的头发,短短的只到肩膀。
“当然啊。”男人有些奇怪地道,“你还在做梦啊!”
梦?他环顾周边,阳光、树阴、水坛、远方的花架,这里是他所熟悉的地方,是宫殿中的花园。吁出一口气,他抱住肩膀,“萨拉,我做了个噩梦!”
对,那些都是梦。被母亲背叛,被丢弃,所有的不安,恐惧,勾心斗角,还有萨拉会死掉,都只不过是梦而已……
“做梦也会怕,难怪王妃总说你是长不大的小孩子。一直在为你操心呢。”萨拉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苦笑着。
阳光太过炽亮,背景模糊发白,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的是……他是被爱的小孩子,这里是安全的现实……可是,为什么,心一直怦怦地跳,急促得让他感到害怕呢。
“快点儿练好剑,王妃请了宫廷裁剪师给你量礼服,还在等你呢。”萨拉微笑着伸手捉住他的手腕,“我们走吧。”
握住他的手异样的冰冷,如心底最熟悉的温度……不对,不对,望着那背对着他拉着他走向不知名地方的男人,心里弥漫起异样冰冷的恐怖。
“萨拉,你要带我去哪里?”惊悸的感觉自背后缓缓爬升,那个方向才不是练剑场。
“快走吧,王妃在等你哦。”男人加快脚步。
手腕麻痹,恐惧通过血液传至心脏,流遍全身,不、不对,妈妈怎么会想到照顾他的事……不对、不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管过自己……
“怎么了?”背对着他的男子回过头来,甜蜜的笑容在发白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扭曲,“王子,你怎么了?”
“我不要跟你走……”用力甩开他的手,他垂下头,步步后退。
“为什么不和我走呢?想害我被国王骂吗?”
“你不是萨拉,因为、因为……”怦怦怦,心一直跳一直跳,他终于咬着唇说出那句足以让梦境破碎的话:“因为萨拉已死了……”
“是哦,我死了呢。是你害我的,是你害死我的。”面前男人的七窍忽然涌出鲜血,却还保持着那样柔和的微笑,反而更加显得诡异森冷令人害怕,“你总是害我哦,查理……”
“不是我,不是我……”不知为何变成孩子的自己拼命摇头,不断向后退。不是他,是萨拉先背叛他,是萨拉不好……
“是你!”沾着血的手向他伸来,流满血的脸近在眼前,“为什么你要来找我?如果不是因为你经常来,他们怎么会想到绑走我的蒂娜,查理,是你害我的。是你害我的!”
“不要——”
用力推开身前浑身是血的人,他转身向后跑去。阳光,花园,仿佛都消失了一般,无穷深远的黑暗在前方弥漫,像是浓浓的雾……好累,好累,可是都看不到终点,他好疲倦,有谁快来救走他……如果这是梦,就让他醒来,但是……究竟恐怖的是梦境还是现实……
终于,腿一软,他跌倒在地,蜷缩起小小的身体,伸手挡住脸,就像无助的孩子般,以为闭上眼睛就可以逃避世界,以为捂住耳朵就可以否定他不想面对的现实……
是谁说过,把感情全部埋藏在心底,绝不向任何人袒露,不让任何人看穿,就可以变得坚强,变得不易受伤。
而心底越来越深的寂寞与不安又怎么逃得脱那夜夜梦境的网罗……
无法欺骗的那个人、掌握心底全部秘密的那个人,名为——自己。
他的眼泪自紧闭的长长卷卷的睫毛下缓缓地流出,无声无息地沿腮滑落……
你做了悲伤的梦吗?为什么一直在哭?
让娜托着双腮趴在床边,歪着头睁大圆圆的眼睛,怔怔地凝望昏迷中犹自不断流泪的男子。
与简陋的房间破旧的木板床何等的不合拍,他就算浑身沾满污泥,也还是散发着高贵的气质。近似奢华的美貌有着不曾向任何人低头的骄傲,却在熟睡之后露出了孩子般惹人心怜的表情。
在深蓝酒店初见他时,感觉他的出现就像是在冬夜中见到兰花,有一种莫名的久违了的感觉。尽管他穿着只是简单的黑色布衣,但她还是直觉地把他和有着高贵地位的人们联想到一起。
他背上的伤口不大却很深,她没有药,只能用酒消消毒再小心地用布条裹紧伤口止血,昏迷中的男子始终不醒,一边呢喃着听不清的话,一边发起烧来。
懊恼地敲敲自己的脸,她忍不住要问:“让娜,让娜,你这个迷糊的家伙,又做了莫名其妙的事啊。为什么要捡这个麻烦的人回来呢。”自己不是一向最讨厌那些有身份的贵族吗?从他出手那么阔绰来看,肯定是个非富即贵的公子。这样的人,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要和他牵扯在一起……
少女的眼瞳在纯蓝之中还泛着些微的水绿,仿佛妖精才有的会闪烁光彩的眼睛,此时,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沉睡中的青年。
与此生遇到过的每个人都不同的男子。
与父亲,兄长,酒店里毛手毛脚的男人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他是一个优雅美丽的男子。
为什么她竟会觉得这个人就是她一直等待着与之相遇的人呢?
“这一定,只是错觉而已。”用力漾起一个笑脸,她的手爬上睡美人的颊,轻柔地触摸着他,仿佛害怕碰到便会融化,“你好像家乡的云哦,是那种只可以看,却一定得不到的存在……”
天真却并非不解世事的脸,晶莹蓝澈又浮动绿光的眼睛,纯金般贵重的长发因半跪在床边的姿势而洒落在裸露的脚趾上,妖精样的少女慢慢地垂下头,在沉睡中的男子的额上印下一个吻。
“我并不是喜欢你才这样做哦,”少女红着脸吐吐舌头,“我只是想收一个救助你的费用而已嘛。反正你在睡觉,亲一下你也不会有感觉的……”
是呢,她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这个男子会在醒来后毫不留恋地离去,想要留下一点点回忆。
而为什么竟会有这样的感觉呢……不舍、眷恋、这样的感情……对一个初识的陌生人?
好奇怪,只是在同一个夜晚见到他两次而已。
却感觉这是至今为止十六年来最深刻的回忆。
深蓝酒店,朦胧的灯火旁,斜靠着墙慵懒的男子冲她温柔地一笑,掌心中便多了一枚浑圆的金币。那个时候,之所以自己会发呆,一定不是因为金币的重量吧。
紧紧握着它,慢慢地退出去,嘈杂的小酒店充满来来去去的陌生人,遇到他,也只不过是人生中一个小小的相逢片断而已。因为明白不会再相遇,毫无祈求与冀盼,所以才会只有单纯的愉快和兴奋。
唱着歌,去买次日的面包,却不知为什么舍不得用他给的钱,握紧它,把它小心地放在口袋里,终于还是没舍得花掉。感觉这是会带来幸运的金币呢,像听到过的古老的童话般。
怀着天真的梦,蹦跳着走在熟悉的路上,却被倒在路边一身血污的男人吓了一跳,而就在惊悸间,听到陌生的嗓音念出自己的名字——让娜……
他竟然记住了她的名字,想到这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让娜捧住脸颊,又望望眼前沉睡中的男人。发现他的表情好像很痛苦,长长的眉一直紧紧地拧着不肯放松。
真可怜,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呢,在昏迷中也无法舒展眉心。
她摸摸他的头,想抚平他眉间的扣,却出乎意料地发觉他的温度又升高了起来。
“这样不行呀!”她皱起脸,还是去弄个湿毛巾帮他冷敷一下会比较好吧。血虽然止住了,却烧得这么厉害。
刚要起身,却忽然被揪住头发,“好痛!”她差点儿流出泪来,龇牙回首,以为他醒过来了,却意外地发现他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视线下移,他的手不知何时缠上她长长的头发,像睡着以后不握着什么就不能安心的孩子般,他紧紧攥着那绺金发,吐出破碎的声音:“妈妈、妈妈……”
眼泪不知为什么“刷”地流了下来,她伸手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母亲去世那一年,她好像也是这样,只要在睡梦中被惊醒肯定会先喊:妈妈!
希望母亲消失只是一个梦,希望在喊出她的名字后就可以得到温暖的拥抱。好寂寞,好寂寞,无论怎样也无法消失的痛楚,诉诸语言也不可能实现的心愿,只得缄默陈封无人了解的伤口……
坐下身,她抱住他的头,轻轻唱起一支摇篮曲。尽管,你已经长大了,尽管你一定是身份高贵与我不同世界的人,可是,关于思念与寂寞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吧。
那么今夜,希望你可以放心地睡,我会握紧你的手,为你唱一夜的歌。
睡吧,我的宝贝……
暗夜的星星都已经沉睡了……
睡吧,我的男孩儿……
黎明的星子都快要亮起来……
所有的玫瑰,等你醒来,都属于你,我的宝贝……
等你醒来,我便让你看到更美丽的世界……
不知令人恐慌的梦境是在何时消散的,隐约听到有柔婉的歌声传至梦境的深处。带着风中的花香和令人怀念的甜甜的气息。
好像很久没有一觉睡得如此之长。查理在睁开眼之前,慢慢整理犹自困顿的意识。而掀开眼帘的刹那,大脑却再次重归一片纯白。
趴在床边的少女枕着胳膊睡得正香,耳边垂下一小绺的金色卷发蹭着白皙的脸颊,因睡姿的不正确时而皱着鼻子,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这样的少女是什么人呢?
惊愕只是一瞬间,被注视的少女忽然毫无预兆地掀开了眼睛。
大大的眼瞳,是水蓝色的,清澈柔软,不知是否是射来的阳光造成的错觉,那透亮的眼眸中还依稀闪动着光点般璀璨的绿。少女在看到他后松了口气般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瞳周边的绿色像是被点亮了一般,光圈似的更加明亮地包围着软软的蓝,焕发出会使人视线都无法转移开的美丽。
“太好了,”少女呼出一口气,仰起脸甜甜地说道,“我以为,醒来之后你就会像妖精一样消失了呢。”
“妖精?”
“对啊,你很像是出现在暗夜中的妖精呢。”兴奋地把脸又更贴近一些,少女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天真稚气地说着,“天亮了,你就会消失!所有见过你的人,都会被消去记忆。只能在梦境中相遇的妖精……”
像妖精的,应该是说着这些天真的话,瞪着圆圆眼睛的金发少女吧。查理犹疑着,刚刚要坐起身,后背便传来撕裂般的痛,“唔——”
疼痛唤回所有的记忆,精致的脸孔因此微微地蹙起眉毛,暗杀者应该是北派的奸细吧……
“我的马呢?”
没有问你是谁,没有问我为什么在这里,而是用清冷的语气冷冰冰地问他的马在哪里……让娜垂下头,浅浅地笑了,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是期待他的目光会停留在她的身上吗?哪怕只有片刻?
抓紧裙角,她抬起头,露出大大的笑脸,“放心好了。我把小黑系在放干酪的房间里,虽然小了点儿,不过小黑好像很乖哦……”
“小黑?”眉毛跳动,这个女人是在说他的月神吗?脸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还有……她把马和干酪放在一起?
“我想……”他捂住嘴,“你最好先去看看你的干酪还剩下多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无聊的话。
但听到这句话后,反应迟钝、一脸茫然,半晌后又突然恍然大悟、转身飞奔的少女千变万化的表情的确娱乐了他。
好有趣……嘴角轻轻扬了起来,看她手忙脚乱向外跑又撞倒水盆的样子实在是……
“我……好像有点儿奇怪……”及时收住唇边的笑意,他摸摸自己的脸,淡漠的表情重新回到脸上,开始仔细打量身处的环境。这里虽然是南方他统治下的区域,但也不可以掉以轻心,昨夜被刺杀的危机感还没有散去。即使是看来纯真的平民少女,也未必不是有心人士刻意的安排吧。
靠在墙上,他思考着是否马上动身会比较安全……
“要吃粥吗?”门再度打开,小小的脑袋先探进来,笑盈盈的小脸在卷卷金发的映衬之下简直像个娇小的陶瓷娃娃。
看到淡漠如蓝宝石般的眼睛向她射来冷冽的视线,她竟不由得涌起些害怕,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露出讨好的笑容,“虽然不好吃,但是不吃伤不容易好喔。”
“你怕我吗?”将她怯怯的样子尽收眼底,他忽然问,“把一个莫名其妙受了箭伤的男人收留在家中,不怕我是强盗?”
“我……我虽然有点儿怕你,但你才不是什么强盗呢。”少女红着脸抗辩。
他的表情凝重起来,深蓝色的眼睛也更加的冰冷,口气严厉地质问:“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但是……”从裙子的口袋里摸出圆圆的金币,她夹在指间向他一晃,有着金色卷发的天真少女露出可爱纯稚的笑容,“你是个温柔的人呢。”
盯着少女的脸,平生第一次,他竟然对某人的思维方法产生了兴趣,“那你为什么还会怕我?”
“因为……因为你醒来以后一直板着脸嘛。”小声地说着,少女偷偷抬眼看着他。
冰冷淡漠有着疏离气息的男子忽然笑了,长长的眉向两方飞扬,漂亮的眼睛像解冻的春水,整个人的气质在瞬息间完全改变……让她不由得看呆了。
“你喜欢这样的我?”
少女没有仔细思考对方话中的含义,任凭心灵做主已经先点了头,“嗯嗯,这样笑起来,好柔和,好漂亮喔。”
看到少女大睁的眼睛又开始闪烁幽动的绿泽,查理淡淡地垂下眉睫,但是,她所喜欢的这个表情,只是假象而已啊……
会被面具所欺骗的少女,一定不是训练有素的间谍吧……那么,只是普通人的话,倒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毕竟,如果不是她捡回自己,也许这会儿,他已经落在了北派手中,或是因流血过量死在烂泥地里……
好吧……
“怎么了?你伤口又痛了吗?”看他低头沉默,她走到床边,俯下身关切地问。
“没有。”他抬起头,给她一个清爽美丽的微笑,“忘了说,谢谢你救我。让娜!”
看到他那样温柔的微笑,少女的脸颊不可抑制地涨红起来,啊,他还叫了她的名字呢。他果然一直记着自己的名字。小小的发现便足以让她的心情霍然雀跃,脚步转动轻盈地像在跳舞,“啊,那个……你要喝粥吗?”
“好啊,我正觉得肚子有些饿呢。”这样保持着温柔的笑,说些她想听的话。反正只是萍水相逢的少女,就扮演她心目中的那个温柔的自己吧……当做对你的报恩好了……呵呵,他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好的人呢……
“我……我的手艺真的很差的!你觉得不好喝不喝也没关系。”看他捧起碗小口地喝起来,紧张得什么似的少女十指相合指尖相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慌乱不安的模样。
“很好喝啊,有些甜甜的呢。”他眯起眼睛,向她轻轻一笑。成熟男子的魅力配着刻意的温柔令人难以抵挡。
“真的吗?”少女的眼睛霍然放亮,“我掰了许多干酪加进去。你喜欢甜的吗?”
“喜欢啊。”凝视着她欣喜的表情,他觉得不可思议极了,怎么有人能把眼睛瞪成这么大,让人会担心眼瞳就要掉下来了似的。
“好棒哦,我本来以为你一定喝不下去呢。只是粗糙的豆粥而已。”
“怎么会,”手持粥碗的优雅男子微笑着说,“带着诚心与关怀煮出来的东西总是会特别好吃啊。”
“咦……”少女闻言怔住了,表情微妙地有些变化,眼睛一眨,眼泪便扑簌地掉落下来,连忙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怎么了?”上一刻还一副上了发条似的好开心的样子,怎么忽然就又哭了呢?他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吗?皱了皱眉,他不解地望着她。
“对不起!”她连忙摇头,甩掉挂在脸上珍珠般的泪,“妈妈,我妈妈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喔……那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母亲。”和他虚伪的温柔不一样,真心讲出那样话的人一定是拥有真正温柔之心的人吧……是啊,原来这世间也存在着那样温柔的母亲呢,天使一样的女人……呵呵……而他的母亲却是个妖艳的魔鬼……
“是的,”少女低下头,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自己的衣裙,“妈妈很美丽,妈妈很温柔,是我最最喜欢的人,可是……可是……”
“可是?”他伸出手指,勾起少女的下巴,被抬起的清秀的面庞上布满闪亮的泪珠,少女因眼泪而显得更加清澈的眼睛如此近距离地直直地凝望着他,清澈得都可以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了……
“为什么这样的妈妈却只是因为身体很弱不能多干活,就要被爸爸所厌恶呢?”不小心,被他深邃的眼睛诱惑,讲出了心中一直不解的疑惑。眼睛不敢眨动,只要轻轻转动,泪水就会再次夺眶而出。这么的近,会被他看到。这样满脸是泪的丑陋的脸,怎么能让这样高贵美丽的男子看到呢……一定会被嫌弃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事?那是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一个人的孤单,一个的寂寞,长久以来不敢宣之于口的问题,为什么会如此轻松地向他袒露呢?
美丽的妈妈、温柔的妈妈、善良的妈妈,只是因为身体不好,不能挣钱养家,便被父亲所讨厌……自己很乖,很努力,和哥哥们一起干活甚至干得更多,却只是因为是女孩子,从来得不到父亲一点点的关心……
“你的眼睛很美丽。”那抚摸着她脸颊的男子这样微笑着说,缓缓地低头,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地印下像羽毛般轻柔的一吻,“让娜,不要哭……”
会这样温柔地对她讲话,会这样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虽然局促害羞,但更多的是让她感到安心的感觉……如此陌生,却又让人留恋。
“对不起,我是个爱哭鬼。”她低下头,红着脸擦去眼泪,“粥都凉掉了,不用管我,快把粥喝了吧。我……我还要先出去一下。”
呵呵……小女孩儿,只要一点点温柔就可以被打动呢。查理不着痕迹地浅笑,看到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房间准备出去,他竖起食指放在唇上轻声叮嘱:“让娜,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哦。”
“好的!”少女扎好头巾回头露出甜蜜的微笑,“放心,我一个人住在这儿,你的事对谁也不会说的!不过……”手指抓住门框,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流露出莫名的感情,“你要答应我,不要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消失哦。”
像是被她大大眼睛中水绿色的寂寞蛊惑了一样,不可思议地,他竟然打消了要马上离开的念头,“好的,我走的时候,一定会和你告别。相信我,让娜。”
“嗯。”门推开了一些,风从外面吹入,少女卷卷的金发飞扬,大眼睛弯了起来,充满信赖地微笑着说:“我相信你!”
少女的全名叫做让娜·达克,还有三天就满十七岁,出生在法国东部的杜米列村。父亲是农民,母亲病死后,适逢村中的土地被侵占,父亲想带着哥哥们搬到别处,为了筹措搬迁的路费,把她以三个金币的价钱卖给村里的老头。幸好她逃得快,偷偷上了通向城镇的马车……
背靠着墙,查理坐在床上,透过窗棂遥望自中天洒落的月光。想起那天,让娜一边给他盛饭,一边讲述她的过往。
“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呢。”递过饭碗,少女大睁着水晶般透亮的眼睛这样说着,“结果那个车夫发现我后没有逼我付车钱,还介绍我来这边帮作坊卖干酪哦。”
“你一个人远离家乡,独自生存,会害怕吗,会寂寞吗?”本来,是与他完全不相干的事,但究竟为什么,他会那样问她呢?表情丰富,爱哭,却会很快擦掉眼泪的少女的身上,似乎有什么牵动着让他去注意……
少女卷卷的长发因用力摇头而晃动起来,露出大大的笑脸说:“现在有你在,所以让娜一点儿也不寂寞!”
真是奇怪不是吗?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问过。自己不说,她从不主动问任何事,却毫无理由地信赖他,把全部的有关她的事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每一天出门前都先做好饭菜,每晚回来时都是跑着进门,脸蛋红通通的,金发也被风吹乱了,像是急于确认他还在这里似的急切地向他望去,看到他的瞬间,才松了口气般地用力地笑着说:我回来啦!
一个人这么寂寞吗?是因为寂寞所以不希望他离开?
但是,他怎么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玩过家家的游戏呢?
今晚的月光很亮,是适合离开的时候……笑了一下,他嘲笑他所想给予的温柔,本来,他想待到她十七岁生日的,可是……算算日子,他出宫已经好几天了。每次都是以闭关祈祷为借口,也该是出关的时候了呢。
再不回去的话,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呢?他还没有好心到为了满足一个平民女孩的心愿而让自己面临窘境的地步。
站起身,背上的伤一时不可能痊愈,但行走已经不碍事了。
床头,他来时穿的斗篷被让娜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在那里,血污都消失了,蹭破的地方也一针一线地被补好。信手拿起来,披在肩上,温暖干爽的感觉带着清清甜甜的香气拥抱全身。这是让娜身上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卖干酪的缘故,这小女孩儿的身上总有着甜甜的点心般的香味,天真透明的眼睛,无邪的一举一动,简单干净的小少女啊。
已熟悉的气息让脚步在出门的刹那犹豫了,他折回身,抽出一张纸,想给她留一张告别的字条。
只要只言片语就好……就对她说,自己已经好了,所以要回去……
冰冷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揉皱纸团,让娜是不识字的……
算了,何必顾虑她的心情,这些天的陪伴与温柔应该已经报答了她的救命之恩了吧。
不再犹豫,他出门牵马,月神看到他,兴奋地摇摇尾巴。通体黑亮的毛皮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织缎般的流光。
忽然,想要笑,想起让娜的叫法——小黑?
摸摸马儿的头,他戏谑地喊叫:“小黑,我们要回家喽。”
对,要回去了……为何会留恋地回头看一眼那闪着灯光的小屋呢?
是因为那个眼睛大到不可思议、金发卷卷长长总是用力微笑着说“我回来了”的少女吗?
他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深邃幽蓝的眼睛再度恢复成无情的宝石,那只是梦而已,妖精般的天真少女,这场相遇,无用处的梦境罢了……
忘记吧,查理。
“骗子——”
身后,惊悸细嫩的声音夹杂着奔跑的脚步声和引发的低喘声,在夜色中如冰冷的泉水流淌扩散。
“让娜?”
“再有三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哦。”
趴在床边,少女甜蜜地这样告诉他,是她小小的狡猾。
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不可能停留在自己身边的,然而即使知道这一切的一切,也还是自欺欺人地希望着,再多留一天吧,再多留一天吧。
这样古怪的莫名的心情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情,看到他就觉得安心,他微笑她便觉得幸福,这样的感觉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啊。
不敢去问他的名字,不敢轻易地碰触他,担心在靠近的同时他会像妖精一样忽然消失,所以,即使注定他和她只能有短短的时间在一起,也希望能留下更多的美好回忆。
把自己的生日告诉他,是因为知道他很温柔。尽管不爱说话,却一直很温柔地对她微笑着,被那样温柔的眼睛注视会让人产生一种被关爱的错觉。这样温柔的他一定能体察她不敢说出口的愿望吧。请你留到我满十七岁的那天吧,就当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每天出门的时候,都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走掉了怎么办?只好安慰自己说:不会的,让娜,他答应过了,走的时候一定会向你告别的呀。
夜晚回家时总是全力奔跑着,想要快一点儿看到那个人的脸,只有亲眼见到他的笑容,胸腔里怦怦失措的心才能恢复正常的频率。
夜晚的星子啊,能否告诉她,这样的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那样害怕他会消失,是因为不想一个人吗?还是非要他陪伴不可?
不怎么喜欢说话的男子,有一双深邃幽蓝得像是夜空般的眼睛,看不透,摸不着,近在咫尺,也让人觉得是远在天边。不管笑得多么美丽温柔,也还是会让她感到悲伤的人……
今夜的月亮特别圆满,是第几个月盈之夜?
心情患得患失,却幸运地遇到一个大主顾,早早卖光了所有的干酪。比往常更努力地向家跑去,以前,只是间屋子,因为多了一个人而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心跳得好快,夜晚的风拂乱她的长发,如果不再快一点儿……
这样想着,却远远地见到有人悄悄地从屋子里牵出马来……星月明亮,那个人身姿挺拔,浅金色的长发披洒及腰……
“骗子——”
在还理不清心中的感情是恐慌、寂寞、害怕、迷失之前,不受控制的大喊已经由嘴巴里失礼地发出了。
顾不得他会怎样看待自己,顾不得这样是不是难看,她只是跑过去,抓住他的披风,哭得连话音也破碎掉了,“为什么?明明约好的,走之前,要和我告别的。怎么可以一个人偷偷地走?我会担心,我会害怕,也许会发疯一样地去找你。说好的,要告别的……”
哭泣着的脸一向是他所不喜欢的。可是眼前的少女每次哭泣流泪他却出奇的没有感到厌烦。清澈的带一点儿浅绿的水蓝色眼睛,不停地涌出眼泪,篮子扔在地上也不管,紧紧抓住他衣服的少女明白她现在是为何而悲伤吗?
在她发现以前,在她还没有搞清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前,他早早就发现了呀,让娜看着他的眼神,那是一个恋爱中的少女所特有的纯真的美丽啊。
连名字也没有问过,却轻易地爱上他,这样的女子,到底是轻薄还是幼稚呢?
“我也许就是因为不想看你哭的样子,才想悄悄离开吧……”低声回答着,而这句话,又是虚假的温柔呢,还是真实的呢……
“是……是这样的吗?”少女低着头,哽咽着,却还是放开了抓紧他衣服的手指。这本来就是和自己不同世界的人,他一定是会离开的。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啊……但是,为什么,初次见到他后只觉得兴奋和愉快的心情,同样是分开,现在却变得如此的悲伤了呢……
他望着她,这个纯真爱慕着他的少女,无关身份,无关其他,单纯得没有任何理由便倾慕着他的少女,这个夜晚,这个少女,将成为他复杂人生中难能可贵的温柔纯白的回忆吧……
俯身,低头,拨开她浓密的刘海,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让娜,好女孩儿,晚安……”
说晚安,却不说再见。因为即使说再见也一定是再也不见。
不留下思念的种子,不做更多的告别,模糊视线中俊雅的男子翻身上马,马蹄嗒嗒……他走了……
“呜——呜——”
无法抑制的眼泪,不停地涌出,视野中什么也看不到,因月光,因眼泪,化成白茫茫的一片。身边不知名的树正在开花,片片飞转,都成为朦胧的一团一团。
那骑着黑色的马,高贵温柔的男子回到他的世界中去了,虽然并不了解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却一定是与她的世界没有任何交集……
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让娜拼命地擦脸,想把眼泪抹掉,想把镶嵌在视线中的那个身影抹掉,眼泪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妈妈,为什么让娜会感到如此的痛苦?
白色的手帕,镶着繁复的蕾丝,出现在眼前。
惊疑地仰起头,水晶般的眼瞳霍然睁大。
身形挺拔、高大、美丽的男子像幻影般站立在面前。
为什么呢?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为什么又会回来?谁来告诉我,这是幻影,还是真实?
“眼睛又睁得那么大,让人觉得快掉下来了啊。”男子淡淡地说着,蓝宝石般深邃的眼睛冰冷如坚固的面具,隐藏着他真正的情绪,让人无法判断,无法捉摸。他忽然伸出手,用手帕试去她脸上的泪,美丽得仿佛遥不可及的男子却有着无限温柔的声音:“不要哭……我不喜欢你流泪。让娜,你微笑的样子比较美。我只是想回来告诉你这句话。”
双手捧住的小小的脸上眼泪依然在不断地扑簌掉落,他弯下腰,把手帕轻柔地系在少女的腕上,长长的金发流水一般划过她的肌肤,沾了夜色,凉凉软软……
“以后,你再哭泣的话,看一下我送你的手帕,就会想起我说的话,让娜,你微笑的样子最可爱。”捧起她的脸,月光下,那目光深邃、金发长长像是魔法师般的男子认真地说着。眼睛,是一种魔法。一种让人相信你说的话的魔法。这样认真地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某人,说出温柔的话,即便是再坚固的心也会当场融化……
“不要,不要!”重复着,从小小的抽泣的压抑忍耐的声音直到终于抬头大声地嘶吼,让娜抓紧了他的手腕,在月光映照下布满泪痕的脸带着痛楚的惶然的却是绝不放开手的决心,手握得那么用力,被那纤细的手腕握紧的地方传来滚烫的温度,“我不要你走!不要你离开我!”
从来没有任性过的她像孩子一样不顾一切投入他的怀抱,抓紧他的衣襟,忍耐着内心真实的愿望只要求得到小小幸福的少女消失了……面前的是一个因为被点燃爱火而激烈、勇敢、美丽得让人不敢逼视的女孩儿,小小的脸上布满眼泪,以及,绝对不放手的决绝,“如果,如果你就那样离开,那么尽管我会难过,也会慢慢地忘记你。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委屈地抬起头,大大的眼睛映着天上流离的月光,木樨花香随风传来,金发长长的少女侧头凝望着他,那么温柔,那么哀伤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回头?为什么要送我手帕,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温柔,你不知道吗?你这样做会让我根本不想再离开你了,即使明知你一定是和我在不同世界中的人,即使明知你不可能和我在一起,即使明知这全是我无礼地单方面在任性,也还是想要紧紧抓着你的手,不想放开,不想让你走,不想分离。因为我、因为我……我已经爱上了你。”
怀中的少女不停地哭泣,纤细的手腕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柔弱的力度,只要轻轻一挥,就可以挣脱,可是……他竟然没有办法做到如此轻易的事。
少女身上像是有着无形的丝线,让他忍不住回头,看到那小小的身影孤单地站在月光下,看到那纤弱的肩膀因哭泣而轻轻地起伏……不知不觉间,就调转了马头,真的只是为了要说一句话吗……或者,自己也对这个女孩子有了不可察觉的眷恋吗?但如果只是这样的理由,是无法说服自己把她留在身边的……
他要的从来不是温柔的感情,适合他的绝非纯白如纸的女孩儿,必需是强者,拥有强大的力量能与他并肩战斗的人……面前这个纤细的少女,有可能做到吗?
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依旧呜咽不止的她,忽然间心思跳转想到了某个古老的预言。
也许……他薄唇轻扬,对心中突如其来的大胆设想觉得饶有兴味。这个少女也许对自己是有用处的呢。虽然人类不可信任,但痴迷爱恋着他的少女那无瑕的因纯真圣洁而绝对不会背叛的感情应该还是可以利用的吧……
经过感性的认可,理性的思考,瞬间百转千回的衡量,冷静的眼睛闪烁起慎重的光芒,他双手放在让娜的肩膀上,轻声问她:“让娜,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爱法国吗?”
少女茫然地看着他,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突兀与情景的不相符,但依然按照本意真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扬起眉,“你不知道英国人正在我们国家的土地上打仗吗?”
少女回答:“我知道英国已经占领大部分的法国领土,可我并不特别的为之心痛,因为侵占我家乡土地的并非是英国人,而是法国本地的贵族。所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爱不爱法国。如果法国只是属于贵族们的,那不论是英国的贵族还是法国的贵族,对我而言,都毫无区别。”
“呵呵,好孩子,你真诚实。”他笑着赞许,月光下,真实的笑意有着令人为之昏眩的艳美光彩,“让娜,那你爱我吗?”
并非确认爱情的问话中包含了某种因野心而起的阴谋,而尚无法分辨人类复杂思维的少女却激动地抬首凝眸,尽管轻轻地颤抖,却还是肯定地点着头,“嗯……”
“如果我是贵族呢?”他挑着眉毛骄傲地笑着问,“是你所讨厌的贵族,你也爱吗?”
“不管你是什么人……”少女的脸慢慢涨红,却还是努力不低下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希望他深邃的眼睛可以看到她的心。
“如果……我有办法让你留在我身边呢?”
听到这句话,少女大大的眼睛慢慢地泛起斑斓的颜色,如天上的月华般变换着层层光彩,可以留在他的身边,可以和他在一起?
“真……真的吗?”让娜小声地问着,心儿狂跳,怕是听错了,怕这是梦境。
“当然。”他向她温柔地笑着,一身黑衣的他像极了诱人沉沦的恶魔,“不过……”勾起她的下巴,拨开她浓密的刘海,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让娜,你有多爱我呢?会为了爱我,而舍弃你的过往、你的名字,甚至你的一切,而和我一起赌一个未来吗?”
少女在他大大的手掌的包围中缓慢而坚决地点头,离他如此近,她看不到天上的月亮,看不到路边的浓阴,眼前只有一个人被放大的影像,仿佛,这一刻,这个人就是整个世界。
优雅的男子露出纯洁如孩子般的笑容,摊开双手,他说:“那么,让娜·达克在此刻消失了。站在这的你是属于我、只为我微笑的天使了……”
“好的,”少女大大的眼睛中还有着适才的眼泪,雾气氤氲,月光下,娇小纤细的她用力试去眼中朦胧的水汽,微笑着保证,“你用什么名字呼唤我,我便是谁。”
好决绝、好美丽、好纯粹的感情啊……他凝望着她,像望着奇迹般,那是自己终身也不会拥有的感情吧……即使本身也会产生不舍、喜欢、眷恋种种情绪,却因为过浓的寂寞的稀释而变得浅淡如随形的影子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
侧头凝视着她,不知道出于何种动机,他忽然说:“我也许……正在对你做一件残酷的事情哦,即使这样,也还是选择和我走上相同的道路吗?”
少女轻盈地踮起脚尖,竖起食指封住他的唇,微笑着道:“我认为呢,幸福与不幸是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帮我决定的事。所以,不论在你身边的今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会责怪他人。因为……”
大大的眼睛包含了没有诉诸语言的更多的感情,有寂寞、有失神、有温柔,但更多的是甜美,少女露出大大的笑脸,鼓起勇气说:“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起让我失去你,让我和你分开,更残酷的事了。”
闻言,他心底涌起不知名的东西,久违的、酸酸的、涩涩的……但却随即将它否定。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呵呵,这种决绝纯粹美丽的感情又可以持续多久呢?
在残酷的自然法则下,太美丽的生物是无法持久生存的,大地因而充满丑恶。但站在面前,少女的身姿,挺得直直的,凛凛地站在春风里,融化了宝石般的水蓝色眼睛决绝地凝望着他。那确实就是一种让人背脊不由得升起寒意的——美丽。
手轻柔地拂过她的长发,笔直地伸向南方,背后,一轮绯红的圆月已升至中天,月光倾洒而下,照亮流离在风中伤春的花瓣和他如月色迷离闪耀着细微光泽的金发,望着少女,他下达初次的命令同时也是对她能否成为伙伴的考验。
“去南面的昔浓城觐见法国新的君主!在那里,你便会再次与我相遇——”轻吻着她闪光的卷发,他微笑着如是说。
任夜风掠起比夜色更深沉的墨色斗篷,有着深邃莫测坚毅眼眸的男子那邪气惑人的笑容像极了引人走向不归之路的——暗夜天使。
正文 第三章 天使的羽衣名为爱情
全能的天主因为强大可以说出:神爱世人。
而我,或许是因为渺小,只能爱上一个人。
是谁说——爱情是使人沉陷堕落的沼泽。
我不害怕,我所愿停留的世界从来都只是你深蓝色的眼眸……
因堕落而被折去羽翼的天使的背上还存在神所无法赐予的第三只翅膀,那便是依然能令我扬风翱翔的对你的爱情……
宫殿的各处由曲折的长廊相互贯通,不管是国王休息的寝室,臣下议事的前殿,宫廷宴会厅甚至审讯行刑室……沿着地毯前行,能够到达任何一处。古老的建筑内部充满捷径与秘道,但与之相连的往往是不可触碰的隐蔽与随之而来的危险。
不知从何时开始,年轻的侍女常常被告诫,不要随便打开与工作无关的任何一扇门……这是生活在宫廷中的保命之道。视而不见,见而不闻……
只有国王才能进入的祈祷室,存在于宫殿的最深处。
而每次闭关之后,他却常常会在祈祷室之外的某处突然现身……当然,照例是没有人会对此多加评议盘察的。
“陛下,与天主的沟通时间结束了吗?”
稍嫌轻浮却柔美悦耳的声音来自站在树木浓阴处向上仰首的俊美青年。
从处理公事的议政厅出来,因为天气不错的缘故而选择直穿花园,却与伟大的以懒散和悠闲著称的法皇太子查理陛下不期而遇,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吧。他饶有兴味地抬起头,中分的蜜色刘海向两侧耳边滑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熠熠如星的眼睛。顺着因下颌上扬的动作显现的纤柔脖颈看下去,未系紧衣襟的敞开处隐约可见的锁骨优美地起伏。不愧是贵族子弟中备受注目,年轻有实力更以容貌俊美荣登贵妇人理想偷情排行榜首位的军务大臣赛瑞雅。
瞩目处是一块自宫殿上层的长廊延展出的平台,周围有通体浑圆的玉柱围成半圆的弧形栏杆,一根根由高至低旋转排列,形成精巧的螺旋。状似悠闲地斜趴在栏杆上穿着轻薄柔软的白色丝织品,以金银丝线合在发丝里系成蓬松的四股辫子的秀美青年听到他的招呼声才迟钝地低头发现他的存在,随即,双眼弯成大大的月牙儿,兴奋地向他挥舞手臂,“嗨,赛瑞雅,好早哦!你这么早就进宫来了吗?”
“陛下,”凤眼之上的长眉险些扭到一处,赛瑞雅屈指按住太阳穴,“是您——命令我在闭关的时间留在这儿处理公务的呀!已经忘记了吗?”
“喔——”左手成拳敲在右掌上,一脸恍然大悟地张了张唇瓣,“我想起来了!这么一提,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唔——”咬紧牙关的赛瑞雅忍不住呻吟一声,下次再有这种命令还是请查理陛下立一个书面文件好了。
“难得见面,要我请你喝个皇家早茶吗?”似乎感觉不到对方充斥全身的烦恼气息般,倚在白玉栏柱上长长的金辫子垂在腰间的青年依然保持着笑眯眯的尊贵的姿态。
紧贴宫墙生长的高大梧桐树伸出茂盛的横枝,经过别有匠心的修剪成为平台上天然的遮阳伞,黎明的金芒斜射而来被宽大的叶片裁剪成千丝万缕的银线,与白玉温润的光泽相互辉映,以最自然柔软的姿态立于其中沐浴着天光的白衣青年伸出手臂,修剪整齐的绿草地上徘徊的鸽子更像是回应天使的召唤般挥动着洁白的羽翼扑棱棱飞了上去。
柔美的脸庞有着出奇深刻的五官,特别是那双比海更深邃的蓝眼睛拥有近乎魔性的美丽,高挺清秀的身上纤薄的白色丝织品随风飘逸鼓荡,使人产生那是拖曳在地上将要扬起的天使羽翼般的错觉。青年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表情,凝视着在身畔飞舞的小鸟,掰着手上从远处无法看清是什么的东西扬手喂食。
透明的羽毛在风中缓缓飘落,在阳光的照耀下,羽毛边沿处发出水晶般透明纯美的柔光,赛瑞雅无意识地摊开手掌,接下一片洁白的翼,失神的瞬间让他分不清这是自鸽子身上掉落的还是自陛下的身上飘坠的……
花木娇艳繁茂的皇家花园似乎都黯淡退色了……在他只能仰望的高度,有一位仅凭自身就足以发出光彩的天使……
“果然是被评价为除了赏心悦目外别无他用的皇帝陛下啊……”他苦笑一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说道。然而幼年时曾与他一起读书聪明机敏的查理殿下真的……变成了只存在观赏价值的花瓶了吗?
不甘心地再次攒眉,手放在唇边握成筒形,他向他喊去:“陛下——你看不到真实了吗?比起喂鸽子,有更多的国家大事在等着你做!你真的相信祈祷上帝就会给法国带来胜利吗?他能告诉你英国人何时会大发慈悲主动放弃吗?”因愤慨而发出的大声嘲讽,甚至吸引了附近行走的人员,而被讽刺的对象——查理本人似乎完全不以为意,唇边浮起流光溢彩的温宛微笑,双手交握住悬挂胸前的白金十字架,发出吟咏般的清朗音质:“神说:法国的救世天使马上就要出现了……”
“该死的——”
飒爽青年不顾上下尊卑地怒骂完毕脸色苍白地扭身而去,身后过往的下人脸色惊惶地小声议论着诸如赛瑞雅大人是在骂天主还是在骂陛下呢?真是太不像话了……之类的语言。
立于平台之上的白衣青年依然神色虔诚,专心地自言自语:“哦,全能的天主说,她就要出现了。拯救法国,拯救我,古老的预言中最圣洁的代表正义的天使——”
一根头发——代表输。
两根头发——代表赢。
三根头发——代表输……
阿扎艾鲁表情郑重紧蹙双眉、狠狠瞪视铺展眼前的地形图已达三十分钟。
中队长小A、前锋分队长小B则在其身后向那宽广的背影投射崇拜景仰的视线。
小A说:“阿扎艾鲁长官真是我等学习的榜样啊。难得的一个休息日,从一早起来连早饭都没吃就端坐在地形图前钻研战略形式了。”
小B说:“是啊,其实说真的……我们这些驻守城市的军队并没有机会上阵杀敌报效国家咧,长官纵使一心想上战场也没有机……”
“住嘴!”阿扎艾鲁终于怒不可遏地回身大吼,“你们两个像苍蝇一样在我背后说来说去,害得我都忘了数到哪里!你们两个白痴!”
“耶?您不是在看地图吗?”小A一脸懵懂。
“我是在用今晨掉落的头发做占卜呢。一根代表输,两根代表赢!”呜——看看地图上一大把乌亮的卷发,他心痛不已。
“长官,我好尊敬你,”小B更加钦佩,“最近,处于尚且安全地方的守军们只会赌博喝酒,消耗青春,而您却如此关心远处被围困的奥尔良城究竟能否突围,不惜拔掉自己浓黑的卷发,用新型科技予以推敲,哦,您一定会成为法国未来的军事界新星!”
“什么奥尔良?”阿扎艾鲁一脸茫茫然,“耶?奥尔良被围困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大概在六个月前开始……”
瞬间的沉默,半晌,法国未来的军事界新星干笑两声,“呵呵……呵呵……”
“那您数头发是……”小A脸色苍白地发问。
“我想用新型科技算一下今晚如果去赌钱到底会输还是会赢。”坦荡一向是他为人的优点。
“啊?”小B内心好不悲伤,偶像破灭啊。
“我、我出去一下……”有点儿不妙,这个小B为人太认真,不会被他趁机唠叨吧,阿扎艾鲁胡乱扯了个理由,连忙掀帘而出。
身后,两个队长忽然想起一个很奇妙的问题……
“长官……数头发数了三十分钟?”
“好像是耶……”
“那……他今早究竟掉了多少根……”
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地形图,眼前浮现起原本相貌英俊近日却有谢顶之嫌的长官的脸……
“呜,果然——他还是怀抱忧国忧民之情怀才会落得少年秃头——阿扎艾鲁大人,小B终于了解您的苦心了!”
因激动而抱成一团的两个人先放在一边,少年秃头的年轻军官阿扎艾鲁打着呵欠从房间出来一边走一边思索今晚还要不要聚赌的重大问题。
“我说了这里女人不能来——”
“可是我一定要见到这里的守城军!”
争执的声音自前方传来,阿扎艾鲁皱眉抬头,谁啊,一大早在他的场子上叫嚣。
一眼望去,他连忙先正正头上歪歪斜斜戴着的帽子,低头看看衣服也因昨晚懒得脱而变成皱巴巴的一团,再摸摸脸,胡子好像也长出来了。之所以会在一瞬间急忙检点自身形象完全是因为眼神极好的他,忽然发现那二十米之外,正站在军营驻地前和哨兵在争执的是一位清灵绝秀的美少女耶!
哇!走近几步再看,好正点!
金发映着朝阳如镶了无数珍珠水钻般闪闪发光,顺着少女的肩膀流泻而下,因少女苗条娇小的缘故,整个人都被埋在这头金灿灿的长发中了似的,衣衫破点儿、脏点儿、料子差点儿、仔细看看脸上还有雀斑,这些缺点通通可以忽略不计,在本色狼眼中——该少女就是绝世美少女!
“芙罗拉!你来这里干吗?”他吹声口哨,托腮趴在栅栏上,轻薄地冲她扬手招呼,“这里可不是你这样的女孩子该来的地方哦。”
“我才不叫那个名字!”已经和哨兵争执很久的少女情绪很差,扭过头看他一副流着口水的不正经模样,更加生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激烈地反驳道。
“有什么关系,美人都叫芙罗拉。”他笑嘻嘻地侧身问哨兵:“你们在吵什么?”
“这、这女人非要……”
“我要见这里的守军军官!”哨兵还没说完,少女先大声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他谈!我一定要见到他!”
他好奇地歪过头,打量虽然纤细却意外激烈倔强的少女,脚上的鞋子都露脚趾了,走得这么急……
“可是……”慢吞吞地开口,又先搔了搔头顶,阿扎艾鲁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问:“你到底是在哪里对我一见钟情的呢?为什么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失礼呀,失礼。
“你……你耳朵有问题吗?”少女脸涨得通红,“我是说我要见这里的军官!”
“我就是呀。”
“我是说,我要……咦?你?”
少女那标准上扬的尾音和充满不可置信的眼神让哨兵暗中偷笑,阿扎艾鲁一副可爱状拍拍自己的脸颊,笑眯眯地回答:“对呀,是我就是我。”
“开……开什么玩笑?”
少女本来就非常大的眼睛因而瞪得更大,湛清的水蓝色眼瞳中心升起两点绿色的炫光,看起来更加让人目眩神摇。
“我是军官……这有什么不对吗?”被这样美的少女如此质疑有点儿没面子耶,他讷讷地反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这种看起来就像酒馆醉汉般走路一摇三晃的家伙也是军官的话,那我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法国会节节败退的理由了。”尖尖的下颌一扬,少女很不屑地说道。
“阿扎艾鲁大人!你还没有吃早餐,你不要因为有不爱吃的水煮蛋就打算蒙混过关!”中队长小A手持远比刀剑更可怕的水煮蛋边跑边向这边大喊。
而不巧的是……少女在来之前已经打听出这里的将领的名字,当下,脸色苍白地看看左边幸灾乐祸的哨兵,又看看右边笑眯眯的看不出是否在生气的男子。
这周围只……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就是说,那个长得很俊秀的小兵所喊的阿扎艾鲁……
“就是你吗?”讶然出声的同时,少女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惨了——是真的耶。
“是啊,”阿扎艾鲁神情忧郁地一拨额发,“我就是法国节节败退的理由,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本地小小驻军将领阿扎艾鲁。”
“我是开玩笑的。”少女呵呵地笑了数声。
“呵呵呵呵——”他便陪她傻笑数声。
半晌,欣赏够了她那不安惶惑的表情,他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率先大笑起来,双臂用力一撑栅栏,跳到她的身前,“得了吧,让我们直话直说,我既没有让你一见钟情的美貌,你也并不认得我,却还是这么执意要见面,想必是真有什么大事喽?不妨说来听听吧。正在无聊中的我可以洗耳恭听——”
她吁出一口长气,还好这个人不计仇,嘴皮动了动,心却突然越跳越快,不安由心底漫至喉头,让她发不出声,适才因焦急争执而凝聚的勇气似乎蓦然地消散了般。怎么会这样?明明她事先已练习过许多遍,那些话她都乖乖地背得很熟啊。怎么了?目标人物已在眼前,如果不能说服这个人,她就无法前进,无法前进就无法去见查理,而这样重要的时刻,也许是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关头,她的大脑竟然会一片空白?
不、不行,她要镇定,查理说过绝不能表现出惊慌,要镇静、要沉稳、有要魄力,对,因为她是……她是传说中会出现的救国天使……
虽然这是假的,但只要查理说她是,那么无论天使也好,魔女也罢,她一定会使出全力扮演到底的!
五指伸开按住胸膛,金发卷卷的少女霍然抬头双眸迸射出坚定骄傲的光芒大声宣布:“我听到了天主的声音,他要我来解救法国!我才不叫什么芙罗拉,记住,我的名字是——贞德!”
这是我起给你的名字,所以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你一定要骄傲地、大声地念出来。
轻吻她的手背,那倚靠着月光般潇洒的黑衣男子伸出指尖在她手心轻划,温柔地讲给她听:“你看,让娜·达克写作——JEANNE D·ARC,如果把法文当成英文来发音,便也可以读作贞德,如何?新的名字比较有天使的味道,喜不喜欢?”
“喜欢!”她漾起大大的笑脸,虽然其实不管是法文英文她都一个字母也不认识,但——只要是他起的名字,不管叫什么她都会如获至珍……
对呢,这可是查理起给她的名字呢。闪闪发光的、最好的礼物……
笑容温柔而美丽,适才并没有发觉有什么特殊之处的泼辣少女却因为那甜蜜的微笑而发出一种让人不敢触碰的神圣光辉……
阿扎艾鲁因这笑容而失神,身后不知何时聚集围来的士兵们则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你?”哨兵学着她适才对阿扎艾鲁说话时的样子,怪声怪气地喊着:“开什么玩笑?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孩儿能拯救法国?啊啊——别开玩笑啦!”
“哈哈哈哈——”众人哄笑一团。
有人更是夸张得笑得捂住肚子,“你这个小姑娘,连怎么戴头盔都不知道吧,你能上战场吗?还是说,你要拿着十字架冲向英国人?”
“我有不输给任何人的决心和勇气,我可以学会战斗!”她以坚定的口气驳斥。
“女孩儿,”阿艾扎鲁挥手喝住手下,待安静后,他专注地盯住她,半晌,才沉稳地开口:“回家去!”
“我是认真的!”她忍不住焦灼,没错,她早料到会很难,但也没想到他会直接丢给她这三个字啊。
“正因为你认真,我才这么说。”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阿扎艾鲁双手交握,略微有些眼角下垂的眼睛幽深地凝望着她,“不管你是否真的听到天主之声,能说出要去解救法国我便尊敬你,但,你一个人是无法和英国军队战斗的,不管你有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也还是不行,因为——”他歪起嘴角向右轻扬,紫黑色的眼眸闪动着骄傲又无奈的情绪,“论决心和勇气这两样的话,我阿扎艾鲁也并不输给任何人啊。可是你看,我连战场都不能去,只能以赌钱喝酒打发时间,用我的手下的话说是在消耗生命,你不懂啊,少女,你不懂,把握军队进攻和后退的其实不是军人,而是软弱的国王与只会保卫自己的贵族们!他们不会听你——一介平民的言论,不会的!”
“没有尝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呢?”少女毫不退让,“你在这里喝酒赌钱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你怀有什么志向,不管国王有多么软弱,贵族有多么自私,如果没有法国,他们失去的也会比平民更多。祖国和人民站在我的背后,他们渴望着赶出侵略者。正义属于法兰西,是天主选中了我,他让我一步步从洛林走到这里来见你,如果你还是一个热爱法国的战士就该带我去见国王,一个大男人沉浸在不能上战场的失望和绝望中度日你很开心吗?你先和自己那颗软弱的容易放弃的心作战吧!而我,我有自信说服国王,我要解救奥尔良,然后护送国王去兰斯城大教堂举行加冕礼!”
阿扎艾鲁紫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收缩,让他感到震撼的并非是少女豪迈自信的神态,不是她对他针刺般的挑衅,而是那句——我要解救奥尔良,然后护送国王去兰斯城大教堂举行加冕礼!
法国国王登基以后,按照惯例,应该在兰斯城举行加冕,才算是全国公认的正式君主,而此时法国年轻的君主却还没有机会举行这个大典,他的地位因此不稳固,英国人和北派勃艮第党就可以以此为借口来分裂法国。这个少女竟能如此透彻地直击要害,能说出这句话,这说明她绝非一个普通的乡下姑娘,她不但勇敢,而且很有政治方面的见识。
让娜紧张地看着他,她到底说得对不对呢?为什么对方一言不发?
她是按查理事先吩咐的来讲的呀。
记住,贞德!我不知道到时候你面对的人会问你什么样的问题,但你的回答里一定要说:你要带国王去兰斯举行加冕礼!
到底为什么要说这句呢?我不懂。
没关系……查理轻轻地笑着,对方懂就可以……
查理,查理,她、她到底有没有说错?好紧张,坚强,必需坚强,不然就无法去那个人身边……手不觉握住胸口的护身符,长卷睫毛之下的大眼睛迫切地望着阿扎艾鲁。心,怦怦地跳动……像是等待命运的宣判,天主,请原谅我借用你的名义。我……好想见到查理,好想到他的身边去……
“女孩,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阿扎艾鲁只维持了一瞬间的严肃退去,轻挑地扬起嘴角的一端,“不过,我还是拒绝。”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吗?”她彷徨起来,怎么办?查理教她的话都说完了,还是不行的话……
“不!你很坚强,又有胆略和见识,如果你是男的我一定留下你,可是……”阿扎艾鲁有点儿眼角下垂的眼睛向她一挑,似笑非笑地道:“无论如何,我是无法接受把女孩子送到战场上去这种事。”
“你!”
“嘘——”一根手指挡住她的朱唇,男子低头微笑着道:“不要说话,你如果再开口,我也许会失去一个好人的判断力,而站在军人的立场来考虑问题了。相信我,雅典娜并不幸福,乖乖回家做个芙罗拉。”
她急切地还要说话,他却已经收回手,凝望她一眼后,轻笑着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不、不要走……从心底涌上这样的声音,提醒她不可以让这个人离去,如果就这样失败,她怎么去见查理呢?
我在王宫等你……
对,查理在等她呢,在等她呢……
哦,查理,请给我勇气……
“站、站住——”
愤怒的大声咆哮忽然自阿扎艾鲁身后扬起,他刚回头,就看到那娇小的少女甩掉鞋子,向他狂奔着跑来,卷卷的金发在阳光下飘扬美丽得像是金黄色的风,眨眼间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你……”
“住嘴!”少女驳斥他的同时,一根手指搭上他的唇,说:“嘘——你给我闭嘴!”
这完全是在学他嘛……他瞪大眼睛。
“如果你再开口说那些混账话,我也许会失去做一个好人的判断力,而抬脚踢你!”她恶狠狠地抓住他的额发迫使他低头,“你低头看看我的脚,我从洛林来这里,脚上走得全是泡,你却把我的话当成笑话听,什么叫因为我是女人,如果只是这样的理由,也绝对无法说服我!只要不是女人就可以吗?那么你就闭上嘴巴张大眼睛给我看着!”
趁他发愣,她一把抽出他腰上的佩刀。
“啊——大人!”旁边的士兵以为她要对他有不利的举动,叫着向这边跑来。
阿扎艾鲁一挥手叫他们不要过来,他到要看看她想怎样,还要杀他不成?
少女以微笑的表情,毫不犹豫地挥刀割断自己长长的金发……从小一直留着的长发,贫穷的她所拥有的惟一的装饰品,再见了……
黄金般的头发如绸缎在眼前被斩落……阿扎艾鲁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抬起头,阳光下,宛若少年般的少女睁大清澈的水蓝色眼睛倔强地微笑着昂首看向他。
“这样可以了吗?阿扎艾鲁长官——不要把我当成女人,送我去国王那里,我会成为解救法国的天使!”
大声说着,她扬着小小的下巴,纤巧的身影在阳光的辉映下,一瞬间,仿佛真的扬起一对迎风的透明羽翼。
只是少了长发,娇弱纤丽好像也随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飒飒的英气。
站在那里的,不是少年,也不是少女……而是,纯金般闪闪发光的天使啊……
阿扎艾鲁的嘴唇忍不住轻轻地战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这是幻象吗,还是错觉,为什么他竟会相信面前的人也许真的可以拯救法国呢?
与因为出身不好不能获得更高的升迁无法施展才华而整日沉醉在失望之中的自己相比,可以大胆高傲地说出“我会成为拯救法国”的天使的少女是多么的刚强坚毅……
闪闪发光的水蓝色眼睛,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宝石……
“不要叫我长官……”
浅浅的笑意展现在唇边,阿扎艾鲁把左手放在胸前,温柔地看着她,“我送你去见国王……”
“不……不可以啊……”手里还捏着水煮蛋的中队长讷讷然地阻止,“万……万一贵族们不相信她,因此连累你怎么办?”
“我相信就可以了!我阿扎艾鲁只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哈哈哈哈——”笑得豪气干云的男子一把夺过水煮蛋大口地吃掉。
“哇哦,长官阁下果然已置生死于度外了,他连水煮蛋都吃掉了耶!”
“那我们也要去护送天使!”
“对对,不可以让你一个人抢占这种好事,要死一起死!要有荣华富贵一起分享!”
士兵们起哄的圆心点——让娜低头望着随风飞起的金色发丝,她长长的头发、查理的手曾经轻抚摸过的长发……
水蓝色的眸子有些蒙蒙水雾,但是一定要微笑,要微笑着昂起头,因为她已经不是让娜了,在那个夜晚,她早已做出了选择,选择抛弃所有过往与查理努力打造新的人生,所以消失吧……让娜的软弱、让娜的孩子气、让娜的寂寞,让娜的一切甚至这个名字本身,都随着金色的头发一起在风中消逝湮灭吧,站在这里的,是自古流传的宗教预言中一定会出现拯救法国的少女——贞德!
正文 第四章 少女与国王
和平、温柔、忍耐……神赞赏的种种美德都不能替我达成心愿。
惟有力量、刀剑、鲜血,才能抚平扰搔耳畔日夜不止的喧嚣。
神哪,你知道蔷薇的颜色为什么是鲜红色的吗?
由心中长出的刺,伤害的是别人抑或自己呢……
柔顺的淡金色长发沿着青年白皙的颈背垂下,波浪般倾洒及腰,他穿着华丽的衣袍舒服地斜靠在软软的王座上,漫不经心地歪侧着头,懒散的目光透过琉璃珠帘打量着正在禀报事情的布鲁克尔·森·达姆将军。
“传说中的少女吗?”手指轻轻敲击着镶嵌在弧形扶手上浑圆的宝石,查理垂下长长卷卷的睫毛,挡住骤然被点燃的炽亮眸光,呵……好女孩,她终于还是来了。
诺力侯爵将信将疑,“事情真的如此凑巧吗?我们上个月还刚提过这个传说,现在——竟然真的有人出面声称自己就是预言中的女孩?”
“预言和传说都姑且不论,”赛瑞雅双手抱胸,饶有兴味地打量布鲁克尔,“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来报告这件事的人竟是将军阁下。”
布鲁克尔神色无波,“带她来的人是我的部下,无论真假,我都有向陛下禀明的义务和职责。”
“我认为陛下应该马上接见这个少女!”素来忠心信奉天主的宰相修曼德大人近日灰败的脸终于出现了一抹欢喜的神色,“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消息啊。”
“我也觉得陛下应该见她。”向来和宰相意见很难一致的布鲁克尔破天荒地表示出他的赞同。
“要我——法国最高贵的君主去见一介平民吗?”扬起不快的声调,托着脸颊的美青年故意蹙起眉头。
“陛下,那不是普通的平民啊,是预言中的救国天使!”修曼德张着双手劝说,连战连败的形式使他迫切地想抓住任何一点扭转乾坤的可能。
布鲁克尔随之接道:“她一路行来,有关传说中的救国天使出现的消息已在国内传开,民众们都很激动,我认为这是一个调动民心的好机会……”这正是他会赞成的主要原因。浓眉飞扬,他凝视着帘后双手捧腮还在犹豫的查理,内心隐隐焦急,经百年战火的蹂躏,民众生活早就痛苦不堪。巴黎沦陷,奥尔良被围,皇室节节败退,前途一片晦暗之际,出现的自称天主使者的少女便犹如在暗夜中的光束,给压抑许久的人们带来期盼和光明,有关“她将拯救祖国”的传说已在广大地区传开,这一次阿扎艾鲁的一小队人马护送她前来,正是因为有人民的热情帮助才会只花了十一天就通过几百里的艰险路程。他不知道也不管这个少女是不是真的会如预言带来神迹,作为一个行兵打仗的军人,他知道的就是这个少女的出现能够刺激法国那已经迟钝麻木的神经!
“陛下!不要犹豫了!”他忍不住催促,时局真的已经到了不能再犹豫的地步了啊。
查理望了眼缄口不语的诺力侯爵,侯爵默不作声,自恃血统高贵的诺力向来瞧不起平民,更别说相信一个平民女子,但他也知道正如布鲁克尔所说法国已摇摇欲坠,因此,他在此刻选择了沉默和观望。
看到侯爵在态度上选择了回避,查理不着痕迹地浅笑了一下,继而把目光抛给赛瑞雅,“你呢?”
俊美的大臣目光微烁,薄薄的唇瓣轻掀总带着依稀的嘲讽味道,“我在军事方面的意见和将军阁下永远站在同一战线,不过关于这件事,我相信陛下您有自己的主意,我就不参与发表个人看法了。”
假装听不懂赛瑞雅别有深意的话,查理忽然双手一击,正在宁静的等待他作决定的诸人被吓了一跳,只见伟大的法国君主向前走了几步,一脸得意地笑眯眯地宣布:“我想到一个很好玩的主意哦!”
“主意?”
“好玩?”
以诺力为首的诸人面面相觑。
查理兴味盎然,“既然她声称自己是天主派来帮助我的使者,那么她就该显现一下天使的神迹不是吗?”
“陛下……想要考验她?”赛瑞雅怀疑地挑了挑长眉。
“把我打扮成平民的样子,再找来一些人和我混在一起,”查理得意地扬起嘴唇的一端,“如果她能认出哪一位是她要帮助的君主,我就相信她!”
“可是……她、她怎么可能认出从没见过面的您呢?”布鲁克尔忧心忡忡,再说,万一那少女当众乱指一个人,说那人是法国未来的国王,传出去反而不好……
“她是天使不是吗?”拨开被汗水粘在脸上的金发,查理漾起一个纯澈优雅的笑容,“天使没有令人心服的神迹怎么能被称之为天使呢。好啦!事情就这样定下吧。”
很难得的强势一回却是如此不讲道理又任性。大家目送着查理陛下脚步轻快地眨眼间就溜回后宫,不由得摇头叹息。
“陛下……这种厌恶平民的个性还真是像侯爵大人啊……”若有所指地看了诺力一眼,布鲁克尔脸色不快,大步流星,铿锵有声地退出。
诺力闻言冷笑一声,一甩垂地的紫色长袍,转身以相反的路径离去。
贞德小心翼翼地站在房间里,转动着因紧张而变得僵硬的脖颈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细长的手指忐忑不安地握住胸前的护身符。
大理石地面光滑平整,四周庄严肃穆的气氛令迫切想见到国王却又心虚的少女有着快要窒息的惶惑感。
好不容易来到国王驻地,原以为可以立刻见到国王,结果却只是把她独自安置在这里,看来是她想得太容易了。
轻轻叹口气,她托腮趴在窗台上,弦月清冷,园中繁花似锦……
美丽的宫殿,查理他也正在这宫中的某处吧……
他知道自己已经来了吗?忍耐心中的不安,抛却所有的过往,用接连不断的谎言欺骗了相信自己的民众以及好心护送她前来的阿扎艾鲁,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想要见到查理而已……
漾起一个飘忽的微笑,短发卷卷的少女捧住脸颊低喃道:“我死了以后,一定会下地狱吧……”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也不会后悔。
不够完美、不够坚强,没有圣洁的信仰,利用他人的信任只为达成自己的愿望,啊,她只是想要见到自己心爱之人的少女……
眼泪盈溢凝结成眼底的氤氲,她连忙伸手擦去,不可以哭的,怎么又忘了呢。她不可以这样轻易流泪,想和查理在一起,就要变得再坚强一点点。
天上的明月,照在她纯洁的脸庞上,挂在腮边的泪也显得颗颗晶莹,她双手合十握紧脖子上长长的链子,上面挂着的小小锦囊中,是会给她带来幸运的护身符。
“月亮啊,请让我可以拥有一颗无所畏惧的心吧……”
推开的窗子突然冒出一道人影,有人翻身的同时轻笑着说:“对着月亮祈求可是不吉利的哦。”
她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忽然,那带着低低笑意的声音触碰到某根神经,她霍地抬起头,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
侧坐在窗台上,两条修长的腿交叠垂下,淡金色的长发在背景幽蓝的夜空中翻飞,深邃的眼睛宛如嵌入月光的碎片,深湛而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的那个人是……
啊……这个世界上一定是真的有神吧,不然,他怎么会回应内心祈求般真的出现了呢。
“查理——”
想要在见面的时候,微笑着对他说:我很厉害吧,我来到皇宫了呢。
想要让他知道,自己变坚强了,变勇敢了。
可是为什么,见到他的一瞬间,却选择了哭着冲到他怀中呢。这样的自己真是个笨蛋笨蛋呀。眼泪止不住,想要把他的脸看得清楚些,却因为不断涌出的眼泪而没有办法做到。一个人赶路的害怕,面对阿扎艾鲁时的忐忑,来到陌生地方的不安,全在看到查理的脸时化成了滚滚的泪……
“对不起,”她边哭边道歉,“总是……总是让你见到这么爱哭的我,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明天我再坚强好不好?现在请你抱紧我,请你对我说……”
“你很棒!”查理微笑着拥住她,贴在她的耳畔轻声温柔地说:“很乖,很努力,不过……也让我很吃惊,呵呵……贞德,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刚才一瞬间,他还以为看到了个小男生呢。
“果……果然是很难看吗?”她窘迫地抬起头,局促不安地扯着耳边的小卷发,“我……我……”
“不难看,这样也很漂亮。”他笑着搂紧她,“你怎样都很美。”
“真……真的吗?”她仰起脸小声地问他,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渴望的期待和被称赞的欣喜,却在看到他的脸后变成怔忡的失神,他才是美丽的,和他比起来,自己这种样子,真是太难看了。
“真的。”他摸摸她的头,虽然没有说,她一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脸颊都削瘦了,但那双大大的眼睛却反而因此更添神采。
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这是一个会成长的少女。就这样慢慢长大吧……按照他所期望的,成长为能助他飞翔的女人……
不经意间瞄到远处闪起巡逻侍卫的灯火,他用力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有人朝这边来了,我得走了。等待正式见面的那天吧,加油!”
“等等……”她来不及阻止,查理已经向她眨了眨眼睛,翻身跳下去了,她急急地低头俯瞰,见一道金色影子闪入灌木丛转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唉,又忘了问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蹙起细眉,她懊恼地敲敲自己的头。
他曾经对她说“见到法国的君主就可以见到他”。正因为如此,她才按他说的方法来到这里。虽然一直没有细问,不过,他应该是国王身边的亲信贵族吧。
“贵族啊……”她小声地叹了口气,把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好像是遥不可及的人呢……”如果,她能顺利通过国王的认可,以救国天使的身份留下来,是不是就可以和查理日夜相守了呢?也就可以稍微配得上他了吧……
天真的眼睛刚刚闪烁起期待的光,身后便传来叩门声。
“贞德小姐,我是布鲁克尔,前来通报陛下的圣意。”
“哦。”她急忙从窗台上跳下来,把窗子关好,慌乱地扯扯衣服,“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个高大英武的男人,穿着一丝不拘的军服,腰上配着华丽的宝剑,好像戴了头盔就可以随时上战场般有着不怒而威的气势。
她咬住嘴唇,握紧了手心,如果……眼前这个人知道她只是个打着天主名号的骗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用那把剑斩断她吧……
想想就觉得好……好可怕……
把面无表情的脸转向瘦弱的少女,布鲁克尔语音平板地说道:“陛下同意接见你,三天后的中午,在市政广场中心。”
“耶?”她疑惑地抬起头,“在外面?”
他点点头,皱起眉宇,不懂得查理陛下为什么非要当着市民来考验这个少女,成功当然好,但是……从三十个人中,找出从未见过面的陛下,万一错了,对人民的期待不是一个打击吗?
望了望脸色发青的少女,他更加担心了。关于考验这件事,还是暂时不说为好。
“就是这样,好好休息吧。”他转身欲出,手指放在门把上,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又问:“贞德小姐,你……”
“嗯?”面对这个英武的男子,她实在有些心虚害怕。
“那个……嗯……”在贞德看来是颇为奇怪的吞吞吐吐,布鲁克尔为难地挤出一句话:“陛下长得很俊美。”
门“砰”地关上了,男子离去的重重的脚步声还依稀听得到。贞德陷入毫无头绪的水雾迷茫中,“陛下长得很俊美?这是什么意思?”
看来很严肃的将军阁下,莫非出人意料的是个喜欢聊天的人?还是担心她见到陛下会紧张害怕?总之……
“原来,布鲁克尔是个很亲切的人呢。”
左手握拳敲在右掌上,少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得出这样的结论。
身着华丽的淡红色礼服,被称为真正掌握皇室重权的诺力侯爵浑身散发着高傲的威慑力,然而狭长的蓝灰色眼睛充斥着的露骨刻薄却破坏了他本该俊雅的外型,过于尖锐的视线从头到脚一寸寸冰冷的扫视,让人不觉产生出被爬虫类盯住般的不快感。
她只好垂下眼帘,盯住自己的脚尖。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本以为查理会抽空来看看自己,结果却是希望落空。说起来为什么无论是将军还是侍从都是大方地敲门进入,而同样是贵族的查理却选择跳窗子的方法并且神色诡秘、偷偷摸摸的呢?
“知道我来干什么吗?”站在面前的男人连说话的声调都同样冰冷高傲。
她点点头,小心地问:“是带我去觐见国王吗?”有可能的话,她比较希望是那位将军带她去呢。虽然同样面无表情但那个人却有着安定沉稳使人敬重的气质。
“是啊……”不快地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按住太阳穴,诺力厌恶地皱了皱眉,为什么在南方论位高权重无人能出其右,连陛下都要尊敬相待的他,却要来做这种接人的侍从工作。只是把这个平民丫头带到广场的事却非要说成外人万一泄露了陛下的长相就不好了而推选他来接。嗤,陛下那突发奇想的主意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怎么可能有泄露!对任何事都采取幸灾乐祸态度的赛瑞雅会突然如此热心地提出小心设防的建议,根本目的就只是为了使他头疼嘛。
沿着地毯快步走向门口已备好的马车,完全不顾身后小女孩碎步跑着跟的辛苦。贞德这几天都是住在偏殿一隅,猛然在阳光炽亮的白天目睹周围被枝叶繁花掩映的精巧建筑不由得左看右看,觉得什么都很新鲜。
用鼻子哼了一声以提醒对方上车的诺力转头见对方依然张着小口一副天真烂漫的乡下人模样不禁有气,只好再重重地咳嗽一声,贞德如梦初醒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差点儿被今早送来要她穿的纯白色长袍绊住脚摔倒。听着侍女发出的惊呼,诺力干脆闭上了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
本来就对预言传说一类飘渺的东西不抱期望,在亲眼目睹这个愚蠢的乡下丫头后,更是连半点儿可信之处都没有了。想到一会儿,法国人民们期待已久的救国天使就是以这副德性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诺力颇感丢脸地瞪了一眼对面的少女。
小小的脸孔、大大的眼睛、卷卷的赤金短发在阳光下泛起微红的色泽,穿着高领宽腰类似斗篷只在胸前加以直垂金线作装饰的纯白色长袍,难以数计的围观民众瞩目期待中的少女终于踏上由广场东南侧通向临时搭建台的红色地毯。
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马车会在广场旁停下,因四周明显情绪激动的民众和手持佩剑维护秩序气息凌厉的皇家骑士团的存在而更让她觉得怯场畏缩。远远望过去,视力不好的她无从分辨高台上是否就是国王,而早就站在红色地毯上的接引侍者却已向她行礼示意她跟他前行。
她没有退路,只能小心地迈步跟进,然而心头一团雾水。好奇怪,为什么不是在王宫中接见她呢?而且只是见面而已却为何像是开什么庆典活动似的有众人围观?
脚下柔软的触感是绢鞋与地毯相碰发出的细小磨擦,无法直接踏在泥土上更加让她感觉不安。虽然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的确是有些迟钝,但她是要见——国王陛下耶!
迟钝地想到一国之君的威严一定比已经见过的侯爵将军等人更加令人生畏,手心不由得冒出冷汗。心突突地直跳,努力深呼吸也没有办法使它平复。声称是救国天使的自己根本是个连字也不识的笨蛋女孩,万一会考她一些很难的问题该怎么办?
只是因为查理要她这样做,所以她想都没想地照办了。一心一意地认为见到国王,被他认可,就能够与查理朝夕相处,在如此的心境下来到了这里,却突然感到让头皮发麻心悚然惊颤的最原始的恐惧。
如果……如果她不能被认可该怎么办?
看看两侧站立的高猛士兵,她脚跟有些发软,大概、大概不是被赶走这样简单吧。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每走一步都要使尽浑身力气。加……加油啊,贞德!你不勇敢坚强的话,就根本见不到查理了啊。查理他说不定也正在这里的某处看着你,你要让他看到你这么胆小的样子吗?咽下一口唾沫,她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左右乱看,凝住心神只望向前方。对!就把这条路当做通向查理的道路吧!
比起将面对一国之君的胆怯,比起若失败会落得远比被驱逐更可怕的下场,比起手心里全是冷汗的这种单纯的害怕,永远见不到查理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绝望。想起那天夜里,自己全力奔跑回家,却目睹他翻上马背就要离开时心脏被重物击中般的疼痛,那种明明想要留住他,想要拥有他,却怎样哭喊也无法实现心愿的苍白无力感。哪一种,是自己无法忍受的呢?一定是后者吧。不然自己就不会继续一点点地向前移动下去了。
尽管害怕得不得了,尽管完全不知道将会面对的是什么,但她依然是在凭借自己的意志在移动着双腿,身体是最诚实的,反映着她惟一的愿望……想要见到他……
温柔的他、美丽的他、不可思议的他,像奇迹的魔法师,让她发现在自己身上或许还存在着她并不了解的地方。内心中充满强烈的渴望,希望更坚强、希望更勇敢、希望有一双迎风的羽翅能与查理一起飞翔。
踏上红色的地毯,以忐忑的心境前行,如果在地毯的彼端,站着身长玉立的查理微笑着迎接她,那该是何等的幸福啊……
“自称听到神的福音的少女啊——”忽然响起的声音令她回神,原来已经走到了台阶前,她暗暗吐舌,在这种时候还在胡思乱想的自己,没神经也该有个限度!眼角轻瞟,穿着保守的灰色长袍的教士正在大声以吟咏唱诗般的音调高声道:“你是神的使者,将带给法兰西荣耀的胜利。请你——在这里告诉我们,台上的这些人中,哪一位,将会是我们法国伟大的君主呢?”
随着手臂轻扬,贞德愕然地抬首望去。
在高台上,并没有见到预先想象的王座与国王,只有三十多个穿着打扮完全相同的男人。一时间,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左看右望,两边的民众屏声敛气,衣着华丽的贵族男子们神情严肃地审视着她。
心跳再度怦然加快,为什么无论事先想好多少种有可能发生的事件方案,最后发生时总会有超出想象之外的情境呢?
“女孩,请你告诉我们,在未来将完全掌握法国的那位神所赐福的君王在哪里?”
随着教士再次高声提问,她渐渐醒悟,这是……所谓的考验吗?
可是……她、她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位陛下啊。耳边忽然回想起那位将军说过的话,原来,那句陛下的长相很俊美,是对她善意的提示吗?
在周围目光的催促下,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台,努力睁大眼睛,一张张面孔看过去,只要找到长得最好看的人就行了……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呢?
视线缓慢流转,平凡的脸、丑陋的脸、凶恶的脸、慈善的脸……周边排行站立着的衣着相同的高大男子们都只是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陌生人而已……
向前走,向前走,脚跟猛地一绊,她不可置信地、慢慢地转动僵硬的肩膀,世界退为青白两色,一片单调的颜色中,望向那惟一鲜亮的存在。
淡金色的长发反射着阳光的璀璨,深邃的眼睛好像幽蓝的苍穹,比任何人都更俊美拥有宛若雕像般使人印象深刻的美貌,只要唇角轻勾微微一笑便可以自精致人偶化身为收服人心的天使——她所想要见到的人——查理!
因极度的惊愕,水蓝色的眼瞳骤然收缩,瞳仁旋转出令人惊艳的绿光,少女比他想象的更适合白色礼服,站在人群之中就像一朵纯洁圣雅的兰花。
因看到他而露出的迷惑神情太过可爱,让他不禁轻笑了一下。如何?我的贞德,来吧,移动你的脚,走向你深爱的人,用你的樱桃小口,告诉所有的人,谁是神所祝福的法国国君!
为什么查理会在这里?
莫名的、疑惑着的少女侧着头,只全神贯注地盯住一个人看。
查理他是国王的亲信……对吧……然而这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推想呢。
他说:见到法国的君主你就会再次见到我……
他说:等待正式见面的那天……
这些话,可不可以理解为……
她猛地张开了嘴,惊讶无声地望向他。不……不可能……查理他……查理他……就是……
而视线投注处的男子浅浅的微笑诱惑着她的脚步不断向他靠近……
教士的声音好像自远方传来般飘渺:“谁是那能使你真心跪拜,愿以生命宣誓效忠的伟大君主?”
