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纤纤楚腰总善舞 初遇   
  秋风席卷宅院,回廊边的梧桐树上又有几许金黄的小扇翩然飘落。鲜亮的色泽正得刺目,与朱红色的廊柱、院门交映在一起,红的愈红、金的愈金。
  
  放眼望去,阖府都是如此,一片浓墨重彩。其间更衬出山石泉水、亭台楼阁,动静交叠着,气派与雅致兼备,触目惊心的辉煌。
  
  “呀……”红衣一声轻叫,托在布下的手猛地一缩,赶紧抽出来看,食指上又冒了一颗血珠出来。
  
  搁到唇边含着,口中漫开一股腥甜。旁边正拿着蜡在另一块料子上画着线的绿袖笑出了声来:“今儿个都第五回了,你也太心不在焉。”
  
  红衣蹙蹙眉头,仍嘬着手指没有理会绿袖。
  
  这哪里能怪她“心不在焉”。
  
  这样的针线活,她在二十一世纪时实在是没有做过——偶尔衣服划个小口子缝上两针还好,做一件完整的水袖,那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买布料、裁剪、缝合……这人力和车费加起来,够在网上买两件的了,自己缝的还不如批量机制的好看,谁会费这个工夫?
  
  直到她来了大夏朝。
  
  此事说来就是“一路不顺”——从穿越前不顺到穿越后。她一个名牌舞蹈学院汉唐舞系的毕业生,毕业之后白费周折,才可算在“不用被潜规则”的前提下得了个上台的机会。能不能进那梦寐以求的舞团,全看这一次。
  
  她这自小对舞蹈爱得痴狂、拿舞当命看的人,自然是为此激动的。在台下时花了十倍的工夫去练,怎料……
  
  那日北京雾霾又爆了表,在离剧院只隔了一条街的时候,她被没能看清交通指示灯的司机撞得……
  
  撞得连当时的情状都记不清了。只隐隐约约记得,最后一个画面是那颜色熟悉的黄蓝相间的出租车猛停在自己面前,急刹时车轮与路面摩擦出的声音尖锐得刺耳。
  
  再睁开眼时,她就成了红衣,大夏朝敏言长公主府的舞姬。
  
  两个月后,又被长公主连同另外三个舞姬、四个歌姬一起转手赐给了夫家的外甥席临川。
  
  这也无妨,到底还是“专业对口”,在谁府里跳舞都是一样,但谁知……
  
  入府不到三天,管家说了句“府里用不着那么多舞姬”,居然就打发她去做杂役了。
  
  这话听来有些奇怪——虽说府中确是原也有歌舞姬,但这回总共送来的四个舞姬里,唯她一人被点名不用。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理由,直接打发去洒扫庭院,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自此干起了粗活。
  
  奇怪归奇怪,依着目下的身份,管家这般安排了她便只能照办。其他无妨,苦点也不怕,只是这舞……
  
  算得她毕生的追求,还是想接着练。
  
  于是就有了这自己缝制水袖的一出。多亏同来的伙伴皆是土生土长的大夏朝姑娘,做点针线活不在话下。比照着她们的水袖打版、剪裁,最后落到她手里的,就只剩了“缝”这一步。
  
  四五日下来,可算是快要完工了。
  
  “听说今晚大将军要来府上。”绿袖噙着笑幽幽道,“也不知召不召歌舞。入府这么多天了,还没见过席公子的面呢……”
  
  红衣对她这般的翘首期盼很是清楚,不止是绿袖,其他几人也都是这样盼着见到席临川。这让她一度觉得有些意外,她们眼中的那种神采……哪里婢子见新主,看上去倒更像是二十一世纪时粉丝见偶像时才有的光芒。
  
  “谁知道这席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小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红衣淡淡泊泊地打击着绿袖的积极性,一如身在现代时对追星不感兴趣一样,她对这位“偶像”也提不起什么劲来。
  
  “文韬武略,英姿俊朗。”绿袖的笑容中饱含兴奋与倾慕,而后便对红衣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生了不满,胳膊肘一顶她,埋怨道,“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民间多少女子……乃至世家贵女都仰慕席公子,他围猎归来,从策马入城门到回府不足一刻工夫,多少女子都涌到坊门口去一睹风采。偏你自己身在席府,还浑不在意的样子。”
  
  红衣笑了一笑,重新拿起针线,接着缝那没缝完的水袖,一壁缝着一壁摇头道:“我在意能怎样?府里仆婢这么多,且轮不着我见他呢,在不在席府有什么区别?”
  
  又不是在长江里磕个鸡蛋,就等于全国人民都喝上蛋花汤了。
  
  “没劲,没劲!”绿袖抱怨得字字铿锵,而后瞪一瞪她,又开始不甘心地循循善诱,“你就不想看看席公子拉弓控弦、箭无虚发?不想看看他长剑出鞘、光影飞闪?”
  
  红衣禁不住地脑补了一下,又很快将这些脑补摒弃开来。有些事还是不想为好,毕竟,她现在的处境可不适合“想入非非”。
  
  穿越女们有男主护着、男配哄着的剧情明摆着没发生在她身上,她这还没见着什么要紧人物就直接被打发去做杂役、断了前程的路线,怎么看都不会是主角路线,还是平心静气为好。
  
  手上的针从朝上一面刺出,又向下刺入,红衣浅浅笑着,恰到好处地一语截断了绿袖的锲而不舍:“我现下又不是舞姬,一个做杂役的,上哪看他‘箭无虚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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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灯初上,偌大的宅院中一盏盏灯笼燃明了,有序的悬在廊下,暖黄的灯光映在红黑的回廊中,庄重中透着温雅。
  
  设宴的正厅中已起了乐,虽则主客都还未到,气氛已营造得很好。
  
  离得并不算近的一方小院中,红衣也着了水袖——自不是要舞给宾客看的,只是这各样乐器齐备的“伴奏”难得一见,她当然要蹭上一蹭,搭着乐练一晚上舞可比自己哼着曲要得宜多了。
  
  还得多亏古代没有那许多隔音材料,声音才得以传得这么远也还能听个大概。若搁在现代,宴会厅大门一关,厅里擂鼓震天厅外也听不到什么。
  
  筝声琴声丝竹声,钟声鼓声琵琶声。和鸣得时而大气磅礴,时而又尽是小家碧玉般的柔和,倒真是适合宴饮时助兴。
  
  红衣在小院中舞得畅快淋漓,承启转合间腰肢伸展、水袖起落,旋转间那一缕殷红飘动得绚烂。如霜的月色下,仿佛月宫中投了个灵动仙子下来,对一切无知无觉,只要舞尽天上地下的兴衰。
  
  多半的舞曲她听过,偶有没听过的,就顺带着连即兴发挥的水准也挑战了。不知不觉中已沁出汗来,逐渐觉得气息不稳和疲惫,仍蕴着笑坚持完了这一支舞,待得音乐停了才歇下来,手背擦一把汗,自说自话地笑叹:“好累。”
  
  推门回了房,点燃剩下半只红烛,到桌边一拎水壶发觉空了。方才体力消耗大又口渴得紧,只好拿着水壶出了门,到厨房找水去。
  
  小路左转右转,耳边乐声时隐时现。红衣踩着鼓点,觉得心情前所未有地好起来,步子也愈加明快。
  
  厨房中的热水是随时备着的,红衣盛满一壶,再踏出门时,侧耳听了听,那边的乐声似乎寻不到了。
  
  是宴已散了?
  
  她便不急着回房了,索性绕个道先去找绿袖她们一叙。然后……她回房睡上两个时辰,夜里还得起来,在天明前把回廊扫干净才好。
  
  在前面不远的岔路转了弯,再往前是一片竹林,石子路旁灯少了些,道就暗了。红衣放慢脚步,走得当心。
  
  眼前陡然一亮。
  
  竹林那端的一道月门前,两盏灯笼明亮极了,映出好大一片光晕,连延伸下去的路都照亮了好多。
  
  听得不远的地方有熟悉的燕语莺声,红衣带起笑来快走了两步,又一转弯,足下猛滞。
  
  对方也一滞。
  
  夜色中如炬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划,那挺拔的身姿被寒凉月光勾勒出一种莫名的气势。她一怔神,遂即意识到来者是谁,立刻退到一旁让出道来,颔首欠身:“公子。”
  
  这不过随意地见个礼而已。她想着待他过去后,自己便可接着走她的。
  
  他却在她面前停下来。夜色昏昏、她又低着头,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觉一股逼人的寒意侵袭而来,她不自禁地往后一退,右肩却觉一扯。
  
  视线下移,原是他的靴子踩在了她委顿于地的水袖上。
  
  他同样看向了脚下的水袖,短短一睇,就抬起头来。如墨书就的眉稍蹙着,手上毫不温和地挑起了她的下巴:“我应该吩咐过,不许你做舞姬。”
   第一卷:纤纤楚腰总善舞 胡商   红衣悚然心惊,夜幕之下,恐惧感来得更厉害一些。秋日一呼一吸都带着微微凉意,一阵阵地沁在心里,在她终于稍定心神、开始思量如何应这话的时候,他放开了她。
  
  席临川退开了两步,靴子自也从她的水袖上移开,又睇她两眼,轻嘲一笑,便从她面前走开了。
  
  红衣提心吊胆地听着,脚步声很快就听不到了,似是进了她来时路过的那扇月门。
  
  长松口气,她一边假作无事地拾起长袖掸了一掸,一边犹后怕于方才的交集。
  
  虽然……只有一句话而已。
  
  但刚才离得那么近,近到她看得清席临川面上的每一分情绪。那双眼睛让她觉得可怕极了,那么十足的、凛冽的恨意,森森然直逼她眼底,触得她一阵心悸。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仇恨的神色。
  
  红衣在夜风中打了个寒颤。
  
  那个目光就像是她犯了什么罄竹难书的滔天罪行,背负了多少条人命又或者做了什么别的人神共愤的事一样,那般浓烈的仇恨……让她起先觉得迷茫,而后觉得承受不起,事后想起又不寒而栗。
  
  仍拎着水壶的手紧了紧。
  
  余温缓缓地传到手心里,让她稍平复了心绪。抚了一抚胸口,已没了再去找同伴闲话家常的雅致,转身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
  
  心中惴惴地睡到三更天,起来清扫回廊时提心吊胆的。所谓惊魂未定大抵便是这样,明知席临川这会儿不可能出现,还是忐忑不安地生怕在碰上他。
  
  如此硬是衬得已很熟悉的回廊显得更阴森些,红衣悬着一口气捱到黎明破晓,扫完了最后一截,顿时大松一口气,半刻不想在外多做停留地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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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一觉睡到晌午。起榻时觉得舌头左侧一触便一阵剧痛,是生了口疮,也不知是因为这几日总要半夜起来干活作息不规律所制,还是昨晚遇到席临川弄得神经紧张、吓出来的。
  
  连喝了三杯清水,红衣更衣盥洗后去找绿袖。
  
  总这般提心吊胆的,显然不是个事儿,她想打听打听自己从前到底如何开罪席临川了。若只是小事,她便可放下些心;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她也得心中有个数。
  
  那毕竟是她招惹不起的人。
  
  各贵戚世家中都少不了豢养歌舞姬,以备宴饮作乐时助兴。席临川虽是不屑于应付世家交往的性子,也免不了备上些人。
  
  府中歌舞姬皆住在西北侧一套三进的院子中,设专人掌管舞乐之事,称“司乐”。这位司乐虞氏年近四十,算得和善,一来二去红衣与她算是熟了,来找友人解闷便也不难。
  
  进了绿袖房里时,绿袖显然也刚回来,额上细汗未拭,是刚练完舞回来。
  
  “哎?快坐。”一见她来,绿袖眉开眼笑,将水袖往榻上一扔便拉着她坐,转身去给她沏茶,衔笑道,“洒扫的活都得夜里干,白日里你还不多睡会儿?反正那水袖做好了。”
  
  “别提了……”红衣舌头疼,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我也想再睡会儿,半截醒了,嘴里生了疮,只好来讨杯清热的茶喝。”
  
  “呀,那我去熬冰糖雪梨给你。”绿袖说着搁下茶壶就要往外走,红衣忙伸手拦她:“不用……陪我坐会儿。”
  
  绿袖瞧一瞧她的神色,依言坐了下来。觉出她精神不济心事重重,一握她的手:“怎么了?”
  
