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樱花二十一 樱町逸事簿(江雨朵)

    

    话说,平安时代有位风流儒雅的中纳言,名叫藤原成范。因为酷爱吉野的樱花,便在自家的领地上种满樱树,在樱花林里造屋居住,每年去他家看花的人就把那里叫做樱町,而他本人则被称为——樱町中纳言。

    关于他的故事,就从这一年樱花盛开的四月开始……

    “淡红、浅粉、白无垢……”背靠着足有二人合抱粗的樱树,身穿白色丝绸常礼服的秀美公卿神情悒郁地展开手中的折扇,向前一伸,接住了几瓣绚美飘零的落樱,“唉……”

    “咦?赏樱喝酒本是乐事,一向开朗的樱町君却怎么好像感伤起来了呢?”坐在横铺在樱树下的草席客位,散发宽襟容颜光艳的男人拎着酒杯戏谑地挑了挑眉,并不怎么认真地说道。毕竟,那边那位樱町中纳言大人,可是身患迷路症二十几年也不曾为此烦恼过一天的超级乐天派!真是很难令人相信他会有面带忧愁的时候呢。

    “心情不好的话,就来尝尝我泡的茶吧,保证百病全消哦。”眉弯弯、眼弯弯地笑着,穿着宝蓝色直裰,明明不是僧侣,却将头发留成半长不短的样式,任其披散一肩的年轻男子,端着茶点从里面步出,边走边说。

    “呦,我还以为看到了从哪里来的尼姑呢,原来是左京大人。”男人勾起唇角,促狭地笑笑,“不愧是樱町君的弟弟,审美观好怪异。”

    “呵呵,伊长大人喜欢长直发的理由我可是很清楚呢。”依然笑眯眯的左京,显然并没有生气,只是将茶点放下后冲他暗示性地眨了眨右边的眼睛。

    “伊长、左京……你们两个还是我的朋友和弟弟吗?”樱町中纳言——藤原成范,深感遇人不淑地收起扇子抵住额角,自己如此明显地陷入情绪忧郁的状态,这两个家伙还在那边高来高去地玩文字游戏?

    “反正你会烦恼的事多半与朝廷政事无关,问都不用问就猜得到又是突发奇想罢了。”伊长打着呵欠的回答证实了朋友等于损友这个千古不变的定律。

    “如果有左京可以帮忙的地方,兄长就尽管吩咐好了。”左京微笑着摆出端坐聆听貌,却不免有过分刻意的嫌疑。

    “左京,谢谢你,可是……”成范先对他展露一个灿烂无双的笑脸,继而转向伊长,一双漂亮的大眼灼灼地盯住他,语气坚肯地说道:“这件事却非得要伊长帮忙不可!”

    “非我不可?”甩出袖子里的装饰用扇子,“啪”的一声挥开后挡住自己的半张面孔,俊美中略带一点邪气的美男子诡异地转了转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珠,“樱町君,莫非你看上了哪家的公主,却不懂得如何写情书,所以才要找我代笔……”

    “原来是这种事啊!”左掌成拳往右掌上一敲,左京恍然大悟,他就说嘛,非伊长不可的事似乎也只有和女人有关的方面了。说起少纳言伊长大人,可是素来有着平安京第一花花公子的美誉,“但是兄长大人不是和平家的公主自幼有婚约吗?不是左京多嘴,脚踏两条船这种行为似乎并不像兄长一贯的风格。”

    “哎呀,左京,虽然成范本身就漂亮可爱到不输给一般的美女,但毕竟也是一个男人嘛,就算他看上哪家的姑娘也是很正常的。”拉过左京,伊长故意假装悄声地耳提面命。

    “才不是伊长说的那样。”成范侧过头,望向满院如云的樱花,伸出展开的扇面,接住几瓣零落的粉红,“你们看,樱花盛开时是如此的凄艳绝美,可是开花期却只有短短七天。不是太可惜了吗?”

    “花谢花开,都是正常的自然现象,好比人也会有生老病死。”伊长优雅地掸去衣上的落花,“……所以我并不会为此而感到特别的悲哀。”

    “你不会悲哀但是我会啊!”蓦然转回来的脸一瞬间皱成Q版包子状,某人固执任性地跺脚宣布,“总之,我就是要樱花延长寿命!至少我们家的樱花不能只开七天!”

    感觉最初营造的优丽氛围都被这句超无礼的话语瞬间破坏,额上青筋扭成十字形,伊长唇边的笑容都要抽搐起来地握弯扇柄,“……樱町君,请问这种不讲理的事要怎样才能做到啊。即使你拜托我,我也……”

    “可是阴阳寮的长官安倍泰亲说,这件事只有伊长能解决呀!”成范理直气壮。既然连身为安倍晴明的后人,感觉上厉害到可以呼风唤雨的泰亲都这样讲了,就肯定不会出错了。

    “呃?”露出一口吞下两个鸡蛋的表情,伊长握紧扇柄,“这话是他说的?”

    “是啊,不然我今天为什么会专程派人请你来赏樱呢?”成范很诚实。

    “……泰亲不是一向很讨厌你吗……”左京抿了口茶,撩起眼皮,抛给伊长一个同情的眼神。

    “……没错。”伊长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所以他才把这个烫手山芋转抛给我……”

    “你们在说什么呀。”成范不赞同地反驳,元气十足地伸出食指,“泰亲是个非常热心的好人。你们不要误会他哦,何况伊长平日的口头语不就是‘没有我伊长解决不了的事’吗?喏,少纳言大人!这下你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美男子潇洒不复,神情狼狈地推脱:“就算我常常那样说,也只是指普通的世事而已呀,替樱花延命这种事,除了天照大神,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做到!”

    (注:天照大神是日本神话中的太阳女神,为皇室的祖神。)

    “天照大神?”成范眨了眨纯美无邪的大眼。

    “伊长,你干吗说那种现实的话来破坏我哥哥的美梦,偶尔有一两个像他那样天真的人不是很好吗?”左京举起袖子挡住脸,避开成范的视线小声地向伊长发动责难。

    “那不然我该怎么说?像那个缺德的安倍泰亲一样?说这种事只有左京能做到然后推到你身上?”

    “至少……也要用温和一点的……”

    “啪”的一声击掌声,将把脑袋靠在一处小声议论的二人惊得迅速扳直了身体,抬头望去,只见纤秀可爱的成范卿,开心地拍掌道:“原来如此,对耶!直接去请无所不能的天照大神来帮忙就好喽!”

    “……喂!等等!你、你是说真的吗?”

    “兄长!那种事是……”

    ——“不可能的”四字来不及说出口,在左京和伊长瞪圆的四目下,成范已经大摇大摆地背着手哼着歌走得不见踪迹了。

    “左京……”好半天过去后,伊长才回过神来,惊疑不定地指指大门,“你哥哥他真的是去找天照大神了?”拜托,他知道去哪里找吗?

    “……我家兄长真的是很可爱的人呢,对不对?”左京转过头,笑容满面地向伊长确认。

    “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吧!”他真是服了这对兄弟!

    “可也还不至于为此而哭泣吧,说是去找天照大神,但兄长应该是去附近的寺院为樱花的事向神明祈祷吧。”左京笑眯眯,去寺院又不会有危险,伊长大人真是小题大做呢。

    “左京……你忘了吧……”美男子眼神飘移地望向另一侧,不自觉地摸了摸挂在颈上的佛珠。

    “忘了什么?”左京依然笑眯眯。

    “你家兄长……有迷路症的事……”

    “……”

    “喂,左京,你怎么还笑?”

    “……我已经快要哭了,只是脸就长成那个样子……”

    吉野山,樱花似锦。满坑满谷粉红粉白的樱花铺天盖地,与远方绛紫色的落日霞光连接成延绵一线,鸟儿跳跃枝头,偶尔发出婉转的啼鸣,清澈的溪涧淙淙流过枝叶繁密的樱花林,跳跃喷溅出的银色水花更为这幅仲春郊野图添加一抹适意的活泼情趣。

    “哇哦,吉野的樱花开得好炫!”蓦地,傍晚的寂静被打破,有人拨开坠地的樱花枝条,迈步的同时不断地发出惊叹之声,凭衣着打扮来看,是位年轻的公卿,此刻,他正露出大大的笑脸,得意地表扬自己,“而我竟然没有迷路,一个人赶牛车也能顺利地来到这,一定是天照大神看我心诚才给予的庇护!”

    这位因没有迷路而兴高采烈的大人,正是我们的主角成范卿。此时,尚不知道将有一场命运的邂逅在等待着他,只是一味地任由周边如火的樱花牵引他的视线,渐渐步向更深处。

    “对了!今次来不是为了赏樱花!”总算在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之际,想起来此的真正目的,成范握拳在掌心一敲,眼前一亮的锁定一株特别古老的垂枝樱,“就在这里吧!”

    笑盈盈地背着手绕树走了几圈,他找了一块比较干净的地方就盘坐在树下,抬头阖目,双手合十,开始虔诚地祷告。当然,与传统祈求神明降临的方法和过程完全不同,成范用的大概是他自创流派的绝技。简称——与神明沟通的第一百零一种方法。

    “哦,比谁都更美丽的天照大神呀,我是维护美丽的信徒藤原成范!我有一个心愿,相信善良的您一定会为同样可爱的我实现……”喃喃地说着让山门的僧侣或安崎岛的巫女听到后会气到吐血的祈祷词,成范仰着他身上唯一没有任何争议称得上是优点的可爱脸蛋,严肃认真地继续,“樱花只开七天就凋谢不是太可惜了吗?像我这样热爱樱花的人会觉得非常惋惜和难过哩,希望您能让樱花的寿命延长到三个七日,我愿意在此念诵一千遍的《法华经》……呃……”

    忽然想起自己根本从来也没有背过法华经,他连忙改口:“不,是念一千遍的《孔雀经》……呃……”突然想起这部经文似乎也不会念,临时抱佛脚的业余者成范蹙起眉头,苦着脸再度改口,“我、我……”

    “干脆就念一千遍的‘樱花请开二十一天’好了!”

    乐观主义者的积极性就在于任何困难都不能打倒他们,发生在成范卿的身上时这点尤为突出。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开始一遍遍地念他自创的祈祷词,完全不管这样是否能传达到天照大神那里去。在不断的念诵声中,眼皮越来越沉,迷迷糊糊间,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嗨!藤原成范!”

    那声音不似一般女子的柔美婉转,却有种异常强悍的清亮丽脆,他猛地张开眼,好奇地眨眨眼睛,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粗大的樱树横伸的枝条上竟然坐了一个容光照人的盛装女子,正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看她华贵的服饰,应该不会是这山间的平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莫非是前来赏樱的贵族女眷迷路了吗?一下子就将对方的处境判断为迷路,这是出于成范他自己为数不多的苦恼和困扰,犹豫地张了张嘴,他发出迟疑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呢?”

    “是你自己说的呀。”女子笑了起来,“维护美丽的信徒——藤原成范,我忙了一天正要回家,路过此处,却听到你的呼唤,真是个有趣的人……”

    成范好生迷惑,自己何时叫过这个女子?根本就不认识她呀。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她,发现女子的容貌和衣着都华美飘逸得不似人间所有。

    “莫非你是樱花精吗?”猛然想起绘本卷轴中的传奇故事,成范双瞳一亮。

    “才不是!”受到侮辱般地高昂起头,女子双臂抱胸,不可一世地说道:“我是天照!”

    “天照大神?!”

    “没错!”轻轻颔首,女子嫣然一笑,眉心的红痣发出淡金色的日光轮,耀眼的光辉层层扩展,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圣洁的佛光中。透过她的肩膀,夕辉像是倾洒最后的光艳一般,用铺天盖地红艳的温柔笼罩住漫山遍野红红白白的樱花,而抱胸而立的女子长发飘摇,扬唇浅笑,如同是这天地万物中最美丽耀目的存在……

    像是无限接近了太阳,灿烂却让人有不可承受之感的画面;普通人说不定会在确信女子为神明身份的瞬息,吓得昏厥过去的情景;掠入成范张得大大的眼中,却成为了惊艳、崇拜以及几分沾沾自喜。

    “哇!我成功了!”不知道该用少根筋还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来形容,成范毫无慌乱地露出镇定自若的得意笑容,他请出天照大神了耶!

    “那么,你把我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用两根手指一抬,轻巧地托起成范的下巴,近看时他才发现女子的眼角上提是那种吊得高高的凤眼,颇有威仪的样子呢,“是要金钱、地位还是美女?”反正凡人会特意祈祷也不过是为了这些低俗的欲望罢了。不过既然那样炽热的呼唤能传达到她的耳中,她就不妨来听听看吧……

    “我希望让樱花可以开放二十一天……”被迫抬起脸庞的男子并没有挣扎,只是提起唇角露出少年般清澈纯真的微笑,炽热肯切的眼神里混合着一抹奇妙的羞赧、期待的不安,像一个停留在永夏时光中的天然少年……这个男子……

    目光微烁,她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嘿嘿……成范,你真是一个好有趣的人……”

    “我就答应你吧!不过……”在成范刚要露出大大的笑脸时,她却伸指封在他的唇上,骨碌碌地转了转晶莹光灿的大眼睛,“我也是要收代价的哦。”

    “喔!我知道了!”握拳在掌上一敲,成范恍然大悟,“向神明祈求心愿的同时好像确实是要承诺一些誓约的吧,比方为了延寿而许愿修桥铺路广济僧侣之类的,那么您要什么呢?出钱重塑金身?”可是他不算太有钱呀。

    “咧——”女子骄傲地一昂头,“我才不要那些呢!哼,那些东西想要多少都会有!”

    “那有什么是只有我才能给的吗?”成范眨了眨长长的睫毛。

    “我要你嫁给我!”天照大神语不惊人誓不休。

    “可我是男人耶。”当事人——成范,短暂地思索过后提出的却是这种问题。

    “哦,也对,那就请你娶我好了。”这位天照似乎并不在意用词的修饰,“怎么样?这是与神明交换绝对不许违背的誓约哦。”

    “虽然不太明白,但是这样樱花便可以延寿的话,那我就同意了吧。”究竟是欠缺深思熟虑,还是真的拥有如此伟大的牺牲精神完全不可考,总之成范在用力微笑的同时,轻松地点了点头。就这样为了樱花——而将自己的婚姻卖掉了。

    “哎呀。”透过成范的肩膀,蓦然发现霞光夕照,天照拍掌惊呼,“太阳快落山了,我必须在这之前离开!”

    “爱妻,再见——”成范好可爱地微笑着挥手相送。完全没有细想自己娶一位神明为妻会有的下场。

    向天上缓缓飘升的瞬间,女子微笑着伸出食指叮嘱:“成范!记住,我可是非常容易嫉妒的,你既然同意做我的夫君,就绝对不许再和人间的女子结下姻缘了哦!”

    “好的!”简练干脆地回答过后,成范搔了搔头,小声道,“……那……如果偶尔寂寞的话,该怎么办呢?爱妻,你会常来看我吗?”

    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人回答,成范疑惑地抬头四顾,樱花寂寂,溪水淙淙,适才出现的天照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般全无踪迹。

    “咦?”他眨眨眼,难道刚刚那个艳美的女子只是出自他的幻想吗?是做了场白日梦,还是真的遇到了一位垂青于他的神明呢?他不死心地爬上一块石头,站到比较高的地方向夕阳下沉的地方眺望,隐隐地看到就在不远处有一抹灿金的光……

    “爱妻!等等我啊!”确信那一定是天照的踪迹,于是,有生以来初次与某位女性(尽管是神明)私订终身的纯情男子——藤原成范,当下往夕阳落山的方向追去,希望能够再见天照一面,确定一下适才发生的事究竟是幻是真。

    拨开樱树繁茂的花枝,成范被绊住般地蓦然收住了脚步。

    在溪畔的青石之上有位仰卧安睡的人儿……

    被周边纷纷落落的樱花拂满一身花瓣,四周的树林遮挡了夕阳的光线,朦胧中望去只见几绺墨黑青丝跌落青石在风中画出袅娜的痕迹……

    哇哦,成范小小的嘴巴惊叹地张成蛋状的椭圆,莫非、这、这位是正牌的樱花精?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颇为紧张地踮脚一瞧,最先入目的是一双紧闭的凤眼,眼角上挑,睫毛修长……

    “爱妻?”看到与天照相同的颇有威仪的上挑眼,成范乍然惊喜,刚才的事果然不是梦喽,连忙手脚并用地爬上青石,却在刚刚攀上去的时候,不小心踩到睡美人的长发……

    脚下一滑,就这么直直地扑了上去……

    这又痛又重却偏偏又软软绵绵略带甘甜的感受是……

    困倦中感受到奇异体验不幸又幸运的人蓦地睁开凤眼,在看清映入眼中的成范卿的脸的同时,大吃一惊地推开他,“你这个无礼者是谁?”哇靠!在野外睡个觉竟然也会遇到变态!他以仁亲王的命就这么衰吗?

    “爱、爱妻?”成范脸红红地捂住唇解释,“我不是要故意轻薄你,是不小心摔倒才会、才会……不过既然是夫妻,亲一下应该也不能算太无礼吧。”

    “谁是你的爱妻!睁大眼睛看看好不好?我是男人啊!”一个翻身坐直身体,上一秒还酣睡在樱花丛中的果然是位长眉凤眼、挺鼻薄唇的轩昂男子。此刻,正气急败坏地竖着拇指向胸膛一指,“喂!我哪里像女人!哪里像你的爱妻!你非礼也要找对性别好不好?”

    完蛋了——这个声音真的是男人!而且现在仔细看看,也只有眼睛那个部分长得像天照嘛。呜呜呜——怎么办?成范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有生以来初次体会到惊慌失措的滋味,同样是初体验的还有他一并付出的初吻,过于紧张一时间连连后退,竟忘了是坐在青石上,结果一个筋斗栽了下去。

    “喂……”轮到青石上的男子目瞪口呆,那家伙没事吧。

    “对不起!再见!”被贴上变态标签的成范,顾不得检查身上有没有擦伤,不敢再看一眼地泪花飞溅头也不回地向前冲去。很快消失在另一人的视野中。

    “什、什么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遭到无礼的对待后,没有得到任何说得过去的解释便这样被留下的男人,开始迟钝地愤怒起来。

    话说,不幸被成范吻了的这位帅哥,是当今“后白河法皇”的第二皇子——以仁亲王,因为住在三条的高仓地区,被世人称为高仓宫,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向女性写情书的缘故,练就一笔好字,可谓是一位才华出众风流潇洒更兼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只因受到太后的猜忌,无法继承帝位,只得屈居亲王之位,闭门索居,以花下春游月前秋宴代替被夺去的政治抱负,但就这样安于平静的生活,也终于在今天被打破了!

    啊啊——他真是好懊悔啊!为什么只想到独自一人可以拥有真实的清静,便甩下了忠心耿耿的侍从,自己独自溜来吉野赏花呢?结果只是打了个瞌睡的工夫,竟然就惨遭神秘人物的非礼?!

    但如果因为这种小事便剖腹自杀,也实在不符合他高仓宫的个性。他一定要找出这个胆敢有辱殿下的家伙——将之诛杀!以雪前耻!

    脸色铁青地回到府邸,却发现有人脸色比他更青地盘坐在大门口处相迎。

    身姿挺拔的紫衣青年,一言不发地拔出腰刀。府内参天的巨木伸出横枝,在青年扎在脑后的一束长发上点缀下几朵洁白的花瓣,清瘦俏丽的五官因武士凌厉的气质外显,而并不会使他过分的美貌而让人觉得娇弱,原本就惯于沉默严肃的脸,此刻更是笼罩着一片萧然。

    “信、信连!你在这里等我?”高仓宫心虚地一点点靠近……企图绕过他的身形,不动声色地溜进去……

    “殿下!”略微压抑的声音成功地拖住了他的后脚跟,他死心地转过半个肩膀,便看到信连敞开衣服开始在肚子上缠白布。

    “信连……你、你要干吗……”死死抓住门扇,高仓宫气若游丝地问。

    “属下身为殿下的护卫,竟然不知道殿下何时出去,也没能随侍在殿下的身边,想必是因为殿下已经不能信任属下的缘故了吧。既然至此,只好剖腹谢罪,希望殿下能够在信连不在的日子里好好照顾自己……”

    “开玩笑的吧!信连!我怎么会不信任你!”呜——他就知道,他可怜的自由啊,有一半就毁灭在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卫身上了。

    “算我错了!我今后即使是去幽会也一定都提前把计划书交给你,你把腰刀收起来好不好?”呜呜——不知道他尊贵的以仁亲王有晕血的毛病吗?呜呜——他今天已经很惨的啦。

    “殿下,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收起刀子,系好衣服,其行为堪称天下侍卫楷模的信连很快察言观色地注意到主人回来后的脸色青中泛白,并且绝非全部因为自己的行为所至,理由?当然是身为一个尽责护卫的经验谈。

    立刻回想起在吉野被压被亲还被人叫做爱妻的凄凉境遇,高仓宫将积累满腔的怒火都冲着那个胆敢非礼他的轻薄儿发泄而去,当下咬牙切齿地命令:“信连!去帮我调查一个人!”哼哼,一旦查清那人的确切身份,他便要施展报仇大计!对!连带将今后不能独自去偷欢的账也要一并算在那人头上!只有这样,他这郁闷的心情才能得以稍稍平复。

    “殿下,那个人叫什么?”

    “不知道!”

    “那么,他的长相呢?”

    “天太暗,没看清!”

    “那个人有没有非常特别、好认的特点,比方个子很高或者有什么口音之类……”

    “……唇很软……人很香……”

    “啊?是女人?”

    “是男的……”

    “……殿下,请允许我辞职……”

    “不!信连你千万不要误会!”高仓宫一声尖叫满头大汗地揪住他,“事情是如此这般!”

    “殿下,这样很难找。”听完高仓宫的讲述,信连抚额叹气,“你再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可供推敲的线索吧。”

    线索?高仓宫蹙眉沉思。他逛累之后就决定在溪边小憩,迷迷糊糊中似乎有谁一直在附近唠唠叨叨,吵得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对了!当时天色渐晚,附近除了他们根本没有旁人,就是说那个非礼他的人和先前唠叨的是同一个喽!哈哈,这样一来,他就知道了!

    因为之前那个人说的话,即便是他捂住耳朵也还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好多嘛!

    樱花……二十一……樱花……二十一……

    吵得自己无法入睡的正是这句话呢!哗!这下被他猜到了吧!

    “信连!”一扫之前郁秀眉目间的阴霾,高仓宫伸出食指,神清气爽地露出笃定的贼笑,“嘿嘿,那个人就叫——!”

    对!没错!他记得那家伙就这样不停地念过很多遍!大概是在用名字向神明祈福吧!哈哈,却没想到这就是他暴露行藏的所在呦!

    “是吗?”不认同地看着主子兴高采烈的表情,信连不太相信有人会起这种名字。但想必也算是个线索,他就姑且先调查一下吧。

    同一时间,平安京内的另一所宅邸。

    “什么?你遇到了天照大神?”

    “什么?你亲吻了一个男人?”

    “我该先回答谁呢?”成范认真思索中。

    “喂!你说的那不是重点吧!”左京和伊长已经向对方开火。

    “天呢,连我都还没有对男人下过手,樱町君竟然先超越我这个平安京第一花花公子,实在是让人对你另眼相看啊。”伊长不无佩服地拍着成范的肩,一脸我认输了的表情。

    “兄长大人竟然和天照成亲了,真是可喜可贺。”左京眉眼弯弯地微笑着拍手称庆,“这样说来,天照大神不就是我的嫂嫂了吗?”

    “可是左京呀,”额角上再度出现十的符号,伊长用扇子挡住脸,悄声问,“不小心亲了男人的事暂且不提,但是你不觉得只为了樱花便卖掉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吗?”与神明立下的誓言是不可违背的,万一樱花真的开了三个七天,那成范今生就不能成亲了呀。

    “呵呵、呵呵……”

    “你还笑?”

    “伊长大人不用这样紧张啦。”左京举起袖子避开成范的视线微微一笑,“那或许只是兄长大人做的一个梦哦,但身为亲友的我们要懂得爱护他这样天真的思想,不要揭穿嘛。”

    “是吗?”伊长露出狡黠的浅笑,长长飘洒过额头的中分刘海下一对不同色的猫儿眼,开始左右飘移。事关樱町君的时候,很多事最好是宁可信其有为妙。

    “伊长大人真是的!”左京笑眯眯地大力拍他的肩,“不要以为自己长了双阴阳眼,看得到些什么就随便乱说笑嘛!”

    “……但愿是说笑……”望着月光下的樱花,伊长意味深长地说道。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

    “左京,你们家的樱花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谢……”

    “伊长大人,我们家的樱花已经开了二十天了。很美吧。”左京拢袖站在门口,笑眯眯地仰望如云的樱花。“有趣,”伊长扇子一敲,负手摆出望天状,“这样一来,成范就必须履行和天照的约定了哦……”

    “……不可以娶亲……是吗……”依然笑眯眯的左京忽然想到了一个挺重要的问题,如果兄长大人不能娶亲,那么,担负起留下子嗣责任的人,就是他了吧……

    “左京,你唇边的笑容好僵……”有人坏心眼地补充。

    “……”

    “哇哇,伊长!左京!樱花真的延寿了耶!”当事人藤原成范,丝毫没有觉得有任何烦恼地从前厅大呼小叫地跑出来。

    “呵呵,兄长大人,那可真是……真是……可喜可贺啊。”天下第一爱护兄长的弟弟,左京大人,苦笑着如是说。

    天下无大事——这是平民百姓们提醒自己不要随便陷入烦扰的五字箴言。但对于平安朝末年的优雅公卿们来讲,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仅要随时将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地来突显自己高贵的殿上人身份,还要时刻留神不要让头发体肤受到一点损伤,据说——连手指上有个伤口都会影响交际与升迁,更别提眼下时局混乱、朝内势力不明暗流横生、平家一门独揽大权,把持朝纲。公卿们动辄得救,想要保持安泰,必须谨言慎行还得随时注意朝政风向,讨好平家的同时也不敢得罪了源氏与藤原氏,表面上光鲜的公卿们,真可谓生活得如履薄冰。

    三条高仓宅,以仁亲王府,某位忠心耿耿的侍从,便正在为此头痛中。

    起因是当今天皇的中宫(皇后),顺利安产一子,这位中宫娘娘身份尤其特殊,正是当朝相国平清盛的女儿,连后白河法皇都亲自前去为中宫安产作祈祷,满朝公卿自然更是唯恐落于人后前仆后继地赶去祝贺了。但是我们粉有个性的男主角——高仓宫!偏偏像个蘑菇一样窝在家里等发霉,任凭信连说死说活,嘿,他就是不肯去!

    “殿下……”信连扶住头痛欲裂的脑袋,即使明知徒劳也要继续劝说,“我知道您心情不好,原本您应该被立为东宫,继承皇位,但是平家独断专权强行立了建春门院的儿子为当今天皇,所以你才不想去祝……”

    角落里的上挑眼已经瞪成了三角眼,狠狠杀来一记白死光,“胡说八道!我是那样小气的人吗?今上是我的兄弟耶!他的小孩是我的侄子耶!我会因为过去的区区小事而计较到不去祝贺中宫产子吗?我看起来像是那样小气的人吗?啊啊,信连,你竟然这样不相信你的主人,我真是好失望啊!”

    问题你看起来就是一副很计较的模样啊——信连这样想着,但为了给主人面子,选择保持了沉默。

    “看你那个怀疑的眼神!你分明还是不相信我!”高仓宫受到伤害般地大声控诉。

    “恕属下愚钝,”信连拧了拧秀气的长眉,“既然您如此心怀宽广大度磊落,为何不肯前往祝贺呢?”

    “去的人都是为了拍平家的马屁耶!我乃尊贵高洁的堂堂亲王之身!怎么可以为了讨好平家,去凑这种热闹?啊,信连,你想置你的主人于屈辱不义的地位吗?”高仓宫挺直腰身摆出正气凛然的架势。

    “……你的父皇是当今身份最高贵的人吧,既然连他都可以暂且屈尊不计较地前往,为什么您不行呢?殿下,信连绝非要置您于不义,只是希望您能够稍微学会审时度势……”信连越讲越伤心,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殿下他也已经二十大几了,怎么一点也不懂得暂且低头的处事方法?这样下去,早晚会惹出事端,该怎么办?一想到主人将来那注定不幸的命运,他就……

    做出负气的模样,双臂环胸的高仓宫,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偷瞟信连,见他又露出一副痛苦万状的神色,心跳不由得骤然加快。来了、来了、他不会又要拔出腰刀,以死相胁吧。呜呜,不要啊,难得今天他这么酷地支撑住,没有屈服在信连的软磨硬泡之下,不要又玩那套剖腹自尽的把戏好不好,就让他也偶尔个性一把不成吗?

    “殿下!我觉得……”

    “住嘴!不要说!”惊惶地打断他,高仓宫连连后退,握紧双拳悲愤万状地把头一昂,“我完全知道你想说什么!”

    额角出现长长的下划黑线,信连沉默半晌才道:“恐怕您不知道……连我自己都是才刚刚想到的。”

    “哦?”莫非不是老调?强忍住泪眼婆娑,高仓宫忐忑不安地问,“那、那是什么?”

    “上次非礼您的那个无礼者,说不定也会去哦!您如果去的话,不就可以查出他的身份了吗?”

    哗——表情立刻阴转晴,高仓宫的双眼大放光明,“对耶!我怎么没想到!那家伙用的香料很高级,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

    “对呀!”信连趁热打铁,“今天平安京内所有的公卿一定会倾巢而出,云集在西八条宅邸,您只要前往不就可以报得一箭之仇了吗?”

    短暂的晴天消失在高仓宫的脸上,灿烂的笑容转化为阴险的笑貌,他站在角落里阴恻恻地奸笑,“嘿嘿,信连,你这个主意不错耶!那种小人一定不会放过这种巴结平家的机会,嗯,好吧!拿我的衣服来,我也要去!”呼——擦擦满头的汗珠,完全是急中生智的信连长吁了一口气。不管是出于何等目的,只要殿下肯去就好。毕竟,满朝文武都去的时候,如果只有他一个不给平家面子,就算没有大祸也会有小难的呀。为此,他——信连,将深深地向那位“非礼”殿下的神秘人物,致以最浓厚的谢意与铭刻于心的感激。

    当然,他并不认为殿下会遇到那个家伙的,毕竟,适才随口扯来骗殿下的借口,只是一种或然率,哪里便会有那么巧呢?嘿嘿。

    抱着如此乐观推测的信连,大概不知道世上还有一句名言就叫做“无巧不成书”吧!

    于是,怀着如释重负与烈火熊熊的不同心情,信连与高仓宫赶赴西八条的庆生宴。

    “啪”的一声,挥开手中折扇,头戴直立乌帽,身着青色正礼服,唇边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戏谑笑意,站在廊前的藤花架下与前来送酒的侍女低声调笑的美男子,正是平安京赫赫有名的女性杀手——少纳言伊长。

    “你的面相很尊贵,手纹清晰,将来一定可以得嫁贵婿。”握住侍女娇嫩的小手送上唇边,带着自然卷的长长额发挡住细长的眼睛与真正的心情,在侍女中最受欢迎的少纳言微笑送上无需成本的吉利话。

    “讨厌啦,伊长大人光会讲好听的说,”格格娇笑着抽开手的侍女替他倒满举高的酒杯,离去前还不忘抛下一个秋波,“……如果那个贵婿是伊长大人我可不开心,太花心了呦。”

    “呵呵。”浅啜了一小口,杯边轻扬的唇角似笑非笑,“真聪明的选择呢……”垂下眼睫,杯中琥珀色的酒倒映出满架白紫相间的藤花,以及,自己被额发遮挡的幽碧色的左瞳……

    “喂,你!明知道今天人多就不要站在这种阻人出入的地方!”

    清扬中又带了一点压抑的嗓音在面前蓦然响起,伊长抬眸,淡淡地瞥向对方。

    面前这位似乎刚要进门的公子有着英挺贵气的五官,上挑的凤眼带了一份与生俱来的骄傲,衣着谈不上多华贵,在今天这种高官云集的场面中反而显得有些过于随性……这位是……

    “抱歉。”他眸光微烁,随即微笑着侧身,“是我挡道了。”

    “殿下,已经迟到了,最好不要做这种无谓的争执……”紧跟在贵公子身后的护卫,有着对于男人来说是过于美貌的容颜,正小声地提醒主人。

    “罗嗦——”板着面孔的男人疾步匆匆,从伊长身畔擦身而过。

    “……真是贵不可言的面相啊……”待那二人走远,伊长才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浅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伊长大人,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呢。”

    肩膀被猛然一拍,刚滑入喉头的酒差点因此呛了出来,伊长以手覆唇,苦笑回头,果不其然看到出现在身后是笑吟吟的左京。

    “我就知道是你……左京大人,你和我有什么仇啊,差点呛死我。”

    “我记得我说过,在我赶来之前,请伊长大人尽量陪在兄长身边……可是你却……”

    仔细观察着左京依然笑眯眯,连一丝眉毛都没有变过的脸,伊长完全是凭经验得出结论,“左京,你生气了吧。”

    “我当然生气。”左京微笑,“抛下兄长在老狐狸聚集的西八条府,声称是兄长密友的伊长大人却自在地跑到府门口吹凉风……”

    “你听我解释。”没办法,就是有这种笑容满面却会让人后背发凉的生物存在,伊长认输般地举起双手,“里面人实在太多,又太热,而且你家兄长此刻非常快乐,我保证!他的心情好得绝不亚于今天添了孙子的入道相国。”

    成范的心情真是非常非常的好!

    一早他就很开心地拉着伊长扑向西八条宅,连左京让他等自己处理完公务一起去都不肯,不明真相的人绝对会将樱町中纳言从此归于平家派系,然而,事实的真相常常距离人们揣测的相差甚远……

    “蟹馅小笼包、海鲜寿司卷、喜饼……苏——”感觉口水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嫌疑,连忙象征性地吸了吸,反手再从身边走过不知名的人身上擦了擦。成范幸福地游曳在堆满食物的廷席间。平源两家争权夺势关他啥米事嘛,藤原家日渐没落也无所谓啦,有人肯摆宴席当然要来吃啊!哈哈,食物不会因为主人的品位低下就失去了原有的美味嘛。

    耶耶——只要有吃食,天下无大事!

    在这场只要是贵族就不得不来,因为有诸多政策原因而充斥阴沉气氛的喜宴中,难能可贵的还有这样一位高举免战牌的公卿,脱离纤细的形象,出人意料地保持着小市民的个性,完全不管别人正在努力抓住机会展现长袖善舞的特色扩展交际,他自顾自地沉浸在美味招待的幸福中。就算今天实在是人很多,但只要闻到香气,他便可化身为一尾滑溜鱼,一反平日迷糊特色以异常灵活的身手忽隐忽现地穿梭在人群中。

    “你看!我的话没错吧。”将扇子收起笔直地一指,强被左京拉回来的伊长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到密友此刻的举止。

    “终于放心了,”左京微笑着松了口气,“看来兄长大人纯洁的心灵,可以确保他能不受环境的影响与伤害。”

    “纯洁的心灵?”伊长翻着白眼纠正,“请称之为——迟钝与少根筋。”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高仓宫板着脸站在中间,完全听不见相国之子一旁礼貌性的应酬言词,专心致志地寻找心目中的仇敌——!

    左边那个……太胖,不像!

    右边那个……太高,不像!

    前边那个……靠!前面那个那么丑,也敢亲他?绝对否定!

    后边那个……咦?好眼熟哦,喔——后边的是信连。

    “殿下在找人吗?”相国的长子,人称小松公的这位,终于也发现了高仓宫的神色异常。

    “哦。”兴趣缺缺地收回梭巡的视线,他随口应承,“我在找樱花二……”

    后腰猛地被信连偷偷一顶,他“唔”的一声及时警醒收住了嘴,差点轻易说出仇人的姓名耶!还好、还好……不然被问及为何找此人自己就丢脸大了……

    “殿下在找樱花?”只听到樱花二字的小松公略感惊讶,旋而笑了起来,拊掌称庆,“真是巧呢,今天樱町中纳言来的时候送来了几枝开得极美的樱花,取为锦上添花之意。殿下想看,我让人带您去瞧吧。”

    “咦?”暂时忘记本来目的,高仓宫好奇起来,“这个时候樱花还有在开?”他们家的樱花却在上个月就飘零殆尽了呢。

    “是啊,殿下不知道吗?”小松公因妹妹平安产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话也比平日多了不少,兴致勃勃地讲起八卦,“平安京都传遍了呢,樱町中纳言为了给樱花延寿,去向天照大神祈祷,大概是心诚感动了神明,让樱花开了二十一天呢。”

    “向天照……祈祷……樱花……开了二十一天?”

    “对啊,咦,殿下,你笑得好扭曲啊。”

    “嘿嘿嘿嘿,小松公,是你的错觉啊,对了,可不可以告诉我哪位是樱町中纳言?你知道我一向不爱出门,对朝中的人有些生疏哪!”

    完了——恩人哪,看来信连是保不了你了。注视着自家殿下越来越险恶的笑脸,信连的眉毛紧张得都跳了起来,但愿一会不要发生血溅当场的事件啊。

    事与愿违,小松公放眼在人群中扫视一周后,非常笃定地伸出食指,“喏、那边屏风前的三人组,左边有猫儿眼的是少纳言伊长大人,对了,听说他很会给人看相,殿下如果有兴趣可以找他瞧,右边那个是左京大人,虽然年轻却很稳重哦,总是笑眯眯的,老夫很喜欢他呢,对了,他是樱町君的弟弟……”

    靠!你不能直接指目标人物给我啊!耐心用罄。高仓宫绾起袖子,阴笑着颔首,“谢谢,我知道了,总之第三个就是他本人了吧。”哈哈——!胆敢侮辱本殿下!看他怎么连本带利报复回去!他要、他要……嗯嗯,煎、煮、炖、炸!报仇的方法千万种,可以慢慢去想,先去认清仇敌的脸!高仓宫迈开大步,分开人群,卷起怒涛般的气势冲着藤原成范直冲而去,

    “喂,左京,像炮弹一样冲过来的人是谁?”伊长眼角瞥到适才那位贵公子的身影。

    “咦?”看了一眼后,左京的笑面带出一丝惊讶,“那是以仁亲王——高仓宫啊,我听说他习惯隐居,今天竟然也来了。”

    哈哈——仇敌毫无防备的背影掠入眼中,高仓宫忍不住狂笑着伸出双臂……

    眼看悲剧即将发生,信连不忍卒睹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一秒钟后……

    悲剧果然发生了。

    “扑通!”有人摔倒在公卿云集的这个场合,想必摔痛的绝对是更重于身体的面子!因为久久不见他抬头嘛……

    “樱町君,你认识他吗?”千钧一发之际,敏捷地拉起成范的手往身后一带,从而帮他躲过一劫的伊长,用扇子指住因为惯力作用摔倒像蟾蜍一样趴在地上的男人,向成范确认道。

    “不认识。”托腮看着某人的后脑勺,成范诚实地摇了摇头,继而,充满同情地说道,“不过他好不小心啊,“砰”的好大一声,摔得一定很痛。”

    “我怎么不觉得像是不小心呢?”眼神飘移,伊长喃喃自语。

    呜呜——呜呜——就是那个声音!就是那个好诚实的声音!这下不必抬头他都可以确认了,那天在吉野碰到的无礼者就是这位樱町君!可是为什么要让他这么丢脸啊?呜呜——他现在不想抬头了。堂堂的殿下,竟然像五岁孩童般摔倒在众人面前,呜呜——让他剖腹死掉吧。未完成的报仇大业就托付给信连吧,或者,在遗嘱中写上——凶手是樱町中纳言?

    “那个、你没有事吧。”

    呜呜——当然有事啦!还装什么好人,你分明就是罪魁祸首!

    “那个、你真的没有事吗?”

    你管我!呜呜呜——继续泪花飞溅。

    “那个、你挡在这里,我就没有办法过去拿新出笼的小笼包耶。”

    “靠!你竟然……”我堂堂殿下比不上小笼包重要厚——在愤慨的促动下,猛地抬起脸的高仓宫,在下一秒,完全愣掉了。

    “我开玩笑的,哈哈,这不就起来了嘛,有什么关系,我也常常摔跤哦。”

    有个头发好黑,眼瞳好亮,眉毛好弯,笑容好甜,皮肤洁白到透明,嘴角还微微向上翘,像个大娃娃一样,好可爱好可爱地微笑着的美……呃,这是男人?

    高仓宫用力地揉眼睛,然后再望过去……

    完蛋了——他一定在刚刚那一跤里摔坏了不少零件。

    不然为什么他会看到这位微微弯着腰,欠身与他对望的公子背后开出许多许多的玫瑰图案?

    怦怦怦怦——好大的声音,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高仓宫猛地跳起来向左右看,完了完了,好像声音是从他自己的胸口发出的。再低头一瞧,身边怎么这么多白气啊?等等!自己又不是肉包,怎么会冒气?

    “殿下,你没事吧?”忠心耿耿的侍卫追上来扶住双腿不稳的高仓宫,“殿下,你的脸红到会冒气耶。”

    “多嘴!”

    “……殿下……您流鼻血了……”

    “罗嗦!”

    “……殿下,你的人生变黑白了……”

    “根本就没有彩色过!”总之,本大爷决定了!

    “伊长。你能不能快点把我哥带走……”左京心里毛毛的。

    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喂!你!做我的朋友吧!@hJ:O”

    已经有人用小朋友一样因无知而特别无畏无耻的气势,冲着陌生人伸出纸扇,接着大言不惭自说自话地决定了。

    “你是哪位?”但是显然,有关在吉野的相遇,已经在成范的大脑内自动删除了。

    高仓宫人生中唯一一次递出的友情青苗,就这样瞬间凋零了——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

    “……”天生不懂得什么叫死心的男人,借助对方扶他起身的刹那,飞快地蹭过成范的耳边,小小声道:“,忘记了在吉野与你一吻定终身的爱妻了吗?”当他是可以随便非礼的吗?既然你也是男人,我也是男人,那么、那么……好歹用友情来抵账吧。

    (信连:殿下,你不是要找到歹人,将他煎炒烹炸吗?)

    (高仓宫:你是白痴吗?这孩子长得多么讨人喜欢啊!)

    (信连:你是典型的幼儿园小朋友吗……)

    “啊!”

    从成范惊讶得张得越来越大直至成为标准椭圆的口型,我们可以确信,他终于想起面前这人看来眼熟的原因了。

    “原来是你啊!”

    就这样,围绕着高仓宫与成范卿这对平安密友的故事,随着两个人的顺利会师,而要正式拉幕了……

    听说——神会让真正有缘的人,在一生中,两度偶然相逢。

    诞生在高仓宫与成范卿之间的友谊青苗,尽管目前似乎是高仓殿下单向性地展开,谁又知道在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哦呵呵呵呵——冥冥中传来什么人暗自窃笑的声音,是谁呢,反正不是我们哦。

     正文 第二章  捕鸟记

    话说,这件事发生在伊长少纳言在宫中值宿的某个晚上。

    那天,和他素有交情的女官正好告假回家,不在宫内。他无处可去,只得在一番畅谈之后目送同僚们各自去幽会情人。窗外夜雨绵绵,独自一人实在难以成眠,他披了件夹衣,移灯近案,百无聊赖地看起书来。

    树的影子隔着一道窗纸,便成为张牙舞爪的黑影,灯火偶一摇荡,投射在屏风上的自己的身影,更是被拉得忽短忽长。风声时大时小,伴随不断滴落的雨水敲击宫殿檐角的声响,听起来就像什么人在暗中吞泣的声音。

    令人不快的夜晚,有种阴冷诡异的气氛,胆小的人独自闭笼一室想必是要心神不宁蒙上被子来躲避的。而伊长闲坐在窗畔的矮脚桌旁,斜倚着屏风撑肘托腮,另一手轻翻书页,俊美的脸上尽是漠然,看不到丝毫对于黑暗的畏惧。

    忽地,像听到什么般的,长长的眉角一扬,他霍然扬手推开格子窗,银亮的雨滴如针闪闪落下,花木丛包裹在暗黑的浓雾之中。伊长卷卷额发覆盖下的碧绿左眸闪过一道金芒,普通人难以在瞬间捕捉到清晰画面的环境里,有什么闯入了他这只“鬼眼”所能见的范围!

    来不及穿衣从正门绕出,伊长信手在窗上一撑,扯着肩上的夹衣挡雨,轻盈敏捷地从窗口跃出,跳落到连通房与房之间的板桥上。双目一阵急巡之后,他抬头望着隐蔽于云中的某样东西,确定方位的同时摸向悬于衣侧的腰刀。

    露出刀刃般华丽且危险的笑容,绿眸锁定目标,挟带着对于自己眼力的无穷信心,伊长一个漂亮的旋身将手刀向云中掷去!并在脱手之后攥指成拳高高举起以示——耶!胜利!