左边,右边,所有的脸孔都模糊了,思维在炽亮的阳光下逐渐混乱,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身体不再服从理智的判断,双脚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带着她不停地向前……
随着脚步的移动,人群慢慢分开,直直地、毫不犹豫地,她走向他,可以让她诚心宣誓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从来都只有他一个而已。
炽亮的阳光下,头发卷卷的美丽少女,身上的白衣反射出千丝万缕的闪亮银线,仿佛集光耀于一身般,她仰起光洁饱满的额头,水蓝色的眼睛对上深蓝色的眼睛。四目相对,交换着复杂的无法用语言解读的感情。
终于,她伸出手臂,他弯下腰。她把手放在他的金发上,大声宣布:“根据神喻:您就是国王之子,法国——新的君主!将会带领人民走向胜利——”
欢呼声瞬间由高台边的高官口中漫延开来,士兵,百姓,层层炸开。神派来的天使在三十人中找到了国王,她说,惟有查理陛下才是被神选中的君主!
“相信……这件事很快将会传遍全国吧……”赛瑞雅轻扬嘴角似笑非笑地斜靠在一角向身边一直高度紧张的人说道。
“我们的士兵和对方的士兵都会听说。”布鲁克尔回以一个满意的胜利者着微笑。
而高台之上,最后一个字说完,少女的唇边漾起一抹温柔虚幻的笑容,水蓝色的大眼睛充满了氤氲的水光。比谁都美丽,比谁都骄傲,也比谁都更寂寞……让她愿意抛弃一切而爱上的查理,早该想到不是吗?
正文 第五章 距离
满天的星子如同破碎的钻石,明亮光耀。
抬头仰望,总觉得它离我们并不遥远。只要蹬上屋顶,再搭一张梯子,伸出手臂就能够采摘到闪光的果实。
事实证明,那只是一场美丽的错觉而已。
我们于是哭着说,星星是骗子。
在长大以后才渐渐明白,欺骗我们的,从来不是星星,而是自己那颗被欲望填塞的看不清真相的心。
华丽的宫殿,美仑美幻的场景,水晶杯盛着琥珀色的酒水随冰块与杯子的敲击泛起层层气泡层层迷离的光影。
为庆祝救国天使的现身,查理陛下当晚在宫廷召开庞大的舞会。贵族青年小姐们成双成对的身影随处可见。
被视为神的使者的贞德,理所当然地与位高权重的大贵族同席。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更别说是参加皇家排场的宫廷舞会的她心中充满忐忑不安,有很多的迷惑和问题,想找查理问清楚,却又见不到他。只好垂着头,手指因莫名的烦躁揉搓着裙带,紧张得不得了。还好坐在她左侧的是她之前见过的布鲁克尔,他似乎对贞德很有好感,每当有人走过他们面前,他便轻声帮她介绍,多少缓解了她的局促。
可是……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单独和查理见面?眉毛不由得蹙着,眼睛迫切地向人群中投去梭巡的视线。
“你在找什么?我亲爱的天使。”轻柔的语音带着一丝戏谑从身边响起。当然不可能来自持重的将军。她疑惑地歪头望向右边,有着蜜色头发的俊美青年正单手托腮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意打量着她。
“请叫我的名字好吗?”被他轻浮的笑容所激怒,她坐直身体,倔强的眼睛闪起凛冽的光。
“啊,”青年拍拍额,“你的名字?我想想……有些忘了呢……”
“是贞德小姐。”布鲁克尔的声音适时插进来,打破两人间隐隐的火药味。
“赛瑞雅,你不去陪那些专门为你而来的贵妇人吗?”
“呦,将军阁下,你是在赶我喽?”赛瑞雅故意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接着又一脸为难地说:“我们的天使可是要保持纯洁的呢。你可不要动不该动的脑筋啊。”
“你不要当着年轻的女士胡言乱语!”布鲁克尔闻言气得把手中的酒杯差点儿捏碎了。
“嘘——陛下来了。”赛瑞雅向外指出。
顺着他的指尖,贞德望过去。
镶着华美浮雕的宫门敞开着,自前廊至宴会厅都铺着庄重的红色地毯。四处散布着或坐或站相互私语的男男女女们,大家都在等待着国王来跳开场舞。此刻,人群分散,自那边款款行来身披白色锦袍的俊美男子正是众所瞩目的查理陛下。
淡金色的长发用象牙白的扣环理成一束,柔顺地自颈背垂下,长长卷卷的睫毛微掀,温宛的目光礼貌性地环视周边,一视同仁,温柔淡漠,即使看到贞德充满期待的眼神也好像只是见到陌生人般的蜻蜓点水一闪而过,随后,落定在与他挽手一同进来的女子的脸上。
深情的目光,只凝视一个人。
温柔的手臂,只拥抱一个人。
而这个人……不是她。贞德失魂落魄、不可置信地望着在人们自觉退让开的场地中,在掌声与喝彩中,那衣香鬓影美丽般配的两个人。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样的场景呢?
不,是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地方呢?自己根本只是一个土里土气,不合时宜的乡下丫头而已啊。怎么能和有着那样精致美貌的女人相比?
可是、可是……是查理让她来的呀!
委屈的泪涌了上来,不敢让它落下,只好努力地噙着……大大的眼睛因而闪烁着潋滟的水光。
在那晚的月光下,他曾经温柔地捧着她的脸,对她说,只要她能以救国天使的身份被认可,他们就能相守在一起。
只是为了见到他,自己才会不惜一切冒着危险来到这里。
查理……查理……为什么你都不看看我,为什么你都不对我笑……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许多不安……我有好多话想要问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
“天使小姐,不不不,瞧我又忘了,贞德小姐,你眼睛瞪得好大啊,怎么,你也觉得她很漂亮?我看你一直在盯着她看啊。那是皇太子妃啦。”右边传来“好心人”的解说,“啊,其实应该叫王妃了。咦?”赛瑞雅话说到一半,身边的少女突然站起身,从添酒布菜的侍从中间跑了出去。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赛瑞雅扯了扯嘴角,一仰手,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哎?贞德?”猛然转头,才发现身边空了,布鲁克尔怀疑地盯住赛瑞雅,“你、你对她干了什么?”
“将军阁下,我呀,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了。”赛瑞雅单手托腮歪着头慵懒地看着他,“知道是什么吗?”
布鲁克尔没有接话只是皱起了眉。
“就是……”他忽然微笑着伸出空杯与布鲁克尔的杯子相撞,“为你的没神经,干杯!”
“搞什么?”
“反正你总会知道的。”小声叨唠着,赛瑞雅执起空酒杯装模作样地放在唇边,垂下的眼帘顺着透明酒杯的边沿正好瞄到跳过开场舞的陛下技巧性地消失在人群里。
天上的月亮发着微红的光,投射在干净整齐的皇室花园里,长长的纱裙裙摆因急促奔跑而发出与青石板地接触的沙沙声,春天的夜风携带着清甜的花香吹过她的耳畔,却只能让她联想到宴会场上衣饰华美浓香郁郁的贵妇人们,眼前的道路在被眼泪充斥的眼睛里变成一片朦胧。
穿过蔷薇花丛,绕过有浮雕装饰的喷泉,提起裙摆,甩开精致小巧的鞋子,没有目标,不知道想要去哪里,可以去哪里。敞开手臂拥抱她的只有黑暗的夜色……内心中有什么在猛烈地燃烧着,仿佛不这样大力奔跑她马上就会被疯狂的火焰焚烧成丑陋的黑灰。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痛苦呢?是因为被冷落?被忽视?
不……之所以会如此失望、心痛,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存在太多不该有的期盼罢了……
按照查理的年纪,有王妃也是很正常的。她有什么立场去嫉妒?她只是个卑微的平民女子罢了。为什么即使这样不断地问着自己,她还是觉得内心有着要窒息般的疼痛?
浓浓的夜雾湿湿冷冷 侵袭着皮肤,一个人,便觉得如此寒冷,这宫殿华美绮丽,却与她如此不合拍……
努力想变成坚强的女性,一切都按查理的期望去做,想得到他的肯定,想和他在一起。尽管知道这也许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执着,也还是满心满意地做着期待的美梦。
没有想到查理竟是高贵的国王。
是即使她再怎样努力也无法与之并肩的人。
从那一刻起,心就开始惶惑了,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是完全在事先没有料想到的事啊。对!他暗示过,可她是个笨蛋,她没有想到,不敢去想……不愿意去想啊……
查理只是地位高贵的普通男子而已。这样一遍遍说着自欺欺人的谎言,在通向王宫的道路上,连脚都走得起泡时,不断地想象那间小屋中,两人相处的温柔画面,以此来鼓励自己继续前进。可是为什么?终于来到了这里,查理他却好像变得更遥远了呢?
既遥远又陌生……她甚至开始怀疑,在查理适才用像面对陌生人般的眼光淡漠地扫过她的脸时,她就忍不住怀疑,会不会,小屋中的一切只是她的梦而已?会不会,其实她遇到的那个人,并不是存在于这里的查理?
反复压抑着的不安、惶惑以及种种复杂难言的感情,被王妃两个字点燃了。那火苗倏地自心底窜升,使她不顾一切就冲了出来,多一秒也没有办法再待下去。
不想看到查理对别的女人温柔,不想听到查理他已有妻子。
因为……因为站在查理的身边,是她仅有的惟一梦想啊。
仰头,脚步不觉停下,月光透过粗大梧桐树的叶片洒落下来,照在她的额头上,像水一样,冰冰凉凉。
春天的夜风吹来,像温柔的手轻拂她的面孔,眼泪扑簌扑簌地划过脸颊,不管了,她不要坚强了,反正,想要坚强的理由也已经不存在了……
“唉,你跑得这么快,我差点儿追不上你了啊。”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在她回身的同时,一双手臂紧紧地拥抱住她。
她不敢抬头,不敢睁眼,只怕睁开眼睛发现这只是幻想……就像分开后常做的梦一样……
“查理……”
终于还是软弱地哭泣着埋在他的胸膛上,在他的衣服上流下眼泪的印迹,哭得连话也说不清楚,“真的……真的是你吗?”
“傻娃娃,当然是我啊。”他强硬地抬起她的小脸,迫使她面对自己,小小的脸孔上大大的眼睛正在不停地涌出眼泪,月光下,妖精般的少女不停地哭泣着,让他坚硬的心也悄悄地被触动了,每一次,她的眼泪都能让他失常,做出一些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适才,见到她冲出去,明知不妥却还是设法摆脱周边的纠缠,追了出来。如果不管她,她一定会躲在某处伤心地哭泣吧……
为什么呢?她只是自己用来设局的一枚棋子罢了。可以假装对她温柔,可以为了让她听话而甜言蜜语,但,胸腔里真实的心,却为什么会为了她的泪,而感到真实的痛楚与不舍呢?
会为偶尔不能看透她水蓝色眼眸中所包容的全部情绪而焦灼,会因为她的来到而欣喜,会喜欢拥抱住她时怀中相互依偎的感觉,这样的情绪似乎不仅仅只是因为想要顺利地利用她实现自己的计划吧,好像,在某处,正在滋生着不可思议的柔软的感情……
那感情太危险、太脆弱,他摇摇头,试图将它否定。
软弱的、真诚的、纯洁的感情,他——不需要……
捧起她的脸颊,漾起已经扮演的、熟悉的、温柔的笑,用她最喜欢的表情凝望她,以她最喜欢的角度迷惑她,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摸她的卷发,对,就是这样,他只是……他只是在利用她而已……这样一遍遍对自己说着,拥抱她的手却轻轻柔柔,有着他尚没有察觉、无法作假的、真实火热的温度……
“为什么?”他的手架起她的脸,眼睛对上她的眼睛,淡金色的长发有几绺跳脱而出,从额头垂下,洒在她的脸颊上,以最诱惑的姿态用最蛊惑人心的温柔,轻声低问:“为什么每一次看到你,你总是哭成这样子,像我在欺侮你。”
“就……就是你在欺侮我!”她红着脸从他手中挣开,退后一步,靠在四人粗的大树上,不甘地咬住嘴唇,委屈地望着他,“你都没有说你就是国王……”
“可是……”身前的男子没有了在大厅时温和淡漠的表象,他漾起一缕妖邪的笑容俯下身体,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柔软的语调,软化她的意志,“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是啊。我没有说谎呢,贞德……”
“你、你都不曾去看我……上次见面时,你也都没有告诉我考验什么的,害得我好吃惊、好害怕……”她垂下头,想避开他一点,手腕却被他紧紧握住,心怦怦地跳起来,思维也混乱了……
“我也想你啊,贞德,我很想你,”语言无需成本,他不在乎多说几次,弯下腰,对上她水蓝的眼睛,红唇浅笑,甜言蜜语,“不然我怎么会偷偷冒险跑去见你?之后不能再去,只是不想让人怀疑。毕竟作为国王的我,要是认识作为救国天使的你,那我们的计策不就失败了吗?”
“我们的计策?”她讷讷地问。
“对啊。”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弯清透的水波,“你作为护国天使,就可以和我在一起了啊。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明白吗?”
“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小声说出其实她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你有王妃了……”
“那又怎么样?”
嗯?她霍地抬起头,月色下,笑着望向她的男子神色无波。
“我有妻子你便不爱我了吗?你曾经说过不管如何你都会爱我啊。”
“但是……”她大脑混乱成一团,不知道怎么表达。
“我根本不爱她呢……”
咦?她瞪大眼睛,映入瞳孔中的男子慢慢收敛笑意,俊美的脸变得忧郁沉静,眼神冷漠起来,“贞德,你不用在意,我根本不爱她,那只是摆设而已。”
“为什么要娶不爱的女人?”自然而然,问题直接自心底涌到了她的嘴中。
“因为我是个没有权力的国王吧……”他转个身,与她一同背靠大树,茂密的梧桐树枝叶四下舒展如一间小屋挡住外界的光线,四周寂静,只有月光自树冠洒下,照亮他略显寂寞的容颜。
“贞德,你知道吗?自从父皇死后,法国有一大半的土地落在英国人手中,另一半则被北派柏艮第公爵掌控,支持我这个前皇太子的就只有南部的贵族而已。我不能失去他们的支持,联姻也不过是政治的一种罢了……你说,我不告诉你我是谁,可是你知道吗?”他忽然侧过脸,幽幽的目光望着她,“偶尔,我也希望有一个人,不因为我是国王,只因为我是我,而选择和我在一起……”
落寞的话、寂寞的表情,男子背靠着树,用凝望着渴求着的眼神望着她呢。好像在说:他需要她……
不可思议的,心通通地跳着却慢慢地平稳下来,在他的身边,好像无论将要发生什么,她都有种安心的感觉,不再害怕了……只要在他的身边……
想起那个月夜,她曾哭泣着拉住他,毫无理由地任性,就只为不想和他分开,他温柔地俯身在她的手腕上系上手帕,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爱上了这个男子啊……
在小酒店里,给一个不认识的穷人姑娘一枚金币的善良的他……
在睡梦中因为她所不知的事流下眼泪呼唤妈妈的脆弱的他……
认真地倾听她讲诉过往,一边摸着她头发的那个温柔的他……
有一双骄傲美丽的近乎恐怖,让人看不透、摸不清的深蓝色眼睛的他……
她想要与之相恋的人……
“对不起……”不知为何,她小声地道歉了,冷静地想一想,查理根本没有错。他是国王,他有王妃,这些事怎么可以算是错呢。果然,是自己又在任性了呢。只是,有些悲伤罢了……两个人,这样并肩站立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却无法成为最接近的人……
“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他不解地看着她,瘦削娇小的少女,因为剪了头发而像个小少年般,明明软弱的她,却又有那样一双倔强的眼睛,不时闪烁出清冷凛冽的光,让他都会在不觉中被迷惑了。
“因为……”她缓缓地垂下头,卷发垂下挡住了半张脸颊,半晌,下了决心般地霍然扬起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因为我又哭了呢。明明约好再也不哭泣的!贞德要变得坚强一点!要坚强!我一定会变得坚强的!就算现在还不行,但总有一天,一定会改变的!”
看着她含泪微笑的样子,他不觉怜惜地伸手摸摸她耳边的卷发,“不用那么着急也可以啊……”
“不,我要变坚强。”少女侧着脸,笑望着他保证,“我要坚强,坚强到可以承担查理所有的悲伤,坚强到可以保护查理!所以,请让我留在你的身旁吧。”一点点的以不同于妻子的方式,成为与他并肩的人,成为最接近他心灵的女子……
他不觉动容,虽然一直控制着自己所有的情绪,却忍不住被她含泪的用力的微笑诱惑了,单手撑住树,他俯下身,轻吻她的唇,那是像夜风一样冰冰凉凉又柔软的一个吻。
“傻瓜,我是男人,我才不要你保护。”
嘴唇移开后,看到满面潮红的少女低下头,却还是小声地说:“不,我要保护你。”
他有些失笑,“好吧,那我们互相保护吧。在你还没有变得更坚强时,就让我先来照顾你。你可别像刚才那样突然逃走让我着急哦。”
“好的!”少女抬起头,伸出细嫩的手指,大眼睛闪闪发光,“我们来拉勾吧!查理!约好了!反悔的人是小狗!”
“小……”他反手捂住嘴,好像看到不可思议的事物般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
“打勾勾嘛。”少女失望地望着他,催促道。
深邃的目光幽幽地望着娇小的天真的少女,傻娃娃,约定那种事之所以存在,就是用来等着被打破的呀。他望着她,有些踌躇,但终于还是伸出了手。
明明,是像笑话般的约定,为什么,手指相联的地方炽热了起来呢?
细嫩的手指与纤长的手指紧紧相联,在月光下,好像一枚闪光的戒指。
意识到也许在自己的许多并非真心的话里,实际上包含着某种尚不确定是什么,但真实存在的感情时,他突然补充道:“不可以背叛我哦。”
“当然。”她柔声地说,“我为什么要背叛你呢?那种事,永远也不会发生,就算我会死掉,也绝对不会背叛你。只要你不讨厌我,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便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一再地在心里重复着告诉自己:美丽的语言是用来骗人的伎俩。为什么一直运用各种招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己,却毫无理由地就相信了面前这个少女这句美丽的誓言呢?
明明知道誓言如烟,却还是想要相信一次……
不想再问为什么、不想再怀疑、不想找理由说服自己……
他望着她,有某种陈封的感情正一点点地自心底涌出,打破封印的禁忌,慢慢的,唇边扬起一个微笑,美丽得连天上的月亮也比不上,他俯下身,在少女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贞德,虽然晚了几天,但我祝你十七岁生日快乐。”
梧桐叶沙沙作响,少女的卷发被风吹乱,她慢慢低下头,嘴角却慢慢扬了起来。他还记得呢。只是听到他这样一句话,她就觉得好快乐……
两个人的也许很遥远,但是,如果不放弃的话,也一定会一点点拉近的吧……她望着夹杂在斑驳树影中两个人长长的重叠在一处的影子,微笑起来。
仰起头,她撒娇地抱住他,“给我生日礼物吧!”
“好!一定!”他保证。
“把星星装在水盆里就是抓住了星星!”她转了一个圈,笑着把手伸向他,“查理陛下,教乡下丫头跳支舞吧。这就是我要的礼物哦!”
“你真是没有野心的家伙啊,”他笑着抱住她纤细的腰,“不过前面那句是什么意思?”
“是我老家的歌而已。”她闭上眼睛,拥住他的背,至少这一刻,他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查理呀。
月光流离,远处传来宫殿中悠扬的乐声,梧桐叶轻轻摇荡,与迷离的月色互相纠缠,虚幻的光影中,也总有些什么,是真实不变的吧……
抱住松软的枕头,不舍得被梦乡抛离。而一声声礼貌的、压抑不住的、急迫的、催促声越来越焦急地响在耳畔。
“小姐,贞德小姐,快点儿起来呀。”
“唔……好困……”不要来吵她呀,她好倦,连日来情绪紧张,难得睡得这么香呢。
“小姐,陛下来见你了呢。”
“好烦哦……”为什么总有人来见她呢,一个个倨傲地摆出审视者的样子打量她……她好累啦。嗯?等等……
“你说谁?”顶着一头乱乱的卷发,她迟钝地愣了三秒钟后才猛地把脸从大枕头中拉出来,因动作过大,差点儿掉到床底下去,睡眼惺松的眼睛半眯着,努力挣扎着快速调整聚焦,“你说谁要见我?”
负责照顾贞德起居的侍女慌忙递给她衣服,“是陛下呀,小姐,你快点儿起来吧。陛下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呢。”
查理来见她?半月形的眼睛霍地瞪圆,光洁的脸颊猛然放光,她七手八脚地抓过衣服,套进左手才发现衣服上有许多繁杂的带子,“又是新衣服?”来这里后最不能适应的除了神情傲慢的审视者们之外就是这些样式繁复搞不懂怎么穿的衣裳了。
“陛下说要和贞德小姐一起去骑马,所以才准备了最轻便的衣服。”侍女不无艳羡地说着,性格温吞的陛下虽然欠缺赛瑞雅大人流转全身如银白色刀刃般的冷冽魄力,但那无上的身份和天生的美貌也足以抵消其他一切小小的遗憾了。
皱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号称最轻便的衣服,贞德随手抓耙了两下短短的卷发,便推门直冲而去了。
“简直是像乡下来的粗鲁男孩子一样呢。”叹息着抱着换下的床单退出的侍女尚在小声唠叨着,“为什么这个样子却能受到陛下的青睐呢。啊啊,我也好想成为救国天使啊。”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玛丽安。”从对面的房间出来的侍女闻言对她露出耻笑的神情,“你以为救国天使在陛下心中是以女性的身份存在吗?所谓救国天使早晚是要上战场的呀。”
“贞德小姐上战场吗?”玛丽安迷惑地甩甩头,“可是我认为她并没有传奇小说里那些女英雄们该有的强壮啊。”虽说对于她能够经常陪伴陛下这点感到羡慕与嫉妒,但她并不希望已经相处一段时间除了不懂礼仪还算是可爱的贞德小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受到有可能的伤害啊。
“天使们应该是不会受伤的哩。”
“真的吗?”
“喂喂!”穿着比她们的裙子要更长一些的侍女长迎面而来,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议论主人们的事情!”
“是的!”两位还年轻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小侍女连忙曲膝行礼,捧着自己要晒的被单从侍女长狭长的眼皮下急急告退。
四月的阳光干燥充沛,青草一茬接一茬地长出来,骑在高大俊马上身着月白锦衣的金发青年有着经过特殊加工打磨而成的玻璃工艺般的精致美貌。
长长的眉毛斜飞向两侧,深刻的轮廓使得眉眼处拥有天然的眼影,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瞳的转动而上下轻掀,如扇子般诱惑着人的视线。
上好的白色锦缎暗嵌着细碎的旋转花纹,高束起的外翻型衣领下紧系着的棕红色丝带正随着跨下纯黑色骏马的缓步,而在风中轻轻飘摇出引人绮思的划痕。
与他并骑前行的贞德,不觉中忘了因初次骑马带来的紧张,只顾偏头看着俊逸的查理。察觉到水蓝色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查理微微一笑,“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不是啦,”小心地瞄向周边,发现前后左右五十米内都没有任何人影,她才迟疑地说出心中的疑问:“查理,我以前并没有发觉你有这么漂亮啊……”
“真是让人伤心的话呢,”美丽的青年闻言,故作伤感地挑起长眉,“原来你一直当我是丑八怪吗?”
“不是这个意思啦!”她急急地解释,以前是知道查理很俊逸,但是,他的身上有着远比容貌更为醒目的气质会压倒性地先一步夺去他人的注意力,比美貌更危险、比暗夜更深邃,是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尽管温柔却还是会让人感觉到有一种压迫的凌厉,对上他的眼睛便无法顺畅呼吸宛如会令人窒息的魔力……
而现在,却好像是故意展现出水晶般澄澈纯粹的美丽,以绝对无害的表象让人忽略其潜伏性的杀伤力呢。
“我……我不晓得怎么说,总之,我觉得有点儿怪怪的……”她搔搔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表现她的感观。
“哦,”他饶有兴味地追问,“比如说?”
“嗯……嗯……比方我们刚刚遇到别人,他们向你行礼,然后你向他们点头招呼……”
“这是礼貌不是吗?”
“可是,”她不好意思地浅笑一下,“我就忍不住觉得怪怪的。好像不是我认识的你似的。”
“呵呵……”身侧的人低低地笑了起来,突然揪住缰绳向她俯身,精灵般空灵的面貌漾起一抹妖邪的微笑,“你是说这样的我才是你认识的我吗?”
慵懒低沉的声音如此接近,她的心脏难以承受地、怦怦地跳起来,慌张地向后缩,忘了是在马上,要不是他伸手握住她的臂,她几乎就要掉下去了。
“小心!”他板起脸,“掉下去怎么办?”
“是……是你突然变脸吓我的啦!”她用抗议掩饰加剧的心跳。
“嘻嘻……”他眨眨眼睛退回安全,“你是第一个看穿我面具的人喔。”
“面具?”她呆呆地下意识反问。
“就是说啊……”弯指敲敲自己的颊,再度恢复成空灵美青年的查理陛下露出微笑,“我在宫中都是一直用这张脸面对他们的啦。”
“为什么要这样呢?”她不解,这个样子虽然更加纯美,可是像是假的呀。
“因为我不信任他们啊。”他目视前方,林木寂寂,树影婆娑,阳光直射而来,洒下璀璨的金光,将他淡金色的长发点缀得更为耀眼,“笨一点儿、呆一点儿、软弱一点儿,这样的帝王才会让想掌握实权的贵族们放心拥护呢……这是,你不需要明白的政治。”
“可是……”她担心地蹙起弯弯的眉毛,“难道他们看不出来这不是真的你吗?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那些人会因为国王变强就不支持他?不会吧……至少她认为布鲁克尔将军一定会因此高兴的呀。
“他们不会有机会看到真实的我。”好像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他停下马,认真地侧过脸专注地凝视着她,凝视着那双水蓝色的偶尔会在阳光下发出绿色炫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把接下来的话敲入少女的心灵:“我真正的样子只在你一个人面前展现,我所信任的人只有你,只有你才能看到真实的我……”
马背上的白衣少女怔怔地微张着唇,直到温热的东西抵上她的唇,在她还来不及回应时,又轻柔地离开她的唇,视线无法调转随着身前男子的移动而移动,他的眉、他的唇、他的指尖、他的一切一切……
胸膛中有什么经过瞬间的炸裂变成温柔的粉尘通过血液蔓延周身……以为是无足轻重的小小的自己,和他隔着千山万水般遥远的自己,竟然会是他心中惟一能予以信任的人吗?
呆愣中,身前的男子已经向前行出十几米了,他微笑着调转头招呼道:“贞德,跟上来呀!”
“……好的!”她迟钝地愣了一下,才用力地回答,一夹马肚,跟上去。
有风吹来,分不清方向,满头短发都成了翻飞在风中碎碎的赤金色小卷,卷卷的刘海下,水蓝色的眼睛有着风吹不去的坚定,注视着身前淡色金发与束发的莹白结绳一同飘飞的秀美背影。
通体不含丝毫杂色的白色骏马眨动着如夜晚寒星的眼睛。即使是对马的品种没有丝毫概念可言的她也觉得它非常漂亮。
翻身下马,查理牵着贞德的手走近栅栏,月神也跟着跑过去,与栏内的白马亲昵地引颈磨蹭,彼此喷出湿热的气息。
“咦?它和小黑感情很好咧。”
月神闻言愤怒地回头向贞德投去含恨的一瞥。
“哇,我又忘了。是月神,月神,查理,月神在瞪我呢。”明明叫小黑比较合适嘛,她暗自吐舌,悄悄向后退,扯住查理的衣角,以防月神生气之际给她一马腿就糟了。
“没关系。”查理低声笑着,伸手摸了摸白马光亮的皮毛,“它叫寒星,和月神一样都是我最喜欢的马哦,它不但跑得快,性情也比月神来得更加温顺。”
“喔。”
“你喜欢它吗?”
“嗯?”贞德不明所以地仰起头。
“送你的。”
“啊?”半晌过后,她才反应过来,“送……送我?”小小的脸上嘴巴张得大大的,都可以塞进拳头了。“对啊,说好了嘛,你十七岁生日的礼物。虽然是晚了不少天,但还是请你收下它吧。”他笑容亲切地弯下腰,毫无预兆地抱起她放在寒星的身上。
“哇呀!”被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她连忙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
“放心,不要怕,寒星是很乖的。”
感觉身下的马儿果然静静的很温驯,贞德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慢慢地降落原位,“可是……不是你喜欢的马吗?”她不安地抬眼看向他,“送给我没关系吗?”
“正因为是我喜欢的马才会送给你啊,难道你会送别人自己都讨厌的东西吗?”他笑着向她眨眨眼睛。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她急得小脸一下子又红了。
“我知道!”他笑起来,握住她一紧张就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没关系!我就是希望把它送给你!喜欢吗?”
白马上的白衣少女,眼睛一点点向下弯,嘴角却提了起来,漾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喜欢!”
这是查理喜欢的马呢!是查理送她的生日礼物呢!忍不住伏身将脸贴在马颈上,伸手抚摸它,干净的长毛被阳光照射得温暖滑顺,贴着手心,干燥又舒爽。
马儿略略回首,清澈的大眼睛里映出头发短短的少女,漂亮的眸光真的是像夜晚划破天幕的流星呢。即使它是这么的高大,也不会让她觉得害怕。
“呦,这不是陛下吗。”
听不出是在诧异的声音漫不经心地以确定的语调说出疑问句,有着蜜色头发紫黑色眼眸的俊美青年正骑着棕黑色的骏马站在不远处的树阴下。
“赛瑞雅?”查理不用回身只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回过身,却已经换上了纯澄如水的表情,“你也是趁着今天阳光不错,来这边骑马的吗?”
“我可没有陛下这么悠闲好命呢。”青年扬起头,信手理了理散落到肩膀的头发,“我只是为了快一点儿到达办公区,才选了骑马的方式。会遇到陛下完全是偶遇啊。”
“这么说起来,”查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我们很有缘分呢。经常会在这么大的地方偶遇耶!”
“是啊。”赛瑞雅爽快地点点头,“不过能同时遇到您和救国天使就只能证明是我赛瑞雅的运气比别人好了!陛下,其实您不必纡尊降贵亲自来的,陪贞德小姐挑选出征坐骑的这种小事交给我办不就好了吗?”
“出征?”贞德困惑地睁大眼睛,望向查理。
“是啊,”赛瑞雅微笑着道,“一周后,由贞德小姐为统帅出征奥尔良的事不是几天前就已经决定了吗?军队已经聚集在布洛瓦准备随时领命了。不顾少数人的反对,硬是舍布鲁克尔不用,而坚持非救国天使不能胜利的陛下这个大胆的举策,还被愚蠢的不能领会圣意的臣子认为是莽撞的表现呢,而即使如此,也还是把军队交到您的手里,真是让我羡慕陛下对贞德小姐的信心啊。啊啊,我何时才能得到陛下如此的信任?”
“瞧你说的,我对你们每位臣子都是很信任的。”查理笑容满面地回答,“让贞德带队,只是因为她是预言中会给法国带来转机的少女啊。这可不是我的决定呢,而是天主的旨意。”
“说得好,”赛瑞雅扬了扬薄薄的唇瓣,“我可不敢质疑天主的旨意,老百姓们自从亲眼目睹了天使的神迹后,也都在诚心期盼着天使的远征,谁敢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和民众们的意愿相违背呢?天使小姐,请你一定要胜利啊。这也是一直想着出兵却只能遗憾地留下来保护陛下的布鲁克尔将军托我转达的话呢。”
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赛瑞雅纵马骑过他们身边,还对贞德眨了眨眼睛。
直待赛瑞雅扬起的漫天尘烟完全消散,查理皱着的眉头才慢慢展开,这个麻烦的小子专门以破坏他的计划为乐,低头望向身边的少女,却见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张着嘴巴,紧抓着自己的衣服一副惊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嘴唇轻提,扬出浅浅的笑意,放在她肩上的手紧了起来,“听到要出兵,你这么害怕吗?不是说要保护我吗?不是说要帮我打到兰斯城,为我加冕吗?这可是救国天使贞德说过的话呢。”
“啊,对,可是……”她结结巴巴地张着口,的确曾经当着众人扬言,但那些都是查理教她说的呀。无论是解奥尔良之围,还是打到兰斯城,对她一直以来都是没有具体概念的事情啊。
“可是我……我真的行吗?”她疑惑得手足无措。
“你害怕了吗?”他垂下眼帘,被长长的睫毛所遮掩的眸光骤然变冷。
“当然害怕啊,”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少女惊惶地回答,“你说过奥尔良很重要呢,要是让我这个笨蛋当带兵队长的话,万一失败,你和法国不是就危险了吗?”即使她再怎么笨,这个直接因果她还是推得出来的呀。
“这样呀……”一点点弥漫起浅浅的微笑,他伸臂温柔地抱住了她,原来她是为他担心呢。
“我不是在说笑啊,查理,”她急得涨红了脸,转身推他,“我真的不会带兵啦!”
眼波柔柔地注视着纤细的少女,赛瑞雅打破他的安排,直接告诉她出征的事,他本来担心她会生气他之前没有告诉她,担心她会联想到送她马也只是在利用她,而她的心完全没有在考虑这些呢,只是天真单纯地想着如何保护他的事……
呵呵……贞德啊……也许真的是个天使呢……
“你还笑!人家都急死啦!”她一拳打过去,却稳稳地落在他扬起的掌心里。
“放心,”阳光下,清丽男子仰起端正白皙的脸庞,神态悠闲地说:“我怎么会舍得让你独自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呢?不是约好在你还不够坚强的时候是归我保护的吗?贞德,你以为我是那种不遵守约定的人吗?”在计划完成前,她可都是他最重要的棋子呢。
“嗯?”她露出迷惑的神情,眼睛因迎着阳光,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查理笑了笑,“我保证你与奥尔良都不会出事,会有一位超级的影武者随行保护你哦。”
“影武者?”她露出懵懂的神情。
他无言地蜷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脸颊。
“啊?”
身披特制的小号银色盔甲,有着赤金短发和坚定眼神的少女,宛如清秀少年般身姿挺拔,跨坐在白色骏马之上,手持国王御赐的旗帜,在城内的民众夹道欢呼声中威风凛凛地率领身后蜿蜒的军队,背负起人民的期待踏上前往奥尔良的征途。
四月炽白的阳光直射而下,配合肩膀上尚无法适应的重量,压迫感令她尚未出城额头上就已密生出细小的汗珠。两侧传来的声浪包含着人民的期许与对她的信任……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单薄的肩膀也会有承担起别人的期望与信任的一天。也从来不知晓,原来被期待并不是一件只会给人带来快乐的事情……
想要低头躲开阳光的照耀,想要垂眸,不去看被战争折磨的充满疲惫的人们投注在自己身上那怀抱最后希望般的目光,好热、好刺眼……好想缩起身体避开这一切……但是理智混杂着某种奇妙的由身体内部涌出的细小却无法违背的感情,命令她挺直腰身,瞪大眼睛,强迫她做出不可动摇的自信神态!
她是——救国天使呢!
尽管对战场是什么样的地方充满未知,尽管对自己能否统领军队取得胜利感到怀疑,但此刻,在她的背后凝聚着的是一双双老百姓和军人们信任着她的眼睛,她只能压抑下心中的迷惑不安,握紧手心抬头向前看!
“贞德……把手放开……”
身边最靠近她的亲兵侧过脸,压得低低的头盔,使浓密的淡金色刘海几乎完全遮挡住眉眼,只能依稀看到深蓝色的光闪烁其中,挺直的鼻梁下,略显稍薄的唇轻扬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做出调整马上装备的动作,却是偷偷地握住她的手。
因过度的紧张而紧攥的拳,一点点被他打开,汗水濡湿的手心悄悄地与骨节纤长的手背紧紧相握。
安定的气息随着相连的地方慢慢涌入她的身体,无法自控地望向身边的这名亲兵,她漾起一个温柔的微笑。他知道呢,他连她紧张时所特有的小动作都知道呢……
嗯,不用害怕,有查理在这里。
温柔的查理、体贴的查理,作为国王,应该待在最安全的地方的查理,却因为担心自己,特意化装成亲兵陪她到危险的战场上去。
而自己,能够保持镇静,装出坚强的样子,也一定是因为知道查理就在自己的身边吧……
只要和查理在一起,是皇宫、是战场,在哪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两个人肩并肩地像伙伴般前行,在人群中用衣袖作掩饰偷偷地十指交缠,竟会让她有种莫名的温馨与感动……至少此时,她与他如此接近,将为同样的目标一起奋斗。这是,连他的妻子都无法参与其中的事,而她,可以……
想要独占他,哪怕只一秒……
在所有的人都把关注力投注在如何攻克奥尔良的思绪上的时候,却只是想着自己小小心事的她,一定是个好狡猾的女人吧……狡猾,自己好狡猾啊……口口声声说着想要保护他,却也许根本只是个给他拖后腿的存在呢……
抬起温柔的略含哀伤的水蓝色眼睛,不怕被灼伤般地望向挂在天空的艳阳,太阳啊,请将我变得更坚强些吧。让我坚强到足以去保护查理,让我坚强到足以面对自己这颗因自私卑怯的感情而产生丑陋想法的心……
“哇,你有没有看到!救国天使竟然笑了呢!”
“对着太阳在笑呢!好美丽的微笑!她一个小女孩却一点儿都不害怕!”
“果然是天使啊,太阳代表胜利!她全身都反射着胜利的光芒!一定会带着胜利与荣耀回来的!”
城边的民众喧哗的语声,不可避免地落入站在高处观看军队缓缓出城的赛瑞雅与布鲁克尔的耳中。
“哼,”讽刺地扬了扬唇瓣,赛瑞雅斜靠着城墙,“还真是振奋人心的场面呢,可惜我们伟大的陛下却又躲到了他的神秘祈祷室里,无法给这个场面增辉啊。”
较之他的轻松,布鲁克尔的脸上充满了忧虑的神色,显得阴晴不定。
“哟,将军阁下,你不开心得这么明显,让侯爵大人看到可是会笑的哦。”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赛瑞雅拍拍他的肩,“你不必太担心,天使出马,我们会输吗?”
“这种话很难相信是从你的嘴里讲出……”布鲁克尔遥望着渐渐出城的队尾,皱起浓眉,贞德全无战斗经验,这场仗却是既重要又凶险,如果自己可以一起出征就好了……
不甘心地挥拳向土墙打去,却被赛瑞雅伸手握住,抬眼望去,俊美青年的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严肃郑重,寒星般的眼睛似挑衅又似警告地直直地射来,透露着某种诡异的信息,“布鲁克尔,万一那小姑娘得胜归来,你可要多加小心了……”
“咦?”布鲁克尔不解地挑挑眉。
赛瑞雅却微微一笑松开了他的手,转身而去。
“赛瑞雅!”他忍不住出声唤他,“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贞德得胜,他要小心?他比所有人都更盼望法国能赢来一场久违的胜利呢!
“哈哈,我早说过的,对你的没神经,我一向心服口服啊。”背对着他的高挑人影却只是挥了挥手,又恢复了平素惯用的戏谑语气。
风静静地吹来,布鲁克尔骤然抬起头,太阳好像也随着军队的步履消失了。风,带来淡淡的腥气,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
而这场风雨,是属于法兰西,还是属于……
垂下睫毛,高大威武的男子闭目一笑,轻抖拖曳及地的衣袍,向城下走去。
正文 第六章 情茧囚牢
两个人的奥尔良
高高的城垛,布满累累箭痕。从上面俯望,围城的士兵密密麻麻,如打不尽的虫蚁。烈日当空之下,敌方身披铁甲的士卒严摆阵形,安静而浓烈的萧杀气息像随时都会引爆的干燥火药,却又冰冷得令人窒息。
舔了舔干裂的唇角,尝到因缺水而爆裂的血的味道。已经算不清这是被围困的第几天,神经从早到晚不分昼夜处在高度紧绷的状态。我方士兵因城内物资日渐匮乏已个个面现疲惫,但比起物质的消耗殆尽,更加可怕的是与外界长达半年之久的完全断隔信息所造成的精神上的压力。
远方的战局进行得如何?沦陷的失地有无收复?何时会出现期待以久的救援?家乡的亲人是否遭到敌人的侵袭?
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数。
困于围城之中,凭靠信念孤军奋战,是对军人战术的检验,也是对人性在承受力上的考验。最怕的应该是万籁俱寂的安静吧……内心深处细小的不安会缓缓爬升麻痹人的意志……
“投降吧!你们这些愚蠢的人!”
负责攻城的沙里斯堡伯爵厌烦了枯燥的等待,拿下头盔擦了擦自己被阳光照射出的满头大汗。这么热的天气,为什么他要在这里与对方继续僵持啊。不耐布鲁克尔望向久攻不下的奥尔良,防守严密的厚厚的城墙上隐蔽着阻碍他的顽固的敌人,他仰起头,把手拢在唇边,开始施展心理战术。
“法国,已经完全沦陷了!你们守着这座孤城有什么用?早早开门投降吧!”
“对!法国已经完蛋了!你们的皇太子上星期已经死了!”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由沙里斯堡和他身后的士卒口中滔滔不绝地传来。城上的人不动声色地冷笑着,昨天他们说皇太子一个月前死了,今天又说他一周前死了,真是越来越让人听不下去的无聊的聒噪!
“投降吧!皇太子早就丢下你们逃到国外去了!”
下面的人持续着前后矛盾的喊话,而城墙上悄无声息。Shit,连个对骂的都没有!白白让他喉咙痛,沙里斯堡略觉无趣地吐了一口口水,侧过身,他一边喝红茶润嗓子,一边挥手让手下的士兵接着叫嚣。
“伯爵!伯爵!他们露面了!好像是对方的主将!”副帅的声音惊讶而颤抖,会是他们想通了,要投降吗?
随着副帅诧异的声音,沙里斯堡也略感奇怪地眯起眼睛,抬眼向城墙上望去,和他僵持数月之久的敌人是个超出他想象之外的意志坚定者,被围困多月,与外界断绝声息,弹尽粮绝却依然布兵沉稳,防守严密,他到很想看清这个人的长相呢。
城墙上显露出一个高大的身躯,尽管一身黑衣却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来,没有佩戴任何护具,一个人,威风凛凛地独自从保护的屏蔽物中现身而出。
浓密的棕黑色卷发,披洒在额头脖颈,在风中,大卷大卷地招摇动荡,显示着主人强劲的生命力。清瘦端正的面颊上,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毫无闪烁与避让地直望目标,蕴含着比沼泽更深沉的坚毅。炽热发白的太阳,照耀在他黑色的衣服上,这个黑衣黑发的青年,全身却散发出比天上的太阳更为闪耀刺目的光辉。
风,自南面而来。站在高处,男子的卷发也随风而动,干燥到破裂流血的唇吐出低沉的声音:“把我的箭拿来——”
几乎,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在忽起的大风之中,沙里斯堡按住衣角的瞬间,在应该不可能看清对方表情的距离,却好像看到了对方轻扬起嘴角,骄傲凛冽地一笑。
左臂伸得笔直,右手轻轻放松,只一刹那,白银箭镞承借着迎面而来的风势,呼啸着向沙里斯堡迎面射来。
那是——绝不输给风的速度。
张着大眼,沙里斯堡向后面直直地倒下去。哄——身体拍击地面,烟尘四起,自后脑至额头上扑地弹出,标有雷蒙字样的银箭尾翼。
“记住!法兰西是永远不灭的——”
射出这支箭的同时,青年墨绿色的眼睛迸发出金色的炫光,并倔强地挑起唇瓣一端,向敢于触犯他内心圣域的敌人致以无敌的微笑。
一切来得太快,英国军队措手不及还来不及理清究竟发生了什么,站在奥尔良城墙上的男子身后已出现了一排战士同时扬起弯弓射下如雨般的箭镞,跟随主帅的尾音齐声大喊:“法兰西永远不灭——”
没错,尽管会有细小的不安,对未知的惶惑,有时也会忍不住脆弱迷茫痛苦动摇。但内心深处却有着那一往无回对深爱着的祖国的自豪,以及自己绝对不会认输的骄傲!
率领四千人马,急行军,目标奥尔良。
随着行走天数的增加,气温也愈加毒辣,白天,在烈阳的炙烤下,一身盔甲如同贴肉的铁板烧,到了夜晚,露宿在外的不习惯及蚊蝇的干扰又让人难得一场好眠。
但只要对上身侧查理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因不安而浮躁的心便又不可思议地漾起丝丝清凉。
肉体的疲惫都是相同的,查理可以忍受的话,自己一定也可以!
咬紧牙关,要坚强一些,她是主帅呢!一遍遍在心底对自己喊着加油!手心因一直紧握缰绳都磨起了水泡。呼呼的风吹来,带起的也是炽热的气流,但不知为何,却不感到特别的痛苦呢?是因为感觉已快麻木迟钝了吗?
明明是第一次,长时间的骑马也好,这样统领军队也好,在烈日下赶路也好……明明是辛苦的事,却为什么会让她有种莫名的轻盈感?
后背隐隐作痛、灼热欲裂,仿佛有什么即将突破身体的界限,挥扬出只属于有翼种族的翅膀,好奇怪啊,使命这两个字不是本该沉重的吗?会让人害怕,会让人颤抖,会让人不安,为什么,类似幸福的感觉却也同时正在暖暖的包容着她的全身?
“贞德!你没事吧,脸色好苍白呢?”身畔,富有磁性的低柔嗓音扬起,她抬起眼眸,便对上士兵装扮包裹下的查理那关怀的神情、温柔的眼睛……
一点点展开微笑,迎着阳光,唇角像含着璀璨的金点……明白了……是因为查理他在这里呀……
想到自己是为了保护他而去战斗,想到是在和他一起并肩战斗,内心深处就会涌起近乎战栗的甜蜜。
“我没有事!”缓缓打开笑容,她肯定地告诉他。
“那就好,我们马上就要到奥尔良了。”他轻轻一笑,予以鼓励。
风吹来,掠起赤金色的卷发,白马上的少女眺望前方,堡垒模糊的影子隐约可见。
静默半晌,她调转马头,望向身后将生命交付于她的四千士兵,想到这蜿蜒的队伍也是由一个个和自己一样会紧张会不安会害怕的鲜活生命所组成,想到在他们的身边,却并没有那能令他们安心的爱人,马背上的少女对着她的士兵们展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大家注意!奥尔良就在眼前!不要怕!和我冲上去!Follow me! I'll bring you victory!”
用爽朗的表情微笑着说出自信的话语,少女纵马向前方奔去,白色的马、白色的衣甲,在风中飘动的碎碎的卷发,俊逸的身姿清丽凛冽有如圣洁美丽属性为光的天使,高举的旗帜在空中划出笔直的道路,那是通向胜利的途径!
血液与神经在她的微笑下沸腾,那坚定的眼睛使人不由得交付出全部的信任,全体士兵的士气为之大振,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保护天使!”眼神激动且灼热的士兵们前仆后继地跟着贞德的马向前方冲杀而去。
“哈哈!”距离她最近的查理拍着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贞德一边疾驰,一边奇怪地偏头问他。
“我在想啊……”他狡黠地向她一眨眼,“也许你真的是个天使哦。刚才的微笑好棒!”
“真的吗?”因他的赞许,她的脸兴奋得红了起来。
“我又没有教你,你怎么会想到说那些话去挑动他们的情绪?”他觉得很好奇。
“咦?我只是按照我的想法说的呀。”她笑着向他伸开手,“查理,我们在一起呢,当然是要胜利的呀!”“说得对!”他拍掌与她相击,“有我们两个,当然要胜利!就这样冲吧!让他们瞧瞧我们的厉害!”
“嗯!”露出大大的笑脸,心奇妙地镇定了,血液却流走全身火热沸腾。和查理在一起,战斗也不觉得是可怕的了!在风中,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两个人,全力奔跑,眼光相绕,手指相连,这一刻,他们离得好近……
好近……比任何人……比他的王妃都更要接近他……这一刻,她一定是全世界距他最近的那个人吧!
马蹄声如浪潮般由远方奔涌而至,雷蒙皱起眉头,才打下英国人的一波攻势,不会这么快又来一波吧?俯身下望的同时,身边的士兵惊喜地狂叫出声:“老大!那是法国军队!是我们法国的军队!”
霎时,城墙上的气氛如翻滚了的沸水,士兵们陷入在一片欢腾之中,他们围困在此数月,终于看到前来支援的军队,欣喜之情可想而知。
“哇!我就知道一定会等到这一天!”有人喜滋滋地说道,“雷蒙大人,我们快点儿开城迎接吧。”
“都给我安静下来!”雷蒙一甩头,怒狮般的大卷黑发下深绿的眼睛迸射出幽冷的眸光,在他冷冷的注视下,大家连忙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恢复表面的平静。
雷蒙向前迈了几步,眯眼细细打量。城下的军队最前方,身材纤细的带队者似乎是从没有见过的将领。
“我们是国王派来的援军!请守将开门!”查理哑着嗓子向城上喊。
“带队者何人?”雷蒙小心谨慎,生怕中了英国人的圈套。
“我是贞德!”贞德抬头喊道,一边挥动着手中的旗帜,“国王陛下让我来解救奥尔良!”
“贞德是什么人?”雷蒙皱起眉毛,怎么看上去竟然像个女人……
“贞德小姐是神遣来的救国天使——”贞德背后的士兵队长也仰头喊道。
“哈哈哈哈——”毫不掩饰讽刺地纵声大笑之后,一脚踩在城砖上的黑发青年抱臂环胸,不屑地扬起唇角一端,“别开玩笑了,女人来打仗吗?想要骗人也请找个高明的手段。”
咦?贞德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怎么会这样?就是为了解救他们才夜以继日地赶到奥尔良,好不容易来到城下,对方竟然不开门?
视线求救般地投向查理,查理挑了挑眉,“因为被围的时间太长了,与外界完全断了消息,所以你的事这里根本没有听说过。大概是害怕中计所以不信任吧……”
“喂!我们是真的法国士兵!”几个队长焦躁地冲上面挥手。
上面的士兵在期盼中被主帅泼了冷水,都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看了看身后满脸失望的部属,雷蒙坚毅的眼眸逐一扫过他们的脸,虽然没有微笑,但他语调中的沉静亦给人以安慰,“这里是奥尔良,是法国最后的坚固要塞,没有任何人可以通过我们这里!我们是为了保护人民而战斗,坚强一点,不要因内心的软弱而给人以可趁之机,敌人们知道我们最期盼的就是国王的救援,所以才以此来试图打开我们的缺口,勇敢点儿!告诉他们,真正的法国士兵,是没有任何缺口的!奥尔良能守到今天,不靠天险与刀剑,靠的是我们勇敢坚毅的心!我们坚持一天,我们的亲人就能平安一天。比顽强,难道我们会输给敌人吗?”最后一个问句,他大喝地喊出,漂亮的绿色眼眸迸发出摄人的熊熊星火,被这样的眼睛注视,士兵们像被点燃了一般,精神一振,齐声喝道:“不会!”
“对!我们不开门!我们不会中计!”
“一切听雷蒙大人的!”
耳边听着自城墙上传来的呼喊,固然感动于守军们的义烈,但是也不要顽固到不让自己人进城吧……贞德蹙着眉苦恼地向查理看去,后者正在沉思,她忍不住仰头喊道:“喂!我可是来帮助你们的!你们怎么这样!”
“别说笑话了,”雷蒙眯起狭长的眼睛大声驳斥,“你凭什么说出来帮助我们这样的话!你帮得了我们什么?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会打仗!就算你真是国王军,我也不会让你进城!奥尔良不需要废物!”
“他、他、他……”霎时间,让人哑口无言,她不甘心地扯扯查理的衣袍,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问:“那个人你认识吗?怎么这样子?”
“没办法……”瞟了眼城上的英武青年,查理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家伙,奥尔良能守到今天他绝对是功臣,记住他!
“贞德,别再和他浪费时间了,我军士气正高,直接去打英国人好了。你看——”
适才他沉吟半晌,就是一直在观察地形,搬过她的肩,他一指东南,“那边那座英军的堡垒就是控制南面交通的最重要最坚固的托里斯堡垒,只要我们打下它,就算打开了英军的缺口,解了奥尔良城之围。”
“哦?”
“你会害怕吗?”他握紧她的肩,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她。
少女微笑着回答:“我为什么要害怕?”
“打仗可是会受伤流血的!”他的眼睛发出深蓝色的炫光,提前告诉她将要面对的一切。
“那你也有可能受伤流血,士兵们都有可能受伤流血,如果你们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少女抬起倔强的下颌,大大的眼睛对上他的视线,口气带了小小的威胁:“不许小瞧我!”
深蓝色的眼中如有月华般瞬息万变,变幻涌动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感,须臾,他笑了,真是个了不得的女孩子,只要给她适当的环境,她就会迅速地发芽生长,牵引着他的眼光时刻不能离开,就好像稍不注意,她就会飞到更远的地方,飞到他所无法掌握的地方……纤柔却又勇敢,脆弱却又顽强,美丽却又危险……
这样的生命体,到底是什么呢?
着迷般地凝望着身披银甲的少女,而少女则回他一个灿烂的微笑,右手高举起手中的旗,左手一拍马身,便向东南方冲去,她不用出言招呼,身后的法国士兵毫无疑义地选择跟着她的方向前进。看着那纤细的背影凛然的姿态,怎么能让人不心生起想要保护她的欲望?
包围奥尔良的英军沿罗亚尔河修建了一系列的城堡,查理所挑选攻打的这座最为坚固。堡内的英国人早已发现他们,但见主帅是位少女,便完全不在意地任他们接近,打算正好将这些援军一网打尽。他们一面暗中耻笑法国人的愚蠢,一面自大地关起堡垒大门,并不马上出来正面迎击。
围绕堡垒的周边有着深深的壕沟,查理因为担心一直紧紧地跟在贞德的身后,两个人身先士卒,最先到达深深的壕沟前,一勒缰绳,查理望向贞德,贞德也正好抬眼望他,相对一笑,他轻声道:“我们打赌吧,贞德!”
“好,”她甩开被风吹得遮住眼睛的额发,坚定地望向他,“你要赌什么?”
“赌我们谁先跨过眼前这道壕沟吧!”他眨了下右眼,“你占便宜哦,你有寒星,我却无法带月神来。”“哈,这么说今天徒弟是要注定胜过师父喽。你输定啦,查理,准备好给我的礼物吧。”她笑着在马背上伏下身体。是查理交会她骑马的,她才不会害怕,她有着随时都可以起飞的感觉,小小的一道壕沟会阻挡得了她吗?她可是——查理选中的天使呢。
为了查理!她才不会输!
犹如光之箭,白色的寒星加速助跑四蹄飞扬,腾空的瞬间,银色盔甲被阳光反射出一片水色光波,好像是凭空飞跃而起的少女浸淫在漫天的光影尘埃之间,纤细的背上像是真的扬展出一双透明的羽翼……
他望着她,不由得失了神,直到少女漂亮的一拉缰绳,在那一边回头笑望。
风吹起她额前早已过眉的刘海,美丽的脸上有着灿烂无比的笑容,这盈盈微笑的少女是他所熟悉的让娜吗?
那孩子气的让娜,那动不动就会流泪的让娜,什么时候拥有了这样的表情?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人就会变得坚强,那么,贞德,你想要守护的是什么呢?是我吗?
怔怔地望着她,一动不动,一道道人影从身边滑过,是无数的士兵跟着她跃过壕沟,他却无法动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迫使他的视线追随着她,迫使他不觉间张开了嘴,心跳为之加剧,血液流走全身,身体却像被什么按住般地怔立在原地,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在人群中高举旗帜,旗帜在猎猎风中飘扬,士兵们跟着她的旗帜前进,并奋不顾身地挤在她的身边保护着她。
心脏怦怦怦……为何跳动得这样快?是因为他们的距离拉远了吗?她迟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的丝线还在吗?紧紧系在他与她之间,那肉眼无法看到的丝线,没有被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马分开扯断吧……
跟上去,必需要在她的身边,只是离开一下下,已经觉得如此不安。
跟着她来,真的……真的只是因为她还不够强,无法独自完成他期许实现的目的吗?
有没有可能,是他真的不愿意离开她呢?
如果是这样,又该怎么办呢?
无法离开的人,最重要的人,不想失去的人,让他想要信任的人,这样的人不是早就说好是不可以也不必要存在的吗?
一次又一次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他还没有受够吗?
人类是根本不值得信任的……美丽的话、美丽的人、美丽的感情,都是有毒的花……
诱人而危险。
深邃的眼睛闪亮着,旋而暗淡下去,手指慢慢地握紧,又慢慢地打开,对呢,只是要利用她罢了,只是这样就好,千万不要认真啊,查理,不要再付出一丝一毫的感情了,在付出之后,在交付全部的信任之后,等待你的就只有虚假与背叛了……就像贞德如此信任着他,而他所有的承诺却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啊——”
细小的惊呼声传入他的耳膜,猛然间令他从自我的世界中惊醒,抬眼望去,透过骚动混乱的人群,看到的是——贞德中箭摔下马背的情景。
“哈哈哈哈——”
堡垒内的英国士兵大声狂笑起来,按照长官的吩咐射向对方的主帅,果然,主帅一旦中箭,士兵们便会乱作一团。
此时不攻,更待何时?英国人一招得手,立刻开门出来迎击,试图趁乱破敌。
“贞、贞德——”
干燥的唇上下碰了几下,才撕心裂肺地喊出她的名字,混乱的心情不再有整理的时间和余地,来不及思考心脏如被重物狠狠直击的痛是因为什么,身体服从最深刻真实的本能,已经令他纵马跳过壕沟,反手拔出宝剑,他力拔千军,以他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向中箭落马的少女奔去。
不顾一切地向前冲,连敌我都不分地推向两边,谁也不能阻挡他的道路,直至奔到她的身边,急急地从小心警戒地护在贞德身边的队长手中揪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抱上他的马背,连声急问:“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顾不得听她回话,他昂头嘶喊:“退兵退兵!先退到树丛中!”
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含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威仪,士兵们竟真的听从他的指挥,暂时退向了不远处的树丛中。
他抱着她退至灌木丛后,才轻轻地将她放在地上,“忍着点儿,我帮你把箭拔出来,帮你包伤口!”
少女面色苍白地撑起手臂坐直身体,他急忙扶住她,“很痛吧?”
“可是……”她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摇头,其实是因为突然中箭吓了一跳才从马上跌下来,并不觉得有什么痛楚,她迷惑地皱起眉毛,“我……我一点都不痛啊……”
“这个时候,你就不用坚强了!真是的,快点躺下!”他不懂心情为何突然失去了冷静,又因为这份失措而更令他有着莫名的恼怒。
“我没有在硬撑啊。”少女加大声音,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觉得痛嘛。非要说痛的话,也只是被查理捏得紧紧的手臂在疼而已啦。
“你中箭了,怎么会没事?”
“我也觉得怪啊。”她低头审视,箭真的扎在胸口上呢,可是……真的是不痛啊……好奇怪……
心念一动,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忽然抿嘴笑了起来,“哈哈,我知道了!”
陡然间,前一秒还脸色苍白的少女突然格格地笑出声,令他莫名其妙,“怎么了?贞德?你……你真的没事吗?”
“查理!是你救了我呢。”她笑眯眯地望向他,“不要担心,我根本没有事!你看——”她解开衣甲,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锦囊,正巧阻隔了箭的继续深入。
“这是我的护身符,”微笑着流露出小女孩的天真,她摇了摇胸前的锦袋,俏皮地冲他眨眨眼睛,“查理,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看他不语,她更加得意地扬起小小的脸庞,“是金币!是你送的那枚金币哦!我一直带在身……啊?”话还未说完,忽然跌至一个宽广的胸膛中,他紧紧地拥抱着她。为了怕眼泪落下,她轻轻地闭上眼睛,把脸埋入他的胸膛,用那冰冷的铁甲平复她浑身泛起的火热……
怀中的少女好安静,静静地依偎着他,收紧手臂,抱紧她也还不够,唇贴上她的脖颈,只有感觉到体温和心跳,才可以获得心安。
她在这里,她没有消失……可是……自己这份情迷意乱的感觉到底……
以为,他的感情是收放自如的;以为,她对他而言,并不具有所谓特别的意义。
可是为什么他竟会如此害怕怀抱中的少女消失呢……是什么在混淆他的心志,让感情在瞬间全面压倒了理智。看到她中箭的刹那,他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拧了一把,这疼痛如此真实,绝无虚假……
而看到她猛然间绽放的微笑,奇迹般的没有受伤,他应该松口气不是吗?为什么却会失控到如此地步,抱住她不想放开?这猛烈的、澎湃汹涌的而又莫名的、毫不熟悉的狂澜正在试图吞没他……而这,根本不是他所需要的啊……
眼睑紧紧闭着,俊逸的脸被复杂的情绪所扭曲,抱紧少女的十指剧烈地颤抖,心在左右挣扎,冷酷无情的心却难以做出可被称之为正确的判断……
如果遇到的人不是她,如果他的阴谋能够更纯粹一点儿,会不会,他就能理智地掌控住一切发展?
会吗?能吗?
神从来不给人任何回答,不允许生命中有任何一次重来的假设……
重重地咬住嘴唇,让疼痛唤回他应有的清醒理智,一点点,一点点,把手慢慢地松开,缓缓地张开眼睛,深邃的蓝眼睛已收敛好所有的真实……
迷惑、不安、喜欢、忧虑……感情是最大的敌人,而他如此骄傲,怎么可以轻易认输!即使是自己也不可以!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根深蒂固的愿望达成……
“没有事就好。”他注视着她,强迫自己扯出一抹微笑,强迫自己残酷下去,强迫自己切换到查理陛下的身份思考面前的问题,“现在,我们立刻重新出击,敌人一定会想象不到……”
“对耶!”她扬起脸,双眸神采飞扬,“你真聪明!他们一定以为我中箭了,哈,我们这个时候冲出去,一定会打败他们的!”
退出他的怀抱,她转过身,跑向树林中的士兵们。
臂弯里失去那温热的小巧身体,怅然的空虚令他不觉抬起头,视线追踪那背对着他绕过灌木丛中向树林中的士兵们下令再次出击的意气风发的女孩儿,一定不知道他正在对她做着一件残酷的事吧……
无奈地扬起唇瓣,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相信;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怀疑。相信他、深爱他、欣赏他,把他的一切都当做绝对正确的少女,就像灼热的阳光般……
“啐,果然,小丫头带队怎么可能胜利……”
“就是嘛,还什么神遣来的救国天使……还不是中箭玩完了?”
奥尔良城墙上,眺望战况的守军士兵们小声议论着,然而语言上的讥讽并不能掩饰他们眉宇间浮现的失望。不管怎么说,大家还是期盼着援军的到来能够解救他们的危机啊,可以的话,谁不想活下去?
雷蒙皱起长长的眉,望了眼身后的士兵们,大家的情绪已经沮丧到了极点,长久期盼的援军终于到来了却是这样的结果,身为军人,肉体可以伤痕累累,精神却不能放松疲惫。失去信心,是失败的预告书,一旦如此,便意味着战争已经提前结束了。隐隐的焦灼在心中燃起浮动的火焰,往左看,往右看,阳光下的土地就像是一片白茫茫的原野。而在这猛烈汹涌最接近光的大地上,战争女神最终会站在哪方?
有风吹来,吹乱他满头浓密大卷的黑发,不经意地伸手拨开挡在眼前的额发,却被那突然撞入眼中的景象而震慑。
手指的动作停止,身体猛然前倾,墨绿色的眼眸中有冰一样的光芒在旋转,在飘动的发丝间看到的那个身影是……
“雷蒙大人,怎么了?”
目睹他突然变色的副将发问,其他的士兵也纷纷地围了过来,焦急地引领伸颈跟着他的视线向城外看去,一向镇定从容的雷蒙大人究竟看到了什么?
在近乎白色的灼热烈日的强光之下,被马蹄惊起一路尘烟,从树丛中带头冲杀而出挥舞旗帜的金发少女,不正是刚刚中箭倒下的救国天使吗?
坚定的不会被任何事物阻挠的眼神,黄金般闪闪发亮的头发,银白色的战甲在白色的强光中泛出会刺伤眼睛般令人不敢直视的光泽,她正在向着英国人的堡垒冲杀而去!
“哇哇——她……她刚才不是中箭了吗?怎么可能!”
堡垒内的英国人陷入恐慌,“刚才那一箭的确射中了胸口,不死也是重伤!”
“我……我听说……”一个小兵面无人色地想起一个传言,“法……法国出了一位救国天使,是能够聆听到天主声音的少女,这个带队的也许就是她吧……因为有神奇的力量,根本不怕人间的武器!”
“天使?那怎么办?”适才射箭的弓箭手握箭的双手一个劲地抖,“我……我射了神座前的天使,完了,我一定会被神处罚的啊!主啊……”
“都给我住嘴!”负责统领该堡垒的指挥官气急败坏地大吼,“少胡言乱语!那些都是假的!都给我冲!”
可惜,他远远没有奥尔良城内的雷蒙在士兵中那样强大不可动摇的号召力与地位,就算他拼命想让大家恢复冷静也无法控制如空气般迅速漫延开来的恐慌。
因为没有料想到对方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动第二次冲击,刚刚退回来的士兵又只得再次匆忙应战,然而心态与士气却完全无法以最初相提并论。相反,贞德带领的军队却气势如虹,势如破竹,眼看自己这方将要被对方压倒性地击溃,指挥官满头大汗地摇晃着城上的弓箭手。
“快、快再射,把那个妖女射死!”
“可……可是……”弓箭手摇摇欲坠,脸色青白,战战兢兢根本拉不开满弓。
“废物!”气得一脚踢开弓箭手,自己抢过来要射,对方却已经兵临城下。
“贞德小姐,对方退回堡门不敢出来了。”身边的纵队长向贞德请示。
“哦,那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比较好?”反正她对打仗其实是外行,不如向有经验的人咨询请教。
纵队长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他这个平民出身的军官常常会被上司瞧不起,贞德小姐身为救国天使却能这么认真听取下属的意见,真是让他始料未及,抬头望了眼英军,他认真地思考片刻,回答:“对方军心涣散气势不足,我们已胜券在握,应该继续强攻!”
“好!就这么办!对了,你叫什么?”
“呃?嘉恩!”
贞德满意地点点头,“嘉恩,拿云梯来,我们强行登城!”
……
“那个少女真的是天使吗……”
“好厉害……她率军直击核心……”
“我、我也好想出去打。”
不知何时开始,聚集在奥尔良城墙高处的士兵越来越多,嘴巴越张越大,眼睛越瞪越圆,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的战局。从开始的讽刺逐渐变为低声的叹服,期盼的火焰又悄悄地重新在每个人心中复燃。
在他们的前方,双手抱着胸的黑发碧眼的青年,周身的气息正在悄无声息地转换,端正的脸庞看似宁静淡漠,昂扬的斗志却已开始熊熊燃烧。
雷蒙大人!士兵们的视线投向他的背,虽然他们很想冲出去配合援军和英国人拼个你死我活,但只要雷蒙大人还没有下令,他们就绝不会擅自行动。那个有着高大背影的男人,就是与他们同甘共苦咬牙坚持在围城之中、每次战斗都站在最危险的地方的人!在他们心中,他不仅是主帅,他更是老大!是能令他们心服、口服心甘情愿拜伏的人,相信雷蒙,相信雷蒙的判断和选择!这样的心情是百分之百不会动摇的!
“啊……”
有人忽地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领先爬梯子的那位少女摔下去了……
众人静默。旋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因为那纤细的少女又再次站了起来,她再度勇敢地起身向上爬……好勇敢……好勇敢的女孩子呢!
墨绿色的瞳仁倏地被点燃,因太过迅速而无法捕捉的情绪在深沉的颜色里静静地燃烧。视线从挣扎起身再度冲向云梯的少女的身上随着抬头的动作转移至天空,炽亮的白色的光洒向大地,猛烈的汹涌的风迎面滚滚吹来。
半侧过头,他望向聚集在他身后的士兵,“你们……不催促我吗?”
士兵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没听懂他的问题。
雷蒙双手交加,轻轻一笑,“你们不是很想冲出去和他们一起战斗吗?被围困的怨气,只能守不能攻的不甘心,不想发泄一下吗?”
“是啊,很想打呢。想把小便淋到英国堡垒的墙壁上。”副将面无表情地利落干脆地回答。
“那么,”雷蒙低低地笑了笑,“为什么不催促我呢?”
“我们相信雷蒙大人。”副将平静地道,“到了该冲出去的时候,雷蒙大人肯定是第一个向外冲的人,我们拦都拦不住。”
雷蒙的笑意一点点加深,视线所及的每一双眼睛都充斥着渴望的火焰,却又奇妙的镇静,他们都相信他呢!好啊,就是要这样,作为一个大将,如果没有士兵们的信任,他就不会赢,而对面,那位正在战斗的少女,已经凭借她的勇敢取得了她的士兵们的信任吧。那么,这场战斗,胜负已成定局!
“大家听着,”静静地转过身,雷蒙霍然扬起手臂,气魄实足,双眼迸发出如冰如火的光线,正对着阳光展开的五指在空中握攥成拳,“无需再忍耐了!时机已经来临,看到没有!法兰西的天使正在战斗,我们这些军人怎么能落人其后?”
“老大太帅了!”一时开心,有人脱口而出。
“拜托,”雷蒙嘴角轻扬,“我是你们的主帅耶,不要总像在喊山贼头一样地叫我,会被国王军耻笑的。”一甩在猎猎风中有如狮鬃般飘摇的卷发,他飞步奔向城下,跨上战马,回过头,冲跟随而来的士兵们露出美丽的笑容,“来吧,跟我冲出去,去保护那位勇敢的天使,也让英国人知道一下我们的厉害!”
“喝——”
守军们齐声喝道,声势直冲云霄。
城门随之开启,威风凛凛有如战神般的英俊青年手持长枪,带领精忠部队向英国人直杀而去!
……
周身钝痛,但是大脑却奇妙的清晰,各种各样的声响在身边流动,火焰燃烧的声音,刀剑碰撞的声音,马蹄奔驰在大地上的声音……而为什么,她却觉得天地间竟是如此的安静……
好像脱离了现实,她坐在马背上,左右环顾,敌军溃散逃跑,堡垒的最上方已插上法国的旗帜,他们胜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没有了真实的参与感?
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她本来很激昂的情绪冷淡了下来……她带的军队,胜利了呢……
视线前方,滚滚的尘烟中,有黑色的马疾驰而来……
睁大眼睛,掠入眼中的却是有着黑发碧眼的高大青年。
青年的马停在她的身侧,因离得近,而更看清了她的娇小,心里掠起一丝莫名的东西,但他没有在意,只是向她露出友好的微笑,“对不起,刚才我说了失礼的话,是你解了奥尔良之围,我要感谢你,贞德,你叫这个名字对不对?”
茫然抬起的大眼对上那双墨绿的眸子,这是——奥尔良的那位守军之将?
“是的,我的名字是贞德……”
“我叫雷蒙,你真勇敢,接下来,还有很多场仗要打,希望那时候我们也能够一起并肩战斗。”他伸出手,手上有着细碎的伤痕,虎口正在流血。
没有多想,她直觉地抬起左臂,从衣袖上撕扯下一条布,包缠住对方的手,“你受伤了……”
细细地包裹着对方的伤,手指与他相触碰,同样是手,碰到别人的,却没有那种发热发烫的感觉……
伸手给她的人,是要和她一起并肩战斗的人,并不应该是眼前的这个青年啊,同样的话,只有查理说出,她才会面红心跳,才会觉得幸福,而查理他为什么突然不见了?
明白了,这就是自己不知所措的理由吧……
为什么查理他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我说……”
望着自己被缠成粽子的手,雷蒙不得不出言提醒,而在望向少女的脸时,大大地吃了一惊,她哭了呢……
站在她的身前,才发现她好纤细,小小的脸上,有一双美丽的水蓝色眼睛,流出的泪仿佛也是水蓝色的,适才那样勇敢,中箭摔倒也还会再次出击的少女竟然静静地流着眼泪……
天使也有眼泪吗?为了什么而哭泣?迷惑、悲伤、忧虑?或者,为了这场战争?
右手伸出,按在她的肩上,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人的视线,轻轻地温柔地抬起手,挡住她的眼睛,“虽然我并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为何哭泣,但是贞德,你是统帅士兵的将领,你的士兵们都在看着你,你一定不想让他们担心吧……”
温柔的语调,陌生的男子,黑色的马,静止的风,为什么,似曾相识的画面,只是因为换了一个人,感觉就完全不同?
不对,不对,她要的人,只有查理。哪怕说出同样的话来,也还是不对。
为什么会这么深地爱上一个人?只要他在身边,她就能微笑、就能勇敢,他离开一秒,她便无所适从,以为自己变坚强了,原来却只是错觉,她从来都没有坚强过,还是那个爱哭的让娜……
在他的手背下面,泪水不停地涌出流下,让他不觉有些怔然,手掌下面温温湿湿的,轻柔的触感搔动他的心……面前这奇妙的少女,像是某种矛盾的集合体,看不出是平凡还是特别,是坚强还是脆弱……
“雷蒙大人,我们要先迎援军回城,还是再杀一座城堡?”
他的副将骑马跟上来问。
“不,先回城内好了……”雷蒙并不转头,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少女,轻轻放开手,水蓝色的眼睛慢慢地抬起来,看着他,眼睛还有些茫然,但已经停止了流泪,听到他们的对话,被点燃了般的瞳仁发出水绿色的波光。
“为什么?”她重复地问他,“为什么我们不继续战斗下去?”这是查理给她的使命,不可以因为她情绪的不稳定而毁坏掉……
垂下眼眸,他轻笑一下,看来她已经恢复了,指指身后,他说:“我们的士兵已经累了,何况太阳快要落山了。”昂起头,望向天上威力正在消减的太阳,他微笑着道,“我啊,是与太阳有缘的男人,阳光下的战斗绝对不会输,所以呢,还是在阳光灿烂的时候发动攻击对我方比较有利哦。”
“还有这种事吗?”她怀疑地望向他。
有着大卷乌发的青年自信十足地扬起唇角一端,“我是与胜利同在的男人,受胜利女神眷顾的我,与救国天使的你,我们的联军将是无敌之军啊。”
“老大……你不要用那么正经的脸说那些胡言乱语,给奥尔良人丢脸……”副将小声地在他身后提醒,心情却很愉快,终于打了胜仗,老大的个性也恢复了以前的爽朗呢,保持了209天的战鬼的表情终于消失了……这还得感激这位救国天使的到来呢。
望向自己的眼睛,都充满了善意。贞德抬眼望去,远远近近,身边何时聚集了这么多人呢,大家,都在用这样的眼光看她呢,这代表她被他们接纳了吗?
然而……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啊……
“来吧,贞德,我请你回城喝酒!”雷蒙伸手拍了拍贞德的肩。
“怎么?军中禁酒令终于取消了吗?”
雷蒙麾下的士兵大喜,守城这几个月间,为了怕出事,雷蒙大人下了全军禁酒令啊。
雷蒙板着脸回过头,把大家吓得心脏狂跳才忽然扬唇微笑,“……只此一晚,下不为例!”
“哦喝——”欢呼声霎时炸裂。
大军喜气洋洋冲回奥尔良,进城的瞬间,城内百姓夹道的欢迎声更是如沸腾的水,鲜花,彩带,不停地洒下,还有人高呼着贞德的名字,她的神迹已经随着胜利的消息在城内一齐传开了。
“那个穿银甲的少女就是救国天使哦,她刚才中了箭结果都没事呢!”
“真的吗?”
“当然啊,所以英国人吓坏了,那个最难打的大堡垒才会被轻松地打下了呢。我儿子在前线当哨兵的,早就跑来向我通报战况了,不会错的,她是真正的天使!”
“雷蒙大人继续加油打!天使小姐也加油!把周围的英国人打得离我们奥尔良远远的吧!”