  红衣思了一思,不知从何说起为好。沉吟须臾,索性问得直接:“绿袖,我从前……得罪过席公子?”
  
  “啊?”绿袖被她问得一懵,怔然反问,“……什么时候?”
  
  “……”红衣一哑,抿了两口温茶,思索着道,“我这不是问你呢么……入府之后这些日子必是没有,可之前呢?在长公主那里……你帮我想想,我是不是有无意中开罪了席公子的时候?”
  
  “……这怎么可能?”绿袖带着讶异答得干脆,“我们之前都没见过席公子啊。长公主府比咱们资历深的歌舞姬多了去了,宴席时也轮不着我们侍奉在侧。为什么这么问?出什么事了么?”
  
  绿袖直是一副不解的神色,显然惊异于红衣的这个问题。红衣心里一沉,疑云未解还更加重了,摇一摇头,不提昨晚的事,只道:“没什么,我只是奇怪干什么独独打发我去做杂役。”
  
  “哦……”绿袖神色稍缓,显出了些许释然,转而又带起笑来宽慰她,“你别多想了,大约就是府里舞姬太多了呢。也不要紧,我们几个若是谁有机会跟公子说上话,都会提一提这事的。都说公子待人很好,才不会一直这样委屈你个姑娘家。”
  
  红衣的神经又一紧。
  
  绿袖说得仗义无妨,她听言骤然想起昨晚见席临川时他说的那话——她此前也以为只是管家的安排,听他所言才知竟是他亲口吩咐的。
  
  “我的事你别管了。”她出言阻止了绿袖,抿唇一笑,说了个理由,“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咱们身在贱籍,若真到了宴上去助兴,我还担心命悬一线呢。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躲得远远的,心安。”
  
  绿袖已被她一连惊了两次,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叩门声一响,同时传来熟悉的轻快女声:“绿袖?”
  
  绿袖起座去开门,刚打开半扇便见丝缎一副满脸堆笑的样子。便没好气地觑一觑她:“又犯什么错了?”
  
  “……没有!”丝缎立即道,侧身从那道并没有打开多少的门缝挤进来,见红衣也在作势一福,开口开得毫不客气“两位姐姐,借点钱呗?”
  
  “借钱?”绿袖黛眉一蹙,伸手就把她往外推,“真好意思……你我拿一样的月钱,红衣还要更少一些,她还没找你借,你倒跟她开口?”
  
  “哎……绿袖姐姐你听我说。”丝缎扒住门不走,哭丧着脸诚恳央求,“就这一回!实在是灵韵香价格涨得太快,我再不赶紧买些,以后就真要买不起、没得用了。”
  
  她说了理由,绿袖也不听,仍一味地把她往外推,口中轻斥道:“谁让你非要用这赫契的东西,咱大夏的香粉哪里不好了?出去出去……”
  
  推推搡搡地把丝缎“轰”走了,绿袖关上门,红衣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你还真轰她走,香粉能花多少钱?借她就是了。”
  
  “你说得轻巧。”绿袖回过身来一瞪她,“赫契的东西近几日都什么价了?从前的十倍!借她……我后半个月不过了?”
  
  ……通货膨胀?!
  
  红衣稍一愣,遂即又意识到并不是。只是赫契的东西涨了价而已,没有影响到别的。
  
  必定有点别的原因。
  
  红衣尚未来得及细想,绿袖一拍额头:“呀!忘了!”
  
  “什么?”她问。
  
  绿袖蕴着笑,悠哉哉地踱到她面前,半开玩笑地调侃:“方才应该告诉阿缎,今晚寻机会讨好那聿郸就是。莫说香粉,只怕什么赫契的稀罕物件都能从他那儿寻得。”
  
  “聿郸?”红衣一愣。觉得该是个人名,听着又有点怪。
  
  “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贾啊!”绿袖坐下来,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捏腔拿调,“听闻花了金银无数打通长阳各方势力,白费周折,就为见咱们公子一面。公子点头答应了,下午就到。”
  
  ……赫契的东西价格飞涨、赫契一等一的大商贾此时要来见席临川?
  
  红衣潜意识里觉得这二者间有什么关系,又想不透。
  
  “听说还专程递了帖子,要跟公子一较射艺高下呢。”绿袖说着,明眸里透出几分兴奋来,“公子也答应了,说随时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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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当日下午,那胡商聿郸就到了席府,晚上自又是一场歌舞升平。
  
  红衣帮着绿袖化完了妆,在绿袖与其他歌舞姬一起去了宴上时,她就无事可做了。
  
  席临川那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许她跳舞,狠厉的目光让她一想便不禁悚然,哪还敢忤他的意。
  
  索性提前拿了扫帚去清扫回廊,早些扫完便可早些休息。反正目下要紧的人都在正厅参宴,她去扫地也不会碍什么事。
  
  于是,耳边隐隐可闻宴上传来的丝竹雅乐,面前只余扫帚蹭地而过的沉闷“沙沙”声,有点寂寥的意味,好在合着乐曲扫地扫得有了节奏,心情也逐渐明快了些。
  
  乐声停时,她还没有扫完。啧了啧嘴,抬头望一望设宴的方向,闷头接着清扫。
  
  过了一会儿,听得交谈声传来,似是有人在转角那侧的回廊处,正往这边走。
  
  红衣心里一紧,生怕再遇到席临川,但一想今日自己并未跳舞、也未着水袖,又觉无甚可心虚的地方。
  
  躲也没地方可躲,索性平心静气地退到侧旁,让出道来。
  
  那人转过来时却停了脚。
  
  看一看几步外身材容貌皆姣好的佳人,又看看她身旁放着的扫帚,一句笑语中,语调有些奇怪:“临川君还真是不负风流之名。”
   第一卷:纤纤楚腰总善舞 射杀   红衣浅怔,这话显是意指席临川府上连做杂役的婢子都生得貌美,算是赞了她一句,稍颔了首算作答谢。
  
  聿郸复行几步,走到了她面前。仔仔细细端详一番,他添了笑意,抬手自她鬓边撩过,向后一探,顺手取了支簪子下来。
  
  是支银簪,质地做工皆普通得有些粗糙,聿郸看得一哂,悠然道:“姑娘住在何处?”
  
  ……怎么这么问?
  
  红衣黛眉一蹙,暗说这番邦真是“洒脱”,便是在二十一世纪,也鲜有刚见个面就问住处的。
  
  她冷着脸未言,他又笑了一声:“别误会。我此番带来大夏的货物中有支银钗不错,与其苦等买家,不如赠给姑娘梳妆。”
  
  这样有意套近乎的辞令,红衣在现代时就听过许多,手中有些权势或人脉的人,贪图她们这些急于谋得前程的女孩子的姿色,以价值不菲的礼品相赠也算是个常见的手段了。
  
  向后退开半步,红衣的反应一如在现代时一般,毫无接受之意:“无功不受禄。”
  
  聿郸稍一滞,旋即又笑道:“看姑娘面善,莫名觉得投缘,没有别的意思。”
  
  “投缘”这话说出来,越来越像搭讪的言辞了。她更觉得不可多留,面色一白,匆匆一福:“告退了……”
  
  而后不待聿郸再说什么就转身离去。薄唇紧抿着,对这样结束交谈多少有些怕——这毕竟不是在现代,她是府中仆婢,聿郸是贵客,差着阶层,难免害怕惹恼对方。
  
  好在,聿郸并未多说什么。只在她走远之前稍追了两步,一伸手,将那钗子插回了她发髻上——她不收他的礼则罢,他总不能反过来拿走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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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簌簌而过,又一阵落叶飘零,各处都是这样。书房外草木多些,这一阵晚风后落下的树叶便也更多,小厮入内禀话时,脚下踩出一片脆响。
  
  席临川听完禀话,原本只因谨慎而生的疑心转变为抑制不住的怒意。
  
  居然这么早……
  
  “小的看到红衣姑娘与那胡商在廊下交谈了片刻。”来禀事的小厮如实说着方才所见,“小的没敢跟得太紧,待她离开后前去查看,就捡到了这个。”
  
  席临川睇了眼他呈上来的簪子,确是红衣所喜的样式。
  
  他压制着惊怒阖了眼,握着簪子的手一紧:“知道了。”
  
  那小厮一欠身,继而又道:“聿郸那边传了话来,问比试箭术的事……”
  
  “明天。”他应得很快,而后,似乎再听不下去任何事,摆了摆手,“准备好便是,明日一早我去箭场。”
  
  “诺。”小厮应下,会意地不再多言,施礼退出。
  
  席临川心里乱极了。压抑已久的怒火无可遏制地向外窜着,在心里激荡得凛冽,带着嘲讽的声音,好像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只是因为两国情势紧张,难免对聿郸不放心是以多了分小心而已。差了人悄悄跟着,却没想到,直接牵扯上了红衣。
  
  他一直以为,即便那些事来得残酷,也终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却没想到原来这么早就显现了苗头,竟是她入府不多日的时候,就已和这在赫契富甲一方的巨贾有了私交。
  
  上一世时他是傻到了什么地步……
  
  明明是在长阳城里那般受尽艳羡的人物,战功显赫,未及弱冠便已封侯。
  
  死时却也只过了弱冠之年三载而已。他在病重时得知十分清楚地知道是身边之人叛了国、叛了他,听闻满朝文武因他病重而掀起的轩然大波,不甘之余,愧悔难言。
  
  原来还是想得太轻巧。
  
  原来早在他为将封侯之前,这隐患便已然埋下。他金戈铁马、尽享荣光的那几年里,这祸患一直伴在身边,他还无知无觉,到最后都以为她是后来才起的异心。
  
  长久以来的认知被一朝击溃。席临川气息不稳地缓了又缓,只觉连手中银钗的浅淡光泽都能刺得心中不适。他猛一握拳,狠砸在案上,还是拦不住回忆如水般在眼前流过。
  
  上一世时……他唯一喜欢过的人就是红衣,那“风流不羁”的名声,或多或少也是因她而起——宫中城中,皆知他这食邑过万的君侯始终没有娶妻,只待一房妾室极好。
  
  但也偏是她,禁不住赫契人的再三诱惑,当了他们的眼线。
  
  最后的那一战,虽则凶险却还是赢了,但凯旋而归后……
  
  很多人凄惨死去。
  
  瘟疫缠身,再好的医者也束手无策。一分分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不济、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地流逝掉,直至呼出最后一口气。
  
  这些金戈铁马、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没有死在敌军的利刃下,没有血溅沙场,却在归国后死得如此不甘,就是因为敌军先一步得知了军队正前往何处、先一步在扎营处的水源边,埋了病死的牛羊。
  
  如此死去的人里,也包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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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辗转难眠,不知不觉已到天明。
  
  盥洗后吃了早膳,随意挑了柄弓,便往箭场去。
  
  箭场在府中最北边,离他住的地方算不得近,在晨间清凉的秋风中散着步,心情倒是平复了些。
  
  途中有不少仆婢结伴而行,见他前来纷纷见礼避让,显都是往箭场的方向去的。因他的性子所致,府中规矩比长阳城中许多深宅都松些,碰上比试之类的热闹事,下人们想看个热闹他也懒得管,全当助个兴。
  
  聿郸先一步到了箭场,见他前来,双手相叠,行了个汉人的揖礼,“侍中大人。”
  
  席临川听得称呼,微微一凛:“看来聿郸兄不是为私交来的。”
  
  他说着接过长弓,搭了箭瞄向箭靶,又续一句:“若有公事,该换个地方谈。”
  
  聿郸听言轻笑,话语悠悠:“有时候公私难以分得那么清楚。”
  
  “聿郸兄有话直说。”席临川放了箭,一箭中靶,又搭了下一支箭。
  
  他是有兴趣听一听聿郸会说什么的,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也听说有个赫契富商费尽周折想要拜会他。彼时也同是战事将起,他一腔热血全投在保家卫国上,便未答应见他。
  
  这一回,是因心知一切与上一世一样,多了些闲心,好奇起这位巨贾为何想见他来。又是重活一世,有心活出些不一样来,当听闻此事时就点头应了。
  
  “比如……”聿郸略作沉吟,一顿,又说,“战事算得公事,但战火纷飞影响了在下的生意,就不算私事了么?”
  