    “……少纳言,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看法,但不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太过明目张胆了吗?”

    没有顿挫起伏的平板音调从伊长身后一字一句地响起。

    对于黑暗与妖怪都能无所畏惧的伊长大人却在听到这个声音后觉得背上蓦地一寒,硬着头皮转过肩膀,果不其然看到当今朝野第一阴阳师——安倍泰亲,正穿得黑漆漆的正站在那里,手指缝里还夹着自己适才向云中掷去的那柄短刀……

    “泰亲大人!你没事吧!”身旁给泰亲撑伞的小童被适才旋转而来的刀光吓得到现在都还面色如纸,他是早听说过伊长大人和自家大人不和的传闻,但没想到竟能不合到这种地步,哇哇,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在宫内暗杀……不、这分明就是明杀嘛!

    额上出现长长的黑色下划线,伊长笑容僵硬地牵动嘴角,单手指向云层,“呵呵、我是想射那里……那里似乎藏了一个古怪东东……”

    “哦,原来如此,那就算了吧……”安倍泰亲扬了扬眉,露出善解人意的亲切笑脸,旋即却翻书般地将脸一变,高举小刀厉声挞伐,“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哼,少纳言!凭你的身手不要随便摆弄这种危险品,如果刚才从你身后路过的不是我安倍泰亲而是普通的宫人,会不会就死在你这把小刀之下呢?”

    严厉冷峻的视线差点在伊长身上钻透两个窟窿,伤心得无以复加的伊长只能暗自内心饮泣,再次认识到原来眼力和腕力真的属于两个范畴,而且他又一次得罪了这个姓安倍的,不知道接下来会被他怎么整……

    “嘎嘎——”刺耳难听的怪叫带着似乎是在嘲弄攻击者拙劣技巧的尖锐笑声自云中传来。泰亲和伊长还来不及有所行动,躲藏在浓云中会飞行的怪物已经越过他们头顶的上空,紧接着,清凉殿那边传来一片喧哗。伊长回首望去,只见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而安倍泰亲脸色大变地甩下他,先行往天皇寝居的殿室奔去。

    黑夜中,穿着宽广黑衣的男子动作轻盈如一只夜行蝴蝶展开双翼,点点银亮的雨丝穿透他披散的长长黑发形成一明一暗对比强烈的暗艳之光。伊长有些怅然地宁立半晌,直到巡夜的兵卫左率人赶到,在一声声关切的招呼之下,才恍然回过神来。

    “伊长大人!你没出事吧?刚才那个妖怪没有伤到你吧?”

    “我没事……”

    “那就好,请快点穿好衣服去清凉殿,现在值夜的人都赶到那边去陪今上,安倍大人也入宫来了!”

    “到底怎么了?今上受了惊扰?”是那只妖怪所为?

    “听说那只妖怪就是陛下近来做噩梦的原因呢,总之您还是先过去吧!”

    “好吧。”皱了皱眉,伊长稍微整理了一下,也急匆匆地赶往清凉殿去了。

    “哇啊——”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以仁亲王的高仓府内传出一声耸人听闻的惨叫声。

    “殿下!是它又来了吗?”镇定地面对身后某人凄厉的夜半惊呼,盘坐于屏帷之前肩披赤革铠甲的护卫霍地掀开眼帘,幽邃的眼瞳锁定半开的木格窗,反手握住身旁预备好的乌木刀,一个流畅的起跳便以捷迅的身手翻向窗外……

    本来应该是那样的。

    “信连!你不要离开这里!”可惜,身后的那位“某人”从帷帐里伸出双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于千钧一发之际,紧紧抱住了信连才抬起的一条腿,以至于那个本该流畅漂亮的动作以“啪”的一声跌倒在地而告终。

    “唔……”闷哼一声,捂住摔痛的鼻子,信连抬头盯住半开的窗子,适才洒落一室的清澄月光此刻已经消失不见,一定是夜夜飘过此地的那片古怪的浓云正在经过这间房顶的上空吧,握紧刀鞘爬起的同时,他极力甩臂试图摆脱掉紧粘在背上的无尾熊,“殿下,你别这样,快点把手放开……”

    “不!我再也不要放开你。呜呜——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别丢下我一个人!”

    “殿下!你不放开我,我怎么去捉那只让你做噩梦的妖怪啊?”真是急死他了!

    “不要!呜呜——”

    “殿下……”

    “我不要!”

    “殿下……你放手……”

    “我不要!”

    “殿下……你可以不必放手了……妖怪已经跑了……”死心地看着月光再次晃进窗口,信连额角青筋暴突,真想怀疑自己的主人其实就是那只云中妖的同谋,否则为何阻挠自己前去捉它啊!

    眼珠悄悄飘向右上方,究其缘由,他这么想抓住这只妖怪的理由,就是再也不想看到殿下此刻的这种模样啊。到底是多可怕的梦能把他吓得缩成一团像个小孩子般扯着自己的衣角不让他离开啊,更可恶的还在后面……

    翌日,金黄色的阳光普照大地,当然也照耀着以仁亲王府以及昨夜在梦中惊醒发出惨叫哀嚎的高仓宫本人。

    因睡眠不足而脸色苍白情绪焦躁的高仓宫,正背靠窗格,用扇子抵住额角,以极为不满的口气训诫直立一旁的苦命下属。

    “老实说,信连……”眉目英挺的贵公子微微叹息,“我对你很失望……”

    “……”

    “你不是以一当千的武功高手吗?为何连区区一只妖怪都捉不住?”

    “……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信连眉梢跳跳,忍耐地看着高仓宫那副好无辜好困惑的表情。

    “你明明知道只要那片妖云一经过咱们家上空,你的主人我就必做噩梦!想方设法帮主人解决困扰正是你身为护卫的职责吧!唉,我并不愿意责备你,只是,我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你一贯的忠诚。”阻碍物——高仓宫本人振振有词中。

    脸皮抽搐,握紧的手开始青筋暴动,这就是信连觉得最可恶的一点!啊啊——殿下!你就是那个阻碍我的人啊——他实在很想这样咆哮啊,但身为一个武士,他又怎么能对主人无礼呢?只好银牙玉碎,和着火往肚子里吞吧。

    “啊——好困啊。”教训完“无用”的下属,望了眼窗边繁艳的棣棠花,觉得自己茫然的双眼有点发直,高仓宫顺势伸了个懒腰,打了几个哈欠,索性半躺下身体。反正妖怪每次出现都是在夜晚,他决定了!

    “今后白天睡觉!晚上下棋!”这样就不必担心做噩梦了。

    望着殿下在艳阳高照的白天倒头就睡的场景,忠心耿耿的护卫——信连,已经遗忘了自身的委屈,内心里充满了担忧的眼泪:殿下,你不能过那种颓废的生活啊。没有规律的作息将是一切堕落的开始。为了您的未来,我一定要捉到那只可恶的妖怪!

    握紧双拳,信连在阳光下暗暗发誓。

    “信连大人,源赖政家的泷口竞又来找您了。”小门房跑着前来通报,一面小心窥伺信连的脸色,那位泷武士十天里面有六天会来,另外不来的四天多半也会派人送信过来,府内的众人除去高仓宫因别有心事未对此多加关注之外,其余人等可都瞪大了火眼金睛,暗中聚赌猜测他们的高仓府之花——有平安京第一美貌侍卫之称的信连和泷口竞到底是什么关系……

    “哦。”信连的脸色让小门房很失望地发现没有丝毫改变,依旧低头思考着高仓宫的人品问题,沉稳且沉默地跟着门房缓步向外走去。

    因为常来的缘故,和亲王府内的众人都混得极为熟络的泷口竞已经自行进来了,正盘坐在厅口的花坛上等着信连。他长得很是英朗帅气,额上系着一条蓝色发带,短短硬硬的头发根根竖立,平常总是一副生龙活虎很有精神的模样,今日却眉头微拧,抿着嘴角,一反常态的拘谨中透露着坐立难安的心绪不宁。

    “阿泷,你的脸色不太好啊。”信连迎面走来瞟了一瞥,立即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唔,这就是武士与武士之间的电波。

    “信连,你的脸色也很苍白……”注意到信连清美的容颜似乎比上次见时又更瘦削了,泷口竞的眉头皱得更紧,一时忘了来的目的,加强口气责备起信连来,“你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吗?上次我不是才送来很多你爱吃的蘑菇吗?”

    提起蘑菇,信连面色一黯,想起高仓宫近来的举止也快与蘑菇一般无二了,不禁叹息:“殿下最近晚上睡得不太好,所以连带着我也没法睡,大概是这个缘故才显得脸色不好吧。”这就是身为一个武士的宿命……啊,命运啊命运。

    “睡得不好?”泷口竞压低眉头,诧异地叫了起来,“难道也是因为那个云中妖吗?”

    “咦?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信连锐利的眸光微烁,警戒地挑起长眉。莫非……

    “先说!我可没有潜入过这里打探哦!”看穿信连一脸的防备,泷口竞连忙摆手,“事实上今天就是为了那个云中妖的事,我才来要请你帮忙的。”

    “怎么回事?难道它也去你们府上了?”

    “那倒没有。”泷口竞左右看了看,见没有闲人经过,这才降低音量道,“目前只听说近日来皇上夜夜梦魇得非常厉害,阴阳寮的安倍泰亲夜观星象算出是妖物降临,不利于天子,但是一直都没查出是什么妖物,结果昨天宫内值宿的人看到是有妖怪躲在云中,而皇上也确实是在那朵浓云飘过大内的时辰才做噩梦惊醒!”

    “这样啊……”只是不利于天子吗……信连有点心神不定,暗暗责怪自己的嘴快,担心传出去会给本来就很受猜忌的高仓宫带来更多不利,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对面的人,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握紧起来。

    明白他是在顾虑什么的泷口竞微微一笑,爽气地拍胸保证:“还信不过我吗?我不会对别人说的。何况今天来就是要请信连帮忙抓那只云中妖的!”一口气说完,泷口竞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当然啦,如果信连同意的话……”

    “可是,抓云中妖这件事怎么会和你扯上关系呢?”信连不解,如果是天皇陛下受到妖怪的骚扰,要请人除妖,也会在源平两家的武将中挑啊。

    “还不都是那个源雅赖啊!”一提起这件事,泷口竞忍不住火冒三丈。

    原来昨夜,天皇因受了妖怪的惊扰,不敢再睡,就召集宫内的文官武将聚集一堂商量怎么除妖。左大臣便提起从前宽治年间,堀河天皇在位时也曾夜夜梦魇,当时请了朝臣源义家侍坐在紫宸殿的宽廊上,拨动弓弦惊退妖怪的旧事,提议不妨仿照这个先例,也找个大臣来试试。当时左少辨源雅赖便抢着做推荐人,非说此事只有源赖政能做到。

    “你说他讨不讨厌?”泷口竞情绪激愤,“嘿,他是怕轮到他头上推脱不掉,才抢着赶快推荐别人吧,就这么推到我们家主人赖政大人的身上了。”

    “明白了……”信连默然颔首,赖政大人日前因为和平家的人发生了争执,气得大病一场,身体大不如前,就别提射箭除妖了,连日常走动都成问题……难怪泷口竞会生气。

    “你是要陪赖政大人一起入宫,帮他除妖吧,好,那我也一起去吧。”信连眉毛也不皱一下,便痛快地答应了。

    赖政大人平素和高仓宫很有交情,看到殿下的处境不好,时常会给予一定援助,是个如今难得不势利眼的正人君子。于情于理,自己出手相助都是义不容辞的。况且,这只妖怪不除,皇宫不得安宁,高仓府也永无宁日啊,大脑里又自动回想起殿下昨夜哭喊着说不要走的模样,信连默默地打了个冷颤。

    约定好相关的时间事宜,送走泷口竞,信连转入内宅准备将此事向高仓宫禀报一下。

    刚拨开帘栊,跨入一只脚,就瞧见自家殿下流着口水抱着枕头像个白痴般的幸福睡容,信连默然无语,回头张望了一眼,庭中阳光普照;收回视线,再投入室内,殿下呼呼睡大觉。

    用五指捂住脸,信连感到由衷的悲哀涌上心头。连妖怪都认同的不输给当今天皇的真命天子……拥有至尊血统的殿下……众多双眼睛都盯紧他的一举一动,认为将来会是个大人物的高仓宫,却其实只是这种一点都不会为将来打算没有丝毫心机与作为可言的懒散男人……

    “真不知道这样的个性是幸运还是不幸啊……”信连颇有感触地叹了口气,可以确定的是,侍奉着这样的殿下的他,承受的一定是只会越来越辛苦的不幸命运吧!

    “什么幸不幸的?”耳朵又尖睡眠又轻的贵公子毛病多多,被风一吹,就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怎么啦?信连,你那个表情怎么这么难看,你长得那么漂亮,就不能偶尔微笑一下做些适合你那张脸的表情吗?你看看二十一,人家笑得多灿烂、多可爱、多么人见人爱、多么……”

    “殿下……你流口水了……”打断高仓宫的滔滔不绝,看着他那张发花痴的脸,越发觉得他简直就是樱町中纳言爱好者俱乐部的会长。信连相当冷静地伸手递过手帕,提醒主人要注意那日渐稀薄的形象啊。

    “呃……信连,你不用这样诚实吧……有些事,看到也可以装成没看到的……”何必一定要讲出来让他这么尴尬难堪?

    “没办法,殿下,你如果养成坏习惯到外面也这样就麻烦了。还有樱町中纳言的本名是藤原成范,不是二十一,请注意人际交往的养成,上次你在西八条的举动就很失礼,我会在今夜进宫的时候,顺便向中纳言大人道歉的……”

    “等等!你说什么?”适才还一副搂着枕头打着哈欠随时都会昏睡过去的家伙,忽然一下子眼瞳放光,精神奕奕了起来,“你说你今夜要进宫?今夜入宫能看到二十一?”

    抚住额头,再一次后悔自己失言的信连只好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赖政大人平日照顾您很多,我去帮他的忙,就算是替您还他的人情好了。”

    “你这孩子怎么讲话没重点呢?”高仓宫奇道,上挑的凤眼苦恼地斜睨着信连,一副大伤脑筋的样子,他是要听二十一的事啦,讲那么多不相干的做啥米?

    信连满头黑线,到底是谁没重点,“我是在讲关于答应帮忙进宫捉妖的事!”忍不住稍微大声起来,到底受妖怪困扰今早还在抱怨不休的人是谁啊,竟然睡了一觉就敢给他忘掉!

    “年轻人的火气真大,啧。”揉了揉耳朵,高仓宫侧头思索了半晌,总算把这两件事在脑内消化整合了一下,“咦?”他提出疑点,“按你所言,不是源赖政领命除妖吗?二十一怎么也会去呢?”

    “大概是为了陪伊长大人吧。”世界上可是有很多的坏人哪。泷口竞把今晚除妖的人员有和他大概讲过,不过现在他很后悔听了这件事,不听就不会说给殿下,万一殿下心血来潮……

    “那伊长又为什么会去呢?”某人打破砂锅。

    信连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要不是提出也要跟着去,怎样都好,问什么都没关系。

    “听说是因为阴阳寮的长官安倍泰亲的推举……”虽然他是觉得这些推荐人没有一个是出于好意,不过这种推测没必要和高仓宫提,信连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闻刷的一声。他闻声抬头,眼珠差点没吓得弹到地上蹦三蹦。

    以仁亲王殿下——我们尊贵的高仓宫,正英气勃发地撕裂一边的锦袖,将长长的布条系在自己的额头,伸手在脑后灵活地打了一个蝴蝶结,“哈哈,看我这个造型怎么样?伊长!我决定了!今夜我也要扮装入宫!参加除妖大队!”啦啦啦——这样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二十一来个自然的邂逅了。啊啊,真是天赐良机啊,本来羞涩内向的他还在烦恼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二十一,结果竟然有这样的机会自动送上前来。妖怪、妖怪、我爱你!这都是你为我带来的好运气!你简直就是友情的虹桥哇!耶耶!

    还是……来了!呜呜——他就知道躲不过去!信连双肩无力地垮下。不敢再看高仓宫,他觉得再看殿下一眼,他就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随便你了,不过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信连感觉非常疲惫地伸出一根手指,另一只手则尽可能地挡住自己的眼睛。真可惜只有两只手,否则他还会捂上耳朵,殿下一定不知道,他把刚才他想的东西都讲出来了的事吧……呜呜……他好想逃避呀,好不想听到呀。什么羞涩内向,他怎么不知道殿下还有那种纤细的感情?

    “什么事?”凤眼一转,帅气的美青年对属下展露出神清气爽的微笑,一扫清晨的阴霾!人生啊,果然是不经历风雨,就难见到彩虹嘛。

    “请你把那个蝴蝶结摘下来再去…不然就让信连现在就剖腹自杀吧……”

    “你这个人还真没幽默感……”

    “请您见谅,自从来到殿下的府上,那种素质就离属下很远很远了……”

    是夜,明月娟娟,好风飒飒。有一伙人怀着不一样的目的和不一样的心情聚集在紫宸殿宽广的前廊,仰望同样的月亮。

    往好听处说他们是担负起铲除妖怪保卫天皇这个光荣使命的英勇之师,往不好听的说……他们其实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好巧不巧地凑来了七个人,所以他们便很有气势地手持箭翎按照北斗七星的分布方位站立,静候妖怪的现身。半晌过去,凉风开始吹得人背后发冷,肃穆的架势也摆得累了,最后边的两个人以没有营养的一搭一唱率先打破了大内的万籁俱寂。

    “呵呵,伊长大人,你不是文官吗?怎么会被派来捉妖呢?相识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手持的不是扇子而是弓矢的模样呢。”左京拢合双袖,笑眯眯地仰望如烟月色。

    “……没办法。”伊长潇洒地一甩额发,马不知脸长地厚颜道,“谁叫阴阳寮的安倍泰亲极为欣赏我,一定要在今上面前推举我担当如此重任呢。还说不管派谁来除妖,我这个第一目击者都是非在场不可!”呜呜——他就知道那个小心眼的男人一定会挟机报复,只是没想到竟然来得这样快!

    “呵呵,看来他真是很讨厌你啊……”

    “我说左京啊,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为了专门来奚落我的吧。”

    “呵呵……没有那回事!”左京笑眯眯地迎风一扬扇子,上面赫然出现六个大字——唯恐天下不乱,“我是来单纯凑热闹的!”

    “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是我才对!”抱着肩膀还是冻得直打哆嗦的成范用力跺脚,一边驱寒一边抗议,“纵然是四月天的夜晚也还是会寒凉的啊,本来该吃得饱饱的钻入温暖的被窝抱着枕头呼呼睡大觉的,却被伊长拖到这里来吹风!”

    “樱町君,你这样想就不对了,因为我们是朋友嘛。”伊长圈过胳膊揽住成范的肩膀,亲密道,“所谓朋友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更何况你是娶了天照大神的男人,一定会有神明庇佑,有你在场,我们大家的生命安全都能稍稍得以保障。”

    “哦,听起来很像是拿我当盾牌的意思耶……”成范狐疑地瞪大黑白分明的杏仁眼。

    “对啊,所以才让你站在最前面,不、不、当然不是这样的!”责怪自己被风吹得大脑发麻,竟然连实话都说出来了,伊长连连甩头纠正,一指前方,语气坚恳道,“你看!连高仓宫都为了保护你而跟着来了,声势变得多浩大!”

    “咦?他不是为了保护赖政大人才来的吗?”成范好奇地转过头,顺着伊长的指引望去。

    明月、柳枝、玉栏杆;清风、笛声、棣棠花;惹人心神动荡的景色间,拥有一头不输给女子的飘飘美发的凤眼男子正唇边噙笑,柔情脉脉地凝望着他……

    “呃……”忽然间觉得胳膊上好麻啊。

    一时间不知该怎样招呼,成范张了张嘴,搔了搔忽然觉得很痒的背,终于勉强开口:“这个、我说阿贵啊,你给人的印象还是真是蛮多变的。”第一次见面觉得他挺凶的,原来是误会,没想到真实的他竟然如此的、如此的……呃……热心害羞并且温柔若水!

    见到成范终于注意到他而正在暗自庆幸的高仓宫,忽闻“阿贵”两个字差点从栏杆上直接栽下去,拜托!他不叫那种名字好不好?好老土!

    “小心!”连忙伸手扶住他,成范目光烁烁,有一种寻找到同类般的感动。原来动不动就摔跤、跌倒这些事都并非自己的专利哦。这个人好像也是这样。想起来了,上次在西八条,他也是忽然就滑倒了。

    “哈哈,阿贵!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嘛!我也常常摔跤的耶!”当即伸出五指山,用力往对方肩膀拍打,成范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以示宽慰。好耶!有同伴了。

    “你一定要用这种自揭短处的手段来安慰别人吗……”伊长喃喃低语地跟上来,贴耳低嘱,“高仓宫的原名是以仁……不然你就叫殿下!”不要因为记不住而随便给别人起外号,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因为平时总是在一起,连同左京在内三人被朝野称为樱町三人组,不管愿不愿意都被当成是一党的,所以成范丢人的话,他伊长也绝对没有面子可言。

    “不是你和左京在家里提起他时,总叫他贵公子的吗?”丝毫不懂得掩饰为何物,成范以超大声的音量诧异地反问伊长。自己明明是跟着他们叫的说!

    “……”面对一旁以仁殿下忽如其来怒目瞪视的两道白聚光以及成范天真无辜的小口圆张疑惑状,伊长将嘴角抿成直线,讪讪地咳嗽了两声,在左京和信连左右夹击的同情目光中,臊不达达地又折了回去。

    “看来少纳言的爱好是在背后讲人的闲话嘛。”高仓宫神情僵硬地阴阳怪气道。

    “哈哈哈哈,哪里!”伊长脚后跟一转,再回首,已是笑容满面,“我的意思是殿下您玉树临风的风范一看就是贵族中的贵族嘛!”哈哈,本山人乃官场上的交际达人!怎么会被这么点失误而击倒咧。

    “风范?”成范双瞳一亮,连忙挤着脑袋凑上去,“我叫成范,都有个范字耶!那我是不是也很有贵族气质?”“……”月移花影上栏杆,夜静静,人悄悄,回应成范这个问题的唯有死一般的寂静。

    “唔……”郁闷,都不称赞人家!哼!坏蛋啦,成范背着手一脚踢飞小石子。

    “嘎嘎!”

    粗嘎难听的怪叫蓦然响起,撕裂短暂的寂静,成范睁大眼睛仰头向天空望去,只见一朵异常厚重的浓云正欲飞过头顶,怪叫声便是从其中发出。

    “是那只云中妖来了!”泷口竞最擅长弓,招呼大家小心的同时已搭弓射出一箭。

    “妖怪休要欺侮老夫病弱!”年轻时也曾是一把弓箭好手的源赖政大人虽在病中双眼依旧清癯有神,勉强拉弓紧随泷口竞射出第二箭。

    “赖政大人你还在生病,不要逞强啊,这种事交给信连就好了。”高仓宫闲人一个慢悠悠地踱过去劝说源赖政。

    “殿下,虽然我的确是来帮忙的,但听到你这样说,还是很伤心哪。”忽然间感觉到主人竟然完全不关心自己,信连化悲愤为力量,抬起银亮的弓矢射出第三箭。

    “什么话,我是相信你的能力嘛。”高仓宫纠正下属的错误观念,一边横亘在成范身前,难得英雄地冲他拍胸微笑,“二十一,不用怕,有我在这里!”

    “阿贵你还真是个热心人。”果然不能以貌取人,成范双手交握搁置胸前,很感动地将高仓宫重新定性为温柔、体贴、善良、热心、偶尔用暴躁来掩饰不擅与人交往而造成的羞涩,而且还是那种非常容易被人家误解的人。

    (左京语:哥哥,你坊间小说看太多。)

    啊啊!眸中星光烁动,他终于理解了!这才是阿贵的本性嘛!好好的人呀……

    “……樱町君,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肯定你现在想的是错的……”伊长不愧是损友,靠察言观色就洞犀了一切。

    “对了,左京,”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望向左侧,那里有个人正笑眯眯地托着双腮蹲在地上,“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射箭?”

    “呵呵。”身侧的人以手捂唇笑眯眯地回答,“一早就说了呀,我是来看热闹的。”

    “……我第一百零一次地想问,神啊,为什么要让我认识这对兄弟呢。”伊长仰天长叹。

    “伊长大人!我们的箭都射空了呀!”泷口竞焦急地看着云朵,那里面的怪叫还在猖狂地发出,没办法,被那么大一片云包裹着,根本看不到妖怪的形体,也找不准方向啊。

    “这种时候,还要靠我伊长。”伊长索性扔下本来就并不擅长的弓箭,向廊外一跃,站立在了妖云的直下方,抬头梭巡,碧幽的左眼发出点点星芒。

    “哗——听闻伊长大人有‘鬼’的能力,他能找准妖怪的方向吗?”泷口竞心直口快地说道。

    “才不是这样呢!”成范大声反驳,“那只是每个人与生俱来和别人不一样的特色罢了!就算是普通人没有的力量,也一定是神明赐予伊长的!”

    抿唇浅笑,衣袂翻飞,长长的卷发被风吹散,站立在妖云正下方的伊长微笑着回过头,幽冷的叶片环绕周身,“呵呵……神明的力量吗?樱町君,人的话语也是具有力量的哦,就当作是你的信赖给我的力量好了,我找到了!”

    衣袖下的食指蓦然伸出对准一个方位,“在那边!”

    早已搭箭在弦的众人立刻绷紧弓弦手指微松,数支利箭一齐弹射而出,银白的光芒一时划破俱寂的暗夜。

    “吱嘎!”一声尖锐的怪叫响起,一个笨重的影子从云中掉落在了南边亭檐上。

    “射中了!”众人兴奋地朝那边跑了过去。

    连平常好吃懒惰的成范这回也跑得不落人后。

    绿阴浓重似华盖,琼楼殿顶的上方横伸过来的枝叶被重物一击纷纷摇荡,待一阵如雨的花叶飘落过后,周边回归静止,掉落壁上的妖怪那露出来的真面目,却不由得令众人停步。

    猴头、狸身、蛇尾、手脚像虎,背上有翼,面前的怪物竟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妖鸟。

    等等……妖……鸟?伊长吊起双眉,忽然想到一件事,警觉地伸出双手向身畔的某人抓去,可惜落空了……平常迟钝的某人一遇到这种状况就会立时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身手!

    在大家还在怔然之际,成范已经一个健步跳到了妖鸟身前,伸出双臂挡住了众人下一步的动作。

    “二十一!危险!不要离妖怪那么近!快点回来啊!”高仓宫也很想跟着跑出去,展现一个他伟大而唯一的友谊。但是被信连给死死地揪住了。

    “好过分哦!”成范泪花闪闪,“我终于发现了!刚才你们一直在攻击的竟然是这样一只优雅纤弱美丽可爱的鸟儿!”

    “优雅……纤弱……美丽……可爱?”

    “中纳言是在说那只妖怪?”

    “到底哪里优雅啊?”

    “我看到了……那只妖怪的嘴快咧到耳朵两边去了……”

    “看来它被兄长夸奖得很开心……或许是第一次有人夸它美丽吧……”

    众人像玩接字游戏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发表了个人看法,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很怀疑成范卿的审美品位。

    “太过分了!我竟然刚刚发现!”成范为自己的失策捶胸顿足,然后义正词言地伸出正义者之臂,“你们适才不停地攻击它,可是它都没有攻击过你们,这说明它即使是妖也是一只弱小善良的妖!”

    “那样的长相、那样猖狂的笑声……善良?”泷口竞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妖怪,觉得只有这点他无论如何也难以苟同。

    “你们怎么能靠外表取人呢?”成范悲愤了,转头问向高仓宫,“阿贵你一定可以理解的吧,被别人以貌取人会有多痛苦?”

    “我为什么非得理解这种事?”高仓宫指住自己的鼻尖有点小小的迷惑。

    “但是成范大人!今上夜夜梦魇的元凶就是它,如果不把它……”

    “请它以后不要来皇宫不就好了吗?”成范打断泷口竞不安的提问,天真且小白地说道,“这样不是对两方都好吗?它已经受伤了,莫非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以仁义治理天下的今上也一定不会赞同的啊。”

    “问题是……谁能保证这家伙以后不来皇宫……”

    “我啊!”成范瞪圆双眸,“当然是我啊,我去和它谈谈好了,它一定可以理解的。”

    喂喂,那是从哪里来的自信啊,和妖怪谈谈?

    在众人鼻歪眼斜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一场景的时候,成范卿已经衣衫飘飘,轻盈地跃上檐角,明亮的月光下,大家都看到了他是如何对着怪鸟展露了一抹灿烂无双的微笑。

    “来、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成范微笑着靠近,俯身蹲下,伸出一根食指。

    “吱嘎。”受伤的鸟怪流露出怯怯的眼神,抬起一只鸟爪。

    当那根食指与那只鸟爪相碰触的刹那,以银色的明月、庄严的殿堂为背景,位于下方的一干人等忽然感觉目睹的是一次意义伟大超越时空物种的人鸟相会。

    “……我觉得成范大人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很久之后,泷口竞才干巴巴地开口率先打破了沉默。

    “直接说是个怪咖就可以了,不必那么含蓄。”伊长咳了咳,躲开左京瞪来的视线,“我发觉怪物有翅膀的时候就觉得要糟,果然如我预料……”

    “为什么?”高仓宫好奇地问,他想要多了解成范其人嘛,一边问着一边又抬头望了一眼,上面的一人一鸟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不知道在交流些什么。他真是担心成范会掉下去……忍不住悄悄挪动脚步,趁信连不注意时慢慢向檐下靠拢……

    “你们不知道吗?”伊长环顾左右,见所有的脑袋都摇了一圈后才心满意足地帮他们解开困惑,“樱町君是平安京爱鸟协会的副会长呀。”

    众人跌倒。

    唯一没跌倒的左京追问:“连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哎,那正会长是谁?”

    “谁晓得。”伊长无辜地摊开双手,“想必也是平安京为数不多的怪咖一之吧。”

    “嘿!大家!”这时有人兴高采烈地转过在夜色中过于灿烂明媚的笑脸,“黄太郎同意啦!它说以后都不来皇宫这边玩了,这样就不会影响今上的睡眠了吧!”

    “怎样都好,兄长你先下来吧。”左京把手卷成筒形,向上高呼。

    “我比较想知道黄太郎这个名字是谁帮怪鸟起的,真是没有品位。”伊长摇头叹气。

    “成范大人!请你让怪鸟今后也不要去三条宅一带!”信连没忘记自己的主子,连忙恳请成范予以补充。“二十一,你要小心站稳啊!”高仓宫一脸担忧,在成范和怪鸟的落脚点下面走来走去。

    “哈哈,放心好了,我是身轻如燕耶!”元气十足地伸出两根手指,成范笑得好可爱,但是,下一秒……

    他的自信很快便受到了如霜雪般无情的毁灭性打击……

    只在突发事件中才会拥有瞬间爆发力的成范卿,在事件即将圆满结束的此刻,脚下一滑,像一颗流星般以义无反顾的姿态栽了下去……

    “哇!兄长!”站得比较远抢救不及的左京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五分钟后,因为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心惊胆战地问伊长:“我家兄长不会已经变成红红的番茄貌了吧。”呜呜,要是害兄长被摔到毁容,他一定不会放过怪鸟的!

    身边的那人诙谐地回答:“放心吧,左京,神明不会那么残忍地夺走你哥哥唯一的优点。变成番茄的另有其人。”

    左京这才将眼睛睁开一点点,透过指缝小心翼翼地望去……

    “阿贵,你这个人实在是……”坐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血肉之躯甘当肉垫舍生忘死抢救他的高仓宫的身上,成范感动到黑瞳闪闪充满了泪花,小口圆张赞叹感慨,“——好好喔!”

    就这样,怪鸟事件得以用最小的牺牲换来最圆满的结局。

    只有我们可怜的以仁亲王殿下,被成范的尊臀压伤了玉手。成为此次事件中唯一英勇负伤的牺牲品——呃,更正,是光荣负伤的人员!

    那之后,怪鸟果然遵守约定没有再去搅扰皇宫,皇上夜夜都可以安眠入睡了……

    而成范究竟和怪鸟说了什么呢?

    那种事只要到樱町府走一圈立刻就会知道答案了……

    “哈哈哈哈,你又下错啦!”

    “吱哈,吱哈俺好笨咧。”

    月光透过曳动的樱枝,洒落窗棂,站在门外的二人背手向屋内探头探脑,屋内朦胧的烛火将一人一鸟两个剪影清晰地映上窗纸,伴随风声传出的还有阵阵的笑语欢声。

    “……左京,几天没来,你家里似乎又多了点什么啊。”意味深长地说着,伊长挥了挥扇子,真是好凉爽的风呀。

    “呵呵,伊长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兄长他约怪鸟每晚来下棋……还提供点心吃……不要说你当时真的没听到哦。”

    “果真如此啊。那怪鸟每天走后,你兄长的睡眠……”不会也像皇上那样夜夜做噩梦吧……

    “不,兄长似乎完全不受影响……”虽然这没什么可自豪的。

    “哦,我早该猜到了,只有神精纤细的高贵灵魂才会受到这种妖鸟的干扰,而你兄长嘛……呃,不提这个,别瞪我,倒是有另一个疑问……”伊长竖起耳朵,聆听里面不断传出的谈笑声,表情困惑地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怪鸟会是难波地区(大阪)的口音呢?”

    那——确实是个谜啊。

    就这样,樱町府更进一步地迈向了妖宅进化之路……

    PS:那个时候的安倍泰亲……

    “黄太郎最近怎么都没来找我玩呢?”

    喃喃自语地吃着准备好的点心,平安京爱鸟协会会长——安倍泰亲,陷入寂寞中。

     正文 第三章  高仓宫的烦恼

    在榆叶梅乘风飘落京都的时候,一直如隐士般蜇居在三条一带被称为高仓宫的以仁亲王,终于受到了今上的召见。

    话说,这位高仓宫与如今在位的天皇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较为年长的他原本更有继承帝位的资格,但当时朝野由平家一门独断专权,出生于平家的建春门女院的孩子便自然被立为了东宫太子。而生母身份较为低微的高仓宫不但失去了继承帝位的机会,更因为被太后猜忌,无法自由地参与朝政与人结交。在政治与血缘盘根错节注定纠缠的平安时代,眼看是只能注定成为一个无品亲王抑郁地终了此生了,如今却突然蒙受今上的礼遇,闻风而动的众公卿不免对此事多加揣测。以往从未向高仓宫尽过应尽礼貌的大臣们,也不禁惴惴不安了起来。

    这件事的起源来自于一只困扰天皇多时的妖鸟。当时天皇曾下令由源赖政驱赶妖物,但次日却得到高仓宫为了帮忙除妖奋不顾身且受了重伤的消息。天皇一时间大为感动,眼泪都沾湿了衣袖,不停地向一旁的宫人说:以仁亲王虽被母后猜忌却仍肯为我而受伤,这种高贵的节操便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深情啊!

    事实真相永远与人们依凭主观判断所得出的结论大相径庭。但千百年来,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不断重复犯下这种错误的前提,大概就是人类是一种实在太习惯于自以为是的生物吧。

    总之,在少数得知真相却三缄其口的人们非刻意造成的后果下,高仓宫为了天皇潜入禁宫奋死除妖的传闻,不久便甚嚣尘上誉满京都了。

    “再这样下去,不出几日,殿下就要成为忍冤含屈却如雪冰清、善良正直的好兄长形象了。”高仓宫的贴身护卫——信连,望了眼跷脚躺在阳光大盛的屋内,正拿着一支笛子翻来覆去瞧个没完的高仓宫,神色怃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罗嗦——”

    面孔一板,从来也没有正确理解过侍卫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高仓宫轩眉一昂,翻身盘坐,依然捏着笛子左瞧右看。

    “……那便是今上送给殿下的那支笛子吗?”望着高仓宫手持的竹笛,信连的眉目间不觉带出稍许疑惑。“是啊。”斜倚着屏风,高仓宫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不知道他抽了哪根筋,突然把我叫去说什么多年来我辛苦了,又说什么日前的事真是太感动了……简直不知所谓。”

    任何传闻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色,那就是直到最后一刻才会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因此高仓宫直到现在尚不知道自己忽然被赏赐礼物的真正缘由是来自于那天夜里他“英雄主义”为救成范而光荣负伤的善举,被从正面误解扭曲化的后果。

    他微笑着将持笛的手对上阳光,青翠喜人的竹笛微微转动便发出通透碧绿的光泽。

    “这支笛子名叫‘蝉折’,听说是当年鸟羽上皇时期以千金赠送中国皇帝而得到的回礼,原本是一节附有活蝉形象的竹子,后来才被雕成竹笛。因为蝉身有裂纹而取名‘蝉折’……”

    “殿下……”迟疑半晌,平常并不多话的信连此番却因难得一见的好奇心,终于忍不住提出困扰心头的疑问,“您竟然会收下今上赏赐的礼物……实在是……”不是他多心,实在是这位殿下的自尊心平素便高人不止一等,让他走个场面去象征性地祝贺平家添了皇孙都难到不行,更别提是以屈尊的身份接受上位者恩典般的赏物了……天皇亲赐的祖传宝笛,这在普通人眼中或许是极度荣耀的事,但凭他信连对高仓宫这么多年的了解,他可不相信殿下会心情愉快地站在下位者的角度接受弟弟如赏赐臣僚般的馈赠,更别提还这么兴致勃勃地讲起笛子的典故来了,真是可疑啊!

    阳光透过窗棂洒满一室金黄的射线,也照亮了信连眼中毫不掩饰的怀疑。高仓宫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抹羞赧,握手成拳放在唇边想要用咳嗽来掩饰,却终于不自然地偏侧过头,低声说了一句:“……因为母亲……很喜欢吹笛啊……所以……”抬眸,透过逐渐加深的绿意空隙,仰望化为一钵金洒落跳跃在枝叶间逐渐朦胧的光点。

    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因为得到蝉折这支名笛而露出开心的笑容吧……那个虽然被建春门女院倚势而骄处处欺压却依然能灿烂微笑的坚强又温柔的妈妈……

    “所以……我很想要……”涩涩地咬住嘴唇,垂睫,将竹笛握得更紧。真的真的好想送给她……真的真的很想再看一次那个绚烂得连五月的阳光都要相形失色的微笑啊。

    “殿下……”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信连一阵黯然,想要出声抚慰却苦于本来就不是口舌伶俐的人,一时间也想不出动听的言辞,只能眼巴巴地瞧着高仓宫,却发现亲王殿下的脸色阴晴不定地转个不停。

    古人常言:忧虑可使人生疾。生怕自己的殿下也是受到了刺激,信连眼皮也不敢眨地注视着高仓宫,同时懊悔不已地责怪自己:殿下他平常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又懒散成性,但说不定那是他为了掩饰在政治上不得志的抑郁,而使出的一种手段?说不定他其实是个超乎自己想象更纤细的人?说不定胸无大志却固执骄傲只是殿下的外表?他内心莫非一直铭记着母后的事而在暗中发奋励精图治?完了——自己这个护卫实在太失职了!竟然对此完全没有察觉!还经常说些教训殿下自以为是的话……呜!他、他只好剖腹谢罪!

    一只脚迈过身旁不小心踢倒了竖立一旁的几帐,发出砰的一声大响这才惊醒了陷入个人妄想世界中的信连。

    猛地抬头看到高仓宫扯过挂在几帐上的外衣,一边穿一边急步匆匆地向外走,信连飒然起身急步追上,“殿下!你要去哪里?莫非是打倒平家的秘密基地?”

    从这句话上就可以看出,信连还没能从那个自我妄想的世界里完全清醒。不过不必担心,只要有高仓宫在,他很快就会看清楚什么才叫现实。

    “信连你在胡说什么啊!”单手叉腰,另一手放在唇边,摆出一个“哦呵呵呵”女王状的姿势,高仓宫的脸上写满“阴转多晴”的风向预报,口气笃定地宣布,“我当然是要去看二十一啦!那个人和母亲一样都有着超炫的笑容耶!我可以把笛子送给他,这样一来,心情就能变得很爽耶。”

    原来是亲情代替法则。你果然还是幼儿。信连张了张嘴,又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攥紧了拳却终于死心地放开了。背负着天下第一强韧之名的侍卫脸色灰白地拜倒在悲惨现实的脚下。

    呜——殿下啊,关于您能有所成长的妄想果然始终只能停留在妄想的阶段吗……

    “咦?信连,你脸色不太好。”完全不知道自己就是人家脸色不好的始作俑者,高仓宫一副体贴下属的样子收回迈出的脚凑了过来,“我听下人们讲,赖政家的泷口竞常常找你一起去做运动?难道是运动过头了的缘故吗?哎呀呀,信连,你这个孩子真是的,锻炼固然是件好事,也要注意适度嘛。不过说起来我还真好奇,你的身手已经那么好了,到底还想练成什么样呢?不然和我聊聊你的运动项目?”

    “殿下……”信连咬紧牙根,用手在膝上一撑霍地站了起来,鼻尖都快贴上去地居高临下地开展对主人的再教育工作,“我常常想对您说,即使是白日梦也好,就不能让我多做一段时间吗?我真痛恨我的清醒!你知道你自己在说的都是些什么吗?嗯?”

    “干、干什么……”不习惯信连咄咄逼人的凌厉态度,高仓宫颇感委屈地退后一小步,畏畏缩缩地举起衣袖,“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啊,我在说你和泷口竞的事,但我也只是听下人们……”

    “不要谈我的事!我是指您刚才说的那句话!”

    “有关做运动的话题?”

    “不是!是再之前!”

    “我要去找二十一?”

    “对!就是这个!”

    “信连……你是个老实人,忽然这么凶,我会很不习惯的。”

    “殿下……我是个老实人,忽然这么凶,那全是被您逼的。”

    “……”

    “……”

    短暂的沉默过后,某人摸着鼻子讪讪地问道:“我找二十一有什么不对吗?”他就奇怪地说,怎么信连就是不喜欢成范呢?似乎拼命阻挡他们见面似的,真让他怀疑信连有暗恋自己的嫌疑……

    某人咬牙切齿道:“属下并非对成范大人有看法,更绝对不会暗恋您的!这点即使直到世界尽头也不会改变的,就请您尽管放心吧!”

    “咦?信连,你会读心术?”高仓宫愕然。

    “是殿下您太容易让人明白了吧……”

    “那为何不让我和二十一来往?”他皱眉,没有理由而干扰他的行动,就实在太不像话了!不过说到底,这种事信连已经没少干了。经常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切,去哪里也要和他报告。别人还老说信连是较为沉默的人,要他看,简直像个罗嗦的老太婆!

    “就算是友情,也是需要双向展开的!只有一头热的话,那就叫死缠烂打!”多么、多么、多么的丢人现眼啊。

    “这是什么意思?”慢半拍地恍然大悟,高仓宫的脸由下至上慢慢涨红,拿笛子指着信连颤颤地辩解,“我只是想要交个朋友,又没准备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

    “问题是除了属下我,别人会很难理解您这种幼儿思路。比如人家中纳言大人的弟弟……”一想到会招惹那些可怕的误解,信连就觉得殿下最好还是在家里老实待着比较好。

    “什么叫幼儿思路?”天底下还有这样顶撞主人的侍卫吗?

    “交朋友吧……嗯,交朋友吧。一起玩吧……嗯,一起玩吧。我最喜欢你了……我也最喜欢你了。约好了呦,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吧。”信连一人分饰两角,面容严肃地表演着与口气不符的独角戏,“哪、哪!就是这样!这就是殿下目前以及今后打算表现出来的对吧!”至少在了解自家殿下这档事上,他信连有自信不输给平安京任何一位预言家!

    “信连……我讨厌你。”

    “没事。殿下……说真的,我也并不喜欢你。”一切都是为了工作。

    “信连,你太诚实了。”

    “谢谢,因为有您作为反面典型。”

    “信连……我要扣你薪水……”

    “您又忘了,信连已经有十几年没从您那里拿到过薪水了。”

    “……”

    “……”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讨厌……小时候明明很可爱来着。”

    “恕我说句题外话,我与您一直是同年……”

    “啊、天空清澄、万里无云——真是个喝茶的好天气呀。”站在拉开的纸门边,交握双手一脸感动的青年正是此间主人藤原成范的弟弟左京,年龄不详、性格不详,唯一的爱好似乎是喝茶吃点心,此刻正带着笑眯眯的表情伸出食指回头向身后玩纸牌的二人提议:“怎么样?室外也越来越暖和了呢,我们去铺上席子开一个小茶会吧!”

