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烦猪屎宝 这么多年,我看见自己脑子进水,从眼窝流出来,又干涸。 ——《辣椒手记》 据我所知,人类的智力水平有如下分类:智商140以上,称为天才;智商120至140为优质;100至120为良好;90至100为有才;80至90为一般;70至80为将就凑合;60至70为轻度智力停顿;50至60为蠢;25至50为笨蛋;25以下为白痴。 像我们经理这样,开会的时候,把一个话题颠来倒去说个没完,其智商介于22到66之间,也就是俗话说的傻×。 真的,我真想踹死我们经理! 你的后半辈子幸不幸福,取决你二十四岁的时候能不能遇到一个恶心经理。我不幸就遇到这么个限制级宝物,大名朱世宝。此时此刻,我在会议室盯着他脑门的一撮头发,NND,真像猪尾巴! “……我希望两个组齐头并进,争取赶在下个月五号前,再拿出两套方案。”朱世宝劈了一下手掌。 难怪同志们给他起个外号“猪屎宝”。其实无论“猪屎宝”还是“猪屎饱”或者“猪食饱”,总之他往下劈的那个动作,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我真恨不得揪着他的耳朵,对他咆哮:“基因里没有亚洲雄风,别假装自己很MAN,你这样很欠扁啊!” 那振聋发聩的一声呐喊,在我的意识中飘荡许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 朱世宝的左边是唐娜领导的企划一组,右边是我领导的企划二组。我身旁坐着小欧,我们二组的铿锵女将。再往那边是小岑,她的眼神飘来飘去,不时掠过斜对面的奶油浑蛋程辉。 一组组长唐娜就坐在程辉旁边,绰号“廿四”,是我在深蓝广告公司的天敌。唐娜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今天显得很安静,往常开例会总要和朱世宝争论几句。 我越来越烦躁,开始研究自己的手相。 回忆和疼痛,是岁月咬的坑儿。在我的两个手掌心,沿着爱情线和生命线平行的地方,有两个浅浅的坑,那是第一次上床后留下的印记。每个见到它们的人都嘿嘿冷笑,心怀叵测地让我用蜡油封住。我无所谓。 我可以握住双手,但我无法填充内心那个绝望的空隙。那是骆钦留给我的。 我们相爱的时间,只有一个月,随后他突然不辞而别,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痛苦。 “……辣椒?辣椒!”梦境一般飘忽不定的声音传来,招魂似的在我耳畔萦绕。 不知哪个同志掐了我一下,然后是小声催促:“陈辣椒,要死了,经理在喊你。” “干嘛掐我?非礼啊!”我尖叫一声。 会议室静默了四秒钟,然后满堂“哄”的一声。哄什么?造势啊?一群马屁精! “辣椒,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朱世宝的声调不高,很有风度。 企划部经理室,我可没少进去过。我很山炮地迈着方步,尾随朱世宝而去。走到门口,我回头朝会议室扫了一眼,残酷地说:“刚才谁掐我一下,骚扰本姑娘,没完啊!”满堂又是“哄”的一声。 我出了门,朱世宝已快到走廊尽头了。 朱世宝的腰比较粗,这是常年坐办公室落下的病根。腰粗的人,容易患前列腺炎。朱世宝的屁股很像一只脸盆,相书上说,男人的臀部最重要,而且直接与他的智能挂钩,也就是说,只要看懂了男人的屁股,就能了解男人的脑袋。 根据我的江湖经验:屁股像脸盆的人,算得上富贵命,所谓“屁股聚宝盆,一生不犯瘟”。 可惜朱世宝的败相,是他的屁股造型不好,沉甸甸的,下坠较严重,说明他的肉体对于地心引力太敏感,也说明,朱世宝是很容易向生活妥协的男人。 我研究手相、面相、星座是比较有水平的,没事也念个小咒、跳跳大神、发发癔症,所谓学贯中西、通达天地,说的就是本人。对于朱世宝这点小儿科的揣摩,当然更不在话下。 但“屁相”是一门新学科,我对屁相的研究工作,主要靠自学。