  席临川没有说话。
  
  “这样的‘公事’没有人能逃开,何不先行制止?”聿郸挥手让旁人退下,走近两步,又道,“大将军是您的亲舅舅。在下打听了,大夏的皇帝陛下有意让大人随大将军一战——大人想一想,早些年两方交战之时,因战获罪的将领少么?一不小心便贬为庶人甚至斩首、一世英名尽毁,大人何必?”
  
  “啪。”席临川又一箭放出,刺得远处的靶子一响。他稍睇了聿郸一眼,眼中蔑意不远,口吻亦带讥嘲,“阁下消息灵通,只是找错了人。于在下而言,若能换来家国永安,自己的命委实不算什么。”
  
  “谁的命不是命呢?”聿郸循循善诱地继续说着,“便拿侍中大人您来说——若此战成名,而后一战再战,终有一日战死沙场,这阖府家眷下人如何?”
  
  席临川神色一滞。
  
  “干什么跟荣华富贵过不去?”聿郸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笑道,“大将军早年出身不济,战功显赫方得今日荣耀——但大人不同,您的舅舅是大将军、您的姨母是当今皇后,您何必为旁人拼命?”
  
  席临川沉然未答,稍低头,又取了支箭,继续搭弓。
  
  “府中泰半婢子都当得起一句‘如花美眷’。”聿郸的语气明快几分,带了些许笑侃之意。而后正了正色,续言又道,“可是大人……如今她们视你若神明,你若战死,她们又会念你多久?”
  
  席临川陡然一阵恍惚。
  
  好像迎头重击,把盘踞心头一夜的愤然重新激了出来。
  
  他切齿未言,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也向周围看去。目光很快便寻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她离得并不远,就在十几丈外的廊下倚柱而坐,离得远了些,看不清神色,却并不妨碍他一眼便识出那就是她。
  
  “你若战死,她们又会念你多久?”
  
  聿郸这句话与他而言犹如利箭穿心一样。
  
  在头七之前,他的魂魄一直飘着,看到长阳城中一片哀伤,军中同样。
  
  而后,他看到她出了府,没有带太多银钱,策马出城。
  
  很快便有人来接应,一看装束便知是赫契人。他随她一直到了边关,却没有再跟下去——他看到了汗王的手令,纳她做了侧妃,这就够了。
  
  他没能为百姓换来家国永安、让一众将士死不瞑目,断送这一切的人,却仍旧可以享半世荣华。
  
  拜他所赐。
  
  “……侍中大人?”聿郸察觉了他的神色异样,不解地唤了一声,席临川却没有理会。
  
  席临川胸中闷得愈加厉害,似乎一直压抑着的凛然恨意与懊悔顷刻间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洪水决堤般汹涌倾出,撞得一切清醒不再。
  
  神思恍然,他猛然侧身、持弓、搭箭、放箭,动作快到聿郸尚未反应过来,便见红衣已然倒地。
  
  聿郸大惊,连忙回头看去,廊下已然乱作一团。
  
  人不少,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出这般变故。神色各异地慌乱着,没有人敢擅自做主喊出一声“去请大夫”。
  
  “大人您……”聿郸愕然看向他,他面色阴沉地静了一静,眼皮轻一颤,强自摒开油然而生的不忍,声音冷静:“是个做杂役的。”
  
  言外之意:生死无妨。
   第一卷:纤纤楚腰总善舞 疗伤   
  红衣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被暖黄色的光晕晃得神思恍惚。
  
  眼帘上仿佛坠着千斤,费劲了力气都睁不开。身上也酸软得难受,喉中干得生疼,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倒水喝,却是刚刚一动,胸口便痛得连眼泪都激了出来。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疼痛中终于将眼睛睁了开来。四下看了看,房中没有别人。
  
  手抚上疼痛不止的胸口,低眼一看,看到伤口处缠着的白练。隐隐约约透出血来,一片殷红。
  
  她的目光在血色中渐渐冷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但昏睡之前的事情,她是完全记得的。天知道那席临川发什么疯,突然一箭射了过来,她毫无防备,胸口一阵剧痛,便重重向后栽了过去。
  
  听到扶住自己的绿袖在惊吓中喊得声音都不对了,听到周围一片嘈杂。她想说话,身上的力气却一分分消失得很快,她张不开口,说不出一个字,只觉疼痛中自己的眉头蹙得松不开来,呼吸变得费力而虚弱。
  
  极度的恐惧中,周围倏然一静。
  
  她逐渐模糊的神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激出两分清醒,好似有人走了过来,在几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后,她听到一句……
  
  “死了就葬了吧。”
  
  是席临川的声音。
  
  没有那晚对她说话时的那么分明的厌恶与恨意,这句话听上去平平淡淡的,寻不到任何情绪。如此不在意人命的态度,随意得可怕。
  
  门声轻响,红衣打断思绪望过去。
  
  刚进了门来的绿袖一怔,遂即一阵惊喜:“醒了?!”
  
  她手里端着一只檀木托盘,托盘中置着碗碟,显是来送饭的。
  
  红衣便欲撑身坐起来,可还未使什么力,就被胸前的伤口疼出了一身冷汗。
  
  “别自己动。”绿袖忙道。说着脚下走得快了些,将托盘搁到案上过来扶她,面上蕴着笑,说出的话很有些没心没肺,“足足睡了四天,我还道你醒不过来了,真是命大。”
  
  红衣没有说话,接过她端来的粥碗在手里捧着,沉吟了好一会儿,问她:“绿袖……我当真没得罪过公子么?”
  
  绿袖一愣。旋是摇头,叹息道:“真的没有,我还能骗你不成?这回……这回大概是一箭射偏了,也非针对你。”
  
  “你信么?”她看向绿袖,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好笑,“说是‘射偏了’,你信么?我听到他随口就说‘死了就葬了吧’——如只是失手射偏,会冷漠到这个份上么?”
  
  看到素不相识的人命悬一线都总要勉力救一救,对自己府上的人,无情到这个地步,简直就像是盼着她就此没命一样。
  
  这几日显然也是没有找人来给她看伤的。止了血而已,这么重的伤口就在眼前,一点药味都嗅不到,端然是没用药。
  
  这是让她自生自灭。
  
  “红衣,我们在贱籍……”绿袖说了这样一句,咬一咬唇,劝得万分艰难,“命本就不在自己手里,你就……别再执著于这个了。公子不喜欢你,你日后便躲着他一些就是,攒一攒月钱,到了够给自己赎身的时候,让他放你走……”
  
  红衣呼吸微窒,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书上所说的“封建时代,奴仆多没有人身自由”是什么意思。
  
  .
  
  这份因不平等待遇而生的愤然与莫名其妙遭受不平等待遇的迷茫,在醒来后的第二日转为了沁骨的恐惧。
  
  大约是身子太弱又着了凉,从夜里开始,她咳嗽咳得越来越厉害,每一次咳嗽都会牵动伤口,疼得一夜未眠。
  
  黎明破晓的时候,已是前所未有的虚弱。一呼一吸变得轻微,气若游丝地维持着,继而感觉胸中发闷,已然缺氧了。
  
  这么咳下去不是个事。红衣不缺生活常识,很清楚感冒转成肺炎有多容易,因此丧命的都有。
  
  古代没有抗生素,更拖不得。再不寻些药来,她当真就剩等死了。
  
  竭力克制着咳嗽以免再触伤口,红衣咬牙忍到绿袖来,脱口便问:“绿袖……有药没有?”
  
  一语说完便猛咳不停,潮红的面色也显不正常。绿袖当即慌了手脚,足下乱得不知该往何处走,原地踱了几步,几乎要哭出来:“你怎么……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公子吩咐了不管你,我……我没办法为你请郎中抓药……”
  
  “我不能这么熬着……”贝齿咬得唇畔沁出一片腥甜,红衣强撑起身,拽过搁在榻边的衣服,颤抖着穿着。
  
  “可是……能怎么办……”绿袖双眸泛红,无措地看着她,看上去甚至比她还无助些。
  
  “他说不许管我,但没说不许我出门,对不对?”她急促地呼吸着,穿好了曲裾,又探手取过腰带系上。整个人混混沌沌,一手搭在矮几上、一手借了绿袖的力才终于站起来,在剧痛中一边咳嗽着一边掉着眼泪,狠狠一忍,才又道,“我自己去医馆。我……不能这么等死。”
  
  明明浑身无力得发轻,脚下又走得并不算慢。自知身子有多虚弱,目下已是全凭意念坚持着,连扶着她的绿袖看得都胆战心惊,她却当真就这样坚持着一路穿过亭台楼阁、走到了大门处,没怎么再咳,更是一滴眼泪都没再掉。
  
  在她们到门边和小厮打招呼前,紧阖的府门便已打开了。
  
  二人俱一怔,抬头看过去,红衣心下感慨间唇角难忍一弧冷笑:“真是‘祸不单行’……”
  
  刚跨入府门的人也是一怔。
  
  短暂的意外之后,席临川的面色沉了下去,一步步地走近了,凝视着她问:“干什么去?”
  
  红衣垂眸,沙哑的嗓音答了三个字:“去医馆。”
  
  耳闻一声蔑笑,下一句话,明显不是对她说的了:“没你的事,回房去。”
  
  “公子……”绿袖滞住,手上未松红衣,大着胆子乞求道,“红衣伤重病重,公子您……您给她条生路。”
  
  “我没说不给她生路。”席临川的目光在绿袖面上一划,又回到红衣面上,“要去医馆就自己去,旁人不必陪着。”
  
  就算再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红衣结合上下文也听得明白此处的“不必”就是“不许”。愈发分明地觉出席临川是有意刁难,还是生生把想问个清楚的心思挡了回去——现在去看病才是要紧的,与他争执费心费力,再者若惹恼了他,他当真不让她出门了可怎么办?
  