    “茶点是由你负责吗?”不动声色地把鬼牌放在较为突出的地方,看着对面的天真小猪果然上当伸手来拿,伊长分心二用挑了挑眉梢向左京确认。

    “当然啊。”左京理所当然道。

    “哦,”伊长兴趣缺缺地收回视线,意兴阑珊地撑住眼皮,“那还是算了……”

    “伊长,左京做的点心很好吃的呦!”一边困惑怎么又把鬼牌抓到手里了,成范挠着头帮一旁大受打击的弟弟说话。

    “是啊,但是……”语焉不详地咕哝了几句,伊长轻松地挥了挥扇子,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樱町君,我听说你要陪法皇去山门?”

    “是啊,其实法皇本来想去临幸日吉神社的,但是你也清楚山门的僧众一向喜欢借题发挥,前些时候还大闹了一场,为了安抚他们,这次只得去比睿山了。”成范微微叹息。

    “山门的僧众闹事不新鲜,倒是中纳言大人竟然会担心起政事来,倒真是让人觉得稀罕呢。”半开玩笑地奚落成范,伊长噙着微笑不经意地抬眸,把视线从纸牌移转到成范身上时却微微怔了一怔。

    “兄长是因为日吉神社招待的小馒头比较好吃,所以才喜欢那里。”左京笑眯眯地代为解释,一边闭目摇晃着手指,“呐、呐、伊长大人损友的身份不称职哦。”

    “没办法,樱町君出人意料的种种,不是与之交往几年就能搞清楚的。”苦笑着承认在这方面自己当然比不上从出生就待在成范身边的左京,所谓怪胎的弟弟还是怪胎就是这个道理吧。

    “哼,你们真是太过小瞧我了。”成范难得板起面孔,郑重更正,“根本和小馒头无关……”

    “那是……”另外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因为日吉神社的大僧正煮得一手好茶蛋!”

    握紧双拳以正义凛然的气势说出这番话的人就是再三警告别人不许小瞧他的樱町中纳言大人。

    “……”左京哑然。

    “哈哈。”描绣着牡丹花的扇子一挥,伊长坏心眼地瞟向左京,以优雅的音调浅笑着揶揄,“看来左京大人对自己的兄长也有加深了解的必要哦。”

    “呵呵,伊长大人这个一箭之仇报得真是太快了,一点也看不出是并不擅长弓箭的人呢。”左京微笑回敬,“看来泰亲大人推举您除妖真是没错,下次再有这种事时,我会记得提醒他的。”

    “那还是饶了我吧……”伊长摆出敬谢不敏的架势。

    “伊长和泰亲有矛盾吗?”慢半拍的成范此时才讶然地抬起头,瞪圆眼睛向左京确认。

    “这个嘛……也不是啦……”左京瞟了一眼伊长,意味深长地拖了个长音,“总之——真是一言难尽的关系啊……”

    “好了好了。”开罪不起这对兄弟,伊长举手投降,“不要将话题绕着我打转,倒是樱町君你最好注意一下,这几日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哦。”

    “为什么?”成范瞪大无邪的大眼,“这次随法皇出行的事我已经应承下来啊。”

    “伊长大人是担心平家的人会为此将兄长算作法皇一派吗?”左京猜测。

    “那倒不是……你哥哥再怎么说也和平家的公主有婚约啊,平家不会和樱町君过不去的,我是担心……”手指微蜷,眉尖晃过一缕忧色,伊长缄默,刚才会是他看错吗?觉得看到纸牌上的鬼王一瞬间向成范的身上靠了过去……

    “说啦,到底是怎么回事?”成范再三催促。

    “嗯,不是很确定……”伊长睫毛轻掀,翡碧的左眸闪烁起一抹幽异的光,“看你的时候,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好像很容易在近日被邪气缠身……”

    “啊?是我们家的宅子里忘了贴七福神?还是没有足以镇宅的宝物?邪气在哪里?”双眸一亮,左京左顾右盼,闪亮的眼睛简直像在期待鬼怪会随时随地冒出来一样。

    “左京你就别添乱了。”伊长轻蹙眉头,“这次可是很有几分凶相的征兆啊……”

    “都传说伊长大人会给人相面呢,既然连这个也能看出来,那你一定也有办法化解吧。”左京冲他投以期许满满的微笑。

    “这个可真是没办法,不像妖物,邪气是种无形无色的东西,很难捕捉啊。”伊长凝思半晌,“最好的办法是在家中躲几天,等这种凶相消失再……”

    “不、行、的!”成范伸指过来在伊长眼前晃了一晃,然后交加双臂非常可爱地抱肩道,“做人一定要遵守原则呦!法皇大人会召我随行是出于对成范的信任呀,我怎么能让他老人家失望呢!”

    叫法皇为老人家吗?左京和伊长交换了一个无言的视线。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

    “没办法。”喃喃说着,伊长摸了摸一直挂在胸前的紫水晶佛珠,将手绕到颈后撩起披散的长发把佛珠摘下,看了一眼掌中莹莹烁烁的珠串,握紧掌心递到成范面前,“那这个就先暂时借给你吧。”

    “这个……不是伊长从不离身的护身符吗?”成范踌躇着瞪大了眼,“真的要借给我吗?”

    浅浅一笑,伊长直起跪坐的身体,修长的手臂一伸,将佛珠郑重地戴在正仰脸看他的成范颈上,“戴上吧。虽然这个无法驱邪,但还有些护身的法力。等你平安回来要记得还我喔。”

    “嗯!”中气十足地点头后,成范露出灿烂的笑容,“伊长人好好喔!我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戴着!因为这是伊长的宝物!”

    “宝物?”伊长觉得有趣般地笑了,“没有那样名贵……”

    “不是这个意思。”成范笑着抬起头,“我知道这是伊长最珍惜的东西哦,所以才叫做宝物嘛!”

    “最珍惜的东西啊……”倚靠着拉开的纸门,在夕阳的逆光中左京拢袖微微地笑了,“像是身份高贵的女性的物件呢,我很好奇是什么人送给伊长的呢。”

    唇边的笑容变得稍微加入些许苦涩,伊长垂下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轻眨,随即歪头向成范望去,好听的声音变得嵌入了几分悠远:“……我倒是比较好奇樱町君究竟是迟钝还是敏感这个话题呢……”

    “呵呵,和迟钝敏感什么的无关,兄长大人凭靠的应该是本能的直觉!”左手成拳向右掌上一敲,左京一脸笃定地微笑。

    “唉,左京,靠本能生存的那叫动物……还不如迟钝好听呢……你这个人实在是……”

    夹杂在左右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评置中,当事人——藤原成范,却置身事外般地悠闲地捧着紫晶佛珠对着阳光观赏,将不怎么好听的亲朋杂谈当作耳边风。这种作风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是敏感的吧,但往往能凭一句话切中要点的他,似乎也无法将之完全归类为迟钝,看来左京的话正如某些世事的真相,虽然难听但却精准。成范的确是依靠直觉而生活的奇妙生物呢。

    翌日。

    “伊长、左京!我走了!”成范清秀喜人的面孔从牛车里探出,好可爱地挥动手臂向并肩站立在花树下送行的二人挥手告别。

    “要小心哦,别到奇怪的地方去,尽量待在法皇身边!”伊长高声叮嘱。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车行渐远,只听到成范大声地回应。

    但愿如此!问题是你哪回没出事?伊长和左京思想同步化地想着。

    “对了,既然是法皇出行,那……”左京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人物,因而脸色难看了起来,“高仓宫……会不会也跟着去了……”

    “……呵呵。”抢了左京的招牌笑声,却笑得有点发干,伊长两眼望天,“那个……不会也算是邪气缠身的一种吧。”

    两人对望一眼,半晌无言。

    “我是开玩笑的……”

    “伊长大人,玩笑请注意分寸……”

    “左京大人……我错了,千万别用您的茶水代表正义惩罚我。”

    “……”

    “……”

    “问你个问题。”左京难得一本正经,“伊长,我沏的茶真的不好喝吗?”

    “……这个嘛。”伊长摸了摸鼻子,俏皮地答道,“真的是难以回答……”

    一阵风吹过,花瓣零星飞落。结束瞬间凝固的对视,左京拢合双袖转望向消失在道路尽头的牛车,喃喃低语:“但愿兄长可以一路平安……”

    皇权逐渐势微的平安末年,莫说是朝野公卿,就连在位的天皇、退位的法皇也都要顾及平家的脸色过日子。出于种种政策原因,高仓宫平时很难能见上父皇一面,此番法皇临幸山门七社,属于礼敬佛门的举动。即便有谁随行,平家也不好指摘。法皇想起独居三条的二皇子以仁亲王无依无靠很是怜惜,便偷偷叫人送了信请他一同前往,以便得以父子相聚。

    神经比神木还粗的高仓宫其人,其实很少有自怜自哀的时候,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比偶尔悲花伤月的成范还要来得更单纯,大概正是这种单纯的性格使他这位在世人眼中并不得志的无品亲王一直过得还算轻松吧。所谓无欲无求自然也便无烦恼。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他,也终于晚熟地进入了人生中最多愁善感的阶段——“成长期”。

    一直以来过着闭门索居的生涯,交往的人头也可以用五根手指数清。因为母亲的事而变得厌恶与人交往,虽然任性幼稚,却因早年的宫廷生涯而对埋藏在微笑之下的险恶人心非常了解,就是这样的他,也终于在吉野邂逅了有倾心之感的朋友。

    而正像所有因信奉绝对理念而变得特别执拗的人物那样,对于这平生初次产生结交之心的对象——藤原成范,高仓宫也产生了复杂并强烈的情感。

    简单可爱的人,不需要防备的人,有着好闻的香味,和印象中的母亲很相似,不自觉就想要靠近的人……

    想要成为朋友。想要成为对对方而言特殊的存在。

    然后,因为这是信连口中一厢情愿的幼稚想法,而变得懊恼不甘。我想要的朋友只有你,为什么你不是也这样想呢?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其他的朋友吧。明明知道没有立场抱怨,但就是觉得难以忍受。想要成为对方眼中拥有足够分量的人,嫉妒能以理所当然的笑容站在他身边的人……这样的感觉,真的好寂寞。

    会认为他和母亲相似,一定只是错觉。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如那个娇弱却勇敢的妈妈那样,会紧紧把自己抱在怀中,当作唯一的珍宝。那样的人……一定不会再有了。寂寞的风呼呼地吹过耳畔,挟动如幻的樱色。

    想要见面,又害怕见面。

    想要某个人拯救他脱离寂寞的生活,却害怕再次拥有所谓重要的人。

    被抛弃被遗留的孤单感,他再也不想尝试了。所以接到父皇派人送来的信,颇有几分想要出逃的架势,他急忙应允陪着父皇前往比睿山,可是……没想到成范竟然也在随行的公卿之列。

    这,是所谓的命运吗?

    倚靠在开满白花的树下,他低头凝望自己的双手,他的眼,凡胎肉眼,看不到隐藏纠葛的命运丝线,只能看到掌中紧握的——蝉折。

    一直带在身边……想要送却变得无法送出的礼物,为了重要的人才低头接受的赏赐,却悲伤地发觉,他在意的人全都不在身边……

    抬眸,红月在云中微荡,来到山门已有二日,想必直到此刻,那个过于爽朗而粗心的人都还没有发觉他的身影吧。想着想着,难过起来,觉得更加寂寞,执笛放在唇畔,轻轻吹奏,曲调初成,眼角却忽地瞥到一个匆匆闪过的身影……

    成范?

    他一怔,在思绪成型之前,已经拔脚跟了上去。

    “奇怪,听声音好像就在这一带呀。”

    成范拨开密植在寺中的丛竹,瞪大疑惑的美目左顾右盼。陪着法皇念了一天的佛,早就累得沾枕头就想睡了,耳边却总是隐隐听到有小动物的哀鸣声时起时落……

    借着昏黄的月色,成范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向竹林深处,早把伊长的叮咛忘得一干二净,更没有看到一旁竖立着闲人请勿进入的牌子……

    “咦?”直到脚被绊了一下,成范低头诧异出声,才发觉周边竟然结着佛绳,上面似乎还贴着不少咒符。侧耳倾听,那嘤嘤的哭声却大了起来。试探着伸了伸脚,发觉没有什么阻碍,成范心安理得地迈了进去,展开双袖瞧了瞧,“好像没什么效果嘛。”

    对人类当然无效,那是僧侣围捕妖魔所用的结界啊!这点就连偷偷紧随其后的高仓宫也知道。虽然他可能没资格这么说,但这个二十一实在太迷糊了,一点也不像个稳重的大人。

    (信连语:你们就是小朋友VS小朋友。)

    正如少纳言伊长的困惑,成范其人很难判断究竟是迟钝还是敏锐,比如此刻,他丝毫未察觉身后有人跟踪的事实,却听得到随风而来几乎细不可闻的哭声。

    皱着眉心,成范竖耳聆听,时顿时行。哭声渐渐清晰,路径竟然没有走错。身后的高仓宫在踏入竹林的范围之后也隐约听到了缥缈的声响,紧接着下意识感觉到一种奇异的不祥。想要开口阻止成范的深入,却又怕被问及自己出现的原因。况且,他毕竟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人,难免也对古刹夜半的哭声产生了几分好奇。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路。竹林稠密,借着月光,成范拨开挡路的一丛碧竹,面前小片的空地,竟然显现出了一棵四人合抱粗的古树。

    夜雾氤氲,将四下的绿竹染上浓淡不一的墨色。不知名的白花顺风飘落,被自上而下悠然曼舞的花瓣吸引了视线,随着白花悄无声息地覆盖在红褐色泥土上的一瞬间,便自然地看到了树后露出的那截衣袖……

    “谁在那?”成范像怕惊吓到对方似的轻柔发问。衣袖是白绸质地,上面绣着优雅的紫蔓藤花,隐约可见坠地的乌黑长发,想必是位年轻的女性吧……

    “这样问可能有些失礼,不过夜色如此之深,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成范迈前一步,“刚刚是你在哭吗?”

    衣袖抖动了一下,像是树后的人因为太害怕的缘故而蜷起了身体。成范止住脚步,语音更加轻柔:“别怕,我是随法皇来此的中纳言藤原成范,小姐也是来山中礼佛吗?如果有为难的事,我能帮得上忙,一定会尽力的!”

    澄澈的音质像水波一样温柔,诚挚的语气会使听到的人不由得产生想要信赖的情感。

    衣衫滑动的声音簌簌响起,一张纤妍白皙的面孔从树后怯怯地探了出来,果然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子,整齐的额发下面,是一双乌溜溜的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比最暗的夜色还要幽深,却反而因此有了一种独属于她的幽华异彩。

    好美丽的女孩子……成范纯欣赏地张大了眼睛,与天照绝代光华的美艳不同,面前的少女有种幽丽沉静的美,夹杂着使人怜惜楚楚纤妍的特质……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一个人在深夜哭泣呢?”眼前的女孩看起来怕生又胆小,成范不敢轻易靠近,怕惊动她,只是语音轻柔地猜测,“难道是因为和家人失散迷路,又不敢找僧侣帮忙,所以才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吗?”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高仓宫藏身于几株密竹之后,密切注视着成范和那女子的一举一动,听到此处,忍不住握紧了双拳,心中暗道:喂喂!二十一!这里是寺院联通后山的内院好不好?怎么会有这种孤身女子凭空出现?依他看,这女人非妖即鬼!十分行径可疑!

    “我……”女孩试探地张了张唇瓣,滑落唇齿的声音清亮丽脆,悦耳动听,注视着成范的黑眼睛在看到他颈上的紫珠后慢慢泛起一层异彩,终于稍放下心般地轻吁了口气,再抬头,脸上展露出的竟是十分妖娆的笑容。

    “嗯。”她嫣然举袖,微笑掩口,“妾身迷路了,公子,你能送我回家吗?”

    “没问题!”完全没有觉出女孩与先前的反应有所不同,成范元气十足地握拳双拳,大概也忘了自己身为路痴的事实,“只要说出你家地址,我一定送你回去!不过下次你要小心哦,这么晚在外面可是很危险的。”

    危险的是你这样的烂好人吧!高仓宫满头黑线。握住竹子的手慢慢移到了腰间,手指碰到,才发现腰上别的根本不是腰刀,而是刚才插上去的笛子。

    “妾身就住在后山……可是现在无法从这里离开……”

    “哦?”成范不太明白地应了一声,旋即不解地蹙眉,“无法离开?是腿受伤了吗?”说得也是呢,一直只见她从树后探出半身的样子,“那、那我要如何帮你呢?”

    先说是迷路,现在又说是无法离开!这么前后矛盾的谎言二十一你也信?紧紧搂住竹子,以防随时会控制不住脾气而冲出去,高仓宫暗自咬牙切齿。

    左手向右掌上一敲,成范豁然开朗,“这样好了!我去找人抬竹辇!”

    “……妾身,那样也还是不能离开……”用衣袖掩住唇,女子秀美的容颜泛起一层愁倦。

    “为什么?伤得那么重吗?”成范担心地向前走了几步。

    “别过来!”女子低喘一声,捧颊尖叫起来。

    “可是……”成范踌躇,不过去要怎么帮她呢?

    女子抱着树,身子开始抖了起来,起初以为她是害怕,现在却觉得像是生病般的阵阵发寒,她蜷着身子抬头看了眼开始偏移的月色,面上呈现一抹惊惶。

    “呀——”随着一声痛苦的惊叫,她放开搂住树身的手去捂耳朵,但成范和藏身于丛竹之后的高仓宫还是清楚地看到女子乌亮的头发中冒出的是一对尖尖的银色狐耳……

    怎么办?怎么办?来不及了!就要被打回原形了!可是那样一来,这个人一定就不肯帮她了!女子满脸惊骇,蜷身无措的样子看来非常可怜。

    “原来你是狐精。”成范固然迷糊,毕竟不是傻瓜,此刻再怎样也恍然大悟了,一定是住在这后山的狐狸不小心闯入了寺院的结界被困住了。

    原来是头狐狸!哼哼。高仓宫挤出扭曲的笑,他猜对了吧,果然不是好人!不过看来这头狐狸被困在这里有些时候了,已经没什么妖力,应该伤不了二十一了,他就悄悄地来再悄悄地去吧……

    “早说嘛!”成范走近两步,在已经长出许多白毛的女子身前蹲下,托着腮问,“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离开这个结界呢?”

    不会吧——他还要帮她?高仓宫扶住竹子的手往下一滑,差点栽倒在地。

    “你、你看到我这个样子,还肯救我?”女孩费力地抬起头,捂着尖耳朵,因为痛苦而满面泪水的脸不复娇艳显得十分憔悴。

    “嗯!”成范中气十足地答应了一声,旋而露出大大的笑脸,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实话哦,我其实不太懂得怎么和女性说话,但如果是小动物就没问题了呀。我最喜欢、最喜欢毛毛茸茸的小动物了。所以请你……”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女子压着耳朵的手指,含笑的眼漾起比月色更柔软的温柔,“请你不要再这样辛苦地压着它了,这样很痛吧……放开手,没关系,毛茸茸的耳朵也很漂亮呦……”

    不知不觉就任由他将她的手拉开了,她怔怔望着面前这个温柔善良的男人,“你好奇怪,其实,在你之前也有人闯进来,可是他们都不肯救我,只有你,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还肯对我这样温柔……”

    “一开始就说了呀,如果我能帮得上忙,一定会尽力的,告诉我吧,要怎样才能带你离开?”成范扶住她纤弱的肩膀,隐隐看到她身后有条白色的蓬松尾巴,大概是适才看到的那些咒符压制了她的妖力,所以才无法完全化身人形吧……

    “公子的身上有串紫晶……”狐妖颤抖地伸手碰了碰成范的胸膛。

    “哦?这个吗?”成范低头把衣襟里的珠子拿出来。

    “嗯,这上面有法力很高强的人倾注的法术,不知道像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戴着它……那个是……”

    “啊!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借我护身用的!”

    “朋友?”狐妖的眼中闪过迷惑,“可是……”

    “咦?难道这个其实并不是护身符?”成范好奇地问。

    “不,也是可以用来给人类护身,但这个……”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只有那对妖艳的黑眸依旧波光潋滟,充满期盼地锁定成范纯澄的眼睛,“这个是可以给妖魔用来隐匿气息的东西,公子,请你把它借给我,只要戴上这串紫晶,我就可以从这个结界设下的束约中逃开了。”

    “这……”成范犹豫起来,如果是自己的东西送给她也无防,但这是伊长那么宝贝的护身符,借给别人的话,他会不会生气呢……

    “求你……”大大的乌黑的眼已经完全变成了狐狸的眼瞳,也正因如此,反而让成范更加无法抗拒,那噙满泪水的小动物的眼幽幽地绝望地凝视着他呢……

    一咬牙,他伸手摘下紫晶,伊长,回去后给你道歉好了,但这是为了救一条生命啊……

    “住手!”

    猛然从背后响起的怒斥声把成范吓得拿着紫晶的手都颤了一下,怒冲冲冲上前来的人正是高仓宫。

    “二十一!你这个人太好骗了!你把这个给了妖怪,她有了法力就会马上吃掉你!”高仓宫气急败坏,情急之下冲了出来把自己是跟踪人家来此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耶?阿贵?”成范疑惑得连连眨眼,阿贵怎么会来这里?“阿贵你也跟着法皇来了?哦!我都忘了,阿贵你是法皇的儿子嘛。”

    “我不叫阿贵了啦!”不要口口声声叫他那个名字!简直是有辱他翩翩贵公子的形象!

    “那我也不叫二十一呀。”成范忍不住有小小的委屈。

    “吱——”

    一声尖锐短促的哀鸣将两个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适才的端丽女子已完全化身为一头全白的狐狸……

    “哎呀!”成范生怕来不及救她,一手推开高仓宫,连忙摘下紫晶戴在白狐的颈上。

    这个人一到紧要关头动作就特别灵活,高仓宫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哪里是他的对手,一时阻挡不及,只好连连跺脚。

    只见紫晶戴在白狐身上后泛起一道紫色光轮,白狐的身体轻盈自成范怀中挣脱,浮上半空转瞬之间变化回女子的模样。

    “太好了!赶上了!”成范松了口气,抬手擦汗,回首向身畔的高仓宫露出宽心的笑容。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竟然为了不相干的妖怪脱险而笑得那么美丽,高仓宫呆呆地望着成范。感觉脸上泛起一片古怪的热辣。

    “太好了……”他喃喃念道,幸亏是夜晚呢,不然这样红的脸被二十一看到,一定很难堪……

    “果然,阿贵也觉得能救到她太好了是吗?”成范转过头,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就知道!阿贵是个温柔的好人!”

    好人是你才对……高仓宫被他彻底打败。

    “藤原成范吗?你的名字是藤原成范对吧。”清亮丽脆的声音从空中响起,成范抬起头,那女狐浮在半空,白衣白裙衣袂飘飘正很美丽地向他微笑着呢。

    “嗯,你已经没事了吗?”成范仰头问道。

    “嗯!”眯起眼睛,学着他的口气用力说着,女狐微微地笑了起来,忽然飘了过来拥抱住他,“所以我要报答你……”

    嫣红的唇瓣开启,两排锐利尖细的白牙露了出来,高仓宫一时间急怒惊骇,竟动也不能动一下,眼看那女狐向成范颈上咬了下去……

    恩将仇报忘恩负义卑鄙无齿的畜生!一时间,高仓宫来不及整理出更多用来表达愤怒的脏话。

    却在下一秒……

    惊讶地发现被咬了一下的成范并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而纤细的颈上也并没有出血的痕迹,倒是……

    一团模模糊糊看不清形体的黑气从成范身上飘了开来,很快消散不知所踪……

    成范摸了摸脖子,脸红红地看着那好美丽的狐妖再次跃上竹梢,正脚踩碧竹,回首冲他嫣然一笑,“你身上有点不干净的东西,我已经把它咬走了……嘻嘻……藤原成范!”有了力量之后,她的声音更加活泼起来,摸着紫晶,她问,“你说这串珠子的主人是你的朋友对吗?”

    “嗯!”成范用力点头,“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呦。”

    “那……”她偏了偏头,乌亮柔华的头发洒落白色的衣裙,看起来美丽优雅极了,“我也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当然好啊!”成范连忙将手圈在嘴边生怕她听不清地喊,“我住在平安京内……你打听樱町府,大家就都知道啦!樱花再开的时候,记得去我那里做客哦!”

    “樱町宅?好!我知道了,那这串珠子……”细长的指尖抄起紫晶,狐妖微笑,“等我从这离开后,就直接还到你家里好喽。”

    “嗯!”成范同意,反正狐女已经帮他驱逐走那团邪气了,直接还到家里没准可以更快地回到伊长的手上呢。

    狐妖轻笑着跃入云中,很快消失在成范和高仓宫的视野里。

    嫉妒。高仓宫此刻内心充斥满满的都是嫉妒!

    啊啊啊,可恶的狐狸精竟然抢先了!这么容易就说出了他酝酿很久都不好意思说的话!他也想要成为二十一的密友呀。没道理这种好康的地位,全让那个和狐狸精长得差不多的猫眼伊长占据吧!

    (伊长:……我和成范认识快十年了。)

    眼看着高仓宫面色阴晴不定,成范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心想:阿贵这个人真是有趣。难怪伊长最近常常在他面前说起这位殿下的事。伊长也一定觉得阿贵很有趣吧!

    (伊长:……莫名其妙就被憎恨的感觉,一点都不有趣的说。)

    此时竹林起了风,古树上盛放的白花雪一般向四下的暗夜点点飘散。拂在成范的肩头,深色的衾衣上像是凭空浮现出了只在暗夜里绽放的花朵。长长的头发一缕缕地向着海底般深暗的四周扩散……

    果然,真的很像那晚的母亲呢……

    高仓宫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笛子。原本无法送出的东西,只要敞开心扉重新找到重要的人,就会再次拥有成为礼物的价值了吧。

    “呐……”站在盘根错节的古树下,衣袖微微摆荡,他摸着鼻尖,略微不好意思地说,“这支笛子,就送给你吧!”

    连妖怪也想要保护的奇妙男子……和母亲性格中的某个部分有着意外却奇妙的重合。把“蝉折”送给他,妈妈一定也会同意吧。高仓宫抿起嘴角,初次露出了一抹坚毅的微笑。

    “啊?送我?”成范把嘴张得大大的。虽然他是不知道这支笛子是否特别贵重,但是,看看面前这位凤眼男子格外认真的表情,反而变得不敢轻易接纳了。

    “不喜欢吗?”平摊开来的手掌与故作镇定的声音一并微微发颤,就像一个想要表现友情却羞于启齿的小小少年那样,树影下的高仓宫有种格外幼稚的错觉。

    唔……从很久以前,就认定别人的好意都是不容拒绝的。看着快要刺入高仓宫眼底的额发,成范翘起唇角,微微地笑了。

    嘛……就算是所谓不可以轻易接受的馈赠,只要有还礼的觉悟,那么收下也没有关系了吧!

    “我——很喜欢呀!”下一秒钟,成范已经展露大大的笑脸,将笛子接在了掌中,“好漂亮的笛子呢!很喜欢的呦!”

    看着成范眯眼微笑的样子,高仓宫揉了揉鼻子,也不好意思地跟着傻笑了起来。果然,得到珍贵礼物的意义,就是要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那么,我也送给阿贵一样东西吧。”

    意料之外的话语清甜悦耳地响起,成范已经从自己的怀中,掏出另一支笛子向他递来,“这个啊,是我很喜欢的笛子,叫做小枝!约定吧。要是阿贵遇到了危险什么的,只要吹这支笛子,成范一定都会赶去的呦!”说着,露出了元气满点的微笑。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俏皮话吧……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超越距离,只要吹响,就会被特定的某人听到的乐器。但是,高仓宫的心里还是觉得很温暖很感动。好像两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交换了友情的信物。

    约好了呦,要是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一定会来救我对不对?

    古树的白花零星飘坠,装点深浓如墨的夜色。

    傻傻地站在树下,相视而笑的两人,尚不知道在并不遥远的时空,将会发生血与火的战争。这一刻,让这个誓约,暂时静静地封缄吧……

    而那个时候的樱町府……

    “左京,你哥哥回来了?”

    “没有啊。”

    “那……”伊长的脸色变了变,伸指指向对面茶具上闪亮亮的东东,“……我的紫晶佛珠怎么先回来了……”

    “呵呵……这还……真是有趣耶。”

    “左京,你不觉得怪?”

    “呵呵……哥哥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你强……”

    “呵呵……要不要尝尝我新泡的茶?”比佛珠更加闪亮的眼睛在茶具和伊长之间来来回回。

    “……我忽然想起有事,先告辞了……”

    茶壶一出,左京天下无敌!哦耶!不管是在何情何景何时何地,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正文 第四章  退亲记

    五月初五,端午节。宫内依照旧例举行了盛大的酒宴。但却出现了非常奇怪的天气,原本该是最为晴明的一日,从清晨时分就下起淅沥不断的小雨。天照大神不给面子,连带着影响了许多准备好的活动以及——某些人原本就抑郁的心情。

    “好好的端午节,却下起雨来。一定是阳光也知道我这颗郁闷的心。”声称身体欠佳而不肯进宫赴宴的这位“某人”,长吁短叹地站在竹帘后面,忧郁迷离地望着院内如针的细雨,聆听雨打浮萍的声响,一边喃喃自语。

    “这么说起来,您心情的好坏倒能操控天气了不成?”随着明显蕴含讥讽的娇俏笑声,有人执一柄四十八骨的竹伞,从外通内院的月洞门进入,绕进前廊。高底木屐踏出朵朵水花,微圆的面孔带着抹年轻少女特有的浮华。

    “廊下君,何必奚落我这个不幸之人呢。”男子闻言不禁苦笑。

    “呦,花山院,您这样双亲俱全阖第荣华又是少见年轻有为的大臣,要是也称得上不幸,那普天下真正受苦的平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哭诉命运的不公了呢。我记得我那无血缘的兄长,与您同岁吧。却背负着满门愁苦,现今正在边远之地无以为遣地度日。和他相比,我们就都庆幸自己的多福吧。”女子伶牙俐齿地踏上回廊,收伞的同时,向他示威似的扬了扬唇角,露出一口整齐炫目的白牙。

    涣散颓唐的目光在少女的挖苦之下,略微聚拢。男子会意颔首,“哦,是在说源家的赖朝吧。像他那样的烦恼与我如今的烦恼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他总有出头的一日,而我的忧伤却正如一句古诗说的那样——‘我恋何时有晴归’,看不到一点希望……”

    不理会男子的失落惆怅,女子径自甩去额上的水滴,麻利且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得了,刚从宫里回来,听安倍泰亲大人讲,今日端午下雨的异象,是天照大神发怒的缘故。虽然不晓得神明为了何事要发脾气,可以确定和您的爱恋有没有晴归是丝毫也不相干的。”

    “大概天照神也有恋爱的烦恼,而凡人的你我不可得知吧。”男子开玩笑地说完,迎了上去,从袖中拿出一封系扎好的书信,“还是要拜托廊下君帮忙转交给公主……”

    “您就省省吧。”女子不耐烦地抬肘擦拭额边的湿发,“我一会儿还要到小姐那边去。说到底我是您妹妹的人,却总是得帮您做事——何况你就是再送,她也不会回信的。”

    “好歹她也没有给我退回……”男子讪讪地说。

    “您可真是个少见的厚脸皮。”女子妙目横波,伶牙俐齿却并无恶意地嗔怪他,“姐姐和樱町中纳言是自幼便定下的亲事,你向一个已经定下夫家的女子一再地写情书撩拨,着实可恶。连带着我这个送信的人都面目可憎了起来。”

    “我……”男子轻叹一声,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

    “得了,真受不了你这要死要活的样子。”夺下他手中的信,女子瞪他一眼,“说说罢了!不帮忙还会等到现在?瞧瞧吧,现在可还有点左大臣的样子没有……”说完也不再理他,竟戴上箬笠拿起信径自踩着水走了。

    而男子又是一声长叹,捧着头,痛苦万分地蹲下身去。

    话说,眼前这位为了缠绵私情,连宫内的正式宴会也不肯去参加、蒙受女子的羞辱也强自带笑回应、万般委屈只为一份始终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单方面陷入不伦苦恋的痴情男子,本名叫做藤原兼雅,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已官拜左大臣,人称花山院。

    自从他的结发妻子早亡之后,这位眉目端秀的昂扬男子便洁身自爱,纵然是身处堪称绮丽流言坊的平安京官场高层,也从未听闻过有任何关于他的桃色绯闻。也不知道是哪世哪代遗留下的宿命纠缠,平家当权的那位相国平清盛与早年起兵被镇压的源氏义朝公遗留下的未亡人常叶夫人生的女儿称廊下君的这位,因为生母地位低微便来到花山院的府上给他们家的小姐做女官,而与廊下君情谊深笃的平家正妻生的公主,有天来此探望妹妹,一不留神便让这位花山院给撞上了。

    简直可谓是死灰般的心遇到春风忽然又燃烧了起来,怎样也无法阻拦这熊熊烈焰,花山院对这位公主的倾慕经过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如今已经到了“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地步。

    男方:花山院左大臣青年有为英气勃勃的藤原兼雅!

    女方:权倾朝野势压皇族的平清盛相国的掌上明珠。

    男方一片痴心深情无悔,女方也是欲拒还仰没有严词拒绝之势。

    怎么看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偏偏无法如愿以偿的唯一也是最大的障碍,就在于女方这位平家公主,和我们都很熟悉的某人——樱町中纳言藤原成范定过婚约。

    正是出于这种思虑,公主衡量自己是身为他人未婚妻子的身份,只好硬下心肠,从不给兼雅只言片语的回复。但每封来信她又都妥善缜密地收藏。

    天下再没有比明明看得到希望却总也得不到确定答复而更痛苦的事了,备受着这种精神折磨的兼雅已经到达了某种即将爆发的临界点。如果你要问他此刻最恨的人是谁?

    他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是藤原成范!”

    而被同宗之人恨之入骨的成范本人,尚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他人除之而后快的情敌角色……不过,他也并不轻松就是了,眼下,他正在樱町宅深深地反省,体会着为人夫君者应有的苦恼。

    地点:怪事多多的樱町府。

    时间:难得一见下着雨的超诡异端午节。

    人物:成范、伊长、左京。简称樱町三人组。

    气氛:万分凝重。

    表情:面无表情。

    窗外:阴雨绵绵。

    光线:昏黄惨淡。

    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三位唯恐天下不乱、谁也别嫌对方黑的怪胎同伴,大眼瞪小眼地相坐对看呢?

    “成范……你说的都是真的?”伊长提问的同时并没有真的怀抱着能得到否定回复的希冀,因为他对自己的朋友了解甚深,知道他绝不会说谎。因而这句话问得也就格外苦涩。

    “嗯。”成范面色凝重沉痛颔首,“昨夜,我是真的梦到爱妻了……”

    “嫂夫人……”伊长念这三个字念得头皮发麻,“呃,也就是天照大神,说……你捻花惹草?”

    “嗯。”成范继续沉重且沉痛地颔首,“她很生气地责怪了我。可是我真的想不出我在何时捻花惹草过……”扁扁的嘴角,茫然又委屈。

    “等等!”伊长怀疑地睇他一眼,“不要说你一早板着脸坐在那,就是为了回忆这个捻花惹草的过程吧……”

    “不然还会是什么别的吗?”成范奇怪地反问。

    “算了,期待你会和我一样有正常的反应和烦恼是我的错……”伊长垮下双肩,被天照大神责怪,普通人应该会先害怕吧……不不不、成范从来就不能算普通人,所以是他比喻不当……

    “啊!我终于想到了!”左京“啪”地一拍掌。

    左右四道视线刷地投了过去,热切追问:“左京,你知道天照为何生气?”

    “不。”左京款款微笑,“我是终于想通了,难怪今天会下雨。原来是嫂嫂生气的结果呀。呵呵呵呵,解开一个未解之谜真是太舒畅了。”

    “要是能打你一顿,我一定会更舒畅。”伊长按住自己的胸膛,早晚会被这对兄弟气出心脏病。

    “呵呵,玩笑而已。别生气,伊长大人,我们还是帮兄长想对策才是正题嘛。毕竟惹怒神明可不是好说笑的哦!”

    “你也知道不是好说笑的事呀。”伊长额上青筋都扭成一团了,跑题的本来就是左京你!竟敢装腔作势地说什么帮兄长想对策才是正题!

    “难道是因为我与平家公主的事吗?”冥思苦想中的成范终于回想起自己所识无多的女性关系,当下讶然地张圆嘴巴,“可是那个是在认识天照之前自幼就定下的亲事呀。”而且还不是他定的,是父母之命。

    “喏,你根本就不懂得女人的心!”扇子一挥,光艳的眉梢一蹙,伊长摆出爱情咨询教授的架势来,“不管是女神,还是女妖,女鬼,只要是雌性生物,共同的特点就是会吃醋!”

    “我又想起来了!”根本没听伊长在讲什么,成范继续偏头寻思,“上次在比睿山我请狐狸小姐来樱町府做客,莫非这件事也被爱妻知道了?可那个只是朋友间的来往啊……”

    “瞧瞧、瞧瞧!”伊长的扇子都要点到成范的鼻子尖上了,“远有平家未婚妻,近有比睿山的狐狸精。不近不远的还有阴魂不散的高仓宫……樱町君你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招惹了这么多人,天照不生气才怪!要是这场雨就这样下个没完引发水患,你的风流就成了百姓的灾难了。”

    “伊长大人不要随口夸张,万一兄长信以为真怎么办。”左京挑眉斜横了伊长一眼。

    “竟、竟然会有那种事发生?!”眼睛瞪成大大的,早已信以为真的成范陷入恐慌,“那该怎么办呢,那该怎么办呢。”

    “兄长不必惊慌,那是伊长胡言乱语,你看外面的雨这么小……”左京语未竟。

    “哗哗——”窗外的雨突然毫无预兆地变大了……

    三人面面相觑。

    “我、我是平安京的罪人——”某人伏地大哭,已被罪恶感彻底击沉。

    “好啦,樱町君不用这样苦恼。”适才乌鸦嘴的某人在左京的怒目之下,讪讪地拍拍成范的肩,“平息天照的怒气就可以了。女人啊就是要靠哄的。”

    “你的意思……是让兄长和平家退亲?”

    翡碧的眼眸一眨,伊长轻浮地说了声:“嗯哪。”

    “没错。伊长说得对。”成范抬起头,一脸坚决,“我当初确实承诺过天照不会另娶凡间女子!既然承诺下了就要做到!”在这一点上,他还是相当男子汉的!

    “你那个承诺其实比较像契约……”伊长托腮呢喃,想象着迷迷糊糊的成范和天照定终身的情景,不禁微笑起来。

    “问题是……”左京放在膝上的手握紧了衣摆,面露难色,“无缘无故地向平家提出退亲……这样很容易惹怒平清盛啊。”那个人平常就骄纵跋扈,不论朝野公卿还是民间百姓若有人敢在当街说一句平家的坏话,一旦传到平家侍从们的耳中,都要惨遭灭门。如此古今少见的置法理不顾的当权者,去和他提退亲……想一想,左京不能不忧心忡忡。不要在惹火天照之前,先惹火平相国吧。结果都是一样的惨。

    “那我们去求小松公如何?”成范提议道。这位小松公是平清盛的长子平重盛,住在京都东山小松谷故有此称,以院所之名加以敬称乃是时人的一种习惯。小松公与平氏一门的骄横不同,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不少开罪了平家的人都是在他的说和下才大事化小得以活命。

    “问题是此番退亲根本毫无道理,恐怕小松公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伊长不乐观地沉吟,“就算和盘说出你与天照的事,但这个虽然是真相却实在太像假的了。像小松公那么严谨的人,一定不能接受这种说辞。”

    “那该怎么办?”成范双目泛动茫然之光,左看看左京,右看看伊长。

    “我知道了。”左京笑眯眯地一击掌,“只要让平家的人先行提出和我们退亲!就谁也不会得罪了。”

    “你那叫说废话。”伊长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平家的人干吗没事干闲着退亲玩……哎?等等……他想到了……

    “啪!”扇面一挥,露出大朵的烫金牡丹花,伊长在华丽扇面的映衬下,挑着细眉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想到该怎么办了……”

    “……伊长,不是我爱说,你笑得让我浑身发毛耶……”

    “到底是什么主意……不会是……”不会是故意散播兄长的坏话让平家的人不放心吧,左京充满疑窦地望去,其实他也想到还有这样一招,但基于爱护兄长的心理,他实在不想用……

    “呵呵呵呵——”从左京的眼神中看穿他的疑虑,不愧为损友的伊长一阵奸笑,“放心好了!绝对是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却能让平家自动退亲?左京更怀疑了……

    “真的呀。”成范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充满信赖地仰望伊长,“你真是个靠得住的人呀。”

    “呵呵呵呵,那当然了。谁叫我们是朋友呢。”暧昧地靠过去,在成范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光彩夺目的美男子此刻的笑容落在左京眼里是一副奸诈已极的表情。

    翡碧色的左眸轻轻一眨,伊长展着扇子挡住半边脸转过眼波向左京莞尔一笑,“放心好了,没有我伊长办不到的事,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就是交给你办才有问题……左京想着,但又想不出更有效果的方案,只好暗中祈祷伊长不要做到太过火。

    而成范……

    “太好了!事情总算能解决了。那我去吃饭喽!”

    官拜中纳言,身为人家的兄长又是当事人的藤原成范,将烦恼丢给朋友和弟弟,双手一扬就这样兴高采烈地奔向饭厅。耶耶!无事一身轻,当然身轻如燕。

    “左京,现在才和你兄长绝交是不是晚了……”身后,有人正在掐大腿,提醒自己要冷静。

    “呵呵,什么叫做绝交啊,伊长大人,你还是小学生吗?”左京笑盈盈地瞟他一眼,跟着起身优雅地指了指门外,“我们家要开饭了,您也该回去了吧。既然应允了给人办事就快点去行动啊。”

    “……至理名言。人,可以办错事,却不能交错朋友!”伊长看着前后离去的两兄弟,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道上的青石板积满雨水,车轮驶过,水花四溅。

    街上路人稀疏,但因天气造成的道路湿滑和视线受阻的缘故,车夫依然不敢将车赶得太快。面容清隽气势却如出鞘之刃异常凌厉的年轻人,穿着紫色直裰,肩上罩着细皮缝制染成黄黑相间虎纹斑的软甲,头发在脑后高系一束,左手持剑,也没有打伞的徒步跟在车畔,正是高仓宫的随行护卫——信连。

    显而易见的,坐在车中的自然便是以仁亲王高仓宫喽。

    此刻,他正百无聊赖地趴在车窗边,掀着车帘向外探看,“我说信连。”托着腮,他不抱希望地看着走在车子右边的侍卫,“你非得像这样走在雨中,来显示你身为武士的坚强吗?”

    “属下没有这样想过。”信连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这车里面舒舒服服地方也大!我又不会变身成兽吃掉你,你干吗非得跑到车下跟着跑啊!”活像自己在虐待他,真是看着就有气。想到日前泷口竞来送信时还委婉地恳请他不要总让信连太操劳,说有什么事找他去办也可以。真是不像话!他这么善良正直的好青年,竟然成了恶名在外的坏心眼主子。

    相比起高仓宫暗藏的火气,信连眉毛也没眨一下依旧面无表情因遁守礼地回复:“属下与殿下同乘一车于礼不合。”

    “哇靠!”猛砸一下车窗的斜纹横木,高仓宫点火就着的脾气又要发作,“我早就想说了!信连!你每次都这样一板一眼地讲话不觉得累吗?”

    “我只觉得殿下您近来的举止越来越低俗了。”捂住额,信连不忍卒睹般地避开脸不去看高仓宫毫无形象可言的样子。

    “哈哈!说出真心话了吧!”不以为忤,反而因得到了回应而颇有兴高采烈之势的高仓宫将手伸向雨中,指着信连伤透脑筋的脸,一副恶作剧得逞般的顽童嘴脸,得意洋洋地向他眨眼睛。

    这就是我所服侍的殿下……信连神色怃然地抬头看了看天空,觉得乌云密布就是在诠释他此刻阴雨绵绵的心情以及注定暗淡毫无前景可谈的人生。

    “真慢。”探出脑袋瞧了瞧路,因额头沾到冰凉的雨丝又嗖地缩了回去,片刻也安静不下来的高仓宫眉头紧蹙地嚷嚷,“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到樱町?”

    理所当然要扮演回应者角色的信连无奈地捏了捏鼻梁两侧发酸的穴位,长叹了口气才答道:“因为有修路的缘故,要从西八条绕一下道才行。还有,殿下啊……请问,我们去樱町府究竟有何贵干?”