声音不断地涌来,随着身体无意识地前行,四面八方像喧嚣的潮水拍打着耳膜,而为什么,还是觉得如此的空旷安静呢……
马背上的少女在欢呼声中闭合双眼,抿住长长的睫毛,一颗浑圆晶莹的泪,滑过洁白的面颊,直直地掉落,没入在泥沙中。他人的赞美于她而言,就像转瞬掠过耳边的风,是毫无意义的虚空……惟有查理轻轻一笑,才是一切的真实。
查理,查理……
细微而痛楚的不安,无法捕捉的惶惑,爱上某人的苦涩正在少女的心中慢慢堆积,而不安的缔造者,此刻,正坐在奥尔良的高处,仰望太阳与地平线渐渐合二为一时,那迤逦在遥远天际的暧昧色泽……
静静的夜晚,静到可以聆听花儿悄悄绽放的声音。
细薄得像丝绸般的花苞饱涨,端口已轻轻裂开,隐约可以窥见嫩黄的花心,每次,等待花开,总是忍不住感到焦虑,细微的一点一滴开放流失的生命,可知道有人在全心全意地期盼它吗?而每每,她等得睡着了,或是在掉转过头不经意的刹那,那花便乍然怒放,就是吝啬得不肯让她看到那开放的神秘瞬间。
这一次,她大概可以见到花开了。因为今夜——她注定失眠。
玻璃灯盏在暗红色的木桌上摇荡着散发出晕蓝色光焰的火苗,穿着白色衣袍的短发少女双手托腮怔怔地凝望着窗前的花。
窗外,夜已深深。重创英军的欢庆过后,大家都累了,肉体的疲惫、精神上的愉悦加上令人放松的酒精,除了城墙上的哨兵,全城的人都已经沉沉地睡去。而她,大概是奥尔良之夜里除哨兵之外惟一不眠的人吧。
小声地叹着气,把尖尖的下颌放在交叉的十指间,水蓝色的眼眸晕染了夜的氤氲,柔嫩的脸、微红的唇,那固执的脆弱的迷离的眼神,令窗外的那个人不觉间也看得痴了。
有些事,明明知道是错误的,却没有办法与内心深处莫名的期盼相抗衡。尽管一再地警告自己说:不,不可以!也还是没有用。贞德,他的女孩,正在无声地哭泣呢,为了他的反反复复,为了他的不可捉摸……
如果可以更纯粹一点,纯粹到不参杂丝毫感情成分,那他一定可以表现得更为出色吧,可以让贞德为了他的微笑而微笑,可以让贞德为了他的痛苦而痛苦,为了他,化身为染满鲜血的圣战天使也毫不犹豫。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做不到……为何还是会挣扎会痛苦?
她完全就和他所期待的一样,会成长的少女,顽强倔强的少女,得到了民众们的信任,得到了士兵们的拥护,解救了奥尔良,这一切,都按照他心中的剧本在顺利上演,接下来也该继续按他最初设计的发展才是……但,惟一脱轨失算了的是,他竟然发现自己对她有了真正的不能否定无法切断的感情。
小小的柔弱的少女,站在暗夜的街道,肩膀不断起伏,低声地哭泣着,夜晚的花夹道纷飞,落满少女那贵重的黄金色长发,在那个时候,牵住他的脚步,让他回头的,其实并不是阴谋与利用,那时还没有想到那些,没有想到欺骗与陷阱,那一瞬,任马儿带他回头的,就只是不想让她再落泪的感情……
珍珠般细腻的肌肤,不断落下泪珠的水蓝色眼眸,那句:我不想离开你。霎时,让原本冷硬的他的心,也萦生了淡淡的缭绕如烟如雾的不舍……
只是不舍而已,很轻很淡的不舍得而已。想把这单纯的爱慕他的少女留在身边,是绯宵之月迷惑了心神的缘故吗?他竟然想到了那则传说,想到了一个可以帮助自己夺回实权的计谋,没错,计划一步步地、有条不紊地在实现着,通过少女对他没有怀疑的信赖与爱情。而失去秩序的却是自己这颗让他开始感到害怕感到无法掌控的心……
看到她中箭的那一刹那,心口如被重锤敲击,那时,就明白了,自己……自己不可能对她再纯粹决绝了。迷失的心怎么可能还能够做到绝情的纯粹?
而真正伤害到自己的,却是她故作勇敢的笑容。为了他,少女用力地微笑着,意气风发地跑向树丛里的军队中,孤单的小小的背影慢慢地在瞳仁中模糊了起来,那明明很害怕,却压抑下去,以凛凛之姿站在队前的少女,她知道吗?她的微笑伤害了他……
绝对的爱、绝对的信任、绝对的纯白之光,会刺伤黑暗中栖息的妖魔。他像个暗黑的魔法师,操纵了光洁天使,却因为贪看那洁白的羽翼,而被刺瞎了眼睛。
纯白的生物,好可怕呢……
纯白的少女,好向往呢……
骗人与被骗,你不知道哪种更幸福。如果你选择前者,那么,你一定没有欺骗过谁吧……那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小心,提醒自己绝对不能爱上猎物的疲惫会让人的灵魂也变得残破的……
花开之夜,破城之夜,人们已经入睡的深深暗夜,只有一盏灯依旧固执守候的奥尔良啊,请让我释放我的灵魂吧……
纤长的手,推开窗子,他带着暗夜的清凉,出现在她的面前。
查理他很像是——暗夜天使。
这是什么时候自己衍生的感觉呢?
他总是在暗夜出现,披罩着像用薄薄夜雾制成的外衣,连结着延展至无边深夜的黑暗,而浅金色的头发飘拂一身,又反射出暗夜中闪烁的星子般依稀的璀璨光点,她曾经这样形容,而他却笑着说:不是星光,是萤火虫……
星光虽然遥远却泛着淡淡的温暖,萤火虫可以捕捉,却寒冷孤单……
不喜欢他这样自喻呢,但偶尔,在查理深邃的有如幽远夜空的眼眸中,的确升腾着她看得到却看不懂,无边无际的忧伤与寂寞……
一如,此刻……
他站在窗边,背后是无边的暗夜。浅浅地微笑,凝望着自己,那眼神无比的温柔却也无比的忧伤。
“对不起,贞德,我来晚了。”他轻轻地笑着,变魔术般地拉开与夜连接的曳地黑袍,捧出的是大把美丽得令人屏息的月光花,“为了庆祝你的首战大捷,我去找祝贺的礼物,忘了和你讲,真是对不起。”
美丽的皎洁的月光花大大的花瓣菲薄的透明,洁白中又晃动着被夜色沾染而呈现的透明蓝。纤巧的少女张开双手环抱那仿佛就要盈满出来的大捧的花束,美丽的花足以让所有的疑惑与质问凝结成若有若无的叹息。
“怎么,你还在怪我吗?”他走近,蹲下身,仰望着因怀抱花朵更显圣洁的少女,手指搭上她的膝盖,眼神纠缠着不放开她的每一丝情绪的变换。
“好美,好美丽的花呢……”少女垂下头,刘海洒下来,挡住她的眼睛,而眼泪颗颗晶莹,穿透了发丝滴落轻软的花瓣,少女忽然伸臂抱住了半跪在身前的男子,满怀的花,因而扬散开来,洒落满身满地,两个人颈颈缠绵,她低声在他耳边说:“喜欢,我好喜欢这个礼物,我一点儿也不会怪你,因为查理是为了给我找礼物才会离开,是我不好,都是贞德的错……”
少女反复地低语着,就像催眠一般,让自己必需这么相信,查理是去给自己找礼物,查理没有爽约,反复地说,不停地说,这样自己就会慢慢地相信了……查理绝对绝对不会骗自己,因为查理他是温柔的人,因为查理爱着她,虽然一次也没有说过,但她相信,查理是爱着她的……
哽咽、哭泣、悲伤,都是因为见到了查理而觉得快乐……为什么即使这样不停地说,内心却依然感到难过。是什么压在心头,要如何才能医治这个伤痛。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就会变得不知足,只是想要陪在查理的身边,一开始小小的愿望,为什么逐渐增长,希望他属于她一个人,希望他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这样的任性到贪得无厌的她算什么天使呢?
“贞德,你为什么哭?”他明知故问。
“因为花太美丽了呀。”她努力地抬头微笑,拼命地擦掉眼泪,“这是什么花?我第一次看到。”
“花叫月光,只在奥尔良才会有的洁白的花,贞德,我想送你一件礼物,跟我去一个地方好吗?”他温柔地问她,语音妙曼轻柔。
“不是已经送了吗?”她捡起地上散乱的花。
“这是祝你首战大捷的礼物,而接下来送的,”他出其不意,凑上去,吻掉她脸上犹挂的泪珠,“是我总惹你哭泣的道歉的礼物。”
他的唇瓣湿湿凉凉,每过一处却令她泛起一阵战栗般的燥热,让她无端地感到害怕,心要爆炸般地跳着,理智警告她必需躲开他的怀抱,每被他碰触一下,她就会更加沉溺下去,已经这样爱他了,爱到连自己都可以抛弃不要了,神呀,请不要让她再更加地爱他了,因为如果比现在还要更爱他,那也实在太可怕了……
这样想着,却挣扎不开那个温暖的怀抱,因那宽大的胸膛,是她最留恋的地方,想要哪里都不去,就这样静静地和查理依偎在一起,就这样下去,什么也不想,这一秒,时光永固,地老天荒。
“走吧?跟我去好不好?”他在耳边轻声细语。
“好……”她用力地点头,“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他静静地笑了,拉她到窗边,先翻身跃下,在下面冲她伸开双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从窗口望下,天上的月亮在街道上涂洒下一层银亮亮的月光,披着黑色披风的查理金发飘摇,站在无人的街道上正抬头专注地凝视着她。
稚气的脸上漾起清淡而坚决的笑容,她拎起衣裙,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像投火的飞蛾般决绝猛烈地投入他的怀抱。之所以相信他一定会接住她,是因为她信任他的缘故吧……
温暖的手臂、鼓动的心跳,扎扎实实被拥抱的瞬间,两个人有着融成一体般的契合。
环抱在她腰上的手慢慢挪开,移到耳畔,将卷卷的刘海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指尖轻抚其上,滑滑凉凉,顺着她的眉骨缓缓延伸直到嘴唇,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放纵的指尖。
两个人共乘一匹马,她置身在他的身后,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如水光滑的长发上,触感冰冰的,就像是他凉凉的吻,却莫名地鼓动着她怦怦跳动的心……
在马上仰望星空,初夏的夜繁星点点,漫天星海洒下柔和的白光,好似自亘古以来便不曾移动,静默、温柔,就像某人的凝视。
今夜的奥尔良宁静无声,所有的人都已沉入香甜的睡梦,只有她醒着,坐着漂浮的小舟前往未知的海岛,因为相信那身处前方的舵手,便愿把命运欣然交付,星光下,随着颠簸,两个人载浮载沉,直到夹在风中的空气带了浓浓的花香,迎面吹来,袭人的幽丽才打破她恍惚美好的想象。
“到了。”他利落地跳下来,看她一脸茫然,只好伸手抱下她,“贞德?”
“嗯?到了?”她喃喃地反问,有些失落,“好快呢……”和查理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也像插上了翅膀,快得让人不敢置信……
“你一直看着天上,偶尔也请看看脚下吧。”他淡淡地笑着,牵着她的手,引她向前。
在淡淡的星光下,可以看清周边满是花瓣菲薄的白色花朵。
不可置信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不觉地捂住嘴巴,被自然的绮丽震撼征服,瓣薄如纱的白花竟开得有碗口般大。
“这……这花名叫月光吗?”她不敢迈步了,怕不小心会踩到它们。
“对,开得很大,却又薄又软,很像是美丽的只能观望不敢触碰的月光,不是吗?”他转过清逸的脸颊,幽幽的目光望着身畔伸手可及的少女。
“这就是礼物?我喜欢,很漂亮很漂亮呢。”她仰起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为这个笑脸而失神,他慌乱地别过头,任甩起的发丝挡住脸上的表情,害怕看到贞德的微笑,不管是发自内心的天真的微笑,或是拼命忍耐的用力的笑容,都足以有着碎裂人心的力量……
“查理?”见他发愣,她扯扯他的衣摆。
“没事,”他垂眸,再抬头,已漾起一束美艳的笑,“很美吧,我今天才发现的哦,只告诉你一个人,作为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吧。”
“嗯!”站在花海中的有如精灵的少女重重地点点头,洁白的圣域,是他与她的秘密。
“贞德,你想要我的礼物吗?”男子低柔地笑着问。
“不是已经给我了吗?”
“傻娃娃,”他一把搂住她的腰,潮湿温热的气息喷在了她的耳畔,“我的礼物就是……”
“呀!流星!流星!”她突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激动地大喊起来。
顺着她的目光,他迅速地抬起头,天上有一道绚美的光,正迤逦地拖着巨大的尾翼横扫天际,骤然的一瞬,奥尔良的天空如白昼般明亮,笼罩在这流失的生命之光中的二人目瞪口呆地以绝对被征服的姿态仰望着它。
少女结巴地叮咛道:“许……许愿!快许愿!”
他静静地望着流光一闪即逝,许愿?不,他是不许愿的,因为他不相信有神,连神明也不敬的他又怎么会相信流星。
愿望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实现的,想要得到就会有付出,哪怕因此伤痕累累,哪怕必需失去什么才能得到那真正渴望的,然而,又有谁能用一根精密的尺在心中寸寸地丈量出那准确而真实的愿望?
“查理,”少女怯怯地望过去,遥望天际的他脸上有一种会让她心痛的淡漠空洞的表情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拉拉他的衣服,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刚刚说要给我什么礼物?就是流星吗?”
他凝视着她,半晌,垂下长长的睫毛扯出一个微笑,“是啊……我是魔法师呢,如何,你许愿了吗?告诉我,许了什么愿望?”这样不经意地说着,而心和慢慢握紧的拳都抽痛起来,想要说出真正的心情,想要说出那句被命运丝线束缚的话,好难呵……真实的情人,好难啊……
少女吐出舌头,纤巧的下颌扬起来,“我许的愿是秘密哦。不可以说!”
“秘密啊……”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有如此多的秘密?他背负双手,心情患得患失。
“奥尔良睡了,清醒的人只有我们两个,好可惜,”少女轻声喟叹,“只有我们见到了流星。”
“不好吗?”他微笑着望向她,“那今夜,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奥尔良。”
黑衣男子在白色翩飞的花海中回头笑望,说出这是他与她的奥尔良,他一定不知道,她的心听到这句话,会有何等的澎湃吧。是呢,他总像是漫不经心,把自己和他理所当然地摆在亲密的位置上,然而,却一次也没有说过——他、爱、她……
眼眸随之暗淡,像瞬息熄灭的烛火,而在垂眸的刹那,手腕传来痛楚,随之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还来不及抬起头,有什么便轻轻地落了下来,像雪花般温柔地碰上她的唇,烙下凉凉的一个吻。
水蓝色眼睛在他眼前放大,迸射出震荡他心海的每每激动就会变成淡绿的光彩,少女急着要后退,他却握紧她的腰,把这个吻持续下去,辗转吮舐,逐渐加深……
无法给予的真实承诺,无法说出口的那句话,都融化在这个吻中,希望它能够直达你的心,尽管,我的语言是虚假的;尽管,我对你做了残酷的事,但此刻,我的唇、我的吻是纯洁神圣且真诚的……希望你记住……记住这一刻的我吧……
风拂过如纱的花,作为见证。
“爱我吗?贞德?”掀开睫毛,深邃的蓝眼像要将她融化般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把脸埋入他的胸前,侧耳倾听,这胸膛里的心也和她一样会因为适才的吻而急促地跳动吗?
怦怦怦——离得太近,她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心在跳。是他?还是自己?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她失神地靠在他的胸前,吐出已经是背负了她人生重量的话语……
怀中的少女反复低语,一遍遍肯定她对他的爱。可是,为什么尽管被无穷尽的爱语包围,他的手也依然冰冰冷冷,他的灵魂也依然空旷寂寞……
抱着她,手指慢慢地收紧,为什么会害怕她从他的身边消失?无法看穿她的所有,因此感到不安和恐惧;不能得知她所有的一切,因此感到惶惑和悲伤,他无法属于她,却希望她永远是属于他的。
害怕一觉醒来,他在寂寞的宫殿里孤独地为生存苦苦挣扎,过着寂寞的多面人的生活,没有人真正爱他的冰冷的日子还在一天天地延续,遇到她,只是梦而已……好害怕,好害怕,不确实地摸到她的脸,不这样紧紧地拥抱她,就无法确定。
贞德,你是真的爱着我吗?
贞德,你是真的存在于那里吗?
反反复复悄无声息地在内心深处低吟不止,有了像孩子般的害怕的心情,像傻瓜般的恋爱的心情……
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哪里……被毁坏掉了……
被怀中的这个温热纤细的少女那甜美的微笑毁坏掉了……
本来,是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的我,竟然,爱上了……
满地皎洁的月光花,在风中摇动连结成茫茫雪景,白色的奥尔良,记录下无法诉诸于语言的心情。而风,四下吟唱,飞舞掠过这沉默的城市,吹开每一扇如雪一般迷蒙的窗纱,在惟一亮着的小小窗口里,那株含苞的花,正轻轻地发出扯断丝绸般的声音,悄然绽放出那无人见证的美丽。
—全书完—
卷二 雪色奥尔良
第一章 动荡
不断向空中喷射银线的大理石喷泉池,依照只比地面高约二尺的装饰设计建造。翡翠绿的池水承接太阳的照射,浮动起金碧色的横纹,被波荡的流光、反复升起坠下的水珠,切割得破碎斑驳的清浅池水,倒映着一张足以魅惑人心却又空旷寂寞的容颜。
身穿高领白色束腰长袍的青年傍水而坐,如池畔的雕像,深邃淡漠如苍蓝夜幕的眼眸眨也不眨地出神凝望着水花高高喷起旋又跌落的过程,宛若着迷。
晶莹剔透的水珠不管跌落多少次,还是不肯放弃接近蓝天,但不管它如何地努力,终究会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般揪回,重重跌落,粉身碎骨。
长长的睫毛慢慢垂下,遮挡潋滟幽深的眸光,薄唇的两端勾勒起无奈的弧线,他自嘲又自虐地想,或许,他所持有的感情,便如这力图挣脱大地束缚的喷泉一样可笑吧……而向往遥不可及的事物,却又是自然赋予所有生物的本能呢。
匆忙的脚步声掠入耳际,还来不及回头,便听到有人大声地质问:“什么人?咦?啊——”
由石径间急匆匆向前跑着,因为不经意瞥到可疑黑影而停步转身发出警戒的厉声喝问,却又在看清了黑影的侧面后猛然抽气的侍女睁大了眼睛,慌里慌张地曲膝行礼,“陛下!您、您怎么坐在这里?”害她以为是可疑的人,吓了一跳呢。
白衣青年淡漠地回眸,在视线触及侍女的脸时,漾出一抹温柔的微笑,修长的眉,大大的眼,映着洒落的阳光,全身都闪烁起碎金的粉末般,倾倒人心。
“只是这样吗?你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禀告才对吧。”在膝盖上弹了弹指尖,他若有所思,毕竟,在宫廷中有勇气奔跑的女孩子不是很多哩。
“啊,是这样的!”侍女猛然间想起那件更重要的事,急忙道,“布鲁克尔大人和赛瑞雅大人求见陛下。”
“什么事这么急呢?让我想想……”青年扬起下颌,及腰的长发顺着仰首的动作落向身后的水池。
“啊啊!您的头发!”侍女小声地惊呼起来。
“我说你啊,”笑了笑,站起身才让人发现身材是很高大的秀美青年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冲她眨了下眼睛,“想要当个合格的侍女要记得不和主人讲标准答案以外的问题喔。”
愣了两秒,小侍女的脸才涨红起来,大声地回答:“好的!”
真是……已经向着议政厅走过去的青年轻轻摇了摇头,标准答案应该是“是!陛下”,不合格的小侍女啊,会让他想起贞德来。那经常仰头望他,不管多么难办的事也会大声回答:“好的”,那个总是勉强自己来适应他的步调的少女啊。
以为暂时分开会让自己恢复冷静,而见不到她,却只能令他清醒地意识到那所有因她而起的感情,那丝丝的迷惑、不由自主的爱恋,包括接近时难以控制的心跳,都并不是错觉与一时间的心神动荡呢。
俊逸的青年,没有穿着宽大华丽的礼服,只着一身简单加了斜扣做装饰的高领白色长袍,飘逸如梦的金发在身后发出淡淡的光晕,秀丽的脸也许原本就是削瘦型的,落在她眼中,却还是觉得他又瘦了……
不是比她先回来的吗?为什么没有好好地调养身体呢?
见到流星的那晚,他紧紧地拥抱她,却只是轻柔地吻上她的额头,说他必须得先回去……那时,抱住她的手臂强硬得宛如要钳碎她般,让她相信他其实是不想走的……
努力地攻打下周边的堡垒,为了能够早一天回来见到他,抛舍女子的身份拿起剑与战旗,却是为了驻留在心爱的男子身边。
“陛下!”布鲁克尔脸色铁青地看着便装的查理,不是让侍女去传话说救国天使取得大捷率军回城,要他前来接见吗?为什么连衣服也没有穿好?
“什么呀……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是贞德回来了呢?”早在瞬息间调整好情绪挂起一副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具,查理一边走向自己的位置,一边咕噜着向布鲁克尔抱怨。
“我明明说……”布鲁克尔扬眉疑忖。
身畔的赛瑞雅拍了拍他的肩,笑容可掬地接过话去:“没关系,反正这里又不是正式的接见厅,说起来,是有些事想和陛下商量才选在这里请您来呀。”
“哦,”五指叉进长发中,查理支腮微笑,“有什么会引起争议的事情吗?”
看到查理善解人意地自动帮他们点明来意,赛瑞雅浅笑道:“贞德小姐立下很大的功劳呢,初次上战场就把奥尔良周边的英军清理一空,有关天使的神迹更是早于贞德小姐回来前的数日就像长了翅膀般飞传各处了……”
“是呢,因为她是救国天使嘛,”查理支着下颌,笑盈盈地望着布鲁克尔,“我忠心的臣子啊,你也对贞德的神力感到很庆幸吧?”
“是啊……但是……”布鲁克尔的表情很复杂,他是很开心法国终于打了胜仗,所以才更希望把持好这个难得的转败为胜的契机,不要急功近利,失去反扑的机会……
“但是?”查理微扬眉宇,以一零一号笑脸对应。
“我想先听听贞德小姐的打算,”赛瑞雅抢在布鲁克尔开口前说道,同时把保持微笑的面孔转向贞德,“贞德小姐对今后的战局走向有什么看法和计划吗?”
与笑面虎的表情不符的是,那斜斜飞扬的长眉下,泛着淡紫色的瞳孔迸射出的坚毅冷冽的敌意,对上赛瑞雅清秀俊逸的脸,贞德却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泛起轻微的战栗,不舒服的感觉莫名地自身体深处涌起。窒息般地停了两秒,短暂空白的大脑才得以浮起一个答案:“我、我当然是要继续作战,率兵打到兰斯城,为陛下举行加冕礼……”
“我担心的就是这点,”布鲁克尔无法保持沉默了,跨前一步,端正的脸庞浮现隐约的忧虑,低头对上比他矮了好几个头的少女,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向她阐明同时也是在向陛下表达他的观点与来意,“贞德小姐,让陛下加冕当然是很重要的!去兰斯城也是肯定要去的!但是,你可知道你所谓的打到兰斯是什么意思吗?”
不给少女接话的机会,他继续道:“我们现在位于中部罗亚尔河一带,而兰斯城却在东北部,相距有好几百里,中间大片的地区均被英军占领,沿途有好几座设防坚固的城市在英国人手中,甚至连兰斯城本身都在英军控制之下,去举行加冕实际上就等于是举行一次远征!这需要经过周密的部署安排,千万不要因急功近利的冒失而白白浪费我们转败为胜的机会啊!”
“我、我是不太懂你的话,”布鲁克尔一激动脸都红了,贞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沉稳的将军这个样子,小心地咽了口唾沫,才怯怯地仰起头,“可是,我们不打的话,怎么送查……陛下去加冕呢?”
“布鲁克尔的意思不是说不打,而是希望在打兰斯前有充足的准备,”赛瑞雅略有不耐地接过话,“老实讲,直取兰斯听着虽然很炫,却并不是适合我们目前状况的打法哦,如果从对方势力较分散的城市进攻,稳扎稳打,多赢得几场胜利稳定民心和局势之后再去打兰斯,那时获胜的希望会更大。”
不是打到兰斯的话,一切就没有意义,不去兰斯的话,查理就无法加冕!而至少查理认为这个加冕礼对他很重要,自己心里很清楚!
少女倔强地咬住嘴唇,长长的睫毛倏然掀动,大大的眼睛浮动起固执的流光,尽管紧张却还困难地开口反驳:“不!我要护送陛下去兰斯!”
“你……”布鲁克尔诧异地望向身前娇小的短发少女。
犹豫了片刻,他蹙眉撑起下颌,“带着陛下前往兰斯,若是万一陛下出了什么事……那法国就真的完了……”和英国相持百年争得就是谁有正统继承权!现今的查理陛下还没有子嗣,若他不在了的话,英国皇室反而显得名正言顺了……
胸膛里的心,随着布鲁克尔的话突地漏掉一拍,怦怦地跳了起来,视线下意识地转向查理,水蓝色的眼睛漾起茫然的悲伤,而坐在上位的白衣青年依然保持着安静恬美的微笑,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早有预料的。
视线从查理放置手肘柔美舒适的案几移到高约两丈精雕细镂的穹隆,豪华的装饰却只能让她觉得冰冷,只好垂下睫毛,望着自己脚下所踩的红色地毯,被金红二色装点的宫殿没有丝毫的温暖,也并不值得令人向往,终于明白为什么查理会偷偷地翻窗子出入了,因为在这里,根本不需要拥有各人意志的国王。
嘴里弥漫起苦涩的味道,为了某人那挂在脸上淡淡的悠然微笑。
“你明白了的话就不要再说什么护送陛下直取兰斯的梦话,好好地利用你的名号打几场胜仗才是目前我们最需要的。”赛瑞雅双手抱胸,向她飞快地一扫。
“不……”还是固执地吐出这个字,手指习惯性地攥紧,扣紧的手心隐隐发热,由指尖传达心脏,鼓动着相同的声音,如果、如果她真有什么价值的话,那一定是为了查理而存在,除了查理没有人可以让她做什么,不管是命令,还是肯求,她来到这里,她拿起宝剑上战场都只是为了一个人而已。怎样对法国最好,怎样稳健的部署战局,关她什么事呢?她想保护的人,只有查理。与查理站在同一战线,与查理一起战斗,才是她持剑的目的……
“我不会输,我要护送陛下去兰斯!”慢慢地说着,一面抬起头,有血液正在血管内淙淙行走,由内至外烧灼她的皮肤,奇妙的水蓝色眼睛泛起绿色的星芒,像是水中的火焰在静静燃烧。
“你、你说什么?”似乎没有料到她的反应,布鲁克尔重复地问道,一边压低眉头。
“我说,我会胜利。”唇角向两端扬起,少女露出温柔的微笑,却提高了声音,干净澄澈的嗓音清脆地宣布,“因为我是救国天使!我一定会带着陛下走向胜利!”
“你……”
“我说啊,你们两个不要这样互相瞪着看嘛,好像是在比谁的眼睛比较大似的。”
轻柔低沉带着笑意的声音像是完全意识不到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般,漫不经心地响起,托着腮的美丽青年——以懒散悠闲著称于世的法皇太子查理,笑盈盈地适时插话,打破两个人瞪视的僵局。
“陛下,”布鲁克尔不再看贞德,径自沉声道:“我希望您慎重行事,我不同意您随军前往兰斯。”
“哟,你不同意就要强迫陛下的意志吗?”冷冷的声音突然插入,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某人恶意地揶揄道:“布鲁克尔你什么时候成了摄政王了啊?”
穿着淡红色的礼服,狭长的眼睛傲慢地微微吊起,被外露的尖刻破坏了本该英俊的面孔,中年男子正扬着眉气定神闲地对上布鲁克尔皱紧眉头的脸。
“诺力……”布鲁克尔咬着牙低声念出他姓名的同时又瞄到了更令他感觉不快的人影,“还有修曼德?呵呵,来得真巧……消息好灵通啊。”
“好说,”自得地瞥了眼他,诺力·菲尔侯爵先转向查理行了礼,再度扬起头用他那爬虫类的阴森目光睨视布鲁克尔,“怎么?因为贞德带兵打了胜仗,你觉得面子过不去,为了保持威信,便在这里胡出主意吗?”
“笑话,一向保守畏缩的侯爵大人怎么变了性子,莫非你支持直取兰斯这种疯狂的做法?”
“你不正是因为知道我会支持,才偷跑到这里吹陛下的耳边风吗?”
“说起来,将军阁下的做法的确比较招人非议哦,”修曼德清了清嗓子,道貌岸然地加入唇腔舌战,“一直骂我们保守的你,这次却不抓住我军获胜的机会大举反攻,反而阻挠陛下去兰斯加冕,莫非你根本不愿意让陛下早日成为全法国公认的君主?”
“胡说八道!”布鲁克尔脸色铁青,“我只是认为现在不是直取兰斯的时机,我们可以先去收复其他更具有战略意义的城市!”
“可是救国天使却认为现在是收回兰斯的好时机哩,布鲁克尔,你根本就不愿意把兵权交给她,才故意颠三倒四做出这些前后矛盾的行为吧?”
真是头痛,贞德瞪大眼睛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求救般的视线穿过这些高大的身体空隙望向查理,保持自在笑容的青年飞快地向她眨了下眼睛。
咦?她恍然大悟地张开小口,难道查理他早知道布鲁克尔会来,才故意透气给诺力吗?
果然,在三位重臣吵成一团时,看来秀美无害的青年才睡醒般地打了个哈欠,“我说赛瑞雅,你也不拦着他们几位吗?年纪大的人还吵架可是又没风度又伤身的哦。”
“陛下,赛瑞雅信奉明哲保身啊。”自诺力出现后便陷入缄默的青年故作幽默地回答。
“陛下!”布鲁克尔气魄十足地转身刚要说话,查理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硬是将他想说的话噎了回去。
“你们这样争执让我很为难啊,因为你们全都是我信任的臣子呢。啧啧……”咋了咋舌,像是陷入沉思的查理托腮半晌,忽地弹弹指尖,豁然开朗道:“不如这样吧,将军和侯爵的意见我全都听取,怎么样?”“您……”这个时候,还开玩笑吗?布鲁克尔脸更青了。
而无视他们的脸色,白衣青年笑得更加温婉动人,“这样好不好?布鲁克尔率一半的军队去打其他敌军势力较薄弱的城市,而贞德率另一半军队护送我去兰斯!赛瑞雅和侯爵留下驻守,这样就没有什么可争执的了吧?不管是将军希望的稳扎稳打和天使希望的直取兰斯,都可以进行了呢。”
“这么简单啊……”赛瑞雅第一次露出苦笑,“陛下,你不了解前往兰斯的危险吗?把兵力分散,会使本来就难走的路更加地艰难啊。”
“有什么关系呢,这条路线不是由贞德率领吗?”明亮的眼瞳充满闪闪发亮的信心,随之弯成大大的月芽,比少女更像是圣洁天使的白衣青年十指交握满面微笑地说道:“贞德是救国天使,是传说中的少女呀。”
“哼……”抽了抽嘴角,诺力不屑地瞥了眼贞德,他才不愿意承认她是什么天使哩。阴沉地扫了眼布鲁克尔,这家伙仗着自己手握重兵素来对他不敬,看这次他怎么整他,掌握后方补给的可是自己派系的人马呢。
眼见布鲁克尔陷入缄默,知道他基本同意了这个提案,查理旋又微笑道:“那我们就这么决定好了,明天就有劳你们向其他大臣们传达吧,我要在出行前好好泡澡补充体力,不过在此之前,我先介绍一个人给你们认识。”
“嗯?”布鲁克尔怏怏不快地蹙着眉。
“啊,说介绍好像不恰当,因为他是布鲁克尔的旧识呢,应该由布鲁克尔给我们介绍嘛。”查理笑眯眯地拍了拍手,迎上大家好奇的目光,笑道:“他呢,是我特意请到这里来的哦,就在布鲁克尔说要见我前的几分钟才刚刚到达呢!我也还没有见到。让我们一起来认识他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查理宣布道:“他就是奥尔良的守军之将——雷蒙·杰金斯!”
“咦?”贞德和布鲁克尔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
雷蒙来了?贞德连忙回头向外张望。
有着满头长及肩膀的黑色卷发却长着一双湛碧眼眸的青年随着卫兵进入,单膝跪下行礼,“雷蒙参见陛下!”抬起头,却忽地怔了一下。
“见到你很高兴,雷蒙,我一直想见一见能坚守奥尔良数月之久的勇敢军官,你是法国的功臣,快起来吧。”查理抬手请他站起身。
雷蒙犹疑道:“失礼了,陛下,可以问个问题吗?”
“我准许你提问。”
“我曾经……在哪见过您吗?”保持跪姿的青年蹙眉费解地望向法国年轻的国君,为什么觉得像是在哪里曾掠过一眼这张俊逸的面孔。
“恐怕你记错了,”查理微笑地负手起身,“这是我们初次的见面。”
“请原谅我的失礼。”雷蒙立刻道歉,才抬头起身。
“雷蒙?”布鲁克尔忍不住露出微笑,抱了抱他的肩膀。
目不斜视进来的雷蒙这才发现身边有熟人,惊喜地叫道:“啊,布鲁克尔将军。”
“雷蒙!”因为娇小而被几位高大男子所笼罩,存在感显得很低的少女也轻轻从背后扯了扯他的衣服。
“贞德?”雷蒙碧绿的眼睛闪起一道璀璨的流光。
“几位要叙旧可要等一等了。”诺力不满地开口,“陛下,您请这个阶位不高的军官来这里的意思是……”
“不要这么讲,雷蒙的军阶虽然不高,但战斗实力恐怕还在我之上。”布鲁克尔沉下脸反驳。
“呦,那他这么多年都没能升迁,应该说是你这个上级在忌贤妒能还是不肯提拔人才呢?”
“两位今天争得够多了……”赛瑞雅单手支颌,狭长的凤眼扫向查理,“陛下,您叫他来是要请他加入这次的战斗吧?”
“啪啪——”查理笑眯眯地鼓掌赞叹,“难怪那么多女人都喜欢赛瑞雅,你真是聪明,我是听说他守城守得很厉害,才想把他叫到身边保护我的,所以,我去兰斯,也要请他随军一起走喽!”
“我赞成。”布鲁克尔马上点头,既然去兰斯已成定局,就只有加强保全系数了,比起贞德,他更愿意相信雷蒙,“陛下,雷蒙很有才华,希望您可以任命他为副帅,与贞德小姐共同主持战局。”
“既然是将军的推荐,我当然同意。”查理微微点头,看起来虽然是臣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完全没有主见,实际上所有的事却都朝着他期盼的方向发展着……
赛瑞雅星眸微动,冷眼旁观。终于没有说话。
浩荡的军队所过之处,惊起红色的尘烟。
自国王驻地出发,由贞德与雷蒙率军,护送查理前往目的地兰斯城。
夜晚,嗡嗡的蚊蝇在士兵们露出的手脚脸颊上留下无数令人又痛又痒的啮痕,白天,身披盔甲在烈日下行军引发的滚滚汗水流过被抓破的叮咬伤口,刺辣麻痛的感觉苦不堪言。
而这一切的一切,士兵们都毫无怨言地忍耐了下来。肉体虽然辛苦,但精神却极度昂扬!身后十辆马车中有一辆里坐着拥有法国正统血统的君主!国王把生命与信任交付给了他们,他们也要用热血去保卫法国的希望。
不仅如此,在队伍的最前方,有一位骑着白马身披银甲的少女,那就是法兰西高贵圣洁的救国天使!
身后蜿蜒的队伍安静有序地行进着,每次回头见到士兵们的表情,理所当然位于贞德身侧的雷蒙,便不由得向身畔并行而骑的少女投去敬佩的一瞥。
“贞德,你很厉害哦。”他向她一眨眼,露出一个清爽的微笑。
“我?”贞德惊愕地张大眼睛,有汗水滴落进去,连忙伸手反复揉搓,嘴里不忘抗辩:“雷蒙才厉害呢,你每次遇到敌人都很顽强,长枪使得好帅,简直像是战神一样,我根本就不会打……”
“厉害并不是单指武技哦,你只要回头看看,就会明白你的力量有多大了!”他说的话意味深长饶有所指。
回头?贞德下意识地向身后望去,骤然迎面的热风带来微烫粗糙的砂……
“看到了吧?”雷蒙老大哥般地拍拍她的肩,“你的勇敢、你的坚强,都赢得了士兵们的仰慕,我只要看他们的眼睛就明白了。军纪这么好,士气这么高,都是贞德的力量吧。你真是个神奇的女孩儿。”
是炽热的风迷失了视觉的清晰度,还是适才滴落眼中的汗水造成的模糊呢?看不见,她根本看不见士兵们的表情,迷惘的眼中,所望到的是遥遥位于队伍中央的马车,查理在那里……睫毛一点点垂下来,挡住光源闪烁的眼睛,她才不是什么神奇的少女……她只是自私地喜欢查理的普通的女孩子……
“贞德?”
陡然响自身边的声音打破她的沉思,怔怔地抬眼望去,带着一脸关切的黑发男子坚毅的五官正在眼前放大。
“啊?”她猛地向后闪避,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小心!不要发呆!会掉下马的!”
“因为你突然靠近……”她呆呆地解释。
“我是想叫醒你啊,睁着眼睛也能睡啊,我服了你。”
从奥尔良时就跟随贞德的四千人马也并入国王军参加了此次的远征,那时的纵队长嘉恩作为贞德的护卫一直随侍身边,此刻,他突然皱眉打断正在交谈的雷贞二人,“大人!好像有些不对劲!”
雷蒙立刻勒马,墨绿色的眼眸不复谈笑时的亲切,幽冷严厉地梭巡左右。
“我们派出的探路兵,回来得太慢了……”嘉恩喃喃说着。
“但是这附近不是没有英军吗?”贞德回想着昨晚雷蒙给她看过的地图。
“敌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会移动的!”雷蒙抿紧薄唇,直觉令他嗅到危险,“我们进攻的消息早已传开,对方有所行动也是很有可能的。传令下去,全军警戒,摆开阵形!原地待命!”
“前方是哪个城市?对方难道会主动出城来打我们?”贞德愕然。
“明知别人会来打自己的话……”雷蒙潇洒地挑了挑左眉,“如果是我,也会主动出击!”
几乎是在雷蒙说完最后一字的同时,前方忽然卷起漫天的尘烟。
“来真的呀。哼……”雷蒙一抖长枪,墨绿的眸子如会发光的漂亮宝石倒映出太阳直射倾洒的强光,“来吧!让你们见识一下连胜利女神都会迷恋上的我!”微转过身,他俯腰对上贞德因突如其来的敌人而略微惊慌的眼,微笑着宽慰她说:“放心!我可是在夏天出生的男人哦!太阳之子与救国天使!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两个联手——才不会输!”
略微低沉的声音却饱含涨满的力量,不可思议地,心也安静下来,她快速观望,检视所处地形。
石块堆积的狭谷,两边的崖上生长着浓密的绿树,这是方便敌人隐藏易守难攻之处,真搞不懂为什么雷蒙会挑这样的路走……
“雷蒙……我们的方位似乎不利啊。”刚刚还只能见到尘烟的彼方,已经可以看见他们正向这里冲来的身影了。
“是啊,所以,不能等了。”咬牙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黑发男子的马已经向前冲了出去,“第七、八小队保护马车!其余的人跟我冲上去!”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进入战斗状态,贞德犹豫着回望了一眼马车,有些担心,不过雷蒙说得没错!保护他们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让敌军冲过来,一咬牙,她一夹马肚,挥动战旗向前方冲去。
“贞德大人!请等一等!”嘉恩焦急地追上去,“对不起,大规模平地作战很混乱,您留在后面好吗?”“说什么傻话啊,雷蒙和大家都在前面,我怎么能当缩头龟。”小小的脸孔一扬,她倔强斥驳。她的身份是救国天使,如果她不能战斗,还有什么会被允许留在查理身边的理由和价值呢?
“万一出事就不好了啊!”说话的同时,嘉恩的马已经与她并行,他挥舞长枪挑开了几个冲到贞德身边的英军。
“你怎么开始用长枪了?”她奇怪地问,记得他明明是用剑的啊。
“我、我私底下向雷蒙大人请教的。”望着前方为数众多,明显是有备埋伏在这里的英军,他越发地担心,青白不定的脸颊突地泛起红晕,急切地转头向贞德低语:“对不起!贞德大人!如果您一定要到前方,那请让我与您共乘一骑!”
“为、为什么?”贞德结结巴巴地问。
“我、我……”猛地将涨得更红的脸垂下,“失礼了!”骑术精湛的嘉恩双臂一撑,一个跃身横跨,稳稳落在贞德的马上。
“对不起,但是这样,我可以更好地保护您!”不敢碰贞德的腰,他用两腿夹紧马肚,保持住身体平衡的同时双手握紧黑色长枪,警戒地环望周边。
还好寒星是匹上等良驹,这两个人的体重又都很轻,并不影响它的奔跑速度。
贞德单手勒缰,怀抱战旗,白色骏马银色盔甲与飘动的旌旗形成战场上疾驰的流星,所过之处无不惊起一道炽艳的炫光,紧跟在贞德身后的士兵们便如慧星巨大的尾翼,以无比强大的破坏力摧毁一切阻挡道路之人。
英军们畏于贞德的传说,都并不愿与她正面交锋,少数持剑上前企图伤害她的士兵也被嘉恩手持长枪飞舞出的锋利光轮消灭殆尽。
突地,身畔响起一声闷哼。
“怎么了?”她连忙后仰看向身后。
“没事,”嘉恩甩了甩左臂流出的血,并不在意地冲她安抚地一笑,“小伤口啦。”
那么多的血,怎么会是小伤口……她心里迅速漫延起歉疚的情绪,一定是被她拖累的。连忙稳定心神,抽出腰间的佩剑,自己是统帅,怎么能总让下属来保护自己呢?她也要变强,也要加入战斗啊。正巧身侧就有一个刚狼狈地被法军打下马的英国兵,看来毫无防备的后背正对着她,只要这样再补上一剑,就可以把他解决掉了……
提起剑向他刺去的瞬间,却不知怎么犹豫了起来。手竟然发颤呢……怎、怎么会这样没用?
就在情绪陷入微妙的短暂犹豫的缝隙间,毫无预兆的,那名英军如忽然意识到身后有危险般地,猛然一个翻身,距离如此接近,他单手攀上贞德的马,借力一撑,轻盈的身体竟在空中跃起,居高临下地向着贞德的颈部刺下电光火石的一剑!
身体骤然被人按向马背,接着有什么柔软而沉重的东西覆盖在她的身体上,听到急促强烈的心跳声传来,才知道那是某人的胸膛,而那些湿湿温温的艳红液体是什么……
瞬间,战场上的风也静止了。
顾不得去看那个一击之后便凌空翻身行走如飞的英军高手,慌忙向她跑来围成保护圈的法军士兵的脚步她也听不到。事情全部发生在以秒记时的单位里,贞德水蓝色的眼睛惊愕不可置信地望着流满双手的鲜血。
那不是她的血,而是此刻倒在她怀中的男子那由后背刺穿前心被贯穿的伤口中如泉狂涌,无力阻止只能任其流失的汩汩生命……
在危急时刻,把她压倒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保护了她的生命,自己却再不可能睁开眼睛的嘉恩……
“嘉、嘉恩?”声音发出后才感觉到是多么的嘶哑与惶恐,颤抖着伸出被染红的手去拍他的脸颊,神经质的嗓音如干燥的机器声带,怆然重复:“你、你不会的……不会的……”
而手掌抚摸的脸庞却怎么也不肯再次睁开双眼,连一句遗言都未能说出……
战斗何时停止,她不知道。
雷蒙何时来到她的身边,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一直紧抱着嘉恩,呆呆地一再重复着相同的话,反复拍打他的脸,不停地擦拭着他的血。
围成保护圈的士兵们让开道路,雷蒙纵马来到她的身边,慢慢地伸手按在她的肩上,“贞德……”
恍惚中听到有熟悉的令她安心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惊惶地抬起头,无焦距的眼神涣散地望着眼前的黑发男子,“怎么办?怎么办?我擦不完,怎么也擦不完……”一边问着,她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手早被染满鲜红,原来自己的手这样脏,急急揪住雷蒙的衣角,“快、快把水拿来,我要洗手,洗完手再擦……”
“够了。贞德,”他凝望着她,半晌,伸手将她抱下马背,“他已经死了。”
“死了?”她一阵恍惚。
“不要——”凄厉地喊出声,她推开雷蒙的手,抱紧怀中的人,不准别人去碰他,声嘶力竭地喊:“你骗我!嘉恩怎么会死呢!你看!他就在这里啊!他只是太累了!一会就会醒过来,他刚才不是还和我们说过话吗?他怎么会死!不会!不会的!”反复地呐喊着,不这样,心就要碎裂要崩溃了!
“贞德!”他的双手猛地拍上她的脸,捧住那小小的脸,强迫她的视线转向自己,“看我!看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是谁?”
涣散的眼神慢慢地聚焦,对上那双澄澈美丽、宛如碧绿翡翠的眼眸,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只有一个……
“雷蒙……”
“对啊,”他放柔声音,“我是雷蒙,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相信我的话,坚强地面对现实,你不用自责也不要太难过。嘉恩是个军人,为保护自己的信念而死,那是荣耀且幸福的……”
“不会不会!”她猛地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
雷蒙强行抓住她的手,坚定有力地告诉她:“你低下头,看看嘉恩的脸啊!你没有看到嘉恩在微笑吗?能够保护你,就是他的愿望!嘉恩一直希望可以保护你啊!为了这个愿望,他才去向我学长枪,因为枪比刀剑长,在战场上可以不让敌人近身!你不明白吗?你低头看一看啊!”
手腕处传来炽热,一句句滚烫的语言灼烧着她的心。
而她的眼泪终于扑簌而落,一颗颗浑圆柔润的泪珠滴落下来,打在怀中已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上,她慢慢地俯身,闭上噙满泪水的眼睛,轻轻地在嘉恩的额头印下一吻。
被泪水朦胧的视线终于抬起,转至周边士兵们围成的圆圈,那一双双充满担心与关怀的眼睛都正忧虑地凝望着她呢。
“贞德……你冷静下来了吗?”
她无言地点点头。
“那我要给你包扎一下了,”他撕下衣袖一角,“你的胳膊也被刺伤了。”说到这,细小的不安浮动心头,碧绿的眸子眯了起来,适才那名英军真的只是普通的士兵吗?一剑贯穿嘉恩的胸膛,力道之强,令被嘉恩护在身下的贞德的手臂都被刺穿。会是混入普通士兵中针对贞德而来的暗杀者吗?
思量间,手不觉重了一下,连忙收回心神,“对不起,贞德,你痛吗?”
“不痛……”低着头的女孩子静静地回答,“真的觉不到痛呢……”身体的感觉在渐渐麻痹,只有大脑异常的清晰。抓住雷蒙的衣角,她说:“教我剑术吧。”
“嗯?”
“教我作战的方法!教我杀人的方法!”纤细的女孩子慢慢扬起头,琉璃样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清莹蓝澈,浮荡起异样的空洞倒映出战场上方渐落的残红。
“法、法国人已经打到我们这里来啦!”望着袭卷而来的滚滚尘烟,守城兵内心不由得一阵发寒。
“慌什么?”英军军官故作镇定,喝斥乱成一团的士兵们,“一定是前面那些人太笨!才会被他们打到这里来!一个女孩子带的军队能强到哪去!我们只要冷静地迎战把他们拦截在这里,捕获法皇!就能立下大功得到升迁的机会了!”
“可是……那个少女传说是天使……如果天主站在法国人那边,我们又怎么会胜利呢?”面如菜色的副将抖若筛糠。
“嗯……”沉吟片刻,军官挥手召来从前面的堡垒败逃至此的英军,犹疑地向他们询问:“那个女人真的拥有天使的神力?”
“咯咯……”牙齿一阵作响,弃城之将抱住自己的身体,害怕得看着不断逼近的尘烟,“那、那个女人不、不像天使……”
“哈哈,我早说过嘛。”军官摆出一副得意的表情。传言最是误人!战争本来就互有胜败,法国连胜几场只是运气好罢了。
“她、她……”还没有从上场战斗的恐惧中恢复过来的逃兵双目涣散,回忆着与对方交手刹那看到的可怕景象,颤抖地继续说道:“她像是魔鬼啊……”
“你少胡说八道!”军官大啐一口,一脚把他踢翻。
“真、真的啊……”被踢倒的人尚自抱着身体发颤。双剑相拼的刹那,抬起眼眸盯住他的少女有着鬼魅般的眼睛啊!“啊——”一阵大叫,他连滚带爬地向城下滚去,“我不想再见到那么恐怖的女人,她的身边有隐隐的红色虚像浮动,好可怕好可怕——”
“动、动摇军心……”军官面色雪白,抬手执弓,将他一箭射死。而站在身边的士兵们已经全部听到了适才的对话,后背不由泛起一片寒气。
“出城迎击!”军官望着城下渐近的大批法军,咬牙切齿地宣布。
……
呼呼的风声掠过耳际,已经长到挡眼的刘海也跟着翻腾。视野忽明忽暗。身体变得异常奇怪。神经灵敏得仿佛能够捕捉每一丝吹过身边的风,却无法听清身边人的言语。
“贞德,你没事吧,手上的伤还没有全好,你……”
雷蒙担忧的话音中断,身畔的少女已如离弦之箭,轻盈得像风一样地向前跃去了。紧接着跟随着她的士兵们前仆后继地冲了上去。他轻叹一声,只好纵马上前,指挥几个队长摆开阵形,自己则担心地护在贞德的身畔。
他一边迎敌,一面留心贞德的反应,贞德近来有些不对劲。是受了嘉恩之死的刺激吗?以前每场仗,她虽然勇敢,但一直是手持战旗鼓舞士兵们前进的角色啊。最近却……
“砰——”
一声重响,一个年轻的英军被雷蒙的枪挑下马背,正背对着贞德。望着摔下马的背影,贞德的眼前突然浮现嘉恩死前的那幕。下意识地立刻挥剑,毫不犹豫地刺入敌人的后心。血液喷洒出来,她茫然地想着,太好了,把敌人杀掉了。对,那个时候,就应该这样狠心地把剑刺出去才是正确的。
“咳咳……”并没有立刻死去的英国士兵缓缓地回过头,湛蓝的眼睛穿透贞德,望向遥远到绝不可能看到的家乡,轻轻地呼唤出那萦绕在心头的名字,才向后摔去,熄灭了生命的火烛。
他喊的是:“妈妈……”
虚弱的呼唤如同寒冰围墙上的细小裂纹,虽然细微,却是碎裂的征兆。那轻轻的声音忽然间就突破了打不破的铁壁铜墙钻入贞德的心。
手中的剑“铛啷”一声终于掉落。
“啊啊啊啊啊——”
马背上的少女突然抱住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厉声尖叫,陷入崩溃的边缘。
“贞德!贞德!”雷蒙一个转身,拉过她的马,将她抱到自己怀中,疾驰后退,在她耳边低语:“没事了,没事了!”
让身体蜷缩在宽大温暖的臂弯中,她无法自控地泪流满面。
在不断被泪水迷蒙又不断被泪水冲洗的反复中,有什么正随着那止不住的眼泪一齐流失……
前方,伴随落日残阳,战争暂时告一段落。
一切在黄昏的逢魔时刻,获得短暂的安息。
军队安静地撤退,寻找驻扎过夜的地方。
雷蒙拉开地图看了看,默然地昂首,率领军队走向北方。
马蹄踏踏……她一直跟在雷蒙身后,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带队的那个人忽然止步,回头对上她的眼睛。
夕辉似金,霞光如火,天边厚重的云朵勉强撑托着渐沉的圆大落日,天边的火烧云犹如夜幕降下前奏起的庄严挽歌。风静静地吹着,吹乱那个人额头上大卷的乌发,浓密的发丝遮挡住碧绿幽深的眼睛,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逆光而望,那高大的身影四周淡淡地发出由背后射来的丝丝光影,周身镶嵌在残阳中的男子,忽然开口:“战争……是在法国的土地上进行……”
宛若低叹地轻声说罢,他掉转马身,眺望天际最后的一抹微红。
那悄悄的叹息中,有着莫名的哀伤,震荡了她的心灵,她一抖缰绳,追至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直视前方。
雷蒙选择的驻扎地,是座败落残破的村庄……
火焰烧灼过后的痕迹留在焦黑干裂的土地上,谁能相信,这里也曾经种满绿色的庄稼,有过丰收的喜悦与辛勤之余的欢笑。村口的老树已不再抽叶开花,枯枝如剑根根竖立像是在伸臂控诉的老人的手指,黑色的大鸟宛若不吉的死神化身,落在枝上,金色的眼珠犀利地射向经过它的脚下通往村内的军队……
早已废弃空无一人的村庄,只剩下焦黑的断桓残壁,手柄残破的摇井旁还有着被扔弃的孩子的玩具,一切在战争的践踏下荒凉岑寂。
坐在马车内的大主教代表随行的贵族出面向雷蒙抱怨,指责他为何停驻在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
雷蒙指挥军队驻营,分派人手到路口放哨,护卫陛下,完全不理会大主教的嘴脸。直到大主教脸色阴沉地离去,他才冷哼一声,握拳重重地砸向身边的断壁。
“雷蒙……”
贞德坐在马上轻声唤他,他猛然回头,见贞德还坐在马上,茫然地望着他,便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的披风,手腕一抖,披在了贞德的肩上,“入夜后似乎会下雨,起风了,你要小心着凉。”
体贴地帮她系好披风的带子,他冲她轻轻微笑,“我让他们先给你搭个帐篷,你好好休息一下。”
望着他大踏步地离去,果断迅速地指挥人手安排事宜,马背上的她,干涩的眼眶忽地又湿润了起来。
月光如纱,凄迷得像雾笼罩着夜幕低垂的大地。
万籁俱寂,赶路的辛劳令士兵们都陷入香甜的黑梦。
一抹纤细的人影,拨开小巧的独立帐篷,漫无目的地开始游荡。
因循黄昏时的记忆,梦游般地在村内已不成道路的路径中行走,没有目的。身体如被上了发条无法停止。直到被什么狠狠地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手指在地上摸索,摸到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物体,迟疑地望过去,月光下最先触目的是块块剥落的暗红色泽。惊惧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把东西扔掉。缩回的手紧抱住自己的肩,连忙转身要跑,回头间却撞上一个人影。
“啊——”她忍不住发出尖叫。
“是我!雷蒙!”
黑影连忙扶住她的肩。
“雷、雷蒙?”大口喘着气,她力图平复怦怦不止的心跳,“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轻笑,“我在巡逻中。”
“咦?”
“士兵们比我们更累,我想让他们好好睡。”他淡淡地解释,又责怪地问:“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你最近心神不宁……”
“对了,”她猛地想起来般跳到他身后,“后、后面有奇怪的东西——红的人脸!”
他看了一眼哑然失笑,“贞德,那是不倒翁娃娃的头。”
“不倒翁?”她小心地踮脚顺他的肩看去,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因风雨侵蚀已成不规则的圆形物果然只是个孩子的残破玩具……
环顾四下,才发现,这是白天来过的井边。
伸手摇了摇木制的辘轳,声音浸在夜色中,清脆而空茫,她歪头问他:“这里面还有水吗?”
“早已干涸了,不过附近倒是有一处活水,我带你去看看。”他转身带路,她静静地跟上那个凛然高大的背影。
月光清如白银,拂照着低矮的灌木丛,暗夜笼罩的树林中隐藏着蜿蜒环绕的清澈小溪。
芒草摇动,少女提起白色的长袍衣角,慢慢地坐在水边,遥望月亮充满迷茫的脸孔反而带出一种令人不觉怅惘的美丽。
雷蒙背靠着大树,安静地感受暗夜的清凉。
“雷蒙,你……你爱法国吗?”少女双手抱膝回头看他的样子单纯又茫然,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轻轻侧过头,扬起唇角,美丽的微笑包含着温柔的遥远的憧憬,认真地回答:“是啊,我爱,很爱很爱。”
“为什么呢……”她失落地低声问道,“法国、法国并不是属于你的啊,你为何如此爱它?”
雷蒙望向她,坚毅的眼神有着任何事物都不可摧毁动摇的信念,他说:“法国属于法国的人民。不管当权执政的人是谁……”
忽地扬头,将大卷的黑发甩到身后,遥遥望着远方的星星,他轻笑道:“我,想要保护法国,不是为了某个人,更绝非为了国王。在我心中,法国意味着法国的人民。而我挥剑的目的,就在于保护他们!”
他深湛的目光,那一瞬,比星光更璀璨。
“这、这就是原因吗?”她忽然感到无比的震撼,而这震撼又令她更加失落茫然,“这就是你从来都不会迷惑的原因吗?”
莞尔一笑,他俏皮地反问:“那么,你这些天之所以不对劲,就因为你在迷惑吗?”
她揪紧胸口的衣裳,指甲也深深地嵌入了手心,胸口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为什么呢?挥刀的时候,你的眼睛从来不会闪躲和闭上吗?你敢直视被你杀害的人的脸吗?当剑刺入身体,那种钝钝的触感,喷涌出的粘腻的血液,不会令你害怕吗?不管是被人砍杀,或是刺杀别人,这些没完没了的杀戮不会令你感到怀疑吗?”
雷蒙平静地望着她,直到她把话都说完才走近她,弯下腰,撩起她渐长的额发,眼睛对着眼睛,“贞德,你不用想着你要怎样才能变得冷血无情,因为你是为了爱才挥动战旗……”
“爱?”她的心跳通地漏跳了一拍。
“对,”他眯起眼睛,那高大的骄傲的男子竟也可以拥有如此温柔的表情,他说:“为了爱。我们爱法兰西,我们爱和平,爱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正是为了要保护这些美好的存在,才会来到战场,才会挥动武器。”
“而所谓的武器也绝非只是锋利的兵刃,就像你的旗帜,那也同样是一种武器,它使我们的士兵变得更加勇敢——为了守护而存在的武器。”
随着他的一字一句,她的眼底渐渐潮湿,是这样吗?为了保护而战斗,为了和平的到来而战斗……
抚摸她头顶的手越发轻柔了,因为拥有绝对的温柔而显得绝对强大的男子,悠然凝望深远的夜空,“总会来临的,有一天,战争消失,所有的人都过上和平的日子,那样的年代,总有一天会来临的。”
她失落地道:“可是那一天,也许我们看不到……”
“没关系,”他宽容地一笑,“在奔驰的时候总是想象它就在前方。这样,我们就可以微笑着向前冲去。不管多么辛苦的事,也会忍耐下来……”
“所以,不要怕。”他强硬地分开她挡住脸的手指。
“不要怕,不要怀疑,我们在战场上挥剑,为了保护那些最脆弱却也是最美好的东西……”
“贞德,和我一起奋战吧,为了法国而奋战吧……”
卷卷的黑发洒落下来,落在她的额头,而她没有退缩,眼睛对着眼睛,这个男子的眼中没有丝毫龌龊,柔和闪亮,熠熠生辉。
眼泪柔柔滑落,洁净的脸颊如挂着一颗颗透明的水晶,在不断落下的泪水中,少女终于昂起头,纵然悲伤的眼睛在月光下却渐渐地变得清澈起来。
少女深吸一口气,终于擦干脸上的眼泪,望着那正对着她微笑的黑发男子,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朵洁白的微笑。
那是这么多天以来,雷蒙第一次看到身边的少女的笑颜,那是天使般美好的笑容。
如雷蒙预料的那样,后半夜下起暴雨,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大雨才停。
伴随浅金色的黎明一同到来的是难得一见的清爽天气。
趁天气凉快,迅速整备大军,加紧疾行。士兵们没有因难走的烂泥地而抱怨,而窝在马车里的大贵族们却为小小的颠簸便叫苦连天。
终于解开心中咒语的贞德,虽因连日不规律的饮食和精神的焦躁还显得有些清瘦憔悴,但清莹蓝澈的眼睛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纯澈澄明。
在渐渐升起的太阳的照耀下,路边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小石子不时折射出闪烁的光芒。她挺起胸膛,在马背上张开双臂,作了一个深呼吸,希望自己内心的污垢也像雨后的石块一样,被昨夜的泪水洗礼,得以焕然一新。
与她并肩而骑的男子有些踌躇,小心翼翼地偏头看她,“贞德……”
“嗯?”她好奇地望向他。
“唔……”其实是担心她现在的心境能否再次上战场,但看到她明亮的眼神时他却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微笑道:“我的眼睛和发色,你不好奇吗?”
“是啊,”少女张大嘴巴,“的确是非常少见的组合呢。”
“什么嘛?”他懊恼地甩甩头发,“好像是初次见面。”
“你知道我天生迟钝啦。”她轻笑,雷蒙总有方法转移她的注意力,她追问:“是怎么长成这样子的?好像外国人。”
“我啊,”树叶的碎屑悄然自道路两旁的椴木飘落,被迎面的风吹拂在脸上,雷蒙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才笑着回答:“哈哈,我可是有着多国混血的万国人。父亲是德法混血,母亲是翡冷翠人。”
“……真是……厉害……”
“不过,我是法国人哦!我一直这样认为,我以法国为骄傲,以是法国人而自豪!我既然生长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谁也别想来我的家里打仗,谁也别想来破坏法国!我要赶走他们!”
他说话的样子豪情十足,却又带了丝赤子的稚真。让她不由得温柔莞尔,忽地醒悟到实力强劲得让布鲁克尔也会称许认同的雷蒙至今也没能获得过更高升迁的真相,就是因为他的血统吧……
“原来如此,”她了然地颔首,“难怪你是黑发碧眼。”
“会觉得别扭吗?”他挑起左眉。
“怎么会?”她讶然地反驳,“那么美丽的眼睛,像是罕见的漂亮宝石呢,虽然黑发配碧眼很少见,但真的非常适合你。有种奇妙的感觉……”
“奇妙的感觉?”他反问。
“对啊,”她抬首对上他的眼睛,天真地道:“很像是那些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魔法师。”
“唔,贞德,说我像魔法师是会害我被烧死的耶……”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回忆,雷蒙伸开五指叉进额上的卷发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贞德不由得紧张起来,同时自觉失言地捂住嘴。
“扑哧。”看到她惶恐的模样,他把挡住脸的手放开,露出顽皮的笑脸,“开玩笑的,没关系,我非常喜欢这个比喻,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
“那第一个人是……”
面前翡翠般的眸子弯成弯弯的月牙,她瞠目,第一次在雷蒙的脸上看到一抹甜蜜的表情,“是在家乡等我的人,我们约好了,等打完仗,我就回去找她!然后去周游世界。”
“啊?周游世界?”怎么听雷蒙说话,常常会让她大吃一惊。
“对啊,很伟大的梦想吧,她想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看一看。而我也想去母亲出生的城市看看。”
“你母亲出生的城市?翡冷翠?”
“对,那里的人地域意识强烈,只认为自己属于那里,以自己的城市为骄傲,走到哪都自称是翡冷翠人,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地方,”笑了笑,他说,“我很想去那个骄傲的城市看看。”作为那里的望族之女的母亲,却因为与父亲私奔而未能再踏上那片土地,一直引以为憾。至少,要替母亲圆一个回乡之愿……
“真的吗?”她抬起下颌,若有所思,“这样说起来雷蒙其实也是很骄傲的人哩。”她可还没有忘,初次见面时,他站在城上让她滚回去的情景。
“怎么可能?”黑发的美男子不满地抗议。
“就是嘛,就是嘛!”
“我可是作风严谨的正经人呢。”他端起架子,一脸不可侵犯的正气凛然状。
“哈哈哈哈——”被他故意装出的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终于大笑起来,郁闷的心情随之一扫而空。
第二章 圣光
经一路艰险的远征,贞德率军于七月十六日,艳阳普照的一天,抵达并解放兰斯。
特意选由城北进入,走过壮丽的战神门。虽然心理早有预防,但民众们热切地夹道欢呼还是让贞德吃了一惊。
鲜花不断地由路边打开的窗口洒向军队,宛如过着最盛大的节日,人们挤到街头狂喊着贞德的名字。
“贞德!贞德!”夹带崇拜敬仰的眼神随着声声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唤向她涌来,路边甚至有人不断地伸手希望能够摸到她的衣带。
贞德被这样热情的欢呼搞得有些不知所措,“雷蒙!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在欢迎自英军手中解放了他们的天使啊。”雷蒙理所当然道。
“可是……那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这样她可承担不起呢,真要说功劳的话,雷蒙才是头号功臣。
“啊,这个你就不用谦让了,给民众们一个确切可敬仰的天使也不错啊。你的威名传得越广越好!最好让英国人听到你的名字就打颤才好呢!”雷蒙飒然微笑。
华丽的楠木马车内,同样听到四面八方如潮水涌来的呼喊声的贵族们,脸色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放下掀起的车帘,随行主教向斜坐在身侧闭目假寐的查理,不满地抱怨:“陛下,这些愚蠢的贱民们竟然不把陛下您放在眼中,而去为那个平民欢呼,有些过分了吧……”
“是啊。置我们贵族于不顾,却显得她好像比我们还尊贵似的!”怏怏不快的其他贵族也出言附和。“贞德!贞德!”
这样的叫声沿路响彻,逐渐成为歌声般的大合唱,再度闭上眼睛,查理支肘撑起侧面的脸颊,任心的声音慢慢加入马车外的欢呼声。
到达兰斯城的第二天,便决定在大教堂举行加冕大典。
兰斯大教堂,始建于1211年,历时83年基本完成,两座高达82米的巨塔直至1428年才得以竣工。为歌特式成熟期的建筑典型。
依照惯例,历任国王驻跸于大教堂南侧的主教宫。由两名主教及数名随从簇拥着进入大教堂,跪在神坛前,行礼宣誓,才能得到臣民的拥戴,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
厌恶浓重的色彩,查理选择穿着一袭浅蓝色的典雅礼服,高竖领、胸襟、衣袖,都用金银双色的丝线绣出花型锦纹,配上及腰的淡金色长发正好彰显出他清秀卓然的气质。虽然主教们认为这样的装束稍嫌简单,但查理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战乱未平从简为佳就将他们给顶了回去。
随军前来的贵族们理所当然跟在他的身后,而贞德则以救国天使的身份特别获准与他们一同进入大教堂参加加冕礼。当然这也招至了贵族们的哗然,他们丝毫不理会是在谁的护送下才得以来到兰斯的,在阶级观念严重到近乎病态的心理驱使下,贵族们瞧不起任何平民出身的人,更别说是位少女。
主教宫外,站在明亮的艳阳下依旧是一身白色衣袍的女孩,纤细的颈上戴了一串长长的紫水晶项链,因握剑变得粗糙的指肚不时抚摸着透明柔润的圆珠,她充满期待地翘首引颈望着宫门,等待查理的出现。这串水晶是查理昨晚派人给她送去的……虽然她有些失望查理不是亲自送给她,但想必昨夜初来便要准备今日的加冕他也实在是无暇分身吧。
钟声敲响,查理自宫门走出,对上她目光的刹那。
他的身后应该还有不少人才对,但她的眼睛却自动将其他一切忽略摒弃,清晰映入眼眸的就只有那个清贵优雅的青年。
四目相对,有千言万语,无数的信息流淌其中。贪恋地想再多看她一眼,却只能温和地说一声:“早安,贞德。”
强行抑制住内心的翻腾,她噙泪回之以微笑,“可是陛下,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是啊,我又迷糊了。这是举行典礼的吉时可不能误了呢。”微笑着,若无其事地拉过少女的手腕,在身后响起惊呼前,将她带至身侧便轻轻地再度松开。
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贵族正用厌恶又不得不忍耐的目光望着自己吧,她低头想。她宁可去和雷蒙处理复杂的城内重建事宜,也不想和这些目光刺人的贵族们相处片刻。相较之下,地位应该是相当尊崇的布鲁克尔和赛瑞雅,甚至是只见过几面的那个老宰相态度要好得多。提及赛瑞雅,不知为何,她不由自主地微微打了个冷颤,真是奇怪,那个相貌俊美的年轻人为何总让她没由来地有种不愿靠近的恐惧感呢……
踏着光泽柔和的大理石石板,由主教宫走向大教堂,这短短的一段路,只有查理自己知道他能走进去是何等的不容易。为了这段路,他已经铺垫了太久,付出了几乎是他的全部……
遥望蓝天,他笑了一下,看似是绝美的笑容其实含满苦涩。
他微微摇首,今后为了收回他散落的权力还有许多要他努力的事呢,那么今天就让自己的心情彻底地愉悦一下吧。想到此处,他绽放明媚的笑容,跨入教堂华丽的通道。
尽头朦胧的光是插在圣坛上在白日里也依旧长燃的火烛。旁边,站在那里负责为他加冕的大主教的脸映着火光,远远看来更显模糊。
两列的雕像与壁画上的天使带着或慈悲或痛苦但更多的是冷漠的表情,俯瞰着小小的人类。即使他是一国之君。
思想之间,已抵达圣坛。身后的众人在五米之外早已停步。他侧头望了眼贞德,白衣少女的眼神正胶着在他的背上,自然地与他的回眸来了一个闪光的碰撞。
“陛下……”大主教轻咳一声,提醒陛下在这种神圣重要的时刻应集中注意力。
掩饰着厌烦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大主教痴肥的脸,把玩着手上戒指的同时,听他宣读一些无聊的琐碎言语。
目光微烁,在大主教终于向一边放置的铺着红色丝绒的托盘伸手,要拿打造精巧的金冠时,他忽然开口:“我想让贞德来为我加冕。”语气淡然平静,像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贵族们面面相觑,用眼神传达内心的疑惑。大主教的脸色青红不定,力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没有成功,唇两边的肉微微抖瑟,勉强说出:“陛下,这、这似乎……”
“怎么?救国天使是天主赐予法国的少女,她是离主最为接近的人,由她来做这件事是最合适最神圣不过了。难道不对吗?”他轻轻拉开如花香柔软无法捕捉的微笑,明亮的眸子在贵族们的脸上逐一转动,最终停留在那不可置信地瞪着大眼凝望他的白衣少女的脸上。
“陛下,这、这都是神职人员才能……”大主教依然企图阻止。传扬出去他的面子全毁了。
皱了皱长眉,查理的声音加入了冷意,“主教大人,您的意思是说法兰西的天使不是神座前的天使吗?”
“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乍闻查理有意引导歪曲他本意的话,大主教满头大汗连忙摇头。他可不敢背负起当众抵毁法兰西天使的罪名。
在众目睽睽之下,贞德慢慢走上神坛。雕刻在穹顶及其四方的众神像美丽淡漠,立于其间,在这肃穆宏大的教堂中心点,她竟然并没有感到那种会让人窒息的压迫。
“贞德……”他低声地唤她,以示催促。
她凝聚目光,望着面前的男子,捧起那沉重的金属,她的心情极为复杂。
见她澄澈的眼闪着依稀的矛盾,他以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完成这个加冕,执起衣摆,他单膝跪下,在衣袂飘飞的瞬间,轻轻地用只有对面之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对她说:“初次觐见我的时候,你在三十人中找到了我,那时你曾说过什么……”
淡淡的光映着少女洁净的面庞,在场者都看到了少女漾起一个神圣的近乎虚幻,美好得宛如不存在这世间的美丽笑容,她把手轻伸向跪在身前,正用星辰之眼凝望她的青年,清脆坚定地说出:“……根据神喻,您就是法国的国王。神永远赐福予你。”
王冠轻落在同色的发上,伴随如雷鸣响起的掌声,查理七世正式受礼成为法国国王。
加冕礼举行完毕,贵族们理所当然地簇拥着国王回到安乐舒适的主教宫。繁杂的脚步声,如散去的潮水,只留下空旷无凭的寂寞。
曲澜人散,庄重威严奢华绮丽的兰斯大教堂,恢复沉肃的静穆,神坛边,只有一位白衣少女依然独自凭立在那,脸上有着飘忽的仿佛火烛一闪便会消失的笑容。
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面对,任由沉重的脚步将她带向门口。
道路两旁种满高大的树木,宽大的叶片在风中沙沙地响着,不时飘落几朵白如云絮的夏花。夏日的寂静,伴随着草坪深处的虫鸣。
紧临主教宫的大教堂因国王驾临的缘故早在周边设立了隔离线,没有什么闲杂人等的道路都显得和心境相契合的安静。她低头行走,踌躇不定,是去看看雷蒙在做什么,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回别馆休息?茂密的枝叶间,突然伸出双强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的肩膀,猛地将她拉进树丛。
“啊?”没有提防树后竟埋伏有人,惊叫才刚刚出口,便被拖进去捂住了嘴巴。
“好慢……你怎么这么慢……”
大脑还来不及做出判断,耳边已响起熟悉的气息以及低喃的抱怨。
“我在这里等你好久……”卷卷的睫毛下深邃的蓝眸责怪般地半眯着,修长的眉飞扬斜挑射入金色发丝,薄唇汇聚着一朵绝美的微笑,这用力拥抱着她满身树叶清香的男子……
“查理?”她不可置信地脸有些发懵,他怎么会在这?他不是应该跟那些大贵族们回主教宫去了吗?“吓了一跳吧?”用低沉的声音缓慢地在她耳边吐气,“我想你回别馆一定会经过这里,才躲在这里等你。”抱住怀中柔软的身躯,他惊讶于自己不能平复的心跳。明知这是教堂的范围,若有人经过,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却还是恋恋不舍地想要再多抱她一秒。
理智敲响警钟,他强行忍耐,退开一步,隔着一米远的距离凝视着令他魂牵梦萦的少女。
“他们怎么会让你独自在这里……”她不安地问,他现在是正式的国王了,身边会围绕更多的人,除非他主动接近,想要见他,怕会越来越难……
“反正是在教堂域内,外面有军队护卫,让他们先走了。贞德,”他歪头微笑,艳蓝的眸子泛起闪动的幽光,难得就他们俩,不想谈论别人,“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是为了要见你啊。贞德,我很想你。”
喉头哽噎着,强行忍住眼泪,不能开口,只得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露出释怀的微笑,伸手欲碰她的脸庞,“你瘦了,要好好吃饭。”
“嗯。”她担心地环顾周边,生怕被人发现他对她的亲密举动。说到底,还是会为他担心。
“别怕。”他了然地笑着,抬起她的下巴,“那些讨厌的家伙们去开所谓的庆祝会了。”
“你不在没关系吗?”庆祝国王加冕的庆祝会,他不在行吗?
“傻瓜,不是和你一起庆祝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勉强自己露出笑容,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她怎么能在他的面前哭?擦掉眼泪……
“我、我和雷蒙学了剑法。”
对面的蓝眼轻眨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掀动唇瓣,说着:“喔……很好……”却不知好在哪里。
“很辛苦对不对?你的手都粗了。”抓住那小小的手,他扭转话题,不想听她提起别的男人。
“雷蒙说,刚开始学都是这样,慢慢就好了。”
“我是说你行军很辛苦,不是指学剑的事!”他忽然恼怒起来。
“查理?”她愕然地抬眼望他,见他清秀的脸微微蕴含着不快,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手腕却突地被他握紧。
“去哪?”深蓝的眸直射人心,仿佛一瞬间看穿了她的迷惑和逃避,“你哪也不许去……”
扬臂把她带入怀里,独占欲和隐隐的不安令他紧搂住她的腰,好像不这样做,面前的女孩会被不断飘落的花瓣带走,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温柔,却控制不住带了惶然的霸道,捧住她的脸,一字一句敲入她的心底,要她铭记:“你是属于我的!是照耀在我黑暗世界中惟一的星辰,我不让你走,永远不许离开我!”不。她不想属于任何人。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地辩驳,被捏得生疼的下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强大的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会烧灼全身般令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在那双幽蓝的眼眸中,闪动着某些让她害怕的东西……
“贞德大人,啊,陛下!”
陌生的声音闯入,查理松开手,向声源处望去。
年轻的士兵正站在树丛外的大道上,见到他连忙跪下行礼。
“你是谁?鬼鬼祟祟躲在那做什么?”他冰冷地质问。
“卡、卡拉尔,雷蒙大人的亲兵,”士兵不敢抬头对上陛下森冷的视线,求救般地向贞德望去,“贞德大人,雷蒙大人让我来找您,有事情要和您商量。”
“好的。”获救般的她竟然松了口气,看了眼查理,行了个礼,跟着士兵匆匆而去。
望着消失在视线中的少女,查理的眸光转为暗淡,虚空的双手,抓不住飞走的风筝。
第三章 我以我之名
我并不是不再爱你。
只是无法做到不听不闻不看,只自私地怀抱着我独自一人的幸福。
除非砍下我的翅膀,剜出我的双眼,禁锢我的思想,只有那样做,我才能只属于你一个人。
爱情,并不是无敌的……
它早在设定出现在这世间的那一刻起,就输给了被称为劣等生物的人类所固有的善良。
墙皮斑驳剥落的城墙脚下聚集着一群群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男女老少,雷蒙双臂环胸,站在城上,眉头紧蹙地向下望着。
适才晴朗的天空似是体恤那些无所傍依的人们,悄然掠上几片云朵,放纵的烈日也略微收敛了毒辣的白光,转为阴霾的气压伴随城下的惨淡情景压得他难以顺畅呼吸。
身后响起熟悉的细碎步声,少女诧异的声音紧接着传来:“雷蒙,你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应该指挥士兵们办理城内损毁修缮事宜吗?