  挣开绿袖的手,红衣看一看她,艰难地抿出一抹微笑,颔首道:“没事,我自己去。”
  
  而后不再理会绿袖,更不去看席临川,伸手扶了一边的墙壁,一步步地继续往府门口走。
  
  席临川淡看着她脚步挪得艰难,足下滞了一会儿,气息微缓,复又继续向府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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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进了席府以来,红衣还没出过府门。根本不知医馆在何处,问了坊中武侯才得以寻到。
  
  为她看病的郎中一见她的伤势与面色便吓了一跳,更因她一个女子独自前来而面显诧异。好在医治得仍尽心,让医女为她的伤口上了药,又开了内服的方子。留她在医馆中坐了许久,待得第一剂药煎好服下了,她才付了钱离开。
  
  身上舒服了许多,头依旧昏昏沉沉。红衣浑浑噩噩地走着,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席府的方向去……
  
  不知不觉,却已出了坊门。
  
  又走了许久,才隐隐觉出不对。抬头看一看已渐暗的天色,心知多半是迷了路了,脚下踌躇片刻,又转身往回走。
  
  一路往南,沿着街边走了好一阵子,觉得距离差不多了。抬头看了一看,眼前的坊门上写着“延禧坊”。
  
  还好找回来了。
  
  稍松了口气,红衣提步进了坊门,认路认得费劲,四下张望着,倒很快有了意外发现。
  
  ——身后数丈外,始终有几个男子鬼鬼祟祟地跟着。她若停下来,他们便假装看旁边卖货的摊子。她停了这么多次,他们一直都在。
  
  红衣心里便慌了。
  
  这天色昏昏的,一路被人尾随着,怎么想都觉得来者不善。她又是孤身一人,身体还虚得很,若当真出了什么事……
  
  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沉着气拐过下一道弯,趁着那几人还未拐过来,红衣提裙跑进了一条小巷。
  
  不住地向后张望,本就因病而不稳的呼吸变得更加混乱。她惊慌失措地拼了全力跑着,直至从另一端跑出了这条巷子……
  
  膝窝冷不丁地被人一踹,红衣一声惊叫栽了下去。她吸着冷气抬起头,惶恐不安地看着几人一步步围了过来,下意识地缩起身子,犹被一脚狠踹在腰间,陌生的语声尖刻蔑然:“还跑?”
   第一卷:纤纤楚腰总善舞 理论   她一个孤身女子,还生着病;对方身体健壮,还都是男人,还是好几个……
  
  所谓“实力悬殊”大概莫过于此。
  
  红衣不禁觉得今天要把命送在这里了,心如死灰,又免不了要为自己再搏一把、尝试自救。
  
  “放了我……”她忍着腰间膝上的疼痛,试图和对方讲讲条件,“你们若要钱……我身上还剩下的,都给你们。”
  
  “你省省吧!”为首一人笑声刺耳,抬脚狠踩下去,恰踩在她胸口的箭伤上。
  
  剧痛袭来,红衣惨叫出声,短短一瞬间,已浸了一声冷汗。直痛得耳边嗡鸣不止、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全然使不上力的身子被人架了起来。
  
  双腿已支撑不住,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着,自然又会扯动伤口。红衣死命忍着,就这么被他们半拖半扶地一路前行,痛感时重时轻。小腿第二次蹭过门槛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被满心的不甘委屈一起向外推着,话语嘶哑:“放过我……”
  
  没有人理她。
  
  “放过我……我、我是席府的舞姬……”她试着挣扎却仍没有半分力气。满心无可遏制的恐惧中,生出些许绝望的自嘲来:小说里穿越女总活得风光,她却从来了就不顺。身在贱籍、去做杂役,现在连命都要没了,而且……
  
  还清白不保。
  
  “呵?”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那正拖着她的人似乎脚下顿了一顿,道了一句,“你现在知道自己是席府的舞姬了?”
  
  .
  
  昏迷与清醒交错间,被扑面而来的凉水激得浑身一栗。
  
  她撑起身,有些发怔地四下望了一望,不算太大的一个房间干净整洁,炭火烧得很旺,有檀香阵阵传来。四周书架齐整,屋中央置着案几,笔墨纸砚齐全。
  
  视线越过案桌时,她的浑身滞住。
  
  席临川。
  
  那么……那几个人,是他的人?
  
  “公子……”油然而生的恐惧感让她低下头不再看他,深吸口气,暗自琢磨目下是什么情况。
  
  “说吧,见谁去了。”席临川凝在书上的目光没有移开,问得毫无情绪。
  
  红衣一懵:“什么?”
  
  “我问你见谁去了。”他又说了一次。
  
  阻隔开二人视线的书册放了下来,他冷睇着她,等她回话。
  
  “去了医馆。”红衣如实回道。
  
  席临川一声轻笑,对这答案十分不屑。
  
  “公子明明知道……”红衣蹙起眉头,又说,“是公子点头了的。”
  
  “红衣!”席临川低一喝,语出自己一滞——这是他重生后头一次叫出这个名字。
  
  缓了一缓,他舒了口气,耐着性子道:“你若是自己不说,府里有人能治得了你;再不然,我请禁军都尉府帮忙审一审也不是难事。”
  
  她哑住。很想按他所希望的那样把他想听的事说出来,保自己一命,然后安心回去养伤。
  
  可是并不能——不是她不肯说,是她连他在问什么都不知道。
  
  这身子的原主和他必有什么旧怨,才让他对现在的她生出这样的误会。红衣愈加笃信这一点,默了默,问道:“我怎么得罪公子了?”
  
  席临川的目光显有一凛。
  
  “还请公子明示。”红衣下颌微抬,话语冷淡,“总得给个罪名。”
  
  等了许久而未有答案,气氛明显更冷了些。
  
  红衣目不转睛地望着席临川,他手中的书翻了一页,轻微的纸声在她心上一划。她凝神看去,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很快想起……
  
  就是这双手秉弓控弦,毫无征兆地给了她那一箭。
  
  他确实是可以不给她理由的,就和那次一样。想让她什么时候死、如何死,都是随他的意。而若他压根不告诉她原因为何,她就无从解释、只剩等死。空洞的恐惧在心中涌个不停,一点点击溃红衣心里残存的希望,转而变成了不甘和愤慨。
  
  胸口的伤口还在作痛,痛得气息不稳。她银牙紧咬地强忍着,怒视向席临川,凛然斥了一句:“伪善!”
  
  席临川浅怔,继而眉头倏皱:“什么?”
  
  “我在医馆里听说大夏和赫契要开战了。”她添了两分力气,声音提高了些许。席临川一愣,睇向她,以为她要说出些什么与赫契的关系。
  
  “医馆的人说大将军要带兵去,大将军的侄子也会同往。”她羽睫一眨,问得认真,“公子您是大将军的侄子,对不对?”
  
  他不知她为何这么问,点头应了一声:“是。”
  
  “呵……”红衣冷笑出口,有点尖锐的语声中带着讽刺,“我还以为您也算个正人君子。”
  
  ……什么?
  
  “我一直以为,能舍身为国的男人,多少算得个正人君子。今日才知,竟有人一边连自己府里的人命都不顾,一边又要赴前线上沙场……”她气息不足地一顿,强缓了口气,“实则视人命如草芥的人,谈什么保家卫国,可笑!”
  
  字字清晰,红衣一口气吐出了连日来的怨愤。这个人一箭险些要了她的命在先、不予就医在后,方才带她回来的家丁亦是下手极狠。却连罪名都没有,当真把“欺压”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如若凯旋,加官进爵赏赐无数不说,普天之下也要赞你一声英雄。”红衣凛笑着,虚弱的口气不妨碍嘲讽全开,“所以么,谁在乎你在府里是如何‘随心所欲’的,谁在乎有没有人冤死在你手上?你成功了,你说过的话就都是对的,有英雄的光环罩着,你功成名就,身在贱籍的再死成百上千个,也没人在意!”
  
  好像残存的力气全用在了这一席话上,最后几个字在愤慨中说得掷地有声,但话音一落,她就连声咳嗽起来。咳得原本苍白的面颊涨出了红晕,她捂着嘴忍了又忍,刚平复了一点,就又补道了一遍那两个字:“伪善!”
  
  席临川眼中微有波动,带着几分探究,他问她:“这就是你叛国的原因么?”
  
  正打算再斥一句的红衣话语噎住:叛国?
  
  “觉得我草菅人命、觉得将领们手上都难免有府中仆婢的性命,就是你叛国的原因么?”席临川神色定定,说得更清晰了些。
  
  “我怎么叛国了?!”红衣听得心惊,脱口反问。
  
  席临川也心里发闷。
  
  上一世的大半事情还没有发生,无法拿出来质问。他又万分清楚那些事都非误会,沉了一沉,道:“聿郸来的那日,你就同他在廊下见了面,说什么了?”
  
  红衣浅怔,想起那事后,只觉得他这不是“多疑”,而是乱安罪名。冷笑中恨意凛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席临川神色愈暗:“我问你说什么了。”
  
  “无功不受禄;告退。”红衣答得很快,而后银牙一咬,森然笑道,“两句话、七个字,公子便觉得我叛国?那公子差去服侍他的人呢,是不是待他走后便要一并杖杀?”
  
  他一时被她的如珠快语堵得续不上话,她便又接口说:“公子也是为他设过宴的。”
  
  他一噎。
  
  红衣虚弱苍白的面容微扬着,有几分让他觉得陌生的傲气。挑衅之意已极尽明显,她与他对视着,不退不让,又续一句,“待他离开,公子自尽谢罪么?!”
  
  席临川猛一击案:“够了!”
  
  房中骤静。
  
  席临川面色阴沉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几经克制还是忍不住一腔怒火。伸手猛一拎她的双肩,红衣被伤口疼得一呼,未及回神,后背已被抵在墙上。
  
  “那你刚才去延禧坊干什么?!”席临川质问道。
  
  ……延禧坊?
  
  她思了一思,似乎明白了一些,惊魂未定地声音微微发虚,犹豫着反问:“咱们……在什么坊?”
  
  席临川一滞,纵使恼怒还是答了:“延康坊。”
  
  “那我……”她恍然大悟,顿时没了底气,垂头丧气,“我走错了。”
  
  ……啊?!
  
  一直守在外间,静听着房中动静等吩咐的几个家丁都忍不住扭过头来张望了,方才气氛那么冷峻,一派三堂会审、兴师问罪的架势,片刻前更是已动了手。结果……
  
  这被“会审”、被“问罪”的人,突然给了个“走错了”这么滑稽的理由?!
  
  还说得大是诚恳、面有窘迫,一众人面面相觑地哑了半晌,听得房中席临川也明显气息有点不稳,目光在她面上划了又划,一双如墨写就的眉头变得弧度复杂。他看了她好半天,终是难以置信地问她:“你……什么?!”
  
  “迷路了。”红衣颓丧地低头,方才的傲气与愤慨皆被抽净,全然破功。感受着对方的愤怒与自己混乱的心速,她咬着嘴唇,满是怨念,只剩了暗骂自己路痴的份儿。
   第一卷:纤纤楚腰总善舞 对比   
  “迷路了?”席临川蹙眉审视着她,试图寻出些说谎的迹象而未果,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松了一些。
  
  红衣轻一咬嘴唇:“我……之前还没出过府。”
  
  还没出过府、又发烧发得头晕脑胀,所以从医馆出来迷迷糊糊地走反了方向,出了坊门走了好久才觉出不对,再往回走,又走过了头。
  
  她屏息不言,知道席临川对她偏见大得很,一边心里期盼他能信,一边又并不指望着他会信。
  
  僵持了一会儿,席临川终是松了手。
  
  肩头一松,红衣抬手捂了胸口,顾不得席临川还在身边,侧身扶住近旁的书架,连咳数声,直咳得头晕。
  
  许久之后才安静下来,呼吸沉重地又缓了好一会儿,再度转过身看向他。
  
  视线初一触,他便先避了开来,面色阴沉:“回房去!”
  