    “哼,没有事就不能去串门吗?”车内的人脖子一扭,别扭地昂起高高在上的头。

    “我并不是在刁难殿下,只是在想如果中纳言问起您去做什么,你该怎么回答最好先有个心理准备。”不要到了人家府上还这样将脖子一梗如此作答,那就实在太幼稚了。唉,天底下还有像他这样辛苦的侍卫吗?连这种事情都要替主人操心……

    “二十一才不会问我这样无聊的问题呢。”想起成范,某人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

    “……但是他的兄弟大概会过问一下……”信连从旁泼冷水,那位一脸笑眯眯的左京大人,总让他这个敏锐的武士觉得是个非常不简单的人物呢……

    再回头瞧瞧自家殿下……信连摊开五指捂住脸溢出一声无言的叹息,人和人真是不能比。殿下想和左京大人斗?结论是——没戏。

    但既然他身为武士,就必须得为发誓效忠的殿下尽心尽力。不管主人的品格如何,保护主人都是护卫应有的宿命。不由得握紧双拳,自认是悲剧宿命人物的信连,被自己感动得双目含泪。

    “哎!信连,你看那边——”高仓宫伸出手来将他拍醒,“那边面冲西八条后墙站着的那人……”

    “嗯?”无情无义自私小气的殿下难得会对不相干的过路人产生关心呢,信连诧异地顺着高仓宫手臂的引领望去。

    雨滴浑圆透明,像天地间随风飞舞的数道晶莹帘幕,黄白小花从那深墙高院的古木探出的枝桠间飘坠,零落尘土便成为湿湿的一团团香泥。有位身穿浅紫条纹礼服的青年,痴痴地仰望内院伸出的花枝,仿佛凭借着那小黄花的柔雅,在遥寄对何人无力自控的情思。

    “好像是个贼耶!”毫无气质可言的亲王欠缺浪漫细胞的推断,让信连脚下一滑差点栽过去。

    “你看、你看!他和你一样站在雨中连伞都不打、哇!他用左手拿东西,和你一样是左撇子!不用问了!这个人肯定是个贼!”眯着双眼,撩开车帘紧盯住人家的高仓宫如此断言。

    “殿下!和我一样就是你判断是不是贼的标准吗?”信连怒了,真的怒了,他是在兵卫府有名有号的高等侍卫耶!竟然说他像盗贼?!

    “哦呵呵呵呵,你今天才知道啊。”眼睛弯成标准恶魔状,贵公子三八样地边笑边挥手,“你那种没事板着脸、目光瞪得唬死人的模样,敢在半夜走出去的话,兵卫府一定二话不说就当你是夜盗抓了!”

    “……”手握得死紧,信连拼命咬牙。

    “您就忍了吧……”车夫再也听不下去了,同情地看着信连慢吞吞地说道。辛苦你一个,幸福我们大家。这是高仓府所有人对信连寄予的深切厚望。

    “咦?那个人好像有点不对劲耶!”

    不经意瞥到那位青年站在雨中陡然间左摇右晃,像随时就要昏倒一般,高仓宫意外地惊诧道。信连身形如电,疾蹿而出,等高仓宫话音落了,他已经站到青年身边将他牢牢扶住了。

    “信连这孩子真奇怪。”高仓宫纳闷地转向车夫,“我又没说让他去救人,他动作那么快干什么?”

    “唉,殿下。那是信连大人纯洁善良的心灵命令他行动的。当然,您可能很难理解这一点……”

    “我为什么会难以理解……”尚未听明白车夫的讽刺,信连已经扶着那人向牛车的方向走回来了。

    “这就是装帅不打伞的下场。”冷眼旁观,高仓宫发出毫无同情心的嘿嘿冷笑。

    “殿下。”信连远远就抛给他一个噤声的眼色,“这位大人身体欠安,我们的车先折回去,带他回府上换下衣服。不然很容易发热生病。”一边说一边死死注视高仓宫。眼中充满无声的潜台词——今天不要去樱町府了。

    “……信连……你是说……随便带来路不明的人回咱们府上?”一边说一边狠狠瞪视信连。无声的潜台词——来路不明的人管他去死!

    “啪嚓!”车夫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剪刀的动作,剪断信连与高仓宫四目炎炎的紧张之线,擦了擦满头大汗,“信连哪,你就直接告诉殿下,这位是花山院不就好了吗?”所以说,信连这个人有时确实死脑筋,不能单方面指责高仓宫脾气不好。世事充满相对论,一个巴掌拍不响就是这个道理。

    “花山院?”闻听车夫所言,高仓宫沉思半晌。抬起一张充满茫然的脸,“花山院是谁?”

    信连忍气吞声望向车夫:明白了吧……说也白说。连你都晓得的朝野重臣,在咱们家殿下眼中是个很像贼的陌路人。

    “花山院……当然就是左大臣藤原兼雅啊……”车夫的眼神开始飘移不定,后悔自己干吗接这个话题。

    “左大臣?”高仓宫喔了一声,然后又问,“哎,左大臣不是藤原基房吗?”

    “……您说的藤原殿下……那是摄政关白……”

    “哎?关白大臣不是藤原基实吗?”

    “……殿下,我可以辞职吗?”

    “信连也这样说过。”

    “我非常理解信连大人说这种话的心情。”

    “您也是位成熟有身份的大臣,怎么会没事跑到西八条傻站着淋雨呢?”

    带着脸色苍白的客人转回高仓府,被迫变更日程计划的高仓宫脸色十分难看,坐在主位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歪头打量着才在信连的帮助下换了干衣服正捧着热茶慢慢啜饮的花山院。

    殿下的情商一定是零。信连垂着眼皮在一旁想。人家可是当朝左大臣啊,和你这种吃闲饭的闲人大不相同,好不容易认识了,好好招待他一下对你也有好处啊。人际交往哪……可是足以决定生死的东西,不过说也没用,他还是保持缄默好了……好在这位花山院一副温和脾气,不至于和殿下吵起来……

    “唉、真是让殿下见笑了。”微微苦笑,藤原兼雅果然是个好性情的斯文男子,并不介意高仓宫举止的不得当,反而很感激他的救助。

    “呵呵,站在西八条平家的外宅门前直勾勾向里看,会被不知情的人当成盗贼哦。”高仓宫充满恶质地微笑着揶揄。

    只有你才会把当朝首辅当成盗贼——信连继续无言地进行激烈的心理活动。

    “不、这、绝对不是有恶意……”出乎高仓宫和信连的意料,藤原兼雅的脸竟然红了一红。

    “咦!”高仓宫双眸一亮,指间一弹兴奋地大声嚷嚷出来,“我知道了!你是去那里私会情人吧!结果被甩了。哈哈,真可怜。”

    人家被甩了,你干吗幸灾乐祸。还——哈哈。看不出一点同情别人的意思。信连面无表情地谴责高仓宫,同时开口打算帮忙岔开话题:“花山院,您需要添水吗?”

    “我才没有去私会!公主她冰清玉洁,不是那种人。也绝对不会甩掉我!”

    情况发展实在出乎信连的预料,让他拿着茶壶的手停在半空不知道是前进还是缩回。只见藤原兼雅一反适才儒雅温文之态,竟然对高仓宫这句笑谈起了非常大的反应,身体前倾激动地抗辩起来。

    “您冷静一下。”信连按住兼雅的肩,将他按回到座垫上面。不管自家的殿下有多无礼,也不能看到有别人对他不敬,这是信连极为偏心眼的论调。

    “对不起,兼雅失礼了。”毕竟是与某某人存在质的区别,兼雅很快冷静下来,想到这是在别人家里,脸又跟着红了。

    “呦。”那个——“某某人”,凤眼一眯,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低笑,“公主?嘿嘿嘿嘿……”

    由于他笑得实在是太暧昧了,信连大感面目无光的同时,兼雅也被他贼贼的笑容弄得紧张了起来,双拳紧握衣摆,一边责怪自己失言,一边硬着头皮困难地解释:“……不、不是您想的那样……”

    “哦?那么——”高仓宫眉宇一扬,神色一凛,忽然变作一副非常正经的表情,正当站在兼雅身后的信连以为他要转话题而松了口气的时候,蓦地,高仓宫前倾过来,在一张俊脸快要贴到兼雅鼻尖的近距离处,充满恶趣味地追问:“究竟是怎样的呢?”

    “砰——”信连手中的茶壶碎了。指尖发抖,看来他对殿下低俗的程度了解还不够深。泪,原来他竟然还有这种三姑六婆的兴趣。

    视信连受刺激的表情于无物,也不管人家花山院乐意不乐意,高仓宫自动移座近前,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一反常态地亲切地拍着兼雅的肩,“说吧,你心里一定埋藏着许多痛苦吧。说出来就会轻松多了,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哦。”

    不知道是真的在心里憋太久的缘故,还是身体欠安时人的精神就脆弱的原因,或许是高仓宫脸上的笑容太过充满自信?反正在信连刚捡起茶壶碎片的时候,耳边就听得藤原兼雅感动万分地呜咽:“呜,没想到以仁殿下是这么亲切的人!”

    “啪——”信连哑口无言地任由手中的碎片再次摔了下去。

    ……

    “什么?你说什么?”凤眼向四面八方扩裂,眼看要变成铜铃,火烧屁股般一下子从坐垫上蹦起来的高仓宫一手捧心,一手扶墙,五味俱全的表情将原本清贵俊逸的容颜扭成一个团,“你说二……不、藤原成范他!和平家的公主有婚约?”

    “是啊。所以公主无法接受我的爱意……”兼雅歉然地说着,没想到高仓宫是个情感这么丰富的人,听了自己求爱不果的经历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嗯,一定是个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考虑的超认真的人啊。

    (信连:才不是,唉,众人皆醉我独醒真是世间最大的痛苦。)

    “天哪。他竟然和平家的公主有婚约……”高仓宫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原位。二十一身边所谓的重要人物已经够多了,再有人来掺一脚,那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不就更缩水了吗——此人这种不正常的心态,请姑且理解为孩子气的独占欲。

    “您也觉得他们根本就不般配吧。”藤原兼雅大吐苦水,“如果公主的未婚夫是像您这种稳重有良知的殿下,我也会选择痛苦地退让,只要她能得到幸福就好……可是,像藤原成范那种少根筋的男人……”没错!正因为他是真心爱慕公主,才不能看着公主舍他而嫁给成范那种人!

    “他们不般配是当然的!”高仓宫火大地接道,“因为全天下和成范最般配的人就是……咳咳……”后背挨了信连及时的一记手刀,阻止了危险言论爆发的窘境。

    “嗯?您说什么?”兼雅一时没有听清。

    “不,没什么,我是说他们的确不般配,一点也不般配……”

    “您能这样想,可见您真是我的知己!”兼雅双目含悲,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包括妹妹和帮他传情书的廊下君都指责他不该肖想他人的未婚妻,没想到啊、没想到,以仁亲王却如此体谅他的心情。真是相见恨晚哪。真是一见如故哪!

    “那当然。”高仓宫挤出扭曲的笑容,“兼雅兄,让我们来商量一下吧,如何拆散……不、是如何拯救一对不适合成为眷侣的年轻人。”

    “属下有事,请恕我先行告退……”再也听不下去了,老实人信连转身而出,以示绝不与奸人们同流合污。

    “那位挎刀的小兄弟,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兼雅知情识趣,望着信连的背影稍有踌躇,是自己的态度过于轻狂了吗?

    “那孩子心软,听了您的事后大为感动,跑到外面哭去了……”高仓宫带着奇怪的微笑扭曲信连的形象。

    “哦,原如来此。真是个善良的年轻人啊。一定是殿下教导有方。”兼雅连连称赞。

    “好说。”高仓宫大言不惭,“先别提这个了,让我们赶快来商量对策吧。”在他看来,只要能让眼前这个什么院什么雅快点娶走平家公主,二十一就安全了。

    “你刚才说一直以来,都是一位叫廊下君的姑娘帮你给公主送情书?”高仓宫其人的情商有待商榷,但智商却并不输人,特别涉及到某些事的时候,他的脑筋可以转得比谁都快。

    “嗯。”虽然奇怪高仓殿下有点热心过头,但兼雅并未多想地照实说出,“廊下君是义朝公的未亡人常叶夫人改嫁相国后生的女儿,等于是平家公主的妹妹。现在在我家里做事,平常一向都是托她的福,才能向公主一吐衷情。”

    “那今天你怎么会自己跑去西八条宅?”

    “唉……”兼雅垂头丧气,“公主她……从未回过我的信,廊下君透露口风说这是因为公主自觉已是待嫁之身,和我不可能有结果,又不愿违逆父母的决定,这都是公主仁孝所在,我无可责备,只觉惭愧……”

    妈的。这人说话真没重点。高仓宫压抑着不耐,暗中龇牙咧嘴。

    “……今天实在想念公主,不知不觉就到了西八条宅门前,想象着哪怕是有幸远远见上公主一面,看一看公主所在的天空上方,远远嗅到她的清芳也是聊可以慰……”

    兼雅这恋爱中人特有的痴心,却听得高仓宫极为烦闷,心想真是屁话,看看她上方的天空能有用吗?那么远能闻得到公主的清香?就是狗也没这么好的鼻子啊。要是他的话,不管对方有多讨厌他,他也会坚持待在他想待的地方!嘿嘿。这就是自己远胜过面前这个不幸男人之处啊。

    高仓宫内心充满优越感,勉强地听完兼雅的唠唠叨叨。

    “兼雅兄!”他手掌向大腿一拍,“这事其实很容易。只要让成范和公主退亲,公主自然就会接受你的求爱了。”

    说得真容易,像公主这样才色兼备出身又好的女子哪个男人不爱,藤原成范会同意和公主退亲才有鬼——藤原兼雅用自己的心情推想对方,因而得出了这个和事实真相完全不一致的结论。

    说出来的时候当然经过了一番用词的斟酌,咳了咳,他优雅地举起衣袖挡住嘴,“恐怕藤原成范不会轻易同意吧……”

    也对。高仓宫扬扬眉,冲他对二十一的了解,成范确实不像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很有种信守承诺的古风……

    越想越怕,高仓宫当机立断面目狰狞道:“平清盛为当世第一权臣!成范岂能与他对抗!只要平家先提出退亲,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对不起啊,二十一,如果你真的因为退亲而伤心的话,我一定会去温柔地安慰你……用哪种方法安慰你都没问题啊……嘿嘿嘿嘿……

    “殿下,您奸笑什么?”

    “呃?我笑了吗?”高仓宫把脸一板,“我如此认真地为你出谋划策怎么会笑?你听错了!”

    “哦,也对。那么没有气质、老鼠般恶心的笑声当然不是您发出来的,瞧我,竟然会幻听到这种地步……”兼雅一阵摇头,感叹自己真是为爱伤神过头了。

    我靠!敢说我这清雅优美如仙乐般的笑声是没有气质老鼠般恶心?藤原兼雅!你这个……不、私仇暂且放两边,只要目的一致,就不妨与他先团结一致。电光火石间,高仓宫脸色阴晴不定地变换,最终得出了做大事者必先受小气的结论。

    “总之,只能想办法让平家那方面主动提出退亲……”兼雅喃喃自语,“可是相国根本不知道我对公主的心情,又怎么会……”

    要不然说你是白痴呢。高仓宫将凤眼翻成鱼肚白,他不知道就想办法让他知道啊!

    “咳,兼雅兄。”他一脸正色地坐直身体,“想想看,论地位你是当朝右大臣……”

    “不、您记错了,我是左大臣……”

    “呃,你是当朝左大臣,地位远高于成范一个小小的中纳言……”

    兼雅想:真奇怪,高仓宫是世外高人,对朝政毫不关心,连我的官位都弄不清楚,却反而清楚藤原成范的……怪哉。

    “……你说!相国怎么会舍你而选他做女婿?”高仓宫把手一摊,事情很明显,花山院的地位远高于成范,平家又不是恪守诺言的家族。只要让相国平清盛得知此事,应该会为女儿受到兼雅的青睐而感到高兴吧。

    “嗯,您的意见真是直白大胆。”兼雅沉吟,“其实我并非从未想过直接前去提亲,但在明知女方已有婚约的情况下,再去提亲这种事……”

    “当然不是叫你去亲自说啊。”心里骂着兼雅的迂腐,表面却露出狐狸般的奸笑,高仓宫恶质地笑着,冲兼雅勾了勾手指。

    “我们可以……如此这般……”

    “这……不好吧!”尽管喜上眉梢地认同了计策的可行性,兼雅还是略有顾虑,“这样做,对公主有点过意不去,公主会不会生气呢。”

    你心里早就点头说同意了,还假仙个屁。高仓宫想着骂人的脏话,嘴上却宽慰他:“你多虑了。如果公主不喜欢你,会一封封收下你的来信吗?早就严词斥责廊下君,禁止她继续传书了。所以公主一定喜欢你!只是碍于婚约才无法回信!”

    “是这样吗?”藤原兼雅眸中星光闪闪,这些话都是以往他对自己说的,如今听到有别人认可这样的推断真是太爽了。

    “当然!”高仓宫难得高高在上地摆出教训人的面孔。平日都是信连拿大道理教训他,哈哈,风水轮流转,今天我当家!

    “男人没有胆量可是无法夺得心上人的哪!”高仓宫的面孔迫近几分,用恐怖得像鬼一样的表情青森森地说道。

    “……请恕我直言。”兼雅瞄着高仓宫,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忐忑许久的猜测,“你这样为我和公主的事费心谋划……莫非……你其实……”

    “怎样?”怦怦——心儿怦怦跳。高仓宫好不紧张地向后闪去。

    “你其实也暗恋平家公主吧!”花山院恍然大悟地伸出食指确认。

    “靠!我才不是啦!”

    于是,一切按照高仓宫的计策,在悄悄进行着……

    这日,入道相国(按当时惯例,三位以上官员出家称为入道,皇帝出家则尊称为法皇,虽谓出家也不过是换上僧装,实则居官掌权如故)平清盛从六波罗的本宅带着礼物来看望住在西八条的女眷们。

    他有个美貌的侧室,特别擅长七弦琴。平清盛曾刻意叮嘱自家尚未出嫁的公主们,向这位夫人学习琴艺。虽是自己的女儿,年纪稍大就不方便直接见面了,按照习俗,竖了屏帷,隔帘听了听,觉得爱女的琴音很有进步,学得颇有几分肖似的味道了。

    满意地准备离去的时候,才刚走到外室,便有人冒冒失失地冲进来正巧一头撞在他身上。平清盛十分不悦,想着女儿房里怎么有这等野蛮侍女,却猛然发觉这女子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眉目有几分眼熟。

    “拜见父亲大人。”侍女打扮的女孩子竟开口叫他父亲,见他迷惑的样子,更是掀唇讽笑,“我是廊下君呀。”

    哦,原来是常叶的女儿。平清盛怏怏皱眉。各家都有各家的烦心事,即便是站在朝野权力巅峰的相国大人也不能避免一些无奈的不快。和常叶有关的一切都让他心烦不已,连带这个女儿也从不当作亲生女儿看待了……

    “女孩子家举止不要过于轻浮。听常叶说你去了花山院家的公主那边,举止更文雅些才好。”他板起面孔没有表情地冷冷训斥。

    “谨记父亲大人的教导呢。”

    廊下君语声温柔,神态却极端倨傲,更让平清盛觉得刺目,正想拂袖而去,却见廊下君比他动作更快地闪身进了帘后。

    裙裾移动间,一张纸片轻飘飘地自她袖中落下。平清盛心念一动,身子微弓背对着帘子装作提鞋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将纸片拎入手中。

    匆匆一瞄,见上面有字,似乎是封书信。平清盛心中警钟大作,生怕是常叶利用女儿暗中写给源氏之子的信笺。当下顾不得其他,连忙匆匆出来,走到无人拐角处展读。

    (按:本故事背景为源平两家争霸的平安末年,有关常叶夫人与源家的关系这里暂且不表。感兴趣的人可以查阅相关资料。)

    一看之下,平清盛惊愕异常。内容没有丝毫涉及政务,竟然是一封情书!一封花山院左大臣写给自己爱女椿公主的情书!

    “哎呀呀,竟然有这种事。”为人父者的平清盛捻须沉吟。按信中的口气,这二人通信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屈指算算,大概是从廊下君去花山院家后就开始的吧。如果是一般不起眼的男人,他必定要大为光火甚至迁怒于传信的廊下君,但对方既然是当朝首辅之一的花山院,就不妨视为风雅之事……

    对自己的过敏暗中失笑过后,他不太在意地把信揣入怀中,暗中责怪廊下君粗心大意,这种书信竟然不妥善收好,幸好是被他拾到,要是被下人见到就不好了。毕竟椿公主早就许婚于樱町中纳言成范卿了。只是通通信……也算是女子常见的婚前把戏,完全不解风月也非好事。

    只是……走着走着,他逐渐扣起眉心,由信中言辞看来,花山院对自己的女儿倒是一往情深的样子,完全置之不理未免显得不近人情,若是不知也就算了,既然自己已有察觉,就这样把女儿嫁给成范,难免日后两边都生嫌隙……

    “把椿改许给兼雅?”他自言自语地念了念,又觉得不妥地摇摇头。他平清盛虽不是天子,却也向来一言九鼎。何况这门亲事是双方年幼时就定了的,不能让人说他自“平治之乱”后飞黄腾达,便轻贱了过往的亲家。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按:平治之乱:平治元年,源义朝等谋反,幽禁后白河上皇,迁徙二条天皇,平清盛起兵平乱,翌年正月,诛灭义朝,史称平治之乱,从此朝中大权归于平氏。直至义朝次子源赖朝再次兴兵,灭平氏满门,自此跨入幕府时代,这是后话……)

    当然,教廊下君故意丢信的馊主意自然是高仓宫出的。他推想平清盛为人势利,一定舍成范而选兼雅,这也是带有他个人成见的见解。听了成范本有婚约,又指点了兼雅去搞破坏,他心里多少有点没底,不知道成范究竟作何感想,按捺不住惴惴难宁的心情,带了信连前往樱町,名曰串门,实为打探。

    “您找谁?”

    开门人——左京,那张笑眯眯的脸映入双瞳,乍见天敌般的,高仓宫立时后退一大步。

    “殿下,您踩到我的脚了。”信连忍耐道。早就提醒过他要做好心理准备,结果他行事还是这样毛躁,连带着倒霉的人却必定是自己。

    “我来找樱町中纳言。”高仓宫重新站直身体扶稳立乌帽,掸着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同时,向左京展露一抹迷人的微笑。

    “呵呵。”花花公子的笑脸从伊长那早就看惯了,不过这位高仓宫笑起来似乎更加危险,怎么看怎么像是大灰狼上门,左京笑盈盈地揣袖寻思:这是来者不善啊。

    一边笑容可掬地侧身请高仓宫和信连进来,一边在引路的同时不经意似的问:“殿下找我兄长有什么要事吗?”

    你看,我就知道人家得问——信连扬扬眉,一副果真如我预料的神情。

    “……我一向倾慕贵兄长的为人,特别是上次在比睿山偶遇之后,我俩一番长谈,真是相见恨晚呐,如今早已经是好朋友了,今后一定会常来贵府拜访。”高仓宫四两拨千斤,轻轻带过的同时还颇为自得地向左京射去了一缕挑衅的视线。

    从这种坦率的作风来看,殿下根本是从一开始就是打算不要脸了。信连默然无语地颔首。

    比睿山?兄长竟然没有告诉他遇到高仓宫的事!左京笑容不变,左边的眉毛却颤抖了起来。如果伊长在场,他就会告诉你,那是左京要生气了。但眼下在场的人中,却无人有幸得知。至少高仓宫不知道。人一旦到了豁得出去的地步,旁人就往往拿他无可奈何了,高仓宫现在就是这种豁得出去的架势。

    左京瞟他一眼,只觉此人得意洋洋的笑脸分外刺眼。笑容有很多种,左京的微笑至少看着很舒服,高仓宫的笑就有点略微欠扁。

    不动声色地引路间,左京已经得出了结论,那就是——高仓宫=大野狼。

    绝不能让他接近没有防御之心的成范!天下第一爱护兄长的弟弟,在袖子里面攥紧了拳头,如此暗自发誓道。

    “呀,阿贵!”挽着衣袖,正提着圆木桶和小铁锹在挖排水沟的成范见到来者,双瞳一亮。

    哇啊啊——好耀眼!新晴的阳光再配上那么灿烂的笑脸,高仓宫头晕目眩,连忙举袖抵挡,以防鼻血以滔滔之势再次袭卷。

    “兄长,殿下说你们上次在比睿山见过面……”左京笑眯眯地搬出椅子,请高仓宫落座的同时语音轻柔地向成范确认。

    “对啊!”察觉不到左京笑容背后蕴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再次印证了人与人间的了解与时间的长短并没有一定关系的成范开开心心地说,“真是好巧呢。我和阿贵好像常常会巧遇耶。”

    “这个说不定就是所谓的缘分。”高仓宫脉脉一笑,牵住了成范的手。

    “哈哈哈,说不定哦。”与纤细的外表不符,粗心大意的成范爽朗地笑着,抽出手拍了拍高仓宫的肩。

    “想一想,吉野初遇、西八条二次相遇、大内第三次偶遇,还有比睿山的奇遇。除了有缘还能用别的什么来解释吗?”高仓宫再次牵住滑滑的小手,笑得柔情万种。

    “对耶。第一次见面时,我还亲了你呢。”成范一拍巴掌,绝非有意地又把手抽了出来,兴高采烈道,“还好阿贵是男生,不然我就得负起责任来了。”

    “是男人就不必负责任可是个危险的论调呢。”高仓宫别有深意地眨眨眼,绝对故意地又一次握住了对方的手。

    “兄长……”左京面色丕变。

    “殿下……”信连欲言又止。

    即使当事人藤原成范天生迟钝,毫无电灯泡就该清场或缄默不语自觉充当烛光这种意识的两位旁观者,却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场景了。

    “怎么了?左京?”成范好奇地转过头,弟弟竟然没有笑耶。好珍贵的画面。可惜伊长不在,他一直很想看左京不笑时的脸呢。

    还问他怎么了?哥哥!那个男人在捏你的手!在吃你的豆腐耶!左京眉毛发颤,强忍住上前拍掉狼爪的冲动,“……没事,我只是在想,是不是该请客人进去坐。”

    “哈哈,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们家一向是在庭中待客的呀。何况椅子都已经搬出来了,阳光这么艳!当然要在这里喽。”自然主义者——藤原成范丝毫没有接收到兄弟的心电感应,笑得好可爱好可爱。

    呜,二十一,你真是灿烂得让我想哭啊。高仓宫眼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左京、信连和那几十株樱花树都自动消失,眼前的世界唯有藤原成范的笑脸,一时间,连自己此次来访的目的都忘了。

    “殿下……”世事难随人意,信连一声声地呼唤,还是尽职尽责地将妄想中的高仓宫揪回到了正常的世界。

    “你干吗一再打扰我?”高仓宫横眉竖目。

    “您的手……唉……”信连闭上了眼睛,算了,眼不见为净。

    “我的手怎么了?”

    “对不起,殿下,我想您的侍卫是说您的手已经沾满泥巴了。”左京重整旗鼓微笑着卷土重来,说话时已上前“啪”地拍开了成范与高仓宫握在一起的手。

    “兄长你也真是的,忘了自己一直在挖排水沟的事了吗,瞧,将殿下的手都弄脏了。来,你也擦擦。”左京笑盈盈地自怀里掏出手帕,用力给成范擦手。

    难怪感觉滑滑的……本来以为是冰肌玉骨,原来是沾满了泥的缘故啊。高仓宫低下头来,看着自己两手的稀泥,一时无语。再抬首,正好瞧见左京在那里慢悠悠地仔仔细细地给成范擦手,擦了一次又一次……

    “左京,你好奇怪啊。有必要擦这么多次吗?”成范茫然,泥早就已经擦没了,为何左京还不停手呢……

    “算了,那就暂且这样吧。”擦了五十次后,左京笑眯眯地将小手绢随风一丢,“等下客人们走了,你再全身消个毒就好了。”

    靠!当俺和信连是麻疯病人啊。看着随风而落的手绢,高仓宫不由怒火中烧。

    不,殿下,只有你,只有你,不要扯上我。信连孤高地站在一旁抱肩摇首。

    “左京真是太讲卫生了,挖个排水沟没有那样脏啦。不过当着客人的面干活确实不太好。”成范点点头,伸个懒腰坐了下去打算歇一会儿。

    “怎么好好的忽然想起挖沟。”高仓宫连忙跟着坐在他身旁,“这种事何必亲自动手呢,不然我让信连帮你挖好了。”

    “……”信连双目含悲,无语问苍天,佛祖哪!我上辈子究竟做错了什么,要罚我这辈子跟这么一位殿下哪……

    “不要悲伤,主人品格的高低与你无关。”左京温柔地递来一个微笑,大大地宽慰了信连郁闷的心。

    “您真善良……”信连啜泣。

    “报答我唯一的方法,就是看好你家殿下。”

    “……关于这点,请恕我无能为力。”

    破坏联盟难以达成,而在这两人言来语去之间,成范和高仓宫的对话也在继续。

    “昨天不是下了雨吗?”成范往嘴里塞入一块点心,鼓胀着双颊支吾不清地说道,“我怕水分太多影响樱树的长成啊。家里的园艺都是我在打理,这是我的兴趣一点都不累,不用别人动手的。”

    “种树啊,一定很好玩。明年我可以来帮你种新的树苗吗?”托着腮,高仓宫向他轻轻一笑。

    “欢迎欢迎!”成小猪鼓掌欢呼,“太好了!来我这里看樱花的一向大有人在,肯帮忙种树的却好少好少,连伊长都不肯,阿贵你真是个热心的好人!”

    近来不知吹的什么风,殿下这种自私自利的男人都成了好人了。信连脸色难看地想着,一面忍受着来自良心的谴责。

    “阿贵……”成范小心地观察不远处那个漂亮的年轻人,低声道,“你家侍卫的脸色好难看,如果他不舒服,我叫左京扶他到阴凉处休息一下吧……”

    “哦,那孩子一向身体单薄体弱多病,有劳了。”为了能达到与成范单独相处的目的,高仓宫眉毛都不眨一下地再次出卖了信连。

    “你真的不舒服吗?”左京期冀信连说出否定的答案。

    在高仓宫无声的威胁之下,信连屈服了。并不是因为他怕高仓宫,他是屈服在武士精神的忠烈思想下。为了主人,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何况区区一两句谎言,所以……

    “有劳您了。”昧着良心说出谎话的同时,就等于意味着同流合污。信连悲哀地想着:佛祖,原谅我,我已经不纯洁了。呜……

    “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左京紧盯着高仓宫蠢蠢欲动的狼爪。真倒霉,要是伊长在,就不会留给高仓宫这种可乘之机了!

    成范慢慢地转过头,慢慢地抬起眉毛,忽然如春雷乍响般好大音量地怒喝一声:“左京!你不听哥哥的话了吗?”

    “……”

    于是,左京也屈服了。

    关于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我们只能说,兄长就是兄长。不管他有多可爱、多迟钝、多么不像兄长,但毕竟还是兄长!在家里当老二和老三的同胞们大概能有此体会,一句话,哥哥就是哥哥!

    “怎么了?”待脸色发白的左京扶着同样脸色发白的信连离去后,成范灿烂地笑着回过头,这才发觉高仓宫大张着嘴目瞪口呆。

    “……没事。”说不出实际上被雷霆一怒的成范吓到了,高仓宫扯扯嘴边的皮肉,僵硬地回答,“我噎了一下。”

    “哦。”成范泛起一丝难色,“这个……虽然我手边有茶水,不过你还是最好不要喝……”

    虽然奇怪为什么不能喝,但高仓宫眼下有更关心的话题要问,四野无人,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二十一。”他面色一整,正色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成范轻轻一笑,浑然不觉已击碎了一颗心。

    “什么?”高仓宫大受打击,“在哪里她是谁叫什么今年几岁她有多美工资多少住房多大?”一时间,他连标点都来不及点地说出一连串的话。

    结果是成范根本没能听懂他想表达什么。

    “呃?你问我喜欢谁?”挠着头,只听到前面一部分的成范思索了片刻,才答道,“很多人啊。”

    “啊?”还不止一个?高仓宫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心想:完了完了,世界末日来临了,海啸地震提前了,包括熊猫也忽然间就改吃鱼了……总之是我的人生变黑白了……

    “像伊长啊……”

    果然是那个狐狸眼,他早就觉得他和成范好的太过界。

    “还有左京啊……”

    不要啊!成范,你兄弟恋啊……

    “还有泰亲啊……”浑然不觉高仓宫激烈的心理活动,成范继续悠然地扳着手指,“阿贵你啊、黄太郎啊、总之好多人啊,大家全是好人……”

    “卡!”高仓宫按下暂停键,额上黑线刷刷,“原来是这种程度的喜欢啊!”害他白白紧张!

    “咦?”成范抬起无邪的大眼,“难道还分这种和那种的吗?”

    虽然你就是这点可爱,但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小白?你这样说,我怎么能知道平家公主在你心目中的分量啊!风水轮流转,轮到高仓宫无语问苍天。

    看来想要试探成范卿的心意,这样旁敲侧击是没有用的。认清这一点,在打击中获得成长的高仓宫迅速振作起来,向成范露齿一笑,“我听说你定亲了……公主一定就是你心仪的女子吧。啊,真好奇,她会是位怎样的女性呢。”

    “只要长得不像平相国,就应该是美人吧。”成范乐观地想象着。结果还是没有回答出高仓宫真正想听的部分。

    “咳咳,二十一。”高仓宫眼眸涌上一抹深沉,单手支腮,转角七十五度,紧锁住成范秋水般的眼睛。情人们都说,他有一双忧郁电眼,被他这样一望,就会骨软筋麻,啊,真希望二十一也能接受他的心灵电波。

    “什么事?”天生不带磁场的某人元气十足地回应。

    “如果我说,我有了心仪的女子,就要成亲了,你会做何感想?”高仓宫托腮凝眉,以退为进。

    “真是可喜可贺。婚期已经定下了吗?你请了哪里的厨子?”某人黑瞳闪闪口水横流。

    “我只是随便问问的……”

    “哦,不要着急。”成范看他像在伤心,生怕讲中了人家在意的事,诚心诚意地安慰道,“像阿贵这么帅,心眼又好的男人,一定可以找到很出色的妻子!”

    帅?心眼又好?高仓宫迅速复活了。

    “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样的形象啊。哦呵呵呵……”某某人开始自我陶醉,“对嘛,平家的公主一定没有我帅!”

    (作者:你废话啊,人家要是有你帅就成了男人婆了。)

    “阿贵很关心我和平家公主的事?”

    “是啊。”高仓宫悲怆地望着成范,用力地眨眼,眼睛里很快便雾气缭绕,“我好怕你嫁入豪门,成为受虐的小男人,平家的公主一定很凶,纤弱美丽如花朵般的你,怎么能忍受那种豪门恶妇。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痛得无法呼吸……”

    (作者:拜托,心本来管的就不是呼吸这个功能好不好?别人都用鼻子呼吸,就你用心呼吸的啊?

    高仓:你管我,言情小说的男猪们都是这么说的,让我学一下不成啊!)

    “呜。”被感染了,被感染了,成范黑瞳烁烁泪花闪闪,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跟着也要泫然欲泣,“阿贵!你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

    “也没有啦。”还算有点羞耻,高仓宫羞涩一笑,一语双关,“就只在有关你的方面,我才格外留心。”

    “何必掩饰呢?心地善良并不是件不好意思的事啊。”成范自以为理解地拍拍高仓宫的肩,“总之。我明白了。”阿贵真是个内向的好人!

    “哪怕这世上只有你一人理解真正的我,也是值得的。”高仓宫怆然一笑,自有悲凉万种。

    “阿贵……”某人受宠若惊。

    “二十一……”某人情深无悔。

    比友情更伟大的士情——士为知己者死——似乎就此诞生了。在恭贺的同时,让我们将镜头稍微偏移,到这里,大家应该发现有个疑点,那就是一向与成范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伊长跑哪去了?

    “……少纳言大人最坏了,好久都没来找我,是不是在哪里又有了新欢?”

    “哪有,我的心里只有你。”温香软玉抱满怀,噙着一缕风情浅笑的魅力坏男人,正是独占平安京花花公子排行榜首位的男人——伊长!不过此刻,他可不是在窃玉偷香,而是为了朋友甘愿付出肉体来达成秘密任务的牺牲品……当然,这是他自称的!

    “我才不信!”娇媚的女子像蛇一样缠在伊长身上,唠叨地抱怨离情别绪。

    “真的。”伊长亲着女子的手,不正经地笑笑,“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樱町君。看我有没有和别的女人来往啊。”

    “哼,听说少纳言大人从早到晚待在樱町中纳言的府上。你们好得像一家人似的,他还不帮你说谎?”

    “你也说了嘛,我一天到晚都和那个没有女人缘的樱町君待在一起,哪有时间去偷欢?”他温言细语地哄她。

    女子佯作负气状,“说不定就是那府上有个美貌的侍女勾了你的魂!”

    他们家哪来的侍女啊……伊长想,就算有也早被黄太郎吓跑或被左京的茶毒死了。嘴上却说:“真的呀。要是骗了你,就让我不得好死……”

    “那我可舍不得。”女子妩媚一笑,靠了回来,趴在他肩上小口咬他,“别人都是有了恋人便不要朋友,您倒相反,宁愿陪朋友?真是有负第一花花公子之名。樱町君自己没有情人吗?”

    “没办法呀。”终于说到正题了,伊长欲言又止,“樱町君他……”

    “嗯?他怎样?”女子被伊长故弄玄虚的口气勾动了好奇心,不由得追问起来。

    “唉,这是他的隐私,我怎么能说呢。”伊长眨眼一笑,故意不肯讲。

    “说啦说啦!人家又不是外人。”越是秘密就越是想听此乃人之常情,女子不安分地扭动身体,一定要伊长讲。

    “好吧,那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可别告诉第二个人呀。”伊长蹙着艳丽的眉毛,靠近女子耳边,悄声低语,“他……”

    “啊?”女子吃惊得檀口圆张,

    “嘘——”妖艳美男子的食指伸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纯属多余地叮咛,“保密哦。”

    “唔。”女子连忙捂住小口,睁大眼睛连连点头。

    伊长满意地笑笑,呵呵,任务已经圆满达成!退亲之日招手在望!

    这位女子当然绝非守口如瓶之人,换句话讲,熟知各路情人脾气性情的伊长是故意挑了一个超级大长舌,来当传声筒。

    果然,不出几日,伊长的枕边细语就在贵族女眷中间流传开来了……

    “你听说没有?那件事……”

    “啊,是说樱町中纳言的吗?没想到他竟然……”

    “他和平家的公主有婚约吧……公主还真可怜。”

    “是啊,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

    “可是这也不能怪中纳言,这样羞耻的事,他怎么能说呢。”

    “是呀是呀。”

    就这样,在竹帘后面粉扇之下,众女子私语不断,终于传到了平清盛的夫人耳中。

    “老爷!你竟然把我们的爱女许配给藤原成范?”夫人怒不可遏。

    “这个……”不明所以的平清盛因拈花惹草愧对正室,在夫人面前向来抬不起头,见夫人气势凌人,不由得先软了半分,“他确实官位不高,但做了我平家的女婿后,可以再提升嘛。”

    “什么官位不官位!他那个人……”

    “哦,我知道。”平清盛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知道还把女儿嫁他?”夫人音调上提,开始拿眼角看平清盛。

    “我知道藤原成范这个人有点少根筋,但是婚约是在他八岁那年就定了呀。那时又不知道他会是这种不求上进的性格……”平相国确实无奈兼委屈,“而且现在才提出反悔,面子上……”

    “面子个鬼!你就管面子,都不顾女儿的幸福了吗?再说咱家的侍从满街都是,谁敢讲我们平家的一句不是!你还不知道吧!藤原成范那个人啊……岂止少根筋,他……”夫人拎起相国的耳朵,一阵耳语……

    “啊?”

    平清盛大张嘴巴,双目暴突,那颗早在花山院与中纳言之间动摇的秤砣心,终于,在听完夫人的耳语之后,将天平完全倾向了前者那边。

    几日后。

    小松公亲自前往樱町宅,代替父亲登门致歉。说妹妹已有意中人,虽然抱歉但还是不得不惭愧地提出退亲,希望樱町中纳言能够有成人之美。藤原成范则表现得极有风度,超乎小松公和平相国想象的体谅人心,二话不说就同意了退亲之事。其风尚高洁得令小松公因失去这个妹婿而暗自扼腕嗟叹。

    但不管怎么说,自家妹妹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樱町君,也只好对你不起了。将来会记得在其他地方补偿你的。小松公怀着歉疚与感动离去了,没过几日,这位公主改许给花山院左大臣藤原兼雅的消息就传遍了京都。

    被众人投以怜悯视线的悲情男主角,当事人——藤原成范,因退亲顺利解决而非常高兴,此事简直可谓是——皆大欢喜!

    但……

    也在某些人的心中遗留下一些未解之谜……

    左京望着兄长无事一身轻的身影,微笑着问伊长:“……伊长,你给我兄长到底造的什么谣……”

    伊长扇子一挥,潇洒地挡住半张脸孔,翡碧色的左眸充满暧昧地眨了眨,“佛曰:不可说。”

    高仓府同样有人心存绮丽的疑虑……

    高仓宫很满意地看着藤原兼雅送来的谢礼,点点头道:“信连,事情出奇的顺利。你的主人我是个设计阴谋的天才。”

    信连懒得争辩,“您愿意这样想的话,就这样想吧,不过,您怎么比藤原兼雅还开心……”

    高仓宫高深莫测地一笑,“当然!小松公提出退亲,成范竟然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耶。这说明了什么呢?”

    信连:“确有疑点……”

    高仓宫嘿嘿一笑,“这说明,其实成范或许根本就很想退亲也说不定……”

    “就算如此,又说明了什么呢。请恕属下愚钝。”

    某人完全听不进去,沾沾自喜地微笑着在屋内来回溜达,“信连,你说成范想退亲是不是为了我?”

    “殿下,恕我直言,您真的是想太多了……”

     正文 第五章  高仓宫遇难记

    “你的面相不太妙,就在近期,将会发生倒霉的事!”

    这是在中元节俗称七月半,鬼门大开的傍晚,当樱町府所有的人都汇集在廊下吃香瓜的时候,少纳言伊长突然抬起头来毫无预兆地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对坐在他身边的高仓宫宣布召告。

    众所周知,伊长是个很玄妙的男人,这种玄妙体现在很多地方,最广为人知的就是——他会看相。

    “开玩笑。”将瓜子一吐,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说明其实他已经相信了却犹自嘴硬的男人,正是从来不会当面服软的倔强分子高仓宫。

    “少纳言大人请务必说得详细一些,殿下会在何时遇难?应该怎样避免?会严重到威胁生命吗?会不会牵扯到身边的人?”这个相貌清丽气息锐利神情急切的年轻人,是高仓宫最忠诚的护卫信连,不过从他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来看,这种忠诚度不能不说是正面临日趋下降的考验……

    “咦?真奇怪。”站在廊下抬手让左京帮忙绑好袖带,以便待会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吃瓜子的男子闻言调转过头,挑着柳眉打断伊长才要开口的回话,“你不是常常都说阿贵的面相是贵不可言吗?怎么又成了‘不妙’了呢?”

    这位论年纪已经迈向而立,气质却更偏于明朗少年,有着甜美笑容的灿烂男子,正是此间主人藤原成范。目前担当着连接诸位中元访客错综复杂关系网的中心枢纽。

    “我想,伊长大人的意思是殿下将会遇到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麻烦,仅此而已。”终于系牢兄长的袖带,眉眼弯弯地抬起头,左京笑吟吟地缓和着被伊长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而打破的美好气氛。

    “……”有人无声嗤笑,满怀敌意地瞟了一眼坐在对角那个容颜光艳的男子,黑发如瀑直披在直立乌帽下,穿着青白二色的宽大衣服,樱町的稀客充满嘲讽地掀了掀唇瓣。

    “……怎么?泰亲大人对我的预言有所不满吗?”伊长挑挑艳丽的眉梢,向那个一直坐在距他最远之处,一副托腮望月百无聊赖模样的安倍泰亲笑道。

    “我没有把精力浪费在不必要的人或事上的兴趣。”乌黑透紫的眼瞳在伊长唇边略带轻浮的笑容上一掠而过,光是看着他就让人感觉是在用全身诠释“人生本无趣”这五个字的安倍泰亲,本朝首屈一指的阴阳师,兴趣缺缺地调过了头,丢下一句,“更何况是你这种人的妄语……”

    “是吗?”伊长玩味地扬着眉,慢条斯理地拿起布巾擦嘴,向那个孤高地坐在走廊一角的男人,露出看似美丽却充满挑衅的一笑,“不知道我‘这种人’是指哪一种,但是泰亲大人想要打赌的话,在下也可以奉陪……”

    “我学阴阳术不是为了用在和人较量的无聊小事上面,何况是你这种……”不知出于什么理由,终于是把伊长介意的“这种”的轻蔑称呼,给咽了下去,但安倍泰亲眼角都不瞟伊长一眼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

    正如同平安京内都知道少纳言伊长是个花花公子一样,他与安倍泰亲向来不合也是人尽皆知。除了个别人——如左京,知道这种不和背后的故事之外,其他人无从知晓,只能奇怪地感觉到那位散发着成熟冷漠气质的阴阳寮长官、对什么人都冷冷淡淡的,却唯独极其厌恶伊长!若是强烈的反感也能算作一种感情,那么伊长确实是平安京内唯一能挑起泰亲人类情感的存在吧。

    这种单方面的厌恶由来已久,但因为伊长是个被评价为“不可能吵得起来的人”,而尚未演变到二人当众对骂或大打出手的地步。

    而这两个人又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很容易使别人将他们相提并论。比如他们都身怀普通人所不及的异能,比如他们两个是同年并且都受到当今天皇的信赖,比如他们有着一位共同的好朋友——藤原成范。

    最后一点正是这两位当事人最为头痛的一点,尽管信奉着王不见王的哲学,他们已经尽可能地避免了和对方出现在同样的场合,但每年中元节这天,在两边都是密友的樱町中纳言的府上,却不可能不碰面。

    左京曾经私下劝过成范,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兄长,今年的中元又到了……”

    “嗯!又是一个可以收礼并且找理由大吃大喝的日子,真快乐。左京,你也是这样期待的吧。”

    “不……我在想……这次还是要请泰亲和伊长来吗?”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是……兄长啊,他们两个……”

    “都是我的好朋友啊!”