雷蒙回过头,额上的大卷乌发随风飘摇露出蕴含冷光的深绿色眼眸,肃厉峻冷得让贞德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这种表情的雷蒙让她想起他死守奥尔良时的样子。出了什么事吗?
见到她,他的脸色微霁,但仍然耐不住焦躁,手指紧握发出嘎嘎的响声。
“到底怎么回事?”贞德皱眉问带她来的士兵。
“雷蒙大人刚和兰斯的官员吵架来着……”苦着脸的亲兵回答。
“吵架?”她吸了口冷气。雷蒙吵架?不会吧。坚毅又值得信赖的雷蒙竟然会和别人动嘴皮子?
“雷蒙你的表情好凶,好像在奥尔良时骂我一样耶。”她小心地靠过去。
“我在生气呀!”他狠狠踢了一脚城墙,顺手拉过贞德,“贞德你看那边!”
“我、我看不见……”她小声地抗议,城垛这么高,她这么矮……
“唔,我气糊涂了。”他一把抱起她,惹得她哇哇直叫。
“你、你想吓死人呀。”
“别动,你看下面!”
生气的雷蒙还真是让人有点怕,她连忙闭嘴,目光沿着雷蒙的指引投向聚集在城边的百姓。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她问。
“是难民!从附近城镇逃来的难民!这只是北城一角,南面、东面还有更多!因为无法进城,只得聚集在城外!”
“为什么?”她诧异起来,“我们为什么不开城门让他们进来?”这是法国的百姓,兰斯城的情况还好,收容他们应该没有问题。
“Shit!我就是一直在气这个!”
“雷蒙你竟然暴粗口……”
“现在不是讲究礼仪的时候了,我刚才已经把兰斯的地方官打了一顿了。”
“你……”现在她确定了,雷蒙无法获得更高位的升迁,看来绝不仅仅是因为血统不纯的缘故……
谴责的目光扫向雷蒙身边的士兵,大家都回她以“我们已经尽力了”的眼神。她无奈道:“吵架或打架都不能解决问题。”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叫你来。至于打他只是因为我纯粹想打他而已。”
“……”
“好了,你快和我一起去各个城角巡视一下具体情况,”他拉着她的手大踏步向城下走,“你不知道,那些当官的有多可气,他们竟然说怕这些从英国统制区域内好不容易逃出来投靠这边的难民里混有英国人的奸细!竟因为这种理由而置本国民众于不顾,他们是为了什么才来到兰斯?!不就是因为听说这里已经没有英国人了吗?”
“是从被英军控制的城市中涌出的难民?”雷蒙说得太快,她听得不太明白。
“是啊。可以从他们口中了解一下那些城市的现状,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得亲自问过才能了解。”他稍稍平复了情绪,深吸了一口气。
“嗯!事不宜迟!我们就快去做吧!”她拍了拍他,给他一个微笑。
对上她的笑容,他忽然捂住脸,呻吟了一声,又低低地笑了起来,“有趣,本来一直都是我平稳你的情绪的,结果现在换成你安慰我了。”
“没关系,我了解雷蒙是那种看不得别人受苦的人。”她嘻嘻一笑,“何况,偶尔让我来提醒你也不错啊。”
“好!我们共同努力!”
空中,两只手掌清脆地迎击,拍出响亮的声响。
二人骑马赶往各处城门查看,发现难民的数量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城西沿厚实的城墙用薄木板搭了座暂时的难民营,条件却异常恶劣。
空气中弥漫着使人窒息的低沉压抑,走的地方越多,看到的越多,贞德的心越像是背负了重石般透不过气。因战争失去家园四处流离的痛苦难道她没有品尝过吗?父亲不正是因为筹措迁移的费用而要将她卖掉吗?而就这样,自己竟然还说过法国属于谁对她都毫无区别这种幼稚残忍的话。真是太差劲了!“我的家乡位于南部的偏远处,”雷蒙忽然开口,“战争的烽火还没有燃烧到那里,但是每次,看到因战乱饱受痛苦的人们,我就不能够不想起我的家乡。我经常对士兵们说,如果不努力战斗,总有一天,战火将燃遍整个法国。”
他蓦然停步,静静地望向远方。
贞德默然,向四周流连环望。
“天、天使小姐!”蜷缩在木棚下的一个青年突然指着贞德惊叫出声。随着他的声音,本来均是一副无精打采的人们都向贞德看了过来。
“天使?阿比耶,你在说什么?”
“真的!那天她进城时我看见过她!”青年比手划脚,“那就是法国的救国天使!贞德小姐!”
“真的吗?天使,天使!请救救我们吧!”
天啊。自己、自己到底做过什么?竟可以让这些可怜的人们用见到神癨般的目光充满惶恐与尊敬地看着她。她并不是真正的天使!没有拯救他们的力量啊!
一双手按住她微颤的肩,抬头,对上的是湛碧的眼眸,“镇静,贞德。不要怕!他们只是仰慕你的普通平民,不会做出危险的事。”
“我不是在怕这个!”她反手揪住他的外衣,眼神复杂,声音颤抖,这个负罪的心理要怎么和雷蒙解释,她、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骗子啊!
“我们怎么才能救他们呢?”她急切地问。
“问得好!”雷蒙对她挑了下左眉,抓住她的手腕,“我们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
猛地,他扬起她纤细的手臂,冲着难民们喊道:“法兰西的天使会帮助你们!不要害怕!关于你们的安置,很快就会进行的。请再忍耐两天,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
难民们闻言毫无生气的脸不禁露出喜色。
“要两天的时间?”贞德忍不住小声问。
“开门只需要十秒,但要进行系统的安置包括划分建立临时的收容区二十天也干不完。”雷蒙板着脸同样低声回答。
“那这两天是……”
“当然是用来和反对派吵架的!”
“天使小姐——”在雷蒙和贞德低声对话的同时,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哭泣的女人的喊声从人群后面响起,“对不起!请让我过去!我、我没有办法再等待!天使,请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包裹着白色丝巾的瘦弱女子抱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孩子正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挡在她和贞德之间的人群,用力挤过来。
难民们本来都在围看贞德,听到女人的尖叫声有几个便回头望过去。
“德丽安?”一个显然是她的同乡的青年,连忙上前拦住她,“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好不容易城内的大人们表示要收容他们,不要在这个时候做些惹怒他们的事情啊。这可是大家的事啊!
“放开我!我要见天使小姐!”被称作德丽安的女人哭叫着用单手猛力推他。凭着母性的本能,容颜憔悴的她竟顶开了架住她的男人,由人群的缝隙间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一把揪住贞德的衣角,跪倒在她的面前。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尖长的指甲死死不肯放手,女人扬起泪如雨下的脸庞,哽噎地开口:“我、我的孩子生病了!请你救救她吧!“
竟然被人这样地跪在面前苦苦哀求,贞德不禁手足无措,慌忙地扶住面前的女子,“可是……我……”她并不是医生啊。
女人嚎嚎大哭起来,“我的孩子病了,天使,你是天使,你一定能救她的!”
“雷蒙——”贞德回头求救,雷蒙正在和难民们说话,见到她的窘境,立刻赶了过来。
“女士,你镇定一点,”他蹲下身拍拍她的肩,“我会马上回城组织城内的医生,请他们先到城门的难民营帮你们做治疗?好不好?”
“呜呜……我只有一个孩子,天使,你救救她吧!”面貌清丽的女子依然不肯松手,天知道这些大人们的话能不能兑现,她好不容易才遇到天使的。要是放手,说不定她连这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了。
贞德蹲下身,望向女人怀中的孩子,红红的小脸伴随着不停的咳嗽显然是在发热。
眼泪在贞德的眼中打着转,她也好希望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天使啊。那种无处着力的感觉正在周身游走,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在迷离的雨中,她望向雷蒙,雷蒙无言地站立着,静静地凝望着她,那视线既温柔又无奈。有些事,他做不到,但她可以。天使的力量来源于人心,因为信仰,便能得到慰藉。而这道理,贞德她明白吗?给这些陷入绝望和焦躁的人们以安慰吧。在真正的拯救来临之前……
苦涩地咽下眼泪,贞德无从得知雷蒙的想法,但她凭借着自己的思维做出了她的判断,努力地,要非常努力才能漾起一个美丽的微笑,才能忍住不哭泣,在这迷蒙细雨中哭泣的人已经有那么多了,至少自己——这个被大家正用企盼的眼神看待着的她,绝不能落泪!
她微笑着抱过女人怀中的孩子,将自己颈上的紫水晶摘了下来,戴在孩子的脖颈上,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神祝福你,祝福你永远安康。”
柔软的微笑如迷离的晨光,细雨一点一滴地洒落,闪耀的水晶,映着水滴,在少女的周身折射出淡色的光。
而眼角,有一滴怎样忍耐也无法压抑的泪,顺着洁净的脸颊轻轻地流淌。
在这瞬息,贞德便已经征服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不管她是天使,抑或一个平常的女孩,身处高位的大人们从不曾感受到过他们的苦难,更别说为他们而流泪,而这位掌握法国兵权指挥千军万马为世人景仰的尊贵的少女,却抱着得病的孩子,在无声地哭泣……
她的手指颤抖地抚摸孩子颈上的水晶,将孩子交还给母亲,她向那露出无比感激神色的可怜女人,温柔地问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女人的眸光瞬间黯淡了,半晌,她抱紧孩子,失神地说:“在巴黎……”
巴黎——祖国之都?
“那个曾经充满荣耀与辉煌的城市,如今已经败落了……”女人身边的青年苦笑着说,“现在那里到处是无人居住的空房,有的已经成为野狼的巢穴,我们原本也是小康之家,可现在全巴黎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沦落成了乞丐……我们如果不逃出来,待在那也是死路一条。”
“是啊……”抽泣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她紧紧咬住嘴唇,巴黎!她未曾去过,只凭想象向往揣摩过的美丽城市!竟然变成了死亡之都?
一声叹息传来,有人说:“我是从皮卡尔迪出来的,那里更惨,你走过大片的教区,也不见得能遇到一个人……待在那里会发疯……”
那是她无法想象的场景,难怪雷蒙要来听他们说说沦陷城市的近况,看来情况远比他们估计的还要惨!
“天使小姐,”挤在人群中,瘦得只看得到一双大眼睛的少年怯怯地提问:“你赶走了兰斯的英国人,那么,你也能赶走待在巴黎的英国人吗?”
她对上那少年期盼的眼睛,却发现,周边的每一双眼睛都闪烁着相同的渴望。
“我好想、好想回家哦。”天真的少年说出了所有人不敢宣之于口的愿望。
她伸手摸摸少年的头,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雨水直落眼底,将眼泪冲刷而去,想做一个没有眼泪的天使,却原来是这么的难。
她努力微笑着,向所有的人保证:“请相信我,我们一定会解放巴黎,一定还你们一个真正的家!所以在那之前,艰苦的日子让我们先忍耐一下吧……”命令自己微笑着,“我们一定会努力赶走英国人,还法国于和平!以我之名,以贞德之名起誓。”
她不再是站在弱者位置上的少女,之前一直在犹豫的问题如今已经有了答案……尽管这选择让她心如椎刺。
“雷蒙,”少女抬起头,沾着细雨的风迎面吹来,洒落肩上的短发向后飞扬而去,“那个邀请还有效吗?”
“当然有效!”听到她向失去家园的难民们许下的誓言,雷蒙当然明白贞德是在指什么,这位黑发碧眼的青年微笑着伸出手,“要我再邀请一次吗?贞德,和我一起奋战吧,为了法国而奋战吧!”
在雨中,少女的眉、眼、颊,都沾染了细密湿润的雨滴,却露出一个释怀之后的动人微笑。
“好的!雷蒙,我们一起战斗吧。为了我们心中的法国。”
初步估算了聚集在四个城门前的难民数量,再赶回城内驻地时,天色渐晚,淅淅沥沥的雨中,黄昏显得越发昏暗。
“贞德,你已经湿透了。”瞥了眼身畔的女孩,雷蒙抬手解下外衣,“虽然我这件也湿了,不过你还是披上吧,聊胜于无。”
“不用了,”她浅笑着拒绝,“我们还是快赶回去得好。要先组织医疗队去给难民们看病!”适才所谓的天使祝福不过权宜之策,当然还是要找真正的医生们去给那孩子治疗。
收回衣服,他开玩笑似的嘟囔:“女孩子应该学会偶尔接受男士的好意,太过固执的女人不会受欢迎的。”
“……我……”她张了张嘴,终于凝结成一抹苦笑。
怅然地望向身边的男子,她说:“雷蒙,我其实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
“啊?”雷蒙闻言毫不掩饰地露出夸张的诧异。
“怎么?我有恋人是件这么值得惊讶的事?”
“是啊!”他揉了揉湿漉漉的卷发,笑道,“我以为天使的恋人是基督。”
“你又不正经了!”她鼓起双颊。
“哪里,你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正经人了。”
“是啊,刚认识你时的确这么想。但是一旦熟稔,就会发现你是标准的双重人格!”她眯起眼睛控诉他。
“又给我扣帽子。”他弹指敲她一记,“好了,赶快和雷蒙哥哥老实交待,你神魂不属难道是恋爱上出了烦恼?”
“我,”她颓然地垂下头,小声地说:“也不是烦恼啦,只不过……我、我有种背叛了对方的感觉……”
“你移情别恋了吗?”他大笑出声,“该不会是迷上我了吧。啧啧,标准不要放得这么高,毕竟把世界上的凡夫俗子拿来和我比,他们的下场可是会很惨的!”
“才不是!”她气得抬手捶他,“你少自恋了!人家比你帅多了!”
“那不就结了,”他调皮地耸耸肩,“既然没有移情别恋,怎么说得上背叛!面对我这种好男人都不动心的话,那还有谁能破坏你们的感情呢?”
“有啊,比如……”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烦意乱地搔搔头,这种感觉要怎么才能说清楚!
“你呢?”她抬头反问正在认真聆听的他,“置你在家乡的女友于不顾,把你的心都给了法国,这对你的女友来讲,不是很残忍吗?难道这不是一种背叛吗?你也曾经许下过只爱她一人的誓言吧?”
“呵呵,”他低低地笑了,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原来这就是你的烦恼啊。听好!贞德,我才没有抛弃我的女友,你也并没有背叛你的情人,只不过,我们无法摆脱在生命中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东西!”
“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她张大眼睛。
“对!”他轻轻地笑了,闭上眼睛,又再睁开,清灼明亮的眼睛透过银亮的雨丝,迸射出温柔的光线,“比如那些令你辗转反侧怨叹不止失败一百次也不能放手的梦想;比如遇到不公平的事会令你胸腔内的血液沸腾如火,夏日的暴雨也无法熄灭的正义!比如……”
他伸出粗糙的手抚摸她柔嫩脸颊拭去残存的泪迹,“比如,你这些因别人的不幸遭遇而落下的眼泪。”
“流泪的人是弱者……”她轻轻地反驳。
“才不是。”他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移动他的手指,挡住她的眼睛,“如果你看不见眼前的黑暗,你就不能了解在黑暗中生活的人有多么痛苦。如果你不曾受伤,你就不配大声喊叫让别人坚强。
“没有人会喜欢被无知无觉不懂恐怖为何物的神癨拯救。正因为你也曾害怕和悲伤,你才会为别人微笑与流泪。比起不知人间疾苦高高在上要人们无条件忍耐种种业障的天神,我相信,大家更喜欢也会无助也会迷茫的天使。”
手轻轻移开,有着黑色卷发的朋友正微笑恳切地告诉她那呼之欲出的答案,那令她流泪微笑沸腾挣扎的根源,那令她再也无法保有把某人当作全部世界的思想,他说:“贞德,你爱法国。”
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两双同样清亮的眼睛在透明的雨中,静静地凝望。笃定、坚毅、温柔中混合哀伤,寂寞里又包含骄傲。法国儿女们的情怀怅惘,伴随细雨霏霏在兰斯城的街头灯火中闪亮……
第四章 背叛的道标
时光荏苒,转瞬无踪,春天破冰而来,自兰斯城加冕而归,已过半载。
梅花开得轻薄绡柔,包裹在黎明时分淡蓝的薄雾中。望着紧闭的拱形双扇雕花门,站在梅树下绝美如精灵的男子不禁扬了扬细长的眉。
他有着长及腰际闪烁如璀璨晨光的浅金色头发,深邃迷人的蓝眼,柔美的脸形,以及使人印象深刻雕像般立体的五官。一袭白色缎子制成的长斗篷自肩膀垂下,披散曳地,上面印着的淡淡花色也正巧与在他头顶怒放的梅枝搭配得相得益彰。
正在踌躇要不要叩门的时候,紧闭的门终于开了,揉着熊猫眼顶着鸟窝乱发的少女没有丝毫形象可言地包裹着厚重的棉裙,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下阶梯,看起来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一阵清香忽地扑鼻而来,少女神色迷茫地扬起小脸,皱着鼻子嗅来嗅去,像极了一只刚刚出生还未曾睁眼,完全凭借本能寻找母亲温暖庇护的小兽。
他终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贞德,你还在梦游吗?”
“啊——”她因骤然响起的声音,大大地抽了口气,却被料峭余存的冷风呛入气管紧接着咳了起来。
“咳咳!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她脸涨得通红,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女孩子啊,竟然这种模样出现在查理的面前……丢、丢脸啊!
“你的眼睛不好,连记忆力也开始消退了啊。”他揶揄地靠近,握住她的手,“昨天我就说过要带你去骑马。结果你竟然还敢这么迟起床。不是和你说过不要熬夜睡太晚吗?”
“昨天我本来已经要睡了,结果雷蒙又抱了一堆公文过来商量,才害我睡眠不足的。”她小声地叨咕。加冕礼完毕自兰斯返回国王驻地后,她的头上就忽然多了一大堆听不懂的名号,连终于被提升为军备指挥兼国王卫队长的雷蒙都成了她的下属。工作量也随之水涨船高喽。几个月下来她好不容易才稍稍习惯了。
闻言,如晨光般美丽的青年的眼暗了一暗。
“雷蒙·杰金斯是笨蛋吗?他自己不会处理?”明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并没有交给他决策权的缘故,却忍不住内心的嫉妒而使用冰冷的语气嘲讽。
“笨蛋是我。”听不出对方的真正含义,贞德颓丧地垂下头,“好多东西我根本就看不懂,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我不是每天都抽时间教你识字了吗?”即使她学得太慢也无所谓,本来就只想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和她相处而已。
“根本就不行啊。”她呻吟一声,“所以雷蒙是被我拖累,在帮我处理那些事情啊。”
“哦……你们的交情倒不错呢……”他不快地说道。
“查理,你不喜欢雷蒙吗?”终于清醒了般,她愕然抬眼。
“我亲爱的天使,我找你是去骑马的,不要谈论别的男人吧。”他拉住她的手,向拴马的地方走去。
“你的手好冰。”她皱眉反握住他,“你到底在门口待了多久,要是害伟大的查理陛下感冒,我就是罪大恶极了。即使现在已经到了春天,你也应该……唔……”
接下来的话被忽然落下柔软冰凉的东西吞掉了,他的唇瓣和手指一样,在冷空气中停留太久而变得冷冰冰的,却又似乎染上了白梅花的清香,带了甜甜的味道……
好不容易推开他,她急速地瞄向左右,却听到尚不满足的低叹,以及有些孩子气的低喃:“我还以为你已经不会再关心我了呢……”
“什、什么嘛。”她面红耳赤,查理变得好怪,竟然偷袭她,要是不小心被其他人看到要怎么解释啊?
“因为你最近都很冷淡……”
不甘心的低沉声线带着落寞的哀怨,害她的心突地跳快了一拍,抬头望去,却撞入大大的蓝眼,包融着恍然若失的感情正在怔怔地凝望她。
“你乱想的,我哪冷淡了。”她小声地抗辩。
“是吗?”睫毛闪了闪,终于垂下,真的是他在乱想吗……
“对呀,你莫名其妙……”她用力压住胸腔中怦怦乱跳的心。
“查理,”忍不住,她已怔怔地问出口,“你为何会对我这么亲热?”
“你……”俊美的男子撑起额头用食指抵住太阳穴缓缓地揉着,“贞德,你不仅是视力和记忆力不好吧,你连我们是什么关系也不明白了吗?”
蓦然掀开的眼睛,一瞬间,纯澈至极又邪魅至极,宛若潋滟的炫光在夜空中划射出诱人的花火,紧紧地锁住她与之相望的视线。
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在这春天的风里,为了他那总是随口说的亲昵话语。
“你喜欢现在住的地方吗?”见她低头不语,他轻松地转换了话题。
“嗯!”贞德点点头,自兰斯回来,查理特别选了宫中一处精巧的偏殿供她居住,距离议事厅和查理住的地方都很近,处理公事也很方便。
“本来我觉得周围的树很丑,可是前些天开始开花后才发现是这么漂亮。”她又用力地嗅了嗅,这一带的空气里都染上了那种幽香呢。
见到她不觉中带出的可爱动作,他笑了,“那是来自东方的梅树,我觉得和你的气质很配,才特意选那里供你居住。你喜欢就最好不过了。”
她睁大眼睛,背着手向头顶望去,那洁白柔软的小花,自己像吗?
“从第一次见到你穿白衣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凝望着她,从少女转过来的水蓝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影像,那样痴情地凝视她的男人,就是现在的自己……
“你和白色非常相衬,知道为什么吗?”他轻轻地问她。算了,如果这颗心一定要失落,就任它失落吧。
“为什么呢?”她迷惑地问。在她看来,查理才是和白色最相衬的人吧。在宫中,总是一袭白衣的他,美丽尊贵而又冷冽淡漠。
“白色是最接近光的颜色。”
面前潇洒的美男子轻轻一笑,如冰的蓝眼却像秋日的深潭,荡漾着迷幻的色泽和不可预知深不可测的危险。眼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他捻起一绺她洒落肩膀的头发,缠绕指尖,送上唇边,以吻封缄,烙印誓言,“贞德,你即是……我的光。”
天使也好,魔鬼也好,要他的灵魂也好。这惟一一次充满绝望的祈求,竟真的一语成谶。他失落了他的心,他爱上了那个步履轻盈的拥有妖魅之瞳的少女……
他温柔地笑了,放开她的发,执起她的手,“走吧,我们去骑马。”
在黎明的风中飞扬,她感觉格外的心旷神怡。人类永远怀抱着飞上天际的梦想,然而既然人类的肩膀无法生出翅膀,这样选择在马上疾驰,追逐前方无法驾驭的风,便也可以带来令人产生飞翔错觉的快感吧。
寒星和月神都是难得一见的良驹,在修好的专用跑马的道路上相差无几地并列疾驰。她喜欢这样奔跑的感觉。会让人忘记许多复杂难懂的事,只是单纯地追逐一个看不见的目标。呼呼的风声掠过耳畔,马儿扬尘疾射,跑得快时,四周的景色也掠成了一道白线。她与他,成为没有任何头衔的普通男女,只是单纯地相互倾慕的一对恋人……
笑着回头,甩动已经长及肩膀的头发,对他俏皮地眨眨眼,“来追我呀,查理,教我骑马的师父已经要输了吗?”
“是你进步得太快了。”他无意和她赛马,何况跑了很久了呢。干脆勒住缰绳,他呼出一口气,“我累了,贞德,休息一下。”
在马上留着半长的头发宛如少年般的少女笑容不改,又是这样,他总是邀她骑马,却总是先停下来,查理生性就是一个惯于沉静的人。与之相比,看来娇小的她反而像是很容易便被点燃的火焰。
“啊,”她左手成拳,向右掌上一敲,“这个地方,就是去年你把寒星送给我的地方嘛!”
“你才发现啊。真是迟钝。”他扬扬眉,故意发出一声嗤笑。
“哼——”她皱起鼻子,“反正我是眼神和记忆力都不好的女人,又笨而且还迟钝!”
“你惟一让我称许的就是你对自己的看法。”他做出一个佩服的表情,“真有自知之明。”
“你!叫人家来根本不是骑马!”她指责他,“欺侮人!”
“哈哈。”看她鼓起双颊的样子,他不觉笑出声。
他伏下身抱住月神毛色光亮的脖颈,歪头看她,长长的金发因在风中跑了许久稍嫌凌乱地垂下几丝滑过他的脸,浅金色的发丝衬着幽蓝的眼,唇边拉起一个上扬的弧,他说:“贞德,我想送你礼物呢。”
“礼物?”她怔了一下。
“对啊,瞧你那样子,我就知道你忘了。”伏在马背上的美青年晶亮的眼瞳像两颗剔透的晶石般光灿灿地望着她,本来像是巫师般邪气魅惑的男子近来偶尔竟也会露出天真的表情,“你的生日又快到了。去年是寒星,今年呢,你想要什么?”
她抓抓头发,羞涩地笑了笑。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窝,“我要——”才刚刚开口说了两个字,便被突兀尖锐的音调打断了。
“真是缘分啊。”笑容满面却未达眼底的男子骑着马自旁边的林里踱出,边说着,“为什么此情此景让我觉得这么熟悉呢。好像以前也有过同样的事发生对不对?”
“赛瑞雅……”蹙起眉,查理转动眼珠犀利的视线射向蜜色头发的俊美大臣,迅速起身的同时冷冷地说道:“收起你那套缘分论调,你不会闲到一大早进宫骑马吧?”
“哈,瞧陛下说的,若有别人在场会以为我赛瑞雅是只拿干薪不做事的游手好闲之辈呢。”笑了笑,他转向贞德,“对不起,尊贵的天使,赛瑞雅有些私事要和陛下商量,可以请您回避一下吗?”
“私事?”贞德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有些迷茫地蹙着眉。
扬了扬眉,拉了拉立领,赛瑞雅昂首望向被全盛的阳光撕扯得稀薄的云朵,淡淡地说道:“其实是关于我要相亲的事,你也知道,像我这样英俊的少年如果只属于一个女人,会害全法国的小姐们为之哭泣的,那将是一件多么罪孽深重的事啊。但是我等名门俊才却又都背负家族的重压,只好借助陛下的力量帮着说服长辈们了。”
眯了眯眼,精致如人偶般的青年向已经听得发呆的贞德优雅地点了点头,礼貌地问道:“那么,如果您已经了解了的话,可以让我和陛下单独谈论一下怎样解决我的不幸吗?”
“呃……”扯了扯嘴角,她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僵硬,“好的。我先告退了。”以眼神向查理告别,心情复杂地拍了拍寒星,向前掠出十几米后回头一顾,视野中两个俊逸的青年正彼此对峙。
“你玩什么把戏,我亲爱的大臣,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你父亲也不会逼你娶妻吧?”他气定神闲地歪头看着赛瑞雅,脸上浮着一贯清淡的笑容。
眼睛弯成月牙,赛瑞雅身子向前稍倾,微微一笑,“当然是——假话。不过有事和您谈却是千真万确的唷。”
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查理扬起狭长的眉,“不方便当着贞德说的话?”
“陛下真是圣明。”赛瑞雅不改开玩笑的模样。
“自古以来,凡是有针对性避开特定某人而发表的言论无外乎对这个人的抵毁与诽谤,”他悠闲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赛瑞雅,别告诉我你也会做这么没有品味与格调的事。”
“真是太让我意外了,原来在陛下眼里,我赛瑞雅还算是个很高尚的人呢。”
查理抬头斜睨他一眼,依然挂着温和笑容的外表却因为眼中的冷意而散发出警告的意味。
赛瑞雅露出讨好的笑容,摆了摆手,“别用法国最名贵的宝石拿来瞪我,会有大材小用之嫌。赛瑞雅只是来代替大家传达意见的人,不要对着传令官发火嘛。”
“哼,”挂在唇边的笑逐渐加入了讽刺的意味,“‘大家’?真是个值得玩味的字眼,好吧,不知何时又当上传令官一职的赛瑞雅,你就来说说所谓大家的意见是什么吧。针对我?抑或贞德?”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停顿了一下,他考虑着如何措词,“陛下,贵族们都在私下抱怨呢。您应该知道他们为何不满吧。”
“我对烹饪以外的事向来都很迷糊,不如请你这位深得人心的聪慧才俊来告诉我,他们的不满与我究竟有何瓜葛。”
苦笑了一下,赛瑞雅摸摸鼻子,“难为我一向也是您的专长。”
“我实在听不出你的开门见山在哪里,如果你打算这样继续绕圈子的话,恕我不奉陪,还是你希望我增加你的工作量,让你走不出议政堂?”
“好吧,”赛瑞雅投降似的举起手,“反正您即使明白也不会主动说出来。您哪,真是我所见过最聪明的君主了。”
“这算是赛瑞雅流派的新式嘲讽方法吗?”他提了提嘴角,“我的前缀语不是法国有史以来最游手好闲不问政事的国王吗?”
“您的不问政事是怎么回事,不必在这里谈。我现在想要说的,同样也是主教们和贵族们所抱怨的事,就是——贞德手中的权利是不是太多了呢?”
“会吗?”手指缠着垂在腰间的头发玩了起来,查理心不在焉地反问:“布鲁克尔在北方作战,其余的兵力不交给贞德交给谁呢?毕竟现在不启用贞德打仗的话,士兵们和国民们都不会同意的。”
“问题就在这里啊。陛下,”提起贞德,赛瑞雅难以自控地露出嫌恶的表情,“那个女人在法国民众中的呼声开始高得有些离普了!”
“愚民们总是迷信的,”查理轻松地笑了笑,“不这样的话,管理国家反而麻烦呢。”
轻风微动,吹散赛瑞雅长长的额发,紫黑色的眼睛专注地望向查理。晨光如宝石,散落一地。密植的高大树木前,那骑在黑马上轻昂着头微微浅笑的白衣青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所担忧的事呢……
凄迷与脆弱在风掀起额发的一瞬,自透明的紫黑色眼瞳中一闪而过,他失落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心口的衣襟。
“陛下,您今天出门时照过镜子吗?”他涩然地垂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真是个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查理皱了皱眉。
“如果那两颗最名贵的宝石不仅仅是装饰品,您应该看得出自己的改变啊。”
淡淡地抬眼,他涩然地牵动嘴角,“您哪,虽然是我见过最残酷也最聪敏的男人,但最好也小心一点,别在利用别人的时候丢了自己的心。赛瑞雅只是想要提醒您,仅此而已。”
“利用?”听不懂赛瑞雅所指为何,查理的眉尖轻打起一个皱摺,“你什么意思?”
“你我都明白的意思。您在利用贞德。”他淡淡地陈述,“您削了布鲁克尔的兵权,又让贞德和雷蒙进入议政堂,要用自己培养的人去瓜分不服管教难以统驭的大贵族的权力吗?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多说什么,正如我从来不曾多说过什么。那些蠢人的矛头也一时对不到您身上,自有人替您承担他们的怨恨与嫉妒。只是,您难道没有被自己养的狗咬过的经验吗?”
“……住嘴吧。你今天的话已经够多了,赛瑞雅。”
不愉快的记忆被触动,长长的金色睫毛蓦然掀动,如冰的视线迸射出两道耀人心魄的炫光,纵马从赛瑞雅身边驰过的刹那,他转过头来艳丽的唇向上轻勾,全身的气息却比料峭余寒的春风更冷,金色刘海下的薄唇吐出无情的词句:“呵呵……赛瑞雅,听好,我虽然讨厌你平常那种廉价的华丽表演,但是你今天的样子,我更讨厌。”
“别自以为是地来告诉我该做什么……否则……”马儿扬蹄向前跃去的一瞬,查理丢下一个警告的眼神,扬尘而去。
望着尘土飞扬中渐渐远去的黑马白衣狂花,赛瑞雅再次露出苦笑。这个残忍的男人,难道不是也在利用着自己吗?耸了耸肩,停留片刻后,转身向另一方向离去。
而在低矮茂密的灌木丛后慢慢站起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影。
愣愣地站在渐渐升高的太阳下面,她像被谁重重地当头打了一棒,神色懵然。因为总觉得赛瑞雅让她感到害怕,而担心地踅返回来,悄悄藏在这里偷听他们说些什么。但这听到的对话却让她陷入呼吸都要困难的境地。
利用……赛瑞雅说查理是在利用她……
而查理并没有否认呢。
指甲刺入手心,她恍然未觉,眸光黯淡,脸上却浮起一个飘忽如风中烛火般的虚幻微笑。
失落的笑容让心也空空荡荡,这种遍袭全身的感觉就叫作寂寞吧。
“全都是——笨猪!”
才踏入练兵场,耳熟能详的大嗓门便迎面击来,震耳欲聋。
贞德抬眼巡望,上身只穿了一件无袖短褂,露出的胳膊健壮而泛着汗水的黑发碧眼的男子,火气十足地在马上挥动着长枪,一边大声喝斥周边列队的士兵们。
“贞德大人!”愁眉不展地拿着被雷蒙随手丢在地上的外衣,跟在雷蒙马后的随侍亲兵卡拉尔见到她像见到了救星般地冲上来,“您快劝劝老大、不,是大人,呜——”
“怎么了?”贞德皱眉看了看晌午正足的阳光,即使天气不错,也没有必要穿成这样等着得病吧。
“雷蒙,你犯什么神经,你不冷吗?”她扯过卡拉尔手中的衣服走到雷蒙的马下。
“我被气得满头大汗,哪还能觉出冷来。”看到贞德,雷蒙稍微收敛情绪。双臂一撑,自马上跃下,“你怎么来这了?”
“……”她扯扯嘴角,想笑一下却没有成功,习惯于在困惑悲伤的时候来向雷蒙寻求力量,自己果然还是弱者。
“作为国王军的总指挥,我来这里是很正常的,”她踮起脚尖,把衣服披在他肩上,“还是穿上吧。说说看,到底又出了什么事?”
“唔,”他心烦意乱地撩起额前的头发,“有没有丝带?”
“嗯?”
“让我先把头发扎起来再说,好热。”
“……会在现在的季节中喊热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吧……”她满头黑线地说道,一边伸手探入怀中掏出手帕递给他,“喏,只有手帕。”
也不管手帕上绣了多少花边,帅气的男人看也不看地接过来就绕到脑后将长过肩的头发系成马尾,边走边说:“派出的探子刚刚回来了,说诺曼底快成空城了。真是气死我了!我们闲在这儿有多久了?我们是军人耶!说了那么多次要出去打,就是不准。看吧,受苦的只有人民!”
“不管你怎么愤愤不平也没有用啊,在达姆将军回来前,是不可能让我们也出去的。”她闷声说道。
“问题是保护陛下留下几千人马就足够了!放这么多兵闲置在这里,真是让我看不惯的浪费。”他挑起浓眉,“哼,只不过收复一些失地,打了几场胜仗,那些家伙们就又沉溺于苟安之中了。当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们为自己争得的利益大开庆功宴时,那些失去家园和亲人的无辜的人们却在无声地痛哭。战争持续多久,他们的哭声也会持续多久!我讨厌无意义地消耗时间!如果条件允许,打仗应该速战速决!”
想到在兰斯遇到的难民,贞德无法反驳他的话,只是雷蒙这种思想真的是蛮危险的,看了眼愁眉不展的卡拉尔,她完全明白这名士兵的担忧绝非多虑,苦笑着望向雷蒙,“雷蒙,你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家伙,我想陛下叫你来这边是看上你稳健的防守力,没想到你原来是这种进攻型的人啊。”
“所以啊——”他拖起一个长音,明亮清湛的眸子转向她,“你都不晓得守城守得我有多烦。那个时候啊,我每天都默念一百遍不急不躁!何况当时没有办法,我是在包围圈内孤军作战啊。现在不同了,我们有兵力!有时机!当然应该趁胜追击嘛!”
“是啊,你说得其实很对……”她垂下头,不敢对上雷蒙那么清澈的眼睛,在雷蒙为失陷地区的人民担忧焦急的时候,自己却还在为个人感情挣扎不己……
努力地扬起唇角,她勉强抿出一个微笑,赤金的额发下,水蓝的眼睛动漾着水光,却终于没有落泪,“雷蒙,我们试着去说服其他人吧。我想一定有办法的!”
“贞、贞德大人……”卡拉尔哭丧着脸望她,不会吧,他是希望她能劝说老大好不容易才出头,不要总和贵族们对着干的,结果好像是反作用嘛。
“卡拉尔,”雷蒙的胳膊一伸,直接把卡拉尔揽过来,半压在他身上,眨眼的同时拇指向自己的鼻尖一点,“听好,要想成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必要的时候就得固执己见。”
“你真是个格言专家啊。”一旁的少女惊讶地说道。
“什么固执己见……应该是坚守信念吧……两位老大……”望着两位都没有读过什么书的上司,卡拉尔直觉头痛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什么?要打巴黎?”
随着诺力侯爵惊讶尖刻的语调,捧着由东方购进的精致玉质茶碗,悠闲地喝着茶的查理终于掀开眼皮,向隔着一张案几正在上演争执戏码的臣子们看去。
“是啊。”雷蒙不卑不亢,在朋友之外的人面前,他其实并不会流露出过多的自身情绪,这正是他看来沉稳的原因之一。
“巴黎是祖国之都,不能放任英国人在那里肆虐,冬天也过去了,正是行军打仗的好时机。”雷蒙语气平板地回答诺力的反问。
“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上挑的轻藐眼神斜睨着雷蒙,诺力弹了弹衣摆,用无须再商量的语气肯定地说道:“收复巴黎那种事,等布鲁克尔把北部搞定再说。”
“您的话虽然有道理,但却似乎不适用于此时,”雷蒙并没有过于激进,毕竟他的目的不是吵架,而是想达成共识,“我们和英国人打了几十年,一直处于劣势,先皇甚至被迫和英国人签了那个让法国到现在都没法解释的停战协定。国家长期纷乱就会出现如伯艮第之流党羽,不解决根本,趁乱摸鱼的小人们只会越来越多。所以……”
“你竟然胆敢质疑先皇的做法?”从没有耐心听人把话说完就打断也是诺力的一个习惯,不过在场的其他人包括贞德都明白,诺力之所以不爽到脸色青白的尖声厉喝,关键其实在于雷蒙说的后半句。
六世和英王签的约定不了了之徒留话柄这种事已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无须避讳。而在皇储少年时起就辅佐于侧,长期手揽大权作威作福的诺力却直到现在还笼罩在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嫌疑之中。他本人也对此十分敏感,因此对雷蒙所指的‘小人们’就未免反应过度了。
“陛下见谅,我不是那个意思。”雷蒙立即向查理道歉,他不想转移话题节外生枝。
“呵呵,我明白,你只是……”浅浅笑着,查理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要打个圆场,却因不经意地瞥见雷蒙系头发用的手帕后脸色丕变,话音也戛然而止。
手帕是与雷蒙浓黑卷发相反的月白色,四边镶缀繁复的蕾丝,八字型锦纹互相缠绕重叠出淡绿色的垂饰,与雷蒙一身简练的衣着完全不符,那是——自己的手帕……
难以抑制的愤怒、猜忌、怀疑在瞬间侵占他的全部思绪,瑰丽灿亮的眼眸大睁,冰冷又炎热的视线向贞德射去,为什么她的东西竟会在雷蒙身上?
“陛下,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修曼德关心地上前一步,陛下怎么突然愣住了。
贞德却因为早上发生的事而介意,一直垂着头,因此并没有发现查理在注视她,听到修曼德的话,她才不自觉地向查理望去。而查理已经收回了目光,一避一望目光相交的瞬间,她愣了一下,怎么回事?刚才的一刹那,她似乎看到查理前所未有的冰冷可怕的眼神……
轻颤的手捏紧茶碗,垂着眼眸的青年再度抬起脸已换上了美艳的看不出破绽的笑容,“我只是想听听贞德的意见呢。救国天使是怎样认为的?”
面对她的微笑亲切温柔,刚才一刹那的冰冷仿佛根本不存在,贞德却觉得有种令她难以呼吸的巨大的压迫力正朝她袭来,她恍惚地摇摇头,又猛地清醒过来般点点头。
“哈,法兰西的天使,你是站在哪边呢?”赛瑞雅坏心眼地一笑,“莫非你在神游天外根本没听到他们在争什么?”
“我……我当然听到了,只是……”
“贞德?”雷蒙诧异地向她望去,不是说好一起晋言让陛下决定早日收回巴黎吗?
犹豫了片刻,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先对上的却是雷蒙关怀的眼,她笑了一下,示意她没有事,而这微细的小动作又落入查理的眼中。
“我想,我们应该收复巴黎。”她转向查理,斩钉截铁地说道。
双手合握撑着下颌的优雅男子凝视面前的少女半晌,毫无预兆地突然说道:“我累了,这个问题我们下次谈好了。”
“陛下!”诺力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乡下丫头和平民小子的挑衅,略感焦躁地出声,想让陛下能够坚决地回绝他们的提议。
“我说了,我累了。”做出疲惫的样子撑住头,查理侧过脸,不去看众人,“你们都离开,我想在这里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几个人面面相觑,修曼德摇头小声念叨着:“陛下还是这么任性。”率先退了出去。
贞德走到门边担心地回头一顾,正逢查理抬头,深邃的蓝眼盯住她,“贞德,你留下来。”
“嗯?”贞德身边的雷蒙诧异地扬了扬眉。不会是因为自己说错了话,要责备贞德这个顶头上司吧。“我有些头疼,或许是因为近来都没有好好祷告的缘故,”查理撑着头向他微微一笑,又望向贞德,“天使,我需要你帮我向主祈祷。”
金色的发丝披洒下来,湛蓝的眼睛跳跃着异样的温度。令贞德一阵心慌。经历了早上的事,她并不想这么快与查理单独相处的。然而随着身边高大的男子微微欠身,迈步退出,两扇门在身后紧紧闭合,光亮的大厅内终于只剩下了她和查理。
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到般的寂静。
两个人凝视对方,与清晨见面时完全相同的两张面孔上,此刻却因各怀心事而失去了笑容。
那显得有些局促的少女,正背抵着门睁着无辜的大眼看着他。他想要冲过去抓住她纤细的肩膀猛烈地摇动质问她和雷蒙到底有多亲密,想要迫她发誓要她承诺绝不可能做出任何背弃他的行为。
而一旦对上那双宛若星宿汇聚的水蓝眼瞳,一切的想象只能不甘地化为唇边的一声低叹……
“贞德,”淡淡地,他终于开口,“你知道吗?我现在非常生气。”
她紧张小心地站立着,有些不知所措。
而少女迟疑的踌躇,却更让查理感到恚恼之外的受伤。
“……你,完全不在意我的感受吗?”话语中嵌合着略觉悲伤的音色,让少女的眼惊诧地大大地瞪了起来。
“你、你在说什么……”她扯扯嘴角,扯出一抹笑。
“我在说手帕的事。”他攥紧茶杯的边沿,因低头而垂落的金色刘海下的浅笑有些黯然,“原来你一直留着那块手帕,对此我应该感到很高兴。但是它竟然出现在雷蒙的头发上,你认为有哪个情人亲眼目睹这种事后还能无动于衷呢?”
“嗯?”不解地眯了眯眼,雷蒙?怎么忽然扯到他?她一时没转过弯。
“如果真能无动于衷的话就太好了,”他继续说着,却笑得越来越苦涩,“那样的话……”
“啊——”抽了口气,她猛地明白过来,张大了嘴巴,立即激动地反驳起来,“不是那样的!”天啊!她慌慌地摸了摸内侧的口袋,原来刚刚给雷蒙系头发的手帕正好是查理给自己的那块。她一直都是小心地贴身放置的。
“不是,查理你误会了!”她脸涨得通红,“刚才遇到雷蒙,他喊热向我要发带系头发,我、我是因为情绪不稳,才会看也没看就随手给他,你不说的话,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所以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啊!我会马上把它要回来的!”她、她才不会把查理送她的东西给别人呢。
“是这样吗?”
“刷”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睛骤然明亮了起来,像被注入了魔法般的,绝美的青年连每一丝头发都在瞬间变得璀璨夺目。
“当然啊!你怎么会去想那种奇怪的事?”她说着脸涨得越发的红,竟然会怀疑她和雷蒙?天哪!怎么可能嘛!
还要继续解释,却忽然发不出声音,因为坐在那边的青年眨眼间已经冲到她面前并将她紧紧地拥入怀抱。
“我以为你不再要我了……”
她手足无措地站立着,不知道应该抱住他,还是推开他……
“……贞德,你听好,”温热的嘴唇从脖颈移到她的耳畔,辗转低喃:“千万不要背叛我,一定一定,不可以离开我……”
霸道的语气、命令的话语却因为最后的一句而加入了让人无法拒绝的凄楚……
那个失落空洞的声音在说:“我不想一个人……”
“你好诈……”放在空中的手终于落下来,抱住了他,咬着嘴唇已经一再忍耐的少女的泪在眼底晃动几圈也终于随之落下。
“你明明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却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伏在他的肩上,眼泪潸然而落,“我对你,其实并不重要……”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蓦地抬起头,他撑起她的肩,讶然地盯住她的脸。
“因为、因为……”大脑混乱成团,她挣脱开来,退开一步,不让他的体温干扰她的思考。
“因为你根本不理会我的生死不是吗?”她别过脸,继续说着让自己难过到心碎的话,“你说你若是显得太聪明,管太多事,其他贵族们就会不放心,可是你却把一大堆权力扣在我身上,难道我就不会让他们不放心吗?”
伤痛的疑惑终于说了出来。她紧紧咬住嘴,盯着脚尖,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毫无预兆的,一只手突然托起她的下巴,强硬又不失温柔地移过她的脸,那张绝美如精灵的容颜映入眼底,正以无比郑重的神情凝望着她,长长的睫毛下温柔的颜色是使她失落的深邃夜空……
别过头,他轻轻地笑了,“傻瓜,那个时候,我会保护你!”
少女的眼睁得大大的,连呼吸——都为之停止的瞬间。
脖颈以下完全僵硬,压在裙边的手指也不能动上一动,视线只盯着眼前的人,就像初次见面般移不开她的目光。
“不要哭,难道你还是不相信我吗?”他弯下身,眼睛对上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那么,告诉我要怎么做,才会让你相信,相信你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可取代的存在呢。贞德……”
把脸埋在颤抖的指间,她大口地吸气,试图让情绪平静下去,努力地在重新抬头前漾起一个微笑。
“……是我,又在胡思乱想了。查理……”
悲伤地微笑着,即使眼中充满水气。脆弱如玻璃丝般紧系在两个人身上绷得紧紧的丝线,禁不住太多的试探。
在眼泪终于落尽的刹那,她退后一步,离开他的臂膀,深吸一口气。
“查理,让我去巴黎吧。”
还没有来得及握住那轻轻撤离的手,便忽地听到上一刻还掩面低泣的少女说出天外飞来一笔的公事,他愣了一下,随即反驳:“为什么?你还是不相信我?”难道她就非得离他远远的吗?
“不是,我相信你。”她缓缓地说着,重重地将一字一句连同碧蓝流离的眼神敲入他的心底,“两者并无相干,只是觉得雷蒙说得没错,现在正是收复巴黎的好时机,难道查理你不希望快点收复首都吗?”
如果这番话剔除雷蒙两个字,那他或许会认真考虑,但为何他感到莫名的挫败,胸口一阵郁结。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他怔怔地站了片刻,忽然转身。
冰冷的脸寒霜布满,适才温柔款款的眼眸已成为冬日的冰潭,缓步走向自己的座位,他背对着她,却在落座转回身的刹那恢复成温和的笑脸。
“贞德,”他握住茶杯,喝了口早已冷掉的茶水,金色的眉高高地扬着,话音轻柔地落下,“如果我说我出于自己的考虑,希望暂时不要打巴黎,你会支持我吗?”
她微微苦笑,又是要她的意见吗?她难道不是已经相当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吗?他根本是想让她当着众人的面替他提出反对的意见吧。
“陛下,你希望我叫您陛下吗?”
这一次,毫不避让地水蓝眼睛对上他的。纤细的少女射来的视线竟也如早春白梅带着凛冽的气息。唇边的假笑微敛,他握住茶杯的手紧了起来,语音却平平缓缓,不带出丝毫的焦躁,“这是什么意思?现在这里只有你我,无须客气。”
“太好了,我本来就不打算客气呢,查理。”她的大眼,像融化了水蓝宝石般的柔软,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如果你是我的查理,就该记得贞德的生日。你说过要送我礼物呢,而我想要的是巴黎。让我和雷蒙出征吧,这便是您答应过要实现的贞德的心愿。”
唇勾勒起向上的弧线,他低低地笑了。右手托着腮,眼波弯弯笑容纤丽的青年微笑着说:“好吧,就让一切如你所愿。”
少女退出之后,明亮的厅堂便显得异常空旷。
他静静地坐着,姿势一动不动。额前的长发散落下来,遮掩了他的表情,半晌,他才抬起头,做出决定般弹了弹手指,“赛瑞雅,请你给我滚出来。”
……
静默须臾,层层结束的月白纱帐被人掀开,身材修长的青年立于其后,浅浅微笑道:“原来——你已经发现啦。”
对于自己的臣下在一旁偷听讲话的行为似乎并不感到大惊小怪,查理只是冷淡地瞥他一眼便收回目光,蜷起手指放在唇边,无意识地轻咬着,“我呢,现在可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的确,看来沉静的绝美侧脸事实上已经陷入一触即发的盛怒中了。聪明的赛瑞雅立刻选择告退,却被叫了回来。
“陛下需要赛瑞雅做什么呢?”他脚跟定住,身子倾斜回望。
查理笑了笑,摊开桌上笔纸,抬手写下些什么。
“很简单,帮我将这道命令交给杰金斯。”
左手轻转茶杯杯盖,右手举起写好的纸,冷漠的眼再最后审视一遍,随后,手指一扬,轻飘飘的纸张便向地上飞去,赛瑞雅眼疾手快,将它弯腰接住,眼睛对上白纸黑字的瞬间,秀丽的眉深深地拧了起来。
“陛下……”抬眼对上那双深邃的眼,他扬了扬手中的纸,“您这个命令是错误且不智的……”
“我知道啊。”十指交加,托起微仰的脸庞,“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只不过……”停了停,透过纸页的边沿,蜜色刘海下的紫黑眼瞳飞快地闪过一抹无名的情绪,“只不过是会害死杰金斯而已。”
“你不必管那么多,只是让你帮忙传个信,你不会忙到没有空吧?”他气定神闲地扬眉说道。望着赛瑞雅的双眼却异常冰冷,都是这个多嘴的家伙,贞德会一反常态突然提出那种问题,一定是听到了今早的对话吧。
“……”静静地望了他一眼,赛瑞雅小心收好纸页,挺直背脊,“虽然杰金斯是死是活和我没有关系,但我却有责任必须提醒您,这个人对您很有用,让他太早消失您会后悔的。”
“赛瑞雅啊,”青年眼中闪过妖异的幻色,抬眸的同时撩动着潋滟的眼波,“如果你的手臂上长了毒瘤,你是要切断手臂,还是要失去生命呢……”
并不等他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地接道:“至于我的话,一定会选择前者的,总不能因为舍不得手臂,而让自己毒发身亡吧。呵呵……”
赛瑞雅冷静地端详着他的陛下,像是为了确定什么似的微低下头,问:“陛下,您的这则命令,和适才天使小姐的表现有关吗?”
手中握紧的茶杯忽然碎裂,深海的宝石寒冷地转动过来,不顾双手被嵌入茶杯碎片涌出的鲜血,他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和你——没有关系。”
“我明白了。”赛瑞雅微微颔首,“放心好了,陛下,不该存在的障碍物,一向是应该早早清理掉的。”转身而去,他知道他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以及——怎么做才是对查理陛下最佳的选择。
“真是可惜啊……”没有留意赛瑞雅说了什么,查理只是看着破碎的杯子,惋惜般地轻笑着。
浮云在青蓝色的天空上缓缓变幻,贞德怔怔地托腮坐在花园的一角,无焦聚的眼神散漫茫然。
“这一定是我内心的不安造成的吧。”她摇了摇头,挥去漫无边际的胡乱臆测,对,一定是因为没有按照查理的意愿行事而衍生的细微的忐忑。
“啊欠!”她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才意识到自己坐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去找雷蒙吧,把查理同意去巴黎的事告诉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至少,和雷蒙在一起,比坐在这里沉浸在悲伤的想象中要好得多了。对上雷蒙翡翠般澄清的眼睛,她便能坚定自己的信仰,那个为法国而战的信仰!
因为没有骑马,等贞德到达练兵场的时候,太阳一半都沉落了,包裹夕阳的云被染得金灿灿的,而意外的,练兵场中心聚集的士兵却都还没有走。
“雷蒙!太好了,我还以为太晚了碰不到你了呢!”很轻松便在众人中找到了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贞德?你怎么来了?”听到她喊他的名子,才猛地回过头来的男子澄碧的眼中闪过一瞬的慌乱神色,她不由得一愣,“发生了什么吗?”
“贞德大人!”卡拉尔神情焦急,“是……”
“没什么!”大手一摆,硬生生截住了卡拉尔未完的话,雷蒙露出一抹微笑,“什么都没有。”
“嗯?”看看左边欲言又止的卡拉尔,又看了看笑得和平时没有两样的雷蒙,贞德狐疑地皱起鼻子,“真的吗?有事要说哦。”为什么她觉得周边士兵们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事实上,”雷蒙咳嗽两声,“我只是说头有点晕,他们便紧张起来,非要让我早点休息。”
“看吧!”贞德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叉起腰,“这就是穿着单衣炫耀武技的结果!一定是感冒了!我早就说过你穿得太少!你不要总让卡拉尔为你担心啊!做人家上司要给下面竖立好榜样!”
“哈哈,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呢。”雷蒙微笑着凝望她,半晌,忽然弯腰,将额头抵上她仰起的脸颊。
“咦?”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令她手足无措,“雷、雷蒙?”
“没事……我只是在试温度而已。”
比平常低了一个音阶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低语,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已经直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好了,贞德,真的很晚了,你快点回住所去,不要被我传染感冒。”
“可是……”
“没什么可是!总不能两位指挥官全都病倒吧!”他一板脸,“不听雷蒙哥哥的话了吗?”
“少臭美了,大、大我十岁就装出一副长辈的样子!”
“哪里,我又没让你叫我雷蒙叔叔。”
“你!”
“真的,”他收起开玩笑的表情,湛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贞德,太阳都落山了,快点回去吧。有事我们明天再说。”
想到雷蒙一天到晚地忙碌,身体又不舒服,贞德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你也早点睡。”
“嗯。骑我的马回去吧。”他解下披风,为她披在肩上,顺手拨开她及肩的头发,“女孩子果然是长发好看啊……”
睁着大眼,望着面前帮她系好披风带子的男人,那种不安的感觉又从心底如涟漪阵阵扩散,“雷蒙。”轻轻叫他一声,仰头望着那长棱角分明的脸。
“你有点怪……”
碧绿翡翠般的眼睛弯了起来,成为两池清澈的泉,大卷的黑发在风里凌乱地飞舞着,而那个笑容的温度却如此真实,“贞德,女孩子要接受别人的好意才会可爱哦。别乱想,骑我的马回去。晚上似乎要下雨,记得多盖床被子。”
“你好像占星师呢。”她翻身跳上雷蒙的马,因为稔熟的关系,马儿乖乖地任由贞德骑上去。她回头笑笑,“真的呢,上次你说要下雨的时候,也真的下了。你怎么知道会不会下雨呢?”
“因为……”顿了一下,雷蒙微笑冲她挥手道别,“我是个魔法师,你说过的嘛。”
目送女孩的身影在风里渐渐消失,他松了口气般地放下手,望了望天上凝聚成团的云,“雨夜,是离别的季节啊……”
“大人!”卡拉尔激动地握紧双拳,“您、您为何阻止我告诉贞德小姐!陛、陛下传来的那个是什么命令啊!让您带一千人马立即出发去巴黎,这哪里是去打仗,不是送死吗?”
“卡拉尔,军人要服从命令。还有,”他警告性十足地回眸瞪向周边,“谁也不许把这件事告诉贞德!”“我不要!”卡拉尔义愤填膺,“是巴黎!是巴黎呀!你带那么少的人只会死的!如果由贞德大人出面阻止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挽回啊!老大!你听我说……”
话未完,雷蒙忽地出拳击上他的腹部,准确有效的一击令卡拉尔“唔”的一声晕倒在地。
“把卡拉尔看起来,我出发后再放他出来,”冷厉地向身边下令,他看了眼士兵们担忧的表情,叹了口气,“你们其余的人也听着,谁也不许去告诉贞德,你们并不希望贞德大人也出事吧?”
他太了解她了,如果让她知道的话,她一定不会放他独行的。但是送死这种事呢,真的是一个人就够了。
沙沙的雨声和着在风中狂舞的树枝不断叩击窗棂,透过浅色的窗帘,化身为张牙舞爪的黑影,犹如暗夜中潜伏着的魑魅魍魉。
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安稳。仿佛将有事情发生般的,直觉心慌意乱。
她转个身,把脸埋在枕头下面,而心脏宛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紧,任意肆虐,带来阵阵紧缩的痛感。
“唔……好难受……”被翻滚的思想折腾得终于认输,她呻吟一声,干脆爬了起来,懊恼地拥着棉被坐在床上。睁着茫然的大眼透过床边的垂幔,怔怔地望向对面墙上的窗。
手脚并用地摸索到床边,光着脚板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凉意侵入刚离开温暖被窝的身体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奇怪的是,适才那种恶心头晕的感觉反而好了很多。
忖疑地皱着眉,等双眼能够适应眼前的黑暗,便慢慢地走到柜子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将身体蜷缩在藤椅中,捧着透明的杯子,小口啜饮着,让思绪缓缓沉淀。
诺大的宫室一片岑寂,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反反复复如有节奏的韵律。
蓦地,窗外一片大亮,是闪电划过,骤然的白光伴随着紧接而来的雷声轰鸣。被惊蛰的雷鸣一吓,杯子哗然脱手,在清脆的落地声中,她忽然想到了纠缠全身的莫名违和感何来。
“雷……蒙?”
对了,今天傍晚见到雷蒙后她就一直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对劲。虽然他平常就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但却很注意进退的分寸尺度,会轻轻地拥抱她,称赞她留长发比较好看,这种事,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啊。最后望着她带出淡淡依恋的眼神,像是在告别一般。但,为何会这样呢……
想不出丝毫的理由,会不会是自己又在胡思乱想,太在意雷蒙了?但心跳怦怦如擂,又像在急切地昭示她,她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好怪……身子发冷又发烫,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感觉强烈到让她几乎马上就要冲出去。
而阻止她这样做的不是窗外的雨和她的理智,而是另一人的轻盈细微的呼吸声。
在这间屋内,在她所没有察觉的时刻,何时,进入了另一个人?
电光火石中思绪千回百转,为何她竟会没有发觉?是借适才雷声轰鸣的机会进入的吗?她屏住呼吸,椅背很宽,从后面很难发现她坐在上面,她轻悄悄地调过头,位置和光线的缘故令她能借由窗外的微光窥到一抹模糊的人影。
黑影修长矫健,似是个年轻男子,正向床的方向摸索前进。立于床头,他停下脚步,麻利地自腿上抽出一柄一尺见长约两指宽的银亮匕首。
冷汗涔涔冒起,她忽觉毛骨悚然。在王宫内的位置,竟然出现了欲置她于死地的暗杀者!虽然早就醒悟到她的确招到不少人的妒恨,但这么明显地发生在眼前的真实猎杀还是让她感觉心悸。
她缓缓弯腰,动作轻巧地捡起杯子的碎片,持在手中。
黑影分开垂幔,向枕头一剑刺下的同时。贞德的动作快疾如飞,如山猫般灵巧地自椅上跳起,跃上黑影的背,将手中的碎片划向对方的颈部。
一剑刺入,却是空空软软的无力感。黑影猛地醒悟刺中的只是枕头,身后疾风忽起,他心思翻转,躲闪不及,索性反手接住对方的兵器。
玻璃刺入手指带来的痛感反而让他笑了起来,“只是这样吗?”
握住玻璃碎片的手向上一翻反扣住贞德的手,侧身抬腿,一脚踢飞贞德。在贞德还来不及起身的时候,便更快一步地压上去,流满鲜血的手已将玻璃抵住了贞德的喉咙。
“真意外。天使,你的身手也不错嘛。可是呢,那些东西和我比的话,差得太远了啊……”
仿佛真的是在惋惜什么的口气,配着冰冷的眸光,令贞德倒抽了一口气。这个人是……
“其实,我和你并没有深仇大恨,只不过,你活着的话,会让我觉得很麻烦。而且,你知道吗?”他压低身体,轻飘流曳的额发洒落在贞德的脸上,和夜色一样的冰冷,“我非常非常地讨厌你……”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的。等你回到天上,再向神告我的状吧。不过我早就生活在地狱里了,恐怕你的神也奈我不得。呵呵……”他捂住贞德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左手高高抬起,在黑暗中闪光的玻璃就要落下!
“啊!”猛然发出惨叫的却是他自己,尖锐的东西刺穿他的肩,他狼狈地回头望去。
“来人——”贞德借机会爬起身冲到门边大声喊了起来。
“用你自己带的兵器伤了你真是不好意思啊。”突然出现在暗杀者身后的人手中所握的正是暗杀者刺在枕头上的锋利短剑。
“哼……”捂住肩上伤口,黑影身形刚动,便被后来的人无情地踩上去,不知是故意还是成心,正好踏在他受伤的地方。
“纵然你是功夫高手,如果不想肩膀碎裂的话还是老实些好。我这个人功夫很差,但是力量却很大,想从贵公子变成残障人士的话你就尽管动吧。”
“贞德大人!出了什么事?”
宫内的巡逻卫队业已闻声而至,瞬间,屋内被他们擎举的灯火照耀得如同白昼。
待看清屋内的情形,这帮人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有人试图暗杀我,”贞德冷慎地解释,“幸好卡拉尔救了我。”
“所以才说你会后悔的。”贞德一边活动着被压制而扭伤的手腕一边向被压住的黑影说,刚才被他压倒的瞬间,她就看到卡拉尔从窗子内翻进来了。
“哎呀,谁想到天使小姐屋里竟会出现别的男人呢。”被踩住的黑影竟然毫不慌乱,反而俏皮地对她眨眨眼睛。
“请您解释一下,”巡逻队长神色复杂地望着已经放弃抵抗的刺客,“为什么您会在这里?如果不能有合理的解释,即使是您,我也只好将你先扣下了。赛瑞雅大人。”
“解释?呵呵……”赛瑞雅拂了拂凌乱掉的发丝,优雅地抬起下颌,“我出现在女人的房间里需要解释吗?”
“带着凶器就不一样了吧!我亲眼目击,他想行刺贞德大人!”卡拉尔厉声指责。
“哼……”赛瑞雅冷峻地瞟了卡拉尔一眼,挑起眉毛,邪气地一笑,“那你呢?三更半夜跑到贞德大人这里想做什么?”
“是我让卡拉尔来的,要处理些较为隐秘的公事。”贞德出言给卡拉尔解围。
“哈,圣天使大人,三更半夜找男人来处理公事?”暧昧地笑笑,赛瑞雅托起脸,转向巡逻队长,“喏,两个情夫碰面,难免要打架喽。”
“你少胡说八道!”卡拉尔恨赛瑞雅恨得要死。就是这个家伙传给雷蒙大人的那种命令,谁知道是不是他挑唆陛下下达的。
“赛瑞雅大人,不管怎么说,你持剑出现在宫内……都是不合规矩的,”巡逻队长命人绑住他,随即向他欠身行礼,“请体谅我的职责。您有什么话,明早和陛下解释吧。”
赛瑞雅是政要大臣,小小的卫兵当然不敢惹他,但贞德大人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呢。双方都不想得罪的巡逻队长,只好下令先关住赛瑞雅,明早交由陛下来处置。
“贞德大人,要我传您的亲卫队来保护您吗?”出门前一刻,队长回头询问贞德。
“不必了。有卡拉尔在就行了。”
待一切重归寂静,贞德按了按胸,力图压制住急促的心跳,整个人虚脱般地坐在藤椅中,才想起问卡拉尔,“幸好你来得巧。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晚来找我呢?”
卡拉尔突地跪倒在地,将贞德吓得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你、你……”即使赛瑞雅要杀她,也不比这来得更惊吓了。
“贞德大人!请你救救雷蒙大人吧!”卡拉尔双手按地,重重地向贞德一叩。
“雷……蒙?”再度陷入猛烈的不安,她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长链。
空旷的白色殿堂,是查理的书房。横卧在边角为弧线构造的紫檀木案几旁,披着银色长袍的青年以肘撑颊,长长的浅金色头发还未曾梳理,略嫌凌乱地随意披散着,有几绺自额前垂落,正好遮挡住他冰冷恚怒的表情。
延绵屋内的红色地毯上跪着刚刚被松开绳索正在活动手腕的青年,他飞快地扫了眼听完士兵们禀报的话后就一言不发的查理,又低下头去。
“赛瑞雅!”挥手让所有人全部退下之后,查理才抬起头,用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发出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叫出跪在地上的人的名字。
“赛瑞雅在。谨从您的吩咐。”赛瑞雅抬起尖尖的下颌。
“听从吩咐?”像听到笑话般的,查理冷笑,“你何时听从过我的命令?我明明再三警告过你,你却任性如昔,刺杀贞德?恐怕这不是第一次了吧?”
想到昨夜,贞德差点死在赛瑞雅手中,深邃的蓝瞳不禁迸发出两道足以冻结人心的寒光,肩膀在发颤,因恐惧、因气愤,他终于怒不可遏地在案几上一拍,霍然站起身,银色的衣摆和身后的长发旋转成华丽的回旋,他厉声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
“是啊,您知道一切呢。”跪在地上的人咬住薄薄的唇,“可是,您知道赛瑞雅这样做的理由吗?”
“我不想知道你那见鬼的理由。”
有意回避赛瑞雅目光般的,他调过头,“别以为我不会对你怎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自己不知检点的话,没有人救得了你。”
“哈,您是说您为了贞德可以毫不眨眼地处死赛瑞雅?”赛瑞雅脸庞浮起一个惨淡的笑容。
“放心好了,”查理扬眉道,“你的家族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和王室又有姻亲,即便你刺杀的是我,都很难把你处死。”
停顿了一下,他扬起嘴角,微笑补充:“只不过呢,要杀一个人的话,有很多种方法。赛瑞雅,你不会有兴趣一一尝试的。”
“……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啊,真是让我怀疑坐在那里的是我们法兰西高贵纯真的陛下。”拍了拍膝盖,赛瑞雅索性站了起来,“为了贞德您甚至不惜和我撕破脸,看来我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决定?”
“对。”赛瑞雅哼了一声,“正如您所说,杀人的方法很多。若是赛瑞雅一定要贞德死,恐怕您也难以保护周全。”
查理闻言变色,幽冷的眸光掺杂着令人费解的情绪,“杀了贞德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当然没好处,但是对陛下您却有很多好处。赛瑞雅不能允许有人影响您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你可真是个忠臣啊。”玩味地笑了一声,他轻藐地扫视着面前的青年,“我们来商量一下如何,你承诺以后不与贞德为敌,我可以不计较你过往的行为。”
“只要是您的愿望,即使是天上的星星,赛瑞雅也会将它射下来,但真是抱歉,惟有这件事情,赛瑞雅恕难从命。”
“你太放肆了!”被对方的语气激怒,查理衣袖一扫,将满案的书拂落在地。
地毯消去所有的声音,但赛瑞雅心中如被重物击中的疼痛却清晰可闻,嘴唇已经咬破了,鲜红的血滴落衣摆,他神情复杂地凝视着查理,攥紧自己的双手,力图平静情绪。
“陛下,你冷静一点。不是赛瑞雅猖狂,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您!贞德对您的影响已经到了让您做出对自己不利举动的地步了!为了她,或说为了您心中的那份感情,您不惜自毁长城。若是您的理智还能占上风,我也不会这么做,可是您连自己都把持不住了。为了一点嫉妒之心,您让杰金斯去巴黎,凭着赛瑞雅对您的了解,我知道那本来是您想扶持的人才不是吗?可是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您宁肯折将铩羽!以前的您绝不会做出如此不智的行为,你看不到自己的改变,我也看不到了吗?”
被赛瑞雅的话深中肯綮,查理恼羞成怒,“我要做什么,我乐意变成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
披上银色的盔甲,熟悉的战争的气味便涌至眉睫。她抬头,向被阳光染成橘色的天空深吸一口气,一挥手,整备好的军队便依次鱼贯而去。而她落在最后,犹自环顾空荡下来广阔的练兵场。静默的眼包容着复杂的心绪,然后,决绝地回首,扬起手中的长鞭。
“贞德!”
急切的声音即使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她也依然能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眼中窜起一片热辣,她徐徐回身,任泪水纵横的脸与那拥有绝代风华的男子,遥遥相对。
就是面前这如天使般美丽的男子,下了那样残酷的命令。
他欺骗了自己,假装同意她的提议,却暗中叫雷蒙连夜出发去攻巴黎。只给他一千人马,即便雷蒙很强很厉害,也绝无半点取胜的可能。查理不是笨蛋,她和他一起打过奥尔良战役,她明白他其实有多聪明。
“贞德!你这是干什么?”
他竟然还质问自己?她微抽一口冷气,想要开口,喉头却先涌起一阵哽咽。
“贞德?”
在他再次出言催问后,她只是倔强地咬住唇,扬起小小的脸,“陛下,贞德要出发去巴黎了。”
“什么?”
像是要确认自己听错了般,他蹙起原本光滑的眉尖,诧异地望向一身盔甲的少女,不安、惊惧、喘息,随之而来,茫然的眼和茫然的心,都悬系着那白马银鞍之上的少女。
“你听到了,我要去巴黎!”她放慢了说话的语速,“陛下,我要追上雷蒙,然后一起攻克巴黎。”
“我不允许!”他猛地醒悟到雷蒙的事被贞德知道了,急怒交加地向她喊道:“我不许你去!”雷蒙、雷蒙、雷蒙!他就那样重要吗?比自己还重要吗?为了那个男人,她竟然想私自率军去救他?
“你答应过的!答应过我去巴黎的事!”她的手紧了起来,细眉下的眼睁得更大了。
“没错,我答应过。可是,不是现在!我有我的计划!你不听我的话了吗?”他忍不住加大了音量。
强烈的悲哀涌至心底,迫使她露出哀伤的神色,“若是我不听你的话,你会将我怎样呢?贞德怎么可能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呢?我依从自己的判断所作的决定,即是你认定的错误吗?”
“你的思想你的感情就是让你背着我偷偷挪用军队去救雷蒙吗?”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此刻来不及整理的混乱心绪。怎么会这样,他担心她,想见她,四处寻找她,而她却在准备离开他,为了另一个男人……心由最火热处低至冰点的急速令他无法承受。
“不!”她用力反驳,“我不只是为了去救雷蒙!也没有故意要背着你,更别说是偷偷挪用军队,这是我身为法国军队最高指挥官为了法国而作出的判断与决定!”
“法国?”他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唇瓣,愕然地望着她。为何面前的少女忽然让他感觉陌生得近乎战栗。
“贞德!你不会忘记你是为了我才来到这里的吧!你说过,你想变强只是因为我,你、你难道不是为了与我相守才来到这里吗?”站在暗夜街道中捧着手帕哭泣着说绝不要离开他的少女,仿佛是在昨天才发生的事。
“查理,对不起。”望着那突然显得惶然无助的他,她的泪滚滚地涌了下来,从没有见他这样子过,他是那么冷漠的人,总是一副游刃有余深不可测的样子,为何在这个时候,用孩子般惶惶的眼,看着自己。
“贞德,我不要听你说什么对不起!”他忽然纵下马背,冲到她的面前,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他一把握住贞德的手。
“你听好,”抓紧少女的手掌,他猛地抬起头,“如果你敢在此刻挥开我的手,我一定不会原谅你!”流着眼泪贴近她的脸,咬牙切齿近乎狰狞实为哀伤乞求地警告,“你的理由我不要听,你现在说过的话,所做的行为,我也可以当做没有听过没有见过。只要此刻你留下来,我便相信你爱我。若是你选择离我而去,我便恨你到千生万世,绝对不会原谅你!贞德——”他近乎凄厉地喊出她的名字。
而回答他的是少女不可抑制的眼泪,以及手指轻轻地一点点地抽离他掌心时所发出的足以震撼苍宇的声响。
“对不起,”少女含泪回答,“我爱你,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即使将生命交付给你,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你即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早在很久之前,或许第一眼见面的时候,你就是了!只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超越生命而存在的!比阳光更炙热,比狂风更猛烈!让血液流窜沸腾让心脏狂跳不止——这些东西主宰着我让我无法紧握住你的手臂!对不起!”
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这不是他所期盼的结局,他张着空洞的眼望向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苦涩漾满心口,紧紧咬着牙关,他不能开口讲话……
“你曾经问过我,你爱法国吗?现在我回答你:我爱!我爱法国!”
他抬眼,少女英姿凛凛地坐在马上,昂着头,纵然布满泪水,也依然那样美丽,披肩的卷发在直射而下的阳光照耀中发出明灿灿的光辉,让他的眼不觉眯了起来。
面前的少女又是谁?是那个单纯地在夜里捧着手帕哭泣的少女吗?
不,那个少女在那晚便已经消失了,这里的贞德,是他打造出的贞德,梦想着可以与他一起比翼的女人,却原来在长出翅膀之后便选择挥开他的手……
“不管是一天,一年,一世,生生世世,贞德都想和你在一起!在那之前,让我们先把英国人赶走好不好?查理!请你等着我!贞德并不是要离开你!请你明白!”
不,他不明白……
他像用看陌生人般的眼神冰冷地望向少女。
空气被扬起的长鞭撕裂,浑身白如皓雪的马儿带走了黄金天使,抑或是天使选择离他而去。他没有阻拦,他只是漠然地看着她的离去,看着那小小的背影。
四周如此空空荡荡,这便是他的世界。
第五章 分割线
寂静的春天的夜晚,黄金般簇簇开放的小花缀满枝条。
香味弥漫,飘进门扉紧闭的宫室内,环抱着双肩仿若无知无觉的青年也像是被这郁烈的香气惊扰到了般,调过头茫然地向窗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橙色的月亮。
原来,已经又到了晚上了吗?
他没有感觉。虽然耳边一直响着滴答、滴答的声音。时间,如血液,只是自顾自地淙淙游走,而他寂静地坐着,选择木然地凝望面前空无一物的墙壁。
曾经价值连城的名贵壁挂和桌上摆放的镶嵌宝石的镇纸玉狮,如今伴随满地凌乱的书页纸张,残破地横卧在被打翻的茶水溅上大块污渍的红地毯上。
屋内的一切摆件都遭遇了毁灭性的破坏,七零八落的如逢浩劫,惟一保持不变,正姿端坐的就只有脸色和衣服同样苍白的青年。
他靠向椅背,蜷起身体,伸臂更紧地抱住自己。然而寒冷却依旧深入骨髓。
“赛瑞雅,你去看看陛下的情形……”
神色不快地喝着茶,诺力用那张线条刻板的脸面无表情地转向赛瑞雅。
赛瑞雅正蹙着眉头批示高高的一叠公文,闻言,笔尖一颤,在纸上划出一行曲线。
“是啊,”愁眉苦脸地坐在绣绘满屏繁花图案的锦屏前,修曼德也加入劝说的行列,“赛瑞雅,陛下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何救国天使会突然率军去巴黎,而陛下又为何关在书房中一整夜都不出来。
“为什么……一定是我?”揉着太阳穴,赛瑞雅用眼皮扫视着两位衣着华丽的贵客。
“因为陛下不能恢复正常的话,你的工作量就是最大的。所以让陛下恢复正常,对你的好处也是最多的。”诺力用那张没有表情波动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出让赛瑞雅瞪大眼睛的话。
这是哪门子理论?赛瑞雅一阵咳嗽,他的工作量大是因为这两位机要大臣只喜欢抓管钱粮物资储备,却不喜欢处理各处上报需要批示却得不到好处的文件这一缘故吧。
“得了风寒的话,正好进宫让医生瞧瞧。”修曼德连忙补充。
“咳咳!”他、他现在不想进宫可不可以!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赛瑞雅,我们等着听你的消息。”并不懂拒绝为何物,诺力扯了扯嘴角勉强算作微笑,起身告辞。
“等……”
“唉,赛瑞雅也终于能做些寻花问柳外的正事了,他父亲会为此而感到欣慰的。”跟在诺力身后,修曼德感叹般地对诺力唠叨着。
“年轻人的确很难予以信赖。他们总是沉迷享乐。陛下如此,赛瑞雅也……”
直到两人的身影走远,诺力的回答还隐约可闻。赛瑞雅漂亮的脸孔极为难看地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陛下一定闹得很凶吧,不然他们不会连请将不如激将这种没品的方法都不顾面子地使出来了。
唉,颓唐地扔下手中的羽毛笔,他懊恼地撑住额,并不是不想进宫,也不是不担心陛下,只是那天的情绪失控令他失态了,长久以来依靠虚伪掩饰的平衡一旦被打破,他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查理。
贞德的事,陛下想要怎么处理呢?