  .
  
  红衣是扶着墙一路挪出书房的。席临川的视线穿过半开的窗户看去,夕阳下,她脚下踉踉跄跄的,脊背却始终笔直。好像遥遥的仍能感觉到一股无法磨灭的硬气,他觉得一阵陌生,皱了皱眉,提醒自己不该为她多想什么。
  
  之后安静了一阵子,寻了本兵书来看。隐约听到动静,说红衣没走出多远就晕了过去,这却是用不着他操心的,下人们自然会打理好。
  
  看书一直看到深夜。
  
  窗外只余风吹枯叶的声音,席临川走出书房,仍无睡意,便想在夜色中闲逛一会儿。
  
  黑夜中总容易勾起回忆,回忆总是有好有坏,而即便是好的回忆……有时候也是伤人的。
  
  府里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和红衣一起走过。
  
  有一次,在他出征之前,她不知是从何处听说此战凶险,躲在一处旧院里哭到半夜。还好他那日也看书到半夜,离开书房途经那旧院时听得动静不对,提步走进去,就看到哭得妆都花了的她。
  
  现在想想,那院子在他书房与住处的必经之路上,她是不是有意等在那里的,都未可知。
  
  一声喟叹,他抬眸看过去,眼前恰又是那旧院。
  
  房中烛火透过窗纸,光线幽幽的,是有人住且未睡。他皱了皱眉头刚要离开,院中却人影一晃。
  
  他一愣,那人也恰巧回过身来。原是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也看不清容貌,直至她走出院来见礼,他才看清她是谁:“绿袖?”
  
  “公子。”绿袖一福身,目光闪烁着,好像在有意躲些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院子里,漆黑中寻得火光微微,好像是支着炉子。
  
  细嗅之下方觉有药香飘过,他心底已有了猜测,还是问了句:“给谁煎药?”
  
  绿袖面色一白,死死低着头:“是红衣的……”
  
  他神色不自觉地一沉,稍缓过来后点了头:“去吧。”
  
  绿袖再一福身回了院中,从她的动作中,依稀能看出她把药倒入药碗、又把药碗搁在檀木托盘里,端进了房中。
  
  席临川踌躇片刻,终于提步进了院。
  
  房门破旧得阖不严实,门沿处有一条不算窄的缝。他顺着看进去,先看到绿袖坐在榻边,而后视线微挪,就看到红衣环膝坐着。
  
  “快趁热喝了吧。”绿袖从榻边矮桌上端起药递给她。
  
  席临川心里低一笑,下意识地想,绿袖不该给自己惹这麻烦——红衣喜甜怕苦,每次喝药都很要费一番功夫,愁眉苦脸得像是要上刑场一样。
  
  下一瞬,他却看到红衣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爽快得没有半点耽搁。
  
  “好苦。”她还是蹙眉这样抱怨了一句,接着却是一头栽倒,拽过被子便盖着要睡。旁边就放着蜜饯,她都没动。
  
  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喝完药立刻就要拿蜜饯吃的红衣大相庭径。
  
  席临川在门口滞了一会儿,在绿袖出来前,转身离开了。
  
  .
  
  接下来一连数日相安无事。
  
  府中相安无事的同时,与赫契的战事终于彻底成了定局。皇帝下旨命他做骠姚校尉,随大将军郑启同赴战场。
  
  聿郸识趣地告了辞,没有引起任何尴尬,还给府中的一众女眷留了不少赠礼。
  
  说是从胭脂水粉到珠宝首饰一应俱全,席临川听完禀报未加多管,倒是下一句话让他眉心一跳。
  
  管家齐伯说:“还着意给红衣姑娘送了个簪子去。”
  
  “送簪子?”他抬眼看过去,管家一揖,“是,还在红衣姑娘房里坐了一刻工夫。”
  
  在他还未来得及细问的时候,管家将一只窄长的盒子呈到了他案上:“就是这个。”
  
  “……”他开盒子看了一眼,“怎么在你这儿?”
  
  “这个……红衣姑娘主动给我的。”管家如实道。顿了一顿,又说,“聿郸去的事也是她主动告知,还、还非让我在房里盯了一刻。”
  
  ……这什么意思?
  
  “有意叫人盯着,做得太明显,可不能让人释疑。”他笑而摇头,手指一叩盒盖,将盒子推到一旁。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管家欠身,回思着道,“可是红衣姑娘说……她说虽不能释疑,总能让公子不对这次的事起疑。所以这东西她不能收,和聿郸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让我听着,可以逐句禀给公子。”
  
  他一滞。
  
  竟有些惊异于她的心思。
  
  “给她送回去。”他随口道。一来已亲眼看过无甚蹊跷,二来……这么个簪子搁在他案头也没用。
  
  齐伯却没上前取回这簪子,沉了一沉,告诉他:“红衣姑娘说……若公子看完觉得还能还给她,就让我替她卖了去。”
  
  “……卖了?”席临川一讶。
  
  “是,她说她想攒些钱。”齐伯道,而后兀自琢磨着又说,“兴许是月钱不够花,又或有什么别的用途……”
  
  席临川在意的,却不是她攒钱干什么用。
  
  上一世的红衣,素来是不会给自己攒钱的。这个“不会攒钱”并非花钱太过攒不起来,而是谨小慎微地怕旁人觉得她存异心。
  
  是以首饰再多,搁着不用也还是搁着。若他出征前有意多留些钱给她以备不时之需,她就在他回来后按时呈个账本出来,每一文钱怎么花的,都记得清楚。
  
  他也觉得她活得太小心,知是出身与以往经历所致,更格外疼她些。结果……
  
  没攒钱归没攒钱,她最后去了赫契,当了侧妃,后半生无论如何都衣食无忧。
  
  席临川被这种差别弄得情绪莫名。
  
  定一定神,点了头:“那就去吧。”
  
  .
  
  两日后,齐伯给红衣送了钱来。
  
  一只银簪当了二十两银子,齐伯给她的时候,顺口提了一句,说席临川要出征了。
  
  听闻这消息,红衣心里自然一喜。
  
  巴不得躲他远些,他索性不在府中了她觉得十分舒心——虽则还要再回来,但她能好歹能安心过几个月。
  
  思了一思,她犹豫着道:“齐伯……”
  
  “嗯?”齐伯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动隐有不满,倒还是耐着性子听她的话。
  
  “我想问问,若是……我想给自己赎身,要攒多少银子?”
  
  话问出口,她提心吊胆地等着答复,心里一个劲地祈祷可千万便是个她攒不起的天文数字,她还想今早攒完这笔钱,早点过自由日子呢。
  
  “赎身?”齐伯眉头一皱,睃一睃她,口气似有点意外,“你想给自己赎身?”
  
  “是……”红衣稍一点头,“我……我总不能一辈子在贱籍。”
  
  齐伯复睇她一眼,略一思忖,却摇了头:“不知。府里从前没人提过这样的事,你又是长公主赐下来的人。这事啊……我得帮你问问。”
  
  “多谢齐伯。”
  
  红衣深深一福,却是显然疏忽了一件事——忘了问一句他这“问问”是问谁。
  
  .
  
  “赎身?”席临川眉心一跳,看向齐伯,有点不信,“她主动提的?”
  
  “是。”齐伯欠身,回思片刻,一喟又道,“依我看,这红衣本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人。我顺嘴跟她提了一句公子要出征——阖府上下听了这事都为公子悬一口气,唯她,看着倒像有些高兴似的。”
  
  他说着顿了一顿,又试着劝道:“公子您开个价算了,让她早点赎了身,清静。”
  
  他出征之事,虽他自己已经过一次、很清楚此番会是如何,但于旁人而言还是多少有险,她却为此高兴……
  
  席临川忽然心里有点空。
  
  苦笑摇头,心下禁不住地掂量起来,想知道她是因他这一世待她不好才会如此,还是连上一世其实也是如此、在他面前只是做样子,实际上也许一直如最后那般冷血。
  
  “两千两。”他声色淡漠地随口说了个价,转身便往内间走。脚步若常闲散随意,细看之下又好像比平时略快一些,像是被什么烦心事惹得生躁,又或是在有意避开什么一般。
   第一卷:纤纤楚腰总善舞 不同   终于是要出征了。
  
  将领们出城的那天,长阳城里蔓延着一种诡秘的安静。好像大街小巷上的人们都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共识,往日的喧嚣在这一日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人们窃窃低语着,说着与战争有关、或是无关的事情。
  
  席临川知道,百姓们对这一战并没有什么信心。
  
  他一身铠甲出府,到了门外,又将头盔也戴上。翻身上马,习惯性地往府中看去——熟悉的前院中,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定一定神,驭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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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府中,红衣甫醒。
  
  知道席临川这一日离府赴沙场,心绪多少有些复杂。一边为他这些日子不在而松口气,一边又知战之事关乎国家命运,因而提心吊胆。
  
  不过这到底不是她们身在长阳的人能左右的事,操心也是瞎操心。红衣舒缓气息,盥洗梳妆后,去找绿袖。
  
  她告诉绿袖想为自己攒钱赎身,绿袖便帮她打听了法子——至于两千两这天价要攒多久才能攒够,红衣不想知道……
  
  “这边。”绿袖拉着她,一路往宅子后面走,直走到了最后,离那箭场不远的地方,才转了个弯,往侧边去了。
  
  箭场西侧有一道小门,不足两人宽。红衣看了一看:“是通着外面的?”
  
  “是。”绿袖点头,伸手把门闩轻一拿起又搁回去,“你看,这门平时不锁,只这么从里头闩着。听说府里不少丫头会从外面接些女红之类的活计,就在这道门这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方便得很。”
  
  “……”红衣愣了愣,心说方便归方便,这门这么留着,没有安全隐患么?不锁也没人看着,进了贼什么的怎么办?
  
  委婉地将这担忧和绿袖说了,就听绿袖颔首一笑:“她们说起初是偷着做的,后来公子知道了没管,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有活要做的都是每日申时到外面等着,府里的也是申时在里头等着。谁也不自己开门,等着齐伯来开,半个时辰之后关上,还没出过岔子。”
  
  “……”红衣哑了,心道席临川不管则罢,怎的还有助一臂之力的意思?有齐伯这席府管家在中间当了“监管机构”,于买卖两边都多了份安全保障。
  
  “齐伯还会帮着寻活呢。”绿袖又道。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显然不是诓她,“你想做什么,去告诉齐伯,齐伯得空出府时就会帮着问的。”
  
  红衣哑了。
  
  这整个流程都有些颠覆她心里对“封建制度等级规矩森严”这一定义的认知,且更颠覆她此前对席府的认知。
  
  “齐伯从中有好处拿么?”她好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还是赚个人情?这边帮着寻活,那边瞒着公子?”
  
  “都告诉你公子早已知道了……”绿袖瞥她一眼,“公子毕竟……”
  
  她陡然噤声,觑一觑红衣的面色,有些尴尬地笑道:“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啊——公子毕竟是……长阳城里受尽艳羡的人物,名声这样好自有他的道理。他待你为什么那么……我不知道,但平素待人接物,当真是宽和的。”
  
  红衣垂眸未言,绿袖静了静,又续道:“齐伯也没有好处拿。是公子吩咐他来帮这个忙,一来免得做个小生意还出了纠葛还说不清楚,二来,婢子也好家丁也罢,他不想那边觉得咱们是府里的奴仆擅接私活定不敢声张而有意欺负什么……把齐伯搁在这儿,多少算是撑腰了。”
  
  是想让外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许可的,所以别觉得若出了亏欠工钱一类的事府中下人会不敢说、只能吃哑巴亏。
  
  红衣轻吸了口气,一面觉得难以相信,一面又知道绿袖绝没有骗自己。
  
  当日下午,红衣“围观”了一场“交易经过”。
  
  府内府外皆是十二三个人,外面的“买家”送原材料说要求,里面身为“卖家”的婢子一一记下,回去照做。
  
  有要加绣纹的也有要制衣的,说白了就是现代的“来料加工”嘛。对方提供材料、数据,这边做成成品,赚过手工费。
  
  其间齐伯只在旁守着,基本不打岔。只在将近结束之后,拦住了最后一个婢子。看看她手里那一摞布料,齐伯皱了眉头:“这么多,你还干不干正事了?”
  