    “……”但是他们彼此不睦啊。左京满面黑线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而且今年的客人名单,还要加上阿贵!嘿嘿,一起玩的朋友又增加了呢。”

    “……是指高仓宫吗?”左京不抱希望地问。

    “嗯!阿贵是个温柔纤细又怕寂寞的人。”成范板起严肃的脸教诲弟弟,“你也要努力和他成为朋友哦。”“……我觉得我的头痛又犯了……”

    就酱,中元节樱町宅的采买大臣——左京,今年肩上的重担比过往的哪年都更沉重。不光要防备安倍泰亲和伊长引发第一场血战在他们家来个中元大斗法,还得时刻提防被兄长称为温柔纤弱的高仓宫!

    “我最喜欢大家在一起过节了!一起吃吃喝喝好有意思呦!”即使他向兄长抱怨,也一定只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外加一个灿烂无双的笑脸。更何况,天下第一爱护兄长的左京,又怎么忍心忤逆成范的愿望呢。

    故此,理所应当出现在这里的人物一个不少地集聚一堂。这种人物齐全得过分的场面,想要什么状况都不出地平安度过,也就将注定成为一种微乎其微的奢望。在伊长蓦然抬头凭空来了这么一句不吉利的预言之后,左京笑容不改却眉毛发颤地想: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肚子饿了。”

    就在伊长翡碧的眸子漾上一抹深色、而安倍泰亲唇边的冷笑越来越往明显化扩散、高仓宫青筋攒动准备大喝一声“不要拿别人的安危来打赌——”这个一触即发的时刻,刚刚才消灭了约占总数三分之二的香瓜,嘴上还沾着一个圈的藤原成范,忽然抚着肚子转过身可怜巴巴地来了这么一句。

    “哈哈,其实我早就饿了。那我们就快点开饭吧。”高仓宫配合度很高地笑着,体贴又温柔地望着成范,额角的青筋春风化雨般地消失无踪了。

    这使得深知其人禀性的信连不可思议地张开了嘴巴,那个自私小气焦躁任性幼稚无礼的殿下,这次竟然没有因为别人当着他的面拿他打赌而生气?或者说,这是为了体谅成范大人的处境呢。

    无言地看着信连双目闪耀起“主人终于长大了”的感动泪水,左京很想告诉他:你家殿下没有那么高尚,最大的可能性是因为他也饿了!

    吁了口气,侧脸转向另一旁,泰亲漠然而低沉地说了一句:“总之,不要在这里争吵。”尽管声音不大也没有正脸瞧他,但伊长明白这是在对他说。

    挥了挥扇子,挡住一瞬间颜色变深的眼眸,伊长拿起放在面前的小杯酒水,一饮而尽。

    “啊。”信连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动了下手肘但还是压抑着坐了回去。

    “怎么了?”放下杯子,伊长投以一抹微醺的浅笑。

    “没什么。”不善言辞的护卫为自己的唐突而抱歉,“只是……在我们老家,七月半的第一杯酒……啊,是乡下旧矩而已。”

    捏着杯子扫了眼略觉尴尬的信连,安倍泰亲一伸手将杯中的酒向廊下泼了出去,冷冷接道:“不是乡下旧矩,七月半的第一杯酒是要泼给鬼的。是这样吧……”

    月亮升了起来,满月映照一地银白,树与树的叶子在风中相互摩擦,草丛中有促织娘的鸣叫短促却持续地响起。刹那间,信连怀疑之所以听得到这么多细小的声动,是因为人声的消失。大家都太安静了……

    日本的中元节又称为盂兰盆会或者“祭魂节”。传说在这一天,鬼魂可以离开地府,在阳间逗留。各家会在祭拜祖先之余,在路边泼一些汤饭作为对孤魂野鬼的供奉。各地的寺院和民间都会举行各式各样的活动。

    忽然想到在樱町宅里没有见到过供奉的摆设,但不知为何,这次信连也选择了缄默。他有着武士特有的敏锐洞察力,和自身性格造就的宽厚易于接纳的心,不干涉别人家的行事也是他奉行的逻辑。

    “呵呵……”半晌后,伊长笑了,双手拢着酒杯抵在薄薄的唇边反复摩挲,卷卷的额发撒下遮挡了半张脸孔,发丝的阴翳衬着苍白的皮肤更显出他的艳魅,眨了眨眼,他浅笑着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我也饿了呢,樱町君,莲叶饭还没有煮好吗?”

    “应该好了,我去拿吧。”回答的却是身兼多职的樱町专属大厨——左京,他拍了拍掌,灵活轻快地起身,不一会儿就端出了六人份的莲叶饭。

    “左京的手艺天下无双哦。”一边分送饭食,成范颇为得意地做着推销。

    “哦,真的吗?”看着左京,高仓宫忍不住质疑。

    “没错没错,这个我可以作证。”没事就跑到人家蹭饭吃的伊长说这种话确实很有发言权,“左京的饭菜做得好吃,正如同他沏的茶难……嗯嗯,总之一样是有口皆碑。”含混不清地将茶后面的字眼做消音处理,伊长接过香喷喷的莲叶饭,心虚地低着头吃,不必抬头也察觉得出自左京方向传来一片笼罩在微笑背后的杀气。

    “啊,也有我的份?”信连略显诧异地双手接过成范递来的饭,惯于沉默的脸上漾起微红,将头重重地点了一下,以示行礼,“有劳大人费心了。信连只是一介侍卫,请无需介意信连的存在。”

    “怎么这样讲呢,信连太客气了。来樱町的当然都是成范的客人啊。”成范无比真挚地笑笑,拍拍信连的肩,“人多——才好玩嘛。”

    如果能不说后半句就更完美了——左京和伊长对望一眼相对怃然。

    “啪”地一击掌,高仓宫双眼一亮,猛然间想到了一个游戏,显得相当兴高采烈,“二十一说得没错!有个很适合今天这种场合玩的游戏哦。人越多越好玩。”

    “哦?”成范满脸放光,饶有趣味地握紧双拳,兴致勃勃地凑过去,“是什么?捉迷藏吗?”

    “我不要——”泰亲立刻板着脸予以反驳。

    “为什么?”成范小口圆张,不可思议地看着泰亲,“捉迷藏好好玩的说。我和左京还有伊长常常玩的……”“是在几岁常常玩呀。”泰亲按着额角,蹙眉抱怨。

    “前些天还玩来着呀。”成范的特色就是诚实。

    “……真的吗?”按在额角的手指一颤,泰亲挑高了眉毛将别有深意的目光投递向左京和伊长。另外两个人则不约而同分别看向左右。将他们尴尬的神色掠入眼底,泰亲也忍不住有点想笑。真想瞧瞧整日优雅地挥舞着扇子不然就是泡在脂粉堆里捻花微笑的伊长被迫陪成范玩捉迷藏时是个什么模样。都做到这个地步也不愧损友的称号了。

    “我说的可不是捉迷藏呦。”不满意话题被拉开,高仓宫咚咚地拿筷子敲碗,企图拉回大家的注意力。

    “殿下这个习惯不太好,特别是今天这种日子,请不要这样。”安倍泰亲横伸过手,没见他怎么动作,高仓宫手中的筷子就到他手里去了。

    “嗯。”成范也跟着说道,“不能在七月半敲碗的。”

    被泰亲从手中夺走筷子,高仓宫很想当场发作,但因成范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而勉强压抑了下来。脸色阴晴不定地转了转,终于还是用笑容掩饰了过去。

    “哦,我忘了,是有这种讲究呢。敲碗会召来饿鬼嘛。”高仓宫装作并不在意地随口说着,抬首看了看渐渐升高的明月,重打精神地笑道,“说起夏天的特色,当然就是鬼故事喽。像这种人多的时候,一定是要玩那个!”“哪个?”成范迷迷糊糊地露出不解的神情。

    “哎呀,就是我们大家坐在一起,每人面前都点一盏灯,然后轮流讲鬼故事嘛。”丝毫没有觉察出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在场者的脸色均变了一变,高仓宫径自越讲越开心,“讲完一个就吹灭一盏,不是有这种说法吗,等到最后一盏被吹灭的时候,就会出现幽灵!哈哈,很有趣吧。”他一直就很想玩这个,“哎?你们怎么了?”

    终于迟钝地发现除了他以外并没有人跟着一起笑,左京正在沏茶的手停了下来,伊长托腮望月亮,信连用一种很难看的脸色一个劲地冲他眨眼,不知道是想暗示些什么。而安倍泰亲从一开始就像个木偶似的坐在柱子前面纹丝不动。切,果然是一群无趣之徒。如果不是看在二十一的面子上,他堂堂殿下,才没有心情陪这些小人物玩呢。哼。只要二十一能了解就好……

    “……可是……”满院的树叶沙沙作响,成范为难地抬起头,眼神偏移不定地说着,“阿贵,我们还是玩别的吧……”

    “对啊对啊,来打牌吧。开打牌大会。”左京变戏法般地从座垫下抽出一副牌,一反常态笑眯眯地招呼高仓宫,“殿下过来坐,我们来玩牌。”

    “是啊,我最喜欢打牌了。”成范用力地笑着拍手,“大家都过来玩嘛。”

    “殿下……”信连扯了扯高仓宫的衣角,明显感觉到高仓宫有点浑身僵硬。正是要发脾气的预兆啊……

    “我才不要玩什么牌!”果然,一把拨开信连的手,高仓宫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压抑忍耐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什么嘛!他明明是想和二十一一起过节才来的。接到邀请他好高兴。谁想到来了以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位置只不过是朋友中的其一,根本没有特殊性可言。而且,很明显,成范根本是更在意伊长他们,总是顺着他们说话!自己……根本像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像往年一样,躲在家里闷头睡觉不就好了吗?

    越想越生气,却又隐隐察觉这不仅仅是在生气,眼底有些热热辣辣的东西涌上来,很像是小时候,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却被告知那不可能属于他时的心情……

    觉得这个模样的自己很拙劣,拙劣到不想被自己最在意的人看到,想让他了解却又怕被他看穿,不想轻易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全部的弱点……

    因而,他只好做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冲出了樱町。

    信连在一怔之际,没能拉住,而下一瞬,想要追上去时却被左京拽住了直裰的衣角。

    “左京大人!”信连回首,长长的马尾在风中飘扬,凌厉的美目闪过一丝不解。

    “没事。”左京扬起薄薄的唇角向两端微翘,因为总是微笑着而很容易让人忽视了他有一双格外幽深清澈的眼睛,现在,这双清冷智慧的眼眸正望着信连说出正确的判断,“你的殿下,应该只不过是像小孩子一样吃了我和伊长的醋。吹吹风冷静一下,就会回家去了。”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精准的推断。连信连都不得不承认他猜对了殿下的幼稚心理。但既然他身为殿下的护卫,就不可能像左京说的任由高仓宫一个人吹吹风,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而是立场不同。想起适才伊长曾说殿下有要出事的预兆,信连心里更担忧了,冲着左京微微点头行了个礼,他礼貌地告辞:“抱歉,中纳言大人,左京大人,属下替殿下的失礼感到抱歉,他日再来府上谢罪。”

    “等等!”成范一把拉住他,“今天外面人那么多,你一个人怎么找啊。总之!大家一起去找阿贵吧!”

    “没办法。”伊长轻笑一声,放下酒杯,“只好在情人那边失约了。说起来也有我的错,一起去找吧。”

    “我不去。”看起来并不像成心和伊长唱反调,安倍泰亲歪侧头坐在檐下,黑瀑般的直长发像水萦绕一肩,映衬着黑得乌紫的瞳,流光如玉却难以看得通透。

    “我讨厌在鬼门开的时候出门。”他垂眸淡然地说着,“你们最好还是快点把他找到好,刚才我没说,像他那种精神脆弱的人,确实很容易在这种环境下出事。”

    “那就这样好了,让泰亲留下来看家,我和伊长一组,兄长和信连一组,一齐去找高仓宫吧。”左京微笑提议,虽然他不想让兄长为这点小事操心,但如果阻止他的话,以兄长的性格,反而会更加往心里去。

    就这样,四人二组分别朝两个方向去找负气离开的高仓宫。

    “有劳大人了。”信连本想拒绝,一个人来找的。但实在是太过担心,安倍泰亲和伊长都说了殿下有出事的征兆,他心里也隐隐觉的不祥,这才没有拒绝众人的好意,只希望能在殿下没有出事前把他找到。

    “哪里,我才觉得抱歉呢。”成范努力把步子迈得更大,尽量跟上信连的脚步,小口叹气无奈地挠挠头,“本来找阿贵来,是希望阿贵可以开心的,可是却惹他生气了……”

    信连迟疑着张了张唇,终于还是闭上了,依他所见,殿下正如左京大人说的,是吃醋的成分比较大。不过成范大人怎么会想到请殿下同过中元呢?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眺望满城火树银花,不时见到出门放灯的平民女子,管弦之声隔着谁家的院落飘来,京都的繁华绮丽,似要将人湮没。毫无来由升起一阵恐慌,信连握紧了手里的刀,真希望……

    “真希望快点找到阿贵。”身边的成范却喃喃地凝视着前方,先他一步说了出来,“我实在很担心他一个人……”

    信连心念微动,不觉向身侧望去。

    “因为,阿贵他总是很寂寞的样子不是吗?”清脆的声音在夏夜喧嚣寂静的奇妙氛围中传播开来,渗入心田,化为点点滴滴的暧意。

    这个男人,到底是迟钝还是敏感呢?望着成范,信连一瞬间不禁如此想着。

    殿下……是个怕寂寞的人……尽管他用粗暴的表象掩饰着他的脆弱,但殿下其实一直很渴望真正了解他的人出现吧……

    可以温柔地望着他,不在乎他有没有成为帝王的可能,只因为他是他而能单纯地喜爱着他,殿下是否一直在祈求能够与这样的一个人相遇呢……

    “成范大人。”信连忽然开口,笔直地望着前方,他说,“谢谢你。”

    真的很感谢,就算只是同情殿下也好。和大家一起吃饭,一起游戏,这些都是殿下自幼缺乏而又渴望拥有的。所以才会孩子气地想要独占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所以才会不知深浅地提出要开鬼故事大会……因为殿下他,真的很难得和这么多人在一起……

    不想成范误会高仓宫,信连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明:“成范大人……殿下以往都是独自在家过中元,难得能通过您认识这么多朋友,所以才会做出这种孩子气的事。请您不要见怪,也不要把他当成奇怪的人。”

    “没什么,是我觉得抱歉才对,其实七月半开鬼故事大会确实很流行呢。只是因为……”成范略微踌躇,为难地措辞,“因为伊长和泰亲都不喜欢鬼的话题……”

    果然如此。信连默默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他们都是好人,不会介意的。所以我们要快点找到阿贵,告诉他也不要介意才对!”成范用力微笑着,拍拍信连的背。

    灯火闪耀的夜的街市像一座美丽危险的迷宫。

    披着头巾的女子不时擦肩而过,缕缕幽香沁人肺腑,会让他产生本不该有的期望。

    那是在什么时候呢,只记得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次迷路的经历。因为是小孩子,仰望人群觉得不断往来的陌生人都是那么高大,遮蔽了可以令他安心的天空。

    要去哪里?哪条路才能回家?完全不知道的他只能无助地站在那里,天旋地转地仰望来来去去看不清面孔的人流。然后才想起母亲常说的话,迷路的时候最好待在原地不要动,等待就好,爱你的人自然有办法找到你。

    是啊,那时的夜晚虽然看不见清澈的明月,在他年幼的心中却自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婵娟。温暖的幽香传入心脾,如玉的手掌伸了过来:荚丸,来这边……

    失落地笑了笑,他收回无礼凝望的眼神,过路的少女已经在暗自责怪他这个陌生人过于轻薄的注目了吧。是啊、往昔陡然空消逝,扬帆远去一叶舟,人之一生,不过春、夏、秋、冬……可以找到他、唤他做“荚丸”的女子,早已幻化一缕芳魂不在这个人间了……

    今夜是中元,传说地府众鬼可以重返阳间探视亲人完成未完之愿的日子,那母亲呢,母亲是不是也会回来瞧一瞧这个没有用的他……

    平日宵禁严格的夜晚,今夜却往来者众。高仓宫混杂在各色人等之间行走的茫然无措。偶尔视线停掠,觉得周边影影幢幢,不知是人们手中的灯映水的结果,还是往来面目不清的人之间夹杂着往返阴阳两道的鬼……

    “去吧、去吧、不要再回来了,去往生吧……”披着一方暗色长巾身形佝偻的老妇向路边泼出一勺汤水,却差点浇到了高仓宫的身上。

    “年轻人,没有泼到你吧。”女人抱歉地笑了笑。

    “婆婆,你在送鬼吗?”并不在意身上有没有被淋湿,高仓宫随口问道。

    “呵、是啊,是在驱鬼啊,让留恋人间的幽灵快点回去,要在鬼门关上前回去哦,不然这一年,就只能做飘零的孤魂了……”

    听着女人的叨唠,高仓宫苦闷地仰首,月光幽幽,照得千载沉浮,而人生苦短,能见几度凉秋。有人化为幽魂尚有妻子感念,奉上饭食,却又怕来而忘返,做了别有匠心的送阴灯,让魂魄依附其上,返回地府……而自己,恐怕就是死了,也只会让世人觉得是“解脱了吧”。

    迈开步子,觉得脚步越来越沉,像被什么压在了背上一般,他只当是心情的缘故,并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依旧低着头,想着是否会有人为此刻的自己担心?

    “年轻人,不要向那边走啊,那是东南方……”

    老妇的声音在风中显得细弱游丝,被心事所蒙蔽,高仓宫听不见这劝阻的呼唤,依旧迈着越发沉浊的脚步……

    夏夜向晚的凉风袭来,他惊觉般地抱住了肩膀,暮色四合,周围竟然看不见一盏灯火,来不及想究竟是走到了哪条路上,却看到在暗中无数缥缈的影子纱一般如飞掠过……

    “太晚了,还是回去吧……”后背滑落冷汗,高仓宫急着转身。

    去哪里?真的有人在等你吗?你其实不想回去吧,你其实一直很寂寞吧……

    “是谁?是谁在说话?”高仓宫用力瞪眼,可是不管怎样张大眼睛,就是看不清周边的景象,如踏入梦魇般的境遇,周身竟像被什么吞没了一般,意识虽然存在,却渐渐觉得动不得手脚,发不出声音……

    “阿贵究竟会跑去哪边了呢。”成范左顾右盼,沿街热闹的景点都没有发现阿贵的身影,夜雾渐浓,连持灯出来送魂的人都要各自散去了,“他不会是迷路了吧。”

    据说光看提问就能看出一个人日常的品性,这句话真是说得一点都没错。

    “殿下自幼在平安京长大,不会出现那种事。”信连对成范的猜测很难认同,以往殿下出门幽会为了甩开他,走的尽是些七扭八歪的小径。因此,尽管平安京内的棋盘路纵横阡陌,对路段熟悉的程度远远超过对朝政见识的殿下,也应该不会有走失一说。

    “月亮越来越高,天却越发黑了。”成范担心地回头窥望,天幕幽远深广,寂静清冷。左京他们应该也没有找到阿贵吧。出门时携带了泰亲特制的烟火,约好找到高仓宫的话,就放烟花示意。但眼下夜空寂寂,除了比平素更加皎洁皓白的明月,就连星子也都一并隐蔽了起来。

    信连突然停下了脚步,走在他身后的成范一不留神,直直地往他背上撞了过去,“怎么了?信连?”成范揉着鼻子探出头,立刻明白了信连驻足的原因。

    前面悠悠走来的那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不正是那个害他们深更半夜满城游走的罪魁祸首高仓宫吗?

    “殿下!”信连咬牙切齿地匆匆上前,“您到底跑哪里去了?成范大人一直担心地陪着属下在四方寻找啊。”凤眼狭长面色如雪的优雅公子手掌轻推,挥开了信连才从身上解下,试图搭在他肩上的外袍。冷如幽潭的眸子淡淡扫向信连背后的成范。

    “殿下?”蹙了蹙眉,信连直觉面前这位高仓宫有股说不出的古怪。

    “阿贵!你没事吧。”成范担心地迎上前去,握住了高仓宫的手。

    高仓宫不着痕迹地将身子一退,避开成范的手,扬唇笑了笑,“哦,真是让成范大人操心了。”

    成范大人?

    成范和信连的眼珠惊得都快掉出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死死瞪着面前这位高仓宫。半晌,整齐划一地伸出手指,怀疑地瞪视对方道:“你是谁?”

    “我?当然是以仁亲王啊。”男子淡淡微笑,雪白的面靥闪过一晃即逝的忧伤。

    “绝对不是!”成范与信连异口同声,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

    “为什么?”有着高仓宫外表的男子摸了摸脸,不解地反问。

    “因为阿贵他从来不会喊我大人呀!”

    “因为殿下绝对不会放过握成范大人手的机会呀!”

    “呃……”成范与信连面面相觑,同时肯定地补充一点,“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绝对没有你这么有气质!”

    “他确实是高仓宫。”

    接到烟花示警后,左京和伊长以超越人类想象的速度赶到了成范处,据说是在路上碰到了黄太郎,送了他们一程。

    在成范的坚持下,这位自称高仓宫的男子只得被迫和他们一同返回樱町。安倍泰亲冷冷地扫了一眼,就得出了如上结论。

    “他不是啊!”成范很激动,“不知道眼前这个是哪路妖怪变得,反正不是阿贵啦!泰亲你快问清楚嘛,他到底把阿贵怎么了嘛。”

    “这个……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有哪点不一样。”左京委实走得累了,来不及坐下,就先捧着茶杯猛灌一气,又绕着圈子围着“高仓宫”走了几圈,怎么看都是殿下本人啊。

    伊长嘴角噙笑地靠在柱旁闲看戏,戏谑道:“樱町君怎么能肯定眼前这个是假的呢?说不定是高仓宫被风一吹,忽然变得有礼貌了呢。”

    成范把脸一黑,“要是哪天伊长说话不加敬语了,左京改喝白水不抱着茶壶了,而泰亲开始跑到今上面前跳舞了,我可以相信是你们被风一吹,忽然间豁然开朗了吗?”

    “呵呵,兄长这个比喻倒真让人期待。”左京以手掩唇笑了起来,弯弯的眼看着泰亲,知道伊长现在心里的想法肯定和他一样,好想看到泰亲跳舞是什么模样哦。

    “真是一派胡言。”“高仓宫”轩然扬眉,瞥了眼信连,板脸道,“怎么,连你也听信外人的胡言乱语,认不清自己主人的脸吗?”

    信连把唇抿成刚毅的直线,锐利的星眸内花火一闪,“你绝不是殿下!殿下虽然骄傲,却并不傲慢,更不会在信连面前摆主人的架子。”打死他也不信啊,他费尽心力教了这么多年都依然分不清礼仪进退、不知道什么叫上下有别、出门都会招呼他一起坐的殿下,会在几个时辰里就突然变得这么……像个贵族!

    “摆架子?”男人启齿微笑,“贵族不是都这个样子吗?更何况我现在身为亲王呢。”他慢悠悠地走了几步,展了展袖子。树上的桂花飘然而落,瓣瓣零星落在鼻尖,信手拭下,悒然低语,“……这间府第,花真多啊,她若能来这里看看,一定很开心吧……”

    “看!他自己承认了!”成范提着裤跳起脚来,如临大敌地指着男人,另一手拼命摇晃泰亲的肩,“泰亲你快问嘛!问他把阿贵弄到哪去了!”

    话说放眼满平安京,胆敢这么对安倍泰亲说话的恐怕也只有藤原成范了。注视着那只不停摇晃泰亲肩膀的手臂,伊长满面黑线地幻想,想着要是自己也这样碰泰亲的下场……

    “我不是说过了吗?那确实就是高仓宫!”受不了被成范大力摇晃,安倍泰亲脸黑了一半,也没看他怎么动作,身形一闪就到另一边的檐角坐下了,同时厉声警告,“成范你再靠过来,我立刻就走!”

    “不敢了不敢了。”也只有藤原成范会在被人这样没面子的训斥后,面皮很厚地举起双手,耸耸肩膀吐舌扮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哼。”蹙眉偏过头,泰亲受不了成范讨好的笑,不甘愿地补充,“只不过……也不能完全算高仓宫。”

    又是他又不是他,这叫哪门子话。拜托,这年代没有基础教育,我们是靠血统世袭的群体傻瓜。左京悄悄努嘴,又倒了杯茶。过了中元夏天也就算勉强结束,正是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好景中天,他只管吃瓜看戏。反正倒霉的确定不是自己。

    “那家伙八成是被附身了。”伊长露在扇子边沿处的碧眸轻眨,一句话解开了成范和信连心头的迷惑。其实刚才一见面,他就发现了,不过他不是阴阳师,驱鬼不在行,还是要靠泰亲。

    “早就提醒过他要出事,却还是跑出去惹祸的麻烦小孩,我才不要管。”抢在成范开口要求之前,泰亲冷冰冰地摇了摇头。

    喂喂,提醒过高仓宫会出事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吧。伊长满面黑线地想着,却不敢说出泰亲适才还和他唱过反调的事实。

    “泰亲大人!殿下本身的立场就已经有多重忌讳了!被鬼附身这种事传出去对他更有百害。”考虑得比较多,信连忧心忡忡地看着背手站在树下喃喃出神的“高仓宫”,心中万分焦虑,“送殿下去神社那边请大僧正来解决的话,事情一定会传扬开来。万一被有心人士利用大做文章……总之,还是请您施以援手吧。”说话间,他已经单膝跪下,一脸恳切地对着泰亲抬起头来。

    “泰亲——”成范双手交握,亮晶晶的大眼无比期待地跟随着信连的视线一齐投注在安倍泰亲的身上。

    唔,为什么他就一定要管这种不相干的事呢。泰亲皱着艳丽的细眉撩起自额角滑落的黑发,“不是我不帮忙,他一定去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才招惹这个游魂的附身。像高仓宫这种精神层面脆弱的人,是很容易和附身的魂灵引发共鸣的……”

    “哦,”左京像想起来什么地插嘴,“这么说刚才是在东南方见到信连他们的。高仓宫是去了鬼门大开的方位啊。”

    “有这种关系吗?”成范诧异地瞪大眼睛,低头瞧瞧自己,又看了看信连,“那我们怎么都没事?”

    泰亲冷嗤:“像信连这种性格坚毅的武士和像成范那么迟钝的人,基本都属于灵冷感的类型,很难被鬼魂附身,相反……”他一指高仓宫,“那边那个就恰恰是是鬼魂喜欢的类型。”

    “喔——”成范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接着用佩服万分的语气说道,“和泰亲在一起,就是可以增长不少知识呢。”

    包括别人说你迟钝也无所谓了吗?信连颇觉头痛地屈指开始按揉太阳穴的位置。难道这就是——所谓傻瓜的朋友果然只能是另一个傻瓜吗?

    “所以让我来硬的也不是不行。”泰亲双手交织指尖相抵,垂眸注视着开始隐隐发亮的指甲根部,“但有可能对被附身的寄主——高仓宫本人,也造成一定伤害,如果这样也无所谓的话,那我……”

    “不、不、不!”成范和信连有志一同地摇起头来。对安倍泰亲难得无条件的援助,予以敬谢不敏的回绝。被两个明明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反系数的男人,一刹那出现的相同表情与齐刷刷的动作娱乐到了,泰亲苍白漠然的脸上竟然打开一朵充满恶趣味的笑容,“不过,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

    “您可不可以说话别这么大喘气……”信连额角生汗地按住胸口,觉得心脏都要受不了地忽上忽下。

    “会在中元留连人间的怨灵,心中一定有所牵挂。你们让伊长和他聊聊,若能让他自愿离开殿下,事情就可以顺利解决了。”妩然一笑,黑发如瀑的阴阳师若无其事地提出一个事不关己的解决方案。

    “真不愧是泰亲。”啪啪拍手的成范已经认可了这个提案,将闪亮亮的大眼投向了伊长。

    “请问……”伊长尽量舒展开额上隐隐攒动的青筋,“为什么是我去和他聊聊?如果是个芳华正貌的小姐,还可以理解,我没有兴趣陪男人聊天啊。”

    “是吗?”安倍泰亲古里古怪的音调随眼神一齐飘来,“在宫内号称玲珑八面长袖善舞的伊长大人,还会被阴阳男女这些小小顾忌所限制吗?”

    “就算您这样说的话,我也还是保留着个人喜好和品位的。”

    “要吵架也把事情先解决了再吵好不好?”

    以困惑的音色提出这个理智建议的人当然不是成范,也不可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左京,更不会是从不以强势姿态向人提要求的信连。大家惊愕地转身,发现这个阻止伊长与泰亲口舌之争的男人,竟然就是高仓宫,或者说是附在高仓宫身上的幽灵本尊。

    “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一群人啊。”幽灵背着手,以高仓宫的眼睛扫视面前这群目瞪口呆的家伙,这个灵魂本身所特有的悒郁神色配合高仓宫清冷幽贵的面孔,竟然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和谐。

    原来殿下如果更有气质一点就会是这个模样啊——瞬间,信连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真的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啊、神佛没有白拜呢。

    “你们这样的人竟然是贵族……”幽灵不可思议地摇头,“愚蠢、浅薄、轻浮、幼稚……”

    “等一下!”一柄扇子直直伸了过来,示意他先稍微住嘴,伊长优雅地笑笑,“从你的口气听,莫非你是武士阶层的人?虽不知道你和贵族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不能将话说得太满哦。”摇了摇手指,伊长颇为自得地指指自己,“譬如本人,就是一位相当潇洒的……”

    “现在不是自吹自擂的时候吧。”成范兴趣缺缺地给伊长浇了盆冷水,趴在他背上悄声催促,“快点救阿贵啦。”

    伊长不情愿地端出难得一见的正经神色,凛然直视向面前的附身灵,“你既然这么瞧不起贵族,为什么特意挑选殿下作为附身对象?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有什么未完的心愿,想凭借他这个形体去实现吧。”不然也不会主动向他们提出解决事情之说。

    男子若有所思地仰头,属于高仓宫的一头长又软的头发,在如墨夜色里扬起柔亮光弧,随夜风而来的小花零星飞落,他以忧悒的目光凝视乘风飘散的花朵,发出的声音是有别于高仓宫的低沉喑哑:“……你们是这个身体的亲友吧,无需担心,我不会一直占据在此,我只是、只是很想去见一位小姐……”痴然地凝望明月,他说,“只要能看到她是幸福的,我就可以放心地回去……”

    “小姐?这果然是伊长的长项啊。”成范毫不掩饰的话,引发了站在一旁的伊长好一阵猛咳。

    “咳咳,总之,你总说得出她的姓名吧。我可以帮你去查。”伊长一边在大脑内回想着自己相识的女性名单,一边走近幽灵。

    看他一副痴情的模样,应该不是危险性很大的怨灵。泰亲也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不愿意对他出手的吧。

    毕竟如果是为情而死的话,就太可怜了。

    正这样想着的伊长,忽然听到身前的男人满脸轻怜蜜意的表情,无比怀念地说出他就算变成鬼后也依然念念不忘的女性芳名。

    “……阿古丸大纳言宗通家的公主……”

    声音湮没在细细的叶片相摩擦的音色中,瞬间恍惚地觉得仿佛踏入不真实的梦境,伊长纤长的睫毛掀动,翡碧的左眸漾起一抹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悲凉……

    “啊,那个人啊。”薄薄的唇开合了几下,终于抿成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我知道啊。你找那位公主有什么事呢。”

    “我们曾经是一对相爱的恋人。”不知道是不是站在树下的缘故,“高仓宫”的脸上映着透过树影洒下的斑驳月光,莹白与微红交替出现,唇边却浮着一抹凄楚涩然的笑容,“我是公主身边的影武者,守护公主就是我的宿命。”

    伊长冷冷地听着这个又是因为身份差异而引发的悲剧故事,目光复杂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不知岁月早已悠然而过的男人。宗通家的公主……呵呵,这是什么人在开的玩笑呢,竟然要让他遇到面前的这一缕幽魂呢……

    “……被迫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公主约我到桥边相会,商定私奔……”男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痛苦地捂住了脸,“但是,一无所有的我,怎么能带着从小保护到大,最爱最爱的公主这样没有名誉地跑掉呢。和我在一起,她不会得到幸福的……”

    “所以你没有赴约,希望公主因此死心,回去做一个乖乖的新娘是吧。”伊长浅浅微笑着,替他说完后面的故事,“而你,觉得已经完成了你一生的使命,自认为是为了公主的幸福而做出了伟大的牺牲,一个人死在了不知名的地方。虽然公主永远不了解你没有赴约的真相,但只要她能幸福就好了。对吧,你,就是这样想的吧……”

    “你……”幽灵有些惊讶地转过头,认真地注视伊长。

    “对了,你刚才骂过我们贵族轻薄浮浅吧。你说过我们都幼稚愚蠢吧。”伊长继续微笑着,只是笑得很浅很浅。站在稍远处的成范他们听不到伊长与鬼交谈的内容,却看得到伊长宛若透明的微笑。

    刺目的笑容、挑衅的语气、嘲讽的音调,都无一不刺激着男人的情绪。他握紧了拳,紧紧咬住嘴唇,颤抖着身体,“你懂什么?像你这样天生就是贵族的人,怎么会明白我这样选择的痛苦?生命都可以放弃了呀,我只想让她得到幸福……”

    是啊,那个青梅竹马的慧黠公主,一点一点在眼皮下长大,好想把这世间所有最美好的一切都堆放在她的面前,希望她一生都喜乐平安。可以的话,也想是和这具身体的主人一样,身为亲王啊。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堂堂正正上门提亲,将公主一生一世都庇护在温柔的羽翼之下……

    好想、好想再看一眼那个美丽的她……

    其实很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呀。

    但却想不出还有其他办法,那个痴情的公主呀,想要她忘记自己,得到幸福啊……

    伊长冷冽地站在风里,一向眉眼带笑的男人此时竟然没有了分毫的笑意,安倍泰亲倚在稍远处的圆柱旁,不时侧头向那里轻瞥一眼。

    “你根本不可能再见到那位公主了。”

    “为什么?”听到伊长吐露残酷的话,附在高仓宫身上的幽灵颤抖了起来,“你不肯带我去见她?”

    “你口中的公主已经死了三十年了。”涩然地吐出这句话,伊长无声地牵了牵唇,像是嘲讽什么地笑了,“你的成全、你的牺牲,一点也不伟大。就在等不来情人的夜晚,公主就绝望地举刀自尽了。用的是情人送的定情信物——随身佩刀,割喉而死……”

    “死了……三十年了?”占据着高仓宫身躯的男子露出极为茫然无措的神色,缓缓转头,环顾左右……

    平安京一如往昔,在中元节吟唱风与木的别离曲,而流年,早在不觉间暗中偷换……

    已经这么久了吗?一天天、一日日的思念,那个总想再看一眼,又怕她不会原谅自己的公主啊……

    明明是想让她得到幸福啊……

    双膝一软,他跪倒在地,透明的水滴晶莹滑落。鬼,也会有泪吗……

    “如果、如果我能够有配得上她的身份!”执念深入骨髓,鬼的指甲变长深入泥土,瞳孔发红……

    “殿下没有事吧!”信连眼瞧着高仓宫变成这种骇人的模样,恨不得马上冲上去,却被成范紧紧抓住了手臂。

    “成范大人!”

    “我——相信伊长!”成范抬着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坚肯的神情,“他可以救阿贵!所以你不要担心!”

    “可是……”信连急切望去,却发觉伊长的神色变了。

    他笑了,笑得温柔悲凉而又无奈,望着跪在脚边哭泣的鬼,轻轻脱口的话语像是责怪,却又有着更多包容……

    “傻男人,你还不明白吗?公主她是真心爱你,她从不曾在意过你的身份。相反的,在乎这些、造成这个悲剧的、都只是你的自卑而已。”

    “你胡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好爱好爱她,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是个没有地位的武士!我没有办法让她幸福啊!”为了守护茫然无知连岁月流逝也未曾察觉的漫长中,那份关于她一定是幸福的坚持,鬼魂激烈地反驳伊长。月亮过了最高点,渐渐西移。还留在人间的鬼开始感到浑身巨痛,环抱着肩膀痛苦地翻倒在地上。

    伊长静静地俯视着他,这个至死都不明白错在哪里的男人、这个痴情却造就了不幸的男人。

    “武士又怎么样呢?只是因为这样就脆弱地放弃了爱情与生命。”用不同颜色的眼睛凝视着他,无奈地苦笑,“你真是个……胆小鬼。”

    胆小到不配得到那个决绝女子烈火般一往无回的爱……

    “这是因为你生来就是……”鬼不甘心地仰起满是泪水的脸。

    “怎么?”伊长笑了,“想说我天生就是贵族对吧,贵族就没有恋爱的烦恼了吗?就不需要顾忌周围人的眼光了吗?可是那又如何呢。就算是神明横亘在我伊长的爱情之路上,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尖。”

    他上前一步,忽然俯身贴近鬼,完全不怕鬼猩红的眼,尖厉的爪,反而对着他美丽地微笑了,“你知道吗?”“知道什么?”猛然间,觉得映入眼中的伊长的面孔异样眼熟,鬼怔忡了起来,因而下意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其实,被你附身的这位殿下啊……”伊长软绵绵地拖起长音。

    “嗯?”

    妩然一笑,伊长清冷地吐字道:“他就是我的恋人啊。”

    “啊!”

    不知道那位痴情的鬼对伊长这番发言做何感想,反正成范和信连还有左京他们是中了群集魔法,瞬间石化了。尽管他们都知道这是伊长骗鬼的鬼话,但还是太惊讶了。

    而更惊讶的还在后面……

    在众目睽睽之下,伊长微笑着渐渐靠近,越靠越近,捧起高仓宫的下颌,在鬼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即,印上双唇,辗转反侧,来了一个极其香艳缠绵的法式深吻。

    “啊、啊——”成范的嘴巴越张越大,却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信连和左京哑口无言,已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而安倍泰亲看到这一幕后则非常不给面子地暴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事后左京和成范打赌说那是唯一一次看到安倍泰亲也有阴笑、冷笑之外如此爽朗的笑。

    “管他是谁,管别人怎么看,我就是我。”伊长舔了舔唇瓣,邪邪地冲怀中的人眨了眨眼睛。

    刷——

    一缕轻风般的影子自高仓宫的身体中飘了出来,是个相貌清俊的男子。他飘荡在树梢上,俯视着伊长,喃喃说着:“啊……如果当初,我也能够拥有这份不畏惧一切的勇气……或许……”

    “鬼门快关了,你再不回去就真要变成孤魂野鬼了。”大概终于笑够了,安倍泰亲神情自若地从角落里慢慢走出来,仰望着树梢上的幽魂。

    “我可以送你一程。”

    “谢谢你……”幽魂喃喃地说着,却是望着伊长。在安倍泰亲一挥衣袖掠起一道通向天际的虹桥横跨夜空的瞬息,伊长听到鬼温柔地留下最后一句话……

    “你长得……很像她……”

    呵呵,终于发现了呢。这也是个迟钝的男人呢。伊长背着手看着架入夜空的虹桥与轻盈的幽魂都如幻象般转瞬消失,没有掌灯的院落一下子暗了下来。

    信连跑去搀扶虚脱般坐在地上的高仓宫,焦急地摇晃着,“殿下!殿下!你的意识清醒了吗?”

    泰亲不慌不忙地晃到信连身后,不怀好意地补充说明:“放心,他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只不过被鬼附身无法按心意自由行事罢了。就连刚刚的吻他也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话音刚落,就听到终于在信连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的高仓宫的第一句话:“我靠!死变态!你竟然敢非礼我?”

    高仓宫哇哇大叫,狠狠瞪住伊长,而后者故意摆出一个回味万分的模样摸了摸嘴唇,气得他直想跳脚。哭啊,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是那个狐狸般的伊长啊!实在太恶心了!

    “还什么恋人,谁是你的恋人啊!我呸!”

    “殿下,殿下,你稍微冷静一下。”虽然同情他,但并不等于可以放纵他。信连从后面按住高仓宫的肩膀,“伊长大人是为了救您才说谎的啊。而且鬼好像确实是被这个吻说服的……所以……总之……”

    信连满面黑线,他也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了。看着高仓宫含冤带恨瞥来的凤眼,信连明智地决定:“成范大人,请你过来帮我搀扶殿下。”

    “阿贵,你没事吧。刚才好担心哦,还好伊长聪明。”成范扶住他的胳膊,向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没有灯火的庭院骤然间就像是璀璨了许多。

    盯着成范的笑脸,迟钝地明白自己是在鬼门转了一圈,冷汗稍嫌有些晚地流下的同时,高仓宫也明白了有些东西失而复得的珍贵。

    可惜那个鬼失去的……却永远也回不来了……

    想起刚才与鬼融为一体的时候,连心境似乎都在互相影响,他深深地感受到了鬼的那份绝望悲怆。

    出神间,感觉胳膊被摇了几下,他低头,对上成范担心的眼,“那个,阿贵,你刚才突然跑出去……现在还生气吗?”这样担心地问着。

    生气?生什么气?他笑了。想起被鬼镇在体内的时候,听到成范和信连异口同声说着“你绝对不是高仓宫”时的心情。

    即使夺得了他的身体,也有能分辨出他真实灵魂的人在找他,在等他……

    妈妈说,迷路的时候不要乱走动,爱你的人一定可以找到你。

    是的,找到他!

    不觉间漾上了温柔的笑颜。

    “兄长,我掌灯了。”左京笑眯眯地擎着灯笼走了出来,“大家一起来喝今年中元的最后一杯酒吧。”

    高仓宫望着成范,静静微笑着,身后渐渐有了灯火的光亮。这一年的中元不再是在黑暗自闭的屋子里度过,而是和他、和他们,在一起。

    “二十一。”高仓宫说,“我们明年也一起过中元好吗?”

    “嗯。”回答他的依然是樱町中纳言很有特色的轻轻松松的那声嗯。

    “二十一,你怎么知道那只鬼不是我呢?真的只是因为他叫你成范大人吗?”

    “因为……”成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觉得平常的阿贵要更漂亮一点……”

    “哈哈哈哈——”

    不小心听到这番对话的安倍泰亲又再次闷头狂笑起来,伊长像看到疯子般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瞧,左京笑眯眯地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啊、中元之夜终于平安地过去了……”还好、还好,还不算让他太过头痛…

    “二十一……你到底是迟钝还是敏锐呢……”为什么每次自己有了感性气氛时,他就来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来让自己气势全消呢。高仓宫深感踢到万年铁板。

    “那个很重要吗?”成范无辜地抬头,“只要开心就好,不是吗?”

    “……也对,只要开心就好。”

    PS:成范:“那后来呢?”

    高仓宫:“你在说什么,什么后来?”是指他们两个的未来吗?哦,怎么办、我的心有如小鹿乱撞。

    成范:“那个自杀的小姐啊!真的死了吗?”(泪花闪闪)

    高仓宫,蹲地画圈:我不理你了。我们绝交了。5555555555

    伊长:“樱町君,你怎么和小孩子一样,喜欢刨根问底呢?”