这些事情都不是坐在家里就可以解决的,他快速地换好衣服,出门前回头看了眼镜子里的脸,而镜子,只回给他一个苦涩莫名的微笑。
“对不起,陛下说不许任何人进去!”
脸庞和眼睛都圆圆的小侍女屈膝行礼的同时阻止赛瑞雅抬手叩门的行为。
“玛丽安小姐,你让我进去,我下次约会你行不行?我真的有事要见陛下!”什么时候开始,政要大臣要见陛下还要通过侍女禀报了?
“真是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和赛瑞雅大人约会,如果你能让侍女长给我加薪水的话,另当别论。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玛丽安?”
“那是因为我知道法兰西所有美少女们的名字!哦,小姐,”他趁她不备伸手转过她挡住门的肩膀,提高嗓音向内喊道:“陛下!赛瑞雅求见!”
“喂喂!你不要大声喧哗耶!陛下说不想见任何人的嘛!”小侍女慌张阻拦。
“赛瑞雅?”清冷的声音由紧闭的门内传来,停顿片刻,说:“没关系,让他进来吧……”
冲侍女姑娘翻了个白眼,赛瑞雅推门进入,紧接着便被满室的狼藉吓了一跳。
目睹赛瑞雅紧张地关上门的样子,查理托着腮,对他轻轻笑了一笑,“没事,已经没事了……”
赛瑞雅心里翻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苦闷,陛下虽然笑着,但那双眼睛,却像是堆积着宛若什么东西燃烧殆尽后的余灰,炙热的气流扑面而来,强大的压迫感让他移动一根手指都觉得困难。那是某个人足以撼动苍宇的悲哀。
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换过,大概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吧,苍白的脸、静默的笑容,冷酷的、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淡金色的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与敞开一半的衣襟缠在一起。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子的陛下……
他五味杂陈地走到查理的面前,单膝跪地,伸手解开他与衣服纠缠一处的头发。查理没有阻止也没有动,安静地侧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陛下……”他想开口问,却又犹豫,虽然内心早有推测与定论,然而陛下怎样想终究是个谜,张了张嘴,他终于问出来:“贞德她……”
手忽地被拨开,赛瑞雅抬头望去,撞入寒冷如冰的眼睛,“贞德?”似乎轻笑了一下,那人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又仰起头将脖子枕在椅背,将针刺般的视线转投向天花板上的虚无之所,他说:“贞德是谁?”
冷冽的声线不带丝毫人类应有的温度,纵然眼中落满灰尘也依然填补不了其中绽破的空洞,望着这样的查理,赛瑞雅直觉心痛。
被拨开的手只好握紧自己的手指,他站起身,退到角落,窗外春光明媚,而陛下的身边却笼罩着郁悒的暗色。忽地,他有些迷惘,如果他舍命爱上的这个不该爱上的人,只能从另一人那里得到快乐,那么自己,是希望那个人在他身旁,还是离他而去?
赛瑞雅叹了口气,转向查理,开始说一些他认为陛下应该知道的事情:“陛下,经我查点,贞德只带去五千人马,城内安全暂时不用忧虑。同时我已致信给布鲁克尔,大约两周左右,他会率军赶回来。”
“呵呵……”目光依然遥望着虚无之所,淡金色长发因后仰的动作从椅背上如丝般滑落,苍白清隽的青年发出不怎么令人愉快的笑声,用指尖抵住自己的下巴,“只带走五千人啊,我是不是该感谢她的手下留情呢?”
“……”沉默须臾,赛瑞雅自嘲地笑了笑,垂下眼帘,望着自窗外射入书页外皮上跳跃的光圈,“或许,她是担心陛下您的安全吧……”
“哦,是这样吗?”无意探寻臣下这样说的深意,他只做出冷淡的应答,手指在椅背上反复敲击了几下,思考般地,他问:“赛瑞雅,如果巴黎一时攻不下来,那么,军队会向哪里撤退?”
“这个嘛……”赛瑞雅蹙着眉犹豫了半天,才小声地回答:“是康边城吧……”
“嗯。”点了点头,查理双臂一撑,站了起来,情绪起落及精神体能双方面的消耗只是让他看起来略微清瘦而已,心神凝聚起来之后便再次显现了一个王者应有的风范。
而赛瑞雅不安地看着他走向窗边。
伸手推开窗子,紧靠窗边生长的一枝梅花飞弹而入,纤白如玉的手掌握住细小的花枝,轻轻一折,发出喀喳细小的清脆声,美丽的白衣青年捻着梅枝,侧头回望,没有笑意的眼睛冰冷如霜,唇边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他说:“我们去康边观光吧。”
“观光?”后背有湿冷的汗水滑下,赛瑞雅的眉打起一个询问的皱折。
“是啊,”蜷起手指,将带着娇嫩白花的断枝捻碎,查理继续用他那有着优美音质的声音说道,“赛瑞雅呀,你知道吗?害怕被抛弃的话,惟一的做法就是先抛弃别人……”
碎碎的香屑在掌指间揉搓零落,淡然地置身于缭绕的余香中,查理却毫不留恋地转身,让视野先一步斩断身后的满树白梅,幽蓝的眼深邃寂寞,而又不可捉摸。
赛瑞雅望着这样的查理,藏在淡漠之中那目空一切的眼神,如此熟悉。
诚如某人所说,视野所及一片白茫茫什么都没有的严酷景象绝非美丽,而是战争。
在某个春云皑皑的日子里,金色日冕的光轮圈中跳跃着浮动的黑子,这一天,无往不利的贞德军战败!
奇迹之所以被称之为奇迹,就是因为不常发生吧。仅凭六千人马与巴黎周边会合的敌人作战,遇到的不仅仅是人数方面的困难。
军备物资一概匮乏,没有做好充足准备的战争,在四处无援的境地下是很难仅靠奇迹而获胜的。北方伯艮第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与英军勾结,在巴黎击败法国天使。贞德在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后,不得不承认,她败了。
“贞德!撤退!撤退!”雷蒙从最前方执枪杀回来,哑着嗓子在她身边大喊。
“不可以啊!”巴黎的人民在等着她!唇裂舌焦,眼神也被周边跳动的鲜血撩拨得要冒出烈火,她怎么可以输!为了收复巴黎,她甚至选择伤害了查理。
只要将巴黎打下来的话,无论是对民众,还是查理,她都可以有一个交代。那时查理也一定会明白她的苦心。
“清醒一点,”雷蒙伸出双手“啪”地拍上她的脸,复杂地凝视着那张快要被头盔掩埋的小小脸蛋。那天,已经认为该是注定绝别的伙伴,带着人马从身后追上他的刹那,他感动得无以复加。而现在,从未在战场上动摇的他却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不管是在围困圈中守城的时候,还是数千次挥枪刺向敌人的时候,他都未曾有过此刻的感觉。他不想让这个少女,这个有着清澈蓝眼的少女死去。
“贞德,你为何要来?”
她茫然地抬起眼,望向捧住她脸颊的男人,那双翡翠色的眼漾动着她所熟悉的温柔和陌生的泪光,他说:“贞德,我不要你死。”
“傻瓜……”她喉头涌起一阵哽咽,“我也不要你死。”
“不好。”宛如看穿她全部想法般,长长的卷发在风中飘摇的男子用力地摇头,说:“不好。”
“你都不怕死了,我为何要怕呢?”她喃喃地问。有的时候,失败比死亡更加难以面对……
“因为我们不是两个人,贞德,”他手中的长枪向周边一划,“你看,这是明知送死还跟着我来的士兵,还有那些明知道没有经过国王同意却跟着你前来的士兵。贞德,可以的话,我其实并不想把他们带到死亡的道路上去呀。”
隐隐的泪,在绿色的眸中闪烁,这个勇敢自豪的像风般的男子,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的如此脆弱。
“雷蒙!”她哭了,她太自大了,被口口声声称为天使就认为自己是真的天使了吗?认为自己真的是无往不利的吗?她输了,没错,雷蒙说的才是正确的,她要做的不是担心该怎么交待,不是让大家一起和英国人同归于尽,而是找出能让这些士兵们活下去的办法。
“大家不要害怕!”她转过身向周边喊着,而她自己的脸却布满了眼泪,“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一味缠斗,我不管战争的胜利定义是什么!活下去的一方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你们不用保护我,也不用想怎么杀死敌人,想办法先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贞德,你在鼓励大家当逃兵吗?”掀唇笑了笑,雷蒙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却抹了她一脸的灰。
“当逃兵也没有关系,如果他们可以活下去是最好的不是吗?”她的眼泪不断落下,却漾开一朵笑容。
“没错。”雷蒙点头,霍地将手中的长枪舞成一轮白光,提声高喝:“听好!这里距离康边城最近,那里是法军统辖的城市,可以退向那里!大家冲吧!指挥官说得没错!活下来的人就是胜利者,不能保护自己的生命,你们就不是好士兵!”
然而,即使这样说,依然还有一些人围在这二人的周边,守护他们,不肯先行离去。
“对不起,老大,”很早就担任他副官的男子微笑着,“我从来都不是好士兵,所以无论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知道无法说服他,雷蒙别过头,让卷发挡住他眼中的感动,嘴上却说:“少恶心了,我为什么要和一个男人生死同在啊。”
“放心好了,不是一个男人,还有我们啊。”身边响起好几百人的大合唱。
“臭小子们少废话!和一个或几个还不都是男人哪!”
“哇,好久没听到老大咆哮了,真是好怀念啊。”
“他因为有贞德小姐在身边才一直装成很正经的样子嘛。”
“原来是这样啊……那他是不是暗恋贞德小姐啊?”
“老大,死以前,你究竟会不会表白啊?我们这帮人下注很久了耶!”
“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雷蒙一抖手中长枪,双眼精光乍现,“和你们一起死的话真是太不安静了,啊,就义的气氛和情绪都没有了,只好向往康边城努力求生了。兔崽子们少磨牙,既然是我的人,冲不出去就未免太丢脸了!”
“嘻嘻,老大发火,谁能拦得住啊。”
“贞德——”雷蒙回头在马上伸出手,“来,我们要做个好榜样哦。”
“放心好了,”看到雷蒙豪气干云的样子,贞德回之以微笑,“我也是雷蒙老大的徒弟啊。”
“哇咧,贞德小姐的气质变差了耶。”
“一定是受到老大的不良导向吧。”
纵然是在生死流离的场所,也依然会有不忘说笑的男儿们。一纵人马,在滚滚尘烟中冲杀出一条血路,逃往康边城。
青灰色的谯楼里,一身衣着明显价值不菲的身形矮胖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陛、陛、陛……下!”
不耐地挑了挑眉,靠着城墙上的方砖,白衣男子头也不回,“康边城的城主原来是结巴啊。”
赛瑞雅没好气地看了眼站在他们身后,抖若筛糠的男人,真替他觉得丢脸,“你陛了半天,到底要说什么?”
从没有见过这些大人物,可怜的男人满头大汗,“经、经探子、禀、禀报,城外埋伏着勃艮第的人马……大约、大约在七……”
“算了,”挥了挥手制止住噪音,赛瑞雅俊秀的脸浮动着讽刺的恶毒,“纵然是在七公里外,等您说完的话,恐怕也就兵临城下了。”
“我、我的意思是说这里……太危险了。”他好想哭,为什么陛下会突然亲自跑到他这边,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出了任何闪失他都难于担待啊。
“报告城主!”一个城墙上的士兵跑到谯楼内,“城外三十里处,出现我军的士兵。似乎是贞德大人的军队。”
“白痴!”骂起下属,他立刻变得不再结巴了,“你没有看到陛下在这里吗?对着我禀报什么?!”随即,他堆起讨好的笑,转向查理,哈着腰问:“陛下,大概是贞德大人攻巴黎暂时受阻了吧。您无需担心哪,打仗必然有胜败,多攻几次一定可以拿下的,不如我立刻调配城内人马,前去支援?”总不能给陛下和赛瑞雅大人留下他这个城主是无作为的负面形象吧。
查理终于回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遭遇那双眼里下着的霜雪,城主大人缩了缩肥厚的脖子,感觉超越他所能承受的恐怖扑面袭来,让他不寒而栗。
“你还是先闭上你的嘴巴为好。”赛瑞雅浮起讥诮的笑容,说得却的确是为他好的话。
查理步出谯楼,在长长的城墙上方漫步,一边向下望去,见到渐起的尘烟,他淡淡地扯起一抹微笑。冰冷而空洞的眼望着自己的双手,如果这上面正缠绕着某种丝线,那么,就让他自己来斩断吧。
视野中移动的物体逐渐清晰,而他冷冽的神色丝毫没有动摇。
背叛者——死。
……
“雷蒙大人,后面有追兵!”
“啐,英国人会追到这里?太不符合他们一贯自大的风格了。”雷蒙皱眉望向身后,同时快马加鞭。
“那好像不是英国人。”贞德向身后掠去一瞥。
“是英国人的狗腿子们。”士兵之一怒骂道,“明明是法国人,却追杀我们!”
“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便向外国人摇尾乞怜,法国之耻啊。”
“算了,现在不是逞口舌之利的时候,况且在没有骑士精神的国度里,这种人会被尊称为识时务的俊杰哩。”
“……他们人好像很多啊。”贞德蹙着柳眉,眼看对方在百米之外停了下来,执着重盾长弓,大概是怕靠太近被城内的士兵们反攻而选择较安全的远程进攻的方法吧。
“好在我们也到了城门。”雷蒙一勒缰绳,仰起头,在闪亮的阳光下,一头浓黑卷发如宝石般闪闪发亮,而刚要发出声音的唇却在第一个单音将要出口的时候,猛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心急于后方的敌人,贞德并没有注意到雷蒙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快点让守军开门啊。”
“贞德……”雷蒙转过头,古怪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张着大眼,不明所以。
“要是你能进去就不要管我了。”雷蒙平静地说道。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陛下想置于死地的应该是自己。对贞德不会不留君臣之情吧。况且贞德的身份地位也不一般,即使是陛下也要念及她在民众心中的声望吧。
“你在胡说什么啊,”贞德愕然,同时抬头,“城内的守军,我们是……”
声间戛然而止。她在瞬间怔住,来不及思考雷蒙话语中的含义。因为那站在城头,比任何人都更为耀眼,有着一头柔亮金发的男子,正是——法国之王,她所爱恋的男人——查理。
阳光滑落在他的身上,在他长长的如风中藤蔓摇动的金发上开出透明的花朵,他的身影嵌在直射而下的光束中,落在她眼中因光亮的强度而显得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确定,他正在望着自己,用那双冰冷淡漠的眼睛。
这样望着他,她没有考虑他在此处出现的原因,没有漾起丝毫抵御危险的直觉,在一刹那中,她不能否认胸腔里升起的感情是淡淡的惊喜。
身后的敌兵,身边的朋友,过去与未来,在理智未能启动全凭感性反应的刹那,全部消失不见。不可欺骗的心,总是会在本能的选择下将他的身影扩大成惟一。
寒星白色的鬃毛飘飘,蹭着她光滑的手臂,就要碰触到城门,她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砰——”
“咴——”马儿嘶吼一声扬蹄退回,面前深重的铁门不但没有开启反而更加紧密地关闭。那一声厚重的声响不但惊吓了寒星,也震懵了贞德。
“我、我是贞德!”
她退后几步,仰首向城上的法军喊去,眼睛却转也不转地只盯住一个人。
“陛、陛下……”举袖擦拭着脸上的滚滚汗珠,城主小心地挪动着肥胖却还算灵巧的身躯,颤巍巍地伸出肥白水嫩的手指,指向不远处正慢慢上前的敌兵。
“那是北派人马啊,我们……不出城去救天使吗?”
“关紧大门就好了。”同样,眼睛只凝望着一个人,白衣的王者淡然地说:“北派的士兵不是很多,不会蠢到攻打康边,只要关好门,他们对这里没有影响。”
“我、我的意思是说……”城主额上的汗更多了,陛下的眼睛不好吗?他没有看到贞德残军的窘境吗?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啊。
“你的意思未免太多了点……”来自查理那森冷的声音,令城主的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谁、谁说法兰西的陛下只是装饰品啊,为何他会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是如此可怕!
“我是贞德!请开门啊!”
贞德的喊声有些发颤,她想起了适才雷蒙说的话,不会的,不会的,难道……
宽大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她回头,就看到雷蒙如碧水清透的眼睛噙满了深深的歉意与难解的忧伤。
“对不起,”黑发的男子露出勉强的微笑,“贞德,我的判断错了。我们不该来康边的……”
“为、为什么?”这句话不是贞德在问雷蒙,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向上喊:“我们是法国的士兵啊!你们没有看到我们在被追击吗?你们没有看到敌人已经在向我们发动进攻了吗?你们怎么能不管?!”
而且,就算这些守兵不管的话,查理、查理他在上面啊,他怎么可能眼看自己和雷蒙落入身后正不断靠近的敌人之手?
“保护大人!”
身侧猛地响起喝令,贞德心神一震,回过头来。随他们逃来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在和逼近的敌人作战了,但是人数差太多,我方又多有伤在身……这样下去怎么行?眼见不断有人倒下,她的心更乱得理不出头绪了。
“救国天使?哼哼……”位于不远处身披金甲的男子轻笑了一声,“那个小姑娘就是阻止我完成大业的人吗?”
“公爵,您怎么能亲自来,太轻率了吧。”他身边的中年人不满地说着,一面观察前方的战局。
“有什么关系,何况,你没有发现吗?城内的人根本就打算置他们的天使于不理啊。这种状况如果都不能抓住那小姑娘,我就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使哩。”
“我这就传令,让他们射杀了那丫头!看看她是不是能飞到天上去!”
“不。”男子摆手阻止,“杀害天使的罪名我可不想承担,她在愚民们的心里还挺有地位呢。”
“那您的意思是……”
“抓住她,”摸了摸下巴,男子笑得很愉快,“然后让英国人于生命之前先剥夺去她所有神圣的外衣吧。一旦让她承认自己并非天使,那么她曾说过的话,例如某人是神所祝福的王之类的言词,也不过是胡言论语罢了。是神话就该适合破灭的结局。啊,和城墙上那位冷血无情用完就扔的国王不同哪,我们伯艮第家的人一向喜欢浪漫的结果啊。”
与此同时,在康边城门前的这场战斗愈发激烈。以贞德为中心的包围圈正在逐渐缩小,望着一个个倒下去的不久前还活生生地与自己谈笑的士兵,贞德被沉重的压力压挤得快要窒息。她尚不能接受查理置她不理的现实,她近乎绝望地仰望,而那个人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漠然地、冰冷地回视着她。
“开门!开门!”又一个士兵挡在她身前中箭倒下,贞德捂住耳朵悲凄地向城上大声嘶喊起来。
凄厉的声音尖锐地刺痛城上守兵们的心,然而没有国王的允许,没有人敢去开那扇门……
查理环抱着双肩,冰冷地望着脚下那有如人间地狱的景象。少女痛苦的声音、质问的眼神,都不能让他改变心中无情的决定。
“贞德!小心点!”雷蒙伸臂帮她打掉一支疾射而来的飞箭,“不要再叫了,你不明白吗?”
深深的翡翠绿的眼睛,像有魔力般唤回她的意志,她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又茫然地摇首,“我不懂,我不懂,我们是为法国而战的士兵,为何他们会不帮我们?为什么?”
“贞德,对不起,告诉你这样的事实真是对不起,”明明不是他的错,但他的眼里却浮动起浅浅的泪光,望着不知所措的女孩,他咬牙说出:“无论你再怎样呼唤也没有用。在城墙上的那个人,就是为了要置我们于死地才会出现在这里啊。”
她咬住嘴唇,咬得那样深,身边的伙伴们一个接连一个地倒在敌人的箭下,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任其倒下。
她静静地转身,不想再看那个人一眼。而不论身前与身后,却都是让她双眼落满灰尘的地狱。
“上!把那个丫头活捉了!男的杀掉!”
手持重盾的敌兵们踩着法国士兵们的尸体缓缓靠近,她只能望着,望着他们践踏她的同胞伙伴,望着他们发出低沉的喘息,用那双被血染红的双眼捕获他们最想捕到的猎物——自己。
她和雷蒙背靠背站立着,然而一柄剑,一杆枪,在这样的场合下,已经不具备任何意义。
“害怕吗?贞德。”
背后传来熟悉的温度,纵然此刻,他也依然那样的镇静。
可她没有办法做到如雷蒙一样,她的心除却愤怒还充满了愧疚。
“雷蒙……雷蒙……”颤动着重复地念出身后男子的名字,为何与她以背相抵,把生命联结一处努力奋斗的人从来不是查理?
“对不起,是我害你的,雷蒙……”她低头,再也忍不住地啜泣出声。
“傻瓜,你胡说什么呀。”他轻轻地转过头,她这才发现,纵然语声依然保持平稳,可雷蒙望向她的那双湛碧的眼睛里,却浮荡着跳跃的泪光,似乎是想要努力地对她微笑,然而一开口,眼泪却先一步直直掉落下来,“对不起,是我指挥军队的,是我把你们带到这里的,这些全是我的错,贞德,我、我……”嘴巴张张又合合,长久以来,那爽朗坚强的男人终于狼狈地抹掉眼泪,微笑着说:“可以和天使一起作战,我觉得非常荣幸呢。”
“可是,我却并不是真正的天使啊。”她呜咽地说着,“对不起,雷蒙,我骗了你,我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女孩子。我从没有听到过天主的声音,是我的心让我走到这里。对不起,我其实没有任何的力量。如果我真有天使的神迹,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别这样。”黑发碧眼的男人侧转马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贞德,捧住她的脸颊,额前的黑发散洒下来遮住湛绿眼眸中闪动的情愫,“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神座前的天使,你是法国的天使就够了,贞德,你已经做到了救国天使该做的事啊,即使我们战败在这里,法国的战局早已经转败为胜了。贞德,你已经拯救了法国。”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拯救你。”哭泣着,她感到近乎绝望的无助。即使离他这样近,也还是看不清雷蒙的脸,她的眼底早被泪水变成一片模糊,心在拼命地哀求,她不要雷蒙死啊。
夹在风中汹涌如雨的箭疾射而来。他的脸上保持着温柔的笑容,只是在那个瞬间,他捂住了她的眼睛。
带着温度的手掌自她的脸上一点点地滑落,她的眼泪也随之潸然而下,被无数利箭刺穿的男人还保持着站姿,静默在身前一动不动。
她不敢把眼睛挪到他脸以下的部位,怕心脏会因强烈的悲愤在瞬间被压碎。
“不……”唇颤了颤,她的声音已经无法称之为是声音,“不……你、你的家乡还有人在等你……你们要周游世界……你不要……不要……”
语无伦次地颤抖着,她只能无助地望着那双温柔的深绿色眼睛,望着他的唇开启,在微笑的刹那,血液狂喷,溅满她的脸颊。而他坚持要留给她一个笑容,吃力地抬起头,为了碰一碰她的头发,为了擦掉她脸上沾染的鲜血,他咳着,伴随着大量的鲜血,微笑着低低地说:“傻瓜,其实那是我骗你的……”
有些话,似乎再也来不及说。他缓缓地闭上了眼,任长长的卷发被狂风吹成黑色的火焰,翡翠般的美丽眼眸中,生命的光泽已骤然消失,在手指只差一点便碰到她额头的刹那,雷蒙高大的身体轰然倒地,好似某颗星辰发出撞击时震撼苍穹的巨响。
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心脏在体内支离破碎。
她身体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在瞬间抽离,软绵绵地随着雷蒙的倒下她也跪倒在地。双膝与地面相碰撞的疼痛已没有知觉,她犹疑恐惧地伸出颤抖的手,去摇晃那已经不可能再次睁开双眼的人。
眼泪落下,点点滴滴,她紧紧地抱住他,泪水滴落在怀中男子的额头上,如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珍珠。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站在墙上双手抱胸,昂着头,大卷黑发在风中招摇,凛冽的姿态一如傲然的狮子。因为绝对的温柔而显得绝对强大的男子,有着坚强的面对烈日也不会退缩避让的眼睛的男子……怎么可以,这样死去……
她抱着他,抱紧他,把湿凉的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听不到敌兵向她走近的声音,听不到墙上有年轻的法军沉不住气喊出的提醒她的叫声。
她听不见,身边的任何声音都听不见了,视野之处,一片白茫茫……
强大的悲哀迫使她麻木地抬起头,却在目睹到城墙上那个熟悉的身影露出残酷的微笑时,终于厉声尖叫起来……
踽踽独行。
在这无边的暗夜中。
所有奔腾的火焰,都已一一平熄。
尽管它们曾有过疯狂炽烈的燃烧,为你。
吾爱,我曾无比深沉地爱恋着你。
而今,我却决定将你忘记。
不再痛苦、不再挣扎、不再思念。
关于你的一切,从此不再提起。
关于你的一切,我一笔笔慢慢抹去……
一树惊秋。
宽大的梧桐叶片在风中旋起旋落,犹如过了季节没有寻得归路的蝴蝶。
清晨时分下了一场大雾,淡淡薄薄的白纱笼罩着整座鲁昂。城市与季节,失去秩序。时间与过往,一并迷惘。惟一清晰的只有在深塔狭小的囚室内,墙壁上面的刻痕又再次深深地划下一道笔直的印迹。
于是,又是新一天的开始。纵然没有宣布黎明到来的阳光。
深暗幽远的甬道上远远地传来清脆的脚步声,一并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铁链拖在地面上发出的哗啦声响,那声音,令在每一扇紧闭铁门之后生活的人心弦颤动,他们知道,是狱卒来提审犯人了……
今天,被拉去拷打逼供或进行不公正审判的不幸者又会是谁?
每颗心都在惶惶不安……
生长在和平的环境中因而可以随意说出拥有勇气反抗时世的英雄们,一定都没有尝试过被人拷打的滋味吧。尖锐的染满黑红血液的刑具,往往只要让人看上一眼,就会手脚冰凉失去抵抗的意志了。
贞德,就被关压在这座阴森的英国制的监狱中。
而贞德,只是一个不满十九岁的女孩子……
……
甬道盘旋垒起,狱卒拾阶而上,往最顶层行去。身后的人们松了口气,却又将心悄悄地提了起来,透过狭小的透气孔,一双双各种颜色的眼睛流露着嫌恶而恐惧的情绪跟随着狱卒的背影前行,他们是去提审那个小姑娘了吧……
唉……不约而同的沉重的叹息弥漫开来,如窗外的茫茫雾气。
不管多么金碧辉煌的华厦里也会有藏污纳垢的角落,即使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人们心中也依然可能存在正义。身为人类,自身固有的不可磨灭的感情,例如同情、恐惧、怜悯、憎恨、珍惜……这种种都不会因为披上囚徒的外衣而消失不见变成衣服上的号码。
这里的人们,大多同情那个纤细的少女……他们听过关于她的传说,也包括一些被夸大的负面的故事。例如她是一眨眼就用火焰毁灭了数万军队的妖女之类……但在他们眼中所见到的这个贞德,却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清秀少女罢了。他们没有看见翅膀,不管是白色的或是黑色的。而对这样一个少女实施残酷的刑罚这种事是他们大多数人不能忍受的。
“哈利路亚……”
有人默默地在胸前画下十字,也有人凝眉不语。处在相同的处境之下,他们无法救她,自顾不暇。但,颇具思想之士忍不住心中暗问:法国国王在干什么?他为何不对助他登上帝位的少女施予援手?
问题当然是没有答案的。
在阳光也不能穿透的迷茫大雾中,位于最顶层看守最严密的囚室内,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墙角。赤色金发乱如枯草,横七竖八地遮挡着大半张脸孔,细瘦的手臂紧紧地搂着自己竖起来的膝,仿佛这样蜷缩起来,就能将自己藏起,远离这令人恐慌的冰狱。
意识如窗外枯叶随风流离,任凭回忆乘虚蹈隙,身体的最深处,像被烙上纹身一般,只要微微触碰,纠缠入周身脉络中的过往竟夜,便段段清晰掩上。
在这白日与夜晚已不具任何分别与意义的所在,她无力制止任何事情的发生,甚至无力抵制在大脑内一遍遍重播的无数意识碎片接连不断地闪过。
她不想回想任何一段记忆,不想思考任何一个问题。那些记忆无论曾经是温磬或残酷的,在如今都已经化为足以刺伤她的利器。
但,思想的齿轮脱离身体能够控制的轨迹,无论在黎明之时,在暗夜时分,在风吹落叶,在雨打梧桐,在每一个瞬间,她都无时无刻不在回想中挣扎沉沦。
而在段段回忆之间,总会出现两个交替的人影,如温柔的火焰,用爱抚留给她满身伤痕。
金发如水,披散满身的优雅男子带着魅惑人心的微笑,在一盏晕黄烛灯之后,支腮凝望。因那一个微笑,一枚金币,从此结下不解的情缘。
是的,她记得。记得他远走又回头,系给她一方手帕。记得他每一个动作与每一个眼神,记得初来宫中,从舞会中跑走时,他追上来,在那大树之下,对她软语轻言,与她翩翩共舞。记得他送她寒星,教她骑马,记得在她第一次打仗时,他不顾身份,化装成亲兵跟在她的身边,记得在人群之中,他一点点分开她紧攥的手指,他与她的两只手借助袖子盔甲的掩饰,紧紧地握在一起。记得在奥尔良的夜晚,他的眼睛望着她曾那样的温柔,记得那大片的在风中摇曳的白花,记得那颗划过天宇的流星。记得、记得、记得……有那么多的事,无法忘记。包括,他终于用那双冷酷的眼睛充满恨意地看着她,看着她是如何的伤心欲绝,而露出残酷无情的微笑。
每当想到这,她的心便如被撕裂般剧痛。她痛苦地发现,在她这强烈的悲伤之中竟然也包含着缕缕的恨意。
不能原谅。是真的无法原谅。或许,她可以原谅他利用她伤害她,却无法原谅他对其他人的那种冷酷无情。
又抑或,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查理……
人是单纯的,而环境是复杂的。人们无力选择所处的环境,因而,她无法责怪查理。她宁可相信查理本性是温柔善良的,只是因为环境的无情不得不变得冷酷。但不责怪,并不表示可以原谅。
错误就是错误,不管有多么华丽的解释和包装。
不能原谅就是不能原谅,不管心里还残存多少情爱。
如果所爱之人杀了人,是包庇他,还是谴责他?难道只因为那是自己爱上的人,就可以无视他所犯下的暴行了吗?
那么,那些因为他的错误而被杀害的人们的公正又在哪里?
她不想提及,不想想起,但又无法不去想起。或许,哪怕是以恨为名,她多多少少还是想念着他吧。
这些想法暴烈直接,贯穿意志。每当她闭上眼睛想要逃避眼前流动的幻影时,另一个人,另一道幻影便由心底浮起。它哀伤而温和,缓缓慢慢,如有人在血液中低声细语。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哭泣,但是你的士兵们都在望着你……”
回忆如流沙,湍急而来,将她陷没。
她心中有什么在滚滚翻腾,想要逃开现实,却再度跌入幻境。身前与身后,醒来或梦中,都一样是眼泪心碎,都一样有告别离情。
这一切,是谁的错?这一切,因何而发生?
哭泣着捂住自己的脸,她想要责怪、想要化解、想要呐喊,意识因而撕扯得快要破裂粉碎。
“贞德!出来!”
像没有加过润滑油的机器般的声音枯燥地重复着,手持重锁的狱卒阴沉地望着靠墙而坐的少女。
她抬起悲伤的脸庞,漠然地看着他,是又要对她用刑逼她承认一些莫须有的事?还是终于到了最后的审判?
不管是什么,她都不再害怕。
她已没有不能失去的东西了,肉体的疼痛如果可以帮她逃开翻滚沸腾的思绪,那么,她宁愿面对那单纯的痛苦……
令人恐惧颤栗的东西,不是皮鞭和火焰,而是深陷于无边暗夜中的悲伤啊……
站起身,她慢慢随他而去。
自从法兰西的不败神话——天使贞德,被伯艮第人掳获,交送到他们手中后,这些英国或是亲英派的大主教们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策划如何给贞德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由神学院亲英派系的教授们与主教共同组织的宗教法庭,在浓雾深深的这一日,对贞德宣读了她的数条“罪状”后,宣判她是个巫女异端。因为他们认定这个少女拥有某种邪恶的力量,这样也可以给那些相信她是天主使者的人们以另外的一种解释。
她或许有力量,但绝非为来自基督。她是——巫女,她是邪恶的。这便是他们力图向大众证明的。
“你是否了解了你的罪?”
头发花白看来很有绅士风度的老人身披红衣,单手托腮,狭长的眼注视着面前纤弱的少女。少女衣衫褴褛,神情黯淡,却依然散发着静默顽固不易折服的气息。
长长的烛,在黑暗中发出噼啪的响声,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人们便借由黑暗隐蔽身形,在周边的列座上参与这单方面的审判。
圆形高远的穹顶上镶嵌的方形天窗洒下极淡的光,因四周阴黯的缘故,反而显得这光束是如此明亮。位于其下的贞德的身影正好被嵌入这光影的怀抱,她不去理会老人的问题,只是静静地仰起脸,注视着那稀薄的光度,身陷囹圄,才更知自由的可贵。自由——如光。明亮耀眼,使人心生向往……
忍耐着,老人阴沉的眼闪了闪,再次重复:“贞德,你是否明白你犯下的罪行?你污辱了基督的名义,你是个异教徒,你……”
“向往自由、和平,怀抱美好的愿望与梦想,是错误吗?”贞德轻轻地说着,转过脸,望向那一张张隐藏在烛光之后的犹如魑魅魍魉的脸孔,她说:“会爱上别人,会想要守护,守护我的国家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同胞,这些想法是邪恶的不能原谅的吗?”
清脆的声音在阴暗的厅中回荡,她仰起头,感觉悲伤以外的感情正在胸中滋长。她努力想要捕捉它,却发现它从未曾离去,深入她的骨髓,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将之夺去。那即是,她心中怀抱的信仰。这份信仰即是她的光。所信奉的不是某位神明,而是一种力量,一种正义,一种思想,一种光芒。
“如果因为怀抱这思想,便要受到审判,那么审判吧……
“如果因为我拥有一颗人类的心,一颗会为爱而跳动、而悲伤、而奔腾、而想要保护他人,如果这便是我的错,那么,我便承认我有罪。”
是的,她不是天使,她也绝非巫师,她是人类,是人类。因为是人类,所以会软弱、会犯错、会自私,有时会狭隘地只看到自己小小的世界。会有软弱的负面的情绪,会想要从一切不愿面对的环境中逃开,会陷入自我悲伤的泥沼。
她摇了摇头,眼中滑落一抹淡蓝色的泪。深吸了一口气,擦掉眼中的泪,在这个虚伪的法庭中,她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此刻,她即是法国。是真正的法国。她想起雷蒙,想起黑发如蓝,傲然如风与烈日也似浑然一体的男子。如果他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呢?她想起为她死去的嘉恩,想起被她连累而死的、在临死前呼唤母亲的英国士兵,想起走过的无人居住的村庄,想起流离失所的人民,想起抱着孩子哭泣的无助的女子,想起天真地问着何时能够回家的少年……她想起这一切的一切,身体中某根一直紧绷着的折磨她的神经骤然断裂。
义愤令她的眼睛再次灼灼明亮充满情感的光辉,是的,她想起了有关疼痛的过往,而这疼痛不再是她个人的疼痛,而是整个法国的疼痛,是整个世界关于战争的疼痛。
就如某个遥远的春天,有个少女挥刀斩断长发时的气势一样,那种感觉,那种一定要说些什么的感觉再次涌至她的心中。
她望向宣称她种种罪行的老人,发出轻蔑的嘲笑:“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人,你们审判我,但你们又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吗?”
老人面色不快,紧握的手指发出嘎嘎的声响,“我们的审判是绝对公正的。在正义面前你无需狡辩。即使你不承认你的罪恶,我们也会按照事实给你应有的惩处。”
而贞德轻蔑地看着他,继续说着她想要说的话:“你们视面不改色攻占他国土地并宣布自己这样做有道理的人为无罪,你们视参预或纵容奸杀掳掠的人为无罪,你们视那些使别人失去家园流泪哭泣人无罪,视那些因为自己的屋顶少了一块砖头就闹得世界不宁的人为无罪,你们的正义在哪里?又是什么标准?难道只因为那些人、那些国家比我的祖国更为强大吗?
“他们总有理由伤害、杀戮,而我们不能抵抗,保护吗?
“我并不是一定要给自己一个正义之名。因为世界上所有的战争不管是什么起因,怎样了结,却都会造成令人悲伤的过程。
“我只是想要说,明明知道会让人流血流泪却依然要发动战争的人们,不管你们有什么高贵的借口,都不能掩饰你们只是被利益驱动而失去人类本性的事实!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聪明的,可我实在无法忍受与我一样身为人类却失去了人类智慧的你们的愚蠢!以为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打仗就不会有损失!这个世界是一体的啊!
“有那么多的人在乞求看不见的和平,有那么多的人为了这个理想失去了生命。那是与你我一样,活动的、跳跃的生命。你们不会难过,也没有心,正如此刻,你们坐在黑暗中,望着眼前的烛火,你们除了自己眼前的东西,便什么也看不到。”
黑暗中有人不满地咳嗽,向老人递去眼色,老人皱眉,大声厉喝:“住嘴!贞德!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贞德给他一个傲睨万物的眼神,“你们是主教、你们是法官、你们是政客,你们是了不起的操纵国家世界走向的大人物!可是你们却不如我,不如我这一个没有念过书的女子!我轻视你们,你们不配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你们不配审判我!你们根本就不配审判任何人!
“不要以为你们现在所做的不会受到惩处,总有一天,报复之日会来临。我并不希望那是另一场战争,而是你们的心给予自己的一个残酷的裁决。在走过那扇每个人都必经的生死门时,你们会自问,你这一生做了些什么,伤害了多少人。然而那时,眼泪与悔恨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话,不能令你们动容半分。因为你们的心有我所不能了解的冷酷残忍。我宁愿被你们杀死,也不想成为你们的伙伴。如果生为和你们一样的人,纵然给我再多的物质,我也只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无耻无知的人们啊,你们来给我判罪吧。在你们的眼中,所有为了自由与和平而战的战士都只是带给你们统制不便的破坏者。你无需向我宣读什么,也无需用你手中的权力威胁我,我知道,在这样的审判中,我怎么可能会被判与无罪?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说我是危险分子,说我是女妖,都随便你们吧。在千百年过后,当所有的历史成为后人手中的尘沙时,那个时候被审判的,就是你们。”
“太放肆了!”
怒喝声自旁边的席位上爆发,如利箭般的恶毒眼神密集地射向中间的少女。
少女倔强地昂头而立,眼中已不再有空洞黯然,而是清灼明亮的光辉。
“妖女!”
“异端!”
“不可救药!”
在声声讨伐声中,她昂头而立,漠然以对。那由壁顶洒下的光影逐渐明亮了起来,或许,是那场下了很久的雾终于消散了吧……
是谁在用被气得发颤的声音狠狠地说:火、火刑!
可她的心、她的眼、她的耳朵、她的意识都已飞升,飞升到她心中的彼方,她仰望着那道光,那明亮的光,炽热的光,她所追逐的光,缓缓露出浅浅的美丽笑容。
正文 第七章 井监狱历险
他是烈火
爱与恨的距离并不遥远,纠葛只在一线之间。
若能做到对一个人完全漠然,才是真正的无爱无怨。
时光慢慢流转,缓缓走向四季最后的一站。
艳美的夏花,茂盛的春草,都已一一逝去。然而为何心中的记忆却不曾褪色?反犹如沾染初霜的红叶,依旧鲜明的亮眼。
摆在案上的书停留在同一页已经很久,手指因心事停滞,无力往下翻。他终于起身,走至半开的窗边,窗外落叶飘零,如冬天写给秋日的信笺。
呆滞地望向满园残梗,倚窗而立面貌清瘦的青年任由一头金发被风吹乱。
丝丝缕缕在风中纠缠,迷乱地掩映住他秀美却苍白的容颜。
时间与记忆背道而驰,那些他不愿再想起、他极力要消弭的往事,挥之不去,徘徊辗转,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就在昨天。每当他回过神来,总发现,他又已陷落其中,无力自勉。
他并非一定要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正如他从不想知道爱与恨相隔多远……
恨意如汹涌的潮水,来时曾那般猛烈,拍打着幽深晦暗的怒涛,挑动内心最不可碰触的柔软。而时间抽丝剥茧,层层剥开表面,当憎恨也被抽离,便只剩下一腔茫然。
情不自禁想起她曾经张着可爱的大眼,无邪仰望他时的纯美,想起她可恶地挣脱他的手,绝情而去的残忍,想起听她说我爱你时内心有过的甜蜜,想起她说我爱法国时他心中那种终于被抛弃了的绝望感,想起她的温柔、想起她的迷糊、想起她曾如小鸟依人般紧贴着他的亲热无间,想起她终于扬起翅膀飞离了他的身边……
从最初到最后,包括每一个细小的画面,每一个因她而起,与她有关的思想的残片,关于她全部的全部,他不可抑制、无法停止、近乎发狂地一遍遍地想起……
他张着空洞的眼,心被虚无的幻影填满,双眼却总是空洞得黯然。所望之处,无不是黯淡,他已经失去了他的光,窗外的阳光再美,也与他全然无干……
“咚咚——”
象征性的叩门声响起,在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时却已经推门进入。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却还是望着窗外,望着远方,望着他也不知为何总想凝望的虚无的某点,并没有回头。
将他无神的样子尽收眼底,赛瑞雅五味杂陈地轻咳了一声才说道:“陛下,天气转凉了,不要总开着窗子。不然的话,多加件衣裳吧。”
“你来干什么?”他没有理会他的话,径自问道,依旧头也不回。
“……是有些文件需要您签字……”
“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冷淡地回答。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已经死了似的,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挂念的,有时只觉四周为何喧嚣不止,不能让他获得短暂的平静,恨不得能够立刻消失。
“陛下……”身后的人困难地吐字,他不耐地咬住薄唇,几乎想要放声大吼,却在回头间,撞入对方张得大大的担心的眼。
“……你下去吧……我没事……”他勉强压制怒意,疲惫地挥手示意让赛瑞雅离开。
而赛瑞雅欲言又止。
“说吧,”他双肩环臂,冷冽地讽刺自己的臣子,“你还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吗?如果你一定要说些什么才能离我远点,就快点说完好消失吧。”
刻薄冷诮的话并没有让赛瑞雅生气,他只是失落地抿了抿嘴角,努力想要微笑,却还是失败了,“我听到一个消息,想要向您禀报。”
“呵……”查理冷笑了一声,“随便你……或者是谢谢你?”
“是关于贞德的事……”赛瑞雅的眼黯了黯,生怕被打断般越说越快,“我派出的探子说,她被判为巫女,将在开春以后,施以火刑……”
“这些事你和我说做什么?”
一个东西伴随着查理愤怒的吼声向赛瑞雅迎面掷来,他躲也不躲,被迎面打中额头,鲜血披面流下,他也只是皱了皱秀丽的眉,确定般看了眼脚下粉碎的物品,然后掏出怀中的手帕,捂住自己的头,慢慢退去,走到门边,他按住门把,停了停,终于说道:“陛下……因为您对赛瑞雅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所以……赛瑞雅不希望您在后悔中度过每一天……”
“我警告你不要自以为是!”因恐惧的碎片迅速滑落心底,查理勉强撑住桌子的边沿,脸色苍白地驳斥。
“陛下,”自捂住额头的手帕下不断涌出血的青年徐徐侧身,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我从来就不曾自以为是过,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价值就只是如此。始终以您的幸福为前提,考虑一切。是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门轻轻地扣上,优美飘忽的声音依然在说:“所以,若是您想做什么的话,只要给赛瑞雅一个暗示就可以,我会尽我所能,让一切如您所愿……”
而查理已无力反驳,他跌坐在宽大柔软的椅子中,撑起他的手肘,痛苦地拧起眉,这是可预见的结果,是自己把贞德推到了敌人的手中,难道他还能指望对方会温柔地对待她吗?
没错,这就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是他心中的铁则,那句话叫做——背叛者——死……
那么……
为何他的手会攥得这样紧,关节发青,骨头几乎要迸碎了。
为何他感到眼前有如天崩地裂般不断旋转,这痛苦甚至超越了贞德离他而去的那个瞬间。气血翻涌,眼前交错着黑红二色的画面。他想要呕吐。那曾经是他最珍爱的天使,将要在他的敌人手中化为一缕青烟吗……
而这,竟然是他一手促成的结果……
吸入寒气,他大声地咳嗽,弯下腰,竟真的吐了起来,却因为从早上就什么也没有吃,只能吐出一些酸水。
强烈的恶心让他感到一阵昏眩。他捧住脸,闭上眼睛,想用黑暗平缓情绪,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为何会这样?他一直都是那个残忍、任性、自私的男人!他除了自己谁也不爱!
没错!世界是幻影,只有自己才是真实的。其他的人不过是些小石子。不管是漂亮发光的钻石、路边无用不起眼的青石、因喜欢而收集珍惜的各色宝石,也不过都只是小石子罢了。人,怎么可能爱上石子呢。像堆积积木一样的,把各色石子放到合适的地方去,巩固他的城池,对于他,它们只是这样的用途而已。
是的,就只是这样的用途!所以危险的、无用的、不听话的通通丢弃毁灭!这才是正确的!他没有错!一直都没有错!
那么……为什么他的心会疼痛扭曲得像要挤出身体全部的血液?
他痛苦地摇动着长发,啊——贞德——
他哭着跪倒在地,那感情深沉猛烈澎湃真挚……
一去不返。是自己将她变不一样了。变成了不管在不在身边,都令他焦躁、莫名左右着他的存在。变成了让他可以爱、可以恨,却偏偏无法漠然以对的存在。
时间是风,流逝于指尖。
纵然鲜明地感受到它正在身边走过,却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捕捉。
她望着窗外被分成一道道的天空,从空隙处伸出她瘦弱的手臂,感觉阳光在手心跳跃的温暖。初冬的光薄薄淡淡,明亮而不刺眼。当太阳变换了角度,那光射向她的脸,她便露出浅浅的笑容。
她感到胸腔里漾满了名为喜欢的情感,喜欢阳光、喜欢小鸟、喜欢清风,爱着这生命中早已赐予却一直被忽略了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才会对拥有的一切感到珍惜吗?
近来,她已经不再沉浸在痛苦的记忆里了,相反她会时常想起家乡的云,想起当自己只是小女孩儿时,跑过芒草摇动的大片草地,身边的羊群就像天边洁白连片的云朵,白云之下是远方袅袅升腾的炊烟和灰色的小屋。
虽然她感觉此生无悔,然而每当黑暗来临,每当闭合双眼,她就会忍不住去描绘那个早已与她无缘的人生。
若真的可以再选择一次,走上平凡的道路,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一如万千女子,有一份平实的幸福,会是个怎样的情景?
慢慢地长大,慢慢地变老,体会人世间的种种起伏,嫁一个憨厚敦儒的丈夫,有几个活泼调皮的孩子……啊,那会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呢?
她已没有机会去体验,去经历了。
短短十九年不到的时间,她的人生波澜动荡。走过寂寞、哀伤、哭泣、期盼、希望、绝望、憎恨……
而最终,她发现那些负面的感情渐渐地变化了,稀薄得有如冬日的云。而温柔的、美好的、充满光明与爱恋的记忆却清晰得仿若时间划下的刻痕。
恨意如潮水,激烈却不能持久。它们汹涌而来,散去后却只遗留下一些美丽的贝壳,便无影无踪。她已不想再恨,心中已没有了恨。只余下一腔柔柔怅怅的牵念……偶尔,令她的双眼依旧感到涩然……
她仰起脸,仰得高高的,让小巧的下颌与脖子成为直角,这样眼泪就没有办法流下来,唇边轻轻地发颤,有个名字含在嘴里,却咽不下吐不出也无法将之融化。
若是……若是……还可以让她许个愿,她发现她还想要再见查理一面……
她仰起脸,泪落腮边。
她听到脚步声缓缓地从门外的甬道传来,她听到有人打开牢门并且走到她的身后,她听到……低不可闻的叹息,然后她被猛地抱进一个怀抱里……
熟悉的臂膀、熟悉的气味在身后涌来,他紧紧地拥着她,像是要将她捏碎嵌入自身血肉……
她没有挣扎,只是眼泪更加滚滚地落下,那个疑是梦境的声音认输了般在耳畔低喃,他说:“贞德,我来救你了……”
她转身看到了那张她魂牵梦萦的脸,看到一双深邃得仿若幽远天空的眼。她被结结实实地拥抱着,这再也不是幻影,而她直觉这却是在梦中。
在这被拥住的一刻,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好像又回到很久之前的花园,他们身着礼服,翩然共舞的瞬间。
在这被拥住的一刻,她忘记了与他的爱恨纠缠,脑中惟一清晰涌上的是不可置信的充满酸楚的喜欢……
“查理?查理?”她不敢确定,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是我……”淡金色的刘海下,深海般的眼中滴下脆弱的泪来,他伸手抚摸着怀中女孩仰起的脸,沿着她削瘦的轮廓,摸上她淡淡的眉眼,她怎么瘦得如此厉害?他难过得想哭,喉咙却被像被堵住了一般,因为将她变成这样的不正是自己吗?是他将她拒之门外……
“是我啊,不要怕,我来了……”他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将她紧抱着,在她的耳边轻声低喃,“贞德不要怕,查理来了!来救你了!”
眼泪从他的眼中直直滴落,落到她仰起的光洁的额角,落到她无邪的蓝眼中,她像是无措的精灵般,唇瓣微张着,仰望这样近却又这样远的男子,这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这是谁?这是谁?是查理?可是查理恨她,恨她到千生万世,怎么可能来这里救她呢?这是梦境吧……是一席温柔地醒来之后一定会害她哭泣的梦境吧……因为查理不可能出现的,这里是敌人的权力范围之内,查理是法国的国君,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幻影吗?”她快要窒息般地问着。
“不是,不是……”他痛苦地低下头,用紧握的拳挡住自己的眼,“不是……我只是一个为爱一败涂地的男人,一个为你而来的傻瓜……”
“查理!”
她抱紧了他,眼泪是心底的碎片,所以残缺越多,眼泪便越发无法停止。
“陛下……”灵巧的身影自后面闪出,一身狱卒装扮的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一个麻袋进来,紧张地提醒他,“动作要快!”
是啊,查理回过神来,他不顾安危来到敌人的牢狱,只为救走他的女孩儿。苦涩令他想要微笑,是的,他从未想过他竟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若是今日英国人得知法国国王竟出现在他们的牢狱中,将会多么欣喜若狂地前来捕捉。
他没有办法思考,无法再小心地去衡量一切得失!他只想任性这一次,他只知道他必须来救走他的贞德。有那样一股狂澜在心中激荡令他辗转难安!
不能让她死,不能让她死,他后悔了,他已经好后悔、好后悔了……正如赛瑞雅所言,若贞德真的死在这里,他会后悔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深深地牵扯在他与她之间的是爱情,是什么造成的羁绊?他只是流泪,却不懂,也不想问,因为没有答案。
“为何来救我?”伏在胸前的女孩茫然地张大眼睛,“不是恨我吗?不是恨我到千生万世吗?
“我也不懂,”他拧起长眉,“你这个坏家伙,你这个背叛者,明明是我的,明明说过只爱我的,却骗我。可是,可是……”
他猛地抱紧她,眼中一片热辣,“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看你死去,不愿意让你消失,我是大傻瓜,即使这样骂着自己,也还是赶来救你。如何?你一定非常得意吧。想要笑的话,也可以,让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毫无预兆的,他吻上她的唇,辗转吸吮,将藏在舌下的药顶进去……
她的眼闪过一片慌乱,看在他眼中,只觉更加苦涩莫名,他加深这个吻,让她把药吞下去,“贞德,你只要闭一下眼睛就好了,等你再醒来,你一定会平安的……”
如果让她知道,麻袋里有一个与她看来相似的女孩子,她一定不会乖乖地听话交换吧,至少这一点他是了解的。
不舍地、眷恋地望着怀中的少女,他深蓝的眼闪烁起依稀的泪。
怀中的身体终于安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快速进行了交换,将麻袋掩藏在长长的披风下面,小心地带出这座毫无生息的冰狱。
尾声 细雪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梦中有幸福也有哀伤,她成为将拯救法国的传说中的少女,遇到了一位有着蓝眼的魔法师,那个人美丽俊逸却又残酷无情。
在梦里,她似乎一直想问他一个问题,可是还来不及问,她就被敌人抓走,囚禁在一座高高的塔中,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长发公主一样,然后,他来救走她……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因为自己是个贫穷的牧羊女呀,哪有高贵的国王会爱上牧羊女呢?她并不是长发公主……
在唇边扬起笑意时,她感到了周身泛起的寒冷,伸手去拉被子,却触到了冰冰凉凉的东西。
睁开眼帘,只见雪似飞花。
天空是混沌的白色,白亮的细粉漫舞纷飞,难怪会冷,原来下雪了。
她伸手去接雪花,猛然发现自己正被某人抱在怀里,愕然地仰头去望,撞上一双幽蓝的眼睛,与梦里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是谁?”在意识还懵懵懂懂间,她问道。
他眨了下眼,睫如蝶翼,粘着的霜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他静静地停下马,在这初冬第一场的雪中,俯下头,吻上她的唇。那个吻,冰凉柔软,却让人怅怅落空。
她的眼角有泪滑落,酸酸涩涩,原来梦境都是真实的,而这现实又仿若在不真实的梦境中。她被他揽在怀中,却觉得那拥抱如此寒冷,再也无法温暖她的身体……
两颗心早在不知名的地方彼此错失。
纵然如此拼力地拥抱着她,也没有办法消除竖立在二人之间那道透明的高墙。
“贞德,”他拥抱着她,像拥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和我回去,好不好?”
语气带了央求的味道,是的,他在求她呢。自尊、骄傲都可以抛之不要,惟独她,他不能不要……
“要换一个身份,很容易,我会娶你,娶你做我的王妃。过去的事,让我们不要再互相计较,让我们统统忘掉……”他捧着她的脸,深蓝的眼中有泪。
他说:“让我们重新开始。”
他深切地凝望着她,希望她可以说出他想要听到的答案。然后他就可以带着她奔向幸福的终点。
她回望他,第一次发现那望向自己的蓝眼带有一份残酷的天真。
重新开始,听起来是很美丽蛊惑的话语,但是,却不现实。就算他真的可以做到,她也做不到……她不想忘掉,那些曾发生的事、曾结识的人,那些眼泪与欢笑,她忘不掉,她丝毫都不想忘掉。不管是幸福的回忆、寂寞的回忆,抑或是悲伤的回忆,她都要紧紧怀抱,所有的经历加之一起,才构成完整的自身。每结识一个人,每走过一段路,都等于建筑了一段人生。她不想也不能将之全部抹去。
但同时,她亦自问,那么,她能够就这样舍弃掉她的爱情吗?
她听到有个软弱的自己内心正在哭泣,如果依从心中的软弱,她便回应他的臂膀,投身他的怀抱,像不真实的浪漫童话一样,从此与他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但,她却轻轻地笑了,纵然腮边还挂着晶亮的泪珠。
两个人生观有着明显裂痕的人,在一起真的能够幸福吗?
忘掉上一次的争吵,那么,下一次呢?下一次又是在什么时候?几时发生?
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回到最初,已经无法再做那个眼里只有他一人的女孩。虽然她依然爱着他——这是从未改变过的事。但那份爱情再也不是她全部的幸福。
她想去寻找,寻找除去爱情其他可做的事,寻找在恋爱之外还可能存在,更为博大的情,她认定这世界如此广阔,有太多的事她还没有经历,而她不想做一只被束缚住翅膀的飞鸟。一定要用自由才能交换的幸福,或许存在,但那绝不是她想要的幸福。
“那么你呢,”她说,“愿意抛弃你的一切,和我一起飞翔,若你能做到的话,我们便可以重新开始。”
她低头笑了笑,望着自己的指尖,看不到他脸上霎时浮现的雪白,她也知道他心中的答案,她说:“瞧。你根本做不到。所以我们也不可能重新开始。”
“你在难为我!贞德!”
“没有。”
面对他激动的情绪,她只是安静却终于用单手推开他的胸膛,怅然地望向远方。
周边琼枝霜覆,河面结起一层薄薄的冰,她思念起她遥远的小屋,她熟悉的邻居,她曾舍弃的身份,是的,有许多事她想要去做,但先要做的是,回那个最初的地方看一看……
拥有时总是毫不珍惜,失去后才知道可贵。人们总是向往那些过着特别的人生成为获选者的人们,而过着特别人生的命运之子们则向往平凡宁静的生活。
她此刻想要的就只是一份平凡的幸福。
那美丽的水蓝眼睛所凝视的方向再也不是他了,查理茫然地立在雪中,看着身前的少女,明显无力地感到了这个悲伤的事实。同时,他也发现,他的视线再也无法自少女的身上移开。
他所能做的只是抱住她,抱紧她,仿佛这样,她就会同意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
惶然地将头蹭着她的脖颈,湿湿冷冷的泪洒落她的肩,“别说你想离开我,我们要在一起,你答应过,你明明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伏在她的肩上,狠狠地咬下重重的一口,痛苦嘶哑地问她:“为什么你不能原谅我?为什么你不能和我在一起?!”
“如果有人可以给我们指出一条相守的道路,我就奔向你,”她柔柔地说着,微笑着却一步步倒退着走开,“可是我的眼睛却看不见那样的道路。”
有些东西,早已一去不复返。时间无力倒转,关于这点,她很清楚。
“我们已经不能回到从前,一切无法重新开始,查理,”她凝望着他,忽然又走上前,踮起脚尖,吻去他脸上的泪,“查理,你不要哭……”
就这样看着他那双深蓝的眼,看着那直直掉落毫不掩饰的泪,她感到莫名的酸楚。依然会为了他的泪而难过……那深蓝的泪……那寂寞的人……那为了她冒着生命危险将她救出的人……那个她很爱很爱的人……
“对不起……”
“不要!”
他脆弱如孩子般大叫起来,紧紧攥住她的手,感觉那手在掌心中滚热地跳动了一下。这是哪儿?是那条开满花树的命运的街道吗?为何情景如此相似,有人要远走,有人在如孩子般喊着不许走!不同的只是角色的互换。为何他成了那被选择的人?
“我不要听什么对不起!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离开我……”但那样也无所谓了,只要她选择他,正如他曾经选择了她一样。金发青年在雪中用燃烧着深蓝火焰般的眼,灼灼地凝望着她,若是眼睛能够施展魔法,就请再一次让她中下他的魔法吧……
“可是,让你和我一起走,就如同让你抛弃你的人生是一样不可能的啊。”
她却只是这样静静地回答,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让他清楚地看到在那清澈眼瞳中倒映出来的只是自己孤单的身影。
“这是一场梦,我想回到现实去,回到我应有的世界中去,”她仰头,用张开的双手去拥抱飘飘降下的今冬的第一场雪,“你看,天地间如此苍茫,鸿野荒凉,若你是个凡人,我们便可以这样一直走向幸福的结局。但是你是国王,我是牧羊女。我们眼前的道路不可能重合为一。”
他咬住唇,鲜红的血点滴流下,滴落纯白的大地。因无法反驳,因力不从心。
他只能握着她的手,像握着生命中惟一的依凭。
他重复说道:“我们重新开始!”
她没有说话,却缓缓垂头,摘下了一直戴在身上的护身符,那已经破旧的绸缎包裹,在风雪中被吹散,露出的是那枚他送给她的金币。那时,他其实只是很随便地将它丢给一个穷女孩,却没想到开始了两个人一段斩不断的情缘。
她捏着那枚金币,用尽浑身力气。然后,无比轻柔地放入他的手心,再一次,从那大大的掌中抽出了她的手指……
他望着她,在不断落下的雪花中,这个女子的容颜,她的眉、她的眼、她唇边的微笑,都似闪烁的光源,而她将挟带着这光芒离去,留他于永久无边的黑暗……
“我要走了,查理。”她说着,却感觉要转过肩膀是那样的困难。她已作出抉择,为何一幕幕的情伤过往还要在眼前似雪纷飞?她究竟还在留恋着什么?
强迫自己向后倒退,就这样用凝望着他的姿势,慢慢地向后倒退……
涩涩的东西阡陌纵横,划过他清瘦俊美的脸庞。他感到两腮一片冰凉,不知道是雪花还是眼泪。手心一松,那枚金币便掉落在雪地上……
细雪纷飞,一片一片,接连不断,遮挡他的视线,视野渐渐模糊,那纤细的女孩子正一步步远离他的世界。他应该怎么办?
冲上去抱住她、捆住她、强迫她、命令她哪里都不许去吗?
或许那样才是正确的选择,却无法成为两个人幸福的圆满。他清楚地知道,所以脚步无法移动,她是他的幸福,而他能否成为她的幸福?他没有自信,因而无法阻止。
如她所言,他也在一遍遍自问:为何我无法抛下一切,随她而去?明明是真的爱她,但若抛舍一切选择所爱,真的就会幸福了吗?他不知道。
惟一明白的是,当她消失,他的幸福也会一并消失……
抛弃一切选择她,固然不一定会幸福,但在没有她的世界里,幸福这两个字就是不存在的。
眼泪如直线划过冰冷的脸庞,他凝视那小小的人影,那仿佛要被雪花带走的人影,滚烫的视线让眼睛都要冒出火花,希望时光能够就此定格。
而那个人,那个步步远走的人,也忽然落泪,她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不管在梦中在现实,她都没有问过的问题,一个一直不敢去问的问题,一句他从未正面肯切地对她讲过的话。眼泪落下,融化掉她脸上的冰雪,她终于问他,在想要告别的这刹那。
她问:“查理,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那声音在初冬菲薄的雪花中异样凄冷。
他望着她,她也正望着他,两个人,彼此凝望,间隔着那不断落下的细碎的雪花。
她已决定要离他而去,为何还要在意那个一直盘桓在心中的问题?
他凝视着她,深深的,用尽一生一世的柔情。用那双魔法师般的眼睛给予她最诚挚的回应。
细雪正从四面八方降下,悄然温柔地包围住他们,用那冰冷柔软的屏障,将他们困在圆心。在两个人对望的视线里,不舍地纠缠中,谁能否认,那让整个世界为之停止运转的眼神不是在诉说亘古流传的那句话,那句强大得让时间就此停止的咒语——我、爱、你!
深蓝的眼睛凝望水蓝的眼睛,他有可能选择迈步追上去……
那走远的身影,还有没有可能选择留下来……
小说到此停止!而那两个人的人生还将继续……
—全书完—
卷三 情定翡冷翠
楔 子
公元一五零二年,罗马,平常的一日。
阳光由万神殿华丽宏伟的圆弧形壁顶射下,将宝座上的少年全身笼罩于金色的光影之中,少年单手支颌,撑起小巧的下巴,歪着头微微叹息。
神圣的主教装束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飘逸,宽大的袖幅因手臂的动作褪落至肘部,遮住了趴在膝上睡觉的温驯小猫。
衣袂纯白如雪、毛皮纯黑如丝,少年与猫晶莹灿亮的眸子所形成的璀璨天成的画面,远远超越了四周人为雕琢修筑而成的浮华。
帏幕轻勾,七层玉石阶下站立着三个大眼瞪小眼的男人,他们就是传说中都是天才却不知是幸或不幸地生在了同一时代的——米开朗基罗、达文西和拉斐尔。
宝座上的美丽少年则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枢机主教乔凡尼安。
殿外的侍者们都在暗中揣测,将三位时代精英汇聚座下,主教大人又要为梵蒂冈添置新的值得收藏的艺术品了吗?究竟是何等复杂而又伟大的传世佳作,需要集三位大师之力共同完成?
疑惑的不只是他们,还包括殿内的当事人……
又是一声叹息如雪花般轻飘飘自宝座上落下,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以下犯上。
“你到底有什么事!”米开朗基罗竖起浓眉,大踏步上前,“是谁天天逼着我干活连休息一下都要训斥我是在浪费生命谋杀时间!现在你把本天才叫到这里傻站着听你长吁短叹又属于什么行为?还有最不可饶恕的是你干吗把他们找来啊——”他大臂一挥,指向一旁的拉斐尔和达文西,比手划脚都不足以诉说他的痛心疾首,“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这两个人!”只要一想到竟然和他们正在呼吸着同样空气的这个事实,就让他不能忍受。
一身淡蓝色长发飘扬的秀美青年——拉斐尔,看似很有涵养地微微一笑,“米开朗基罗还是这么充满活力。身体好的人真是让人羡慕啊——”暧昧的眼神环绕着身材健美的米开朗基罗上下打量着,“呵呵,本来以为受到教皇偏爱的你近来会多少有些疲倦,看来完全是我多心了。”
“所以说对于这种精力充沛到随便骂人才能发泄的员工,主教大人有必要给他多安排一些工作帮他分散注意力呢。”达文西不带情绪的淡漠口气更令米开朗基罗七窍生烟。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达文西又再举步上前,向年轻的主教轻施一揖,“乔凡尼安大人召见我们,一定是有要事相商吧?”
另外两个也暂时收拢了嘴巴,一齐向白衣美少年投去迷惑不解的视线。
“唉……”美少年忧郁的侧面让三个人更加面面相觑,从来都是给别人找麻烦的乔凡尼安大人也有烦恼的一天?
“您这是……”拉斐尔小心翼翼地探问。
“谁能想到呢……”少年迷茫的音色如同清晨花瓣上的露水,扇子般浓密的睫毛因不可置信的表情而在脸上投下美丽的剪影,握紧拳头,少年痛苦地站起身,摆出一个绝望的造型,“智慧与美丽并存,仁慈与英明并举,有史以来最年轻最有前途的枢机主教,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罗马教皇号称利奥十世肩负起宗教变革运动的我——乔凡尼安——竟然出现了关系到生命的危险!”
关系到生命的危险?
和这位美少年都私交甚密并且相当了解他的三位聪明人,选择忽略那一串臭屁的自吹自擂,直接听到了问题的重点。
“可是……”米开朗基罗怀疑地拿眼角瞥视那位在他眼中不啻于恶魔的少年,“无论怎么看,你也没有半点儿要死掉的迹象啊。”
少年慢慢步下,径直走到三人身前,他仰起头,透明的眼珠一一扫过那三张写满问号的脸,再度发出一声幽幽叹息,伸出了他一直隐藏在白色衣袖下的右边手臂,“问题在于这里……”
呈现在三人面前的赫然是一只半透明状的手臂。
“你们明白了吗?”少年清澈的眼底呈现期待。
“你终于遭受天主的惩罚了!”米开朗基罗神情为之振奋,主啊,您的做法是正确的!让这个披着人类外衣的妖魔消失吧。
“呵呵,米开朗基罗,你不用这么着急。”少年收起忧愁,向他微微一笑,“如果真是那样我会记得带上助纣为孽的你一起共赴地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拉斐尔的眼底掬满虚假的同情。
“还能是怎么回事!”米开朗基罗忿忿地道,“身为信奉天主的枢机主教却背地里养着黑猫收藏水晶球日夜钻研巫术。这回得了现世报吧!”
“果然还是拉斐尔比较关心我……”美少年伸出食指假意擦拭着眼角不存在的泪痕,“事实上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一开始只是手指,现在连整只手臂都已经呈透明化了,这样下去,再过不久,尊贵的我就会如同夏日的萤火虫一般脆弱地消失,成为那夏日的飞雪和天边的流星……”
“……”
号称万能天才的达文西思索着,“难道是被下了诅咒?”
“怎么可能——”美少年用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语调推翻长者的揣测,“我可是有着天使加护女神祝福的未来教皇耶,就算是巫术当世也无人能与我匹敌!”
“哦?那现在这是什么状况呢?”米开朗基罗不怀好意地反问。
少年郑重地道:“一定是在历史的迅洪中出现了导致我消失的异变。”
“嗟——少说得那么复杂!是神终于发现了站在他座前的竟然是一个巫师吧!哈哈——”米开朗基罗笑得格外开怀。
“……呵呵。”少年露出坏心眼的微笑,“米开朗基罗你不要笑得太早哦,根据我的魔水晶显示,导致我消失的危机发生在三十四年前,算一算,那正是我的父王罗伦兹取得翡冷翠政权的关键的一年……”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米开朗基罗摆出一副“少危言耸听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架势。
“危机如果来自我那伟大的父亲。那你——”美少年举起半透明的右臂指向眼角上挑的米开朗基罗,“不要忘了!你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成就,都是因为我父亲在你十三岁那年收留了你并细心栽培。如果没有他,你到现在恐怕都还在花园里玩石头呢。”
“那又怎么样啊!”这家伙总是拿前人的恩德来压他做这做那,受不了,“那个人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会记住!可他对我的好和你对我的坏是不能拿来相互抵消的。休想抬出豪华王的名号逼我就范。”米开朗基罗道。
“看来和石头为伍太久,你的脑筋已经僵化了……”少年发出一声轻笑,“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父亲在没有掌权之前就被人害死,我会消失是无疑的,同样,你——天才的雕刻家米开朗基罗的一切也会发生改变。”
“我明白了!”拉斐尔漾开一个美丽的笑容,聪明地竖起食指,“也就是说,在乔凡尼安消失的瞬间,米开朗基罗有可能去街上要饭!”
“没错没错。拉斐尔你果然是三个人中最聪明的耶。”
“统统是胡说八道!”米开朗基罗的坏脾气眼看要彻底爆发,“就算没有遇到那个人,我现在也能成为一个画家……”
“哦?你也说了哦。”乔凡尼安马上抓住话柄,“没有那个人,你只会成为一个画家,而且……”他更加坏心眼地一笑,“没准是帮助拉斐尔铺画纸的学徒小画工吧。呵呵……”
“您真是会开玩笑哦。”拉斐尔反手捂住唇,阴险地笑道,“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天才的米开朗基罗我怎么敢收留呢。还是让他去达文西那里烧炭笔吧。”
“你……你们这两只狐狸!”
“好了。”达文西制止他们无休止的吵闹,“乔凡尼安大人叫我们来的意图难道是……”
“没错!”乔凡尼安“刷”地转过身,白色的衣摆在身后划出完美的弧线,“我要用我的力量送你们去三十四年前,保护我的父亲罗伦兹!”
“可是,我们只是没有什么能力的画家……”达文西试图推卸。
“我是雕刻家!少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米开朗基罗犹自忿忿地道。
达文西理都不理他,继续道:“这样的我们,有可能保护得了那位伟大的王者吗?”
“是啊,达文西说得对。”拉斐尔思索着道,“这么软弱、纤细的我,还有那个温文、谦和的达文西。主教大人,你看我们俩哪具备完成大业的能力呢。不如让天才的、强壮的米开朗基罗自己去吧。”
他——纤细?了解某人温柔表象下真面目的米开朗基罗毫不掩饰地抽动着嘴角。
“拉斐尔。”乔凡尼安指尖相抵,调皮地望向他,“我将来一定会成为罗马教皇哦。”
“这个是肯定的呀。”拉斐尔赞同。
“那你想当教廷艺术总监吗?”乔凡尼安天外飞来一笔。
外界评价——有如天使般优雅、亲切、温柔的青年——拉斐尔闻听此言,立时双眸闪亮,握紧十指激动地道:“不就是去三十四年前帮助罗伦兹大人吗?我早就很崇敬这位传说中的英雄了。哇!一想到可以亲眼见到他我真的好激动耶,乔凡尼安殿下,这个任务就交给我们三个吧,我们一定不负所托圆满完成!”
“你、你、你……”纯洁的米开朗基罗揉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切,“和恶魔谈条件是要出卖灵魂的啊。”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达文西冷语警告,“不出卖灵魂的下场就是连灵魂带肉体一起被吞掉。”
“你们都太卑鄙了!我、我、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啊!”米开朗基罗势单力孤地呐喊——可惜没人理会他的抗议。
乔凡尼安伸出未消失的左手抚摸黑猫柔顺的皮毛,无限落寞地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朱里阿斯教皇的掌控之中,所以无法亲自前往,不然我倒真的很想再见我那早已去世的父王一面……米开朗基罗……”他抬起头,眸中光波潋滟,口气凄婉哀伤,“难道你真的不在乎父王的生死吗?那个曾经收养过你的人他的生命哦。”
“……可是……”米开朗基罗后退几步抱住自己的头,“他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啊!我很难替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担心耶。”
“他动摇了……”拉斐尔悄声对达文西说。
“嗯……”达文西终于明白为什么乔凡尼安殿下十四岁就能当上枢机主教了。真的是很会利用人性的弱点嘛。
“但是三十四年前的他还是活着的啊。”少年撑起小巧的下颌,茶色的刘海如月光下的海波拂在眼前,唇边漾起一缕顽皮的笑容,他转向年纪最长的达文西交待:“你们是我所信任的人,我相信你们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帮助我的父亲。放心……”他看出达文西的欲言又止,微笑着道:“你们到了那里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帮助你们完成任务的关键。”
“明白了……”就是说他们再怎么反对也没用,达文西只好无奈且干脆地应承:“我尽力。”
“是啊。”拉斐尔笑得很优雅,“我们一定会完成任务的,所以……嘿嘿嘿嘿……你知道嘛……”
“艺术总监嘛,呵呵呵呵——”
“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和达文西这个古怪老头以及拉斐尔那只狡诈的狐狸一起去的!”米开朗基罗犹自大喝,但拉斐尔和达文西已经一左一右地架着他前往神坛了。
“阴险——狡诈——骗子——我不要去啊——”
在米开朗基罗的反对声中,脱下洁白外衣露出黑色长袍胸前挂着紫水晶的美丽少年左手擎举十字架向空中划开一个半圆,开始虔诚地吟诵他自己流派的祷告语——
“我——枢机主教乔凡尼安·梅迪奇,未来的罗马教皇利奥十世,以梅迪奇一族尊贵姓氏恳求您,不知真名的主,请打开通向过去的道路,赋予此三人使者的身份,将他们平安送到开满鲜花的国度,那个有着罗伦兹豪华王的年代——”
“刷——”
炽热的光团爆响神坛,发出明亮的火焰般的强光,随着白光中三个慢慢消失的人影,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故事也就此展开——
第一章 少女库拉丽秋
星子是镶嵌在天穹壁顶的宝石,向宁静的人世倾洒亘古不变的幽蓝。
抬头张望那璀璨的发光体,那遥不可及,却又以伸手可触的错觉诱惑着你,就好像——那总也不能测量的幸福的距离……
白花摇曳的阿诺河畔,我瑟瑟地蜷在小小的纸箱里,清冽的春风罔顾已然花开的时节,依旧固执料峭。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少女伏在身前低声抽泣,黄金般贵重的秀发散落满肩。少女的声音与我的心一样寒凉。
主人,你为何这样悲伤?
主人,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在深切的渴盼中,在无助哀求的目光里,少女的手指还是渐渐抽离。我发出轻轻的叫声,试图阻挡离去的步履,而美丽的主人只是轻轻回首,随风飘来的泪水吹落鼻尖,冰冷的一如我惶恐的心。
她渐行渐去,踏上高高的韦奇奥桥。
恒星的光遥远美丽,桥上的少女周身都笼罩在倾洒而下的月光中,漾起萤火虫般朦胧虚幻的光晕。风起,花香四溢,恍惚间,那抹纤细的身影已像风筝般坠下了韦奇奥……
漾在风中的最后一抹金色消失在眼底,我终于知道那美丽温柔的主人已永远离我而去……
河畔初开的花朵散发着甜甜的清香,小小的白花,无端的细碎,连接成一片招摇的花海,花的名字叫做“婴儿的呼吸”。纯洁无邪的花朵旁,镶满透明宝石的苍穹底,我蜷缩着身体,仰望天际……
嗒嗒、嗒嗒……马蹄声蹋碎了清冽的月影,由远至近地传来,天地间忽然安静。我转过头,那是个包裹着夜色的人……
骑着黑色的马,披着夜空色的发,夜空在他的眼睛里温柔动荡,就好像披戴着四月的暗夜,散发着温柔宁静的气息。Baby’s breath——婴儿的呼吸……
他漫步而行,我的心怦怦跳动,直到那双脚确定无疑地停在了我的身前——和主人一样温柔却更为宽大的手掌抱起我;和主人一样温暖却更为广阔的胸膛紧拥着我。纯净的笑容堆积唇边,轻柔得像雪花又像樱花。
他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就叫你库拉丽秋好吗?库拉丽秋,和我一起回家吧……”
在璀璨的星空之下,楚楚白花之中,美丽的男子像在舞会上面对一位真正的淑女,把右手放在左胸欠身行礼。
“你好,库拉丽秋小姐,我是罗伦兹·梅迪奇。今后就是你的保护人。”
主人……主人……给我起名字的人就是我的主人。可是他说,这位优雅的青年说他是我的保护人……
一无是处的我啊,何以如此幸运地被纳入您的羽翼之下。心忐忑地跳动……
视野中的阿诺河渐渐远去,那用流动的河水吞噬了我黄金少女的阿诺河啊……
眼泪悄悄滴落,像雪一样转瞬消失在风里。
对不起……是我太没用,没有丝毫的力量可以挽救你。如果……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不让你感到悲伤,不让你这样轻易地死去……
库拉丽秋决定要快快长大,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守护我的主人。比起被保护,我更想保护你……
虽然……虽然库拉丽秋只是一只小小的狗……
阳光洒落,花香飘荡。趴在花团锦簇的波斯地毯上,我困倦地眯起眼睛。这里是利卡狄宫,我和主人的家。
主人的全名是罗伦兹·梅迪奇,是统治翡冷翠的梅迪奇家族的继承人,虽然有着至尊的身份,却从不骄纵跋扈,他总是微笑谦和地对待所有的人。
优雅的主人、俊逸的主人、库拉丽秋好喜欢的主人……
可是,主人惟一不好的是他总是那么忙碌,有一大堆处理不完的公务,还要在会客室里接见许多的客人,都没有办法陪库拉丽秋一起玩。
只要见不到他,人家就会觉得时间流动得特别缓慢。
唉……视线落在不断摇摆的红漆座钟上,怎么才走了那么一点点?