  那姑娘看着十二三岁,听言眼框一红,低低回道:“我不会耽误府里的事的……左不过每日少睡一个时辰。”
  
  齐伯听得面色愈沉,她偷眼睨了睨,又道:“我娘病了,家里急缺这个钱,齐伯您……”
  
  “行了行了。”齐伯一脸不耐,伸手就把她手里那一摞布料夺了过来,“什么‘每日少睡一个时辰’?公子走前吩咐了给你娘看病,我下午就把钱送去。这个你做一半,另一半我拿去分给别人。”
  
  满是长辈斥责晚辈的口吻,那小丫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齐伯已蹲身将布料分出了一半重新拿起,另一半就留在那儿等她拿,口气仍旧一点不缓:“快拿了回房去。敢耽误正事,扣你月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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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席临川的这番细致安排时,红衣已是意外得不知如何反应。待得那另一半布料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就彻底傻住了。
  
  “绿袖说你也想找事做。”齐伯轻声一喟,“这个先做着吧,这家人过得殷实,一贯给的钱不少,其他的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齐伯,但……”她怔怔开口想说些什么。齐伯却大手一挥,没等她说:“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我也盼着你赶紧攒够那两千两银子走人。”
  
  齐伯说完就不由分说地走了,留下红衣感受着瑟瑟寒风。
  
  绿袖伸手在她面前一晃:“愣什么神?”
  
  “我……”红衣嘴角轻搐了一搐,磕磕巴巴,“我……我没想跟他……客气。做衣服……我不会啊……”
  
  “……”绿袖愣了会儿,想起此前帮她缝水袖的事,狠狠剜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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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队在数日后行至大夏与赫契的交界处。
  
  在苍茫大漠中安营扎寨,当晚将领们齐聚大帐,铺开地图,排兵布阵。
  
  命将军何袤率五千骑先往、将军章腾领一万两千骑随后。
  
  “临川。”大将军抬眼,一众将领随之看过去。
  
  席临川抱拳,应语有力:“在。”
  
  “带上你的八百轻骑。”大将军略一顿,仿佛又思忖了片刻,才道,“抓个活口回来。”
  
  “诺。”席临川一应,领命而去。踏出帐门前,听到那句:“敌军狡诈,万事小心。”
  
  八个字的叮嘱,未失将军威严却又担忧分明,一如上一世听到时一样让他心中微沉。
  
  席临川回过身,抱拳再应了声:“诺。”
  
  骑兵在大漠戈壁间驰骋而过,阳光下飞扬的尘土卷起一团又一团飞烟。踏过金色沙子的马蹄留下一连串的蹄印,又在下一阵风拂过后变浅,在第二阵风吹过后消失不见。
  
  这一战,他会夜袭赫契军队,取下赫西王犁左的首级。那犁左算起来是汗王呼耶的祖父辈,让他一战成名。
  
  一路要穿过几个散落在大夏周围的村子。
  
  最近的一个已尽在眼前,席临川紧抿的薄唇微有了笑意,抬眸看过去,却没有看到上一世印象中的那一缕炊烟。
  
  “吁——”心头不好的感触让他猛勒了马。远远眺去,觉得安静得不正常。
  
  明明是一样的时间、同一个村子……
  
  “去探探。”他道了一句,即有士兵纵马驰出,绝尘而去。
  
  半刻后又折了回来。
  
  “大人……”那士兵的声音中带着轻微的战栗,一咬牙,禀道,“这村子……被屠了。”
  
  席临川脑中一懵:“什么?!”
  
  “应该……就是近两日的事。”那士兵续道,“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众人皆吃了一惊。
  
  气氛自然而然地沉肃下去,席临川没有急于扬鞭穿过这座已无生气的村子,旁人便也都缓缓随着。
  
  他在进入村口后下了马,足下定了一定,往西边走去。
  
  那边的那户人家,在上一世的此时正炊烟袅袅。那次他未免惊动村民,也放缓了步子,便是那一户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跑了出来,胆子很大地拦住了他们。稚嫩的声音明澈清晰,她说:“你们是不是来打赫契人的将军?我家养的鹅昨天刚下了蛋,给你们吃。”
  
  一众年轻将士皆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过后席临川下了马,接过她小小的手心里托着的那枚鹅蛋:“小姑娘,这蛋你自己吃,下一个给我留着,若战胜再经过此处,我吃那一个。”
  
  他压制着陈年旧忆,踏进了那扇院门。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厮杀过的痕迹。
  
  夫妇二人死在了牛棚旁边,男人是胸口被捅了一刀,女人是被割颈而死。
  
  他有些张惶地避开视线,便看到了倒在房门口的那个小姑娘。
  
  和上一世拦住他们时一样略有些发旧的红袄,被红线扎着的发髻看上去仍很齐整。
  
  一阵窒息,席临川的视线越过门槛,看到那一边……有一枚已摔碎的鹅蛋。
  
  是昨天。该是她刚捡了鹅蛋,便惨遭屠戮。
  
  不该是这样……
  
  胸中涌起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惧,席临川轻轻颤抖着,俯身将那小女孩的身子托了起来。
  
  她确是已经死了。
  
  但,怎么会是这样……
   第一卷:纤纤楚腰总善舞 赚钱   红衣闷在自己房里苦思了一个下午,还是不知自己能做什么。缝衣刺绣皆不会,制香水平太业余。
  
  她这一拨活在网络兴起时代的人有许多都是这样,因为各样资料来得容易,所以想学什么都可以立时三刻备装备、打资料学上一阵子。
  
  但,鲜少有把哪一方面学到精通的。
  
  说白了就是给自己增加了个消遣项目,却远不足以作为安身立命的技能。
  
  “茶道?”她支着额头又在纸上写了一项,落笔一瞬后就又提笔划掉——谁想在那小门外品茶啊?又不可能让府里给她腾个小间。
  
  “代写书信?”蓦地想起古装剧里穷秀才谋生有这么一项,红衣目光一亮,对自己的文采还是有自信的。
  
  但神色又很快黯淡下去:繁体字……会读不会写。
  
  叹了口气伏在案上,大觉自己这回真是遇了难处。听闻要有两千两银子才能赎身时已很受打击,咬着牙逼自己穿过乌云去看阳光、告诉自己努努力还是能攒出来的。
  
  结果,真正的难处在这“赚钱方向”上。
  
  垂头丧气地将这大难题先搁下,红衣拿了水袖出来往乐坊走。
  
  席临川不在,司乐为人宽和,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舞姬练舞时她愿意同去便也没人拦着,这于红衣而言是无法言述的好事。在现代时就是这样,她就算遇到天大的麻烦、就算心情阴郁得犹如雾霾爆表,摒开它想地跳上两支舞,心里就多云转晴了。
  
  而且,放空之后,兴许就给难题找到了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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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乐坊时,见绿袖正在门口东张西望。红衣又走近两步,绿袖便迎了过来,一拽她的手:“可算来了,快来。”
  
  ……什么啊?
  
  红衣被她拽着往里走,绿袖一边走着一边挑要紧的跟她解释了:“宫里快到采择家人子的时候了,宜宁王从自己的封地上送了两个美女进来要献给陛下,托长阳这边的官员找人教她们乐舞,那官员把这事交给了虞司乐。”
  
  “……啊?”红衣一怔,一时尚没太明白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虞司乐要管着府中歌舞姬,不能每日花几个时辰教她们,便想把这事交代下去。”绿袖说着扭头看向红衣,伸了两个手指头,“二百两银子!目下正在后院挑人,阖府的歌舞姬都去了,你不妨也试试。”
  
  二百两银子,两千两的百分之十。
  
  红衣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深知此事“竞争凶残”,一边又连半分推辞之意都没有。竞争再大也得试上一试,若不成那是自己学艺不精,服输就是;若成了……那就离自由近了一大步!
  
  最内一进的院子里果然已是一片燕语莺声。
  
  虞司乐尚未到,一众歌舞姬三两结伴地低声交谈着,绿袖带她进了院,径直走向同被长公主送来席府的丝缎和素锦。四人一向交好,她二人一见红衣也来了,互望一眼,素锦笑吟吟道:“知道红衣姐姐拿定主意要为自己赎身,这是要紧事。咱齐力一搏,若是红衣姐姐挑上了,二百两的银票姐姐拿走;如是咱四个里的另一个挑上了,自己留几两脂粉钱,余下的也都给姐姐拿去攒着。”
  
  “这怎么好……”红衣忙要推拒,素锦也正要开口再劝她答应,却是二人都没来得及说下去,另一声音便清泠泠地响起来:“公子不计较规矩,府里的规矩还真就愈发宽松了?”
  
  四人一并看过去,见了来人皆一凛。绿袖在红衣衣袖上一拽,红衣目光一扫当即会意,与三人一并福下|身去,听得她们道了声:“杜若姐姐。”
  
  “你是红衣?”杜若冷眼睇着她问。
  
  红衣颔首:“是。”
  
  “我知道你。”她轻然一笑,蔑意不掩,“头回见公子就被打发去做杂役的人,也敢来争这些事。”
  
  红衣心里一紧,神色同样冷了下去,没有应话,直至杜若又一声轻笑后离开。
  
  杜若走到了数丈外的花丛边,也和相熟的舞姬交谈起来,红衣这才抬眸打量过去。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比她们四人略长几岁。身材高挑削瘦,腰带紧束纤纤腰肢,白皙的面容上修长的描眉描绘得细致,衬得一双明眸清亮。
  
  “这是谁?”红衣低问了绿袖一声,旁边的丝缎先回了话:“杜若啊……乐坊里排头号的人物,歌舞皆会,且是虞司乐脱籍前收的徒弟,手把手教出来的。”
  
  红衣听罢,心里难免多了一重压力。
  
  “名师出高徒”这话从古至今都是对的。早闻虞司乐年轻时是长阳城里数一数二的舞姬,赎身脱籍后为给自己求一份安稳才来席府当了这司乐,她教出来的人……
  
  红衣忍不住又望了杜若一眼,深呼吸,自我安慰:不用怕,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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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司乐在半刻之后从西厢房走了出来。推开正厅房门,没有多言什么,只向众人道了句:“先挑舞姬,一个一个来。”
  
  严肃的态度直弄得红衣有些不适应——她平日来见找绿袖时若碰见虞氏,虞氏多半是带着微笑的。目下这般态度一时弄得红衣都转成了“如临大敌”的心态,绿袖见状忙低言道:“你……别紧张啊,司乐平日里办正事时都是不苟言笑的。”
  
  正厅里已经开始了。
  
  舞姬间似乎有一种奇妙的默契,无须叫名也没排什么顺序,一个出来自有下一个接上,没有什么谦让也没人生任何异议。
  
  厅中早备了乐工,入厅的舞姬点一支自己擅长的曲子乐工便会奏乐。
  
  一人跳一支舞,虞氏偶尔动笔记录些什么,从不开口做任何评价。
  
  红衣安静看着,心思千回百转。
  
  一个个舞技都不差,她这科班毕业的放在这儿,也就勉强有个“中等偏上”的水平。这还只是前面看过的几人,后面有没有狠角色还不知道——就算没有旁的狠角色,也还有个虞氏一手教出来的杜若呢。
  