    成范:“不然我睡不着。”

    伊长:“……小姐举刀自尽,恰逢一位阴阳师路过将她救活了,后来她就嫁给了那位阴阳师,还生了一个孩子。但是由于阴阳师是用不正确的法术强行召魂返体,所以生下的孩子就像鬼子一样,眼睛有一只是异色的……”

    众人:编,再编……

    伊长:“后来这位阴阳师犯了重罪,为了掩饰孩子的出身,就送给了公主的兄长做养子,就酱很平安地长大了,取名叫做伊长,还有个朋友叫成范……”

    成范:“哈哈,伊长真讨厌!说谎话都面不改色的地步了。编得还真圆。”

    烦恼地调转过头,对着书外的角度眨一眨眼眸,少纳言伊长大人好奇地环肩自问:“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就没有人相信了呢……”

     正文 第六章  安艺岛的失格巫女

    不管到了何年何月,只要人世间还存有“上司”与“下级”、“老板”与“员工”、“主人”与“仆从”……诸如此类的上下关系。因他人的错误而令自己困扰不已的职业病,就将永远无法消除。

    三条高仓宅,以仁亲王府。一位以“忠厚老实”、“谦虚本分”而闻名京都的一等护卫官,就正陷入苦闷的郁卒。

    话说,这里是平安末年的日本。

    当朝天皇为后白河法皇与建春门女院所生之子。而这位近来罹患工作忧郁症的护卫,不幸被分配到的主人,却是当朝天皇同父异母的哥哥——以仁亲王高仓宫。

    以现代的明星经纪公司来论,他就是那已注定被万年冷藏的过气IDOL。

    用通俗易懂的解释比喻,他是虽与皇家有关却注定当不上国王的菲利普亲王。

    总之,当他的护卫,前途是注定惨淡的、薪水是注定透支的、地位是注定尴尬的!付出与得到也是永远难成正比、此外还得经年提心吊胆的!

    这位护卫的好友也曾与他有过如下这番交谈。

    “虽然说那些责备自家主人的话,实在有违武士之道!但信连你就算说了,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哦。”

    “没什么。佛法前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即使长年因不肖主人的过错而陷入焦头烂额的境地,但他依然严肃凝重地将一切归咎于可悲的命运论,甩一甩长长的额发,猛地叹一口气,抱臂环肩沉痛万分地说:“大概……是因为我前世没做什么好事吧。”

    已将跟随高仓宫的宿命视为佛法无边的修炼,以忍气吞声作为平生信念的侍卫信连,在这个郁闷的秋日,又遭遇到了新一轮的坎坷试练。

    日本古代宫廷,每年都将举行数次酒宴。而令诸如高仓殿下这种“边缘宫廷人”都不得不出席的盛会,则用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

    “元日时,殿下说偶染风寒不适于上殿。白马会上说您中神当位不利出行。端午那天赶上下雨……现在,丰明会到了,您让属下我再拿什么借口去搪塞做您不进宫去的理由?”

    眉梢深蹙,左手握在右上臂的部位烦恼地轻弹。信连以灰心丧气的口吻近乎绝望地质疑。而以斜撑手肘的姿态枕躺于屋内,披头散发外表懒散的贵公子,同时也是他的主人——高仓宫则一副浑然不觉的态度,挑着眼角孩子气浓烈地说道:“丰明会什么的,从小就已经看到烦腻了。啊啊,信连你真是孩子气呀。竟然为了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纠缠了我一个上午!真是的!你那么想去的话,就跟着源赖正去好了嘛!”

    手下意识地就摸上了腰刀的位置。信连再三提醒自己不能做出失格武士以下犯上的恶行。深深地向着天空吸了口气。

    “殿下!恕我直言!您再这样终日蜷缩于宅内。宫里说不定会干脆取消您上殿的资格呢!”虽然这是明显的恐吓,但为了殿下好,他也不得不这么说。

    “那真是太好了。”高仓宫不以为意地挥着袖子闲纳凉,“我早就懒得上殿去了。”他舒舒服服地转个身,干脆趴在地板上,双手支腮,高翘着双脚,摇摇晃晃地欣赏不日前才刚刚淘到的乐谱,一副自得其乐的优哉游哉状。

    世界上还有比跟随一个失格主人更郁闷的事吗?信连头顶的神经再次发出暴动前的声响。他绝望地诅咒自己作孽的前世,并不惜犯下了有可能连累来生的不良行径,“我说殿下啊!这可是五节哦!中纳言大人也会参加吧!”

    ——地狱的神佛啊,原谅我吧。信连心言:除了这百试不爽的唯一杀手锏,我再也没有其他良方了。(宽面条泪状)

    而信连口中的中纳言大人,高仓宫唯一的友情寄托,此刻也正因相同的事件,在其樱町宅内,遭遇其亲友的并联弹劾。

    “为什么我不能去?”

    小口张成标准椭圆。已经换上了新的乌立直帽,穿上了漂亮的宽大彩衣,甚至还在帽子旁边插了一束白色碗豆花以作装饰喜气洋洋的藤原成范——俗称樱町中纳言的这位,正以好奇的目光来回梭巡于并排站在客室门口的亲友二人组。

    “这可是五节哦。丰明会哦!朝中政要、辅政大臣、皇亲贵戚……没有理由不出席吧!”他单手握拳正义凛然,“在这种正式场合无故缺席是多么于礼不合啊!左京,伊长,你们不会连这么简单的世理人情都不懂吧!最重要的是,凡是有酒宴的场合——好吃的美食又怎么可以平白错过呢!”戗指扬言义愤填膺状。

    “如果不加最后一句该是多么冠冕堂皇啊……”

    “可那就不是你那以小白之名誉满京都的兄长了……”

    “兄长大人,其实也不是不能去……”除了宠溺哥哥这个弱点以外可以说是全无缺口的男人——藤原左京,面对成范闪烁着泪光的大眼,马上气势减弱。

    “但问题是,去了以后将会非常丢脸不是吗?”被抛来烫手山芋的伊长,只得硬着头皮承担起解释关键问题的角色。

    “为什么会丢脸?”披外褂的动作稍停,成范忖疑地投射来问询的视线。

    “这个……”亲友二人组面面相觑。究竟要怎么解释才好呢?话说我们面前这位本名藤原成范的樱町中纳言大人,原本自幼与权倾朝野的平家一族有婚约。但因为某些个……意外事故,这段亲事刚好于不久前宣告终结。为了顺利退亲,又不至于招惹平家发怒,当时身为亲友的伊长少纳言大人,可没少在平安京内散播不利于成范的丢脸传言。在这种流言尚未散尽的情况下进宫……总觉得想起来就有点毛骨悚然。

    “左京大人……”伊长伸出纤长的手指,拍拍左京的肩。

    “伊长大人……”左京无言地闪避同时挑眉射去一个飞眼。

    “——你来解释!”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同时向对方伸去电光火石的一指。而在这个空当……

    “左京!伊长!快点出来啦。”

    我们的成范卿已经笑容灿烂地站在院门口,双手摆成扩音器状巧笑倩兮地回头招呼了。

    “他什么时候走出去的?”明明拦在门口,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

    “只能说,这是天照大神的威力吧……不愧是被天照看中的男人!”

    一脸菜色的二人组同时做出一个垂头丧气的动作,旋即又同时一脸决然坚毅地抬头,“算了!既然怎样都要去!就见机行事找个替死的倒霉鬼好了!”

    “呵呵呵呵……说得好耶。左京,这种场合,‘那个人’也会来对吧。”伊长瞟来一眼。

    “说得好。只要有‘那个人’在!兄长就一定不会是最丢脸的!”左京紧紧握拳。

    至于伊长与左京口中的“那个人”是谁,我想诸位读者,都是再清楚也不过了的。就让我们善良的暂时隐去他的姓名吧……

    话分两头,让镜头暂时先先跳过活跃在平安京的诸位年轻漂亮的美形公卿……将聚光灯稍稍打向一位生活在压力之下的郁暗朝臣。

    这位朝臣并非平源两家的血统,也不是天皇一族的血脉。和摄政关白没有交情,也暂时没纳入法皇大人的慧眼。比起早早归属朝中各派系的主人公们,他刚好处于一个不上不下孤立无援的境地。从这点来看,和高仓宫倒是颇有类似之处。可悲在于,他还没有高仓宫那份“与世无争大彻大悟?”的心境……

    “父亲大人,您什么时候可以递升官位?”他的几个女儿日日夜夜逼问着他诸如此类的相关话题。

    “你的官位不能上升的话。我们也没法进宫当女御啊!”

    “别说入宫了!就连满门朝野的大好青年,也不会有谁前来求婚的呐。”

    “有前途的青年纷纷有了婚约。就连最后的肥羊花山院也被平家的小姐抢走了。难道您一点都不为女儿们焦心吗?”

    “这这这……”被逼入绝路的父亲只好用袖子挡着面孔搪塞,“不是还有很多未婚的嘛!比如那个长袖善舞的伊长……”

    “嫁给少纳言的女人会和整个平安京的贵妇分享夫婿!”

    “那么、那么、那位亲切可人的年轻官员——左京大人?”

    “听说他和茶壶里的妖怪是姻亲!”

    “那法皇一派的樱町君怎么样?是个翩翩潇洒的美公子哦!”

    “父亲大人!我们对你太失望了!”女儿们斩钉截铁道,“连这种最新情报都不知道吗?那个人是——‘不行的’!”

    “……”

    “总之!”女儿们逐个对他耳提面命,“快点想办法提升官位吧!不然我们就只能嫁给那些稀奇古怪的剩料了!”

    “对!平家不要的女婿!我们也不要啦!”

    “女儿嫁不出去,全都是你的错哦!”

    轰轰轰——一个平安时代中年上班族的压力,就这样有如晴天霹雳,无情地倾倒在了这位公卿的身上。而完全不知道自己属于他人口中剩料一族的樱町三人众,也相当的可悲就是了。

    于是,背负着“我不升职,女儿就找不到如意郎君”这种在现在看来完全无理的等式,愁眉苦脸的男人变得越来越害怕下班回家的时间。这一点,倒是古今同一。

    “我到底该怎么办?”

    像现代面临失业的中年大叔一样,他得了回家忧郁症,只能依靠酒的力量,向朋友诉苦。

    “没办法啊。朝中的资源全被平家分配了。想要升职,就只好讨好平家了!”他的朋友如此建言,“除了向平家摇尾乞怜,像我们这种没有后台的夹缝分子,实在没有其他途径了。”

    “问题是全天下的人都在讨好平家!我究竟怎样才能顺利抱上大腿?”

    ——嗯,不必怀疑。那就是那个时代每个朝野公卿茶余饭后火热探讨的人生主题。

    “你可以去安艺国的严岛神社嘛。”

    中外共通的一条俗谚说得好:不怕没好事,只怕没好人。

    “严岛神社可是平家尊崇的哦!不如你去那里祈福,顺便讨好一下那边的巫女!然后等你回来的时候,你要邀请那里最主要的巫女一同回京!这样!等她去拜见入道相国的时候,一定会提起你的事!”

    “妙计啊!妙计!”

    好事不易延迟,于是这位名叫德大寺的公卿,立刻当夜启程。而在算不上遥远的安艺国严岛神社,这个由一众美丽的巫女们侍奉神佛的清净之地,其实也并非如世间众人所想象的完全没有烦恼无忧无虑……

    “啊啊啊啊——我真是没有面目活下去了。”

    穿着柔和美丽的白色绢服,乌发柔柔亮亮披洒一肩顶端插着嵌以莲花图案的素冠美女,耐心告罄地扔掉了手中的竹节。跪倒在地掩面大哭。

    “津子,这不是你的错啊!”

    “是啊!在我们以琵琶与琴、歌唱神乐、而闻名的安艺国。在这个朴素与高雅并在,热情和高贵共存的严岛神社内,竟然会出现友近这样的孩子。一定是神明的降旨啊。”

    “长相暂且不提,为什么手脚的协调性会差到这种程度啊!”安艺国严岛神社最美丽的巫女,依旧在同伴的劝慰下哭得凄凄恻恻,“我们巫女就是要以歌舞来祈求神佛。这个不会跳舞的孩子……究竟要怎么办?啊啊,为什么教出了无数徒弟的我,却唯独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啊?神明啊,这就是对我逾越了巫女本分的惩罚吗?”

    话说,所谓私情这件事,不论中国,外国,古代,现代,从来都是屡见不鲜的。特别是在平家一手遮天的平安末年。而出现在这里这位集美貌与高雅于一身的严岛内侍,就曾经蒙受过“入道相国”——也可称是平家目前第一大家长平清盛的宠爱,并生下一女。今年十六岁,取名友近。因为从小生长在神社,理所当然地继承母职,当上了一名巫女。

    但令所有人头痛不解的就是……

    “俺并没有成心惹母亲大人流泪啊。”倔强地跪坐在门侧的少女不解地皱起浓眉,“究竟俺跳得有哪里不好了?”

    是啊……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位相国大人遗珠他乡的女儿,似乎完全没有继承到母亲聪慧灵活的优点,手脚细长后背挺直,乍看相当具有巫女风范,但只要跳起歌舞,就会令所有人无言得瞠目惊叹。

    那已经不是能用“技艺较差”来形容的程度了……

    即使用只要多加练习就会熟能生巧这样的话,自我安慰了十来年,美丽的母亲终于还是在事实面前宣布崩溃了。

    “俺的优点兴许是在别处吧。既然歌舞的神明不收留我,那俺就改信其他神明吧。”

    “啊啊,你们听到了这个孩子在说怎样的妄言啊!快去把她关起来!”受刺激过大的母亲捂住双耳,激烈地摇头甚至抖落了耳畔的花冠。

    “哼。”浓密的额发整齐地剪成短短一截,露出粗黑无比的浓眉。少女起身摆动稍嫌圆润的手臂,固执倔强地提起肥大的绢裤向外跑去了。

    “都说俺笨!俺才不笨咧!”冲室内拉下眼皮,做出一个鬼脸,友近淘气地反手拔出背在肩上的弓羽,从位于山顶的神社门柱下,往海面上来往的船只射出飞矢般的一箭。长发随风舞荡,似黑色薄绸飞扬。少女若山猫精悍的五官,也许并非传统意义的美貌,但确实有着难以使人移开目光的力量。

    比起柔弱的母亲,也许是更像野心勃勃的父系一族吧。

    而那时凭空疾驰的箭矢,有如牵扯某段姻缘的彩线,稳稳射中了站在船头正要泊岸的那位公卿德大寺家的船帆!

    “这是哪里飞来的箭啊?”

    惊惶失措的德大寺连忙命下人取箭来看。

    “是严岛来的箭啊!”下人喜道,“大人!这是吉兆啊吉兆!”

    “原来如此!”

    可怜的德大寺欣喜地眺望,远远只觉山那边有一抹宛若神女般的凛冽身影,正高贵伫立在云端。

    “这一定是神明的旨意啊!我一定要把她带回京城去!”

    嗯,德大寺,加油吧。就是因为无论哪个故事中都有诸如此类专门引蛇出洞的角色,天下才一直无法太平来着。

    “事到如今才说这样的话!父亲你也太任性了吧!”

    不管是如何的富甲天下,不管是如何的权倾朝野,不管是如何的声势浩大……只要生而为人,就始终注定会被局限在一个家庭的囹圄之中。平安末年最不能得罪的人物——入道相国平清盛,此刻就正面临这样的窘境。

    宽敞的内室竖立着五个屏风,每个隔段上都挂着最为高级的薄绢丝绸,高雅的香气徐徐传来。透过屏风的角落,可以看到不同颜色的外褂衣角以及垂曳及地的墨染青丝——她们就是普天之下最为高贵的千金小姐,平清盛唯一无法拿出相国气势予以对待的——女儿们。

    “父亲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却不知羞耻地找到新的女儿!一句多年以前的糊涂事作为搪塞,就把烫手山芋抛给了我!”能这样斥责入道相国的,除了他的正室夫人,当然就是他那地位高贵的爱女——现任中宫、当朝皇后了。

    “对方还是严岛神社的巫女呢。所谓没有常识也要有个限度。”用扇柄支着饱满的额头,与身为皇后的德子姐姐交情甚笃的次女,也一脸嫌恶地吐露肺腑之言。

    “虽然父亲的作为一向都饱受天下人冷眼,但鉴于您毕竟是个有能力摆平一切的强权分子,我也就忍耐不言了!”已经出嫁却因为此番事件被秘密召回娘家的三女儿,自觉受到连累的愤愤然道,“找到新的女儿藏起来不就好了!反正你不是有很多这样的外室吗?为什么这一次非得要把她引荐到宫廷中去啊?”

    “问题在于那个可恶的德大寺,唔!”提起这件事,平清盛就满腹郁闷啊。竟然连事先通报也没有,就从严岛神社把友近带回了京都。得知是他的女儿后,更是献宝一般地亲自护送来府。现在满京城都知道他新找到了一个女儿。若是不能让她体体面面地出嫁,丢脸的只能是他!

    “我只是想让她在丰明会上担当五节而已啊。”是啊。不管是左大将,还是右大将,就连这样的政要职物,还不是他平清盛想要给谁就给谁吗?那么安排自家的女儿担当一次在祭典上御前起舞的角色,为什么也要受到指摘?

    “但是父亲你确定她真的是在严岛神社长大的吗?”瑟缩在屏风之后的小女儿,终于鼓起勇气怯怯地提出心中埋藏已久的质疑,“为什么原本以为唱歌跳舞会是长项的她,却连那样简单的五节之舞也跳不出来呢?”

    沉默骤然降临,空气陡然压缩。

    在场的五位公主的额角上至少瞬间出现了四个十字的痕迹。

    “这大概、这大概……就是父亲平日为非作歹的孽报吧……”

    最后,由贤明仁慧的中宫殿下,得出了令姐妹们一致颔首通过的结论性答案。

    不管怎么说,今年的五节庆典上,将会有一位舞姿笨拙的舞姬献艺已经是个不容更改的事实了。而平清盛已经派出了他家专属的秃童亲卫队于当日混入宫中。

    平清盛于丰明会清早,咬牙切齿地宣布指示:“若在宫中看到谁敢说小姐的坏话,就直接把那人当场拿下!”

    “不管是谁吗?”

    “对!平常是怎么做的,今天就怎么做!”

    于是,普天下最不讲理,连他人言论自由都要控制的有史以来第一支专门针对自家小道消息恶即斩的队伍——历史上的秃童亲卫队,就这样出动了。

    头悬四字——权霸天下。

    现在,镜头终于可以拉回至主人公们的身上了。

    虽然世界不只属于美男子,也属于欧吉桑。但在任何被镜头所照耀的地方,主人公将永远是美形角色的权限。

    戴着青纱制成的立乌帽,帽后弯带处风雅地别着菊花,少纳言伊长身着浅色杂袍,鹤立鸡群一般站立在诸列公卿之间。因为他的容貌过于美艳,为避免沦为陪衬一角,其他的年轻人都尽可能地绕着他行走,能够以平常心站在其侧的是被誉为心胸宽广前程远大的世家子弟左京大人。

    “你家兄长跑去哪边了?”

    “不要问这种我不可能回答得上来的问题。”

    很显然,虽然挂着一如既往的笑面,但左京高挑的眉毛昭示了其心情的不佳。事情果然如他与伊长事先预料的一样,这一路入宫,根本就是在饱受众人的注目礼嘛。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感谢兄长大人那份无可敌对的迟钝。

    “今天有桩不妙的事。”伊长大伤脑筋,“中宫邀我去给小皇子看相。”

    “这种事推给泰亲做不就好喽。”欠缺朋友之谊的左京冷静地提出陷害他人的建议。

    “就是泰亲举荐由我来做的……”

    “……呵呵呵呵。”

    “不要想不出回答就用微笑搪塞啊。”为什么他堂堂少纳言,非得要做这种事不可?况且,给当朝母仪天下的中宫看相,他还能怎么说?

    “说起这个,那边来了你口中贵不可言的人。”左京笑吟吟一翻手掌,顺势望去,果然看到呵气连天目光涣散垂头丧气的一等废人亲王,其及下属。

    “这里也是这样,那里也是这样。”高仓宫边走边抱怨,单调的景色,郁闷的群臣以及毫无新意的歌舞,只有信连才会非逼着他跑来串场。

    “今天有点诡异,殿下注意一下言行。”信连防备警戒地竖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盘视周边,做出十足的防备状。

    “切。”高仓宫置之不理地斜瞟一眼,不屑地甩甩衣袖,“像这种吃喝玩乐互拍马屁的地方,能有什么大事嘛。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这种没事找事想太多的毛病不好!”

    ——是啊,谁让我服侍的是什么都不会思考的殿下您呢。信连半绝望地想着,同时远远看到了站在那边花丛畔身着华服人比花艳的伊长。

    习惯性代替主人思考的内心程式启动——

    (1)伊长是中纳言的朋友。

    (2)左京是中纳言的弟弟。

    (3)高仓宫对中纳言抱怀友情的独占欲。

    结论:最好别让他们搅在一起!

    历史结论证明,只要和他们碰在一起就没有好事发生……记忆深处的捕鸟记事件觉醒。

    中元节遇鬼事件觉醒。信连忽然向左伸臂,夸张地喊道:“殿下,你看那里!”

    于是,情商堪比幼儿的高仓宫顺利被转移了视线,调头望向信长指向的地方。

    “啊,那不是吾兄以仁吗?”

    好巧不巧,正逢当朝天皇被群臣簇拥着走来,与高仓宫来了个四目相向的火花碰撞,当场欢快地叫出声来。这下好了,高仓宫握紧了手指,朝信连狠狠瞪去。看来他想要清静无为平淡度过这个丰明会将是注定泡汤的美梦了。

    而在亲王与天皇“相见欢”的场面的另一侧,伊长少纳言不得不硬着头皮隔着屏风,参见当朝中宫。

    在给别人添麻烦这方面,当今的皇帝皇后两夫妻,可谓棋逢对手天生一对。

    “哈哈,中宫娘娘的面相自然是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伊长笑眼弯弯拼命说好话,虽然任谁都看得穿这个隔屏看相可谓毫无诚意,不过好在这种事除了并不在此的安倍泰亲,此外永远不会有人揭穿。

    “其实……我此番请少纳言前来,是有别事相商。”隔着饰以藤花的薄绢,当朝中宫娘娘略微为难地开口。

    哗——不会吧。一向以风流潇洒自命不凡的伊长,开始一颗心怦怦狂跳。虽然他知道自己很潇洒很美貌很帅气很风流——但天下唯有这枝高枝,他可不敢攀啊。

    “这事情与一段无缘的姻缘有关……”

    哗——不会吧!伊长吓得肩膀开抖牙齿发颤。他早就觉得今日入宫不妙,谁想到竟然应验在他身上了?无缘的姻缘……这这这难道皇后真的看上他了?

    “就是有关舍妹与樱町君的那桩亲事。”

    “这样不好吧,还请三思!”

    “嗯?”

    “哎?”

    “……”

    双重的沉默之后,帘内小心翼翼地飘出符合高贵身份的文雅探询:“请问,有何不妥之处?”

    额角迅速坠落黑线的伊长尴尬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咳咳地掩饰着:“听说令妹已与花山院结下了姻缘。”一颗心总算归位,原来说的是成范这档事。借着举袖的机会擦了擦汗,伊长忖疑这段已经完结的旧事,为何要在此时重提。

    “老实说,这件事相国做得确实欠妥。”因为自身已是皇后,故此中宫提及平清盛,并未以“家父”来称,只是叫其官名,“家妹与中纳言大人,是自幼的亲事,本来不该轻易中断。奈何花山院似与家妹前缘更厚,也是莫可奈何的做法。”

    “正是、正是。”伊长好累好辛苦地连连颔首,“所谓情理之内,情理之内嘛。”

    “不知道少纳言近来有没有听到一桩美事……”中宫在帘后笑容可掬抛出话题的重点,“相国新近找回来一个女儿……才貌双全色艺俱佳。”

    完了!伊长只觉左眼皮跳,右眼皮抽。他忽然醒悟了自己被叫到这里的缘故——原来娘娘这是在做媒啊!

    “才貌双全,色艺俱佳,怎么想,这也是形容都内舞伎的言词。拿来形容平家的公主已经够奇怪了,说想要和成范重结缘分的话,就更怪了。”退出中宫的殿室,坐入宴会的酒席,伊长一边向左京皱眉报告,一边加入个人的分析,“法皇大人向来喜欢成范,而相国近来又与法皇不睦。因为过去勉强算是平家的姻亲,才没有对成范怎么样过。现在已经取消了婚事,却又想把新找到的女儿许配给他,不是有点怪异吗?”

    “兄长又没有什么值得拉拢的地方……”左京果然也觉得此事颇值疑虑,“何况我家兄长已经有了婚配,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呢?”他忽然转头瞪向伊长。

    “你叫我怎么说……”伊长的酒杯差点没砸在脚面上,“说天照大神是樱町中纳言的爱妻?”嗯,要是说了这种话,自己就真的先要升天去见“嫂夫人”了。

    而就在他俩窃窃私语的当口,旁边酒席上的公卿也在做着细语交谈。

    “听说,今次跳五节之舞的少女,是平家的公主……”

    “哗,真的假的?那可真要瞪大眼睛欣赏一番了。”

    地位已经不次于皇女的平家公主的名号,无啻于一块金光闪闪的招牌。谁能娶到平家公主,也就意味着拿到了前途无量平步青云的仕途。

    但既然能当上母仪天下的中宫,德子姐姐的智商也不允许平家被他人轻易利用。

    放眼满朝文武,血统高贵风仪潇洒而又没有野心,能符合这些条件的,就只有前不久刚刚与妹夫身份擦肩而过的藤原成范。

    况且德子皇后也有自己的小小私心。眼下天下虽然掌握在她们平家手中,但难保将来不会有所变故。为了自己刚生下的小小皇儿,多备一条退路总是好的。因此,把新来的妹妹嫁给法皇一派的成范,也算是主动示好,卖了成范一个人情,将来总有好处!

    中宫的思虑虽然缜密,却大概没有料到成范会不同意这点。故此才托人找来了伊长,想着这位双方的好友,定能促成这桩美事。

    “现在可是没有办法推脱啊。”伊长皱眉,“你想,上次是平家退了亲事。若这次他们主动修和示好,我们这边去拒绝,那平家一定认为成范是在生上次退亲的气。以相国护短的毛病来说……”

    “真是难办。”左京笑吟吟地环肩思索,“看来如今只有把这事推到其他人头顶才两两相全。”

    “皇后已经主动点名成范,让我去哪里找一个,同属法皇派系,又没有婚配,还血统高贵的……呃?”

    猫眼一亮,猛地对准左京笑盈盈的瞳孔。

    “你是说那个人!”

    “对。”左京与他奸笑击掌,“就是那个人!”

    哦耶,一举两得!给哥哥减少一个麻烦,给高仓宫添加一个麻烦!左京大人的哲学是:既要救己,又要害人!

    “为什么来到宫中,俺还是非要跳舞不可?”

    穿起白色舞衣,任由侍女把光滑乌亮的长发轻束脑后。友近几乎是用气恼的神色瞪视大殿之外的列位公卿。可恶,那个德大寺明明说带她来京城游玩的,却把她送到父亲那里。紧接着,惊惶失措的父亲又找来了当中宫的姐姐,根本就是把自己当作烫手山芋的态度!

    “友近,你听我说。”为了自己的妹妹,德子皇后亲自检视了五节之舞最后的排演,最终焦头烂额地认输,“……今天,是平安京所有贵人集聚一堂的场合,其中更有一位才德兼备人品高尚的公卿。这位公子听说你来京后,就热切盼望着目睹你的芳颜。哪怕是出于礼貌,请在跳舞的时候稍微对他笑上一笑。”

    立于屏风后的侍女,“中宫这样说,好像不太好吧?”

    负责伴舞的舞姬,“看过公主的舞姿之后,能够紧急做出对应之策的娘娘,已经非常非常了不起了。”

    今天的舞蹈发表之后,想必原本打算求婚的人会消减到一半左右。在这之前,就先行挑选对自家有利的对象递出好感的暗示,想必对方也无法拒绝了呢。

    “这个也是这样,那个也是这样。分明把俺当傻瓜嘛。”

    小声在口中嘀咕,安艺岛来的友近公主,可是不买这笔账。

    “都把俺当成傻瓜看待,准备看俺出丑的样子吧。”从小就反复被命令做明明不喜欢的歌舞练习,已经到了穿上舞衣就觉得头痛的地步,还让她对什么莫名其妙的家伙微笑?怎么可能!

    而就在这发泄不出满心愤慨的嘟嘟囔囔声里,丰明会上的惯例,五节之舞已经开场了。除去友近之外,另有四位从公卿家里挑选出的未婚少女,大家一律穿着洁白的舞衣,鳞次出列,照例是面向天皇而舞,之后才慢慢转向公卿就坐的地方。

    能被挑选担当五节的少女,原本就个个面容娇丽身段阿娜,举手投足都带有妙龄少女的娇憨之态。更何况这支舞蹈理应久经练习,动作划一,远远望去也觉赏心悦目。嗯,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仙鹤一般的舞列之中,混入一只山鸡的感觉,大概就是天皇陛下此刻的感受。

    只有一个人明显跟不上节拍,不紧不慢地徘徊在她个人的节奏之中的舞态,即使想要刻意忽视也很难做到。

    脸色有点发白,但那个人又是自家的小姨子。所谓家庭烦恼这种事,看来即便尊贵如天皇陛下,也依旧无法摆脱。

    看着天皇脸色僵硬地拍掌,诸位公卿虽然不明所以,也跟着击节赞叹。座中更有一人笑得分外欢畅笑脸如花。

    “好有趣,好有趣。今年的舞蹈似乎别有新意。”

    “成范卿是在挖苦讽刺舍妹吗……”平家的长男略略苦笑。

    “不是啊。感觉和黄太郎很像啊。”心无城府一向是成范的特色。但随随便便拿别人家的公主与妖怪相提并论,就只说这是一种口无遮拦了。

    不过好在除了当场把酒喷出来的高仓宫,以及就座在稍远地方没有听到这句暴言的伊长与左京之外,倒是没有人了解成范口中的黄太郎究竟是个什么东东。

    “亲王没事吧。”

    天皇担心地看了一眼坐在左侧,脸色怪异的兄长。

    “没事、没事。”高仓宫挤出一缕干笑,目光透过依旧奋力起舞的公主,担心地看着刚好坐在他对面席位上的成范。

    “友近、友近,你觉得怎么样?”五位舞姬中,距离友近最近的少女,借着转身的机会,轻轻在她耳畔问道。虽然满腹不情愿,但是知道姐姐在公卿之间给自己挑选了一个人的友近,一边面沉似水地挥动衣袖,一边往周边肆无忌惮地探看。

    姐姐说,已将那人的席位,安排在了皇帝旁边。又大概说了他的年纪,相貌,还叫自己向他微笑。想着我为什么非得要做这种事不可,友近气恼地攥着手中的花枝,向坐在天皇陛下身畔的每一个人都投去恶狠狠的瞪视。

    这个好像小孩子一样满脸傻笑的家伙,一定不是!排除!

    那边那个老头子超过了年龄,也肯定不对!排除!

    ……

    这样随着身姿的转动,最后看到的,就只剩下坐在姐夫旁边,高大英俊,一双凤眼,而又神色浮华的青年了。

    目光正巧对上的瞬间,心脏竟然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什、什么嘛,一定是因为姐姐说了那样的话,才害自己产生了反弹的心理。

    想着真可恶的友近,最气恼的就是被人用衡量的目光评判了。竟然敢用这种研究式的眼神看着她,真是太可恶太轻浮了。几乎想也没想的,友近狠狠瞪向高仓宫,手中的花束借由挥动衣袖的舞姿,凭着一向百步穿杨的射艺,转瞬抛向高仓宫,稳稳落入他下意识诧然张开的手掌心里。

    事实上只是想着为什么明明自己就坐在这里,二十一却对自己视而不见,反而研究起五节少女与黄太郎之间的问题……而为此伤心不已的高仓宫,只想一会能和成范找到共同的谈资才拼命地瞪大眼珠瞧着舞姬。结果却看到那舞姬忽然瞪大眼睛,好唬人地向他狠狠一瞪,接着就掷过来一样什么东西。

    “殿下!”

    护主心切的信连,忘了礼数而急忙奔来,还以为高仓宫遭遇殿前陷害被扔了什么暗器。

    “花啦,是花啦!”

    连忙站起身斥责信连的高仓宫的举动,自然而然,让原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的公卿们也全都对此纷纷投以视线的交集。

    “哗——平家公主投花给以仁亲王了呦。”

    “就说今天的座位有点怪嘛。原本都不上殿来的亲王特意坐在陛下旁边,皇后的妹妹又亲自担当五节,这不是安排好的相亲嘛!”

    “原来如此!从前阵子就觉得朝堂之内的走向有些奇怪。原来平家是借此要向法皇示好吧!”

    “搞什么啊。”平家的小松公坐不住了,德子和他不是商量好了,说好把花投给他看好的准妹夫藤原成范吗?怎么扔到殿下身上了?

    伊长也傻眼了,“我还没陷害他呢,看来真是天命所归啊。”

    “这是天照大神的庇护啊……”在友近以衣袖作遮掩,避开天皇的方向冲高仓宫拉下眼皮扮出鬼脸,“咧——”的一瞬间,左京看了看阳光普照的天空,恍然得出了他的结论。

    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今次的丰明会上,我们的樱町君在本人尚未察知的情况下,又失去了一档美好的姻缘。而根本不想成亲的他的友人高仓宫,作为亲近的人之一,不可避免地替他承担起了这桩女神的恶作剧。

    “德子,你真的要把友近嫁给以仁吗?”

    天皇有点小小的愤怒了。嗯,老婆的妹妹是妹妹,自己的兄长也是兄长啊。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凭什么把你嫁不出去的妹妹硬塞给我那没有老婆的兄长啊!

    “放心吧。”躲在屏风之后的皇后大人,阴阳怪气地射去一缕鄙视的眼光,“我家妹妹就算要到法皇的宫里做杂役,也绝不会嫁给法皇那个没用的儿子。”

    就算天下都掌握在平家手中,惧内的天皇也忍不住悲愤了。

    “什么叫法皇那个没用的儿子?你当我是谁!”

    “切,天子无父母,你非要往自己身上安排,我也没办法。”不愧是性格恶劣的平氏一族。德子娘娘的冷言冷语,迅速拉开了天皇与中宫的夫妻二人大吵架。

    气得浑身哆嗦的天皇最终把牙一咬发狠道:“既然你这样说的话,就安排友近去父皇的宫里做事好了!”

    虽然心中后悔,但嘴上偏不输人的皇后道:“去就去!请陛下立刻安排专人护送吧。”

    虽然心中也后悔,但嘴上也不想输人的天皇想:让谁去呢……随便派人到法皇宫里去,法皇一定不高兴。平家也肯定不高兴。只能找个和两边都不错的人了。

    “那、那就选樱町中纳言吧!”

    皇后很不高兴,原本那是她挑中的妹婿,结果友近这个笨蛋把花枝抛在殿下身上了。现在众目睽睽全都看到了,并且肯定当成是她的授意。就算现在改派成范护送妹妹到法皇那里,也变成天皇陛下的人情了。

    “俺要那个人送俺!”

    夫妻吵架时间中断,有人拉开屏风,说闯就闯了进来。除了平友近,自然不做第二人想。

    “你是指殿下吗?”血脉相通,皇后相当了然妹妹的指向。

    “殿下怎么可以……”嗯,皇帝陛下错就错在什么事都要和老婆针锋相对这上了。原本皇后根本就反对把高仓宫和友近安排到一起。但被天皇这明显流露出的“我哥哥怎么能干护送这种事”的态度而大大激怒了。

    你哥哥是人,我妹妹就不是人啊——不愧是夫妻。思想线路都兼具一致性的二人的争执,最终在皇后愤然的一句上结论了:“那就让以仁亲王护送她去!当作是对法皇的行孝吧!”

    嗯,于是这桩行程无可更改地被敲定了。至于友近公主为何非要指名高仓宫……嘛,我们下回书继续!

     正文 第七章  花障

    平安朝,秋高气不爽,天晴不灿烂的一日。两辆装饰华美的牛车正以难以恭维的步速缓慢行驶。

    坐在第一辆车内的,乃是当今法皇的第二皇子以仁亲王,俗称高仓宫。身旁留着微卷长发,面罩忧郁托腮假寐的,则是当朝少纳言伊长。紧随其后搭乘在装饰更加堂皇的车辇上的,是中宫德子皇后的妹妹。板着面孔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状随行车后的是高仓宫的护卫信连。

    此番护送公主前往法皇居住,原本随便指派一位官员跟着也就罢了,但因种种复杂背景,最后造成的结果就变成了殿下随行。

    出发之前,皇后对友近妹妹有过如下这番叮咛:“虽然殿下是法皇的皇子,但姐姐也是法皇大人的养女。因为这层关系,你也可以算是殿下的妹妹。言行举止,务必不能让人小窥。”

    “就是说,没必要把亲王放在眼里?”友近这个人的可贵可取,就在于一点就通。

    “……咳咳!身处宫廷,要好好研究讲话的学问呀。”德子皇后妩媚地举袖微笑,“放心好了,我另外有安排人沿路照顾你。”

    而这副“别有安排”的重担,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在了长袖善舞的伊长头上。

    “一边与阿贵同行,一边要护送平家公主,唔,”得知消息后的成范奇妙地歪歪脸颊,又说了谁都明白的大白话,“貌似不是个轻松的差事啊……”

    “连你都明白。可见这是趟吃力不讨好的旅行了!”一想到那位性格无比任性的高仓宫,再加上虽然并不娇弱却古怪执拗的平友近,伊长的头顶就忍不住有些麻辣辣。

    “还不是因为你时常念叨什么天下没有我伊长不能解决的事……这些事才会渐渐都跑来向你靠拢吗?”左京毫不同情地一拍折扇,“既然是自找麻烦就请不要长吁短叹。”

    “嗯,想在樱町宅得到一句凝聚温暖友情的送行之言……简直就是做梦啊。”对恶魔般的二兄弟抽搐无言,伊长不情愿又难以推脱地踏上了此次陪同之旅。

    车帘之外的风景虽被渐艳的秋叶点缀得心旷神怡。长期憋闷在牛车内就委实令人心头郁闷。伊长以手撑腮,百无聊赖地托起扇子,掀开车帘,往后眺望。信连正顶着一零一号表情忠心耿耿亦步亦趋。

    “我说信连,不如你上来歇会怎么样呢?”没有聊天打屁的对象,也实在太无聊了。

    话音刚落,身畔便传来高仓宫一声冷嗤:“没用的啦。那个死脑筋里装的全是榆木疙瘩陈年旧货。什么武士的职责啦,身为下属的界限啦,你要拉他共乘简直是让他剖腹自杀嘛。”

    问题是再和你闷下去,我就要剖腹自杀了。

    伊长百无聊赖地转动眼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快乐地提议:“公主一定也很闷吧,不然让我去陪公主说说话总可以吧。”

    “当然可以啊。”信连按住抽搐的眉梢,在伊长大喜着爬下车子之际,冷冽地吐槽,“为了改变殿下对我榆木脑筋的印象,我就假装没有看见,允许您和我一样,站在公主的车帘之外走步随行吧!”

    “呃……那还是算了吧。”脚尖点地的伊长立刻缩腿爬了回去。

    “嗯哼。”信连用鼻子发出的冷嗤,表现出了他对于当今皇后看人眼光的质疑。不是他想要自吹自擂,说起了解自家殿下这档事,普天下还真没有谁能超越过他?那个人自己不走丢已经很万幸了,竟然还专门派遣他去送别人……

    一想到如果没有像自己这样忠心耿耿的下属陪同身侧,究竟会变成怎样的情形……信连就不禁不寒而栗。同时对于自己身处这个悲剧宿命中的伟大意义,又有了一次更新的了解与认知。

    伊长不解道:“殿下,您家信连为什么一边走路,眼睛里还会一边飘烁出发光的闪星?”

    高仓宫拢袖颔首,忍耐道:“……那孩子从小就那样。大概已经没救了。”

    一路上牛车走走停停,本来不远的道路,因交通工具的落后,硬是直到天色擦黑,才遥遥掠见山门入口。

    “总觉得有些奇怪。”高仓宫以手抵额,掀开布帘做出了望的姿态,“好像与我上次来,有些不同呢。”

    “伊长大人觉得怎么样?”命令陪同的侍从把车停在稳当的地方,信连无视主人意志转头询问至少在地理概念上更值得信赖的伊长。

    伊长拢袖而立,看了看云雾浓重的入山口,“大概是天晚的缘故吧,山中有了水汽,很难辨识道路呢。让下人们点起灯笼快点前行吧。怎样也不能让公主露宿在这种地方。”

    “到了山路,牛车不方便上去,行步反而快些呢。”清清脆脆的声音从背后传出,平友近已经掀开布帘,一边觉得气闷地伸着懒腰,一边要跳下车子来了。

    “这样不行。”信连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过来。赶快靠了上去,张手做出去接的姿势。

    友近奇怪地看他一眼,动作轻盈地跃落在一旁的泥地上。

    “外面风寒。公主还是进去坐吧。”伊长笑容可掬地迎了过去,伸出手臂,心中却奇怪这位公主真是胆大。“俺们安艺国临近海边,远比这边的贵公子们耐得寒气。”友近不屑地撇撇嘴,“俺是严岛巫女,便是这样直入山门,想来也是无妨。”

    伊长苦笑,心想一个贵公子已经很任性了。看来皇后的妹妹也不容易搞定。两个人说话的工夫,信连细心地向侍卫要了附着头巾的笠帽。

    “公主请用。”

    友近横他一眼,嘟了嘟嘴,终于没说什么接过来戴上了。

    当下命人点了灯笼,侍卫在前面开道,伊长走在末尾,连信守护在友近身侧,与高仓宫三人并行。正要往直通山门的石阶上行去,远远看到一个僧人迎面走过,看到他们吃了一惊。

    “诸位贵人是要进山吗?最好再等一个时辰吧。”

    信连不解地抬头看了眼天色,“现在已经晚了,再等就更不方便行路了。莫非进山有什么讲究不成?”

    “黄昏时刻易逢魔。”站在凝聚起寒露的落叶松下,背光处的僧人似乎暧昧不明地笑了下,“附近有不干净的东西……越是尊贵之人,越容易被招惹。呵呵。”

    伊长脸色一变,卷发下的猫眼瞪去,那老僧竟向他微微一笑扬了扬白眉,擦过身畔很快不见了。

    “什么嘛,听得人浑身皮皮挫。”欠缺耐心的高仓宫抱着肩膀不满地抗议,“我啊!对于那种撞鬼的经历已经受够了哦!”说着,他用力瞪向伊长。中元节的时候,就是因为被鬼附身,才会莫名其妙和这个家伙有了一想起来就浑身恶寒的亲密接触。一想到这儿,小学生性格当场发作,他恶狠狠指住伊长,“你啊,可不要再做奇奇怪怪的事啊!”

    “看来殿下还在为中元时的那个吻生气。当时是为了救您啊。”伊长软绵绵地笑着望去,却被高仓宫一脸恶寒地抱肩逃开。

    “从一开始就不想和你一起做这趟差事。反正就是因为你,才会发生稀奇古怪的事吧。”虽然心里没有恶意,但高仓宫就是差在这张嘴上。也不管人家怎么想,会不会受伤,他不经大脑的发言随口倾倒而出。

    信连急忙回转过头,已经错过了伊长脸上转瞬即逝的阴霾。

    “抱歉,伊长大人,殿下没有恶意的。”

    “哈哈。”伊长耸肩笑笑,反身靠在车壁上,单手挑起一支灯笼,屈起单膝一摇一晃,“正巧我也累了,前面路也不长,不如我就留守在这边吧。”

    “这怎么行?”信连下意识反对,“这一来一去,肯定今晚要在法皇宫里过夜了。”不能让少纳言一个人留在车上吧。

    “法皇宫里的僧人想来也是厌恶我的。看来我不去反而好些。”伊长不以为意地投以信连一抹光艳至极的微笑,在灯笼的映照下,左侧翡碧的眼眸像冷澈的宝石般美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是殿下讲错了话。但是不擅长坚持己见的信连,来不及多说什么,高仓宫已经招呼人打着灯笼直接往里行去了,他也只好慌张地向伊长行了个武士的礼,就急急地冲着殿下的背影追了上去。

    针叶松的水露滴落在纤白发青的手背上,伊长下垂的眼睫毛也被眼眸染上一点微绿。

    “不干净的东西?”宛若自言自语般地嘴唇开合,“或许说的真的是我……”

    “怎么会这么暗?不是太阳还没有落尽吗?”友近中气十足地说着,一边绾起了长长的外褂。虽然巫女的装扮并见得怎样简洁,但公主的打扮却真是麻烦。说什么初次参见法皇,一定要收拾得正式一些,结果变成连路也走不了的娇小姐。还好现在终于下了车,一路上真是被憋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大概是雾障的缘故吧。”高仓宫抬手拭额,是错觉吗,总觉得有哪里很奇怪。抬头望去,触目所及满是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树网,中间飘溢着古怪的粉红雾气。不知道是光线还是什么的缘故,丈量方向与远近的能力像出了问题,稍微走几步,就觉得心口一阵郁热气闷。

    树木高耸,却看不见天色,像被森绿的大网罩住了似的。一方面觉得树木变高了,一方面又像自己变小了。

    友近忖疑地抬起灯笼,照亮前方的同时骤然停下了脚步。

    “信连、信连?”高仓宫走得累了,习惯性地想向信连抱怨。

    “他们都不见了。”耳畔传来清晰有力的回话声,他吓一跳地侧头望去,身畔站着的是来自安艺国的严岛巫女。

    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子,以及不合风俗时势的短短额发,正以严肃恐怖的气势向他凛冽地看过来呢。

    “我们迷路了。”

    “啊,哈?”