我伸个懒腰,决定去溜达溜达,首选之地当然是我最爱的厨房喽!不光是因为有好吃的苹果酱,那里还是胖胖的厨娘和七嘴八舌的女佣们交换八卦新闻的聚集点。比起主人会客室里那些让人听着头晕的数据,我更喜欢在这里听她们叽叽喳喳,因为她们最爱谈论的话题就是我的主人!
主人很帅、主人很温和、主人今天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嘿嘿、库拉丽秋也好想参与她们的茶话会哩。
“面团给我!樱桃放在第三个柜子里——”高声吆喝的正是在厨房里拥有绝对权威的厨娘,她一边伸出浑圆的胳膊和面,一边不忘回头参与高峰时段的八卦议会,“所以最后他们还是选择了那位威尼斯的小姐吗?”
“谁说不是呢……”戴着粉白花边的小女佣纱纱是此次小道消息的提供人,“我去倒茶的时候,多次听到他们谈起那位小姐。”
“这么说主人已经决定了吗?”另一个急急地追问,“他决定去提亲了?”
提亲?我竖起耳朵,主人要结婚?
“才没有呢!”纱纱得意地环视一圈屏气聆听的女孩子们,“这只是皮耶鲁大人他们的决定!主人根本就没有理会。”
“太好了……”大家都明显的松了口气,我也跟着松了口气。
“你们这群小妮子少做春梦了!”厨娘拉开嗓门教训道,“主人就是主人,他结不结婚你们都不会有希望!”
“哎呀!我们都知道啦。只不过……”纱纱一脸陶醉,“美梦就让我们多做一段时间嘛。”
“对啊对啊。”另一个年轻女孩也附和着道,“只要主人一天不结婚,我们就还是可以抱着这样的梦想。不过说起来……”她点住自己的樱唇,眨眨疑惑的眼睛,“到底是怎样的小姐才能配得上那位出色的主人呢。”
“那还用问……”另一个声音沮丧地道,“一定是周边国的公主吧,不然就是哪里的名门闺秀,就算再不济也是大富商的女儿总之不会是我们……”
“唉……”大家发出整齐的叹息。
“咦?库拉丽秋?”纱纱发现桌下的我,弯下腰,杏瞳圆睁,“要不要吃苹果酱啊?”
不要啦。人家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我噘着嘴巴离开厨房,小小的不安在心中弥漫,如果主人有了新娘,他还会经常把库拉丽秋捧在胸前一起散步吗?我还能在他看书的时候撒娇地躺在他温暖的膝盖上享受细长手指的挠痒吗?夜晚占据那个宽松柔软大枕头的也不再可能是我了……
痛……心里就像是被扎入一根小小的刺。刻意忽略这莫名低落的情绪,我前往主人的书房,一边走一边提醒自己,我是小狗库拉丽秋,他,罗伦兹是我的主人……
只要能这样下去……只要能永远待在他的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轻盈地踏着红色的地毯,自由自在地漫步在宫殿寂静的长廊上。这个时间,主人一定坐在背对门口的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书吧,我会悄悄进入再从后背扑上去,他一定会惊讶地扭过头,黑色的刘海会随着脖子的转动打出飘曳的波浪,深邃的黑水晶在看清我的时候温柔地眯成两弯下弦月,我最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了……
抬起小爪子正要推开门,却瞥见红地毯上重叠移动的人影。主人是在会客吗?在书房里?
“放在这里就好了吧。”
“嗯。过一会那小子就该来了,现在卡特正在会客室里拖延时间,我们也快点儿走吧。”
两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正在交谈,却都不是主人……我疑惑地探进小脑袋,大概是触动了门板,屋内的二人如临大敌似的回转过身,看到是我才松了口气。
我不解地盯着衣着华丽的中年人,这不是主人的叔父皮耶鲁大人吗?另一个……
我刚要去看,那人却已匆匆离开,矮矮的我只看到红色的衣角一闪,不过那个声音的确像是在哪里听过,非常熟悉,好像是在主人身边的某人……
“干不了大事的家伙,不过是一只小狗就把他吓成这样……”皮耶鲁阴冷地讪笑,摆放好桌上的茶点。
等等……皮耶鲁大人为什么会在主人的房间里做这种下人的工作……
“小狗,你晶亮的眼睛里充满问号哦。”皮耶鲁双肩环抱,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下意识地缩起身子,后退几步,身上的毛都耸立起来。这个人,虽然长得很英俊,举止也很优雅,可是我就是觉得他好可怕……
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皮耶鲁道:“看来小狗果然是很认主人的呢。呵呵,不过无所谓,只要他吃下这些有毒的点心,从明天开始,这里乃至翡冷翠的一切就全都属于我了。”
冰冷冷的眼神包含着残酷的笑意向我射来,“也包括你——”撩起青色的披风,他大踏步走了出去,迎上我的一瞬间毫不犹豫地伸脚把我踢飞。碰!我撞到墙角上,后背传来剧烈的疼痛,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些,完全被接受到的信息震呆了。
主人的书房、皮耶鲁和另一个没有看清脸的人、茶和点心、最后是毒药!
我懵住了。瞳仁盯着面前的一点,身体无法动弹。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拿有毒的点心放在主人的书房?卡特在会客室里拖延时间是什么意思?他就要来了是什么意思?
“库拉丽秋……”温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熟悉的手掌在说话的同时已将我抱入怀里,“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主人!我急切地对上那双夜空色的眼睛,我好想把刚才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他!可是……可是,我……我是小狗,不会讲话啊!
“这里有许多重要的书籍,”主人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去别的地方玩吧。”他拍拍我的脑门要将我拦在门外。
你也不可以进去啊——我咬住他的裤腿。
“咦?”他回首,夜色的眸子闪过一丝诧异,“要我陪你玩吗?真是拿你没办法,小家伙。”他搔搔头,弯腰抱起我,“好吧,你可以进来,但要乖乖的不许乱动。”
不是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主人!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耶!你的身边有坏人,他们要害你!
怎么办?我束手无策。呆呆地看着主人把我放在一边就开始看书。
我知道主人有边看书边吃点心的坏习惯,关于这一点厨房里的厨娘已经抱怨过不止一次了。喜欢甜食的主人有时候吃完点心还会把指头上沾的糕饼碎屑吮干净,也只有那个时候,平时稳重的他才会流露出一丝天真的孩子气。
“我真希望罗伦兹大人能改掉他那个边看书边吃点心的毛病。”厨娘常常一边做蛋糕一边这样说,“坏习惯累积起来足以致命。”平常的唠叨眼看真要应验,怎么办?我急得要哭了。
“啊,休息一下。”主人伸个懒腰,推开书,视线落在了点心上。不行的!主人!那是不行的呀——我嘶吼跳蹿,拼命想扑倒点心盘子,可是我根本就够不到桌子,我只是一只无可奈何的小狗。
“库拉丽秋……”他眉稍轻蹙,“你今天有点儿反常的调皮哦。”
主人!我抬起泫然欲泣的眼睛,你要讨厌库拉丽秋也可以。只是不能吃、不能吃,千万不能吃啊!
“我明白了……”主人眯着眼睛微笑起来,“你想吃点心是吗?看来莱爱娜的点心是越做越好了,连一向淑女的库拉丽秋都要不顾形象地争抢了。呵呵。好啦,让你吃。”
他掰下一块点心送到我的嘴边,甜甜的酥皮带着芳香触碰在我的唇上。我知道,这是包裹着恶毒的甜蜜,不可以吃……可是……可是……
可是如果我中毒,主人就会明白有问题,他就会平安了……
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直到我湛青的瞳仁映满他美丽的笑脸,这是——喜欢称呼我为小淑女的主人,会常常对我倾吐心事的主人,喜欢在夜晚看星星的主人,对任何人都微笑着、却是非常害怕寂寞的主人……
“怎么了?不吃吗?”他俯下头,轻飘柔软的刘海像水波一样洒落在我仰起的额头上,夜空色的眼睛中如星辰般闪亮的瞳仁正燃烧着两簇小小的花火。
这是——库拉丽秋最喜欢的主人……
“汪汪。”说出口的话,变成了汪汪的叫声,这是你永远听不懂的库拉丽秋的表白。
吞掉点心,轻舔他温暖的手指,眷恋的目光再一次凝望:主人啊,你要小心,你的身边有要伤害你的人。对不起,库拉丽秋没有办法保护你,对不起……
身体像柔软的棉花,倒下去感觉不到重量。主人疑惑的容颜变成重叠的画面逐渐飘忽……
“库拉丽秋——”昏倒之前,听到有人惊惶地喊着我的名字,主人……
黑暗里,有火焰在烧灼我的心……
恍惚中,低低的对话声传来……
“殿下,我们查了点心,下毒的人为了掩饰毒药来源,用了多种毒药相混,这样一时难以确定它的成分也无药可医啊。”
“库拉丽秋还活着!”
争辩声喧嚣入耳……是……主人?我费力地掀起眼皮,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主人焦急的神情,为了……我吗?
“医生,再想想办法!”
“很遗憾……”医师轻轻叹气,从箱子里拿出一柄匕首,递到主人的掌心,“与其让它这样痛苦挣扎,还不如……”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退了出去。
四下一片黑暗,看来已经是夜晚了。
我被放在柔软的大床上,主人坐在床边。
我想起了初次相遇的那天,也是在夜晚。主人与夜晚非常相衬,不是无边幽深的黑,而是无限温柔的暗,他就像是被温柔夜色轻轻拥抱的人,会这样想,是否是因为我窥探到了主人心底埋藏着的莫名悲伤呢……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束手无策的悲伤……
寂寞的主人,如果库拉丽秋是一个人类,就可以陪你一起说话了。不只是倾听者,还可以做你的解语花。为什么呢,为什么库拉丽秋不是人类呢。我想、我想要成为和主人相同的生物啊……
内心,忽然涌起的深深渴望,既痛苦,又甜蜜,就好像我吃下的点心,这灼热的心情是否也是被芬芳包裹的毒药呢?
“都是因为我……”紧抿的唇瓣,费力地掀动,吐出的声音喑哑低沉,“库拉丽秋是想救我对不对?”
流转的眼波透露出异样的哀伤,他伸手抚摸我头顶的皮毛,手指轻轻发颤。我知道他不忍心看我痛苦,我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闭上了眼睛,能为主人死去,库拉丽秋无怨无悔,惟一遗憾的只是不能更好地保护你。
冰凉的刀锋抵住我的脖子,我等待随之而来的死亡与新生。可是……先落下的却是成串成串的泪,陷入皮毛,陷入我的身体,陷入我的心……
明明是冰凉的泪,为何竟让我的心滚烫起来……
“对不起,库拉丽秋……”他把脸扭向一旁,虽然他伸手遮住了眼睛,但依旧可以看见透明的泪正慢慢滑落,“那种事情,原谅我做不到……”
为什么要道歉?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库拉丽秋啊。我想保护你,善良的主人,我想保护你啊,可以的话,多希望和你一直在一起,多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风吹入室,烛光跳跃,主人十指交缠,闭合双眼,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天主啊,请救救库拉丽秋……”
唇边滑落的声音收入我的耳朵。主人口中的天主是什么呢?他可以保护主人吗?我记起主人曾带着我去过花圣玛利娅教堂,主人说过那里的圣母是一位充满慈悲的神。
一个念头在心底形成,我深深地凝望主人,凝聚起所有生命残余的力量,纵身而起,跳到窗上,再跃下深广的街道。主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可是,对不起,库拉丽秋不能回头。除了咬着牙向前,我已经没有回头的力量了。如果我回头,或许我会愿意死在你温暖的怀抱里。可是,比起享受你的温柔,库拉丽秋更愿意去替你完成一件事情!就算是徒劳无功,也要在圣母面前为你求得一个福音。如果主能够打开耳朵听到,他一定会愿意帮助你。因为你是那么善良,那么温柔的主人啊……
紧紧闭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烛影摇红中映出美丽的剪影,为我——一只小狗的生死而祈祷的主人罗伦兹——我所能见你的最后一面,一定将永远留在我的灵魂深处。
奔跑在空荡潮湿的地面,奔跑在翡冷翠无人的深夜街头,我相信是对你的爱使我拥有奔跑到那里的力量!拥有神迹的所在——花圣玛利娅教堂!
你知道吗?库拉丽秋。主人曾微笑着对我说:如果踏上四百六十三级阶梯到达教堂的顶部,慈悲的圣母就会实现你许下的愿望。不过人类真是太复杂了,有着太多太多的欲望,很少有人可以在这四百六十三步中都只念着惟一的心愿。在那里的顶端还可以俯瞰到整个翡冷翠,红色的壁顶延绵,看起来就像是阿诺河畔的红宝石,非常美丽……
花圣玛利娅,在赶到那里之前,库拉丽秋绝不会轻易死去。那里有一位温柔的圣母,她可以聆听所有不幸之人的愿望。展开神的羽翼,庇佑他们。
一级、二级、三级……我喘着气,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了,可是不可以,我一定要到达圣母那里!
第十级、第十一级、第十二级……
头晕目眩,景象模糊。盘旋的楼梯像是没有尽头,蜿蜒伸展,不知通向何方。是天堂吗?天国的道路真的好遥远……
我伸出舌头,我不能休息,如果现在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库拉丽秋死不足惜,但是主人!这是我惟一能为他做到的事……
第一百级……第一百五十级……
如果可以让主人得到幸福,库拉丽秋就是死去也没有关系。如果没有遇到你,我早就冻饿而死了呀。在那白花摇曳的阿诺河畔……宿命般的相遇……
第四百六十三级!终于到了!
我趴倒在那圆形的顶层,没有办法去窗边验证主人说过的美丽……
我只能仰望神坛前的圣母像做我惟一一次的祈祷。圣母啊,请不要因为库拉丽秋是一只小狗而拒绝听我的祷告。
所有的人都说您是仁慈的,所有的人都说您一定是存在的,可是笨蛋库拉丽秋不知道您真正的名字,也不知道您是否可以聆听我这惟一的心愿。
请——保护罗伦兹。那个善良、温柔、美丽的如同阿诺河畔盛开的鲜花的男子……保护他!请保护他!
微不足道的库拉丽秋愿意死一千一万次只求您能达成我这奢侈的愿望。
眼泪不断涌出,就像嘴边吐出的鲜血。泪水充盈的眼底所望到的一切是一片模糊,死亡已经挥舞着羽翼降临,我仍坚持睁着不安的眼睛仰望圣母柔和的面庞。
这是你惟一的愿望吗?
暗夜中的花圣玛利娅,四周回荡起浑厚的清吟唱诗般的话语。圣母像散发出淡淡的光辉……圣母?是的,我拼命地回答:这是库拉丽秋惟一的心愿!
保护罗伦兹,我想保护罗伦兹!
光芒在放置神像的神坛上开始加深,积热的白光一声爆响扑面射来,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过后,感觉不到任何声息,我怔怔地想:我已经死去了吗?
“喂!女孩!”如同炸雷般的大嗓门蓦然从正前方扬起。抬眼望去,不知何时在神坛之前出现了一个一脸桀骜的男人,他双手歪歪斜斜地扶着腰,正以绝对骄傲的姿态傲慢地向这里昂起下巴:“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你是个笨蛋吗?”随着话音他的身后又出现了两个人,穿着浅蓝衣裳美丽纤细如同易碎的陶瓷娃娃一样的青年不屑地睨向他,“连花圣玛利娅都不认识吗?”
“你才是笨蛋!”三角眼立刻以几百倍的音量吼道,“我有多少年没回过翡冷翠了啊!被那个恶魔投胎的巫师主教逼着雕这雕那的帮他讨好教皇,我哪里还有功夫去回忆过去!白痴!你看什么看,女孩!”
最后一句话是在向我说吗?因为他调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可是,女孩?我懵住了。
“你是哑巴啊!你没有听到我在向你说话吗?我可是堂堂的天才雕刻家,名震罗马的米开朗基罗……”
“可是……”我疑惑地说道,柔软的唇舌抵在齿间不觉竟发出声音。咦?声音?
“可是个鬼啊!我从刚刚就一直在问你,你竟然敢不回答我!不把我放在眼里吗?女人!小心我会揍你哦!”
“你再这样大吼下去我就先叫人来揍你!”美如女子的青年看来纤细却又力大无穷,蹙着眉头用手肘轻轻一撞就把大嗓门的男人撞飞到角落里。
“你好,我是拉斐尔。”他转向我,却笑得亲切可爱,让我不觉停止了害怕,“能否有幸得知您的芳名呢?”
“呃……我是库拉丽秋……”我一面紧张地小声回答,一面思忖自己为何竟然可以讲话。
“哦,按照恶魔主教的说法,第一个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人……”第三个中年人一脸淡漠地思索,而被撞到墙角的三角眼本着惊人的复原力,眨眼间又冲到我面前,无礼地伸出食指,“你——就是那个会帮助我们完成任务的关键人物!”
我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退后一步,“我……我只是一只小狗……”
“狗?哈哈哈哈……”好像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笑话般,这个大嗓门的粗鲁男子的笑声震得天顶的灰尘都要落下来了。
这个很好笑吗?我不解地站在原地,双手无措地抓住衣裙。咦?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出现在教堂玻璃中的影子,分明是一位纤柔动人的少女。
第二章 暗夜的迷茫
据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命运,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一切早已注定。
柯西莫·梅迪奇的命运就是成为一个英雄。而这位积累了无数财富战胜对手成为翡冷翠统帅的不凡者也终究无法逃脱衰老与死亡。
灯火昏黄的房间,垂着层层帘幕的床边站满了人,火光摇曳闪烁在每个人因欲望与感情交替而浮动的眼睛里,半晌,生命在最后一站的老者发出一声低叹,费力地抬起手臂。
干枯的手指,伸出帘帷,穿透围绕身边一脸期待的人群,指向了角落里不发一语的少年,“梅迪奇的继承人是——罗伦兹·梅迪奇!”
这就是柯西莫最后的遗言……
罗伦兹至今也未能弄懂祖父选择他的原因。跨越儿子们直接将家业传给了身为长孙又早已父母双亡的他,那一刻,围绕在祖父病榻前的叔叔们的脸色不是用一句难看就可以形容的。
“殿下!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举行执政典礼!三年的守孝期早就已经满了啊——”尽职尽责的家族管事捧着厚厚的银行账本边追边问。
“等我找到命中注定的王后吧——”扬起鞭子,他轻轻一笑,黑色的骏马卷起尘烟,迅速逃离身后的利卡狄宫。
管理家族生意并不太难,天生记忆力高人一等的罗伦滋很快就娴熟地掌握了所有的一切。在各种权力并行的年代,梅迪奇家族靠着庞大的财势出人头地。
打理好祖父创下的江山,受到平民与贵族们的欢迎。只要想办法让所有的人都赚到更多的利益就不会出现反对之声。
可是……心中却有个声音一直悄悄在问:我为什么要成为国王?
“你真是个天生的傲慢者——”将长发甩到身后,波提切利玩弄着手中的银币,向空中抛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为什么要成为国王?普通人会问这样的问题吗?”
“一样。”罗伦兹轻轻一笑,“那波提切利为什么要成为一个画家?”
“啪!”风神异秀的青年把硬币拍在桌面上,“我猜百合!”
“那我猜反面。”
移开漂亮修长的手掌,波提切利微微一笑,“是百合,我是赢家!”
“好吧——”罗伦兹向老板弹指,“再来两杯酒,我请客。”
“还要?”酒馆老板娘怀疑地打量这两个坐在角落里虽然长得漂亮却穿着粗布衣服的青年,“我这里可不许赊账!”
“放心好了。”波提切利狡黠促狭地道,“这里有一位百合花国王呢。”
“年轻人还是少灌点儿的好!”老板娘没好气地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
“多好笑啊——罗伦兹。”波提切利捻起手中的钱币,“梅迪奇家族筑造的百合花钱币可以在全欧洲流通,她却怀疑我们的罗伦兹付不起请客的酒钱。”
“收敛一点儿……”罗伦兹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注意才回过头,压低声音道:“回答我的问题。”
“你看,你连说话都是一副国王的气势。”他摇了摇澄色的酒盏,小口浅啜,“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画家?那是因为我无法成为一个国王;而你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国王?是因为你无法成为一个画家。”
“哦,波提切利——”用手推住额头,罗伦兹苦恼地道,“我真后悔问了你。”
修长的手指在一饮而尽的玻璃杯上敲击,波提切利冲他轻眨漂亮的眼睛,“因为我拥有成为画家的才能所以我是一个画家,而罗伦兹你是否拥有一个国王的才能的确有待商榷!”
琉璃色的目光与暗夜般的眸子相碰撞,两个人相互瞪视,稍顷,罗伦兹低低笑了起来。
“敢在我面前这样说的人真是不多。”
青年也骄傲地笑了,“那你还不赶快请这个难得一见的我再喝一杯吗?”
罗伦兹微微一笑,而眼睛却浮动着夜色的迷茫……
为什么他要成为一个国王?
为什么内心深处总是隐隐地闪烁出一份深深的惶恐?
只有不断的问题……接连浮出水面,却没有人可以给予他正确的答案。
睁开眼睛的每一天,要做的事摆在眼前,机械顺利地解决好一桩又一桩,却没有渴望得到或是迫切完成的冲动。就好像明知内心有一个莫名的空洞,却不知道该如何填补。
父母早逝,但周围还是有关怀他的亲人、唠叨却又亲切的下属、吵闹任性但是才华横溢的朋友……这样的自己,难道真的是像是波提切利所说的拥有一切却不知足吗?为什么那自灵魂深处隐约传来提醒他去寻找真相的声音却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清楚地在耳边回荡呢。
嗒嗒嗒嗒……任由马蹄踏碎今宵明亮的月光,漫无目的地纵马前行,抬头仰望,天空像是铺了丝绒的幕布,多少年来光华不变……
在哪里,有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一直牵挂思念的人?
有没有什么愿望能让我即使付出生命为代价也要拼力完成?
不是别人说“你可以成为什么”,而是我,罗伦兹·梅迪奇究竟想要成为什么?
反复思考着,夜色与忧郁便混入了原本清明的眼底。
天际间有一道流星绚丽苍凉的坠落,传说,在有生命消失的地方就会出现流星。这颗流星消失的地方是——阿诺河。
星星会掉入河中吗?河水会流向哪个海洋?那海底岂不是埋藏了无数颗沉眠的星子?星星海吗?他摇头一笑。
阿诺河里虽然没有星星,但它的河畔却开满了星形的小花。在不同的国度,它有着不同的名字。罗伦兹喜欢英国人起给它的名字。
Baby’s breath——婴儿的呼吸……
风起,白花摇曳,露出的一点粉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藏在花间的不会真是一位小小的婴儿吧。
他跳下马来,慢慢踱去,拨开乱乱的白花,便看到了湛青的水晶。
啊……是长着有如湛青水晶眼瞳的小狗。伸手抱起这个柔软小巧的身体,感觉掌中有个生命正在微微跳动。
大大的眼瞳湿润美丽地凝望着他,似乎有些不安和怯懦,但却依然直直地盯住他,仿佛是要看穿他的身体看穿他的灵魂,用那一双属于赤子的眼睛……
不觉间唇边已泛起微微笑意,他把手按在左胸,就好像是在正式的舞会上面对一位初涉交际圈的羞涩少女,“你好,我的名字是罗伦兹·梅迪奇——”
那双眼睛,那双写满信赖的湛青色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只不过对它温柔一次,就可以义无反顾倾以全部去回报的单纯生命……他的库拉丽秋……
听说,流星消失就是代表有人死亡。那么……他愿意相信。
罗伦兹站在宫殿的最高处仰望满天星迹。库拉丽秋,你还活在某处吧,因为今夜没有流星……
“我要去菲埃索里。”
老旧的城边酒馆,是罗伦兹与朋友波提切利常常碰面的地方。来这里的多半是下层劳动者,他们整日为了生计而操劳,没空注意掌权者的长相,也没有人会认出他来。
“现在这个时候?”波提切利的话丝毫不掩饰他的惊讶,“你不知道吗?”他压低声调,神秘兮兮地道:“有人时刻准备要害你,你的狗不是才被毒死?”
“正确地说……”罗伦兹眉心轻扣,“是代我而死。”
“都一样啦!反正在这个还没有查清楚的时候东跑西跑不是很危险?”他不满地小声嘀咕,“这次我请你,所以下次轮到你请我……可是,死掉怎么办,狡猾……”
罗伦兹啼笑皆非,这样也算是关心他吗?
“那个点心里加了很多种毒药,有一种让我非常介意……”他攒起秀眉,那是带着极淡的花香、一种透明无味的毒药帝王……梅迪奇家族的家传毒药……
“菲埃索里住着一位家族中隐居多年的前辈,我想去问他一些事情……”这种毒药很珍贵,持有者应该也是极少数,只要弄清来源,查出幕后真凶相信并不很难。看到波提切利还要说话他摇摇头拦住他的劝阻,“放心,我会秘密前往。”
“罗伦兹……”
“嗯?”罗伦兹看着朋友欲言又止的表情,只好安抚地向他展露一个微笑。
而波提切利却用漂亮的手指托起苦恼的脸颊,惭愧地道:“我忽然发现我的口袋里面一文钱也没有,所以这一次,还是由你请客吧!”
月光穿透错落的枝桠,在罗伦兹的额头上印下细碎的光影,马儿在微颠的山路上前行……
急急前去拜访隐居的长辈,真的是个正确的决定吗?他想要的或许并非印证,而是期待着内心的臆测能被否定。
“罗伦兹·梅迪奇——”
心潮起伏,陡然听到有人喊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只见在夜风凛凛的山径上,赫然出现了一抹幽灵般的人影。
来不及惊愕与思考,下一秒,那人已长剑在手,纵马袭来。
盗贼吗?他一边躲闪,一边判断,对方骑着马,一路上却并没有听到身后有马蹄声响,看来是早有预谋而在此埋伏好的!
冰冷的剑刺来,他向后躲闪,胸口却还是被划出一条血刃,咬咬牙,他抽出马鞍里的短刀,“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有人派你来刺杀我的吗?”
“问得这么多余啊——”黑衣人碧绿的眼眸映衬着黑色的面纱显得异样危险,“梅迪奇家的继承人……呵呵——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名字哦……”
“你是法兰西的间谍?还是……”
“不要做无端的猜测了。”黑衣人轻笑一声,“天真的罗伦兹,你没有资格戴着梅迪奇家的掌权标志,乖乖脱下戒指引颈赴死吧!”
“铿——”短刀与长剑相交发出清冷的金属撞击声,相持瞪视,他吐字如珠,固执地追问:“是谁让你来害我的?”
“是谁并没有意义……”刀剑架成十字,持剑的男人不动生色地回答,左手却掏出袖中的匕首,迅疾地刺向罗伦兹的胸膛。
罗伦兹没有提防,眼见寒光袭来,只来得及把身子向右一偏,刀子便捅入了他的左臂。因这个意外,右手的持刀也随之被打掉。受了伤,没有兵器,怎么看都是自己不妙啊……
来不及思考如何脱身,已被打翻落马,一只靴子重重地踏上胸口,将他踩住。绿眸的杀手举起冰冷的剑刃,罗伦兹睁大眼睛,难道就这样被不知姓名的敌人杀死在山路上吗?
一瞬间的空白里,想到的竟然是库拉丽秋,那死在自己怀中,代替他白白牺牲了的小生命……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微妙,啊,还没有为你报仇……
“呵呵……”杀手发出轻笑,刀子贴在他的脖颈上,“罗伦兹,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
“我想看到你的脸,还有最后的星空……”他坦言。
“哦哦。”杀手眼中光芒一闪,吹了声口哨,“还有你鲜红的颈血喷洒在我银白剑刃上的瞬间,多么美妙的画面,罗伦兹,你真是懂得欣赏美丽的人呢。呵呵呵呵——”他俯下身子,冰绿色的眸注视着罗伦兹的脸,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半晌才道:“罗伦兹,我欣赏你的勇气,但……”他眨眨眼睛,“是你漂亮的夜空色眼睛救了你……”
伸手拔下罗伦兹的指环,他移开长剑,“有了这个,我大可回去覆命。而你,难得我放你一命,想珍惜的话,就不要回家哦——”
冰冷的手指抚摸着劫后余生的脖子,罗伦兹的脸色在夜风中刷白如纸。清冷的月光下,绿眸杀手纵马而去的方向,正是山下的翡冷翠,他的翡冷翠。
血液凝结成块,哽噎喉头。思及杀手的话,罗伦兹面对死亡没有颤抖的身体开始战栗。
家族、家族,这与生俱来的尊贵烙印,纵然是枷锁,却也同样是他内心的骄傲。不能想象会是身边的人要害他,不!这不是真的!
他慌乱地跳起来寻找马匹,他要回到翡冷翠,他要证明那个杀手只是觊觎梅迪奇与翡冷翠的敌人故意安排前来离间的凶手。
对!没有理由!不可能的!家族里的亲人怎么可能会害他?是毒药流落到了其他人手中!是他们在策划挑拨!
纵马狂奔,却因莫名的慌乱握不稳缰绳,一个颠簸,便自马背上摔落。受伤的左臂先行着地,一瞬间攻心的痛楚竟让他晕死过去。
黎明,浅浅的晨光透过枝叶,投射下斑驳的绿影。马儿嘶鸣,喷来阵阵热气,他缓缓转醒,睁开眼睛。希望一切是梦,伤口传来的疼痛却残酷地告诉他这是清醒的现实!忍住身体的不适,他咬牙爬起,翻身上马。
回到城内,感觉气氛异常,本该清冷的早晨,竟然到处是涌动的人群。经过激烈的打斗,他的脸上蹭了泥土和鲜血,已经令人辨认不出是平常那个优雅的贵族青年。他牵着马,跟随人流来到利卡狄宫前,还不及向周围问询,广场中心的发言者就抢先一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叔父皮耶鲁正在慷慨陈词,在他挥动的手指上闪光的正是梅迪奇一族领袖荣誉的标志——嵌着百合花纹样的祖母绿指环!
声音抵在喉头,发出的是令自己都被吓一跳的嘶哑,喃喃地问向身边的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是一场不幸。”那人揉了揉发红的鼻子,“国父柯西莫选定的继承人,那位年轻的罗伦兹大人昨夜突发伤寒逝世。皮耶鲁刚刚公布了这个不幸。听说罗伦兹大人临死前把翡冷翠和梅迪奇一族都交付给了他。真让人心里不安啊,本来是那么好的一位大人……”
接下来的话,罗伦兹已经听不到了。
他浑身就像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冷水,凉沏骨髓,他几乎怀疑这是一场梦。站在那里一脸痛惜的男人——他的亲叔叔,那个平素慈祥的、总是关心着他的皮耶鲁叔叔,竟然会是暗杀他的主谋。
他还活着,却已经被自己的亲人宣判了死刑……
“我决定请我们翡冷翠的著名画家,同时也是罗伦兹生前最好的朋友波提切利来为罗伦兹画遗像。”皮耶鲁一边说一边把身边的年轻人介绍给大家。
“真是……太让人遗憾了……”波提切利清冽的嗓音中夹杂着沉痛的呜咽,“我早就发现他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可他还是忙于在各种公务中奔走……”
波提切利——罗伦兹瞬间陷入了情绪的恍惚,脚步踉跄,他听见牙齿发出咯咯颤栗的声响,那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大的冰砸向他的心底。
一直认为没有人可以比他更了解自己,昨天晚上还在一起谈笑风生……
喉咙涌起一股腥甜,头晕目眩,他捂住嘴,再拿开时,手上带了鲜红,双眼却满是散落灰尘的黑……
是的,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就应该想到,除了他,自己要去菲埃索里的事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之所以没有想到,是因为心在拒绝相信吧……
望着台上的青年,那美丽的风神异秀的波提切利,傲慢的眼角,漂亮的唇线,一切和昨天的你有何不同?为什么却陌生得让他不敢相信……
由你口中证实我的死亡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没有人会怀疑呢。因为……因为你是和罗伦兹最要好的波提切利嘛……
他苦涩地笑了,眼角不觉淌下泪水。
好想就这样消失在人群里,他忽然间就失去了全部的存在立场。
昨天他是翡冷翠的王,昨天他还被朋友、亲人的关怀包围着,昨天……呵呵,竟然可以在旦夕之间乾坤颠覆。
信赖的朋友与亲人一朝变成了欲置他于死地的敌人,相反,倒是那未曾谋面的杀手放了他一马。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种什么样的悲哀?还能否去相信别人,去爱别人?
他僵硬地转过肩膀,自人群中走向来时的城外。
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只是出于本能明白,没有看到尸体却宣布了他死亡消息的叔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不会放过蛛丝马迹来寻找和消灭他的障碍。
孤独的身影,背对着熟悉的城市,那里是被称为百合花之城的翡冷翠,让他的心碎成片片花瓣的翡冷翠……
颠簸的马车,在雨中困难地前行。满载着哀愁,显得格外沉重。
因贫瘠远走他乡的人,为生活流离失所的人,以及被危险笼罩不得不逃亡的人……
青年抱着腿,蜷缩在马车的一角,漠然的眸子看着窗外的雨。
分明是春天,这雨却像是秋雨,稀疏持久,沙沙地打着林间的树叶,砂砾不平的地面由潮湿渐渐变得泥泞。雨点激起无数的水泡,旋即幻灭,如人世间一个又一个自希望至绝望的梦境。
马车薄薄的四壁渗透出雨天的霉味,每个人都因潮湿的气息显得心浮气躁。
“车夫!你就不能再赶得快一点儿吗?”壮硕的大汉连声咒骂,“这一带可不安全!”
“没办法。”帘子撩开,车夫满是雨水的脸探了进来,“路难走啊!”
四月的雨是诗人的情侣,却让失落者厌恶,它总是湿湿冷冷、缠绕指尖,提醒着你挥之不去的记忆,所有受过的伤害都会在这样的天气里重现在脑海里。
沙沙沙,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它如此轻微,却偏偏可以穿透一切喧哗固执地钻入耳膜,打入心底。沙沙沙……这让人哀伤的雨水奏鸣曲……
有人吹起了竹笛。
清扬的音色竟压住了扰人的雨声,沉浸在自己心绪中的青年也不禁侧头看去,吹笛的人就坐在他的身边。注意到对方执笛的手布满细碎的伤痕,他心中起了警戒。
感觉到视线,吹笛人也调转过头,看到青年的瞬间,他有些微的诧异,细白的皮肤,优雅的坐姿,夜色的发洒落在肩头,就好像是把珍珠混入砂砾,这是个卓然超群的青年。
“对不起,我打扰了你吗?”他放下笛子,歉然地问。
“哪里。”青年没有料到他突然开口,有些窘迫,“是我打扰了你。你吹得非常动听。”
“不值得称赞……”吹笛人浅浅地笑了,米黄色的头发映衬着蓝色的眼珠格外地清俊,“小伎俩而已。”
“你是外国人?”青年敏感地盘问。
“嗯。”吹笛人依然友好地回答。“你呢?从哪里来?”青年的脸色随着这个问题而变得黯淡。
眼光犀利的吹笛人善意地转了话题:“我叫阿瓦诺。”
“好名字。”青年微笑,“你的笛声真的很动听,在这样的天气里听可以给人以力量的感觉呢。”
“力量?”阿瓦诺张了张唇随即苦笑,“我只想快点儿到达下一个城市,让我买点儿吃的补充一下肉体所需的力量。”
“呵……真幽默。”青年忍不住再度微笑,放松了几分。
“这就是生活,从来没有挨过饿的人才觉得是幽默。”阿瓦诺一边说一边却为自己语言中的说教意味涨红了脸颊。
这是个可爱的人啊……青年托着半边脸,半晌微笑着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来自百合花城。”
百合花?阿瓦诺一怔。
“怎么了?”
“啊……没事。”他掩饰地搔了搔头,“想也是啦,马车从翡冷翠开来嘛。”
看出他的不自然,青年有些疑惑。
被这样注视,阿瓦诺更加不好意思起来,看了看左右,满面通红地小声解释:“其实呢,我喜欢的姑娘叫阿卡……所以,嘿嘿……”(注:阿卡是一种百合)
原来如此。看他这么腼腆,青年有教养地暂时把目光微微上移,假装咳嗽了几声,决定换个话题。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那么多的伤……”
“呃?”阿瓦诺看了看双手,“你说这个?因为我是个玻璃工匠,难免会受点儿小伤。”
原来是这样,青年松了口气。提起玻璃匠人,他随即想到,“那你是威尼斯姆拉诺岛上的人喽。”(注:威尼斯姆拉诺岛是世界闻名的玻璃手工艺制作地)
听他提起这个地名,阿瓦诺本来明亮的眼底飞快地浮上一抹痛灼,脸色也随之苍白了起来。
青年立刻后悔自己的多嘴,“对不起……”每个人都有不愿谈及的伤心事呢。
“不……不是你的错。”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手开始绞弄竹笛,低下头,米黄色的头发撒落在纤细的脖子上,“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犯了罪,被从那里放逐,赶出来了。”
犯罪?青年不可置信。眼前的阿瓦诺看来真诚善良,怎样也无法将他和罪犯联想在一起。
“你很惊讶吗?”阿瓦诺虽然垂着头,却好像能看穿他的想法,“有些地方自有规矩,犯规者就会被视为犯罪者。”
“这个未免有些……”青年不能认同,“犯规连犯错都不一定是,因为规矩本身就不一定正确。”
“……可是我们那里就是那样子。”
青年一时无语,想不出安慰的句子。
阿瓦诺抬起头用力地笑了一下,眼底又呈现出明亮的色泽,“不过没关系!我会努力的,等我多赚一点儿钱,找到一个统治相对温和的城市,再想办法偷偷回去接阿卡,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生活得很幸福!”
看着他灿烂的笑脸,青年不禁愕然。
“你……真是……”
“天真?”
“是有勇气。”青年赞叹着“你好坚强。”要是他,也能这样坚强就好了……
“耶?第一次有人这样说呢。”阿瓦诺脸又红了,再度小心地瞄了瞄左右。
青年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啊……”阿瓦诺很懊恼,“嘲笑我……”
“不是啦。”他笑着解释,笑容却忽地凝滞,忍不住伸手摸上脸颊,他竟然又笑了?发生了那样的事后,他还可以这么快地笑出来?人类,还真是拥有相当强韧的恢复力啊。
马车忽然一颠,停了下来。
“搞什么!快赶车啊!”车内的大汉不依地向车夫叫喊。
“没办法啊!”车夫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边回吼道,“雨太大!马车太重!前面路又不好走!得先停一下!”
大汉骂骂咧咧的,但毕竟也无可奈何,一车人被困坐在雨中。女人怀抱的小孩子被吵醒后又大哭了起来,大家的心情都差到了顶点。
阿瓦诺再度吹起笛子,清凉的笛声竟有着缓解焦噪的作用,小孩子慢慢地不哭了,连那大汉都闭上眼睛满脸困倦地聆听起来。
望着眼前的一幕,青年迷茫了起来。力量是绝对的,而超越力量的力量又如何解释呢?在这不安的令人厌恶的雨中,只不过是一首曲子,竟可以悠扬到打动人心的境地吗?
嗒嗒……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传来,车夫警觉地竖起耳朵,探了下头,脸色变的比天气更阴郁,“我们遇到强盗了。”
“什么?”大汉喊了起来,“你和强盗是不是一伙的啊!故意停在这里!”
“你叫个鬼!我也害怕遇到强盗!”车夫蹙眉看着愈来愈近的人群,放下了手中才抽出的刀子,“不行,对方人太多。各位——”他转身向马车内的人迅速交待:“这一代的盗匪很凶恶,如果他们要钱,大家就给他们,千万别反抗。”
“该死的,老子的血汗!”大汉从包里拿出短剑准备一拼。青年紧紧地皱起了眉心,这里的盗匪竟敢如此猖獗?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车夫与人们习以为常的神态。
“你住手!”车夫气势凌人,夺下他手中的剑,“车里有女人和孩子!”
被他一吼,大汉气短了。马车早在说话间已被包围。
大概十个左右的强盗把人们全都赶下了车,恐惧愁苦地站在冰冷的泥地里。强盗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搜抢财物,见都是些没太大油水的穷人更是不满地厉声咒骂。
青年心下气极,但顾念身边有老弱,怕惹怒盗贼大开杀戒,只好不语。
强盗轮翻搜刮,到了他们身边,他冷冷地掏出怀里的钱袋掷给他们。身边的阿瓦诺却和强盗挣扎了起来。
“没有——真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阿瓦诺拉紧衣襟。
“你小子找死!敢骗我?我明明看到有闪光的东西!拿出来!”强盗遇到这个出乎意料的抵抗者,心里愈发火大。
阿瓦诺细瘦的身体虽然抖瑟却还是坚绝地掰开强盗的手,“没有,什么都没有的……啊!”语言中断,原来是强盗急不可耐,竟一剑刺穿了阿瓦诺的身体。
“你——”青年阻挡不及,看到鲜血涌出,全身都因这愤怒而战栗,“你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律法吗?你做下这种恶行,就不怕受到地方的追捕吗?”
“哈,又一个找死的。”强盗大笑,“追捕?谁追捕?哪个当权的老爷领主有闲心管我们的事。哈哈哈……啊——”
强盗的笑声在下一秒被截断,变成了惨叫,不可置信地瞪着突出的眼珠,看着没入小腹的短刀。一手抱着倒下的阿瓦诺,青年另一手正牢牢地握着那把刀柄,他睁大眸子,美丽的夜色眼睛就好像被点燃了火焰般炽热起来,猛地抽出刀子,血花“刷”地飞溅到他的脸上。
强盗轰然倒在了污水泥泞中,周围有了片刻的沉寂。
强盗们停下抢劫,都望了过来。青年紧紧咬住唇,潋滟的眸子四下环顾,马车上的老弱妇孺都吓呆了。一时义愤,他按捺不住。现在该怎么办?
“你逞什么英雄啊!”同是车上的受难者竟然破口大骂,“那个小白脸死就死嘛,谁让他爱钱不爱命,你想为他报仇也不要连累我们好不好!”
一柄长剑架在了抱着小孩的女人的脖子上,持剑的强盗头子浮现出森冷残酷的诡笑,“正义者?呵呵,我现在要杀她,你的正义能阻止我吗?”
青年在唇上咬出一排血痕,“我杀了你的人,你想泄忿就杀我好了,别碰别人!”
强盗歪着嘴笑了起来,“好有趣的家伙哦,明明身手不赖却不逃,为了这群不相干的人?好,冲你这么英雄,就让你当回英雄!我不杀她,我杀你——”不怀好意地掏出一把飞刀,“兄弟们!都看看这位英雄是如何动也不动地接受我这一记夺命飞镖吧!哈哈!”
自己大概是命里该绝吧。青年心下讪笑自己时运乖桀流年不利。
强盗的手腕一动,刀子笔直地射向十步之内的青年。眼看悲惨的一幕又要发生——
“主人——”随着一声属于少女清柔愉悦的声音,一个软绵绵的身体忽然从旁杀出,扑挡在青年的胸前,他心下一凛,来不及思索,先看到一条细长的软鞭斜斜地飞来卷走了已刺破少女背上衣物的凶器。
“真是千钧一发!”含着笑意的声音来自一个穿着浅蓝色衣裳的俊逸男子,他灵活的眼珠一转,就将鞭头紧绕的飞刀向发射者原物奉还,“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可要小心接好哦。”
回答他的当然是强人中招后的一声惨叫。
“敢动本大爷看好的人!你们统统罪不可赦!”三角眼的家伙也随之出现,操着大嗓门,以切葱砍菜之势杀向抢匪。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废话主义耶。看来稳健的中年帅叔叔受不了这两个似的摇了摇头,顺手把靠近他的强人一拳击倒,一个字,“——杀!”
三名圣骑士就这样神兵天降,相当有气势地出场了!
第三章 圣者的福音
温热的身体,湛青色的眼睛,无邪的视线充满信赖和感情,她仰着小小的面孔,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不断落下的雨滴,无声无息地打落在少女光亮的长发里,像是为她别上了数不清的珍珠别针,流动闪烁的晶莹中,那是个甜美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少女……
瞬间,他有些恍惚,明明是陌生的面孔,为何又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淡淡飘逸的花香盈满鼻端,在少女清澈剔透的眼眸中,分明看到了楚楚摇动的小白花……
片刻的失态,他收敛心神,捡起短刀,打算加入三位骑士的行列打退强盗,回头环顾才发现……
“真是厉害啊。英雄啊英雄!”适才还骂过自己的平民甲,一边捡着失而复得的财物一边大声赞扬着那三名骑士。
强盗们倒的倒、跑的跑。看来战斗已在瞬间搞定……
“什么嘛。”似乎是正义人物的三角眼帅哥一脸的不满,“根本就不好玩!他们太不禁打了!”
“就是啊……”蓝衣美男子薄唇微扬,蹙眉将鞭子盘回到腰上,柔和的五官拧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向强盗们惊惶逃窜的方向望去,以百分之百不解的语气在问:“连我这么柔弱斯文的艺术家都打不过,竟然也敢学人家入会当强盗?”又重重地踩了一下垫在脚下的垂死者,“你说对不对啊,老兄。”
“拜托!”强盗在被踩碎背骨的同时呐喊出最后的不平,“你哪里柔弱啊——”
“你们是……”他微微惊愕,迷惑不解,这几位是骑士吗?来不及细问,另一声低低的呻吟已拉回他全部的注意力。
“阿瓦诺……”他心痛地抱起面色如雪的玻璃匠,看到他紧掩的胸口下鲜红的血液已染满了青色衣袍,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生命的光彩正在渐渐熄灭。
为什么……这样谦和、开朗、纵然在逆境中也不会对生活失去希望的阿瓦诺,为什么偏偏是他要成为这场灾难中的丧命者?
青年抱住他,心底惶然地蹿起对恶人恃强凌弱的气愤和对生命脆弱消逝的无助。分明是才认识的人,可是,他却很喜欢他,喜欢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喜欢他柔韧不屈的笛声,为什么……
雨在不知不觉间小了,流淌到他手上的是汩汩温热的生命,眼角湿润,不想见到生离死别,想要逃却偏偏逃不开。离开翡冷翠的那一天他就对自己说,不要再轻易相信别人,不要再轻易对别人投注感情,为什么他做不到呢……遇到了喜欢的人,还是想要和对方成为朋友;见到了不平的事,依然忍不住蹿起难抑的激昂;遭遇了悲伤和不幸,也还是会脆弱的流泪……
阿瓦诺的唇微微翕合,他忙贴上耳朵,听到他气若游丝地说:“我怀里……”
怀里?他皱起眉,伸手探进他的怀中,阿瓦诺用生命悍卫的究竟是什么呢……
初晴的阳光射来,照耀在他们湿漉漉的身上,青年手中的是一朵纤柔透明的玻璃花。
用玻璃精心打造的百合,清澈剔透,晶莹闪耀,沾染了阿瓦诺怀中的鲜血竟像是有了生命般在风中舒展招摇着每一瓣夺彩的炫目。
望着它,阿瓦诺苍白削瘦的脸上也绽放出迷梦般的光彩与最后一抹生命的光华,他咳出一口鲜血,轻轻地笑,轻柔地念,就像唱歌一样地说:“……在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幸福岛,那里住着我心爱的姑娘……金色的长发配上透明的花,最漂亮了……”痴痴地望着百合,眼中凝聚的璀璨,宛如黎明时的星子渐渐暗淡……
“不可以!你不可以就这样死!”青年摇晃着他,急切地道,“你还要去赚钱,去找一个安定的城市,去接你的阿卡,两个人在一起,就会很幸福,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你不可以就这样……”
“可是……”阿瓦诺脸上漾起最后一朵笑,浅浅的笑,像初晴下的玻璃花带着虚幻的一碰就会碎裂的味道,“可是我做不到了,替我……替我对她说声对不起,告诉她,不要再等我,还有……还有,我爱她……”
见到青年重重地点头,阿瓦诺露出放心的笑容,伸手触碰他的手指,“朋友,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紧紧握住阿瓦诺伤痕累累却可以打造出美丽的十指,念出那个令自己的心也要碎裂成片片花瓣的名字:“罗伦兹·梅迪奇……”
强盗退去,马车重新出发,罗伦兹为了安葬阿瓦诺,没有上车,看着车子摇动着消失在视线彼端,他静静地站立着,有些茫然。树叶轻动,叶稍上流下透明的雨珠,犹如泪滴洒而下。
“罗伦兹,别再伤心了!”三角眼不顾他人心绪满面春风地拍着他的肩,“生活是充满美好的!未来是充满希望的!你要不断地向前看,风雨过后是彩虹!瞧,你已经遇到了堂堂天才的我!所以放心吧!我一定会帮助你夺回翡冷翠!事情就交给本天才吧!哈哈哈哈——”
另外的二男一女在树下窃窃私语。
“那个家伙在那里搞什么笑啊……”
“他简直一点儿都没有考虑人家的心情,还‘哈哈’咧……”
“是啊,还什么风雨过后是彩虹,真蠢耶。一想到我们的名字竟然和这种人连在一起,我真的觉得很……”蓝衣美人犹豫着该不该直说。
“耻辱这两个字最好就不要说出来了吧。”中年绅士严肃而肯切地大声告诫。
“那是我要说的台词好不好!”三角眼耳朵相当灵敏,立刻大吼道。
这些人到底是谁?罗伦兹奇怪地打量他们,“你们是……”
站在身畔正在大喊大叫的是位三十岁不到的青年,颀长的身体,端正的五官,特别浓密飞扬的眉烈焰般地向上卷起,如果不是那个尖刻的三角眼盛满了过度自信的骄傲,还可以说是个潇洒的帅哥。
“抱歉抱歉,的确是这个三角眼太过失礼了,我——拉斐尔替他向您道歉。”身着蓝衣的美男子露出可爱的微笑。
他看起来要比第一位年轻舒服很多,尖尖的下颌配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举手投足都给人以优雅柔和的感觉。月白色的底衬,外罩手工精致的浅蓝色缎袍,简单的配色却装饰精巧。长长的袍角拖到脚跟,有种古雅的味道。
他轻撩起外袍,伸臂在胸前轻盈地向他施了一礼,“我,拉斐尔,本业是画家,目前兼职做陛下您的圣骑士!愿为您效劳。”
“什么三角眼……哼哼。”米开朗基罗从鼻子里哼出冷笑,“一群没有美感的家伙,我这明明是标准的单凤眼!至于我的大名……呵呵,说出来不要吓到你哦。”他仰头闭目,沉浸在自我陶醉的神情中,一手向后捋起洒落的额发,一手叉着腰,摆出单把茶壶的造型,“我就是——名震罗马人称天才的雕刻家,堂堂的米开朗……”
“我是达文西。”第三个上前的中年人有一张冷漠的脸孔,他向罗伦兹做了最简单的自我介绍,却打断了米开朗基罗潜心布置的造型致词。
“你这个臭老头!”米开朗基罗气急败坏,“竟敢擅自插话!难道你的妈妈没有教导过你不遵守秩序的人生将会注定失败吗?”
“总之啊,那个烦人的家伙叫做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干脆利落地帮他说出来。
“啊——”米开朗基罗又发出一声惨叫,“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竟敢打破我的计划!”
这种家伙也有计划吗?达文西很有耐心地按住自己跳动的眉角,“你有什么计划?”
米开朗基罗抱住头,一脸痛苦地说:“我本来打算给豪华王留下一个特别深刻的印象,要堂堂正正地念出我的名字让他牢牢记住的!”
“放心好了……”拉斐尔看了看面部微微抽搐的罗伦兹,“我想你已经达到效果了。”
“兼职圣骑士?”罗伦兹有些困惑,难道他们是要跟随自己?
拉斐尔漾起讨人喜欢的招牌笑脸,“大致的事情,这两天我们已经了解了。您目前正在遭遇危险,我们三个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助您化险为夷。至于我们的身份和这么做的理由解释起来实在太过复杂,一时难以说清,希望您可以相信我们,共同携手夺回翡冷翠!”
“有什么复杂的!你的理由只四个字,就是艺术总监嘛!”米开朗基罗想起新仇旧恨,“再说!你以为你这样随便说说人家就会相信吗?”
“那要我怎样讲呢。”拉斐尔浅浅地一笑,拿眼角瞟向他,“说我们是他未来的儿子用超越自然的神力轰隆一声变来的吗?你不觉得真实比不可思议要更加不可思议吗?”
“我们有证人啊——”米开朗基罗一把拉过眨着大眼睛看他们吵架的少女,“让库拉丽秋来说!”
库拉丽秋?罗伦兹的视线投注到少女身上,少女在他的注目下打开柔软的笑容,自唇齿间滑落出清丽的声音分明是陌生的,却荡漾着似曾相识的温度。
“主人——请你相信他们,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很幸福地笑着,哇咧,她和主人说话了耶!一会儿一定要向拉斐尔先生借纸和笔把今天的日期记下来做一生一世的记念。
果然是神的奇迹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神会把她变成一个少女,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可以用自己的双臂捍卫主人了!嗯!少女的眼眸闪闪发亮,双拳紧攥,库拉丽秋加油!
她也叫库拉丽秋?罗伦兹瞳孔微张,非常诧异。这是巧合吗?望着那双同样是湛青色的美丽眼睛,他不禁结巴着道:“你……你为什么叫我主人?”
耶?主人不认识她了?库拉丽秋眨了眨眼睛,对喔。现在的自己是个人类少女了,那……她为难地搔了搔头,求助地望向拉斐尔。
“那是因为她——库拉丽秋是您家里的侍女啊。”拉翡尔连忙替她掩饰,无论如何,告诉普通人这个女孩是小狗变的也未免太过“那个”了。像他们三个当初在教堂里听她比手划脚地讲了半天才不得不相信呢。毕竟,在他们生活的身边,就有着一个能和动物交流、各种指标都远超常人的乔凡尼安。
库拉丽秋晶亮的眼眸再度窜升崇拜的视线,拉斐尔真的很聪明耶。小狗的直觉果然没错!
侍女?罗伦兹费解地看着库拉丽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见过主人呀。”库拉丽秋甜甜地笑着如数家珍,“还有厨房里的莱爱娜、纱纱、亚妮我都认识,主人的马夫叫艾伦,主人喜欢看书看星星,喜欢吃甜甜的豆馅点心……”
“好了……我相信你。”罗伦兹举起双手,再说下去,她连他脚上袜子的颜色都要一并公布了。利卡狄宫那么大,佣人又多……可是……
他狐疑地再度望了一眼少女,少女正对他用力地微笑着,阳光自树叶的缝隙间打落,照耀得她洁白的脸颊更加晶莹剔透。
“主人——我好高兴可以再见到你!”少女歪着脑袋,灿烂地微笑着。
唉……算了,罗伦兹眼珠悄悄转向左上方,就当她是利卡狄的女佣人好了……
安葬了阿瓦诺,达文西去附近的小村落买来马匹和食物,五个人升起火堆烘烤被雨打湿的衣服,一面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哪里?”拉斐尔递给罗伦兹一个馒头。
罗伦兹抱膝坐着,接过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他还不能完全相信他们,虽然他们及时出现救了他,但一思及波提切利……就觉得任何人都不像表面那样简单了。
看了眼倚靠在自己身边的长发少女,奇怪的女孩……好像很喜欢亲近自己,更奇怪的是对于她这样不合礼仪的亲密举动他竟然不会有任何违和的抗拒感,也许是因为她还很小吧……
拉斐尔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地图。
“我认为我们现在……”
“当然是杀回翡冷翠——”米开朗基罗兴奋地说,“把坏蛋们杀一个片甲不留!”
黑线爬上拉斐尔的额头,他转向达文西,“多给那家伙一个馒头。”
“有数的。”达文西习惯勤俭。
“没事,那把我的给他好了。”
“耶?”米开朗基罗双手交叉拦在胸前做出防卫的动作,“拉斐尔对我好?天又要下雨了吧。”
“我是要拿馒头堵住你的嘴。”
“怎么?你是怀疑我的计策吗?”
“你那是计策吗?”拉斐尔的眉毛被迫向眼睛靠拢,“杀回翡冷翠?凭我们几个?想得太轻松了。”
“没错。”火光映着达文西冷然的脸,“现在回去的话……”他望了眼罗伦兹。
罗伦兹黯然地道:“恐怕我那叔父大人会说我是冒牌的,而你们也会被以野心分子的身份斩首。”
“对哦!”库拉丽秋狠狠地咬着馒头,想象这就是皮耶鲁的脸,“那个臭老头,是个阴险的大坏蛋!”哼!还踢过她呢,不爱惜小动物的人绝对不会是好人的!
罗伦兹望向她,少女的表情马上多云转晴,笑得甜甜的,“主人?您要喝水吗?我倒给你。早就想倒水给主人喝了。”
搞不懂的家伙……他托起脸颊。
“那我们该怎么办?”米开朗基罗皱起飞扬的眉。
“我们只有一条路——”拉斐尔的树枝停在地图上的某一点,“去罗马找教皇主持公道!”
“这到是个好主意……”达文西思索着,“罗伦兹,你有没有能证实身份的东西?”
“本来有,现在已经没了。”罗伦兹看了看手指,常年戴着戒指的地方留下青白的痕迹。
“那就麻烦了……”一群人重又皱起眉。
“不过我小的时候祖父曾带我去拜见过教皇。”他淡淡地陈述。
“那你不早说!”米开朗基罗豁然开朗,“既然教皇认得你就更好办了!我们去罗马!去找教皇老头——”
“哪有这样容易啊。”达文西垂下眼帘,“你们该不会忘了现在在位的教皇身边可没有我们的乔凡尼安殿下啊。”
“想那么多干吗?到时候再说喽!”米开朗基罗踌躇满志,“如果那老头不施援手,我就凭我天才的技艺征服他!大不了露一手帮他雕个石像喽!哈哈哈哈……”
注视着叉腰大笑的男子,众人无言以对,罗伦兹苦笑之余也不禁微微羡慕,“这种乐观的个性是怎样养成的啊……”
拉斐尔和达文西闻言均想:那得问你啊,他们早就想知道了,豪华王殿下是怎么培养米开朗基罗的,竟让这小子成了今天这种德性,总不会是天生的吧。天才与天灾果然只有一字之差啊……
眼看天色渐晚,他们决定住一晚,明日再上路。
罗伦兹不想给附近的村民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坚持不肯投宿,于是一行人只好露宿荒野。
春天的夜晚,因为刚下过雨,空气中聚集着湿凉的水分子。
达文西曾在各国间飘荡很习惯露宿,很快找好地方并从马背上拿出准备好的毛毯;米开朗基罗唠叨着可悲的天才竟然也要委身大地等等,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倒头大睡。
罗伦兹睁着眼睛,直到身边的人慢慢传来均匀的呼吸,也依然无法入睡。
“唉……”忍不住发出清幽的叹息。
“主人……”小小的声音响起,他侧过头,看到少女披着毛毯向他爬过来,“你睡不着吗?”
“嗯。”
“我也是。”她小心地迈过米开朗基罗,依偎到罗伦兹的身边。
“你也是?”罗伦兹略感诧异。
“是啊。”女孩子很乖地回答,“我一想到还能见到主人,一想到主人就在我的身边就开心的睡不着。”小女孩……罗伦兹微笑了一下,不由得把声音放柔,“你是来找我的?待在利卡狄宫不好吗?”不管掌权者是谁,侍女的生活应该毫无影响。
少女仰首,“主人在的地方,才是库拉丽秋的家,主人如果住在小木屋里,那小木屋就是库拉丽秋的利卡狄。”
罗伦兹闻言,心中一震,看过去,小女孩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注视着她,心中有个冰冻的地方竟悄悄地融化了一角,他不由得露出温柔的微笑。
“主人……”库拉丽秋惊艳地捧住脸颊,“你笑了哦。”
“我不是一直在笑吗?”他低低地问。
“可是刚才的笑容才是主人的笑容啊。”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温柔微笑的主人,亲切的主人,这样的主人才是她熟悉的罗伦兹,希望主人可以早日忘记悲伤的事,她想守护他,他的安全,还有他的心。
“库拉丽秋……”他轻轻念着她的名字,伸出手指卷起一绺她的卷发,对上她的眼眸,心里竟然会漾起温暖的感动,不管她是谁,竟然在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背弃了他的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对他说,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利卡狄。温柔得令人快要哭泣的话啊……
主人的表情好像就要哭了……库拉丽秋意识到的时候,手已经抚上他的头顶,“啊。”她怯怯地想缩回来,自己太无礼了。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指,望向她的漆黑眼眸倒映出了一天的星子,拉起她的手,慢慢移到唇边,轻轻地印下一吻。
“主人……”她觉得心怦怦地跳,呼吸也困难了起来。
“别叫我主人……我已不是什么殿下了。”半垂的睫毛修长浓密映出温柔的眸光,“叫我罗伦兹吧。”“不!”她以为他还在在意,连忙表白,因急切,白皙的粉颊窜上深色的红,“主人就是主人,永远是库拉丽秋心中的主人!主人一定会打败坏蛋重新夺回翡冷翠的!”
罗伦兹安静地注视着她,不知不觉间已说了内心的想法:“其时……我并不是那么想要夺回翡冷翠……没有谁能永久地拥有什么,权力是虚无的。”
“嗯?”库拉丽秋微侧过头,不解地转动晶莹剔透的眼睛。
“库拉丽秋,”罗伦兹移开视线,仰望星斗,“你知道哪一颗是北极星吗?”
不懂他为何突然转了话题,但她乖巧地回答:“我知道哦,那颗那颗——”
顺着少女举起的手臂,他看到熟悉的明亮星子,“可是你知道吗?它不会永远都是北极星。”
“耶?”库拉丽秋不懂了,愕然地问:“星星也会改名字吗?”
“不是改名字,而是,星星的位置会改变,现在我们看的北极星只是暂时在这个岗位,也许再过二十万年,它会转动,那时候,另一颗星星来接替它的位置,那颗星就会成为人们眼中的北极星。所以现在这颗也只不过是暂时代任……”
“库拉丽秋不懂耶。”少女闷闷地说出心中的感受,“可是,可是我听了后觉得好难过。”
“难过?”
“嗯。”少女坐起身,用力地点点头,“只是暂时担任北极星,这句话让我好难过。”
罗伦兹也坐了起来,双手托起脸,“是啊,我也觉得很难过。想想看,人们不会去区分这是上一任或是下一任的北极星,只会一直把它当成同一颗星星来看待,物转星移,过去的、曾经闪耀过的星子有谁会记得呢?”怅然地抬头,在星光下几近透明的脸庞仰着,夜色的半长发在风中轻漾,丝丝缕缕,拂过少女的眼前,在心底烙下飘忽美丽的印迹……
“主人啊——”少女幽幽地开口,“库拉丽秋一定会记住它,主人好厉害,懂得好多事情哦。今晚的星星不是明天的星星,但是今天的光芒我们看到了就会记得哦。”
呵呵……乖巧的少女。罗伦兹望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些微的歉意,“对不起,让你露宿,你是女孩子啊……”
“没关系,主人是怕给村民们带去危险吧。”少女露出得意的笑脸,“主人最善良了!”
看到少女一副将自己视为自豪骄傲的表情,罗伦兹忽然不晓得该说什么。这样望着她,奇异的熟悉又会涌上心头呢,他拍拍膝盖,“来,你躺在这睡吧,这样舒服些。”
“主人你好好哦。”库拉丽秋开心地把头枕上去,罗伦兹拉过毛毯盖住纤细的少女。少女慢慢睡着了,还挂着甜甜的微笑,看着她,他也不由得开心地笑了。
风吹来,小小的身体瑟瑟地抖动,他伸出手臂拥住她,好轻盈,就像拥着羽毛一样,如此易碎物品一般的少女呵,就是用这样小小的身体,在白天里勇敢地挡在他的身前,那是怎样一种勇气……
库拉丽秋、库拉丽秋……怎么会记不得曾经遇到过你,这样可爱的你,我竟会忘记吗?
还是,你本来就是一个天使?
用了库拉丽秋的名字前来悍卫我的守护天使……
我的小淑女……
怀抱珍贵物品般拥住少女,罗伦兹不知不觉也睡了。天上的星光灿烂地俯瞰凡间的人们,一颗一颗,像是燃烧着的小小火苗,星星的光是守护的灯火,不管它们转移到如何的位置,都一样含笑守望……
第四章 阿西西的盗贼
翌日,五个人整装待发,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决定走小路。因为才下过雨,山土松动,不时有栽倒的树木横卧阻隔,造成山路更加的崎岖。遇到这种状况他们只得下马徒步,一路行去,比预计慢了很多。带得水和食物也差不多快吃完了。
“水没有了,”米开朗基罗摇了摇水袋,“我们去附近的村子里补给一下。”
拉斐尔看了看从上一个村子弄来的地图,“再走不久就可以进入阿西西的领地,那里相对安全一些。我们还是再坚持一下吧。”
“我很渴啦——”米开朗基罗不满地抗议,“这里已经离翡冷翠有相当一段距离了耶,只是去村子里买水不会出事的!”
“你一个大男人吵吵嚷嚷不觉得难看吗?”达尔文皱眉,“库拉丽秋都没有喊过苦。”
“她当然不觉得啦,她根本玩得不亦乐乎,你们看她的样子——”
顺着米开朗基罗的手臂,果然……
不顾衣裙被路边伸出的枝桠勾出三角口,少女蹦蹦跳跳地采来粉白的野花捻成一束编织花环,笑语盈盈地对着罗伦兹献宝,“主人,好不好看?”
望着少女唇边格外灿烂的微笑,罗伦兹竟觉心底泛起一股甘冽的舒爽。
“库拉丽秋要不要喝水?”他体贴地问,并伸手擦去少女头上的汗珠。
“我没有事啊,因为我含着这个——”少女笑兮兮地吐出粉红色的舌头,露出噙着的花瓣,“甜甜的,很好吃呢。”她歪着脑袋。
“不可以乱吃东西……”他握拳轻敲上少女的头,心情有些复杂,“路边的野花有毒怎么办?”
“喔——”少女眨着眼睛,吐出花瓣。主人一定是因为毒药事件而变得很紧张。
“我们还是弄些水来吧。”罗伦兹转向达文西,后者无言,默默地从马背上翻出水壶。
自小路换到大路,在落日前到达了最近的村庄。
村子不大,只有百十余人。他们随便敲开一户,开门的是位老人。
公派长得最亲切的拉斐尔出面交涉,“爷爷好,我们是去罗马的朝圣者,带的食物吃完了,想在您这里买一些,能给我们些简单好带的方便干粮吗?”说罢,用小鹿一样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人家。
“呵呵,好啊,没问题!”老人一面微笑一面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感叹:“小姑娘长得好俊哦。”
小姑娘……
动作凝固,拉斐尔额头上的黑线刷刷而过,含泪握住递来的食品袋子,他继续为大家的民生努力,“我们还需要买一些水。”
“水?”老人很好心地告诉他们,“水不用买啊,村南头有水井,村民都是在那里打水的。”
“谢谢您。”阿斐尔掏出几枚银币,递给老人。
“小姑娘真懂礼貌!”随着老人毫不吝惜地高声赞扬,拉斐尔额上的黑线冻结成冰裂纹。
“哈哈哈哈——”
直到走到水井,米开朗基罗依然在不给面子地捧腹大笑。
“拉斐尔小姑娘,原来你还很懂礼貌耶,啧啧,长得一副女人样貌看来很占便宜,人家给了很多吃的嘛。”他摇了摇沉沉的食品袋,“这一路上就由你负责采购吧。”
“那位老人家是老眼昏花,你也老眼昏花了吗?天才的米开朗基罗先生。”拉斐尔的眼里闪烁着危险的火花。
“这句话应该送给达文西那老头,”米开朗基罗托起下巴,转向达文西,“你也有五十了吧?”
“是四十九!”一个爆栗响在他的头顶,拉斐尔脸色铁青地代为驳斥。
“干吗?我说他你紧张什么?哦哦——”米开朗基罗先是暧昧地哦哦两声接着摆出一副更加气人的恍然大悟状。
这些人真的是艺术家吗?
拎着水袋一脸茫然的罗伦兹看着这几个聒噪的人,一面弯腰打水,一面思考着艺术家是否一定拥有高尚气质的严肃问题。
“主人,要不要我帮忙。”轻盈的小少女蹦蹦跳跳地凑到井边。
罗伦兹下意识地扶住少女的手臂,“井边滑,你没有穿长靴,小心滑倒……”
“可是我也会担心主人啊。”少女张着小口理所当然地回答。
罗伦兹心头一暖,手中的水袋也微微溅出水来。
“这个水井边真的是很滑呢。”一个在水井边打水给马饮水的马夫顺嘴接过他们的话,“以前还传说有人掉到过井里咧。”
“不……不会吧。”库拉丽秋面色苍白,马上把罗伦兹的衣角拽紧。
“是水井边石头的缘故。”马夫漫不经心地梳理马的毛皮,“因为长年有水洒在上面,石头变得像海边的卵石一样圆滑……”
“哇,海哦。”库拉丽秋眼睛闪亮亮的又开始想象从未见过的大海了。
“年轻人,帮忙扶一下。”马夫把一旁的鞍?重新放回马上,但是马儿摇首摆尾不肯重套枷锁。
“啊、好。”罗伦兹愣了一下,才明白人家是在和他说话。还从未被人这样叫过,心里有些新鲜的感触,可就在他的双手都碰上马鞍的瞬间,情况陡然生变。
本来一脸漫不经心的中年马夫,霍地自袖中抽出短刀,以快、狠、准之势刺向罗伦兹的心口。罗伦兹听到兵刃破空而来带动的声响,眼前寒光一闪,来不及思考,更别说防备。眼看刺客就要得手,一只手却比他更快一步,牢牢攥住他的手腕,“你在干吗——”
马夫大惊,想抽刀,手却被人紧紧钳制,抬眼望去,冷冽的三角眼射来冰冷得足以冻结人心的视线。
他抬脚向米开朗基罗的小腿侧踢,米开朗基罗向后一缩,手不得不放了开来。马夫转身要跑,却迎上一只无情的铁拳,打得他满口鲜血,直挺挺地向后栽去,“砰”的一声后脑勺有力地亲吻大地。
“好逊……”懒洋洋看戏的达文西发表看客评论。
“主人你没有事吧。”库拉丽秋紧张地抓住罗伦兹上下察看。
“我没事……”罗伦兹苦笑着摇头,“只是……”
“只是我们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你那位叔父大人派人来追杀你。”拉斐尔皱起眉。
“嗯。”罗伦兹淡淡地道,“我想,不见到我的尸体,他是不会安心的。”
“可是,坏蛋们怎么会知道主人的行踪咧。”库拉丽秋不解地拧起眉毛。
“我想不是知道,而是猜想到了罗伦兹大人的退路只能是罗马,才会沿途埋伏吧。所以我才会提议走小路。”拉斐尔解释。
“所以你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了嘛!要提防陌生人呀!”米开朗基罗对于罗伦兹明显缺乏防御意识感到极度不满,“要是没有我们你就死了耶!你死了不要紧,害得我跟着受连累怎么办?”
“喂——你那是和罗伦兹大人讲话的态度吗?”拉斐尔踢他一脚。
“怎么了!本来就是嘛!我也是好心啊,谁像你口蜜腹剑。”
眼看这两个家伙又要吵起来,罗伦兹只好苦命地打圆场:“那个……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个马夫是杀手的?”刚才马夫一出手,他们就立刻制止了,应该不会是反应力特别敏捷的缘故吧。
“早就看出他有问题了呀——”三个人难得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怎么看不出来?”库拉丽秋盯着倒霉杀手的脸,有写着“有问题”三个字吗?
米开朗基罗不无得意地宣称:“我可是雕刻家耶,虽然看起来很轻松,其实我时时刻刻注意观察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特别是手部的动作!这样才可以更好地搞清人的身体结构,这是我身为艺术工作者的本能呢!”
“真的吗?好厉害哦。”库拉丽秋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那当然了。”米开朗基罗得意洋洋。
“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笨蛋呢。”库拉丽秋赞叹着。
“……”
“就算这样讲……你们的身手也未免太迅猛了些……”罗伦兹从上次就一直想说了,他们真的是普通的艺术家吗?
“对画家而言,手是很重要的!”拉斐尔用天经地义的口气说着,一边弓起手臂,摆出个“力量”的造型,“控制笔的时候,手的力道要又准又稳又有力。不过我因为天生身体不好所以还是不太行……唉……”
罗伦兹无言地望向身后被打掉了满口牙鲜血直涌的杀手,又看了看自称身体不好的美丽青年。
艺术家,果然,是一个难解的谜……
“既然对方已经猜测到我们的行踪,我们就更要加快速度。”达文西翻身上马,提醒众人不要在这里浪费口水。
前方——是去罗马的必经之城阿西西。
阿西西,外城由青色的石块堆砌建造,城内的大教堂和修道院是城市的主要风景。
罗伦兹一行到达的时候,日头早已西沉,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在夜色里听得十分清晰。
“我们要投宿吗?”与罗伦兹共乘一骑的库拉丽秋仰起小脑袋。
“是啊。”罗伦兹微笑着颔首,“现在就去找客栈吧,大家好好睡一觉,明天……”
“万岁——终于可以抱着枕头睡觉了!”
库拉丽秋开心地欢呼,宽大的手掌自她身后伸出轻掩上她的嘴巴,呼吸在耳颈处传来温热的气息,“小声。”
迎上主人警戒的神情,她连忙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是不是很危险?”
看到小少女眼睛睁得圆滚滚的表情,罗伦兹不由得一笑,不想让她太担心,揉揉少女的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态度有多亲昵,径自宽慰道:“没事,只不过深更半夜讲话太大声就不是淑女的行为了哦。”
“嗯,主人说得对,库拉丽秋要当有教养的小淑女!”她用力点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嘟着嘴巴一副坚决的模样。罗伦兹心中一动,还来不及理清心头闪过的悸动,拉斐尔的话已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有点诡异……”拉斐尔勒住缰绳。
“气氛……”达文西锐利的双目来回打量,调转马头与拉斐尔前后呼应形成半圆的保护圈。
罗伦兹四下打量,粗糙但结实整齐似乎是这个城市的建筑风格,街道很宽敞,两边的房舍鳞次栉比,每隔十几米,又会有伸向两边的幽深小巷。黑暗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化身为动摇人心的影影幢幢,很静,听不到声响,却有种针扎般的气息刺在皮肤上,使人悚然不安。
“嗯,我也觉得不对劲耶。”库拉丽秋与生俱来的敏锐让她嗅到了随风而来的危险波动。
“不会这么倒霉吧!”米开朗基罗几乎要破口大骂了,他们才来耶!是才来耶!要发生什么也要让他大爷先饱睡一觉啊。
“不管有什么东西隐藏在那边的黑暗里,是人是鬼都给我滚出来吧!”他一马当先,向前跃去。
拉斐尔和达文西根本还来不及指责米开朗基罗的冒失,就已听到自黑暗处传来的冷笑。
黑衣飘动,猎猎作响,一袭夜盗打扮的人黑纱罩面,现身回应米开朗基罗的挑衅。
罗伦兹拧动眉头,这个打扮让他想起了曾经刺杀过他的杀手。总之那并不是个愉快的回忆,正如眼前这人也一定不会是个令人愉快的存在。
仿佛为了验证罗伦兹的不安,夜行者几乎是二话不说便抽出背上的长刀,谈不上魁梧可言却英气十足的身形包裹在飘荡的披风之下显得俊逸挺拔,抽刀的动作更是有着一气呵成的熟练和优雅。
显然现在并非欣赏拼刺技巧的时刻,对于罗伦兹一行人来讲,更不乐见的是因这个还搞不清原因的打斗而惊动城内的护卫队。尽可能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是拉斐尔坚持的观点,因为不知道罗伦兹的叔叔——那位皮耶鲁大人到底联合了多少势力,很难说阿西西没有敌人。
但——这个希望随着那边两位颇有古人之风,习惯用刀剑打招呼的高手不时发出的铿锵乐声也只能宣告破碎了……
“哈哈——”终于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米开朗基罗打得尽兴开怀。罗伦兹无言地看着,旋而扭头转向拉斐尔和达文西,颤动嘴皮困难地求证,“他……真的是所谓的天才雕刻家吗?”怎么那么像暴力分子?