  目光微凝,红衣细看着正在厅中起舞的那抹背影。
  
  动作到位,身法熟练,但不知是不是只能看到个背影的缘故,似乎总觉得少点什么。
  
  她看着那舞得犹如行云流水般的水袖细思起来。
  
  片刻后,已是轮到了她们这一边。
  
  绿袖、素锦、丝缎依次舞过,红衣仍是一语不发地看着,一个动作都不肯放过。一时甚至连这是为争什么而比都可以忘了,只一门心思地想弄明白到底“少点什么”。
  
  苦思间,丝缎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接着,杜若走了进去。
  
  许是因为得知了杜若更有本事,红衣更添了两分注意。
  
  杜若一袭黛蓝绸的舞服,水袖比旁人的更长些。她挑了首节奏感强些的曲子,有明晰的鼓点相伴,虽比之前那十几支小家碧玉的舞蹈少了些柔美,却因添了热烈而让人难以走神。
  
  红衣一阵恍然,好像终于明白了一点。而后顺着这个方向,继续思索下去。
  
  “该你了,快去。”绿袖在她胳膊上一推。
  
  红衣回神,见杜若已在向虞氏施礼,忙向正厅走去。
  
  至了门口,与杜若擦肩而过。谁都没有多言,不过红衣第三次听见了那声轻笑,大觉这简直堪称标志性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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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衣?”虞氏见她进来,微微一怔。
  
  红衣欠身,应了声“是”。虞氏睇一睇她,思量着点了头:“开始吧。”
  
  红衣看向几名乐工,再三思量之后,一字一顿道:“奏《佳人曲》。”
  
  她和这支曲子很有些缘分。
  
  昔年在学校时,曾用这支曲子编舞,夺了舞蹈大赛的桂冠。
  
  当然,那是现代人编的《佳人曲》,并非这古曲。时代差别引起审美观不同,虽则同是用西汉李延年所做的词,曲调却完全不一样。
  
  所以,穿越后头一回听到这原汁原味古时风格的《佳人曲》的红衣大感惊喜。彼时还在长公主府,她拿一个月的月例“威逼利诱”乐工们为她“单曲循环”这曲子整整一天以供她编舞。
  
  把乐工们都弄崩溃了。
  
  动作多是汉唐舞的动作,但还是那句话,时代差别引起审美观不同,她在现代时所学的汉唐舞虽经各位前辈大力研究、复原,但与古时也多少有些不同。
  
  是以一舞编成,比她平日里再长公主府练的宴饮乐舞多了两分潇洒、两分肆意,裙裾旋转水袖飞扬,承启转合更用了不少在现代做理论学习时得出的经验,乐曲高|潮时舞出的惊艳完全扫尽旁的舞姬因常年恪守规矩而消不尽的压抑感,另又加些许民族舞元素。
  
  于这回的较量而言,这舞还有个更要紧的优势:代入感。
  
  红衣儿时跟的第一位舞蹈老师就告诉她:跳舞不是演戏,但也需要舞者身心投入,代入其中。
  
  李夫人是凭这舞一举得宠的,她编舞时代入那样的心境,拿捏着李夫人当时可能的心情,神韵身法也就自然而然地奔着那样的目的而去。或婉约或凌厉,每一个动作皆下了大工夫去想“如何能让刘彻挪不开眼。”
  
  对那两位要被送进宫的家人子而言,这一点应该也很重要。既要以此博得帝王宠,跳的舞就不能和宴饮时助兴的舞一样,可看可不看。
  
  红衣微屏息,马上就到了乐中间奏,间奏的段落要转满十六个胡旋,手上动作和脚下节奏还不能乱。
  
  “铛——”的一声,变调的尾音带着异样。红衣一惊,脚下未停定睛看去……
  
  似是古筝的弦断了。
   第一卷:纤纤楚腰总善舞 取胜   筝在这曲子中算是一样演奏主旋律的乐器,出了这岔子,其他乐工便也一同停下了。
  
  门外的一众歌舞姬听得房里骤然安静,皆停了交谈,一并向门内望过去。
  
  红衣的旋转却没停。
  
  已无奏乐,她将步子放得缓了些,拖长了时间,思量办法。
  
  足尖一点,红衣停止旋转,侧身压肩撤手,不慌不忙地摆了个窈窕的POSE出来。
  
  长沉了口气,薄唇浅启,悬着一颗心扬音唱了出来:“北方有佳人……”
  
  在旁的一众乐工霎然傻了眼:怎么还带自己唱的?!
  
  外面的一众歌姬更是面色一白:怎么还带呛行的?!
  
  院落一脚,绿袖等三人更是深吸一口气:有、有魄力……
  
  其实,红衣唱得多少有点没底气。
  
  论汉唐舞,那她是术业有专攻;论唱歌……连业余歌手都算不上。是以连舞都折了两分气势,竭力逼着自己心无旁骛的接着跳下去,可碰上这种意外,“心无旁骛”又哪有那么容易?
  
  门外突然响起了个声音:“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红衣微微一怔,略作反应后立刻闭了口。
  
  这声音,可比她唱得好多了。
  
  歌声婉转清丽,悠悠扬扬地传进厅来,虽不比乐工齐奏乐来得节奏感分明且有气势,一歌一舞相搭却有不一样的赏心悦目。皆是干干净净的感觉,好像不染凡尘一样,看得众人回不过神来。
  
  ——诚然,单说这应对能力,也够众人回不过神来了。
  
  两句过后,能继续吹弹演奏的乐工添了一分力,各自循着歌声继续奏下去,感觉又好了许多。
  
  一舞跳完,歌声乐声渐渐淡去,红衣心中骤松,暗呼了一声:谢天谢地!
  
  站定了脚,她往后退了几步,朝虞氏屈膝一福:“红衣告退。”
  
  虞氏略一笑,暂未理她,只扬音道:“谁唱的歌?”
  
  便见一女子应声入门,恭敬施礼:“奴婢缕词。”
  
  缕词,是和红衣同时送来的四个歌姬中的一个。
  
  虞氏稍点了点头,稍作思量,问她们:“你们在长公主府时,这样配合过?”
  
  “没有……”红衣刚要作答,却被缕词抢了白:“不曾有过。奴婢等在长公主府只是跟着年长的姐姐们学习技艺,没有参过宴,也没有过这样的练习。”
  
  红衣看向她,怔了一怔,觉得缕词眼中有一抹夺目的光彩,她却不太明白这光彩是因何而生。
  
  “好得很。”虞氏缓了口气,欣然而笑,“那就你们两个了,缕词教歌,红衣教舞。每日未时两位家人子会来此处,红衣也未时到便是,缕词晚一个时辰来。我跟齐伯打个招呼,红衣先在绿袖房里住些日子,来去方便。”
  
  “谢司乐。”红衣还没来得及应话,缕词就已脆生生一应,连带着拜了下去。
  
  一个大礼行得规整,红衣心下一喟,也只好和她一样拜一个——动不动就拜人,她至今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屏退了门外一众歌舞姬,虞氏阖上门,交待清了各样事宜之后,没多做废话,就取了银票出来给她们:“一人二百两,收好了。练歌习舞间若有甚要花钱的地方就来告诉我,不需你们自己花什么的。”
  
  二人应了声“诺”,见虞氏不再有别的交待,就一同退了出去。
  
  出了房门,缕词就把那装着银票的锦囊打了开来,草草一数,拿了一百五十两出来递给红衣:“喏。”
  
  “……啊?”红衣吓了一跳,没敢接,问她,“干什么?”
  
  “给你啊,听绿袖说你想给自己赎身,钱对你自是要紧。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留五十两就够了,这钱搁我这儿又不能开花。”
  
  一席话说得大度到豪爽,大抵是怕红衣还是不肯要,一停顿后又续说:“大不了你赎身之后赚了钱再还我便是。”
  
  红衣犹犹豫豫地接过来,回思着方才在厅中时她眼底的光彩,也没拐弯抹角:“既不图钱……你出头争这个机会是为什么?”
  
  缕词与虞氏应答时有意出彩的措辞、唱歌时有意炫技般的歌喉,都让红衣十分确信她不止是顾念交情来帮她一把这么简单。
  
  缕词面上的笑意微凝,一时未答,径自向前一进院子走去,红衣只得跟上。
  
  推门进了缕词的房间,关上门,缕词邀了红衣落座,径自一边倒茶一边又道:“送进宫的人,多好的人脉。”
  
  红衣浅怔,知她是说那两个家人子,便应了声“嗯”。
  
  “她们若真得了宠,肯在陛下面前说句话,给歌舞姬脱籍就是一道特赦的事,哪用得着自己花钱。”
  
  “……什么?”红衣听得一滞。
  
  “多简单的道理。”缕词嫣然一笑,转过身来,将沏好的茶递给她,“就拿你来说吧,公子开口就是两千两——这一口气得二百两的机会可不是日日都有,平日若靠做些小活赚钱,只怕下辈子都赎不了身。”
  
  缕词睇一睇她,面显不解:“我都不太明白,你为何会挑攒钱赎身这条路。”
  
  红衣哑了一哑,心下也早已清楚在这个二两银子够普通人家过一年的时代,她要靠月钱和外快攒够两千两是有多难。之所以没什么别的考虑就选了这法子,是因她对这大夏朝的法律制度不熟,压根不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看了一看缕词,她犹豫着问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特赦这算一个,但是把希望寄托在她们身上也太被动,总不安心。”
  
  “那……挑个公子心情好的时候求他,让他放了你。只要他肯点头让你从良,你自然可以。”缕词说了第二个法子。
  
  红衣深知这听上去简单,实则比第一个还难。
  
  席临川那么讨厌她,若想让她离开了事估计早就不多留了。留到现在,必定就不是开口求他他便能点头那么容易。
  
  再者说来,在这等级制度下,她们这一干歌舞姬都算是席府的“财产”。譬如她,明码标价两千两,若直接让她走,就等于扔了两千两。
  
  就算是任性的土豪,大约也没有这么办事的。
  
  “也做不到?”缕词观察着她神色的变动,思了一思,又说,“那还有个法子,虽是不能让你离开席府,却可以脱籍。”
  
  “……什么?”红衣不解,怎的还有脱去贱籍却还不能离开席府的事?
  