    为什么会遭遇这种古怪的状况?自己一个人走散的话……还可以称之为普通程度的倒霉,附加上友近公主,感觉就像双重的不幸一并降临了似的。

    “那就待在原地好了。”他可不想一边听着来自麻烦女人的抱怨,一边走路呢。抬出万年不变的迷路守则,“信连会找到我们的!”

    “你在说什么啊。”友近扬起浓眉,丰明会的时候就看这个轻浮的家伙不顺眼了。如果不是两相权衡考虑到待在姐姐身边会受到更不自由的限制,她才不想被迫和这种家伙一起出行。

    “只会站在原地发呆那不是小孩子的行为吗?既然已经入山了,想必离法皇的居所也不远了才对。我要是你的护卫,也会先去法皇那边等待吧。”友近不解的是,有手有脚的他们,为什么非得傻站在原地不可?

    “你不是去过吗?应该认路的吧。快点提起精神来。”友近不客气地喝斥。

    之前因为觉得与己无关,才没有多看她几眼,现在借着灯笼打量,也不过只是中等程度的长相。眉毛太粗,眼睛太圆,目光也格外凶狠。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竟然还对自己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平家的女人,果然就是讨厌!

    高仓宫怏怏不快地起身,虽然不情愿,还是在友近的催促下,慢吞吞地挪动脚步。

    “喂,你真的认路吗?”友近不放心地追问。

    “既然不相信我,你就留在原地吧。”至少在孩子气这方面,高仓宫不输给当朝任何人。

    “哼,我是因为第一次来京都,才会勉强受你们的照顾。如果在安艺国,就算闭着眼睛,也没有友近找不到的道路哩。”

    “身为公主,这有什么可炫耀的!调香弹琴织染布料才是你们应具备的长项吧!”第一次被人当面顶撞,高仓宫小小地火冒三丈。

    “那也是因为世间的规矩都由你们男方制定,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吧。”友近鼻孔朝天不屑地反击。要比拉弓射箭,她绝对有自信不输给面前这位才走了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的殿下呢。

    原本就对地理没有方向感,又和平友近接近吵嘴地争论着,这会儿连高仓宫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漫无边际的绿网森罗,像没有尽头的迷宫。脚心酸痛,想象着一旦暴露分不清方向的事实,不知道又会被这位乡下来的粗鲁公主怎样嘲讽,高仓宫就更加郁闷了。

    “终于到了吗?”

    远远的终于在一片绿意中发觉到露出的一角粉红,友近松了口气,忍不住提起裙角加快了步速。

    “喂喂,不能擅自跑进去!”高仓宫慌慌张张地在身后追赶,到了近一点的地方,才诧然发觉,“不对啦,这里大概只是普通的人家。”

    “普通的人家也修缮得如此富丽?”

    友近收住脚步,索性掀起分向两边的帽纱,露出整张洁净的面颊。

    修建在山中的房屋,建着一圈粉色围墙。墙内不知是什么花正灿烂绽放,夜色里发出浓郁的花香。友近踮足探望,只见一池潭水倒映粼粼月影。奇怪地仰头瞧瞧,墙外的天空只能看到绿意障目,全无半点月光,想来是院内没有高木罗立的缘故。

    高仓宫却不顾许多,已经上前径自扣环。依他狡黠的想法,在此投宿一夜,次日信连一定会来此处寻他,也就避开了在友近面前找不到通路有失面子的尴尬。

    深夜投宿,又是孤男寡女,原应有些避讳,只因在场的这两位,全都是视世俗法理于不顾的任性之人,毫无自觉地并肩站立。

    等了一会儿,有人从内侧举动优雅地打开了门扉,悄悄露出半张脸孔。

    是个眉目清秀的女童,穿着紫色罗裙,外面套着月白色的外褂,带子在胸前松松的绾成古雅的样式,头发像墨般漆黑浓密,见到他们,只是柔声娇问:“彩云深处非客舍,缘何随月到仙家。”

    高仓宫思量,这家主人,恐怕与人有约,把他当成了半夜前访女子居所的情郎了。若在平时胡扯一通也是可以的,今天跟着年轻的公主,总觉得胡乱答歌会被友近嘲笑。索性顾不得什么风雅的举措,“我们二人迷路在此,只想投宿一晚。”

    女童诧异地瞪大眼睛,旋即举袖笑笑,侧让过半身,说着:“弄错了。但是请先进来吧。我去通报我家女主人。”

    一前一后地进入了房间。吊窗大开,月色直射,照得室内通透雪白。高仓宫虽满腹不情愿,但还是给友近拿了座垫。站在屋子里寻找一番,也没见到屏风帘帷一类的家具物件,只得拿起被友近扔在一旁的帽子,提醒她戴上。

    “嗯?”友近自己完全不介意。

    “喂!我说!你也太过粗鲁了吧!要是有男人进来怎么办?”对于友近这种前所未见的态度,高仓宫觉得十分诡异。

    “你不就是男的吗?”友近忖疑。

    “我又不一样!”他堂堂亲王的人品,怎么能与世间男子相提并论!

    “你不是男的吗?”友近好奇。

    “你随便吧……”刷,高仓宫别过了挂满黑线的高贵头颅。隐约、略微、有一点点,理解了往昔信连面对自己的心情。

    “刷——”

    绘制着飞鸟图纹的侧室纸门被横向打开,穿着红面紫里衣裳的女子面容低垂,很是端肃美丽地跪坐着,左手点地,长发飘逸的样子说不出的仪态清雅。

    “妾身罹患宿疾不利行走,怠慢贵客了。还请见谅。”

    高仓宫十分满意,觉得此间主人声音婉转极富情趣。

    他也不想想深夜来访的他有多么无礼,只因这是亲王殿下与生俱来自我中心的脾气。

    略微寒暄了几句,过了一会儿,那引道的女童端来饮食,给二人安排了房间,就在女主人屋子的对面。友近觉得这房间布局十分古怪,两侧都是可通往内室的拉门,有种可向内无限延深的感觉,适才站在院落中却没有觉得是这么大的房子。

    因为心里觉得奇怪,躺在枕头上也总是睡不着。想着法皇究竟是怎样的性格,要是比姐姐更加罗嗦就麻烦了。但想必法皇也没空理会自己这种微不足道的人。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隐隐觉得隔壁传来走动的声响,又闻到一阵袭人的花香……

    接着,便像突然失去了意识,直接落入了仿佛卷轴那样深沉的迭梦。

    小小的洞口射入光束,斩破了阒无人迹的黑暗。

    踮起脚尖,看到初雪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雪白的几帐横七竖八地耸立,曼舞般飞扬,帷帐长长地垂着,轻易地就把那小小的身影覆盖住了……

    好像躲迷藏一样的空间里,只能蜷缩着抱住自己的臂膀。心里觉得好害怕,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心里高叫着想要谁快点发现自己。

    矮小的身体伸出细嫩的手臂,怎么挥都挥不开那长长的一幅幅帷帐……赤裸的脚趾试探地迈出。地板好冰冷。

    小小的窗口吹进冷风,卷起散落在颊边的头发。

    妈妈……好痒哦。

    妈妈……好暗哦。

    妈妈……你去了哪里啊……

    有什么掉了下来。

    像绢一样的女人用的带子……柔柔软软地垂下,再抬头,落入瞬间涨大的眼瞳中是——

    “唔!”

    友近尖叫一声,握拳撑起身体。额角全都湿透了,向着旁边望去。天似乎蒙蒙亮了,但室内依然点着火烛。

    “客人,醒了吗?”

    依旧是昨晚的女童来收拾被子。

    友近因为做了怪梦,早饭也没有吃下。

    “外面下雨了。两位还是等雨停再出门吧。”侍女温柔地劝说,又送来芳香的茶盏。

    友近向室外望去,果然是下了雨。昨晚见过的池塘不知怎么多出了许多浮萍,托着圆润的雨珠。雨不大不小,缠缠绵绵却没有停的迹象。

    “我们还是离开吧。”她低声向一旁的高仓宫建议。

    “下着雨啊。”高仓宫不太情愿。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厚——公主也会关心我的睡眠?”

    对于他奚落的口吻,友近倒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她真的觉得这个地方好奇怪。来了以后,时间观念就变得很混沌……也许是雨天的缘故,她揉揉眼睛,总觉得空间也怪怪的。一瞬间向外张望,觉得仿佛什么都不存在。越是待在这里,就越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胸口很闷,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正拼命地挤压过来……她又看了高仓宫一眼,后者打着呵欠正扳着手指不知在数些什么。

    真是个天生迟钝的家伙啊。友近没好气地想着。

    “就算是雨路,也要比困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好吧。”

    “你这个人真是无礼。人家好心招待我们哦!”高仓宫斜横友近,心里却怨念为什么信连还没有来。

    “俺觉得有点古怪……”友近压低音量,移身往高仓宫所坐的地方动了动,“那个女主人为什么一直都不露面?”

    “人家不是说了腿有毛病吗?不过她还真是个绝世美女。就算不利于行,也会不乏名门公子登门拜访吧。”高仓宫悠闲地晃着腿,开始漫无边际地遐思。

    “这么大的宅院……却只有一个下人。”友近蹙眉,把声音压得更低。总觉得那些难以数计的拉门后面都隐藏着看不见的眼睛,在窥伺着什么,让她有种会被人看穿的惶恐。可是……究竟,害怕被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友近一瞬间有些恍惚。

    心里忽然觉得好悲伤。果然还是好奇怪呀。这种感觉,渐渐变得像被什么操控了一样,变得快要不像自己。

    “下着雨容易看不清路。”高仓宫无聊地拍着手掌,“再等一会儿嘛。信连会来接我们的。”

    友近不耐烦地反驳:“我昨天就说了,他们一定已经先去法皇那边了!”

    “怎么可能。”高仓宫自鸣得意,“信连一定是在找我们……当然了,主要是在找本人。”

    对上高仓宫孩子气的得意的脸,友近索性直接抛给他一个白眼。手……紧紧地握住了衣角,心里这种莫名的焦躁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吃饭吗?”

    女童笑盈盈地又从某扇拉门里蹲着茶饭小步走过来。

    “不是刚刚才吃了吗?”友近奇怪地问。

    “已经是午后啦。”女童温柔地说着,重新布置茶盏。

    果然还是奇怪。时间真的过得那么快吗?友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警惕地竖起眼睛,口中开始默唱驱魔的歌谣……

    女童笑着看过来,“小姐不像是京都来的人哩,和公子来这里游玩吗?”

    怎么回事……一旦被打断,脑内的音符就像断掉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虽然歌舞拙劣,但身为巫女,对于防魔的常识,友近比平常人要知之甚详。像现在这样,身体虽然能动,大脑却像被捆绑,变得无法集中意识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飘溢在室内的香味,就是昨天在树林里闻到的香气,现在却觉得闻起来昏沉沉的……心里想着一定要离开,却身体发软,使不出力气。

    往左边看看,高仓宫似乎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也许迟钝的人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她暗自恨恨地咬牙,觉得落入了古怪的陷阱,却听到高仓宫不经意地调头戏谑:“果然还是娇弱的公主呀。昨天走了几步路,就不行了吧!那又何必逞强呢。中宫可是有叮嘱我照顾你的呀。反正也不是什么急事,想必法皇那里也收到消息了,我们只管安心等待就好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呀,友近几乎愤恨了。本来就强烈的感情变得好容易跳出闸栊,怪异得在分明变软的身体里四处游走。

    “毕竟是女人嘛,即使算不上什么美女,也不懂得撒娇扮可爱。但毕竟是女人嘛,我啊,还是会照顾你的哦。”

    “那真是谢谢呢。”

    ——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后才后悔为什么要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语。可是脑内像被绳索捆住的感觉只是稍微消失了一瞬,马上又紧紧地缠了上来。

    “你累了吧。”

    高仓宫的声音清扬地沉入耳际,友近想要回答却说不出话。

    刷——又是拉门的声响。

    “要掌灯了。”

    眼皮好沉。

    “请早点休息吧。”

    “好哦。”

    回应女童的是高仓宫不觉有异的声音。好奇怪的家伙……友近迷迷糊糊地想着:为什么感觉不出时间的诡异呢。为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这里很可怕呢……

    “喂喂、公主!公主!不能睡在这里啦。喂,你回房间再睡嘛。”

    身体软绵绵地躺了过去,闭上眼帘之前,有个修长的人影靠近了过来,笨拙却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她,像对待什么贵重而易破碎的物品般,迟疑地叫着:“喂……平友近。”

    “好痛!”

    迎面挥下的是手指粗细的竹节,打在手背上发出劈啪的响声,宛如竹叶般的红印浮现,下意识地呼痛过后,耳边传来女子哭泣怨恨的声音。

    “为什么是女孩子啊!如果是男孩儿、如果是男孩儿……相国一定会接我到京都去的!”

    还带着竹叶的竹节,劈头盖脸地打下。原本如神女美丽的女子,让人觉得疯狂而不敢靠近。白天时以优雅的笑容挥袖而舞的母亲,变成夜晚诡魅般的存在。好可怕……

    下意识地蜷起身体,想要躲藏起来,要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再也不会被发现的地方。惊惶失措地跑向外面,孤零零的月光下,山脚边的大海蔚蓝湛澈。

    “是巫女!严岛的小巫女!”海边摆渡人家的孩子们朝这边指着叫了起来。

    “那里住的全是坏女人对吧。”

    “母亲说她们什么活计都不用做,靠着唱歌跳舞欺骗神明来赚钱哩。”

    “才不是呢!才不是坏人呢!”满脸通红地抓起地上的沙子狠狠掷过去,跳舞时的母亲美丽得像云那边的仙女!

    “那你也跳个舞给我们看吧。”顽皮的男孩子手拉手地围成圆圈。站在中心无论往哪一边冲去,个子小小的自己,都会摔倒在地。

    呜呜呜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虽然淘气的孩子们几乎立刻就被大人驱离了。

    “不要和背弃神明的小孩一起玩。真是的,巫女是侍候神佛的人哪,竟然生下这种不知来路的孩子。”渔妇的冷语,像脚下踩踏的白沙,冰冷地滑入心底。

    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虽然不会再有谁来欺负自己,被当作异类隔离的样子反而令人难以呼吸。难过得想着再也不下山来了,但是回到神社,稍大一点的女孩子们都冷冰冰地表现出不愿与她亲昵的模样。

    “你其实是相国的女儿嘛。”

    只有年纪较大的巫女们,会这样温柔地安慰她。

    “你爸爸终究是会来接你的。”

    “会来吗?”抬起难过得发红的小脸,可怜地问着。

    “嗯,会来呀。”得到了温柔手指的抚摸,与仿佛怜悯一般的承诺。

    然后,某一天,神社忽然来了声势壮大的队伍,侍从们都是人高羽丰骄骄不可言语的模样。

    殿前玩耍的小巫女们都说:“友近,是你爸爸来了呀。”

    心激动得怦怦狂跳,喜悦地躲在系着彩带的神木后面。见到面容清俊严冷的男子以及忙着含恨诉怨却极力装饰得清雅美丽的母亲。

    会提到友近吧。

    心里偷偷地想着。

    一定会提到友近,想要看一看友近吧。

    虽然好累又好困,但还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躲藏着,想要被称为父亲的生物,念一次据说是他起的名字……

    夜露变深了,风也冷了起来。

    那衣冠豪华的男子,终究没有提过有关她的只字片言。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被陡然大声地喝斥了,吓得跳起来撞到了脑袋,看到眉目骄傲腰缠银甲的少年。

    “这是祖父休息的房间吧,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心里觉得好委屈,却没法说出一句话。

    “唯盛,吵什么哪。”

    室内,传出这样的问询。

    “没什么,看到个可疑的人。”少年大声地回答。

    “哦……是神社里的小巫女吧。不要太过在意了,这里是我们平家的地方,安全得很。”

    才不是呢,才不是什么普通的巫女呢。我是、我是、我是爸爸的女儿啊!

    但是,坐在屋子里的母亲一直都没有说话呢。

    失望地垂下了睫毛,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浸透了睫羽。

    “喂,你在哭吗?我不是故意要吼你的。”

    少年低垂下头,伸出指节分明的手掌。

    悄悄地抬头,顺着月光洒下的痕迹,看到少年坚毅如玉的面庞。

    那一定是因为饱经疼爱而产生无比自信的孩子,才会拥有的凛冽吧。

    不想继续待在这个人面前。直觉地知道他拥有自己没有又渴望得到的东西。用力拍掉对方伸来的手,别扭地冲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讨厌,讨厌。再也不想要浪费没用的期待了。不想像母亲那样终日等待。歌舞什么的,再怎么练习也没用。因为——那些一定不是最重要的!就好像自己受罚的理由,就好像没有办法被游戏的孩童们接受的理由,以及不被父亲疼爱的理由……

    和所谓的才能,性别,是否乖巧,根本没有关系吧!

    就像一直以来,都被自己期待的心骗了一样。跌跌撞撞地跑着,眼睛里不自觉地蓄满了泪水。

    想要变得坚强。

    变得即使不被别人爱,也可以孤高倔强地生活下去。不想要乞怜他人施予的温柔了!那种会令自己变得软弱的温柔……不需要!

    就算被责骂也无所谓,因为一定原本就是不爱我的吧!

    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地哭了起来。站在冷冷的风里大声哭着,仿佛不这样做,心里弥漫着快要令人窒息的东西就会爆炸。

    委屈地哭泣着,好想找到一双手臂,一双不会推开自己的手臂……

    到这里来呀,我知道你的寂寞呀。

    银月拍打的海边发出沙沙的低语,诱惑着脚步的前行。海水的气息带着些许咸腥,又有些腻人的似曾相识的香气……

    跨出一步、再跨出一步,朝着那个声音不停地走去……

    “殿下!”

    忽然被斜横伸来的手臂揪住了。

    “您要去哪里呀,那边很危险啊!”

    啊?这个声音是?

    “一眼看不到就……殿下您已经是大人了吧!”

    眨眨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因为凌乱而有一半向后飞去的头发,锐利细长的眼睛,以男人而言过分端正的美貌以及那个好像管家婆一般习惯性微蹙的眉梢……

    “信连?”

    不自信地吐出的音节,是低沉悦耳的男中音。自己吓一跳似的摸了摸脸,又向四周边看了看,阒黑的树林只有月亮洒下淡淡的微光以及侍从手中燃成一串的雪色灯笼。

    “殿下,怎么了?”

    “我?我是?”他尚且有点搞不懂地动了一下脖颈。对、对啊,猛地弹了个响指,他是以仁亲王高仓宫嘛!那、那么适才是在做梦吗?为什么他会在梦中变成那个怪异的平友近啊?

    茫然无措地四下环顾,山野间并无什么绚丽豪华的宅邸。也没有行动不便的妖艳女子,傻傻地望一眼月色,只比最初高移了并不多时。

    “……做了奇怪的梦吗?”

    轻轻抬起灯笼,伊长微笑着望来。

    “你不是没进山吗?”高仓宫心情不好地反击。

    “伊长大人是担心我们才跟过来的。刚才山里下了场大雾呢,险些找不到殿下。”信连责怪地瞥了一眼,“是伊长大人带我们找到殿下和公主呢。”

    “对了,友近呢?”

    高仓宫想起什么的回头寻找。

    “嘘——”伊长以指抵唇,小声地说,“公主睡了。”

    果然,顺势望去,友近倚在一株灿烂盛放的秋牡丹旁,隔着头顶的青纱,依稀可见跳动在脸颊上的浓密睫毛投射下美丽的阴影。

    “殿下,不要直呼公主的姓名啊。”信连小声地提醒。

    高仓宫怔怔地望着友近。难道觉得漫长的一日两夜,都只是一场大雾中的梦吗?那么,适才的梦……究竟是自己做的,还是友近做的呢?

    抚摸着脸庞,他依然沉浸在刚刚不可思议的感受中。

    仿佛变成了他人,而直接感受到的寂寞与哀愁。此刻还徘徊在心底,并没有完全散去……那种寂寞的感觉,总觉得是异样的相似并熟悉。

    “公主……该醒了。”

    在伊长轻柔的呼唤下,友近迟疑地张开眼。

    高仓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友近,后者却忽然不好意思地拉紧了面纱,调转过半个身去。

    “法皇的住处就在不远处了。浓雾一散,道路马上显露了出来。”伊长笑着请信连开路,“大家稍微再坚持一下吧。”

    友近向前走去,在错肩之时,被伊长向背影轻轻地抓了一把。

    “你……不可以跟去呀。”

    覆盖着翡碧眼瞳的额发在夜风的吹拂下晃动着,伊长轻柔诡魅的音色,像吐露某种音节般地说着,从友近身上揪下某样事物般地握紧了左手。

    “哎?”友近诧异地回眸。

    “没什么,是落花。”伊长浅笑着弯起双眸,张开手心,洁净的掌中,果然摊着一片紫红色的花瓣。

    那一边,信连与高仓宫这对主仆正在交流不足以被外人听的密语。

    “信连啊,我感觉我好像遭遇了什么神秘事件。”

    “哦?”

    “什么嘛,那种兴趣缺缺的口吻!”

    “比起那些没有常识的事,属下比较希望您能多增添一些礼仪上的常识呢。比如不能直呼公主的姓名一类的事……”

    “唔,说起这个啊,我觉得友近是个好人啊。”

    “啊?突然这么说?”

    “……和我很像吧。”高仓宫对揣着袖口,抬头望向稍嫌寂寞的月亮。

    “——哪里像啊!”这个抗议的声音呢,却是来自猛然捡起石头向这边砸来的平友近了。

    “好痛!好痛!你啊!就是这么野蛮才会一点也不像个公主啊!”

    “咧——不用你管!”

    “……”信连无言地提着灯笼,看着拉下眼皮冲殿下扮鬼脸的公主以及捧着被打中的后脑勺在那里小孩子一般碎碎念的高仓宫。看来在他不知道的这半个时辰里,殿下和公主似乎产生了某种他不能理解也不愿理解的“友谊”。

    “……算了。”

    最终,对于奇怪事件已经见怪不怪的一等侍卫,发挥无人能及的坚韧耐力,摇了摇束在脑后的马尾,挂着又多了几条黑线的苍白脸孔,率先引领队列往法皇宫去了。

    殿后的伊长甩了甩衣袖,那一瓣紫色落花干枯地从指心辗成寂寞的粉尘。

    艳红的秋牡丹在月下摇曳,露出一角已近荒凉的花冢。灿烂的红花,在月色下为何如此寂寞呢。被搀扶到马背上的友近轻轻回眸,站在那里的是长发微卷的男子与花朵一样寂寞的背影。

    据说,山雾浓重的地方,有花鬼设下的迷障。

    若是心里有了可供妖魔栖息的缝隙,就会被夺去神志变成不便行动的花妖的魔使。而在所有人类的心底……都隐藏着想要被爱的寂寞吧。

    “喂,要是法皇的宫里不好玩,可以去找你吗?”友近收回视线,不客气地问向旁边大打呵欠的某人。

    “啊?啊,什么啊,父皇那里当然不能简单地称之为什么好不好玩的地方吧。”有些慌乱但并没有回绝意味的回答,当然来自有些小小的不提防与喜悦感的以仁亲王。

    若是一个人觉得寂寞,那么就去找能够温暖自己的朋友吧。

    若是那个人的话……一定可以理解全部的“我”。

    想起小小洞口里射入的雪白光束,哭着喊着妈妈的少年心里却有着自己没有的一份坚强吧。友近悄悄地抿起了唇角。

    而因为贴身服侍殿下总要被迫听到这些的信连,则正在满头黑线地想:“殿下和这位公主结下姻缘的话……那我的麻烦可就变成双倍了啊!”

    夜风吹拂,晃漾起依然站在花丛畔没有跟上去的伊长的衣角。风里好像有温柔的女子低叹悲愁地发问:……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看我呢?即使知道是谎言,我也依然在等你呀。一直在等你呀……

    “抱歉,我不是你等的人。”垂下眼角,伊长扯了扯嘴唇,悠然地抱起肩肘,在回转身前讽刺地挑了挑眉梢,丢下一抹冷酷的微笑,“不过,明知是谎言,却选择等下去。那应该是你一个人的事吧……”

    踏步回身,他背身走进如盐的月色,微卷的长发与宽幅的袖摆在风里飘摇。这个逆行的身姿,也有着些许不足向外人道的寂寞吧。

     正文 第八章  白狐记

    说起这桩逸事的起源,要向上追溯若干时日。

    彼时,还是鸟羽天皇当政的时候,有一位极受宠爱的女御。这位女御的住所,在东山山麓傍山而建。园内有若干古树,蔽日参天。一日,鸟羽天皇深夜来访,适逢下雨,殿内人影幢幢,幻视幻听。随行武士依稀看到佛堂旁划过针色闪光荧光亮亮,相互商量,都认为是鬼怪作祟,待要举箭射去,却被随行的忠盛制止。

    忠盛说:“那东西看起来并不怎样凶猛,大概是狐狸。将它射死,日后恐怕有悔恨。”于是决定活捉。这样打定主意靠近,那东西在雨水的暗洼处忽而闪光,忽而不见。待到第三次闪光时,侍从们一拥而入,用网罩住,却原来只是一位拿着油瓶的老僧。

    这个典故,高仓宫在小的时候,就听人讲过。从那时一直到现在都抱持深深的疑惑就是——“油瓶为什么会在雨中忽隐忽现的闪光?”

    “讲典故的人总是掐头去尾。其实,当时那僧人,头上戴了麦秸编的斗笠,手里提着装有火种的瓦罐。当时下雨,火光映照麦秸,便像银针一样发光了吧。”老实人的代表——信连,一脸郑重且认真地抱臂讲道。

    “但是……”盘膝而坐的吊眼青年,踌躇状以扇抵额,“故事的真相如此平淡无趣怎么可能称之为典故呢。说是僧人什么的,难道不会是狐狸精变的一类吗?”

    望着陷入深深思考中的主人,信连嚅动着嘴皮,他只想说:与其思索这种老掉牙的旧事,回复一下摆在草席之上的宫内邀请信才是正经事吧。

    一主一仆各怀心事的瞬间,有一道银光以电气团状飞速盘旋划过以仁亲王的宅院上空。

    “信连,你看到没有?有灵异现象发生了耶。”

    “殿下……你还没有得到教训吗?那个典故就是告诉我们,不要把什么都当作灵异现象看待好不好……”以上,是位于霜月祭来临之前的一小段时间里,发生在三条宅以仁亲王府中的一幕。而与此幕景息息相关的樱町宅,则在这场秋雨没有下尽的时刻,迎来了一位稀罕的访客。

    “有、妖、气!”

    当阴阳寮的长官阁下,顶着美丽却面无表情的脸孔,戴着直立乌帽,长袖宽宽赫然出现在樱町宅内,说出固定登场台词的瞬间……

    “但是,黄太郎,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落棋无悔吗?”

    一手握着芝麻饭团,另一手握着黑色棋子的成范,正仰着沾有芝麻的脸孔,蹙眉向坐在棋盘对面体形怪异长有翅膀的妖物撒娇般地拖着长音。

    “我们家有妖物这件事……难道不是已经成了平安京路人皆知的事了吗?”捧着茶盏步出的左京,一边以笑眯眯的固定表情为客人奉茶,一边竖起食指宛若天真地说出禁语。

    “是啊。”毫无做客者自觉性的另一位客人,丝毫也不客气地拿起最后一枚饭团塞入口中后,以手背优雅地揩过嘴角,顺势微微浅笑,“时今时日还要劳顿泰亲大人,气势汹汹跑来捉妖,可就真成笑话了哟。”

    “是啊。”端肩冷笑,泰亲冷冷扫射即使秋叶满地也依旧装模作样挥洒纸扇的素敌伊长,“我忘了……平安京最大的妖物正整日盘踞在樱町宅内呢。”

    四道目光对视,照例射出足以笼罩整座樱町的滋啦火花。

    好在格外迟钝的此间主人——成范,弄错了语义的举拳抗议:“黄太郎不是妖物啦,它是我的宠物的说!”“是啊是啊的说。”微微蹙眉按住太阳穴,安倍泰亲略嫌无奈地模仿着成范流派的习惯尾语。

    “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那边扇柄斜转点了过来,“泰亲大人特意登门,不会是为了这种区区小事吧。”

    完全不去理会伊长的促狭,泰亲在黄太郎毕恭毕敬让出的座垫下正姿端坐,阴阳师的衣服在肩膀处打了一个如意双十扣,深色袖摆也比寻常服饰更加宽大,蝶翼般垂覆体侧。

    “宫内颇有变动之相,近日之内,恐怕将有大事发生。”

    面对好友特意登门的警告,成范、左京、包括素来优哉游哉的伊长,一时都不禁屏息望去。

    此时局势复杂。

    平家独断专权,天皇日益式微,朝中派别林林总总,互有牵涉。樱町府一干人等,恰好都可算作暂时置身事外的法皇一派。

    “所谓的大事,会是指什么呢?”

    成范拢合双袖歪头思考,虽然来去如风的泰亲只留下这谜样的一句警告。但是对于人生口号就是“只要有吃食,天下无大事”的成范而言,纵然想要从此刻开始谨行慎言,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成效。

    “难道平家又要有什么大动作?”左京得出常理之下的推断。

    “那是源家的殿下该去操心的事,和我们……”成范笑眯眯地刚想说出“没关系”三字,忽然呀咦一声地站直了身体,“阿贵会不会受到波及啊!”

    “呵呵呵呵,放心好了。以仁殿下现在和无品亲王几乎没有差异。即便要论倒霉,一时也排不到他头上的。”伊长安慰好友的言论,若是让话题中的当事人自己听到,恐怕也会吐血连升。

    “这我就放心了。”但是成范明显受到了安抚,拍着胸膛喘了口气,“那我们继续下棋吧,黄太郎……啊?”转着圈看了看,失望道,“黄太郎怎么不见了的说!”

    “刚才泰亲走时,它去送泰亲了。话说回来,黄太郎其实是泰亲的式神吧,看他们很熟络的样子呢。”

    “没有品位的阴阳师以及没有品位的式神,确实很相配呢!呵呵呵!”

    “伊长你就只敢在泰亲不在时才讲这些话……”

    三人正照例你一言我一语,随风飘落片片木叶,绵绵卷卷,带着一抹红色。成范抬手,接住一片,咦出声来:“这不是咱们院子里的树呢……”

    像是山间的红叶,带着微熏的线香气息。

    手指轻夹一片落叶,举到鼻间嗅了嗅,伊长笑道:“呀……是女性的甜香呢,看来有美丽的客人到访了。”

    三人一并回窥,透过完全支起的木格窗,自大门口伸入前厅的长廊尽头,站着一位笑语嫣然的女子。姿容秀丽,额发整齐,眼梢微吊,黑曜石般的瞳孔宛若烛火流光熠熠,穿着白色衣裙外罩乡村风俗的外衫。也没戴面纱斗笠,怀中挎了一个篮子,远远闻得到山栗子的香气。

    “这又是……”左京笑容不改,但嘴角发颤。

    “明显又不是人。”伊长已经单手托腮替朋友说出不愿正视的现实。

    “你为什么这么平静……”

    “因为……当初就是那么设定的……”

    “啊!”成范左手成拳往掌心一敲,随即呀呀呀地伸臂乱挥着站了起来,“比睿山的狐狸小姐!”

    “现在才来回礼,真是不好意思。”

    顽皮地吐了下舌尖,耳朵瞬间变得毛茸茸从黑发中耸立起来的女孩儿,狡黠地笑着托举起手中的篮子。

    比睿山的狐狸送来的山栗子,在火中发出哔叭声响。

    “比起有可能变回树叶的金银财宝,从狐狸那里收礼物,果然还是烤栗子比较实际。”用小树棍拨拉着火中的栗子,樱町宅的煮夫,左京大人,以微妙的眼色看着像怕被烟火沾染新衣,悠悠然站在远处的伊长。

    而狐狸则和成范站在离火更远的地方。

    “不好意思,上次帮了妾身那么大的忙,却没能能好好答谢。这次来京里办事,想起了恩公也在,就顺路送些山货来了哪。”狐狸小姐举起袖子,半掩着口唇巧笑倩兮地说道。

    “哎?原来只是顺路啊……不过,狐狸小姐来京内办的事是指……”

    “那个啊。”狐狸自黑发里抖动着竖起来的耳朵突然变作了粉红的颜色,“是、报、恩、哪!”

    就这样,平平都是报恩。看起来不止欠了成范一个人人情的狐狸小姐,却厚此薄彼地只给成范准备了一篮山栗子。

    “乘风而来的故人,似乎并不是专门来送栗子的。”用平摊开的纸扇托起一枚栗子,伊长若有所思地挑了挑本就狭长的眼角。

    “是啊。”毫无自尊心的樱町宅主径自仰脸甜笑,“她说只是顺路。”

    “那么,”蹙起眉尖的伊长和转头望来的左京四目环顾,“狐狸精专程要看的对象是?”

    效仿唐人建筑格局而造的平安京,有如豆腐块的方正造型。一小方、一小方的天地内,上演着各式各样的人间离合。

    比如阴阳寮的泰亲在夜观星象……

    比如亲王府的殿下在和侍卫吵架……

    比如樱町宅一日日悠然安闲地在烤栗子吃……

    也比如,此刻,笼罩着悲伤之情的皇宫内宅。

    话说如今在位的这位陛下,人称高仓天皇,也就是高仓宫的兄弟,如今才只有二十岁。他的母亲本是出身平家的公主,他自己迎娶的也依旧是平家的女儿。如此加深血缘生下了具有浓厚平家血统的东宫皇子,今年还只是不到三岁的幼稚小儿,却在平家相国一意孤行的推动下,擅自决定改朝换代,由小东宫继位,而令天皇被迫退位。以此举更加牢靠地掌握住平氏一族的繁昌。

    自然要比谁都更早地得知今后的命运,年轻的天皇内心充满了言语所无能描摹的哀凄。而只要儿子继位,地位将会更高贵的皇后德子,却并不打算体贴政策婚姻结识的丈夫,只径自筹备东宫与即将升格为太后的自己的新衣。

    消息几乎是在一夕之间传扬出去,纵然早先由平家暗自筹划了良久。举朝公卿纵有异议,也几乎在不容探讨的气氛下,紧锣密鼓地将一切筹备起来,过程繁兀,省去不计。一切按照仪式进行,即使闲散如成范等人,也循规蹈矩地出席行礼。这其间,却在难以预料之处,发生了令天皇尴尬的事情。

    当时天皇递位,要将传国宝器传给下任新帝。三样宝器,神镜、神玺、宝剑,分别由三位内侍依次捧出,依循旧例,负责传递神器的女官是不便长久再做新帝的内侍的。因此,娇啼婉转的高贵宫女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来做这捧匣的工作。

    天皇在内殿听到宫人们相互推托的声音,本就难过的心里更觉凄涩。他一生受制于平家相国,与父亲不能相见,与兄弟不能睦处,此刻面临退位,竟连一干宫人都避若鬼神,不愿追随。正难过中……纸烛光影摇动,有人跪在廊上,以手平推木门,只露出浓密的额发前端,以及垂地的紫色衣袖。

    “妾身愿做捧匣之人。”

    她声音娇嫩,听起来年纪很轻。天皇疑惑想,如此年轻,竟有这般心志,甚为难得。当下好奇,捧了火烛,命她抬头。只见灯光流转下,一双眼角微提的妙目也黑如翦水琉璃珠,明波烁烁娇媚动人。

    递过身畔的宝匣,天皇一时感慨,顺势握住了内侍的手,“你是哪家的女公子……平常也没有注意到。”既然完全不认识,想来是没有承受过自己恩泽的女官,却竟有这般挺身而出的志气,一时,让他很是感激。

    “为朕捧了这个箱子,可就无法长久做宫中之人了。”纸烛映照中,女子娇媚的容颜令人心荡神迷,他不禁轻言软语,反过来说了怜惜之词。

    “小女的祖上蒙受过鸟羽先皇的恩典。故而特来此来您捧匣,可见万物成事,皆是宿世因缘。”少女娇俏媚丽唇齿清晰。倒让面临退位之患因而心情郁结的天皇,有些看呆了。

    “你叫什么名字?”幼细的手指捧了匣子转身膝行而去的瞬间,天皇在身后拽住她腰间的紫色衣带。

    少女回眸一笑,乌发倾斜,“妾身唤作葵姬。”

    且说,朝代更迭。天皇变作了上院,退居后宫,朝政完全落入平家之手,由相国清盛独自把持。

    朝中诸事不问,年轻的上皇无所事事,每日只在一干旧日女官的陪伴下闲观山水。诸位陪伴他的宫女之中,就有那日的那个葵姬。

    葵姬性格娇媚,又对上皇万般温柔。几乎轻而易举,便得到了上皇的宠爱。

    只是不久这事便传到了前中宫德子的耳中。

    这天,正逢友近自法皇处进宫探视,德子便向妹妹抱怨:“听后宫的女宫们说,那个葵姬不晓得是什么妖物。到了夜间,有同室的女童转身,只摸到被褥一片冰凉,人影全无。”

    “简直是山中小说的怪谭嘛。什么一片冰凉……”友近不以为然地嘟囔。会有此类传言,根本只是出自女人天性的嫉妒。

    “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东宫刚刚继位,谁晓得会不会有什么妖物肆虐?哎呀友近你也好歹是个血统纯正的巫女,帮我贴些符咒,以避妖邪吧。”

    “就算姐姐这么说……”额角挂满黑线,不甚情愿地绾起袖上的衣带,一边想着阴阳寮不是明明有着那位传说中的“指神子”嘛,但是想来宫内嫉妒的风暴也不好意思搬上明面,友近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地被迫被德子的女官带领,偷偷前往上皇的内宫观窥。

    “这就是葵姬的房间。”女官指住装饰朴素的小阁间,一面劝说明显兴趣缺缺的友近,“要真是什么妖物,能除去也是一桩美事。不是的话,也算是洗清宫内流言嘛。”

    友近想想也对。拿了毛笔,沾了白色米桨,在屋内四方细细画了咒文。所谓没有吃过猪肉也好歹见过猪跑,说的正是虽然自身愚钝但毕竟自幼耳濡目染的友近这种人。心里没有底气地画了咒符,终于还是把法皇住处那边的僧侣交给她佩戴的驱魔符,藏在了葵姬的枕下,才稍微有点把握地退开。

    是夜,从上皇处归来的葵姬踏入房间。

    躲藏在一旁的友近暗自思考,这平安京内果然没有人把她当作正宗公主看待的问题,竟然让她堂堂相国小姐,藏身在这种树叶掩蔽之下,做些不明不白的勾当。

    “呀!”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却猛地听到宫室内发一声尖厉的叫声。友近大惊失色地仗着跳舞时手持的木剑,拨开纱帐。室内烟烛吹熄,已然空无一人。只有枕上隐隐留有几根银白色的毛发。

    “果然是妖物!”女官惊得捂住嘴巴。

    而同一时间,樱町宅内,又被迫收留了哭哭啼啼的访客。

    “但是、但是……”半夜被吵醒勉强待客的成范,一边喝着据说有“能让清醒的人马上昏睡,也能让昏睡的人立即清醒”这种不可思议功效的左京牌茶水,一边不解地蹙起细眉,看着对面座垫上哭哭啼啼的女客,犹疑地阐明心中疑点,“竟然连友近公主那种法力,也敌不过,狐狸小姐你……好像还应该多加以修行啊。”

    没错,宫内娇艳的捧匣人,正是声称来京有正事要办的——比睿山狐狸精。被友近惊吓到,一时无处可去,便跑来了樱町。

    “我实在很想说……哥哥……”左京欲言又止。这种事要是传扬出去,宫内盘踞的妖怪也和自家扯上关系,就真是百口莫辩雪洗不清了。虽然现在平安京也早就流传樱町是妖宅一说……

    “不同领域内的生物,要乖乖奉守规则才行呀。”披着长长卷发的美公卿,微笑着奉上这样的建议。

    “但是伊长你为什么半夜三更也会在我们家呢。”以手抵着太阳穴,左京对于不合逻辑的事,提出异议。

    “哎呀,星夜无事,难得乘牛车在京内漫步,忽然感觉樱町上空聚集七彩祥云,故而特来观膜嘛。”笑得无懈可击的美青年,把扇子一挥顺势眨眨眼睛,表示无须在意。

    “在泰亲眼里,那一定是妖气盘聚吧……”身为承担一家生计的煮夫,眼角有些微跳地看着狐狸小姐边哭边吃下第五枚压惊的苹果,左京纵然不愿意,也不得不加入劝说妖魔的行列中。

    “怎么说呢,上皇身侧伴侣如云。想要和他长相厮守根本不可能嘛。”再怎么试图安慰,现实主义者的结论,也只能如此了。

    “但是妾身又不会加害陛下。”狐狸乌溜溜的眼瞳可怜兮兮地锁定成范,“这也是为报多年之前的一桩恩情呀。”

    “同样是恩情,为什么成范就只得到了山栗子作为礼物呢……”左京和伊长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保持了默然缄声。根本其实是小狐狸看上了天皇陛下俊逸的容姿产生了爱慕之心吧。

    “虽然我很想帮你成全这段夙世姻缘。”无药可救的浪漫主义者藤原成范,却黑瞳闪闪地将双手交握胸前,“但是,你的身份既然已经被中宫她们看破,此事也就……”

    “请中纳言大人收我为义女,再将我以这个身份送入宫中吧!”不愧是比睿山来的狐狸,已经元气十足地挥动手帕提出了绝对以自我为中心的主意。

    “噗——”于是平生第一次,左京终于喷出了他自己沏的茶叶。

    自从天皇退位后,就更加门庭冷落车马稀的以仁亲王府,这日接到了由黄太郎送来的书信一封。觉得自己身为一个正经人+正常人,竟然已经能以毫不稀奇的姿态面对上门送信的妖怪,信连对这种悲哀的习惯性,产生了难以形容的苦闷感。而信件的内容,更令他感到震惊。

    “殿下……属下接到了一封不可思议的书信。”

    “那么一定是来自樱町的喽。”高仓宫在事关成范的事情上,一向有着出人意料的敏锐性。

    “殿下,中纳言大人家要摆酒宴。”

    “但是,现在可并不是什么节庆日呢。”

    “这个……好像理由是庆祝他收养义女……”

    “啊?”

    这声发自勉强算是了解成范其人的高仓宫口中的“啊啊?”此刻,也依样于接到邀请信的平安京内各位权贵的口中有志一同地发出。基本上,在朝中,已经被定型为“迷糊、没野心、喜好风雅、胸无大志、不够成熟……”的藤原成范,自从与平家退亲之后,就已经是众人眼中的绯闻绝缘体了。

    “那个人大概不会成亲了吧!”就是朝野大臣统一口径的见解,也是绝大多数人不敢帮他拉拢亲事的原因。

    恐怕连隐居的法皇大人都没有想过,藤原成范,竟然会跳过了结亲,直接有收养女儿这一天。

    “说起来……”捧住颤抖的书信,高仓宫迟钝地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二十一他今年多大了?”

    “……”信连沉默良久,“那个……伊长大人与泰亲大人年岁好像相差无几……而泰亲大人已经升为阴阳寮首席长官……中纳言大人应该比他们更为年长……所以……”从没有人深入想过的问题一旦得出结论,就总会产生令人感到可怕的后果。

    “他好像至少也该……”

    轰轰轰——一道霹雳迎头而降。

    “二十一比我更年长?”

    想象着好像小猪一样,总是穿得圆滚滚笑容甜甜的成范,竟然比自己要大的这个事实,高仓宫遭受了绝对在意料之外的打击。

    而也正是因为这样,即使至今还没有成亲,法皇信赖的近臣成范卿想要收养一个女儿的事,也就显得并不怎么可疑了。

    “兄长和天照大神是夫妻。”酒席当日,左京一个人念念有词地盘算,“狐狸认兄长为父亲,也就是说,天照大神便成了狐狸的义母……”

    伊长一旁接道:“狐狸拜成范为父,为的是方便进宫。要是她真的再次进宫,与上皇结缘,天照就成了皇家的岳母?”