达文西拍拍他的肩膀,一向没啥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恍然,“也许,把这个危险分子引上艺术之路,以防止他的破坏力伤及无辜,正是你会投资他的缘故和使命吧。”
“哼,”拉斐尔浓眉高扬,“罗伦兹殿下以后要是遇到一个长得很像那家伙的小男孩,就干脆狠心把他扼杀在摇篮中吧。”
“你们少在那里和罗伦兹胡说八道!”耳力超强的暴力三角眼生怕罗伦兹会听信奸人的佞言,忙不迭地在打架空余回头警告。
“小心——”
米开朗基罗接到库拉丽秋的惊呼提醒,他忙转过身,斩破空间的刀风已迎面劈下,危殆之际,他揪住缰绳向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马儿急退一步,险险避开。
“你这家伙偷袭!”他骂道。竟然被人逼退一步?真是耻辱,急怒之下,凝全力于掌心把刀疾速掷向夜行人,那人微微一扬,面纱被呼啸的刀风勾过一同落地,出现在众人眼中的赫然是张美丽的女子面孔,一头栗色秀发也如云雾般在风中飘洒开来。
“好身手!”她不惊反赞,纵目打量,“你这样的人竟然会屈居于伪善的骑士公会?”
“女人?你是女人!”米开朗基罗哇哇大叫,“我竟然和一个女人动手!”
“怎样?小子,你敢瞧不起女人吗?”
喂喂——重点不在那里啊——只能充当观众的四人茫然地注视眼前继打架之后互相对骂的成年人,以及在他们身后出现的城市护卫队……
“我就知道……”拉斐尔纤秀的额头青筋遍布,和米开朗基罗一起出门一定是这种结果啦!呜——
“奥德莱娜!今天你跑不了!快快束手就擒!”
护卫队迅速转成圆圈,领队的矛头直指神秘女郎。
耶?罗伦兹一行人面面相觑。
“好像……护卫队的目标是那个人耶……”库拉丽秋说出了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实。
“原来你们不是护卫队的人。”被称为奥德莱娜的女人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们一眼。
“当然不是啊。”他还以为她是追杀罗伦兹的杀手咧。
“那你干吗打我?”嗤,浪费她的精力。
“啊?你还怪我?你自己不是也冲上来就打的吗?”这个女人这么凶,难怪人家护卫队要追捕她,一定不是善类!
“好啦——”拉斐尔吁了口气,拉住米开朗基罗,都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就很好嘛,他拍了拍手,神情很愉快,“既然和我们无关,那我们就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想得美!”护卫长眉横目竖,“你们统统是这女人的手下吧!来人,把这伙奸贼全捉起来!”
“我们不是啊……”哪有这种事,拉斐尔百口莫辩,他这种乖巧优雅的老实人怎么可能像是坏人嘛。
“敢骂我是奸贼?”某男的三角眼周围的青筋开始跳动。
“完了……”望着眼前身不由己莫明陷入的奇怪战争,罗伦兹只能说出一句话,“场面好像已经不能控制了……”
“主人……”库拉丽秋不得不吐他的槽,“场面早就不能控制了耶!”
的确,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已被卷入其中。既然对方开打,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只是对方人多,他们又不想惊动太大,上上之策当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喽。三剑客功夫都不弱,应付自如,只是罗伦兹护着身前的库拉丽秋,不免捉襟见肘受了点儿轻伤。
他们立志突围,那女人也无心恋战,集中向一个方向冲去,护卫队也拦不住他们,竟让他们杀出了重围。
夜更深了,黑雾迷蒙,罗伦兹等人初入城又不识路,女子向他们挥手示意让他们跟她走,身后是眼看追上来的护卫队,罗伦兹等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跟着她逃窜。这女子似乎是当地人,对地形非常熟悉,带着他们东拐西拐,自大路穿进阡陌纵横的小弄,渐渐甩开了身后的追兵。
夜风潇潇,拂着女人的长发,剑眉星眸自有一股豪气。库拉丽秋羡慕地看着前方的英武女子,想着如果自己也能这样厉害就好了,一定可以帮得上主人更多的忙。现在的她好没用,刚才主人还为了保护她伤了手臂,思及此,她不由得嘟起小嘴,偷偷窥向罗伦兹的手,流血了……呜……
“冷吗?”罗伦兹察觉她的异样,关切地低下头,把身上的斗篷拉紧,将她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不冷,只是觉得自己好没用哦……”她叹着气,懊恼地皱皱鼻子。
“嗯?”风太大,罗伦兹一时没听清楚。
“好了,到这里就没关系了。”前方的女子终于停下马身,“这是我奥德莱娜的地盘哦。”
米开朗基罗环顾周边,很老实地发表个人高见:“好……好寒酸的地盘啊——”
“三角眼,你的口气很没礼貌哦。”奥德莱娜叉起腰,身子微倾,给人以强势的压迫感,烈焰红唇一嘟,“就算是实话也不能这样讲吧!”
“那可没有办法,”米开朗基罗大言不惭,“我是个老实人。”
经过一番城内追逐战,还以为这女人会带着他们逃往城郊哩,结果,就算不是当地人,从这种屋瓦的密集来推断也知道这根本是城内居民的密集居住地嘛。
而且,这里的景色和刚才在主行道上所见的整齐屋宇完全不同,房间低矮,破旧不堪,又窄又密,地上杂物堆放得让马儿几乎不能在这里顺畅前行。
“这里……”罗伦兹淡然凝眉,阿西西应该是个富裕的城市,怎么会有这种贫民集中营似的地方。
“贫民区……”达文西的口气深沉而淡漠,“唔,这倒是个不错的藏身地。”
“哈!”奥德莱娜眨了一下眼睛,伸臂指向达文西,赞道:“这位大哥你很有眼光嘛!就是这样!这里的贫民兄弟都是我的人!”
“老大,你这么晚才回来。”说话间,几个男人从一间大屋里涌了出来,看到罗伦兹等人均是一愣,“这些家伙们是谁啊?”
“哇,还有女孩子耶,”看到库拉丽秋有人很兴奋,“老大,要把他们卖掉吗?”
“无礼!”奥德莱娜给说话的家伙头上打了一个爆栗,“这些是我的客人!”
“客人……”拉斐尔托住头上这顶砸来的大帽子,“殿下,我们好像找到可以过夜的地方了……”
“……好像是这样没错……”
木制的长桌两旁,坐满了粗壮大汉,一些女人抱着小孩也好奇地在一旁探头探脑,窥视着大姐带回来的俊逸客人。
“哈——”奥德莱娜很豪爽地举起酒杯,“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们是城主派出追捕的骑士,所以才会动手的。”
“哪里,是我们那个笨蛋失礼了。”拉斐尔浅浅地啜着滚滚的烧酒,长长的眼睫毛轻微眨动,透过酒杯的边沿不动声色地打量周边,这间屋子内部虽然破旧,但堆放了不少东西,粮食和酒放置在角落,更多堆积的是打造好的兵器。那些聚集在奥德莱娜背后的粗犷汉子们看来也都像是身怀武技的人。
“主人,酒好甜。”库拉丽秋笑眯眯地举起杯子。
“库拉丽秋,你不能喝酒。”罗伦兹伤脑筋地看着小丫头红通通的脸,伸手欲拿走她的杯子。
“喂,帅哥!女人为什么不能喝酒!”奥德莱娜出手很快,抢先夺过杯子又交还到库拉丽秋手里。
“大姐,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啦。”身后的男人们起哄。
“少嗦!”她单腿踩在长凳上,向男人们一瞪眼,喝了酒的脸漾出桃红,在英气中更添加了一份妩媚。
“嘿嘿,库拉丽秋还是听主人的话好了。”库拉丽秋乖巧地放下杯子,望向奥德莱娜的眼睛晶莹灿亮地充满崇拜之情,这个姐姐好厉害哦。
“哦哦。”奥德莱娜的目光在库拉丽秋和罗伦兹的脸上来回打量,口气暧昧得不得了。
罗伦兹被看得好不自在,尴尬地开口道:“谢谢你,不然我们很难顺利地甩开护卫队。”
“哇,你这个人真是好老实啊。”奥德莱娜双掌合十,“应该是我谢你们啦,没有你们的帮忙,我孤身一人被那些家伙捉住就惨了。”
“对嘛!”米开朗基罗不爽极了,他们干吗要向这女人道谢,“说起来都是你,否则我们又怎么会被护卫队的人误会纠缠。”
“三角眼,你这家伙真不客气哎。”奥德莱娜眉毛拧结,“说起来不是你冲上来和我打,也不会惊动护卫队!”
“护卫队为什么会追姐姐呢?”库拉丽秋提出心中的疑惑。
“因为——”奥德莱娜嘻嘻笑道,“姐姐是被城主通缉的强盗首领啊——”
拉斐尔和达文西闻言互看了一眼:果然如此……
“嚓!”罗伦兹手中的酒杯碎了,慢慢抬起头,盯着奥德莱娜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你是强盗?”
事情要糟了……拉斐尔和达文西心中达成共识:这可是罗伦兹最反感的职业啊!
“干吗?”听出罗伦兹口中的敌对意识,虽然还保持着吊儿郎当握着酒杯的架式,但奥德莱娜的周身却开始散发冰冷的气息,眼中的情绪沉淀下来,“你也是贵族老爷那边的人吗?”
强盗……罗伦兹咬住牙,杀死阿瓦诺的就是强盗!
夜空色的眸子里燃烧起两簇火焰,直直地瞪视着对面的女人。而奥德莱娜的表情也很是危险,她瞪着罗伦兹,“你讨厌强盗?”
“当然!”他两手撑着桌子,霍然起身,“他们抢人财物,欺侮弱小,视人命如草芥……”他越说越激动,而奥德莱娜的脸色却变得有点儿诡异——
“哈哈哈哈——”她突然捧腹大笑,“原来这就是你讨厌强盗的理由啊。”
一直站在奥德莱娜身后的大汉们也开口了:“大姐可不是那种强盗啊。”
“就是啊,大姐姐是好人啊。”一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附和着道,“城主要抢走我姐姐的时候,也是奥德莱娜帮我们的啊!”
“强盗也有好人?”罗伦兹迟疑纳闷。
奥德莱娜笑够了,坐直身子,神色凛然地望着罗伦兹,“帅哥,在我奥德莱娜眼里,那些拼命向百姓收取重税压榨强权暴戾恣睢的修士与贵族才是你口中视人命如草芥的强盗。我率领的兄弟们可从来都没有过滥杀无辜!”
“那城主为什么要通缉你?”
“因为我们干的是劫富济贫的行当!”她眨了一下眼睛,“专劫为富不仁的贵族老爷们。哈哈,损失惨重的城主大人当然视我为眼中钉啦。”
“也就是所谓的义贼喽。”反应最快的阿斐尔总结道。
“唔……还是非要加上贼字啊……”她咕哝几句,勉强接受这个称谓,“你们呢,帅哥集团,你们看起来也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啊……”
她趴在桌上,下巴支在臂肘处,大眼睛充满的是明察秋毫且自信的目光,她可没忘了,这些家伙们初见到她时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就是你口中的贵族老爷。”米开朗基罗惟恐天下不乱露着大大的笑脸揽上罗伦兹的脖子。
“贵族?”果然,不出米开朗基罗所料,听到这个词,奥德莱娜及身后的人们脸上的表情和罗伦兹刚才听到他们是强盗时如出一辙,真是好玩。
“我的酒竟然给贵族喝了吗?”奥德莱娜的漂亮眼睛蓦地睁圆,“只懂享受却不劳作的家伙们没资格喝我的酒!”
眼看这个火爆脾气的女人拨出弯刀,达文西先见之明地抽剑拦下了她,他挡在她和罗伦兹中间,沉着声道:“小姐,正如强盗有种类之分,贵族也不一定全是坏人吧。”
她瞪着达文西,而达文西不温不火地回望着她。
沉默半晌,她忽而一笑,“说得有道理!”
眼看她放下了刀子,拉斐尔等人擦去一头冷汗,真是个奇怪的盗贼啊。
呵呵,把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奥德莱娜暗笑于心,虽然性格有点儿爆,但道理她可是相当明白哟,何况,她可是个好勾通的人呢,和那些死脑筋们可不一样。
“那么,就说说你们的来历吧。”
窗外阳光明媚,而小屋内的一角却密布阴云。阴云来自库拉丽秋精致的小脸,花朵一样娟好的容颜正以如临大敌的表情,持着针线与罗伦兹的外袍奋战!
少女平素清澈的大眼睛此刻瞪得足以堪比第二个米开朗基罗:我缝!我缝!我缝缝缝!
“库拉丽秋……”看得本尊(米开朗基罗)都不由得干咽下一口口水,“你的表情好恐怖……”
“哇咧——人家不会缝啦。”库拉丽秋的眼前出现飞转的漩涡,头晕眼花地放下袍子,呜,她是笨蛋啦,口口声声想保护主人,结果却什么都不会,还拖累主人受伤,连帮他把衣服上被刀划破的地方补好都不行。
“不要哭了啦,女人就是这么烦!”米开朗基罗不耐地夺过少女手中的衣物,“我帮你缝就是了!”雕塑过众多伟大艺术作品被称为神乎其技的双手被迫飞针走线。没办法,他就是受不了她那种样子。
“哇——”少女的口气充满了惊叹,“你还会做针线?”望向他的眼神也多了一点点崇拜。
“我是个天才艺术家嘛……”
这两者间有关系吗?库拉丽秋一头雾水,不过……她看了眼天色,担心地问:“主人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罗伦兹他们和凶婆娘一起到城门口打探了……好痛!谁打我的头?”米开朗基罗抛下衣袍跳脚回身。
“你说谁是凶婆娘?”
赫然出现在他眼前那张艳似蔷薇的脸颊上升腾起两团烈焰,正是奥德莱娜。
“主人——”库拉丽秋看到罗伦兹早就蹦跳着蹭了上去,“你回来了呀。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出城?”“这个有点儿难了……”罗伦兹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幸好奥德莱娜让他们不要贸然出城,不然就中计了。
拉斐尔解释道:“在出城口的守兵中发现了皮耶鲁的人,他一定早和阿西西的城主窜通好了,准备在那里拦下我们。”
“耶?”库拉丽秋还是搞不懂,“可是我们进城的时候就没有人查啊。”
“这正是他们狡诈的地方啊!”拉斐尔谆谆教导小后辈,“去罗马必经阿西西,皮耶鲁故意大大方方地放人进来,然后才正好瓮中捉鳖!”
“哦,”库拉丽秋相当受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主人就是那只鳖!”
“……”拉斐尔的表情凝固,殿下,这不是我的错……
“幸好没有被他们发现,可是我们要如何出城呢?”罗伦兹根本没留心他们在说什么,咬住蜷曲的食指正在努力思索中。
“当然是冲、出、去、喽!”米开朗基罗闭合双目,得意洋洋地弹指宣称,“在本天才的带领下,守城兵拦不住我们啦。”
“我不认识那家伙……”拉斐尔干脆把脸扭向另一边。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米开朗基罗的眼里可揉不进砂子。
“对待笨蛋的态度喽!”
“咳咳!”罗伦兹手蜷在唇边咳嗽了两声,“米开朗基罗,我们不是怀疑你的实力,只是叔叔和阿西西政府串通一气的话,我们几个根本就不能抵挡。”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奥德莱娜轻轻一笑,“既使你们通过了阿西西,那群害虫也会在你们身后继续猛打穷追。我倒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怎么一劳永逸啊!”米开朗基罗撇着嘴角,“除非罗伦兹死了……”
拉斐尔眼中一亮,视线瞟向奥德莱娜,“你是说……”
“对!”奥德莱娜露出甜蜜的微笑,“正是这个主意啊。”
“不行!”库拉丽秋涨红了脸颊,拦在罗伦兹身前,气愤地握紧拳头,“不准你们伤害主人!我看错你了!奥德莱娜是个大坏蛋——”
“唔……”“大坏蛋”近乎尴尬地解释,“库拉丽秋你误会了啦,我的意思是放出消息,就说罗伦兹死在了我这个当地有名的大强盗手中,让翡冷翠方面全面安心。至于出城的方法倒不难,我这个让阿西西城主头痛的恶盗可是知晓许多秘密通道的哟!”说罢,她眨眨眼睛,向库拉丽秋奉送了一个飞吻。呵呵,小姑娘着急的样子真是可爱。
“原来是这样啊,我……我我……”库拉丽秋涨红了脸,她错怪奥德莱娜了。
“好了,那我就去找和罗伦兹身形差不多的替死鬼喽。”奥德莱娜准备翩翩退场。
“等一下。”罗伦兹叫住她。
“殿下有吩咐吗?”她婀娜转身。
“那个,请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伤害不相干的人……”他有点儿面红,幸好前额的头发落下来挡住了脸上的表情。
她一愣,旋而笑起来,“放心,我当然只会找恶人出手,不过你这个贵族真的有点儿不一样,不愧是柯西莫大人的孙子哦。”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眼罗伦兹,踏出门时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我可是很期待你统制翡冷翠时的时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耶?”库拉丽秋不解地问,“奥德莱娜知道主人祖父的事情吗?”
“是啊……”罗伦兹点点头,“祖父是个英雄,不过说起这些,”他低下头,轻轻拥住眨着琉璃样大眼睛的纤巧少女,提出早就想说的问题,“库拉丽秋,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主人?”
“为什么?”库拉丽秋花容失色,自己做错什么了吗?呜,主人不会不要她了吧。
“不是啦!”看出她又在胡思乱想,罗伦兹大声纠正她的错误意识。
“那为什么不能叫主人?”她可怜巴巴地仰起小脸。
因为很奇怪啊……而且显得好有距离感……罗伦兹挠挠头,“总之,我希望你和拉斐尔他们一样叫我罗伦兹就好了。”
“可是拉斐尔他都叫你殿下啊……”小少女努力回忆着。
“那你就像米开朗基罗那样叫我好了吧……”
“可拉斐尔说米开朗基罗是个笨蛋啊……”
该死的家伙!米开朗基罗怒视着一高一矮一唱一和的二人组,你们想要上演温情戏先清场好不好!他们可还都在这里耶!哪有当面骂人的!真可气喔!
翌日,阳光干爽明亮,拜雨季丰沛的雨水所赐,道边的青草一路疯长。
奥德莱娜骑在白马之上,送他们自山路出城,“好了,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可以到达罗马!”
“真是谢谢你,帮了我们很多忙……”罗伦兹诚挚地感谢。
“我只是讨厌那些恶心的家伙罢了。”奥德莱娜并不居功,“那具尸体,他们信不信我不敢保票,不过我会让兄弟们注意着,如果有可疑人等通过阿西西,我一定会拦住他们,他们要追你也得先通过我这关。记住,阿西西可不是只属于那个糊涂城主,它属于我们民众!而民众的永远站在正义这一方!”
“你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么讨厌嘛。”米开朗基罗难得不吝惜地赞扬别人。
“那还用说,你现在才知道已经晚了!”她爽朗地笑着冲他扮鬼脸。
“奥德莱娜,”罗伦兹思忖半晌,终于问出口:“一个统帅在众人之上的首领,所必需具备的资质是温柔还是强悍呢?”这一直是他心中的疑虑,也许这个女中豪杰的奥德莱娜能给他一个答案吧。
“傻瓜,”奥德莱娜毫不客气地批评,“不管是停留在表面上的温柔,还是强硬到骨头中去的强悍都没有办法成为让人心悦诚服的领袖!”
“那……”罗伦兹的脸上满是问号。
奥德莱娜微笑着说:“真正的定义还要靠你自己去寻找喽,所谓现成的答案没有意义就是这个道理。”
罗伦兹还在思索,而飒爽的女盗贼已经向他们挥手道别:“哈,美男子继续加油!至于那边那位小妹妹……”她冲库拉丽秋坏坏地一笑,促狭地说:“听说罗马教皇是个好色之徒,你可要小心看好心上人哦。”
“什……什么……心……”库拉丽秋的脸瞬间像熟透了的苹果涨得通红,双手挥舞着抗辩,“姐姐你不要胡说!”
“小心!”手舞足蹈的差点儿跌下去,背后的罗伦兹双臂有力地环住她纤细的腰身,炽热的气息自脖颈后方传来,库拉丽秋的心怦怦直跳。怎么会这样?以前……以前还是小狗的时候,主人不是常抱着她吗?有哪里好像开始不一样了……自己和主人……不,是自己和罗伦兹……
她向上仰头,对上居高临下正在俯首的夜空色眼眸。视线相撞,他微微一笑,而她则心慌意乱地垂下头,几乎快要把小小的下巴塞到高竖的衣领中去了。
好奇怪、好奇怪的感觉,胸口好热哦。
“大家加油!”前方传来拉斐尔轻松亲切的声音,“前面就是罗马了!”
对!她拍拍自己的脸颊,不要去想奇怪的事,自己,这个小小笨笨的自己,所有的愿望就是主人能够得到幸福!嗯,她抿紧嘴巴,鼓起双颊——库拉丽秋,加油!
第五章 罗马教皇至高无上
平安抵达罗马,一路上有惊无险。
终于可以得窥教皇神殿的门楣,众人感动得无以复加。
当然,凡事均有例外……
“好老土哦……”例外者米开朗基罗打着哈欠不客气地批评眼前雄伟瑰丽的建筑。
由数根浑圆的白色石柱撑起上下三层的殿宇,每根石柱上分别精巧地雕琢着盘旋的西方龙与圣经中的诸位天使像。洁白的大理石砌成的壁顶被一扇扇半拱形的小窗以完美的比例间隔开,窗上镶嵌的经数道繁复工序才得以完成的玻璃彩绘工艺,把明亮的阳光反射在地面上印下柔美摇曳的光影。
站在气势恢弘的森严宫殿前廊,立于华美的光影之中,因而显得更加纤巧的小少女昂头窥望,在惊叹着眼前景象的同时,拉着罗伦兹的衣摆,兴奋地说:“主人,这里好漂亮,好大!利卡狄都没有这么漂亮呢!”
罗伦兹微微苦笑,由于也曾经有过被驱逐出城的经验,祖父大人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城堡住宅的修建力求朴素。何况,就算不是如此,他们也无法与教皇所在之地相较长短。
“不过,库拉丽秋还是喜欢利卡狄哦!”少女眨动着浓密如小扇的睫毛,水晶样的眸子闪烁着怀念的光彩。
“为什么?”罗伦兹语气温柔,低头望向依偎在他怀中的少女。
“这里再漂亮也就像是个花园或是展览馆,当然在自己的家里最舒服啊。”少女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罗伦兹不觉爱怜地揉揉她的头顶,向她保证:“一定可以回家的。”
“嗯!”库拉丽秋中气十足地回答,她一直都这样相信啊。有天使派来的三剑客(库拉丽秋是这样认为的)帮忙,再加上英明的主人,打败坏蛋夺回翡冷翠是迟早的事。
只是……那以后呢……恍惚间,触碰到了心中的不安。她垂下眼帘,让长长的睫毛遮住黯淡下去的眸光,自己这个身体是在以保护主人为前提的愿望下被圣母赐予的,当这个愿望达成之时,恐怕也就是自己离开主人的时候了……
“库拉丽秋,你在想什么?”感觉到身边少女特有的明媚气息变小了,罗伦兹倾下身体。
“哇!”猛然间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端正俊逸的脸庞,忍不住吓得向后退了一大步,但左脚一个不稳引起身体一阵晃动,幸好罗伦兹手疾眼快,扶住她的双肩,“小心!”真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小东西,好像走平地也会摔跤。
他心里这样念着,却不知道自己脸上完全是一副纵容的神态,握住少女的手,把她纳入自己长长的斗篷中,一切如流水般自然,显得天经地义。罗伦兹自己也不由得涌起些微的愕然,他转动着夜空色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睫毛望向自己“羽翼”下的小少女。她说,她是利卡狄宫的侍女,不管这是否是真的,她都知道他的过去。她和他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联系,又像是一种奇妙的错觉,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像亲人、像朋友、又都有些不一样,自然而然的,就让他发自内心地想去呵护她、照顾她……以及亲近她……
“在想什么?”他握住她的手,以说话来停止内心动荡的思绪。
“没有啊。”库拉丽秋咽下心头的不安,故作轻松地开口,“我只是在想,为什么米开朗基罗说这里老土呢?明明很华美啊。”
“小丫头,”终于有他说话的机会了,米开朗基罗抱臂环胸,转成三十度角,以自认最酷的表情叙述道:“在我这个神乎其技的绝世天才米开朗基罗诞生以前,罗马不过是一座虚有其表的空城!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三十四年后,那个摆满了我伟大作品的罗马,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华丽啊……”
“这位先生……”前来接引的侍者不好意思地打断他,“您的同伴们都已经进去了……”
“什么?”米开朗基罗大喝一声,环顾周边,只有这位身穿长袍的侍者。举目前瞻,才发现那群没有同伴情意的家伙们已经离他有至少五十米远了。
不知是否出于某种怪癖的传承,近百年来每位在位的罗马教皇都颇有艺术品位上的修养情趣。这种爱好甚至可以让绝对信仰着天主教的他们勉强容忍一些希腊教派神话下诞生的产物。
铜铸的英雄雕像摆放在透澈如镜的殿堂前方,靠近阶梯的两侧。来自东方的紫檀香炉发出幽幽的清香,华丽条纹的织毯柔软地铺陈在左右,只留下中间光亮的白玉石路,供觐见者行走参拜。
长长的红色帘帷之后就是当世最有权力和最威严的罗马教皇。
拉斐尔等人心情激动,过程并不太难嘛,原以为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呢,结果比他们想象的轻松好几倍哩。接下来,当然就是在教皇的帮助下扫除奸党,让罗伦兹名正言顺地重归翡冷翠!他们完成任务,自然也就可以顺利地回归属于他们自己的时空喽。
一想到正在等待自己的锦绣前程,当上教廷艺术总监的美好未来,拉斐尔超凡脱俗的面孔不由得飘漾起向往的微笑。
“你就是罗伦兹吗?”帘后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随着他的挥手示意,两边的侍从轻轻地挂起了纱帐,露出教皇大人的真颜。
身着五彩锦纹的衣袍,镶着三颗大宝石的高冠与长长的黑发互相闪烁发出璀璨的光泽,狭长到近乎残酷感觉的眼睛玩味着不知名的情绪。已经不再年轻却英俊依然的教皇大人的脸上漾着某种猜不透的可疑。
“罗伦兹·梅迪奇参见教皇陛下。”罗伦兹欠身鞠躬,潇洒淡定,任由教皇妖谲邪魅的眸子上下打量。
五秒钟过去……二十秒钟过去……教皇大人始终惜言如金,缄口不语。
库拉丽秋忐忑不安地轻拉米开朗基罗的衣襟,小声问询:“他怎么不说话?”
“我怎么知道。”米开朗基罗不客气地断言,“教皇全是些有着怪癖的家伙!”从一个乔凡尼安身上就足以证明他的伟大推演了。
“请允许我向您说明事情的经过。”事关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拉斐尔沉不住气地准备开讲。
“不必。”教皇大人摇了摇头,流水样的长发洒过半张脸孔,慵懒低沉的嗓音漫不经心,“你们的来意我很清楚,早就知道皮耶鲁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哇!不愧是罗马教皇耶!库拉丽秋当下决定崇拜他!
教皇接着道:“长得那么丑也妄想继承向征百合花的梅迪奇一族……”
才刚刚点燃的两簇火花在少女眸中迅速熄灭了,库拉丽秋的双颊出现两道黑色的泪痕下画线。呜——这就是教皇大人判断正义的标准吗?
原来是以长相论胜负——拉斐尔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么说,您会帮我们的殿下喽。”还好罗伦兹是个美男子。
“你是谁?”教皇似乎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脸。
“梅迪奇家族的专属骑士!”拉斐尔斩钉截铁地回答,特别强调专属二字,他可不想被这位以貌取人的大人另眼相看。
教皇“哦”了一声,又再度恢复沉寂。殿中静若无人。
这不是在比赛耐力吧……达文西睇向罗伦兹,给他一个暗示。
罗伦兹也正在心中暗自思忖:“难道您有什么顾虑吗?”
教皇再度看了看他们,用一种非常认真的眼神逐个扫视过他们的脸,最后目光定格在罗伦兹身上,“既然你是柯西莫中意的孙子,相信你一定继承了他非凡的智慧与勇气,当然,还包括无与伦比的美貌……”
“事情完蛋了。”拉斐尔惊慌失措地小声向达文西说。米开朗基罗耳尖地听到,忙问:“为什么?”
“傻瓜,教皇竟然拍罗伦兹的马屁,事情糟了!”
“不会吧。”米开朗基罗疑窦丛生,“不是我们在求他的吗?”
“所以才说不妙嘛。”
宝座上的教皇大人微微一笑,“罗伦兹,你上来。”他冲他招招手,罗伦兹有些莫明其妙,回头看了看,库拉丽秋一脸担心,拉斐尔脸色发白,达文西示意他先照做,至于米开朗基罗不具有征询价值暂且忽略不提。
“我想和你单独谈一下。”至高无上的教皇笑容可掬,亲切得可疑。
“我有个名叫卡萨洛瓦的私生子,当然,这是一个秘密。这个不孝的浪荡子最近惹了天大的麻烦被关进威尼斯的井监狱。如果是我向威尼斯公爵要求释放他当然很容易,可未免……在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传出去也太过难听。正在考虑该如何处理,你们就来了,可见这一定是天主的旨意,我们不妨来做笔交易,只要你们能救出卡萨洛瓦,我就以教皇的名义帮你肃清判党重归故里……教皇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贵宾休息室内,罗伦兹看了看面前一副脑浆凝固状的三剑客,嗯,他们的反应比他初听到这个要求时还夸张。这让他多少平衡了一下。
“这是什么教皇啊!”拉斐尔欲哭无泪,还以为一切到此为止,哪有这样的。他又不是商人,还什么做笔交易!
“没想到那个大叔竟然有私生子……”米开朗基罗食指和拇指分开成八字状支在下颌,认真地考虑,“我们干脆拿这个秘密反过去威胁他,让他无条件帮忙如何?”
“好啊,你去——”然后被砍死扔到罗马某个不知名的下水道里。拉斐尔嘟囔着,一边力图重振精神,事以如此,为了他的前程,他不得不继续努力了!
“看来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去威尼斯了……”达文西弯下腰在行李中翻找地图。
“主人……”库拉丽秋一脸担心,主人好不容易来到罗马,谁知道却被迫接下这么个莫明其妙的任务。
“放心,”他向她一笑,“我本来就不认为教皇会无条件地答应帮忙,只是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主人果然是个坚强的人!好!库拉丽秋也要坚强起来!小少女吞下眼泪,小脸上光彩熠熠!
“放心好了!不就是救个人嘛。你们何必一副吃屎的表情呢。”米开朗基罗依然以自信满满的口气说着大家耳熟能详的台词,“有我这个天才在啊!哈哈哈哈——”
“天才阁下,”拉斐尔危险地警告,“不要当着尊贵的殿下和女孩子的面使用吃屎这种词语,还有你到底知不知道所谓井监狱是个何等难缠的地方呢?”
“完全——不知道耶!”米开朗基罗底气十足地如是说。
仲春的夜晚,花香四溢。
库拉丽秋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难眠。
抱住松软的大枕头,她望向窗外,明天,就要动身去威尼斯了。有点儿忐忑不安,却又觉得松了口气。
把脸深深地埋入枕头中,她好讨厌这样的自己,竟然会在心里升起一点儿小小的高兴,为了能和主人一起继续旅行而开心。
怎么可以这样呢,应该是让主人尽快平安地重返翡冷翠才是她的愿望……
银色的泪,从湛青水晶样的眼瞳中流出,滴落在粉嫩的手臂上。纤巧的少女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我希望主人可以幸福,可以幸福,主人幸福就是库拉丽秋的幸福……
可是眼泪就是不停地流着,无法停止。这样的自己真是卑鄙!竟然因为想和主人在一起而希望时间停留下呢。
心怦怦地跳着,为了某个人的一颦一笑,只要想到那个人,胸腔就涨了起来,满满的情绪无法压抑,几乎要涌出喉咙汇成一句话语……
“汪汪……”唇瓣轻掀,轻轻的用曾经的语言说出那个不该有的奢求。
坐直身体,穿上拖鞋,她披上挂在床边的缕衣,穿过长廊,来到花园,也许吹吹夜风,那些不道德的罪恶愿望就会消失在风里……
银色的月亮在花园的甬道上照耀着,为地面平铺上了一层青霜。
穿着白缎子上绣着蓝花的浅口软底拖鞋漫无目的地游走。
杜鹃开的正艳,红的一丛,白的一丛,美丽得如此扎眼。花丛边的少女轻轻摊开手臂,慢慢地转着圆圈。
这样转着,景物就会奇异地流动起来,最后,一切都朦胧了,变成团团缤纷的色彩。
点点的泪,随着少女的转动而飞洒,终于,忍不住昏眩,她停住转圈弯下了腰。
对不起,圣母啊,我欺骗了你……
比起让主人幸福,我有一个更深更深的愿望……
对不起,主人,对不起,库拉丽秋不该有这个愿望……
主人说过,人类是一种不知足的生物,有着太多无法满足的欲望。是因为库拉丽秋变成了人类的缘故吗?
她捂住脸,在这个夜里,在这个无人的时刻,害怕地啜泣。好害怕、好害怕……
她所怕的并非是消失这件事情,而是消失了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她的主人,她的罗伦兹……
“库拉丽秋?”清凉如夜色的声音不确定地微微唤出那个名字。
她抬起头,在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她的王子。
罗伦兹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画面——粉白的杜鹃丛中,披着单薄衣裳的女孩子。
蓬松柔软的卷发长长地披满少女的背脊,素色的衣裳在月光的映照下被一旁的灌木绣上了层层叠叠的花纹。少女湛青的眼睛在夜晚像是澄清的湖水,柔软得会让人不自觉地陷落。是月亮的缘故吗?那一颗颗还挂在腮边的泪珠仿佛也成了银色的,在意识掌控大脑之前,他已经伸出食指接住了又一颗滑落唇边的泪。
他听到自己在说:“库拉丽秋,你怎么哭了?”而他知道,他心里想的是拥住这个看上去如此无助的小人儿,温柔的,哪怕是命令也好,让她不要再哭泣。会把他的心也哭得痛起来……
这样的感觉,有点儿温柔有点儿悲伤,有些痛苦却又有些甜蜜。在这个夜晚,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起,在心底飘荡。
他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情,虽然他的年纪和知识足以让他拥有这个判断力。但是,面对这个月光下美丽的如幻象一般好似碰了就会碎裂的少女,他却迟疑着不敢确认了。
“主人?”花瓣般的唇轻轻翕合,库拉丽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是真实吗?这是梦吗?才想着他,他竟然就真的出现了?
“我说过了,”他弯下腰,宽大的手掌轻柔怜惜地试去她脸上的泪,“叫我罗伦兹。”
“主人?”她仍然无法改口,迷茫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知道库拉丽秋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啊。”他抱住她,把那张小小的脸,那张总是在阳光下用力微笑的脸贴进自己的心口。
他好笨,竟然没有发现这个孩子一直笑得那样用力吗?
小小的、脆弱的女孩子啊。
会害怕不是吗?会不安不是吗?怎么会被她的微笑给骗了呢。以为库拉丽秋理所当然的是个守护他的温暖的天使。
天使也有眼泪啊。他紧紧地抱着她,却又生怕打扰到她似的轻轻地道:“库拉丽秋,你如果有伤心的事,可以告诉罗伦兹啊。罗伦兹就在你的身边,你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在那个夜晚,露宿荒郊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看过北极星。那一天,库拉丽秋出现在他的身边;那一天,她对他说他在哪里,哪里就是利卡狄。
只为了那一句话,就让他的整颗心炙热了起来。
他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啊。有一个小小的少女,可以不顾一切地跑来找他;可以伸开双臂,用那个明明是柔软的、轻飘的像羽毛般的身体挡在他的身前;她总是漾着如花的笑脸,理所当然地把他放在第一的位置,如此的明显,让他足以感受得到。而正是这个感觉,又会让他莫名地悲伤起来。
“你,也是很重要的啊。”用下颌摩挲着少女光洁的额头,他怜爱地告诉她。
“我是很重要的?”她抬起眼睛,月亮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透明的眼瞳里有一份深深的渴盼。
“当然啊,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人生来就高贵,也没有人生来就低贱,更没有谁要为谁付出性命……”他轻轻地在她的耳畔说出一直想说的话,“你啊,不要老是想着如何保护我,应该是我来保护你不是吗?”
“不是的,主人,不是这样的,”她慌乱起来,主人不知道她有多么坏,还这样安慰她,这样温柔地对待她。她握起拳抵住自己的面孔,她不像他说的那样好,她是个大坏蛋,因为……因为,她想要一直在主人身边……
“我……我……”她想坦白,又害怕主人会因此讨厌她,“库拉丽秋有一个对谁也不能讲的秘密该怎么办?”
“秘密?我也有秘密啊……”他认真地看着她。
主人也有秘密?她忘了哭泣,小脸上满是认真,眨着大眼睛盯着他。主人的秘密是什么呢?主人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罗伦兹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他微微一笑,拨下一朵杜鹃,“库拉丽秋,你知道吗?如果有一个对任何人都不能讲的秘密,就会在心里开出一朵花,不尽快地清除,任由它生长,就会变成一个秘密的花园……”
“那该怎么办呢?”她傻傻地问。
夜空色的眼睛弯了起来,满天的星光都倒映了进去,优雅美丽的主人正微笑着望向她,她张着小嘴,人有点儿呆呆的。直到那张美丽的脸贴近她洁白的小耳朵,他说:“用我的秘密交换你的。”
不行,她在心里反对,她不要告诉他,知道她的秘密,他一定会讨厌她的!
温热的嘴唇吻上她的左颊,美男子用温柔笃定的声音欺骗无知的小白兔,“现在换你喽。”
“耶?”这样就可以了吗?她瞪圆眼睛。
他敲敲自己的颊,“不可以抵赖哦。”
“主人,你骗人啦——”小少女握紧拳头,揭露这个猛然发现的事实。
“哈哈哈哈——”被砸来的小拳头打在胸前一点儿都不痛,反而敲开了他心中的迷雾。罗伦兹看着少女脸上明显已经多云转晴的表情,觉得得意极了。
“啊——”罗伦兹伸了个懒腰,对面的库拉丽秋也刚好打了个哈欠。
“你们两个都没有睡好吗?”拉斐尔狡黠地卷好地图,望向二人的视线带着不怀好意的促狭。
“怎么可能,昨夜的床舒服得就像一场梦。”米开朗基罗神色哀怨,恨不得把枕头也能一同抱走,好想快点儿结束这个漫长且多灾多难的漫游,当然,回到巫师主教的身边日子也不见得就会好过,可谓左边是虎口,右边是狼窝。
“不论在哪都可以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人没有发言权!”拉斐尔不客气地戳穿某人哀愁的假面。
“车子已经准备好了,”达文西从车里探出头来,“大家准备出发吧。”
此趟去威尼斯,可谓出皇差。与之前不同,车马装备一应俱全,该有的不该有的,拉斐尔都敲诈得很齐全。本来嘛,去帮教皇营救私生子,哪有自己出旅费的道理!
虽说有奥德莱娜的保证,但也不得不提防翡冷翠依然会派杀手追缴他们的可能。危险当然是能少一分是一分。故此,在拉斐尔的提议下,众人都采取了一定程度的变装。
普通质材的马车除了结实以外没有丝毫的优点,别看这辆车不起眼,自崇尚奢华的教皇处找出这种朴素风格的还真不容易呢。他们可没有兴趣一路引发盗贼的觊觎。
年纪最长的达文西苦命地扮演车夫,反正他沉默寡言的形象也蛮符合要求的;罗伦兹一身质地优良的雪白长袍,头上绞缠着地方性民族的缠头布,光亮乌发辫成一束,扮演的是去威尼斯进货的商人。
“主人这样打扮很好看呢。”库拉丽秋从来没见罗伦兹穿过白色,更别说缠头了。
“还是库拉丽秋最可爱。”罗伦兹打量着她。
换下了之前一直没换过的衣服,精心装扮过的库拉丽秋可爱得如同人偶一般。蓬松的头发绑成两条粗粗的辫子,长长地垂荡在腰际,纤细的身体穿的虽然只是普通威尼斯少女的地方性装扮,却突显出她清灵花朵般的气质
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也选择了威尼斯当地人的装扮。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库拉丽秋依然不解地问:“为什么我们都要做威尼斯那里流行的打扮咧?”
拉斐尔苦恼地托着脸,对面坐的据说是生意人起家却看来更像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只有书本知识的贵族王子以及眨着小狗般清纯的眼睛以绝对信赖的目光望向他的无知少女,车子外面赶车的大叔习惯把所有开口的事情都交给自己,当然,至于米开朗基罗就不必提了……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此去的目的是去救人了。”他还是选择细心地解说,谁叫他是集知识性及美丽于一身的拉斐尔呢?
“教皇大人的那个私生子被关在一个相当难缠的地方,为了预防可能会出现的状况,我们尽量不要引起当地人的注意,这是最基本的。”
“就是那个井监狱?”米开朗基罗皱了皱眉,“凭着我们的身手把那小子劫出来还不容易?”
“拜托,”你也是贵族少爷和无知的小花吗?拉斐尔睥睨着米开朗基罗的眼光写着“服了”两个字,“你到底知不知道所谓井监狱……”
“是个何等难缠的地方?你已经是第二次这样问我了耶!”米开朗基罗没什么好气,“你就不能痛快点儿说清楚吗?”娘娘腔似的真是讨厌呀。
理智、冷静……拉斐尔用力深呼吸,提醒自己和米开朗基罗认真有失身份,看在罗伦兹也是一脸迷茫的份上就让他来解说一下吧。
“去形容井监狱的恐怖之处其实非常简单,一句话就足以说明——那里从未有过一人生还!”他郑重地以讲述恐怖故事的表情宣称。
“也就是说,”被唬到的乖小孩库拉丽秋咽了口唾沫,“那里关押的人全部都死掉了?”
“就是这样,”拉斐尔点点头,“井监狱旁边有一座桥,桥的左侧是公爵宫的大法院,右侧就是关押死囚的井监狱,被判了重刑的人都要走过那座桥抵达监牢,传闻他们会忍不住自小窗口最后看一眼自由的蓝天,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所以那座桥还有个叹息桥的名字……”
叹息桥、井监狱、无一人生还……这些字眼无形中打击到了三个理想主义者。
拉斐尔满意地看着他们的表情,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吗?
半晌过后,罗伦兹才小心地问:“教皇为什么这么信任我们几个人的力量呢?”
“他不是信任我们啊,殿下,他知道我们有求于他所以不得不拼命去做啊——”呜……自己为什么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军师的角色呢。接下来他们一定会问……
“那我们该怎么从那个难缠的井监狱里救出卡萨洛瓦呢?”小少女昂起头,纯纯的目光充满信赖地正投射向名唤拉斐尔的智者。
你看吧!果然是这样!呜……他的嘴好干,头好痛,现在才发现一个教廷艺术总监的职位远远不能弥补自己付出的心血和损失!眼前好像浮现出露着坏心眼儿微笑怀抱黑猫的少年,拉斐尔愤愤地想:乔凡尼安殿下!你果然是最最狡诈的!
第六章 威尼斯骑士
威尼斯,美丽繁华的水上城市。除却水之都的名号外,也因自古传承的玻璃吹制工艺及精美的水晶制品而享有玻璃之城的美誉。同时,它的花边业也同样举世闻名,为该地带来丰富的经济效益。
在三剑客与库拉丽秋的陪同下抵达该处的罗伦兹,望着眼前繁茂的景象,不禁颇有感触。翡冷翠虽也属富饶之地,但相较这里的热闹却好像少了些活动的人气。
“先生,买苹果吧。”稚嫩清甜的嗓音响起。罗伦兹低下头,身前是个矮矮的身着鲜艳服饰的少年,正头顶藤织的水果篮,向他兜售。
看到少年大大的眼睛中的期盼,他微微一笑,掏出口袋里的铜板。
“有新鲜的水果可以吃哩。”库拉丽秋开心地接过少年递来的纸包抱在胸前。
“我们先找落脚的地方吧。”达文西率先开路。
“先生——”卖苹果的少年眨着眼睛问罗伦兹,“你们是刚进城吗?”
“有什么事吗?”拉斐尔抢道。
“嗯……”少年若有所思的视线在拉斐尔和罗伦兹的脸上左右徘徊,谨慎地提醒:“你们两位要小心哦,这里最近有点儿不太安全呢。特别是像你们这样的人……”
“好饿好饿,库拉丽秋把苹果拿来……”一边说着一边早以伸手不客气地自少女怀中拿走一个苹果的米开朗基罗打断了拉斐尔本来还想继续的问话。
“吃吃吃!”怎么不把他给毒死呢。拉斐尔瞪着高出他两个头的三角眼男人。
“刚刚那个小家伙的话很奇怪呢。”在客栈中落座,拉斐尔依然回想着刚才的一幕。
“我们是来救人的,其他的事情少管。”米开朗基罗义正词严地驳斥。
“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注意动向不是吗?罗伦兹殿下。”拉斐尔眼角瞟向左边,才发现左侧的罗伦兹呆呆地托着脸颊,一副完全没有在听的状态。
“主人,”库拉丽秋小声地在罗伦兹耳畔轻唤,“拉斐尔在和您说话呢。”
“啊……抱歉。”罗伦兹回过神,歉然地捂住唇。
真是的!拉斐尔纤秀的眉毛不着痕迹地挑动着,全是些靠不住的家伙,不过达文西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你是指那个孩子所说的‘特指’吧。”接到他的目光,曾在各国流浪从而警戒性高于常人的达文西回应道。
“是啊。”怎么想都觉得那孩子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儿诡异。而且,他还说特别是像自己和罗伦兹这样的人容易有危险,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们才进威尼斯,不可能这么快暴露身份呀。
正在想着,忽觉身侧有视线。拉斐尔侧过身,发现是从大堂里的吃饭的客人那里传来,他们一边看一边还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
“有人盯着我们看耶。”在这方面可以说是敏感的库拉丽秋小声地说。
“看什么看!真讨厌!我吃饭的时候最讨厌被别人盯着瞧了!”米开朗基罗大吼一声,吓得客人们纷纷低下头,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饭菜上。
“米开朗基罗……”拉斐尔青筋跳动,“我不是说过我们要尽量不引人注意吗?你干吗大喊大叫……”米开朗基罗还没有反击,旅馆主人已被那声大吼吸引了过来。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两鬓的头发已有些微花白,小腹也凸了起来,但笑眯眯的生意人脸孔却并不惹人讨厌。
“对不起啊,客人们。你们一定是从外地刚来吧。真是不好意思,大家并没有恶意。”他微笑着欠身解释。
“我们明明穿着当地人的服饰耶!为什么会被人一眼就看出是外地人?”米开朗基罗不解。
“没事啦,反正威尼斯本来就是个贸易城市,外地商人很多,只要你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是不会有人起疑的,何况这里也不是敌人的势力范围啊。”拉斐尔小声道。
“老板,我们是来办货的,听说城里最近不太安全?不会有盗贼出没吧。”达文西老练地套话。
老板脸上浮现出奇妙的尴尬,“盗贼倒不是……这也正是刚才有人看你们的缘故……其实……”
“我妹妹可是胆小得很呢。”拉斐尔拍拍老板的手,顺便塞进一枚银币,“有什么值得小心的危险,就帮我们讲讲吧。”
“你们还没有听说吗?这件事已经快成为威尼斯的笑柄了啊。”老板的眉毛微微拧动着,“导致最近来的客商大减,我们这里的人民主要靠进出口各种商品而生活,所以公爵大人也很是头痛。
“不久前,这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骑士,经常在夜晚出现,掳获过路商旅,搞得人心惶惶,所以奉劝几位,夜晚出行时,一定要结伴同行,特别是……”他看了眼罗伦兹,叮咛道:“你和这边这位先生。”
嗯?罗伦兹和拉斐尔对望一眼,都觉得奇怪极了,拉斐尔不解地皱起清秀的眉毛,“为什么会有这种特指?”绑架的对象当然是有钱人,如果非关钱财,值得小心的也该是像库拉丽秋这样的花样少女吧。
“不!”老板郑重地回答,“有危险的绝对是您们二人!”
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五个人差点儿从椅子上面摔下去,“因为那位神秘骑士专门绑架美少年!”
传说,在夜深人静的子夜街头,有一位骑着黑色马匹的骑士经常如烟雾般出现。
传说,这位骑士有着超乎想象的身手与速度,在公爵委派骑士与城内守兵多种势力的巡逻中,依然能掳获他看中的目标,从不失手。
他绑架的对象,有平民,也有贵族,但无一例外的是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被掠者都是相貌极为俊美的青年。而且,在被绑的隔天都会毫发无损地放回,但他们究竟遭到了什么样的对待却没有人知道……
月余间,神秘骑士的恐怖就已深入人心。相貌清秀的男孩子被不放心的家人禁闭家中,来此经商的客旅也吓得不敢出门。这样以来便严重损害了威尼斯的声誉并连带影响了经济效益。
一直捕捉不到犯人的公爵正在承受来自各方的无形压力,已经开始出现了谢顶的迹象。为恢复被损害的名誉,清除自己在人民心中不作为的负面形象,威尼斯公爵近日已贴出告示:若有人能逮捕搔扰市民生活的午夜骑士,将被视为城市英雄,予以重大奖励!
在旅馆房间中聆听达文西一个下午搜集来的消息,目瞪口呆的四人感叹着世事的无常。
“玻璃之城出现的玻璃骑士……”米开朗基罗陷入深思。
“好恐怖哦。”库拉丽秋下意识地拉住罗伦兹,“主人和拉斐尔你们要小心哦!”
“库拉丽秋,你不必担心。”拉斐尔微笑着道,“不管怎么说,我和罗伦兹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不会遇到危险的。”
“可是传说那位骑士厉害得不像是人呢。”库拉丽秋还是很担心。
“你们没有注意到布告上所说的奖励吗?”米开朗基罗闭着双目,不知想到了什么。
“哦,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呀。”达文西破天荒地露出一抹赞誉的浅笑,“如果我们能捉住这个让公爵头痛的人,也许可以直接请求公爵释放卡萨洛瓦作为奖励呢。”
“如此一来,也就可以不必硬闯那个以恐怖闻名于世的井监狱了。”罗伦兹颔首赞同。
“难得你这张大嘴里也能吐出几句有价值的话来,”拉斐尔睨视米开朗基罗,“不过,具体怎样捉到他,你那个除了雕刻别无长物的大脑就打算丢给我们来想了吧。”
“错、错、错!”米开朗基罗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在他的脸前晃动着食指,“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绝妙好计,叫做——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拉斐尔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对啊!听说那个人专捉美少年不是吗?我们就放出香饵捕大鱼!”
“你说的香饵是……”拉斐尔的脸色开始向菜青色靠拢。不会是……
“说起美少年……嘿嘿嘿嘿……”随着米开朗基罗变调的奸笑,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拉斐尔的身上。
果然如此!拉斐尔一副被闪电霹到的模样。他早该想到,这家伙怎么肯这么勤劳地开动脑筋,原来是要整他!呜——
尽管是春天,夜晚的风也带着些微的凉意。
空气中的水粒微尘萦绕凝结成湿润的雾气,白日繁华的街头此刻寂廖无声。天上有枚微红的月,映着水色摇荡不定。
白天的喧闹人声似成一梦,一切安稳沉静,如沉睡的水面。
墙角处缓缓走过一名青年,他有着柔美的轮廓、纤细优雅的身姿,夜风轻轻掠过,吹起他如丝的长发和他绣着蓝色丝花的衣摆,像蝴蝶在风中舒展美丽的双翼。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朦胧的光彩笼罩着他的星眸菱唇,展现着若有所思的迷茫美态。
青年一直向前,不知道他从哪来,不知道他要走多远……那姣好的眉型微弓,好像有着满腹的心事……
事实上他正在暗中盘算:我真是好歹命啊。今天已经是施行这个计划的第三天了!而且也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腿都要断了。变态骑士,你快点儿出现吧!他是个柔弱的艺术家,可不是运动家啊!
风起,水面动荡银色的涟漪,仿佛是回映青年心中的召唤一般,一抹如夜色诡魅的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黑色的马,黑色的人影,黑色的斗篷,马背上的人露出恶魔般的微笑审视今晚的祭品。
“要怪就怪你那个令人怀疑的美貌吧——”恶魔弯起嘴角,手中扬起灵动的长鞭向青年的腰上卷去。
出乎意料的,自从他现身的那一刻起,一副吓呆了模样的青年忽然灵活了起来。
猫起腰,左手张开支在地上一点,青年以轻盈的身姿躲开了迅疾长鞭的来袭。
马上的人一怔,而青年眼含星光双手交握成祈祷的姿态,脸上更是难以言喻的惊喜,“你终于出现了!”哦,他等了足足有三天耶!
耶?以往的人都是惊叫连连挣扎着要逃呀,怎么这个这么奇怪,骑士心念一动:莫非,是他在寻找的本尊终于露面了?紧张地握紧鞭头,注视着丝毫没有逃走打算的青年,他厉声喝问:“你的名字是叫卡萨洛瓦吗?”
“你就是玻璃骑士吧?”几乎是与他同时,扮演迷途美青年的拉斐尔也大声质问。
两个人闻言均是一怔。
不好,看来对方是冲自己来的!八成是公爵派来的缉捕者。神秘骑士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决定鸣金收兵。他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哈、哈、哈、哈!”身后的大道上,明亮的月光下,有人穿着扎眼的白衣,双手叉腰,摆出标准的茶壶状,欠扁地纵声大笑,“变态!本大爷在此,看你能逃到哪去!哇——”
大笑的尾音变成失措的尖叫,米开朗基罗双眼暴突,看着对方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直直地向他杀来。还好他米开朗基罗身手不赖向地上一个地堂滚滚了开来。嘿嘿,他是天才嘛!
“笨蛋!”拉斐尔追上来,拧住他的耳朵,“你怎么让他过去了,应该拦住他啊!”拉斐尔当然有理由气急败坏,他穿着单薄的衣物,如流莺般徘徊在夜晚的街头,正是拜这个三角眼的计策所赐。还硬要说什么穿得少一点儿才更有诱惑力,成功率会更高,害得他这几天一直感冒,还被好几个喝醉的男人不长眼地上前调戏过!哼,如今,好不容易目标人物出现,这个傻瓜竟然不冲上去拦住,还来什么地堂滚?
看出拉斐尔眼中喷薄欲出的火焰,米开朗基罗审时度势没有选择在此时反唇相讥,“放心,前面还有第三关的达文西啊!”
没错,按照计划,拉斐尔出面引敌,他们则在前后左右四面包抄跟踪,一有情况立刻冲杀!
“这家伙,还蛮厉害的。”神秘骑士心下念叨着,正在和达文西短兵相接,他左手使剑,右手又再度拿出威力强大的长鞭。
“啪!”达文西的脸上被重重地甩了一下子,血痕随之浮出。
“放我过去,你不是我的对手!”骑士警告道。
“那怎么行,”达文西用手背擦去脸上的血痕,“我达文西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种词汇!”
“啐。”难缠的家伙。死缠烂打对他不利,引来城兵可就麻烦了,被捕的话老爹的面子也全完蛋了。骑士锋利的眼角飞快地扫视左右,身后的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正向这里跑来,前面又有个顽固大叔一副死守的模样,真是,又和他没有夺妻之恨、杀子之仇。
更加肯定对方是有计划地想捕捉自己这个认知。骑士双腿夹紧马肚,左手一掠缰绳,划出优美的弧线,马儿嘶鸣一声,向右前方冲去。
“该死的!”米开朗基罗大叫,“罗伦兹!你守在哪儿啊,还不来拦他!”
“不许跑!”随着话音出现在骑士前方道路上张开双臂的不是大家寄于希望的罗伦兹,而是守在那个角落负责望风的库拉丽秋。
眼看小少女无知兼无畏地站在马蹄前,拉斐尔下意识闭上了双眼;达文西暗叫糟糕;米开朗基罗唬得把四根手指都塞到大嘴里去了。完蛋了,要是因为他的计划害库拉丽秋死掉,罗伦兹一定会把他当成今生的仇敌,将来怎么可能收养那个十三岁时的他呢。呜……
“痛!”在清朗的夜色中失声喊痛的人并非他们熟悉的小少女。
拉斐尔移开挡在眼前的手指,看到的是为了不让马撞到少女而勉强紧勒缰绳迫马儿迎空改道结果导致自己摔向地面的神秘骑手。
真是痛死他了,不幸的人摸着后脑勺,这个突然跑出来的女孩是谁啊?今天真倒霉耶。
“嘿嘿嘿嘿……”令人不安的奸笑在他的头顶上方响起。
坐在地上的骑士揉着脑袋向上看去,三个正向他近距离靠拢的人影都是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完了,今天果然是出行不利耶。
“你就是传说中只捉美少年的变态骑士?”
罗伦兹蹙眉打量被绳子绑得结结实实扔在房间角落中的黑发青年。
脱却恶魔的行头,露出的脸孔风仪俊秀。洁白的皮肤,黑细上挑的眉毛,目光锋利的眼睛闪烁着倔强与执着。显得凛然正气的面孔很难让人和变态联想到一处。
看出罗伦兹的想法,米开朗基罗感叹着拍拍罗伦兹的肩膀,“这就是人不可貌相的最佳例证啊。”
“我才不是变态——”青年大声驳斥,“请称呼我为午夜骑士!”
“我管你叫什么,”米开朗基罗没有忘记被迫地堂滚的耻辱,最不甘心输人的他内心还存在那股忿然情绪,“就这样把这家伙送到公爵那里去吗?”
“唔,”站在罗伦兹身后的库拉丽秋小声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说起来,是为了不让马撞到她才导致了这位神秘骑士的落败。这也正是罗伦兹感到不解的地方。宁肯冒着被捉到的风险,也不让一位陌生的少女受伤,这样的气量并非什么人都可以拥有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他思量着。
“少嗦!要杀要剐随你们便!”青年一副视死如归的劲头。
“真的不说吗?”拉斐尔口气悠闲,“不怕我们把你交给公爵吗?”
唔……青年犹豫起来,交给公爵的话,万一被认出自己的身份可就太丢脸了。
“卡萨洛瓦和你绑架美少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拉斐尔问。他可没忘了这人见到他时曾问过“你的名字是叫卡萨洛瓦吗”这句话。
“耶?你认识卡萨洛瓦吗?”青年眼中马上燃烧起熊熊火焰。
“先说说你的事情吧。”拉斐尔笑得很像天使。
青年经过一翻激烈的天人交战,最后还是敌不过内心的渴望,口气急切且忿然:“我正在寻找卡萨洛瓦那个家伙!也是因此才会绑架那些美少年,我只不过是想确定他们是不是他罢了!”
“拜托!”米开朗基罗张开五指捂住脸,“卡萨洛瓦老兄真是个人物——”那家伙到底都干了什么啊。罗马教皇的私生子、关入井监狱的囚徒、他们必须救出来以换取教皇支持的重要筹码、变态骑士真正想捕获的目标!老天,这个只闻其名的人物真是不简单耶!
“你,”拉斐尔有点儿迟疑,看来对方还不知道卡萨洛瓦已被关入监狱,“你找他,却没有见过他?”
“对,”青年的脸上有几分懊恼,“我只知道他是个绝世美少年,常住威尼斯。”
“你找他干什么?”拉斐尔不动声色地询问。
罗伦兹站起身,“我想,我们先解开他的绳子再问话比较好吧。”
青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感激。
“喂,罗伦兹,这家伙可是相当危险哦!”米开朗基罗提醒他。
“真是那样他就不会被我们捉住了。”罗伦兹已经解开了束在青年手上的绳子。
“谢谢。”青年活动着手腕,礼貌地报上姓名,“我的名字是亚提兰斯。既然你放了我,我也不想隐瞒什么,但请你们不要把我送到公爵那里,那样会给我父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令尊是威尼斯的官员?”罗伦兹在青年的身上看到了贵族的礼仪风范。
“不,我父亲是那不勒斯的阿尔封索。”
“什么……”除库拉丽秋外的四人一齐张开嘴出演大合奏。
罗伦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拉斐尔颤抖着伸出手,“你是说那位被称为雅量王的阿尔封索?”这样就可以理解他不能被威尼斯公爵发现真正身份的原因了,想一想,那不勒斯的王子在威尼斯做变态骑士!且不管他的目的和理由,这消息已经足够让那不勒斯亲王丢脸丢到南太平洋去了。
“你是那不勒斯的王子为什么不动用国家的力量,却单独一人在此寻找卡萨洛瓦呢?”罗伦兹提出疑点。
亚提兰斯咬牙切齿地道:“我正是为了那个家伙的缘故才会离家出走啊!在找到他之前我绝对不会重返那不勒斯!”
众人互看了一眼,那种从眼神到嘴角洋溢着的仇恨是如此明显,看来他应该没说假话。库拉丽秋好奇地问出众人的疑惑:“到底,你为什么要找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呢?”
亚提兰斯陷入沉默,半晌才面容扭曲地道:“这是……”
众人屏气敛声瞪大眼睛。
“……有原因的。”他如是说。
等了半天就吐出这句废话啊!众人真想跌倒。
拉斐尔意志坚强地爬起来,“问的就是这个原因啊。”
亚提兰斯咳嗽了几声,把脸扭向另一旁,“我和那个家伙有婚约……”
“什么……”又是一声大合奏。
库拉丽秋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差点儿晕倒。幸好罗伦兹在旁边扶住了她。嗯,她来到这个世上的时间看来真是太短了,竟不知道原来人类的男子是可以嫁给另一位男子!
“不是啦!”亚提兰斯看着众人怀疑的目光铁青着脸大声辩白。
“因为我家那个没用的老爹啊,他和教皇在年轻时定下儿女婚约,直到今天都没有失效!”
故事要从头讲起,原来,在伟大的罗马教皇还只是个普通的贵族青年时,和阿尔封索是一对交情很好的朋友。
两个人曾经约定将来一定要让他们的儿女结成夫妻!直到双方都有了显赫的地位,依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二人均以守信作为人生的根本信条!在得知对方已经有了儿子的时候(虽说是个私生子……),雅量王阁下的夫人也正好怀上了第七胎。前面六个都是儿子的结果,令阿尔封索强烈兼固执地坚信第七个一定会是聪明可爱的小公主,硬是将他指腹为婚给当时两岁大的卡萨洛瓦。
不幸的结果是……第七个命运的孩子也依然是一位王子。
曾在好友面前拍着胸笃定保证的阿尔封索说什么也不肯拉下脸去退还定亲信物,一时的面子问题,随着年华逝去变成了无法解决的难题。特别是当这位好友当选了罗马教皇后就又由不好解释变成了不敢解释。
“就这样!我的身份就成了卡萨洛瓦的未婚妻!”说到这里,亚提兰斯脸上的表情近乎恐怖,但在场的诸人都相当理解他的心情。
“事情总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啊……早晚,当对方来……来迎娶的时候……”罗伦兹考虑着怎样措辞才比较不会失礼。
“难道贤明的雅量王陛下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件事情吗?”拉斐尔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头颅。
“这是因为对方,那个卡萨洛瓦是个超级花花公子!”亚提兰斯的黑眼睛闪烁着愤怒的火花,“据说他对婚姻所持有的态度是百分之百的厌恶!所以我那伟大的父亲就抱着对方一定会先提出退亲的乐天派想法!”还被称为什么雅量王,那个老头根本就从没想过自己儿子的未来嘛!太过分了!真是让他越说越愤慨。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去找他呢?”努力隐瞒了那么久,如今为何想起要找对方摊牌?
“那是因为我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啊!”亚提兰斯的语气更强烈了,“对方只是一介村姑,虽然我们真心相爱,可我却没有办法向她提出求婚!”
天啊,的确是人生一大不幸啊。罗伦兹更加同情他了。
“我没有办法结婚啊!在那个该死的花花公子提出退婚前,我——那不勒斯亲王的第七子,都没有办法堂堂正正地娶妻!”
罗伦兹悄悄捂住了嘴巴,眉梢却拧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讶然,人世间真是无奇不有……
亚提兰斯越说越激动,手指握得嘎嘎作响,“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忍耐了,特别是我心爱的女孩竟然认为我不求婚是因为我瞧不起她的出身,说我不是真的爱她!天!这么丢脸的事我又怎么能让我最在乎的人知道!如果不是怕母亲为难,我早就抛下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了。所以我才会决定不管怎么样都要找到卡萨洛瓦向他说明真相!并逼他先提出退亲!”
原来是这样……大家都明白了……
“咳咳……”罗伦兹咳了两声提醒大家收回过分无礼的盯人视线,特别是米开朗基罗和库拉丽秋,从亚提兰斯讲第一句话开始,他们就一副眼珠要掉下来的样子。
“总之,我们之前的计划看来是不太可行了……”理性思考者达文西想的是他们以变态骑士交换卡萨洛瓦的计划,既然这位骑士如此有来头,又和教皇有着“姻亲”的关系,交出他已经是绝不可行的方案了。
“尊敬的亚提兰斯殿下,”拉斐尔满面微笑地开口道,“我可以帮你找到卡萨洛瓦,不过呢,我有一个条件!”
这家伙又开始拐人了……最了解拉斐尔其人的正是他永远的敌人米开朗基罗。
“你知道他的藏身处?”亚提兰斯十分激动。
“当然!”
“说吧!只要让我找到他,无伦你提什么条件都可以!”亚提兰斯保证。
“呵呵,我只是希望,那不勒斯官方可以出面帮助我身边这位与您一样,有着尊贵血统的殿下……”拉斐尔漂亮的眼睛闪烁着,手臂以优雅的姿态摆向左侧的罗伦兹,简单扼要地做了必要的介绍。
亚提兰斯的目光投向罗伦兹,早就从他的举止上感觉他和这些家伙们不太一样了,“嗯,原来你就是那位有名的英雄柯西莫选定的继承人,难怪哦,我早就觉得你不是普通的骑士,气质与行为都和这几只完全不同嘛。”
“喂喂!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几只!难道你这个变态的家伙就很有气质吗?”米开朗基罗拍案而起,“我可是堂堂的天才米开朗基罗——”
“你给我住嘴。”达文西捂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大嘴,在他耳旁警告,“这个时代的你还没有出生呢!”
就这样,聪明或者说是阴险的拉斐尔不但找到了又一个可以帮助罗伦兹的强大助力,还捉住一位陪同他们一起前往井监狱营救卡萨洛瓦的绝顶高手!他真是太阴险了,不不,是太聪明了!
所谓的劫狱是怎么回事呢?
少女如花蕊般清润的瞳孔因兴奋而瞪成两颗流转浑圆的宝石,充满盈塞着看到好玩事物泛起的灼热光彩。
在橘色灯火的映照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堆放在桌上正饱受众人注目的是米开朗基罗弄回来的据说是“劫牢必备用品”。镶着银色花边的十字形匕首、不知道管不管用的在黑暗中用以发光照亮的明石、一根细长的铁丝、加上柄的话宽长足有一立方的大斧子、和一些属于不明物体的黑色粉末……
“之所以没有准备绳索,是考虑到亚提兰斯和拉斐尔的武器都是鞭子,有代替的功效。你们都知道啦,装备少一点方便行动嘛,如何?本天才设想得很周全吧。”米开朗基罗径自把众人投向他的眼神当做是崇拜的视线,自我陶醉地解释着。
“这就是传闻中可以削铁如泥的匕首吗?”罗伦兹仔细审视着手中薄薄的刀刃。
“你认识米开朗基罗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达文西冷言道,“你认为他是那种可以随便在普通货市上买到神器的人吗?”
本来还打算在桌子上当场试一下匕首锋利程度的罗伦兹因这句话而停止了动作,他想的是,如果因与木头接触,从而导致匕首的毁坏,一定又会引起三剑客的一场唇舌之战。
“那……这个铁丝是用来开锁的吗?”库拉丽秋聪明地仰起小脸赞叹着,“你们中间还有懂得开锁技巧的人,果真是值得信赖呢。”
“……”沉默半晌,达文西努力纠正少女眼中的形象,“不,我们当中没有那种人……”懂得开锁技巧的除了锁匠应该就只是窃贼了吧,他们可是艺术工作者呢。
拉斐尔颤抖着道:“其他的也就算了,你拿那两把惹眼的开山斧难道是准备大摇大摆别在腰上吗?”
“敌人间总是相互了解,”米开朗基罗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是如此!”
“亚提兰斯殿下,你也说两句话好吗?”拉斐尔转身寻求盟友的支持。
“嘿嘿……卡萨洛瓦,我的仇敌,终于可以有亲自痛扁你的机会了……”思想意识完全飘至到另一个星球上的亚提兰斯在阴暗的角落里自言自语,不时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阴恻恻的笑声。
“没用啦!那个家伙从昨天听说可以找到卡萨洛瓦后就一直是那副样子,我真怀疑他去了究竟是会帮助我们还是会拖后腿!”米开朗基罗毫不掩饰地大声说道。
“对于那些还存在、可供我们利用其剩余价值的人,你就不能客气一点儿吗?”拉斐尔一面小声告诫着,一面又怀抱着一丝希望地对罗伦兹说:“罗伦兹殿下,请你以后在教导米开朗基罗的时候,能尽量告诉他一些雕塑以外的事理常情,不然和他共事的我与达文西可是很头痛呢。”
“你少在那边和罗伦兹讲些奇怪的事!”米开朗基罗把斧头别在腰上,“我们要出发了!”
想了想,还是把匕首插入了长靴,罗伦兹向身边的库拉丽秋嘱咐道:“你乖乖地待在这里,要注意街上的动向,如果听到风吹草动的消息,就赶快逃到安全的地方!”
“什么?”库拉丽秋大惊失色,“你们不带我去?”
“那怎么可以。”罗伦兹难得地板起面孔以严肃的表情一口回绝,“难道你没有听拉斐尔说吗?那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地方,我怎么能让你一起去冒险呢。”
“正因为危险才要一起去呀!”库拉丽秋大声反驳,她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他,怎么可以在这种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和他分开?
“不行!”
“我一定要去!”
“库拉丽秋!”罗伦兹轻扬眉宇,这孩子平常都又懂事又乖巧地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今天怎么这么固执。
“我一定要去!”再次重复着,少女鼓起双颊,深邃水润的双眸中写满坚定,“我要保护你!”
“正因为这样才不让你去!”罗伦兹低头对上少女不甘心的表情,无奈的叹息在心中悄然绽放,这个无论什么事都是一副上刀山下火海生死相随的气势的少女啊,他当然明白她心中有着急切守护他的愿望。但,同样,他也不希望她会涉险受伤。打定主意,这回一定不能带她去,不然的话,一旦遇到危险,她不是又要伸开手臂冲到自己身前去了吗?这种事情已经有过两次了啊。
第一次是在旅途中初次相遇的时候,那个在此之前未曾谋面的小小少女在淅沥的小雨中,突然扑进他的怀里,闯入他的世界,毫不犹豫地选择用那娇小的身体替他抵挡无情的飞刀。如果不是拉斐尔的鞭子灵活迅疾,她也许早就不再可能站在这里了。
也是在那个晚上,两个人一起看星星,他抱着她,抱着那个轻盈得像羽毛般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想着这个温热的生命差一点儿消失,心里竟莫名地疼了起来。
那种感觉,既甜蜜又酸涩,既陌生又熟悉,就好像任他的小淑女的生命在怀中一点点流失时的涩然心痛。
第二次是在阿西西,当奥德莱娜开玩笑说要让他死去好让翡冷翠方面安心的时候,她又是那样毫不犹豫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前……那个瞬间,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其实他是不敢说话,他只怕一开口,牙关松动,自己就会哭了出来。
明明脆弱的、需要人用心呵护的是这个单纯的小少女呵,可偏偏她就是会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当成那个该被守护的人。
心里有一份情意默默地滋生,像雨季后道路两旁的青草一样,快速地在心田里一路疯长下去。
也许是心怜,也许是心痛,也许是许多许多的感动,也许只是因为少女的身上那种似曾相识的怀念气息,而这些一点点的理由在一天天的相处中慢慢增长,竟然浓缩成了一团厚重得化不开也不想化开的感情。
我有一个不能对任何人讲的秘密,少女流着眼泪在娇媚的杜鹃花旁如此说着。在那双因清澈而藏不住一句话的眼睛里,他早就看穿了那所谓的秘密不是吗?他只是坏心眼自私地没有说破。因为脆弱,因为寂寞,因为内心逃避选择的软弱而不想那么快应承,害怕着相信后的付出,害怕着付出后的背叛。罗伦兹啊,他忍不住责骂自己,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胆小的人呢。仅仅是一个波提切利就让你不再敢去相信不再敢去爱了吗?比起那一次的背叛,你难道忘记了在你的成长中曾有过多少真心拥护、真心关爱着你的人了吗?
主人!不要老是吃甜食呀!
殿下!你什么时候才举行执政典礼?
真让人难过呢,那么好的大人……
罗伦兹,我发现了新的作画技巧第一个来给你看喔!
利卡狄的仆人们、替自己操心的老管家、以为自己死去而伤感的市民们……甚至,甚至是自己所不愿意回想的最初时的波提切利……怎么可以怯懦地选择逃避?怎么可以一直软弱地认定只有自己是不幸的!
这样的你,还是那个曾经无畏无惧和被尊称为英雄的祖父大人一同辩论人世道理的小小少年吗?怪不得库拉丽秋总是担心他,因为这样的他,真的是差劲到不足以信赖啊。
蓦地,他一把抱住眼前的少女——库拉丽秋,你真的不可以一起去,你是我心中的湛青色宝石,因为你,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守护某人的念头,喜欢看到你微笑,害怕见到你悲伤,如果你哭泣我也会一起心痛,只要听到你的声音,我都会觉得内心是温暖的。
你是小小的火苗,不会烫人,散发着明亮的光彩,散发着属于守护星星的光彩。他的库拉丽秋啊。
“主人……”突然被这样揽入怀中,这么紧,紧得让她喘不上气来,少女小心地挣扎,一面坚持发表自己的意见,“我……我是一定要去的啦!”
“库拉丽秋,”罗伦兹放松手臂,虽然心中还贪婪地想要继续这个拥抱,“如果你乖乖地听话,等我回来,就告诉你那个关于我的秘密哦。”那个不知不觉间爱上她的秘密……
“我不要知道!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是罗伦兹的平安而已!”她大声地喊起来,把在一旁神游异世界的亚提兰斯都震得清醒过来,少女的睫毛挂上几颗清澈的泪珠,眨动间,浑圆的泪就不停地自眸中涌动流落,看到大家都望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降低声量再度补充:“我想一直和罗伦兹在一起……”
因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身体,这个在圣母的神力下赐予的身体就会消失的啊,一分一秒也不想和他分开,不想和他分开!她紧紧抱住罗伦兹的手臂,好像生怕他会甩开自己就这样离开她,好怕,她好害怕……
耳边有人轻轻地叹气,澄澈的音质发出温润的声音:“库拉丽秋,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
唔?她心里乱乱的,想的都是不要和他分离,这时听到他开口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刚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我想一直和罗伦兹在一起……”大脑内快速的原音重现让她的脸孔涨得通红,可是尽管红得好像番茄,她的手还是紧紧地抱住他的膀臂,不放松一丝一毫。
即使会被骂,会被讨厌,也绝不放手。少女这样想着,尽管只是想着会被讨厌就已经痛得要哭了出来;尽管已经无法分清是为了保护罗伦兹还是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尽管在心里千百遍痛责自己的任性和失礼,可是……可是库拉丽秋就是不想放开!
眼中的泪又随着一阵热辣涌动,不敢抬头,不敢张口,连眼睛也闭上,连耳朵最好也合起来,这样,就不会见到让她害怕的事情。
不敢想,不敢说,那是禁忌的秘密,只要开口就会让魔法消失掉的咒语。
“唉……”他轻声叹息,弯下腰,下巴抵在少女的肩膀上,想着,他又输给她了;想着,他真是个不能贯彻执行的笨蛋;想着,只要再板着脸多坚持一下,也许她就可以安全地留下来。
可是——做不到啊,看到她一脸仿佛就要被抛弃下的表情,所有的林林总总就烟消云散凝成惟一的一句话——不想让她哭泣……
“我输了,”他平静地宣布,“你可以一起去,来,先擦擦眼泪,库拉丽秋不想变成小白兔出门吧。”
“真的吗?”终于睁开的眼睛再度化为流泪泉。
“所以不要再哭了嘛。来,擤一下鼻子。”
那……那个是你的衣摆啊!米开朗基罗注视着他们,想着这个恐怖的问题。
青年和少女都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他(她)!