  缕词抿唇一笑,一字一顿:“让公子收了你。给他做妾,他必定会给你脱籍的。”
  
  红衣一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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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衣就这样开始了“当舞蹈老师”的日子。
  
  未时开始对红衣而言很是合适——她夜里要清扫回廊,黎明时开始睡觉,睡到晌午起床,梳妆之后吃些东西,恰是差不多未时。
  
  还能自己在房里做一番准备活动。
  
  那两名家人子和她二人是差不多的年纪,一生得清丽些的姓阮,单名一个淇字;另一人是张氏,名云月则生得妩媚些。然则不管清丽还是妩媚,二人都当得起一句“花容月貌”,红衣心里直呼“皇帝艳福不浅”。
  
  她教得尽心尽力,一因收了“学费”,二因舞蹈本就是她心中挚爱不得亵渎,三……则是因缕词的话。
  
  缕词说,若自己攒钱赎身,能这样一举拿到二百两银子的机会太少,如是靠月钱和做小活攒着,只怕下辈子都赎不了身。
  
  但是,这两个家人子……
  
  她们是要被送进宫去的,若当真得了宠、能在皇帝面前说说情,帮她们脱籍就只是一道特赦的事。
  
  虽则寄希望于别人多少有些被动,但这人脉打好无妨。
  
  “左手从上向后划,然后右手跟着划过去,感觉水袖圈着自己画了一个圈。”红衣放缓动作,一边做着示范一边说,“左臂在前,右臂前搭,展开……”
  
  这是一组基本动作,可以编到舞里,但主要是让初学者协调一下身体,初步感受一下汉唐舞的“韵”是怎么回事。
  
  “注意脚下……是同手同脚,若和走路一样手脚相反,就错了。”红衣回思着昔年自己习舞时老师讲解的方法,两个家人子在面前一遍遍尝试得费力,一会儿手反了一会儿脚不对,初学者差不多都是这样。
  
  二人悟性倒都不差,一次练通顺后便掌握了要领,再不出错。红衣继续就教下去,头一日的这一个时辰下来,进度算是很快了。
  
  虽已是临近冬日,这般身心投入地练了一个时辰的舞后,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出了房门冷风一吹才觉好冷,红衣与二人匆匆告辞,小跑着往绿袖房里去。
  
  绿袖正在房里裁着布,是那日齐伯帮红衣寻的活,无奈红衣不会,就只好让给绿袖了。
  
  “回来了?怎么样?”绿袖拿着剪刀剪得小心,头都没抬地跟她打招呼。
  
  “还不错。”红衣笑道,“都是好容貌好身段,我要是陛下,一准喜欢她们。”
  
  “……你真敢说。”绿袖被她这妄议君王的言辞弄得哑了一瞬,而后睇了睇桌子,“银耳莲子羹,厨房给你送来的,说是司乐吩咐的,趁热吃吧。”
  
  红衣还真有些饿了。
  
  端起碗来吃了一口,熬得软糯的银耳在口中晕开淡淡甜味,另还有一股别样的清香,味道与口感俱佳,她笑了一声:“有日子不吃这个了。”
  
  一小碗很快吃完,红衣倚到榻边,无所事事地看绿袖做衣服,看了一会儿就犯起困来。
  
  迷迷糊糊地打盹,好像还做了梦,忽闻绿袖一声惊叫,吓得她蓦地醒了,头一个反应是缝衣服扎了手。
  
  睁眼却见绿袖就站在榻前,满目惊恐地望着她:“红衣你……你脸上怎么了?”
   第一卷:纤纤楚腰总善舞 孤儿   离赫契愈近的地方,大夏的气息就愈少了。
  
  狂风卷起细沙,接天连地的一片暗黄,连太阳上都像是覆了一层灰尘,光芒看不真切。
  
  这已是大夏边境的最后一个村子了。
  
  同样是他上一世的这一日走过的地方,但在风沙散尽后……也和此前的六七座村庄一样,被赫契屠了个尽。
  
  他却是至今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大人……”随在身后的士兵试探着唤了一声,显想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大将军下令抓个活口回去,可这一路驰骋已走了很远,还没有见到半个赫契人。
  
  席临川未答,目光凝在离得最近的一具尸体上,胸中愤然难压。
  
  再向西二十里的霁连河边,是赫西王的军队驻扎的地方。上一世时他在那里取了赫西王的首级、另还斩虏二千余人,这一世一路看下来……
  
  直想将这数字翻个倍,以雪此仇。
  
  “长阳那边可有信了?”他问了一句,悬着一口气等着答复,想知道是不是那人往外递了什么消息。
  
  “有。”即有人策马上前,取出一只信封呈上,席临川屏息,拆开封口火漆。
  
  “未与外人相见、未见信件送出长阳。连日来入夜洒扫,清晨睡至晌午,今起教习两宜宁家人子乐舞。”
  
  席临川在稍松了口气后,心弦绷得更紧。上一世时唯一出了岔子的,就是红衣这一环,这一回既和她没关系,便是又有了别的隐患。
  
  而这个隐患是什么,一行人一无所知。
  
  “天黑前到霁连河。”他说。手中信纸一折搁回信封中,交还给手下保管。
  
  八百轻骑一路飞驰而过,在已渐昏暗的夜色中驰过毫无生机的村庄,马蹄踏过死寂留下的蹄音显得空洞。
  
  “大人,前面不远就是霁连河了。”有士兵禀道,席临川勒马,在那句前世此时说过的“准备夜袭赫西王大营”到了嘴边时蓦地噎住。
  
  一路而来所见的不同之处让他不得不添一分小心,沉了一沉,道:“去看看。”
  
  片刻后,那差去一探究竟的士兵折了回来,很快已至眼前,抱拳而道:“大人,前面无人。”
  
  众人都一怔。
  
  席临川望向远方,心中的疑云与蔓生的恐惧被推至了极处。
  
  这不仅与他上一世所历之事不同,与清晨领命前得知的情况也不一样。那是早一步来过此处的探子传回的信,也就是说,至少在前日晚,赫西王的军队还是驻扎在此处的。
  
  一切变故都是两天之内发生的,可是……原因呢?
  
  摒开因两世不同带来的困扰,席临川深吸了口气,思量少顷后,遂道:“阴崖。”
  
  “大人?”离得近的兵士听言一怔,“阴崖?”
  
  “赫西王在阴崖。”他道,笃定的口吻让旁人听得一愣,顿了一顿,解释下去,“赫西王的属地在赫契西部,调到东边来就是为了阻挡大夏军队长驱直入。阴崖是此处与赫契王廷间最适合设防的地方了,易守难攻,赫西王必是撤去了阴崖。”
  
  “那我们……”先前说话的那兵士思了一思,犹豫着道,“大将军说捉个活口回去问话,这阴崖……”
  
  “扎营。”席临川一笑而道,“就地扎营。就这一晚上,各位挤一挤,能少支一顶帐子就少支一顶。冯暨,你带五十人去最近的两个村子再走一遭,能拉的粮食都拉来。”
  
  这般安排似乎忒奇怪了些,冯暨听罢虽是领命去照办了,却显然满脸迷茫不知所云。席临川下了马,前行了几步,视线越过眼前的霁连河又看向很远之外只能寻得个模糊轮廓的阴崖,眸中杀意腾起:“方圆两里外设伏。”
  
  情势再变,也变不了赫西王部粮草不足这一条。
  
  两世里都是一样,虽则赫契蛰伏边境觊觎大夏已许多年,但会在这一年烧杀抢掠得让人忍不得都有同样一个辅因:旱灾。
  
  自大夏西边部分地方至赫契全境大旱了两年,这于大夏而言还好,朝廷调拨了粮食用以赈灾便缓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可于赫契来说,全境的大旱不止闹得种不得东西,就连牛羊都没了吃的。头一年生生地熬了过来,次年伊始,他们就把这份对上苍的仇恨锻造成了屠刀,兵指大夏。
  
  所以已历过一世的席临川十分清楚赫西王的部队有多缺粮草。上一世他此战告捷后曾着人清点,回禀的结果让大将军都吃了一惊:赫西王部的粮草,最多还够撑上三天。
  
  这一世旱灾犹在,这一点便难有变数,途经那些村子时所见的痕迹也看得出:没将粮食全带走显是因为走得急,但所有牲畜牛羊一类的活物都带走了。他认真看过几个农户家中,连个鸡蛋都没留下。
  
  那么,他们若探到此处有一支人数不多却粮草充裕的军队,免不了是要来抢上一遭的。
  
  赫西王杀了那么多村民,他就要用村民留下的粮食引赫西王来奉上项上人头。
  
  河岸两遍土地丰沃,树木长得茂盛,十分适宜设伏。
  
  粮草就位人也就位时,白日里的艳阳已是仅在天边剩了个沿。席临川四下里看了一圈,看看弓箭齐备的众人皱了眉头:“换弩。”
  
  “……”眼前的士兵一愣,忙道,“□□不够啊大人……”
  
  “够了。”席临川扬眉一笑,“打这一仗够了,赫西王带出来的人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多。”
  
  那士兵愕了又愕,怔了好半晌,未敢说信或不信,只是领命上马,去周围各处传令:换弩。
  
  .
  
  天边最后一抹散着金光的红晕消褪不见,红衣对着镜子牙关紧咬,一边觉得脸上痒得厉害,一边又不敢挠。
  
  两边侧脸起了一溜小红疹,像是过敏的症状,她却完全不知自己这是对什么过敏了。
  
  刚才只吃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而已,只能是对这里面的东西过敏,可这里头的原料按理又都温和得很。她翻来覆去想了一遍没琢磨出是哪一样有问题,跟绿袖借了块面纱,遮着脸去了乐坊里的小厨房,把羹里有的银耳、莲子、枸杞分别煮了一点来吃,每样吃完等一刻工夫,结果……
  
  哪样也没让疹子起得更厉害。
  
  红衣就无奈了,不知道过敏源,以后想注意都没法注意。径自忍了一会儿后见没有消退的迹象,终是只好和虞氏打了个招呼,去医馆,先把这回的消下去再说,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叫上绿袖陪她同去,红衣一路上屡次养得忍不住抬手想挠又狠狠搁下。至了医馆,摘了面纱让郎中看过,有把了脉,看郎中神色无甚异样知道好歹不是大事,稍稍松了口气。
  
  “这药啊,先连服一个月,不好你再来。”郎中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叮嘱她,“这些日子忌食用辛辣,吃清淡点儿。”
  
  红衣点头一一应下,等他写完,拿了方子去隔壁药房抓药。还未进门就听得里面的讨价还价,驻足静听了片刻……
  
  险些把这二十一世纪好少女吓坏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不行不行,你这要价太高了,我们锦红阁是业大不假,可你也不能漫天要价。”
  
  话音初落,又听得有些沙哑的男音:“这买卖你不亏,□□岁的小姑娘正是好教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美人坯子,哪一个长大了不是让你日进斗金?”
  
  红衣“嘶”地吸了口凉气,扭过头压声问绿袖:“这……青楼老鸨和人贩子在药店里明目张胆买卖人口啊?”
  
  绿袖还没来得及作答,那女人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得了吧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啊从边境找的那些被赫契人屠了全家的孤儿,一分钱都不用花就把人弄到了手,然后个个要价不低,真是笔横财呢!”
  
  “嘶——”这回,绿袖和红衣同时倒抽了口凉气。
  
  不仅是买卖人口,还是买卖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人口,完全不存在什么“因生活所迫自愿卖身”的可能,是十足的“发国难财”。
  
  “缺了大德了……”红衣咬着牙道了一句,绿袖也一声叹:“可不?但是能怎么办。这些个人贩子都是大一笔就收手赚够了钱,又是战事四起边疆正乱的时候,官府管都不好管。听说现下是卖得明码标价,女孩四两银子,漂亮点的五六两;男孩贵点,也不过十两一个。”
  
  红衣沉了沉息,提步进了药房,低垂着眼眸不看二人,将药方交给掌柜的,抓药。
  
  身后的交谈还在继续。
  
  “十个孤儿你要我五十两?是,听着倒是不多,可是要给她们在长阳造籍,你当中间这一环环人脉不用花钱么?”
  
  是那老鸨模样的人的声音。
  
  “您这么说可就是诓我了。”那男子一声笑,“又不是要办正经的良籍,入个贱籍罢了,南妈妈您让锦红阁里几位当红的姑娘跟陪管事的一个晚上的事。”
  
  贱籍。
  
  不知怎的,红衣脑中一懵,恍惚间好似觉得之前早已痊愈的箭伤、踢伤都还在痛,她轻吸了口气看向那男子,黛眉间难隐的恨意舒展不开:“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