    “……”

    因为深想下去,实在太过可怕。两个人只是相对干笑,呵呵呵呵,各自把头转向左右,假装成从来没有提过这个问题。

    而重新起了名字,叫做“小督”的狐狸。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变为了成范家的女儿。话分两头,且说,失去了葵姬的皇帝,整日闷闷不乐心情寡和。德子娘娘想自己好心驱妖却落一个嫉妒之名,心里也颇为不痛快。便对友近说:“听说中纳言家有一个女儿的事,是不是真的?”

    友近说:“听妹妹们说,是个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说什么养女,我看根本就是中纳言自己在外面生下的女儿吧。”德子娘娘言之凿凿,“男人都是这样!”说着突然想起友近就是父亲在外面生的女儿,只得讪讪咳了咳,转了话题,“既然是绝色佳丽,又出身良好,不如把她招进宫内吧。”

    因此这件事,可谓有几分莫名其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由中宫娘娘与友近驱出宫内的狐狸,只是换过身份姓名,就又被她们接入了宫里。

    站在开满藤花的架下,风雅艳丽的少纳言伊长,狭长的凤眸半睁半闭,对着被迎上以绸缎结花的牛车的狐狸,状似漫不经心地撂下告诫:“所谓——‘蒙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和情谊浅薄的人类结缘,可是要小心哦。”

    牛车的窗纱撩起,俏皮的狐狸拉下眼皮吐了吐舌,扮一个花哨的鬼脸,随后以袖掩唇只露出一双眼梢微吊的眼眸别有意绪地回道:“那是少纳言大人自家的经验吧。嘻嘻。”

    “小督会得到陛下的宠爱吗?”

    “兄长,你应该想的是,如果她再次曝光的话,连我们也难以脱罪的事。”

    “如果小督为陛下生了孩子,会是小狐狸还是人呢?”

    “兄长……你的脑袋为什么总和常人不一样呢……”

    而就好像为了验证成范的先见之明一般,入宫的小督,不久,就传出了孕有龙胎的信息。而于某个风清月凉的夜晚,妃子小督再次凭空消失在了宫中。

    皇帝异样悲伤,命人四处察访,却终究全无踪迹。听说后来有人,在比睿山一带的地方,见过状似小督的女子。

    泡影一般风雅的恋慕,人类的那方纵然铭心刻骨,而狐狸的那一边……

    “呀呀呀。”用袖子挡住面孔的狐狸,露出弯弯如月牙的眼眸说,“那只是、报恩呀。”看来不劳少纳言的操心,新时代的狐狸,已经更懂得要如何保护自己。

    霜月夜前,乘风来到樱町的访客,笑嘻嘻地在门前留下了装满乡间瓜果的篮子,其间,还有一个浑身赤裸仅用大片树叶包裹的小小婴孩儿。偶尔,会在头上冒出毛茸茸的白色狐耳。

    “请帮我养大这个孩子吧。以人类的方式。PS:那些果子,就当作是报酬好了。”面无表情地念完写在树叶上的信件,左京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上,正把孩子抛高高玩得兴高采烈的兄长。

    “哈哈哈,左京你看,是小公主,小公主。好可爱呢。”

    “是啊……”又回头,看了看几个果子,抬头,拢袖,算计照顾一个小孩子成年的费用。左京不由得深深蹙起眉毛,陡然将手中的信件用力揉碎成纷扬的雪花。就好像狸猫会用树叶变成金币那样……

    狐狸的报恩也果然……是一件难以揣摩的事啊。

    绝对不要施恩与狐狸。翌日,樱町府内就增添了这条家训以及会哇哇啼哭扰人清梦的小小幼女,也就是后来的范子内亲王……

     正文 第九章  霜月祭

    这一次的主角,是常年累月为哥哥大人操心,因而一直无暇料理个人终身大事的单身贵族——左京大人。

    “把成范用来当这种事情的挡箭牌,连我这个好朋友也会为之泣下呢。”

    而一直以来,藤原家的好友,伊长少纳言,似乎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

    “就算没有迷迷糊糊的成范作为拖后腿的包袱,从头到脚异于常人的左京,还是不会受女性欢迎!”狭长的狐狸脸在金边扇子的遮掩下,带着点略含得意的眼色,而得出的结论,纵使是事实真相,也会引得当事人心中不快。

    “我哪里异于常人了?”

    手捧茶盏短发披肩手带佛珠脚穿麻履且面无表情的青年,毫无自觉性地发起反击。

    “问题一:你是僧侣吗……”

    同处值宿的年轻官员之一,抢在伊长之前颤抖着提出了内心盘恒已久的问题。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傻话……”

    以优雅的动作翘着尾指喝茶的青年,一脸冷静地把人家慎重的发言当作了笑话。

    “那你为什么留着这种只有平家秃童和尼姑才会留的发型?”

    摸了摸自己乌光水滑的及肩半长发,带着过分安详而接近狡诈的微笑,左京眉眼弯弯地回答:“因为我适合啊。”

    众人:“……”

    既然当事人自己都有了这种程度上的觉悟,作为他人人生中的路人ABC,自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于是,上有当朝法皇的庇护,中有天皇陛下的垂青,下有同僚们的“理解爱护”,左京今夜也依然顶着满朝公卿中独此一份的尼姑发型。分明不是僧侣却短发垂肩足蹬麻履身着紫色宽幅外褂姿态优美飘逸地提着内嵌纸烛的灯笼,与好友伊长在轮值结束后一并踩着夜露返家。

    “最近宫内相当宁静。”浅月色带有素横条纹的袖子提着隐隐发出淡绿色的灯,为了迁就友人,而同样选择步行的少纳言,不知道是真心享受眼前的安宁,还是唯恐天下不乱地笑着说。

    “呵呵,那是少纳言的想法呢。在我看来,扰人的事却是接二连三惹人头痛。”单手支颐,想到了自家兄长奇怪的招惹是非的体质,作为血统最近的关联人——左京大人有诸如此类的辛苦抱怨,也是理所当然。

    “呀,真少见。是作为固定被拖下水的角色,而引发的抱怨吗?”

    “不,是身为整理家计簿而头痛的主妇的辛苦谈。”

    就这样,在岔路口要分手的时候,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主妇烦恼的青年,转身之际用眼角余光斜瞥到了影影幢幢的平民夜市。

    “啊啊……宵禁令还没有完全执行吗?”

    “不要这样不通人情嘛,大人。”有着狭长的翡碧猫眼的同僚,趴在他的肩上,用宽大的袖子轻揽着他耳语,“这……也算是新尝会的余庆嘛。”

    “提到新尝会,我就想起了烤栗子……”以不同的意义再次啊啊地抗议起来,左京伸出食指抵住太阳穴的位置,“拜它所赐的后遗症可是牵连甚广。”

    “都是因为左京对女性不感兴趣,才无法体察,狐狸小姐的一片深情。”

    “那么真希望狐狸小姐能选伊长大人的宅邸作为落脚之处啊,呵呵。”

    “……总之,我先告辞了。”

    “一说到这种对自己不利的话题……就逃跑……真是,像谁呢。”

    看着同伴笑眯眯地举着提灯掩口离去的样子,左京丝毫没有发觉所谓狐朋狗党这些话之所以有道理的依据是因为人们总会物以类聚。

    “还有哦。”背影微顿,学着平民的样子往头顶遮了一块长布的伊长,足尖轻点转过侧颜,在越发深浓的夜色中提醒朋友,“平民们也有自己的乐子哪。不要去打扰人家的呦。”说着,放在唇间的手指还装模作样地敲了敲。惹得左京一阵恶寒。

    “我才不会……”去呢。后面两个字随着朋友的背影飘飘摇摇地消失在夜影中,也变成了口唇间无形的声响。

    “我可不是为了和伊长对着干。”这样说着,转身,“也没有殿下那种有关平民怎样过节而产生的低俗好奇心。”左瞧右望,看看没人,把袖子扎起来,“只是想到说不定这里卖的点心会更便宜……”小心地把灯笼别在背后,藤原家的左京,一个负担家计的主妇的烦恼论者,走向了所谓平民间的物品交易夜市……

    大概是宵禁令的缘故吧,交易中的夜市有着异乎寻常的安静。有衣衫破损的妇人头上盖了布巾摆了一地奇形怪状的东西。左京揉了揉眼睛,始终有点看不清。也有牙齿掉了几颗的老爷爷举着莆扇,拖着轻轻悠悠的嗓音发出好似叫卖般的吟唱。

    擦身而过的人群,也有衣着艳丽的男女。左京逆流而行,间或低头看看,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也和兄长,一起去参加过民间的祭典呢。

    “这位公子,要不要买样宠物?”简陋的小推车上,穿着平民衣装的青年,双手揣袖,露出门齿地讨好笑着,拿出了揣在袖中小小的竹箧箱子。

    “宠物?”

    “比如小鸟呀、小狸猫呀……”

    细长的眉毛开始颤抖,左京的大脑飞速转动。眼前陡然出现的画面是黄太郎无耻夸张的笑声,白狐狸巧笑倩兮的弯眸诈笑……眼睛转成拉面里的漩涡状鱼板,几乎是立刻就举起双手在胸前交叉划过做出坚决拒绝的姿态。

    “最讨厌动物了!”

    “呀呀,真可惜啊。很好吃的……”

    青年摊贩一副真心惋惜的眼神,那个揣着衣袖的姿势和呀呀的口头禅,一瞬间让左京想起平常焦不离孟的友人,因而更加具有决断力地握紧拳头转过身体。

    藤原家训第一条: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不要拿可疑人物的东西!

    可是……啊啊……?

    走不动?

    左京瞪大双眼。后背陡然僵硬,不、不会这样老套吧。他和兄长不一样,没有那样的灾难灵异体质好不好?

    好担心好后怕地一点点回转过身,想察看一下无法走动的理由究竟是中了哪路邪魔设下的妖法……

    一双手,正牢牢地捉住他斜插在后腰的灯笼呢。

    “哎呀,买一个嘛,买一个就好哦。只要拿你怀里的红豆馅点心来交换,我就送你一个箱子呦。”热情的青年仍在极力招呼。

    什么啊,原来是他啊。擦了擦额上冷汗,被纯物理性的原因拽住,好过莫名其妙的理由。心里还是多少有点鬼七鬼八,来不去思考对方如何得知他怀里揣的茶饼是红豆馅这个问题……

    “真的只要交换就好了?”

    “嗯嗯,这里是以物易物的集市哦。客人。”年轻人笑眯眯地露出牙齿,“钱那种东西,对我们是行不通的。”保持不变的表情,掏出从宫内带出原本想要孝敬哥哥的茶点,看着年轻人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一副乐得手舞足蹈的表情,又说请他在车子上随意挑自己喜欢的东西,还真是搞不懂这些平民的物价标准。

    当下只想快点离开这越发觉得别扭的地方,低头瞧瞧,大大小小的竹箱里,果然装着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夜深看不清,只能看到一双双或尖或圆毛茸茸的耳朵……靠近车子最边沿处有一个格外小巧的竹箧,应该就是适才被这个青年叫住时,对方从袖子里掏出来招睐生意的那个。

    “呀呀客人,你选了那个啊HOHOHO。”

    笑得真是没有品位啊……满头黑线地想着,急急忙忙地揣了箱子转身。在一串串不时挂起的灯笼的映照下,快速离开了夜市。

    “呼——”

    走到小路上,才停下脚,举袖擦了擦额角。

    “藤原家训:不到陌生的地方去,果然是有道理的。因为啊……”骤然显露主妇本性地举起手边的箱子,“一定会被要求买本来不想买的东西啊!”

    小时候呢,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事。

    和兄长两个人偷偷去夜市……那时候平安京的宵禁令还不是很严,常有平民三三两两地摆些东西出来贩卖。

    “左京、左京、你看这个好漂漂哦!”

    天下第一可爱无敌的兄长大人就会两眼发亮地拽着人家大婶卖的花布,兴奋得脸红通通地对他抬头。

    (小时候……也是左京比较高。)

    “还有这个,亮晶晶的耶!”

    总之呢,成范就是喜欢会发亮又很闪的充满地味儿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庸俗货。左京仔细想了想,骤然发觉,高仓宫也很符合这个定义……

    不过那个时候,最后买回去挂在兄长颈上的项链,却被母亲大人发觉是假货。还被严厉地训斥了。

    “但是,很开心呀。”

    在沮丧的自己旁边,兄长用一个微笑,就轻而易举令自己再次释怀。

    兄长呢,有着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价值观。从小的时候起,就有点想要守护,又暗自钦佩这样的兄长。

    “哪,左京,你买这个吧。”那时,在夜市上,兄长忽然指着一样东西,瞪大圆圆的眼睛,宣告般地那样说。在小巧细细的竹笼里,有着发出细微光芒的萤火虫儿。

    那时明明还有许多其他的小动物在卖的。但是兄长却用那种替他做主般的口吻,要他买了那一笼萤火虫。

    低头瞧了瞧手中同样编织细巧的竹箧。用指肚拨开小门,却看不到里面有生物存在的迹象呢。

    “喂……”

    后腰又传来了适才那种被抓住的力道,伴随的还有轻不可闻细微的少女声音。回头,看到的是刚才那双一模一样的细腻嫩白的手。说不定刚刚拽住自己的就是她吧……那个小贩怎么可能有这样纤丽的手呢?

    这样想着,抬起头,面前站着的是约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单薄的和服,只有及膝的长短……是贫家少女的打扮吗,仔细看,衣服却又有着细雅的白色花纹,腰上束了在深夜里看,非常夸张的红色腰带,在腰后打成大大的结。额发和眼瞳都异样漆黑,只有脸苍白得像随时会消失在夜色之中。

    “小姐,有什么事吗?”左京保持不变的笑颜,微弯下一点腰。

    少女张大亮亮的杏眼,拖起他的手,放在颊边很甜蜜地蹭了蹭,仰起下巴露出开心的笑颜。

    “灯……”

    细细的手指,指着左京插在后腰上的灯笼。

    “这个?虽然想说你想要就拿去好了,但是这个呢,是我的朋友送给我的。要是搞丢了,他可是会罗嗦嗦的哦。”左京笑笑地把纸灯笼重新挑高,“那么、你想要去哪里呢。”

    “我住在京城的护城河边。送我回那里,就可以了。”少女细细声地说着,乌黑清亮的眼眸水光溜圆。

    于是左京左手举臂,挑高了灯,让少女站在里侧。

    “你叫什么名字呢?”

    与第一印象不同的,少女很是活泼。一路问着各种问题。

    “虽然也有本名,但是大家都左京左京地叫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呢。你也,叫我左京就好哦。”

    “我叫萤。”

    “啊?”

    左京揉了揉眼睛,只是再转一次身的工夫呢。觉得后面跟随而来的少女好像长大了一两岁,脸蛋略尖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低柔。

    “只有你一个人住在河边?”

    “不会啊。有爷爷、妈妈、还有姐姐和弟弟。”

    少女靠近了一点,带着天真气息的笑颜,又让人觉得无法抗拒。

    NN年都没有交过桃花运的青年——因某种缘故不能提起真名,通称左京大人,陷入难以言喻的奇妙境界,莫非,今晚就是转运之夜?

    走在后面的文静少女,不知何时开始与他并肩而行,随后又走到了他的前面。拉扯着他衣袖的手指,频频回首微笑的容颜,包括不知不觉一点点越加变长的秀发……等到了柳树婆娑的河的浅岸,少女已经变作了窈窕妩媚发丝细柔的女郎。

    “那里就是我的家。”萤伸出手指,指了指河滩。

    左京依旧欠缺表情变化地保持着不变的笑颜望去,河滩边金光闪闪,好像有谁自半空倒下一杯金芒烁动的星月之沙。

    无数细小的光点在空里烁烁舞动,变作七彩虹桥。

    “呐。”女孩子拉住他细长的手指,“我们也去吧。”指住天空烁动的方向。

    “抱歉呢。”也只能这样说了,虽然从一开始就察觉到少女并非人类,但是……“我们并不是同类啊。”只能用保持着笑颜的面孔,摇了摇依旧提着灯盏的手掌。一定,是因为这一盏灯,造成了萤的错觉吧。

    霜月微凉,已经是最后一季的萤火虫了。

    “快点去吧。”他低下头来细声细语地劝告。因为他知道,萤的生命,是出其不意的短暂的……

    就像那一年,兄长指着小摊上摆着的竹箧说:“左京,你买这个吧!”

    那一小笼萤火虫儿……只发了一个夜晚微弱的光亮。然后沾着翌日清晨的露水,像熄灭的蜡烛变作燃烧殆尽的生命。

    在唯一的那个夜晚,左京和成范,在院子里,放飞了全部的萤火虫。那些小小的光点,就在樱町宅古老葱茏的草木间,嬉笑玩闹。变成了,可以在温柔的手掌间流动的星沙。

    一直跑啊闹啊,和兄长相互追逐。不过总是容易困倦的兄长就像小小的孩子一样,很快睡着了。而左京,却在那之后,在自家院落的草木间,邂逅了赤脚的小少女。

    “我叫萤。”

    “我是左京……”

    “好奇怪的名字呀。”

    “因为真正的名字不能说。”

    “不敞开心扉的话,就交不到朋友了呦。”少女微微笑着,背着小小的手。那是生命短暂的萤火虫儿,不得不热烈的生活方式。但是,有着绝对不可以说出真名的理由的左京,却只是天真地笑着请求:“可以陪我一起玩吗?”

    “好呀。”

    一个夜晚的捉迷藏,却是某个生命全部用来发光的时间。

    第二天醒来以后,看着院落里死去的萤火虫儿,左京伤心地哭了。

    “左京为什么哭呢。”兄长微笑着问。

    “因为萤不见了。”他抽抽搭搭地说。

    “就是知道会这样,所以才买给左京的。”有着不可思议氛围的少年的兄长,这样举起手指封住口唇。

    “为什么?!”

    “因为、左京是非常温柔的人来着。”成范说着他自我流派的理由,对于只有一个夜晚的生命的萤火虫儿来说,被左京买走,会比较幸福吧,“能在最初以及最后,与你相遇,对那位小姐来说,就是一种幸福哦。”

    甜甜微笑的兄长,大概没有想过,被留下的人会伤心的事吧。不过那是因为,兄长就是那种偶尔会站在妖怪那一边的人啊。换成是对他自己,也是同样。

    “不行呀。”

    但是成年的长大了的左京,却已经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他微笑着低头,用手摸了摸萤异常丰厚的头发,“要去找你的同伴哦。霜月最后一个夜晚,要和它们一起飞舞,会比较幸福。”

    “但是,我喜欢的是你呀。”

    女孩子娇憨的面孔有着清冽纯真的眼眸,握住左京执灯的手,摇了摇,露出了好像很久以前院落草丛中钻出的小少女精灵甜美的微笑,“你的光,比较温暖哦。”

    歪着头露出笑容的萤火虫儿,是单纯而又凛冽的生物。一生就只谈一次恋爱,从孵化到死去,就只尽情飞舞那样一个夜晚。

    “真是任性的生物呢。”

    被打败一般地笑了。在柳树下拥抱住少女纤细的腰肢,拨开丰厚的额发,烙下纯澈的一吻。浅浅的河畔边,只有一个夜晚的情缘……瞬息之恋。

    “所以,我啊,对女性果然……非常棘手呢。”

    树影婆娑之下,射来一地摇荡如水面的月色。在左京及肩的发尾处镶上一层流转的银光。宽大的衣摆在夜风里悄然鼓荡,拖下只有一个人的寂寞身影。

    而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用手支住披在头上的一方布匹,有着翡翠眼眸的青年,正站在树梢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微微扬起细柔的嘴角,仿佛预言一般地轻轻说着:“呀呀,所以不是警告你了吗?不要去打扰妖怪的市集呀。”又生气那样微微挑眉,对着树下正推着小车走过的某个黑影质问,“你刚才的买卖是欺诈吧。用那种马上会消失掉的东西,露水一般陡然使人悲切的生命,从我朋友手中骗走了红豆馅的点心呢。”

    “呀呀,我也只是用‘点心’交换了点心而已呀。”

    有着相似口吻的黑影弯起狡黠的眸影,俏皮地留言后,在树洞处一晃不见了。

    “所以说,左京大人,还是没有成亲的打算吗?”

    “果然是要照顾你家……兄长吧。”

    下一个轮宿日来临的时候,照例拿来配茶的谈资,依旧是永恒的单身贵族左京大人没有逸事的这桩逸事。

    “才不是这样呢。”唯一唱反调的人,也依旧是身为左京好友的少纳言伊长,挥动着绘有牡丹的扇子,对着栏外明月眨一眨隐匿在弯曲刘海中的翡碧色眼睛,“是这个人自己的桃花运,特别的差吧。”

    “哈哈,少纳言又开始毒舌了。”

    “所以我就说嘛……”单手支颐托起侧腮,美男子烦恼地转过脸来面对书外,“当我说真话的时候,就没有人会相信呢。”

    而话题的当事人本身,照例眉眼弯弯地打开油纸小包,偷偷包好准备拿去孝敬哥哥的宫内茶点。看来他单身的日子……

    暂时还——不会结束。

     正文 第十章  屏风

    法皇所居住的僻静宫殿,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桩事情……

    年轻的僧侣,从做法事的大贵族那里,得到了一样精美华雅的馈赠——一扇描绘着京都风情的木刻。

    僧侣觉得,这样礼物过于奢丽,与出家人的身份不相衬。又想到法皇因上皇退位的事,一直心情郁结。就让人搬到法皇的屋子里,作为摆饰。

    也成为了此次事件发生的起始缘由……

    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自从新皇登基以来,平相国就升级成了天皇的外祖父,权贵更盛。墙头草一般的朝中诸位,忙着巴结新的权贵。上皇所居的院室内,一时门庭冷落,连唱名的武士也没了,处境颇为凄凉。

    一向过惯了此种生涯的高仓宫倒是完全不觉有处境有任何改变。只是如今没有人再三天两日召他入宫,他反到落得一身自在。

    像他这种特例,偶尔,有上殿资格的武士们相互闲聊,都说以仁亲王此人一向别有肺肠清高寡和与众不同。

    今日,这位久未登场的贵公子,也以标准美人卧的姿势,单手支颐,另一手横搭竖膝把扇子甩得啪啪响,“如何?车子还没有修好吗?不然你看这样怎么样,信连?早秋日和,天高云暖,我们二人以步当车,就步行去樱町好了!”

    而一向性格古板,在小枝细节处分外执拗的侍卫,则双臂交加眉头紧蹙抿紧唇角摇晃着束在脑后的马尾,“属下从来只听说小春日和,天高云薄。如今霜月已过,气温骤然下降。樱町已不再是平安京的当期景点。何况堂堂亲王殿下,连一辆车辇都坐不上,步行出门,任人指指点点,简直就是奇耻大辱!难道您连基本的自尊心也没有了?”

    “自从家中的牛车被拉去修理之后……你每次都以相同的借口阻挡我出行(泪花飞溅)。”某人小兔样伏趴席上用哀怨的目光透过袖口一副控诉“你虐待主人”状。

    而作为回击,仅仅是挺直腰杆,说了一句“身为一个十年来没有领过薪奉的侍卫,我完全有说这番话的资格”的侍卫大人,堂堂正正凛然回瞪的目光,就使彼时尚且气焰器张的主人完全沉默到了北冰洋,变作了——沉默的羔羊。

    面对消沉了的主人,信连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连陛下都已失势的年月,中纳言大人一定也会为在朝中站稳脚跟而努力奔走吧。作为陛下兄长的您,在这样的敏感时局,跑去打扰,是会给人家带去麻烦的。”

    “二十一才不是那种人。”某亲王殿下收起伪装的小兔子嘴脸,恢复了懒散且无神的状态,斜乜一眼,“就算是信连你这样说他,我也是会生气的哦。”

    “既然对于朋友都有着难得一见的维护之心。那么、去探望身为手足的陛下,难道不是您眼下更应做的事吗?”有着为人正直、善良质朴、遵守礼法等优点的侍卫,眉梢微蹙,稍许有点抱打不平意义地提出了难得一见的个人看法。

    “什么啊?”高仓宫不满地嘟囔,“说陛下现在失势的人是你,要我去探望他的人还是你。真搞不懂你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

    左手握紧了佩剑,手背同额角一并青筋迸突,“我的意思是,虽然不能连累他人,但身为兄弟的您,却有着要尽人礼常伦的义务呀!”

    “也就是说,虽然平常从来没有因为是陛下哥哥的身份得到什么好处,现在他倒霉了,却反而因为我是他哥哥而必须去表现亲情?”某人质疑得很委屈、很受伤,声调高得很夸张。

    “您终于领悟了,就是这样。”而某人回答得很镇定、很平和、抿成一字的嘴角一如既往含蓄温良。

    于是,今日的信连VS高仓宫,也依旧是以殿下的败阵暂时拉幕。

    “那么,陛下究竟是去哪里的神社临幸会比较合相国的意呢?”

    “常例是八幡、贺茂、春日吧。”

    一帮所谓的墙头草,同时也是朝中最难做人的大臣们,则正在聚头商议有关上皇出行的事宜。

    这个时候,皇帝继位退位,一般都会去某个神社举行例行参拜。本来被迫退位已很凄凉,跟随出行的臣子们却在为究竟选择哪里的神社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大伤脑筋。这也算是平安京固有的怪现象吧。

    “但是贺茂那边的斋宫和八条女院的关系太近……”

    “嗯,听说大明神属意的是源家的子孙……”

    “嘘!这个可不能提。不过日吉神社又怎么样?选这个,总万无一失吧。”

    “法皇曾经临幸过日吉,这次该选其他神社……”

    “那么,就干脆严岛好了。怎么说,那也是平家所推崇的地方啊。”

    眼见有人说出了在列大臣写在内心的答案,大家也就“对啊对啊”地附和一番,算是将例行出巡的地点盖棺敲定。

    消息一传出来,山门的僧众却又不干了。只管嚷嚷说,陛下临幸哪有跳过山门七社而去严岛之理,还闹着要去抬神舆。

    山门七社的僧人多是武僧,距离平安京又近,素来喜欢闹事。平相国对他们也很头痛,就派人去传话说此次临行途中也会去比睿山探望法皇,这才安静下来。

    一半算隐居,一半算幽闭,过着落落寡合生涯的法皇,意外听到了能与上皇见面的消息,十分欣喜。以陪在法皇那边的友近的说法形容就是,从出行的半个月前开始,就扳着手指计算日子了。

    “友近啊,他们有没有准备栗子馅的点心?那孩子从小喜欢吃栗子。”

    “知道了啦。”

    就算贵为一朝之首,在少女友近的心中,法皇不过也只是一个孤单的老爷爷罢了。眼看着老人家为了儿子到访的事而团团转,也只能抱着双臂足尖点地姿态不雅地感叹一声人生的不公,以及可怜天下父母心而已。

    开头所言的那扇,就是在这个时间左右,被送到了法皇的屋子里。几乎也在同时,法皇殿内就发生了可疑的事……

    “夜里走过的时候……听到了嬉笑声……”

    “不会吧……上院心情不佳,应该是哪里跑来的孩童。”

    “有人半夜偶然起夜,看到殿内亮着灯,还有丝竹音乐。偷偷走过去观窥,见到在举行盛宴哩。”

    “听说宾客如云,美女如梭。”

    “好像是个发长七尺面色青紫的长舌鬼。”

    “是过世的老禅师在对法皇讲道……”

    诸如此类的流言,口耳相传,终于传到了友近的耳中。

    “……岂有此理。”以小指掏着耳朵,近来颇有些万事疏懒以近似大智若愚的平友近,兴趣缺缺而又匪夷所思地蹙紧眉头,“出家人还这么爱嚼舌根。”

    而负责照顾法皇起居的另一位大龄女官,则略微有些心惊肉跳。

    “现如今是佛法末世,真是出什么事都毫不稀奇。何况无风不起浪,想是总有些原因吧。京内诸人现在对法皇毫不关心,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就不好了?”

    友近道:“既然如此,那今晚我们就不要睡,等着看看,究竟会出现什么山精野魅好了!”

    到了当夜,二人就抱了棉被,铺在法皇寝室的隔壁。隔着一层薄薄的拉门,女官怕得牙齿格格作响,“若真是来了山鬼要怎么办?”

    友近背后插了弓翎,换上了巫女的白衣,亮丽整齐的头发在脑后绑紧,俨然一副小武士的模样,背挺得直直的紧靠着侧室的门。此时听到女官的问话,白皙小巧的下巴一扬,傲然冷静道:“那就杀了吧。”

    心言真不愧是平相国的女儿……连眉毛也不皱就说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话。看着把交叠的双手凛然放置在竖立地板的长弓上的友近,女官打了个哆嗦,一面探头探脑借由拉壁的缝隙向隔壁探看。

    法皇年纪大了,一向早睡早起。这日隔板偷窥,却发觉原本帮忙铺好软褥退出来时以为已经躺下的法皇,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因为是背对,看不清颜面,好像只是盘膝坐着的样子,并没有任何不对劲。

    “大概是要为上皇的平安念经祈福吧……”女官一边出神地念叨着,一边回头与友近闲聊。却看到适才摆出一副神气貌的友近,保持着以手抵住竖地长弓的姿势,双目紧闭,手腕上的红带子玎玲玲地垂着,人竟已低头睡了。

    而这时走廊上好像响起了有什么行走的声音,女官害怕地向友近的方向靠去,一面拉过棉被从头到脚地罩住了自己。她听说鬼怪多半眼神不好,要是看不到有人在,就不会加害。

    于是整夜躲藏在被子里,头也不敢露出来。不时听到有忽而尖锐忽然低沉的窃窃笑声,就这样提心吊胆满头大汗地过了一夜,次日听到鸡啼,才心惊胆战地探出头来推醒了身侧的友近。

    “唔?”还有些睡眼惺忪,友近揉着眼角瞧着平日注重仪表的女官,额发湿湿地粘在额角,不禁有些奇怪。女官则埋怨她说:“你睡得好死,难道都没有听到整晚鬼叫?”

    友近疑惑道:“我自幼住在山海之边,海浪风声永无歇止,睡眠太轻,岂不是要夜夜难眠?不过,昨夜有什么诡异之处吗?”

    “光是听已经吓死人了,谁还敢去察看?”

    女官脸色惨白,回去就提笔给京内诸人送信,要他们派武士来为法皇守夜。当夜搬离到最远的殿室,死也不肯再睡在此间的宫殿。

    友近心里不以为然,然而法皇的神色果然变得不好,从这日起,一天天憔悴起来。友近胆大,且不信鬼神,晚上照例背抵拉门,以手撑住竖立的长弓,守在外面。这次她瞪大眼珠,熬到半夜,才昏昏睡去,但依旧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看见。

    “根本什么都没有嘛。”

    这样宣布后,却被众人责怪。

    “每到半夜,这屋子必有古怪声响。师父说,这是鬼怪。正要命人为法皇颂经呢。”

    “已经不是一两个人看见过了……真可怕啊……法皇被诅咒了吗?”

    诸如此类的声音出现后,友近更加生气。于是打定主意,今晚绝对不睡。跑去找了些能够提神的草叶,泡水饮了。是夜瞪大双目凝视黑暗彼端,发觉法皇除了改变了睡觉的姿势,此外也没有什么不对,屋子终夜静悄悄,也没有任何人来过的迹象。

    友近百思不得其解,翌日双眼遍布血丝。

    而此时宫内先于上皇的到访,来了其他官员,正是险些成为她夫婿的中纳言藤原成范卿。

    话说成范好好待在京内,忽然接到藤原关白的召唤。

    关白大臣类似于中国古代摄政辅臣,本为天子之下一朝首辅。只是如今平家独揽天下大权,这关白之位也就形同架空。每日里,只能闭门索居,对朝中大小事宜索性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只是有关法皇的诸事,素来由这位大臣一手操办。接到了法皇宫女官的书信,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只是他地位敏感,亲自跑去法皇处,容易给平家造成他们聚众密谋的误会。左右权衡,果然觉得,还是由与平家有着种种微妙关系的成范去做比较合适。

    “如今天下不定,佛法势微,就连法皇的离宫,似乎也出现了妖物作祟。纪伊夫人写来书信,内心很是惶恐。此番上皇临幸,中纳言你就悄悄跟去,提前做一番布置,顺便察探详情好了。”

    因为以上,所以以下。

    “砰!”友近稍嫌暴虐的拳头完全不在意礼法地砸上了成范看起来就很白痴的额头,“什么叫因为以上所以以下啊!你给我好好解释这是怎样的状况嘛。”说着,很有气势地伸出手指,逐个点向中纳言背后好似女儿节娃娃般一字排开的左京、伊长、高仓宫。

    “笨蛋殿下!你和这些人加在一起出现在这里,被发现的话,就和密谋没有任何区别嘛!”

    “哇哦,这哪里是平家的公主应该讲的话!”

    “不好意思,如今俺呢,是法皇宫里的人。”

    “明明已经学会了宫中的礼仪应对,为什么偏偏和我说话就又使用那种粗鄙的语气!”

    “既然看不顺眼,那就回去啊!咧咧。”用手扯住嘴的两端,吐出舌头扮着难看鬼脸的平友近,以及满面通红剑拔弩张的高仓宫,看在诸人眼中,变作了因充满诡异反而相对和谐的异样画面。

    “公主和阿贵……看起来好相配呢。”

    回应成范小口圆张天真的一句,是高仓宫以失意体前屈的姿态蓦然栽倒,好像受了莫大打击被肉眼看不见的长矛刺穿心肺一般地满面沮丧了起来。

    “闲话少讲!”友近拿出剽悍气质,抬脚踩在无辜摔倒的高仓宫的背上,“你们这么多人私自跑来这里,究竟……”

    “放心好了。”左京笑眯眯伸出食指,“我们已经和贵兄长,平家的右大将打过了招呼。”

    “怕这边过于简陋,上皇来了没有人招呼嘛。”伊长挥挥纸扇,“我们也只不过是来充充门面的。”

    “不过法皇宫有妖物作祟一事是真的吗?”成范提出问题关键,如果真是这样,恐怕连上皇的成行都会化为泡影哩。

    “问题就是——”额发剪得齐齐地覆在额上,露出一双弯眉的友近难得局促,半晌才张口大声答,“我完全就感觉不到!”

    啊啊,说出来还是觉得好可恨。友近暗中握拳,果然是巫女失格?难道她的灵力连普通人都比不上?

    “虽然寺院的僧侣啊、纪伊夫人啊、还有守院的武士啊,都说法皇屋内深夜传出响动,杂七杂八每个人说的也不一样。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要相信谁好了!”

    面对难得以颓唐姿势蓦然伏倒的平友近公主,众人面面相觑。

    “那么,请法皇换一个房间。今晚我们就聚在那里看看到底会有什么出现好了。”

    于是,夜晚再次来临时。将法皇的被褥悄悄转换到另一座殿室。樱町三人众外加殿下和友近,点了纸烛,围坐在法皇的寝殿。

    糊了白纸的格窗,沙沙作响的院落里的碎叶,包铜的箱子,檀木制的托发盘子,放置在拐角处的一扇……没有丝毫诡异的屋子,究竟是从哪里会出现鬼怪呢。众人呵气连天地等至半夜,索性在高仓宫的建议下,点了烛火,开始玩百物语的游戏。

    翌日,熬不得夜,又靠在墙边睡着的友近醒来,见一圈顶着熊猫眼的男人,照例讲着鬼故事,而窗外的阳光早已经取代摇摇晃晃的纸烛,将满室照亮。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吗?”

    回应友近提问的,是顶着熊猫眼的包子脸男人藤原成范无精打采的点头,“如果上皇来之前,不把这件事搞清楚,我们也很难于交代哦。”

    “说不定是人太多了,鬼怪不敢出现呢。”左京歪头沉思,“不如这样好了,今夜大家躲在隔壁,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看看会出现什么。”

    “那么还是留我好了。”成范挺起胸膛,一副“我是哥哥”状。

    “——你不行!”可惜剩余人等,异口同声地驳斥了他的提议。

    “为什么?”他眨眨小狗狗般的黑亮眼眸。

    无情的回答再次迎面打击:“因为你根本分不清妖怪与正常人的区别在哪里!”

    成范:“……”

    于是第二夜,众人依计行事只留下左京。但毕竟不放心,于是把拉门悄悄打开一点,隔壁偷窥。左京一直独自翻阅佛典,随后面冲墙壁盘膝而坐,似乎就以那样的姿势陷入了睡眠。

    成范悄悄说:“这样睡不是很奇怪吗?”

    友近被吓了一跳道:“奇怪吗?法皇大人近来也是这样睡的。”

    众人抛来责难的眼神,“你不觉得奇怪吗?”

    友近嗫嗫道:“可是我经常都是这样睡啊。”

    “……你是严岛出身的巫女啊,普通人应该是不会以这种好像修行一样的姿态入眠的吧。”

    “原来如此。”友近因为自身习惯而难以察觉有任何不对的事,却在“所谓的普通人”——樱町众人看来,透着一股怪异。

    翌日,大家问左京:“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坐着就睡着了?”

    左京双手交握十指交缠,双眸兴奋得闪亮亮,“我看到了来自中国的特制茶具,青瓷细腻描绘着红梅图案,精致得难以形容!所以就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

    “啊?”众人满面黑线,“茶壶妖怪?”

    于是,马上,将整间殿室内的茶具、瓷器、甚至茶叶和花瓶都一并清理干净。

    “感觉不出什么妖气。所以应该是气息非常微弱附于器物,或者根本与物品化为一体的精怪才对。”清理大队的总指挥长——伊长,将一头微卷的秀发用从友近那里借来的手帕绑在颈后,捏住细巧的下颌闭目沉思,一边歪头指挥众人忙忙碌碌地更换房内器物。

    “那么,现在可算安全了吧。”难得做一次体力活的高仓宫,累得连呼带喘地扶腰质问。

    “应该……安全了吧。”没有什么底气地说着,伊长回眸瞧了一眼安静静的屋子。

    而此时,外面忽然喧闹起来,僧侣们跑来跑去,说是上皇的队列来了。连成范等人也赶忙整装出去迎接。只有高仓宫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便独自躲藏在法皇的房间里。

    外边法皇与上皇久未相见,一时感慨,有说不尽的肺腑之言。而高仓宫独自躲在室内,相形之下,还是有少许凄凉……

    他托腮而坐,英俊的面容欠缺表情。只是困倦般地用手支住头。弟弟被迫退位,父亲隐居的生涯也不够如意,这些过于复杂的事,从来不被允许和他扯上关系,所以他早就习惯了置身事外。

    室内有一炉香,正幽幽地飘溢出缕缕烟雾,出神地凝望着某一点,忽然嗅到了似曾相识不同于香炉的甜香……深翠色的衣袖正从宛如深碧色湖水的内伸出,来不及诧异,有如湖中深藻般的缦绿长发滑滑的流涌出来。加了密密褶痕的唐装衣袖上印着色泽淡雅的花朵,小瓣小瓣清香盈塞。

    “荚丸……”

    童年的名字被出乎意料地唤出口。也像一幅画一样在眼前展开的衣袖以及如玉的双手,那是母亲所给予的无限温柔的怀抱。

    视野宛如脱离了自身的限制,好像站在梦境之外的角度附瞰三十六度全景般的甜梦。小小的孩童正哭泣着跑向母亲的怀抱。

    “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

    “谁说的,母亲和八条女院,都好喜欢荚丸。荚丸,我带你去女院那边玩好不好?”

    “不好不好,荚丸要和母亲大人在一起。”

    “不可以说这样任性的话哦。”

    “为什么?”

    回应年少的孩子大声的质疑,是年轻的母亲温柔得像水一样的手,轻轻抚过头顶,袖上的纱层层落下,捋过额角所带来的清凉,至今也没有遗忘。

    “对不起……”母亲说,“对不起。因为母亲没有能力保护荚丸,荚丸要听女院的话。要是哪天找不到我了,就要叫女院为母亲大人。记住了吗?”

    “为什么,荚丸为什么会找不到母亲呢?”

    “……”那只手沉默了良久,接着把他整个搂了过去,“要听话哦,做女院喜欢的孩子。”

    “嗯……”

    即使不明白为什么,还是郑重地点了头。虽然一直很后悔,如果那天不点头的话,母亲会不会因为担心自己,而留下来呢……

    被当时的皇后建春门院所厌恶,虽然同为皇子,却得不到法皇的重视。弟弟成为天皇的那一天,义母八条女院挽着自己的手,生气地退出皇宫。现在也还记得,那日阳光化为点点碎银,八条女院冷冽地诅咒说:“平家的血统过不了三代,那孩子的皇位一定坐不稳。”

    当时,被她握在掌中的手,生生地打了个寒颤。用孩子的眼睛悄悄仰望,觉得女院的脸变得好可怕。

    长大一点以后,故意纵情声色,或者闭门幽居,希望女院能对自己失望。也成功地,变成了义母眼中的弃将……

    像这种因为有利可图而交换得来的爱,从来不是自己想要的。但是也明白,那是娇弱的母亲,为了年幼的自己能够在宫廷内生活下来,而安排的唯一的一步棋。

    以仁亲王不再是无权无势的普通妃嫔的皇子,而是地位崇高的八条女院的养子……但是妈妈啊……

    “妈妈啊……”

    抱住了怀中泡沫一样,一握就碎羸弱不堪的身躯,眼角流下了许久未曾流出深埋于内心深处属于小小孩童时的泪。

    即使被天下人所弃,即使不具备任何价值。就只有,面前这个属于母亲的怀抱,可以携满他需要的温柔芬芳,带来全部的抚慰……

    “荚丸……”幽幽的叹息,夹含着宠溺,也像弥漫的轻烟一样,甜美地飘溢。

    “殿下!殿下!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呀?”

    “啊?”

    “真是的,上皇都要启程去严岛了呢。”

    高仓宫用力揉揉双眼,站在面前自说自话的是少纳言伊长,左京正在开窗子通风,而成范则抱着什么点心用力微笑着向这边望来。

    “阿贵,你做梦了吗?”

    “嗯……”托腮,望向左侧,那里竖立的上描绘着一位栩栩如生的美女,虽然并不真是母亲的样子,但是望着碧漆色的木刻,他还是微微地笑了,“是一场甜美的好梦呢……”

    虽然,有些淡淡的怅然。

    也许,这屋子里真的有些什么妖怪吧。但是……

    “说起来啊。”将一颗点心塞到口中,成范双颊吃得鼓鼓的,支吾不清地说着,“我从一开始就想问,这个啊,画得真是漂亮呢。”

    “是啊。”左京一脸幸福地接道,“中国茶具的图案真是……”

    “什么啊,明明是樱花盛宴的图案,画得太逼真了嘛!”

    “但是兄长啊,这次你看错了吧。那明明是茶具图鉴……”

    “哈哈,左京你太会开玩笑了,那是我最喜欢的染井吉野樱嘛。”

    “……”

    “殿下!”

    “阿贵!”

    二人异口同声,突然调转过头,“——你来说这是什么?”

    “这个嘛……是深稠的湖水……然后隐隐的可以看到里面居住着龙女吧……”

    “……”

    “也许这就是古怪的真相吧……”伊长猛地握住扇柄,“我要去问法皇大人!”

    “——?那上面画的是不动鸣王尊啊。经常会在夜间显圣,为我讲说佛法呦。”法皇大人如是回答。“原来如此啊。”左京左手成拳往右掌上一敲,“所以不同的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有人说是美女,有人说是鬼怪,我看来是茶具,哥哥看来是樱花。法皇大人笃信佛法,于是看到了不动鸣王尊。也就是说……”

    “为什么我看来这个上面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嘛?”友近充满愕然地保持下巴要坠地的模样。

    “因为那就是的真相。”

    嘻嘻笑起来的美男子,以扇柄挑开额角过长的刘海,“友近公主看到的,才最为接近它的本来面目。住在里的妖怪,只不过是真实地反映出,我们每个人内心正在想的东西罢了。”

    是的,上本来什么也没有,它所反射出的不过是人心渴望的幻象。

    “那么?”成范骤然想到些什么一般,用手指点着唇回转过头,“在伊长眼中的,又是怎样的呢?”

    “这个呀。”学着他的样子,轻点着唇边一粒小痣。肤色雪白长发卷曲的碧眼美男子,“哗”地挥开了悬有金色穗子的扇子,“呵呵,是秘密哦。”

    后来这扇善于迷惑人心的,自然不能再摆放在法皇宫里。就算是对人类暂时无害的东西,但如果怀抱着可怕的内心,它也就等于变成了具有危害性的魔物了吧。

    可是就此烧毁总觉得有些可怜……

    于是,在成范卿愿意收容世间万物的宽广胸怀下,就被安置进了樱町宅深处的贮藏室内。

    妖怪的东西就要放到妖怪喜欢的地方去!

    虽然高仓宫也这么不负责任地说了,但是左京恐怕是难以承认自己的家是妖居的。一直到下一个会闯入贮藏室的有缘人出现为止,就暂且在那里,静静充当遮补破损纸门的家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