月亮隐入云层,稀疏的星子向广陌的大地投射冷冽的幽光。
叹息桥前的五男一女,注视着前方以恐怖而闻名欧洲的井监狱。
亚提兰斯握紧双拳,感动到几乎要泪流满面,啊,他终于可以见到那个可恶的花花公子了。到时候,先把他打个半死,再以救他出狱做筹码威胁他,逼他主动退婚!
“好大哦,真想不到……”少女则在一旁发出惯例的感叹。
“库拉丽秋,冷不冷?要不要吃个白薯?”
“耶耶?有烤白薯?主人,你在哪里买到的?”少女惊喜地望着塞入怀中热气腾腾的口袋。
“刚刚在街角买到的。我不知道要在里面待多久有可能会饿……”
“你们以为我们是来野炊的吗!”米开朗基罗受不了地大叫。
“哦?”拉斐尔在半空中横架住那只伸向白薯的大手,“那你的这只手又在干什么呢?”
“吃!”米开朗基罗毫不畏惧理直气壮地回答。等等,他要说的不是这个啦!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井监狱是水牢呢!”他愤怒地摇动手臂,他最讨厌浑身湿答答的感觉了!
“哦?我没有说过吗?”拉斐尔假作回想。
“少假惺惺了,你分明就是知道我怕水!”
“神乎其技的堂堂天才米开朗基罗也会怕水?”拉斐尔恍然大悟,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各位……”达文西脸色发青地指指不远处的守卫,“你们这么想被发现吗?”
众人沉默……
“那个,”亚提兰斯自过度兴奋中清醒,看着这些人心头忽然泛起一阵不安,“你们已经想好劫牢的方法了吧。”应该如此没错吧……
“咦?”罗伦兹露出微微惊愕的表情,“亚提兰斯你不就是这次劫狱行动的重任担当者吗?”
“怎么会!我只是负责出力呀。对了,你们的军师,”他转向看来最聪明的家伙,“拉斐尔,你该有策略吧。”一定是这样的!不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想就去劫牢的!
“放心好了,拉斐尔是个很厉害的人喔!”库拉丽秋双手合握放在胸前,充满自信地代答。
“真不好意思,”拉斐尔愧对周围如探照灯般集聚在他身上的目光,“我对这种事情并不十分在行……”所以他早说过,井监狱不是好玩的地方嘛。
“你的意思是说……”亚提兰斯伸出的食指在风中颤抖。
“就是说他也没有想过我们具体该如何打入井监狱。”达文西非常好心地在一旁帮忙补充。
呼——冷风吹过,细小的黑线爬上亚提兰斯的额头,众人再度沉默。
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是半陷在水中,在黑暗的遮蔽与周围环境影影幢幢的掩映下,显得越发阴森高大“我自岿然不动”的井监狱……
“今晚有点儿冷。”守卫A勉强支撑精神,睁开快要粘在一处的眼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是啊,大概是起风的缘故。如果能弄点儿酒喝就可以提神了呢。”守卫B一脸向往地仰望深邃迷人的夜空,听说有个星座就叫酒瓶座。
“没错没错!”守卫A义愤填膺,“为什么要说酒是使人失去心神的迷药呢?那些卫道士怎么能理解酒的种种美妙!”
“两位的话我全都听见了……”突如其来的声音自蹲坐在地上的两人头顶上方响起。
“哇!小队长!”心虚的A和B连忙起身,才发现面前站立的哪里是那个又秃又肥的小队长,分明是个陌生的大美人嘛!
纤细窈窕的少女头上披着月白色的织锦,长长地垂下来几乎包裹了全身,只露出一方淡蓝的裙角。隐约可以看到浅金色直发柔细亮泽地在珍珠般细腻的肌肤旁闪烁。
月光倾洒,照耀在她洁白的额头上,始终微笑的少女散发着圣洁纯雅的味道。
“你……你是谁?”被少女出人意料的美貌晃的眼睛一时愣住的守卫A半晌过后才结巴地想起自己的职责。
“报出你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婚否和有无意中人?”守卫B尽职尽责地盘问着,内心却升腾起一股浪漫的预感。
“呵呵,”少女的笑声甜美轻柔,“我是守卫队后援会的会长呀。”
“什么?守卫队后援会?”那是什么?
“怎么?你们竟然不知道吗?”少女小口微张,百分百不信兼诧异的神情,“城内众多以嫁给阿兵哥为第一志愿的美少女自发性组成的同好会,已经写了四百多封情书给监狱守卫队,你们一封也没有接到吗?”
“竟然有这种好事?!”守卫A和B异口同声地大吼,双眼因过度兴奋而闪出湛绿色的寒光。
“一定是小队长全部私藏了!”A转而气愤地对B说道。
“啊啊,好可恨啊。他想独吞四百颗寂寞的芳心吗?”守卫B浑身充斥起一股无法平息的怒焰。
“呜……”少女泫然欲泣,“我的信也没有接到吗?我还满心期待着回复……”纤细的手臂捂住柔美的面孔,少女可怜可爱的样子深深地刺激了两个男人内心的正义感。
“小姐,不要伤心,我们不是已经见面了吗?”守卫A局促紧张地想伸手去扶,又怕唐突了胆小的佳人。
“可是我这样不顾羞耻地跑来,你们一定认为我是那种轻浮的女子吧。”少女团膝跪坐,咬住头巾的一角。
“怎么会呢!你一看就是那种月光女神般纯洁的温室小花啊!”守卫B激动起来,喔,正是他想娶回家的那种。
“真的吗?”少女终于抬起头,楚楚可怜的大眼睛不安地眨动着,“那我可不可以和你们说一会儿话,只一会儿,绝对不会打扰你们站岗的。”
“当然没问题啊——”两张嘴争先恐后地回答,“在我们站岗的这四个小时里,都可以一直聊天啊,明天也可以呢。”
原来是四小时换一回班,“少女”思忖着……
“想聊什么呢?我对说相生很在行哦!”两张蠢蠢欲动的脸天真地盘算着。
“好啊,我最喜欢听了,”少女善解人意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壶,甜甜地微笑着,“请先喝点儿酒润润嗓子吧。”
哇咧——是酒耶!守卫A和守卫B眼中的少女背后立刻升起一轮光亮的圆圈。天使!一定是天使!素来浪漫的守卫B甚至联想到了少女是否是所谓酒瓶座仙女的化身。
眼看二人毫不犹豫咕嘟嘟地喝了下去,少女涨红了脸颊,“我还有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要讲……”
“没关系,告诉我们嘛——”两位大哥擦去嘴边沾到的酒迹,荡漾起“知心哥哥”的宽厚笑容。
少女羞涩地一笑,菱唇微微开启,一字一句地道:“真对不起,请你们先休息一下……”
沉浸在少女娟秀美貌中的二人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她话中的含义,就已经感到一阵天眩地转。
“通通”两声——两个身影摔倒在地。
“啪啪啪啪——”随着猛烈的拍掌声,几个黑影探出头来,有人极力赞扬:“拉斐尔,你的画虽然不怎么样,但演戏还真是个天才耶!”
“哼,我可不会对你说谢谢表扬呢!”“少女”解下月华色的织锦,露出虽然纤细却是男性化的身躯,当然是拉斐尔喽。
“不客气——”米开朗基罗大声回道,一面把守卫A、B分别放置在左右摆出蹲坐的身形。
“还好米开朗基罗随身携带了迷药。”罗伦兹擦去额上因刚才紧张而现出的细密汗珠。
“哪里,”很难得谦虚一次的某人抱住罗伦兹的脖子,一副哥俩好的姿态,“你也不差啦,买烤白薯的同时竟然还不忘买点儿小酒,很懂享受之道嘛——”
“呃,那个是因为怕库拉丽秋会被白薯噎到……”
“哼哼,”拉斐尔阴险地吐槽,“他之所以会准备迷药,只是因为他最近手臂痛,懒得打架而已。”
“你少胡说,我哪里有风湿痛,那是像达文西那样的老头子才会得的病耶!准备物资一向是有着深思熟虑这个优点的我的长项!现在,就让你们见识到我的另一手绝活,”他霍然亮出那根细长的铁丝,开朗地露出雪白的牙齿,“开锁——”
“我说你有风湿痛吗?”有人踩他一脚,揭穿他自曝其短的事实。
“好了,大家可以进去了。”同一时刻,达文西也已经打开了紧闭的牢门。
“耶?”米开朗基罗目瞪口呆,这老头什么时候偷学了他的绝招?
达文西看了他一眼,面目无波,只说了一个字:“笨!”
“只要从守卫身上找到钥匙开门很容易啦,根本不需要什么铁丝嘛。”拉斐尔睨他一眼,吐出两个字:“笨蛋!”
而罗伦兹很有先见之明地在米开朗基罗发出愤怒的咆哮前捂住了他张开的大嘴。
目睹这一切的亚提兰斯不无艳羡地对库拉丽秋说:“你们之间真有默契,啊,我也想要相互间如此了解的朋友啊。”
“呃……你当真这样想吗?”少女费力地吞下口水,果然是物以类聚。
打开的门扉,映着粼粼的水光,发出黑暗的邀请……
罗伦兹掏出怀表,沉着声道:“现在开始进入四小时倒计时,一定要赶在下一班守卫来到之前救出卡萨洛瓦!”
向下倾斜的石阶似乎有着无尽的幽深,棱角残破,墨绿色的水浸一摊摊散布其上,发出腐败难闻的气息。随着脚步的深入,水面也渐渐升高。终于到达可直行的平行通道时,水已由起初粘湿鞋子的程度漫及膝盖。
湿浊空气里散发着潮霉蚀腐的气味,借助挂在两旁石壁上油灯的微弱光火,依稀可以看到因肮脏而呈现墨绿色的水面上飘浮着可疑的肉块。
感觉抓住自己衣袖的手蓦地一紧,罗伦兹回望身边的少女,冲她安抚地一笑,“别怕,那只是老鼠……”
少女扬起小巧的下颌,仰望身边传来安定气息的男子。也许是因为身处光线昏暗的混沌环境,一切都变得暧昧迷离。但那双夜空色的眼睛却有别于周围颤动着恐惧的黑暗,传来令她安心的温暖,对上罗伦兹眼中的星火,二人紧握的手指也泛起一阵莫名的燥热。
“我不怕。”她说着,语气是轻柔却坚定的。
因为身材娇小,身体没入水面的部分比别人更深,衣服透湿后冷冷地贴在身上,滑腻恶心。但只要想到是与罗伦兹在一起,这一切都变得可以忍耐。在少女心中,能否营救出一个未曾谋面的卡萨洛瓦远远比不上罗伦兹对她轻轻一笑来得更重要。
身手高强的亚提兰斯走在最前方,心思细密的拉斐尔负责垫后,又走了约百米,终于到了关押犯人的区域。
一排排由石头砌成的小屋紧密相连,每间石室上只有一尺见方可供观窥、送食与透气的洞孔。透过洞孔可以看到被囚禁在水牢中的犯人,因长期的浸泡而显得苍白肿涨,也如同一只只快要死去的老鼠。
“难怪无人生还,”米开朗基罗小声唠叨,“在被执行死刑前,恐怕就先要死在这种环境中了。”
“啊——”库拉丽秋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
“怎么了?”分别从各个透气孔寻找目标人物的众人同时回过头来。
库拉丽秋苍白骇然地指向她所观望的牢房。离她最近的罗伦兹在水中费力地锳过去,向里面望了一眼,那一眼就足够他终生难忘了……
轻轻捂住少女的眼睛,转过她的肩膀,“不要看,库拉丽秋不要看。”就像催眠一样这样反复说着,但那眼泪还是自温热的手掌下涌动流出。
“到底是什么嘛!”好奇心甚重的米开朗基罗硬是挤过来,向里面探望,但马上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干呕了几声,他捂住嘴,努力抑制想要呕吐的冲动,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向拉斐尔招手,“来来,拉斐尔,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看。”
“我才不要看!那么笨还想骗人!”一定是恶心的景象,“快点儿找我们要找的人吧。”
“你看到了什么?”亚提兰斯问米开朗基罗。
“哼哼,想知道干吗不自己去瞧。”
“描述一下嘛。”
“很恶心的啦,我不想影响别人这个月的食欲耶!”
拉斐尔额上的青筋爆发出小小的噼啪声,“那你——就那么想影响我这个月的食欲吗?”
感觉怀中的少女还有些微微抖瑟,罗伦兹怜惜地抱紧她,“威尼斯不是个富庶平和的地方吗?怎么会有这种残酷到近乎恐怖的牢狱?”刚才那个不知死去多久了还浸泡在水中的尸体简直是惨不忍睹。
“这就是所谓在强权压制下的四海升平吧。”达文西不无嘲讽地说道。
“等等,我听到了声音!”亚提兰斯一摆手,大家瞬间敛气屏声。
耳力向来超人的米开朗基罗和敏锐的库拉丽秋紧接着也听到了,“是口琴!”
“好像有点儿远,又好像就在耳边,分不清楚呀。”她蹙起眉尖。
“那是因为周围有水的缘故。”罗伦兹沉吟,不过,这声音好像是一首童谣曲……
“我知道了。”亚提兰斯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是《鹅妈妈之歌》!”
拉斐尔噤声侧耳,仔细聆听,“你们听,声音一直在重复同一句旋律。可惜,断断续续听不全。”
“管这个干什么呢,”米开朗基罗不解,“去找卡萨洛瓦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这里的牢房太多,我们又不清楚他的具体长相,找起来很难。我怀疑这个声音正是卡萨洛瓦的求援信号!”
“有道理。”罗伦兹赞同,“亚提兰斯知道这首歌的内容吗?”
“哪有什么内容,”亚提兰斯想到让他不爽的回忆,“我父亲洗澡时常常哼哼这首破歌,说什么是他年轻时流行的名曲……”
“你父亲年轻时也就是教皇年轻时啊!既然你听过,那卡萨洛瓦也肯定听过!没错,这个吹口琴的人一定是他!快快想啦!”米开朗基罗张着大嘴,差点儿把口水喷到那不勒斯王子尊贵的脸上。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比你更想找到他呢。”
“废话!看到刚才那个让人吃不下饭的东西后,我最想的就是能快点儿离开这个该死的水牢,你想不出来的话,当心我掐死你哦!”
“你这样打扰他,他更想不出来了。”罗伦兹一面拽住米开朗基罗,一面不解地思索,拉斐尔等人都说这个喜欢大喊大叫的小子的恶劣个性的养成和他有很大关系,还私下里拜托过他将来千万不要收养一个与米开朗基罗同名的少年。自信自己可谓诚实温和的青年无法理解并相信他会教导出这种性格活跃的家伙。
不知道与米开朗基罗的恐吓有无关系,亚提兰斯突然记起了那首歌的旋律,他右手成拳向左掌上一击,双目放射出明亮的光彩,“是5-5-6-7-1!”
“那就是55671!”拉斐尔等人立刻检查观窥孔上贴着的犯人号码的排序走向。
“不!应该是55678!”罗伦兹沉着声道,“最后一个音是高音,音阶以七一进位,所以最后的1应该是8的意思!”
有目标地寻找当然好过无头绪地搜索。很快,亚提兰斯第一个找到了对映的门牌。而口琴声也在这里停了下来。
“你就是卡萨洛瓦吗?”他急迫地发问。
半晌,一个动听的声音由内响起:“你们是谁?是父亲派来救我的人吗?”
啊——终于找到这个家伙了!众人一脸感动。
“你们很笨,”里面的人接下来的话无情地打碎了他们的感动,“在外面吵闹不休的却找不到我,还好我够聪明。好啦,快点儿救我出去!”
这小子真是欠扁……好想就这样转身走掉的拉斐尔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开始打量周围石壁的结构,考虑破坏石门的方法。
“用这个!”一把大斧头交到纤弱的美人拉斐尔的手中,米开朗基罗语重心长,“发挥你那天生怪力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啧啧,你拿斧头的样子比你拿画笔的样子看来顺眼多了嘛。果然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啊。”
“噼里啪啦”青筋爆裂的声音发出危险的预警。在拉斐尔发作的瞬间,罗伦兹机警地转过他的肩膀成功地挽救了米开朗基罗的性命,劈在石壁上的斧头“铿”的一声,引发哄然巨震,石壁碎裂,细小的石块当下碎屑四溅。
早就见识过某人怪力的库拉丽秋等均用衣服遮住了头脸,只有可怜的亚提兰斯因站得最近遭受了池鱼之殃。
拂去满头灰土,亚提兰斯无言地凝视面前的纤细青年,看来无需动用自己的身手,只要有这位美人在,相信这几个人去任何地方都不会遭遇危险。
然而,尽管有超乎寻常人百倍的大力士在此,那柄普通的斧头却在接下来与石头的亲密接触下早早身亡。
注视着还远远不足以让卡萨洛瓦脱身的石洞,众人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罗伦兹敲敲石壁感觉着它的厚度,“只好试着挖挖看了。刚刚拉斐尔的攻击让它产生了不少裂缝,应该已经破坏了它的支力平衡吧。”
“其实——”米开朗基罗轻轻松松地宣布,“我身上带了火药耶。”
“就是那个黑色粉沫不明物?”库拉丽秋回想着。
“对呀。”高大的米开朗基罗从怀中取出小纸包,“还好,一直在怀里,没有碰到水,还可以用。”
“……”危险的气息袭来,他小心地后退一步,看到拉斐尔眼中迸射出的粼粼凶光,“既然有那种东西,一开始就该拿出来呀,干吗还让我去砍石头!石匠是你的本业不是我的耶!”
“呵呵呵呵——”米开朗基罗反手捂在唇边翻着三角眼以三八的笑声予以回应。
“你们都够了吧……快点儿救人。”罗伦兹夺过米开朗基罗手中的火药,交给亚提兰斯。
“耶?给我?”亚提兰斯一愣。
“把火药和鞭子绑在一起,然后挥向石壁。”罗伦兹沉静地指挥。
“可是这样我心爱的武器就会毁掉!”
“心爱的武器和你心爱的姑娘哪个更重要?”夜色的眼眸闪过凌厉的视线,“还不快挥!”
“陪伴我走过多少岁月的老朋友啊……”亚提兰斯款款深情地凝视手中的长鞭,扬高声调大声道,“你远远没有女人来得重要——”
“碰!”随着话的尾音,亚提兰斯已扬手甩鞭,击上石壁。
“天哪,”拉斐尔向达文西小声道,“我第一次发现罗伦兹殿下的可怕之处。”
“那是因为之前没有需要他发挥这一方面的地方啊……”达文西淡然地说着,一点儿也不出乎意料。
拉斐尔歪过头,顺着达文西的目光投向抱着库拉丽秋替她抵挡烟尘的罗伦兹,忽然轻声道:“达文西,你应该见过罗伦兹吧,是那个已经成为豪华王以后的罗伦兹……”
“嗯。”达文西依然只是淡淡地回答。
拉斐尔耸了耸肩,“可惜那位君主并不欣赏你的才华,导致你在各国间流浪最后才去了罗马。既使如此,你也依然选择帮助他吗?”他唇边泛起一抹促狭,等着听惯于以沉默作应对的男人回答。
达文西的眼睛中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点燃却又在瞬间熄灭了,“那又怎么样呢,”他轻笑道,“那个人已经死去了啊。而站在我们面前的是我所陌生的年轻时的罗伦兹殿下。”
“其实……”拉斐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完全可以给他留下好感,让他以后帮助你呀。”达文西调转过头,冷淡的眼神中漾着莫名的情绪,“……所以你是成功的、惹人喜爱的拉斐尔,而我——永远不是。”唇边凝结的一抹冷笑,生硬地夺去了拉斐尔脸上的表情,与水音一齐幽幽回荡的是与此同时经过几次挥鞭终于炸开石墙的声响,以及……以及某个人不可言喻的心痛……
“哇!终于开了!”与烦恼绝缘的米开朗基罗拂去眼前的尘烟。
亚提兰斯大叫一声:“卡萨洛瓦你这个欠扁的花花公子——”就要往里冲。
而,时间蓦然静止。
米开朗基罗张着大嘴;亚提兰斯保持着抬起一只脚的动作;优雅的罗伦兹很难得露出呆怔掉的表情;库拉丽秋流转的两颗湛青水晶也再次遭遇了险些掉落的危机。
半晌后,拉斐尔才吐出一句话打破了僵局,他说:“果然,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绝对的美。”
米黄色的卷发,一绺一绺弯弯曲曲,长长地垂下,直至暗绿色的水面。意态悠然的男子慵懒地调转过头,因不见天日而略显病态的苍白,更给他添加了一份阴邪柔魅的味道。
墨绿色的水波因块块剥裂的石墙坠落引起微微的动荡,水牢中有块突起的石头,他就坐在石上,向他们轻轻地笑着。一头任意披洒的卷发,一如玫瑰花的藤蔓,舒展招摇。明明是身处最不堪的肮脏牢狱,却因该男子惊心动魄的美貌而让他们有了身置华丽宫廷的错觉。
已经习惯了被人这样注视的卡萨洛瓦这一次却微拧起他那绝美的眉毛,不正经地脱口说道:“出去以后要怎么看都可以,脱光也没问题,只是——先出去好吧。”他可已经在这个地方待得太腻味了呢。
被这句话提醒而回神,失态的众人猛然回想起自己正身处何方,赶忙上前架起因坐牢太久而虚弱乏力的卡萨洛瓦顺原路返回。而热心搀扶臭名昭章的卡萨洛瓦老兄的二人正是刚才还欲将其剥皮削骨的亚提兰斯和一向能懒就懒此番却异样勤劳的米开朗基罗。
眼看到达出口,前方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众人心中一凛。
“糟糕!”罗伦兹看了眼怀表,“时间到了。大家拼力冲一下!”
“主人?”库拉丽秋拉住他的衣摆,担心的神情溢于言表。
握紧少女的手,他叮嘱道:“绝对不可以离开我的身边知道吗?”
“嗯。”少女用力地点头。
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罗伦兹加快步履。库拉丽秋一溜小跑跟上他的步伐。
然而直至出去竟也没有兵卒进来阻挡,众人微微惊愕之际,拉斐尔眼尖地瞄到地上适才昏迷的守卫A、B已不知去向。
“刚刚的声响一定是接班的守卫!他们发现情况不妙,肯定是去叫人了!大家快跑!亚提兰斯,威尼斯你比较路熟,带路!先离开这里再说!”
“好,往这边走!”
才跑了五十余米,就听到后面人声马嘶。
“有人劫狱!”
“往哪里跑,大家快追!”
糟了,前方是条窄巷!后面是守卫队的追兵。该怎么办?众人仓皇环顾。
“主人,那里有一辆马车!”库拉丽秋惊喜地向左前方一指。
正文 第八章 虚幻幸福岛
“该死的,跑到哪里去了!”秃头小队长手持长枪,停下步履,左右张望。一边高声怒骂满头汗水的守卫A、B,“你们这两只笨猪!竟然在当班时间喝得烂醉如泥!嗯?要不是C和D发现得早,他们还不得把整座监狱的人都劫走?”
“我们只喝了一口而已……”守卫B相当委屈。
守卫A决心立功赎罪,“队长!那边有一辆马车,人到这里就消失不见了,会不会是躲进马车里了?”“嗯,有道理,把马车围起来!”
随着一声令下,守卫队把马车团团围住。小队长打量着面前这辆装饰奢华的马车。
紫色檀木的车身、一身雪白没有丝毫杂色的骏马以及镇定自若望向他们的车夫,都说明马车的主人绝非寻常。能爬到队长的位子,他深知有些人是他们远远开罪不起的。因此,并没有选择冲进去查人的冒失做法,只是先纵声提气喝问了一句:“马车里面是什么人?”
轻轻的笑声由内响起,绣着繁簇花样的车帘掀起,伸出一只纤白如玉的手臂,食指上轻勾着一块精巧的玉牌,女子漫不经心地说着:“就算您不认识我的车夫,也没有见到我车上的印迹,也总该认识这令牌上的徽章吧。”
“啊,是您!呃,真是失礼了!”小队长连忙退开三尺毕恭毕敬地向车内的人深鞠一躬,故意暴躁恼怒地大骂守卫A:“你这个人渣!没有看到这是谁的马车吗?”谄上傲下的小人物转过头来摆出阿谀奉承的嘴脸,展示自己的忠心,“小姐,最近城内治安混乱,要不要我派人护送您?”
“不必了。城内混乱才更需要你们好好值勤,除非——”声音倨傲道,“你认为我的车内会有引发安全混乱的人?”
“哪里哪里,这怎么可能嘛。”小队长擦着汗,以最快的速度带着人马鼠窜而去。
马车夫望着他们远去的尘烟,冷冷地一笑,向主人禀报:“小姐,我们现在去哪?”
适才轻笑退敌的声音再度响起,卸去倨傲的假面这一次显得十分柔软动听,“带着这些客人,再回家里的话,似乎有所不妥,就去姆拉诺岛的别墅好了。”
“怎么?各位不愿意吗?”明眸一转,美艳的微笑如同一束蔷薇。气质优雅的女子笑望向坐在对面的罗伦兹。
高竖的衣领滚着金银双色的丝线,马蹄形的袖口装饰着繁复精致的荷叶边,迷人的浅黄色头发配上象征智慧的灰兰色眼睛构成了凛然与优雅中和而成的高贵。从她华丽的装束、不俗的气宇包括适才小队长的态度上都不难判定该女子必定是位出身显赫的贵族千金。
拉斐尔等人更加迷惑了,本打算劫持马车用以逃走,这位小姐却在看到卡萨洛瓦后冷静理智地告诉他们没有那个必要,一切交给她来办好了。
库拉丽秋小声问卡萨洛瓦:“你认识这个漂亮的姐姐?”
“怎么可能,当然不认识。”卡萨洛瓦大言不惭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因为我这无敌的美貌而让她无法拒绝吧。”
是这样啊,大家立时对卡萨洛瓦先生肃然起敬,好厉害——
“卡萨洛瓦,你真是命大,”香木小扇抵在下颌,女子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无需我特意前来解救,你竟然就已经从那个自古以来从未有人活命脱身的井监狱逃出生天了。”
耶?她知道卡萨洛瓦的名字?
“你是?”卡萨洛瓦睁大眼睛,他实在不记得自己长长的交往名单中有这位美艳动人的女子啊。
“不必回想了,你不认得我,但你和我母亲可是熟得很呢……”眼角轻瞟,女子的口气带着嘲讽,“号称第一花花公子的你,不正是因此才会得罪我的父亲而被他公私不分的投身井监狱吗?”
得罪她的父亲而被投入井监狱?众人一时还未能消化尽这其中所传达的信息,卡萨洛瓦已经惊愕地张开嘴巴,公布了令人诧异的答案:“你……你是威尼斯公爵的长女纱蒂娅!”
“不,”女子挑动眉梢,纠正道:“正确地说,是瞒着父亲,奉母亲大人之命前来营救她年轻情人的苦命女儿纱蒂娅。”
纱蒂娅的别墅位于威尼斯的姆拉诺岛,是一个以玻璃制艺闻名于世的岛屿。岛上的居民大多从事玻璃工匠的行业,到处可见打磨精美的工艺品,整座小岛上无形中被装点得也如同一朵璀璨的玻璃花。
本想在此稍作休整,便带卡萨洛瓦回罗马。结果,亚提兰斯吵吵闹闹的说什么也要让卡萨洛瓦先和他回那不勒斯解决他的问题。
拉斐尔盘算之下,认为教皇和他们的条件只在于救出卡萨洛瓦,他们没必要强迫本来就不太乐意去见教皇的卡萨洛瓦去罗马。就让他写了封亲笔信,便于回去交差。
而亚提兰斯快点儿回家,则正好可以由他向雅量王阁下提出援助罗伦兹的事情。可谓双管其下。
凝望着两个人消失的尘烟,米开朗基罗若有所思地开口道:“你们说……就凭亚提兰斯那点儿心眼儿与算计,他能让狡诈的卡萨洛瓦乖乖地按他的意思提出退婚吗?”
众人沉默……
“那和我们无关吧,”半晌后,拉斐尔微微一笑,“我们和他的约定也只是帮他找到卡萨洛瓦而已呀。”“呵呵,说得对哦。”
“那……我们也动身回罗马吧。”达文西话音刚落,米开朗基罗忽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怎么回事?”库拉丽秋和罗伦兹连忙低头审视。
两个小时后,根据好心的公爵小姐请来的大夫宣布,米开朗基罗因泡水导致全身过敏,需要休息两天。
一行人等,感叹着旅途多难,不得不暂时厚脸皮留在人家府邸里充当食客。而罗伦兹也在此时想起了另一件需要他去办的事情。
忙碌的旅途暂时得到偷来的假期,罗伦兹带着库拉丽秋在市集中随处闲逛。
看似只是不经意的闲逛,罗伦兹却一直紧锁眉心。库拉丽秋只好叽叽喳喳地不停地说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主人,你看你看,这个好漂亮哦。”
她在一家小摊子前停下脚步,举起的鲜红的海外水果给罗伦兹瞧,“有很多库拉丽秋从来没见过的东西耶。”
轻轻敲了下少女的头以惩罚她的东蹦西跳,望着少女不亚于水果鲜嫩的脸蛋,罗伦兹微微舒展了眉头,“威尼斯是个贸易港口,城市里商人聚集,物种当然比其他城市丰富得多。”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所缓和,少女暗暗吁了口气,主人好奇怪,事实上打从进入威尼斯后他就常常在发呆了,又在想什么心事吗?她好想知道,却又害怕触碰到让他伤心的事而不敢问。
完全不知道自己所想的事已经被藏不住一句话的清澈眼睛所出卖,少女努力压抑着想要问出口的冲动。罗伦兹注视着如一张白纸纯洁的少女,为了她那份任何事都会以他为前提的思考模式所感动。
“我是在想阿瓦诺的事情。”他主动提供答案。
“耶?”少女后退一大步,脸上十分尴尬,“我没有问出来呀!”
“小心,”他一把拽住少女的胳膊,知道她一慌张就不注意脚下,“你呀,无论想什么都会在脸上自行暴露呢。”
“真的吗?”库拉丽秋涨红了脸。
罗伦兹望着可爱娇俏的少女,忍不住又微微叹息起来。和喜欢的女孩子一直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哪怕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相守,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与满足。被强盗杀死的阿瓦诺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自己答应过他呵,把他亲手打造的玻璃花带回姆拉诺岛来,交给那位一直等待他归来的恋人……那个叫做阿卡的少女。
因缘际会,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快就来到了这里。
可是,毫无头绪地去寻找一个连全名都不知道的少女,无异于大海捞针。
时间有限,不可能一直在此地盘旋。难道就这样辜负了阿瓦诺的临终嘱托吗?那秀美善良会吹笛子的朋友呵……
看到忧愁落入夜空色的眼中,库拉丽秋也心痛起来。正如同主人可以轻易看穿她的想法一样,她也随时能够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快乐、忧伤、疲惫、脆弱……以及不知道为何,近来视线相撞时自主人眼底升腾的淡淡甜蜜……
“主人……”有点儿不安地叫着他,手又紧紧握住了他的臂膀。
“哎,我的名字不应该是主人这两个字吧,”罗伦兹的口气里有份无可奈何,从上次两个人为去井监狱的事争吵时她脱口叫出过罗伦兹后就又再度恢复成了以往的叫法,凝视身前的小少女,他眼眸如星,“你何时才会叫我罗伦兹?”
库拉丽秋低下头,被浓密的额发所遮挡,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到细如蚊蚋的声音说着:“主人就是主人……”
是呵,主人就是主人……若是放纵自己去念他的名字,一个又一个不该存在不被允许的念头就会相继浮现。自己这个虚幻的身体、虚幻的生命、虚幻的身份,都是不配拥有爱情的。
主人就是主人……这句话是什么时候谁说的呢?已经像咒语一样禁锢在心头了。它坚如磐石,不会因为两个人一起出生入死相濡以沫的共同经历而粉碎掉。
主人是翡冷翠的王子,而自己是被好心的他收留的宠物。深壑般的距离不可能被迷离脆弱的感情而拉近。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只是梦幻而已。是主人成为国王所必需经历的考验。当一切结束,回到原点,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王子,而等待自己的也许就只是一场破灭的虚无了吧。
“库拉丽秋,你又在想什么?”罗伦兹的声音轻柔地漫在耳边,而她不敢抬头,要是自己的心事又被主人看穿该怎么办?她还想暂时待在他的身边啊。
库拉丽秋用力地吞回眼泪,抬起头露出招牌笑脸,“没有啊!”小少女颜若春花,灿烂地笑着,一如身后摊子上摆满的玻璃制品——璀璨、易碎……
“是吗?”罗伦兹浅浅地笑着,指向左边卖饰品的摊位,“要买手链吗?”
“不用啦。”少女用力地微笑着道,“主人早就送过我最珍贵的礼物啦。”
“耶?”有吗?他轻蹙。
不给罗伦兹思索的时间,库拉丽秋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向前方跑去,“主人、主人,来追我嘛!”大步地跑着,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逆向而行,不顾肩膀被撞得生疼,奋力向前。如果不跑的话,就不能在眼泪流干之前、在可以笑得再好看一点之前,被主人看到了呀。
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换上微笑的表情,我是主人的小淑女,在任何时候都不想让他操心的库拉丽秋。
尽管一切都是虚幻,包括我的身体,我的生命……而这一切的虚假之中,只有我的名字是完完全全惟一不曾欺骗过你的真实。
你亲自给我起的名字,就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手拉着手,一起散步。从路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如果是你陪我走下去的话,我会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在罗伦兹追上她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听到他在耳边这样说,炙热的气息,自脖颈后传来,酥酥麻麻的,身后那颗因跑步而不平稳的心与她的心一样快速地在胸腔中跳跃,渐渐地变成了同样的频率……
罗伦兹抱着她,手臂是那样的用力,就好像少女脸上的微笑一样,互相较劲坚持,看谁率先落败。
“库拉丽秋,”他开口,口气竟然带了丝惶然,“不要离开我。”在少女突然开始奔跑的那一刹那,他竟然会有错觉,以为就要失去她了。
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即使,付出生命为代价也要保护的人;无论无何,不想放开的人;如果她消失掉的话,那他也跟着一起消失好了……
少女仰起花瓣般光滑柔软的小脸,伸出双臂,紧紧地回应罗伦兹的怀抱。一刻也好,她想,独占主人……
眼神相碰,两个人羞涩地微笑,又低下头,指尖才相碰,又颤抖着分开,但又悄悄地再度握在一起。
沉默地并肩走着,她偷偷看他的时候总发现他也正在望着她,人群拥挤的市集成了潮汐般的幻景,就只有身边的这个人,如此清晰地落在眼中。
“天快黑了,”他不舍得回去,却不得不开口,“我们先回去吧。”
“嗯。”她点点头,刚要转身,却又停下脚步。他们已站在了市集的出口,与平民住宅相连接的地带,在鳞次栉比的一个个小摊子的最前方,坐着一位金发少女。
少女的裙摆间及身前摆放的竹筐里放满了精致美丽到匪夷所思程度的花边。
几乎算是被绝对美丽瞬间捕获了心神。当然,库拉丽秋小嘴微张呆看花边的模样也同样落入罗伦兹的眼底。
他微笑着拉库拉丽秋一起蹲下欣赏威尼斯所特有的美丽的手工艺品,“小姐,花边怎么卖?”难得有让库拉丽秋这样喜欢的装饰品,买几条送她好了。眼睛弯成半个月亮,罗伦兹甜蜜地打算着。
“对不起,”花边少女抬起头,单纯的大眼睛满是歉意,“我的花边不是用来卖的。”
“哦……”库拉丽秋失望地小声回应,眼睛却离不开少女的双手,好奇特哦,看她这样双手来回织着,竟然就可以用那两只手造就这样繁复的工艺吗?
“不卖?”罗伦兹轻扬眉梢,看着少女筐中难以数计的花边,有些惊愕,“织这么多,都是自己要用的?”“你们是外地人吧?”少女微笑起来,眨眨明亮的大眼睛,天真无邪的样子很是可爱,“在威尼斯有一个关于旅者的传说,如果编织一千条美丽的花边,融入编织者的思念,无论那个人在天涯海角,一千条花边都会铺成一条平坦的大道,将迷失的人带回编织者的身边。”
“好动人的传说哦。”库拉丽秋的双眼充满好奇,“那……你是在为某个人而编织对不对?”怪不得这么漂亮,一定是融入了心血与感情的缘故吧。
“嘿嘿,”少女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是我的未婚夫,他已经出门很久了。”
“有你这样的女朋友,他干吗还要离开呢?”库拉丽秋不解,相爱的人不是时时刻刻都渴望在对方的身边吗?
“嗯……因为,”少女垂下头,长长的睫毛闪动了几下,“我们姆拉诺的玻璃匠人是不可以去别的城市做买卖的,如果有人触犯,就会被逐出小岛……他也是没有办法,不过,他一定会偷偷跑来接我的,我们约好了呀。”
罗伦兹猛然一震,不可能,难道这个少女竟是……
“可是,”库拉丽秋望着足以让人眼花缭乱的花边,“要织一千条,会累死人的呀。”
“不会啦,事实上我已经快织完了呢。”少女举起手中正在织的那条,“喏,这一条就是第一千条了,阿瓦诺一定很快就会来啦!”
阿瓦诺?库拉丽秋瞬间苍白了小脸,罗伦兹的心脏更是如同被人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果然!这个女孩子就是阿瓦诺的爱人阿卡,这……莫非是阿瓦诺的在天之灵把他们引到了少女的身边吗?
罗伦兹呆望着少女,看着少女手上因不停编织生出的硬茧,与那双变得粗糙的手不符的是一条条萦满思念的美丽丝带……
“织好了!”少女开心地把最后一条花边小心地放入身前的竹筐中,“嗯,他一定就要回来了!”若隐若现的梨涡浮现在晶莹剔透的脸颊上,美丽到刺痛了库拉丽秋和罗伦兹的心。
快要不能呼吸了,库拉丽秋紧紧抓着罗伦兹的手臂。
“嗯……”罗伦兹呆愣半晌,突然挤出一个微笑,蹲下身,望着少女,一字一句地道:“他会回来的,因为,他一定一定非常爱你——”
“谢谢你们。”少女欢快地笑起来,对库拉丽秋说道:“小姐,你等一下,你很喜欢我织的东西吗?我织一条手环送你好了,那个花不了多少时间。”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挑出了纯白与淡紫色的丝线,编织了起来,大概是因为终于完成了一千条花边,心情也很愉快,一边织着一边和他们聊天。
“阿瓦诺回来以后,我们就不能住在这里了,因为他是触犯禁忌的人,嗯,你们是外地人,是从哪里来的呢?你们的城市漂不漂亮?有没有奇怪的规定和残酷的刑罚?”
库拉丽秋对上她充满期待的眼睛,有什么哽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翡冷翠,”罗伦兹轻轻地道,“我的城市叫做翡冷翠,是美丽的百合花之城,我会努力去改造它,把它建成一个自由的、幸福的、没有残忍的强权、让每个人都可以快乐地生活,不会破碎的幸福岛……”
“耶?这么好?我一定去!”少女仰起脸,“好了,小姐,这个送给你。”放在库拉丽秋手心里的是一条紫白相间的丝带。
“谢谢。”小声地说着,库拉丽秋觉得声音都在发颤。再不走,她就要哭出来了。
罗伦兹环住库拉丽秋的腰,自怀里掏出那朵一直带在身边的玻璃百合,轻放在少女的竹筐中,“请收下,这是丝带的回礼。”
太阳快要落下,彩霞满天。最后一抹温柔的余辉射来,玻璃花静静地躺在一千条美丽的花边之上。
在威尼斯,有一个关于旅者的传说,如果编织一千条美丽的花边,融入编织者的思念,无论那个人在天涯海角,一千条花边都会铺成一条平坦的大道,将迷失的人带回编织者的身边。
你,回来了吗?风,轻轻地吹着,阿瓦诺,欢迎回家……
几乎是用逃离的速度,离开少女。两个人在逐渐散去的市集边角沉寂地对望。
“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呢?”库拉丽秋眼眶中盈满泪水,抽泣着质问罗伦兹,“为什么?阿瓦诺不是说过要告诉她不要再等待了吗?你为什么骗她?为什么?”
握住少女的拳头,罗伦兹的心比她更加难受,他怎么说呢,比起得知残酷的真相,相信着传说怀抱期待要来的更幸福不是吗?
就让时间慢慢流逝吧,总有一天,有关阿瓦诺的一切,会在女孩子心里沉淀成甜蜜中带有微酸的回忆。让她相信,他在某个地方生活着。不要去破坏这小小的希望与梦想吧。
罗伦兹仰起头,望着灿烂的云霞,他只是说:“那种事情,我说不出口……”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在此刻,下定一个决心而已。为了阿瓦诺、为了阿卡、为了在这场旅途上每一个遇到并给他启示的人、为了心爱的库拉丽秋……
眼泪终于流下,库拉丽秋也不明白究竟哪一种选择才是正确的,遥望夕阳,再一次想起那很久以前,和花边少女一样拥有满头金发的美丽主人……
“富裕的、美丽的、自由而公正的城市……如果有这样的地方就好了。”主人不会选择结束生命的方法而逃避,阿瓦诺不必离开家乡,没有阴暗不见天日的水牢,没有压制人民的强权,可以和心爱的人平静地生活在一起……
“会的!”他一把抱住她,揽住那小小的肩膀,深情地凝望着她,保证道:“会的!我会建立!就像我对阿卡说的一样,我会把翡冷翠建成那样的城市!属于我们,属于每个人,不会轻易破碎的幸福岛!”
“真的吗?罗伦兹!你终于认真了!”三剑客突然在身后冒出,个个都是一脸的感动。
罗伦兹吃惊地望着他们,特别是米开朗基罗那张还没有完全消肿的脸,结巴地问:“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当然啦。”米开朗基罗不可一世地宣称,“认真负责的我怎么可能让伟大的豪华王殿下在这样举目无亲的小城里独行呢?”
“这家伙听说岛上有卖一种墨鱼烧才不顾伤病硬跑出来的啦。”拉斐尔吐露事实真相。
“喂!”米开朗基罗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式,“现在哪里是讨论墨鱼烧的问题!是这个罗伦兹终于有要成为国王的打算了呢。”
“你们……”罗伦兹的脸微微泛红,他们怎么知道他一直在思索这个为何要成为国王的问题。
“因为我是天才嘛。哈哈哈哈……”
“咚”的一声,达文西敲上纵声大笑的家伙的脑袋,向罗伦兹轻笑着道:“那就恭喜殿下终于想通吧。”“也许并不算想通,只是想到了想要做的事。”罗伦兹也还他一个微笑,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位最沉默少语的达文西可是很难得向他微笑呢。
“放心好啦,你可以做到的!有我这个天才保证嘛,”米开朗基罗咧开大嘴,“你听我说,用不了多久以后,你就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国王,人们会把你的名字尊称为罗伦兹豪华王哦!虽然你非常的短命,但是你的一生充满了辉煌,特别是你最大的成就,就在于你挖掘了天才的我……”
“你住嘴——”达文西和拉斐尔不约而同地捂上他的大嘴巴。
罗伦兹和库拉丽秋在相撞的视线中轻轻一笑。望着少女犹自挂着泪珠的长长睫毛,罗伦兹在心底暗暗补充:建立一个让库拉丽秋不再悲伤的地方……
9 百合花为谁而开
“谢谢这几日的招待,我想我们也该走了。”罗伦兹放下刀叉,向坐在主位的纱蒂娅道谢兼辞行。
“哪里,”纱蒂娅捻起雪白的绢帕,优雅地擦了擦唇角,闪烁智慧光芒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睇向罗伦兹,“可以的话,不妨再等一天,我打算引见我父亲和您见面呢。”
拉斐尔等人互看了一眼,他们并没有告诉纱蒂娅罗伦兹的真实身份呀。
“公爵大人见我这个劫狱犯?似乎有所不妥吧。”罗伦兹不动生色。
“不必隐瞒了,”纱蒂娅双手支住下颌,声调悠闲,“我见过罗伦兹殿下的画像,出自翡冷翠有名的画家手笔,相当传神。这也无需惊讶,权谋之争,本就是自古以来宫廷生活的永恒主题,稍动脑筋也不难推算出前因后果,再加上这几日我也做了点儿小小的调查。”
“调查?”拉斐尔警惕地道,“调查结果是什么?威尼斯看好哪条大鱼?”
“放心好了,我父亲可是格外欣赏罗伦兹殿下的,”纱蒂娅坦然地道,“殿下莫非忘记曾经和我相亲的事情了吗?”
耶?此言一出,三剑客的眼珠齐刷刷地向罗伦兹射来,有这种事?
库拉丽秋的手一颤,勺子差点儿掉到盘子里,心脏蓦然收缩。
罗伦兹略微回想,哦了一声:“这样一提,好像的确有过。”
“罗伦兹你到底脚踩几只船啊——”米开朗基罗愕然大叫,凭着他天才艺术家的敏感直觉,早就察觉到罗伦兹和库拉丽秋间日渐加深的情愫,他可不允许罗伦兹欺侮她哦。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看到大家脸上露出暧昧的神色,罗伦兹连忙解释,“只是彼此交换过画像而已,完全是叔叔他们做的,我根本没有同意过。”
“对哦,”纱蒂娅故意神色怅然,叹着气道,“连我的长相也没有记住,殿下果真是王者风范。亏得我听说您染病辞世的消息时,还为您掉过几滴眼泪。”
罗伦兹尴尬地咳了几声,不晓得该说些什么。纱蒂娅却大方地先开口了:“总之,先抛开那个不提,我父亲可不是看上皮耶鲁大人才把我的画像送去的,那是他欣赏罗伦兹殿下的证明。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站在殿下这边,为您略尽绵薄之力。”
众人面面相觑,这可真是意料之外啊。米开朗基罗不甚雅观地举起三根手指,“也就是说,我们找到了第三个援助方?”
能得到公爵的支持,真是此行意外的收获和惊喜。如果有威尼斯方面的倾力相助,三面夹击,就可以一举击溃翡冷翠的乱党,把因政变事件引发的损失减少到最低!说不定还可以借助公爵布一个巧妙的方法避开战局。想到这一点,罗伦兹连日来凝结在眉心的郁悒终于有了化解的迹象,唇角轻扬,扬起一个浅淡的笑意。
而坐在他的对面,一直凝望着他的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也不着痕迹地被他纳入眼底。
笑意融化,成了若有若无的温柔的叹息……
白色的土墙,围绕着绿荫葱郁的府邸。月光如影随形,为花园中每一瓣花朵涂抹上明媚不定的光华。
秋千的铁索发出吱吱的响动,伸出指尖,碰触到铁索上的露水,飞快地缩回,摊开,手心中已掬满冰凉。少女略略失神,支在地上的脚趾用力一点,秋千受反作用力,向后飞去,又再向前扬起,有种驭风而行的快意,双脚不觉向前平伸抬起,长长的卷发洒满肩膀,耳畔柔软光亮的小卷蹭着柔嫩的脸颊,宝石般湛青的眼瞳透过浓密的刘海,怔怔地望着甬道的尽头。
主人在纱蒂娅小姐的陪同下去拜见公爵大人了……这应该是件好事。可是,她低下头,咬住柔嫩的唇瓣,心里就是会升起一种恍然若失的疼痛。
有一根小小的刺,侵驻心底,久久不化。总是假装忘记,总是不想触碰,可一旦外力来袭,就又再次尖锐地竖立,痛呵……痛不可挡。
手指纠结,把胸前的衣服也拧成一个团。这身可爱的白色衣裙是纱蒂娅小姐看她没有换洗的衣服才特意为她准备的。纱蒂娅,虽然出身高贵,却很懂得体贴别人,就像……就像主人那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纱蒂娅小姐,不喜欢她的热心、不喜欢她的体贴、不喜欢她一举一动中透露的成熟风韵、不喜欢她慵懒的美丽和高贵的气宇……因为这些都是她——库拉丽秋所不具备的……
怎么比呢,那是个可以帮助主人达成梦想的小姐啊。不,是根本没有办法相提并论的。
她昂起头,天上是永恒不变的星光,如果时间也就此停止,该有多好。自己就永远是主人身边可爱的小淑女……可是,主人说过,星星的位置也会转移……
不想失去主人,可这句话的意思已不再一样了……
她想要靠近一点,想要更靠近一点,想要成为那个全世界离他最接近的人,想要成为让他惟一牵挂的人……美丽的主人、优雅的主人、温柔的主人……想把他变成只属于库拉丽秋一个人的……
这样的想法真是不可饶恕啊,竟然背弃在圣母面前许下的誓言吗?那个只是希望主人可以幸福,那个只是一心一意为了他的誓言啊。
银色的泪扑簌簌地落下,美丽湿润的眼瞳,望着天上摇荡的月亮,圣母啊,请原谅库拉丽秋,这些都不过是库拉丽秋心情动荡下不真实的想法,因为被主人宠爱而忘记自己是谁了,只是像月缺月圆般变幻不定的一个人的感情,请忘记吧,库拉丽秋也一定会努力忘记的。
主人与纱蒂娅是那样的相配,就好像是天生的一对。嗯,库拉丽秋一定会微笑着祝福他们。
忘记吧、忘记吧,用力闭上眼睑,像吟诵咒语般不停地在口中反复念着,忘记心中那个禁忌的秘密——那个爱上他的秘密。
打开纯美动人的微笑,等待着主人的归来,听,脚步声已经在门外响起,少女轻盈地跃下秋千。
铁门打开,她举步上前,却又硬生生收回脚步,主人的身边有纱蒂娅小姐——美丽自信的纱蒂娅和优雅俊逸的主人……
两个人在说什么呢?一副愉快的表情。本来是在等他的,是要去迎接他的,却不知为何又下意识地躲进了大树后面,看着他们从她的身边走过,羡慕地望着那成双的背影。明明决定了要祝福他们,为什么心还是会这样的痛……
转过身,小小的身影跑着离开,湿湿的东西顺着脸颊滑落。
“那个小姑娘刚才在看我们哦。”纱蒂娅停下脚步。
“我知道……”
“你不去解释吗?”纱蒂娅奇怪地看着这个当着父亲的面一口拒绝联姻提议的男子。
“你知道?”他挑眉反问。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殿下是在怀疑纱蒂娅的眼光吗?”她红唇微掀,笑着回答。他该是非常喜欢那个少女吧。不然,自己倒是挺钟意他这一型的男子呢。
“唉……”她叹了口气,拍拍脸颊,“真是可惜,失去了结婚的机会。”
“可是,”男子轻轻一笑,伸出手来,“不是有了多一个朋友的机会吗?”
“呵呵……”她抬起眸子,对上他诚挚的脸,“说得也是。那么,朋友阁下,想不想知道我父亲最终的回答呢?”
“不管答案是什么,对于公爵的好意我都会铭记于心。”罗伦兹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哦哦,一副不相信我们的口气喔。”
“哪里……”不但不把他们当做落水狗痛打,还礼貌周全地招待他们,从这点看来已经是很有气量的了。
“罗伦兹殿下,”在月下,纱蒂娅以威尼斯公爵长女的身份郑重承诺,“威尼斯从来不会对朋友吝啬——”
“咦?可是今天公爵好像很不开心啊。”他回想起公爵听到自己拒绝亲事时脸上青白不定的表情。
“那当然喽,失去了理想的女婿兼继承人啊。不过,这和威尼斯愿意帮助您可是两回事,千万——”她伸出手指在他脸前一晃,“不要混为一谈。”
感激的笑容浮现在罗伦兹的脸上,而女主人不给他道谢的机会径自接道:“不过,我个人还是有一个要求,想要罗伦兹殿下同意呢。”
“只要我能做到。”他利落地回道。
“很简单,”美丽的小姐双眼中泛起顽皮的星点,“在代表威尼斯为您举办正式的欢迎舞会召开之前,都不可以去向库拉丽秋解释哦。”
耶?罗伦兹为之瞠目。
“刚才,我可是给过你解释的机会呢。既然你自己没有把握住,那我就要替月行道来惩罚一下你为什么不相信你的恋人喽。”
月光下,扮演正义使者的高雅女性一副促狭的神情,分明是在捉弄这对有情人嘛。
“纱蒂娅——”
“就当是安慰我这颗失恋的心啦,呵呵呵呵。”纱蒂娅一脸恶作剧得逞的模样,转身而去,“好好睡觉,反正舞会三天后就会举行。”
三天?青年学着今天吃饭时米开朗基罗不雅的动作举起三根手指,就是说,他和库拉丽秋都要有三个不眠夜?
果然——自己的朋友缘,从以前到现在,根本就没有改善过嘛。
银色的月光下,美男子懊恼地小声叨咕着,揉了揉流水样的半长发。
碎紫丁香扎成簇簇鲜花球,插在晶莹剔透的玉质长颈瓶中,乳白色的纱幔在拱形落地窗前轻轻飞舞。衣着华美的贵妇人和冠羽光鲜的绅士,互碰的水晶杯,相撞间敲击出的清脆声响,都构成舞会的华美景致。
库拉丽秋身着银白色的小礼服,头发上绑着与丁香同色的紫缎带,素雅清新地立于大厅圆立柱的边角,清灵的小脸蛋上满是寂寥的神色。
失落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只想追逐那一个人的脚步。透过影影幢幢,穿越林林总总,不管他在哪里,只要是在同一空间,她的眼睛就一定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他的身影。夜空色的眼眸、夜空色的头发,那个温柔的男子此刻正站在公爵大人和公爵小姐的身边低声谈笑呢。
从相遇的那天起,就与他一直在一起。手拉着手,互相依偎,互相取暖,在他的身边,感觉他的怀抱,一切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尽管咬住嘴唇,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这虚幻的生命只是个美丽的泡沫,不知何时就会融化了呢,自己是没有办法给那个人以幸福的。
那么就让他到可以使他幸福的人身边去吧……
“今晚的舞会只是单纯的欢迎会吗?”
“才不是呢,听说是公爵大人的爱女纱蒂娅小姐和罗伦兹殿下的定亲舞会!”
“耶?我就猜到……”
两名贵妇人拖着长长的裙摆,滑过她的身边,流言蜚语一字不落地溜入她的耳中,心中的那根刺,一下子又竖了起来,痛,好痛,她脸色苍白地扶住身边放置酒杯的三角架。
说,只要你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可是,库拉丽秋为什么没有办法再这样想呢。
能给罗伦兹以幸福的人,能站在罗伦兹身边的人,能张开双臂保护他的人,都希望只是自己,好像只有如此,她才能感觉到真实的幸福。这是多么可怕的独占欲,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原来,爱上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感觉吗?不!她不要!如果……如果她的爱情让她无法再以罗伦兹的感受为最先考虑,那么,她不要这样的感情,宁肯消失好了,宁肯化为泡沫好了,在那之前的每一刻,她都要做他可爱的库拉丽秋,不让他担心,不给他添麻烦,要微笑,一直微笑的话,他就没有办法看透她的心了吧。
害怕这样的心情被他了解,害怕会被他讨厌,只要想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会加入厌恶的情绪,即使只是这样想象,就已经难过得快要窒息了。那是比失去他更痛一百倍的痛楚……
“欢迎大家光临今夜的舞会。”胖胖的公爵笑眯眯地宣布舞会的开始。大家一边鼓掌一边把目光投向罗伦兹。一般是由宴会主人跳开场舞,但当舞会上有身份极为尊贵的客人时,为表示礼貌,也可以请这位客人担任开场舞的责任。何况,这可是一场定亲舞会呢。满场的男女均以暧昧的视线在罗伦兹与纱蒂娅身上徘徊,
“罗伦兹真的要和那个傲慢的小妞定婚?”米开朗基罗一边往大嘴里填塞食物一边不满地抱怨着。
“笨蛋!”拉斐尔懒得理他。
“你不会从开始骂到最后吧!”米开朗基罗不满地龇着牙,他可是个天才呢。
库拉丽秋已经垂下了头,眼眸中水光浮动,悄悄地退后一点儿,再悄悄地退后一点儿,让人群挡住她的视线,不想看到这令她心碎的画面。
这一定是圣母给她的惩罚,惩罚她对主人有了不该有的恋情。眼泪噙在眼眶中打着转,手紧紧地攥住衣摆。
因为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那个身姿挺拔的男子正以坚定的步伐向她走来。
因为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人群自动退向两边,就像海水给摩西让开了道路。
因为低着头,所以当那双手温柔地拂上她的头顶时,她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落在了光滑的地板上,溅起透明的水花。
这是错觉,这是梦幻,她怕得闭上眼睛,不敢确认。
而那双手臂,温柔中带着属于坚持的强悍,托起她的下颌,熟悉的气息袭来,温热潮湿……
睫毛眨动,掀开眼皮,对上的,是一双夜空色的眼睛,一个温软的微笑。
华丽的舞会,俊男美女,统统成为了衬托这个男子的背景,视野中,变成了只有他一个人存在,嘴角上扬,漾出完美的弧度,他就像面对着一位真正的淑女,把手臂放在自己的左胸上。
“你好,库拉丽秋小姐,我是罗伦兹·梅迪奇,能否请你与我共舞一曲呢?”
不可置信的清澈眼瞳映出美丽男子的倒影,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嘴唇无法吐出一个音符,颤抖的身体在挣脱前就已被拥入怀中,随着他的脚步在音乐中旋转,周围的一切变成了绚丽的彩色线条,发生了什么呢?谁来告诉她?
“主人?”她疑惑地开口。
“叫我罗伦兹……”他一字一句地纠正。
“可是,可是……”可是主人明明是要和纱蒂娅小姐在一起的呀,今天不是他们的定亲舞会吗?
“没有什么可是。”握住少女纤腰的手劲不觉加大了点儿,唉,小淑女啊,他应该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才对,为什么你看不出来?不想承认吗?
“你和我跳开场舞怎么可以呢,纱蒂娅小姐会生气的……”她压抑着内心雀跃的期盼,小声地说道。
“我所想要共舞的对象,从以前,到以后,都只有库拉丽秋一人而已。”
纱幔飘浮,露出拱形的落地窗,今夜群星璀璨如宝石,而此刻,这满天的星光,似乎都映入了身前男子夜空样的眼眸,美丽的眼睛,那专注的深深凝望她的眼神,都好像在说,她是他的惟一。
在惊惶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时,在听到贵妇人们小声的议论中,在眼角瞟到纱蒂娅冲她眨着眼睛微笑而感到的迷茫间,那温热的带着自己步入绚丽世界的大手已将一块凉凉的东西挂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
她疑惑地摸上去,手指所触,是如水般清凉柔软的石心。
“这是祖母去世前留给我的,她说,有一天,当我遇到了想要娶她为妻的女子,就亲手把这条项链送给她。”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而男子继续温柔地说着。
“听说是有魔力的宝石,可以给佩戴的女性以幸福,所以……”他微笑着,帮她别好耳边散落的一绺卷发,“所以库拉丽秋一定会幸福的。”
“主人,这是在做梦吗?”她忐忑地仰望他——这个不应该属于自己的王子,“如果不是梦,为什么库拉丽秋会觉得这样幸福?”
“如果这是梦,那一定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完成的梦,一辈子都不会醒来的梦。”他浅浅地笑着,坚定地回答。
“可是主人,你忘了吗?你要建立一个美好的城市,自由的国度,人们都幸福生活的地方,纱蒂娅小姐她可以帮助您呀。而我,是这样的笨拙……”
“库拉丽秋,你希望我能得到幸福吗?”他忽然问道,截住她的话。
“当然啊。”她用力点头,用力表白。
“一个人,如果自己不幸,是绝对没有办法给别人幸福的。所以,要建立幸福的城市,就先要找到自己的幸福,而我的幸福……”他暗夜般的眸子升起两点星火,弯腰亲了亲少女圆圆的脸颊,“——就是和你在一起!”
她完全呆住了,“可是……可是……”
“我说过,没有那么多的可是。”温柔的男子以少有的强势表白,“你是我的幸福,而我,也会努力给你幸福。”
她无法言语了,只能凝望着他。他的眼底有着满满的笑,倾溢成春天的湖水,浅浅的、凉凉的,犹如那水波般的项链已将她包围。
少女闭上双眼,花香如梦,场景如梦,如果,这是梦,请让我永远的做下去……
“原来如此。”不远处的米开朗基罗又剥开一根香蕉,注视着翩然共舞的男女。
“所以说——你是笨蛋!”
“拉斐尔……你等着,我一定会报仇的……”
而拉斐尔不理他,转身而去,达文西在哪里?是否,也该计划一下功成身退的事情了。
半月后,翡冷翠希纽瑞阿广场。
身着贵重华衣的皮耶鲁满面兴奋,今天是他正式举行执政典礼的日子。连威尼斯公爵都要来祝贺,呵呵,他真是太有面子了。
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是用谋害亲侄的手段登上统领者的宝座,寡廉鲜耻地向被聚集前来的市民们发表他的政治宣言。
威尼斯公爵在一旁的观礼席上微笑着问:“我也可以说两句话吗?”
“当然当然!”皮耶鲁巴不得和周边各公国套好关系。
看了看太阳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该是约好的时间了呢,公爵悠然地质问:“皮耶鲁,你并没有统领这个城市的能力啊。”
“你!”皮耶鲁为之色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梅迪奇家族的继任人!如果你是来捣乱的,就算你是威尼斯公爵,我的亲兵也不会放过你!”
公爵冷笑着向站在皮耶鲁身后的士兵扬了扬手中的卷轴,“我这里有教皇的亲笔文书,上面揭露了皮耶鲁大人谋害自己侄子的罪刑,你们要不要也看一下呢?”
身后的家族长老、城市的贵族豪商,顿时陷入哗然。
“你胡说!那是假的!”皮耶鲁伸手去夺,公爵胖胖的身体却灵活地转开了。皮耶鲁面露凶光,步步逼近,“你是想借机夺得我们翡冷翠吧!”
“翡冷翠当然不能由你管理,但也不会是我。”公爵不疾不徐地回答。皮耶鲁来不及再问,已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踏踏、踏踏……”马蹄在风中扬尘,为首的人眉目清秀,高举着一面鲜艳的旗帜,上面是一朵盛开的百合花。
观礼席上,认出他的人小声地抽气,不知道是谁先惊呼出声:“是罗伦兹殿下——”
“殿下没有死?”
“他回来了!”
“叔叔!”勒住马身,罗伦兹居高临下打量着犹如见到鬼一般面色苍白的男子,厉声喝道:“承认你所犯下的罪行,接受你应有的审判吧!”
在罗伦兹的身后,有教皇差遣的主教,有那不勒斯雅量王直属的卫队,激动的市民和城内的守卫也明显倾向于罗伦兹。那些软弱的贵族,更不过只是些看风势而行的墙头草罢了,见到这种阵势,哪还敢去援助皮耶鲁?
皮耶鲁终于颓丧地垂下脑袋,蓦地,一把尖刀从他的身后捅入,直透胸前,他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回望那个站在他身后的人——波提切利。
“败类。”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波提切利反手抹去脸上被喷溅到的鲜血,露出一个近乎妖异的笑容,他抬起头,看向罗伦兹,后者也在以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
“罗伦兹,”他眯起眼睛,笑得很漂亮,“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我接近这个家伙,正是为了趁机探听点儿消息呢。真好,你平安地回来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为你担心啊。”
与罗伦兹共乘一骑的少女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她感觉主人在发抖,是愤怒吗?还是伤心?
“是啊……”半晌后,罗伦兹忽然一笑,目光却转向悠远的蓝天,“波利切利,我最好的朋友……”一纵马身,他向前跃去,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在等待他的处理,没有伤感的时间呢。
“主人,”身后的少女把头埋入他的肩膀,“主人……你很难过吧……”
“嗯……”
“主人,你为什么不逮捕波提切利呢。”她闷闷地问,终于想起来了,那天,和皮耶鲁一起摆点心的人,那个从她身边闪过让她觉得声音很熟悉的人,就是波提切利啊。
罗伦兹轻轻叹了口气,望向苍蓝的天空,“再给他一个机会吧,但愿这一次,他可以改过。”
“主人,你太善良了……”
“那么,”他回眸一笑,夜空色的眼睛泛起琉璃般的星光,“就请你继续保护这个善良的我吧。”
少女无语,柔软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背。这样的拥抱,还可以有多久……
继续吗……
虚幻的生命,圣母的奇迹。又可以再持续多久?
白花摇荡,河水悠然,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库拉丽秋拉着自己的裙摆,漫步在花朵中央,心情却异样郁卒。
属于主人的冒险已经结束了,那自己呢?伸出双手对上明亮的阳光,恐惧的念头驱之不散。何时消失,是今天,还是明天?消失之后,自己会去哪里?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没有罗伦兹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完全的虚无。
这样心痛的感觉,就是自己触犯禁忌所得到的惩处。
“库拉丽秋,你躲在这里。”
耶?她霍然回眸,映入眼中的画面,竟是那样似曾相识的熟悉。
夜空色的眼睛,夜空色的发,温柔优雅的青年牵着黑色的马,拨开一路白花。
心,怦怦地跳动,直到那双脚确定无疑地停在她的面前。
“到处找你,我都要翻遍利卡狄了!”青年俊美的脸上愤愤的,一瞬间,以为这个突然出现在生命中的温暖少女蓦然消失了呢。那样的惶恐,是会让人六神无主,五脏俱焚的。
罗伦兹伸臂抱住少女,拥住这娇小的身躯,不敢太用力。好像臂弯再强硬一点儿,她就会在怀中碎裂掉……
“库拉丽秋,我们结婚吧……”
她猛地一颤,笑容再也无法坚守,眼泪流下……开口唤他,却又低下头,他的眼睛里,有着足以溺毙她的温柔。
“罗伦兹……”她怎么说呢,让他娶一个不知何时会消失掉的新娘吗?
“终于叫我的名字了,”他感觉有些满意,“可是……”弯下腰,眨眨右边的眼睛,“你何时才肯给我一个回答?”
“回答?”
“不会忘记了吧,”他懊恼地捏捏少女的脸,“我已经表白了那么多次,你都不理不睬,我也是会担心的啊。”
“我……我配不上你啦……”她搓着衣角,小声地说着。
“又说这种话!”
“我……我是……”她张了张嘴,又闭上。难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吗?
探索的眸子望过去,却只在男子的眼中看到温柔的情意。
“我爱你,不管你是谁。”他理所当然地说着,眉目间,是属于罗伦兹豪华王的决绝风范。
花香诱惑着她,他温柔的眼睛也在诱惑着她。少女终于站起身,扑进他的怀里。
沿着河堤盛放的白花摇曳成天边的云朵,映衬着少女青色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眼睛,少女坚定地回应着男子眼中的感情。
“我爱你,罗伦兹,我爱你,好久好久了……”
这——是咒语,只要说了,就会打破所有幻象的禁忌。可是,哪怕就此烟消云散,也想要勇敢一些,把我的心意传达给你……
明亮的眸子不断地涌出眼泪,泪水是咸咸的,在男子俯首吻上的瞬间,变成滚烫。
“我爱你,库拉丽秋……”他的目光是温柔的,温柔且深沉,“不管……不管你是谁!”
在一旁的草丛里,米开朗基罗注视着甜甜蜜蜜的情侣,拉斐尔一连捅了他好几下,他都没发觉。
“走啦——”拉斐尔干脆拖着他的衣领,“你看什么看啊,不会是喜欢上库拉丽秋了吧。”
出乎意料,大嘴巴的三角眼男子竟然没有反驳。
感觉到后背缓缓升起一股凉气,拉斐尔慢慢转过头,对上米开朗基罗难得认真思考的表情,“耶?真……的吗?”
“那是恋母情节而已。”达文西干脆利落地打消掉某人心中刚刚萌生的感情。
“是这样吗——”米开朗基罗忙不迭地问。
“没错,就是这样!反正这样想比较幸福。快点儿回去吧——”
由黑、绿、粉红三色大理石砌成的花圣玛利娅教堂,笼罩在无限柔和的晨曦里,独特的红色圆顶与别致的钟楼都散发着异样鲜艳的光彩。
宏伟的教堂门口,两个年轻人正在相互凝望。
“你知道吗?”青年愉快地对少女说,“通往顶层共有四百六十三级阶梯,传说只要怀抱坚定的信仰,踏入顶层,就可以向圣母许一个能被实现的愿望。”
“嗯。”少女用力地点头,再次,许一个愿吧,这一次,是要留下,留在他的身边。
手拉着手,一起登上长长的阶梯,在这四百六十三级阶梯上两个人共许同一个愿——我想和你在一起……
每踏上一步,都有共同的回忆涌现,快乐的、悲伤的,重叠错落浮现在眼前。
终于,踏上足可俯瞰整个翡冷翠的教堂顶层,罗伦兹站在窗边对库拉丽秋说:“来,你看,从这里望下去,翡冷翠就像是阿诺河畔的红宝石……”
“嗯,”少女漾起如花的笑脸,“是属于主人的红宝石。”
“还要叫我主人?”他故意一板面孔。
“改……改不了口嘛。”她嘟囔着。
“是属于每个人的幸福城市,来吧,”他伸出温暖的手掌,向少女微笑,明亮的朝阳将他的身形也嵌上一层金边,“我们一起建立它吧!”
“嗯!”少女伸出柔嫩的手掌放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只要库拉丽秋还在一天,就一定会和主人一起努力!”
“傻瓜,你当然在了,”男子承诺下一生,“只要有我在,你也永远都在!”
“那种事……怎么说得准……”她转过头,心上和眉间都打起一个蝴蝶扣。
“圣母在上,”他突然大声开口,吓得她抬起头来,看到他一撩衣摆,跪在了圣母像前,“我——罗伦兹·梅迪奇愿意减去一半的生命分给我的妻子库拉丽秋,请让她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不可以!”她慌忙摇头,“不可以这样讲!要是应验了该怎么办?”
“和所爱的人共享同一个生命,有什么不对呢?”他理直气壮地环住她的腰,“我要给你幸福,我要和你一起幸福。两个人在一起,才是幸福的所在!”
少女漾起羞涩的笑容,就像有一朵小小的白花在唇边悄然绽放。她不敢期待幸福,而幸福已经降临在她的身上。
“啊!”她忽然发出小小的惊呼,“拉斐尔他们不见了……”幸福得都忘记了他们。
“回到应该回去的地方了吧?”
“是天国?”少女依然认为他们是天使,“我有点儿想他们哦,特别是米开朗基罗,虽然他总是大嗓门地吼我……”
“会见面的。”罗伦兹拍了拍她的肩,想起前几天,米开朗基罗特意来找过他,叮嘱他一定要在某年某月某日的花园里收养一个和他同名的少年。
轻轻一笑,他自信地说道:“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再见面的。”
“耶?”少女偏过头,眼睛闪亮亮地问,“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知道呀。”罗伦兹微笑着,“我什么也不知道呢。”
“那……”她俏皮地一眨眼睛,“我是谁也不知道吗?”
罗伦兹微微一笑,温暖的唇连同温暖的晨光一并落在她光亮的额角上,“这里是鲜花之城翡冷翠,库拉丽秋是花中之花,是罗伦兹永远的心上人!”
尾 声
公元一五零二年,罗马,看似平常的一天。
万神殿里,心情极度愉快的枢机主教,自称是未来教皇的乔凡尼安望向七层台阶下那三个大眼瞪小眼的男人。
“怎么回事?”美少年站起身,背着手,缓缓走下,“你们三个一起出门旅行,怎么回来还是一副感情很差的样子?”
“同行相忌你没有听说过吗?”米开朗基罗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你那是什么口气呀,”拉斐尔瞪他一眼,转向少年,却换上掬满笑意的脸,“乔凡尼安殿下的身体恢复得如何?”
“哦?你说手臂吗?”美少年浑若无事地伸出来给他看,“你们去的第二天,我就好了啊!幸好赶上了……”他吁了口气。
“是啊,”拉斐尔连忙请功,“您宝贵的生命……”
少年自顾自地说道:“不然朱里阿斯大人请我吃晚宴时,我用一只透明的手拿刀叉,不就太丢脸了吗?”
“什么——”米开朗基罗一声大吼,差点儿震落了壁顶上本就不多的尘土,“你不要告诉我说你根本没有所谓的生命危险喔!”
“呵呵,”美少年反手捂在唇边,“米开朗基罗你真是天真耶,神圣的我怎么可能会消失不见呢?所谓历史,就是根本不可能改变的过去嘛。”
“那你干吗把我们丢回去啊,玩我们吗?”米开朗基罗七窍生烟;拉斐尔也一副脸色青白的样子。
“怎么会呢?”少年的表情充满无辜,“你们的参与也是历史注定的一部分呀。”
“别拦我,我今天一定要杀了这个妖怪,为民除害!”
“冷静!”达文西皱着眉,真想把这个聒噪的家伙一拳敲昏。
不理会身后的争执,少年自在地踅回宝座,“对了,你们这次去,应该见到我的母亲大人吧,和我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好吗?”他很小就离开了翡冷翠,对母亲的记忆不深呢。
“关于这点……嘿嘿嘿嘿……”抱负心强烈的三角眼男人眼神轻转,把难题抛向他永远的敌人拉斐尔,“就由你最信赖的拉斐尔来说明吧!我忽然想到还有点儿事,就先告退喽!”
什么?让他来讲?拉斐尔瞠目结舌。求助的眼神望向达文西,后者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我也想到有点儿事,先走了。”说完就冷淡地离去了。
“那个……”汗珠涌动,拉斐尔费力地掀动嘴皮,“我也想到有……”
“你就别走啦——”美少年攫住他的肩膀,露出无敌的笑脸,“说说看,我妈妈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很有气质的名门闺秀?”
“是……是……”在对方不断靠近的清冽眼瞳中,拉斐尔分明看到了自己满头大汗的样子。
如果据实说出她是小狗变的,那……那约好的教廷艺术总监之职会不会长出翅膀飞走呢?
呜——他不要这样啦——
后记——资料补全
(历史上真实的他们……)
翡冷翠:一般译为佛罗伦萨,现代意大利语中叫Frenze,花城之意。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的发源地。
梅迪奇家族:从十四世纪末开始统制翡冷翠,曾出过两位教皇和两位法国皇后,凭着财富与政治地位先后支援培养了众多的艺术家。对意大利文艺有着深远影响。
柯西莫·梅迪奇:梅迪奇家第一个取得明显优势的人,他阴险狡诈,懂得操纵选举的妙术,能宽和时就宽和待人,必要时便狠毒无情,被誉为祖国之父。
罗伦兹·梅迪奇:梅迪奇一族的传奇人物,他不但懂得怎么让自己致富,还懂得如何让佛罗伦萨富足,他热爱艺术,气量宽宏,传闻个性十足的画家飞利普·利彼拐走了修女,他也宽宥地一笑,并不深究。自由宽松的环境吸引了大批英才荟萃翡冷翠。此外,他还发现了米开朗基罗的才华,对他栽培有加。米开朗基罗:集雕刻家、诗人、艺术家于一身的人文主义者,他热爱佛罗伦萨,但重要的作品全部出自罗马。个性刁钻难相处,造成四面受敌的窘境,在罗伦兹死后,失去庇护人的他受控于朱里阿斯教皇,他极度痛恨朱里阿斯,曾经离开罗马拒绝为他创作却差点儿因此引发战争,唉,他的人生真可谓是由一连串的烦恼所组成的啊。
达文西:集艺术、科学、文学、诗歌、音乐、哲学和工程师发明家于一身的万能天才,却一生抑郁不得志。
拉斐尔:文艺复兴三杰中最年轻的一个,但却比米开朗基罗早死了四十多年,在达文西死后的一年,他也相继去世。他为人温厚惹人喜爱,和两任教皇都相处得很好,被利奥十世任命为教廷艺术总监。(题外话:此人在为梵蒂冈画壁画的时候,把柏拉图绘成达文西的脸,说是为了表示他对达文西的敬重……咳咳,可是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有点儿可疑……)
乔凡尼安·梅迪奇:1513年成为罗马教皇,号利奥十世,据说是十四岁就当上了枢机主教。后半生不太光彩,就不提了。
波提切利:是画维纳斯诞生的那位伟大的画家,被我写成了反派请原谅我。
卡萨洛瓦:历史上惟一一位自井监狱里生还的人,人称花花公子,与许多的贵妇人有染。要说明的是,他绝非与罗伦兹在同一时代,那只是我写作上的一种编排。害怕误导大家,所以在后面把真实的资料补充了一下。
PS:关于故事中涉及年代和年龄的地方与历史也稍有出入,就不在此一一说明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