我观察过很多男人的屁股,比如刘德华,还有古天乐和金城武的“屁相”,总体而言:拥有一款合心合意的公众型屁股,是成功男人赖以生存的保障。 我从洗手间出来,进了朱世宝的办公室。 朱世宝坐在大班桌后面,静默了十秒钟,似乎要给我无形的心理压力。 十秒钟之后,朱世宝忽然换了一副嘴脸,十分汉奸地望着我。 “看什么?”我坐在沙发里。 “咱们两个虽然青梅竹马,可你好歹也给我一点面子啊。男人的面子嘛……”他哭丧着脸说,“男人的‘面子’比‘里子’重要得多。特别是开会的时候,你像花痴一样死盯着我,万一被同志们看到了,影响多坏啊。” “我……盯着……你?” “是啊。可惜没有情景回放,不然请你再欣赏一遍。” “我呸死你个千秋臭狗屁,我……” “好了好了,花痴就花痴,这也没什么,你看你,脸都变成了猪肝色。”朱世宝憨厚地笑着,“男人的‘面子’真的比‘里子’重要。比如说,一个男人可以两个月不洗内裤,因为除了最亲密的人,其他人也看不到,但如果他的面子被剥夺……” 我严厉地制止了他:“朱世宝,我要纠正你两个错误:一,我跟你没有青梅竹马;二,你洗不洗内裤,关我什么事!” 朱世宝很高兴我与他展开辩论。他双手交叉,微笑地说:“辣椒,咱们小时候可是住在楼前楼后的,那时的你,虽然像个野小子,其实呢,你的内心却很脆弱。幸亏我比较成熟,主动以大哥哥的面目出现,无微不至地关怀你、保护你,甚至为了你,不惜冒着生命危险……” “没那么夸张吧?” “有一次,一条流浪狗想咬你,是我主动献身,引诱了它,请它来咬我的。你看……”朱世宝从桌子后面出来,卷起裤管,给我看他的小腿。他的腿上没多少毛,看起来还算干净。 “恶心死了,收起来吧。” “你看这牙印……哎?奇怪,怎么瞧不清楚了……等等,我先搓一下……” “行了行了。”我摆摆手,“别搓出一块狗泥来。” “那你承认咱俩青梅竹马了?”他很得意。 “朱世宝,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其实很没品。”我站起身,“老子忙着呢!” “等等。”朱世宝的脸色忽然一沉。这浑蛋,跟一张狗脸似的说变就变。看来当年被疯狗咬了一下,后遗症很严重。“你没听到风声吗?” “什么?” “有人想要收购咱们深蓝公司,你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我在乎什么?无非是换老板嘛,只要自己有本事,谁来了都能混饭吃。”我义正词严。 朱世宝摸了摸下颌:“话虽这样讲,但深蓝培养造就了我们,我是一个恋家情结很深厚的男人,如果谁把深蓝侵占了,我心里会有一些不爽。” “你爽不爽关我屁事啊!”我白了他一眼。 “辣椒,开会的时候,你一直在研究自己的手掌,有什么讲究吗?”朱世宝认真地问。 我被他气乐了。“老朱,省省吧,多管管自己的事。” “我?什么事?”朱世宝大眼瞪小眼。 “你也该找个女朋友了。”我好言相劝,“公司小欧对你有意思,要不要我给你搭个线?” “算了,不提了。”朱世宝的口气忽然一沉。 这个受虐狂,我知道,他还是忘不掉给过他伤害的那个女孩。我听过他的业绩。大学时代,朱世宝不幸恋上一朵校花,这种故事的结局,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 后来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天夜晚,朱世宝光着膀子追一辆车,只因那辆车接走了他的初恋。他追出去四公里,被一块冰茬狠狠绊住,整个人翻起来摔到地上,居然又弹起来,像一只死青蛙,四脚朝天躺在雪地里。 那时候他很瘦,像一扇排骨。他把自己扔到地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瞪着黑沉沉的天空。他连一辆像样的车子都没有……“你呢?辣椒,不是大哥我说你……” “闭嘴。你是谁大哥?” “好。那作为一位好朋友、好同志、好领导,我衷心劝你:辣椒,别自虐了,骆钦不会回来的。” “你少提那个名字!”我咬牙道。 朱世宝听出我声音里的煞气。我转过脸,望着窗外的楼群。 他的办公室,最吸引我的就是那扇玻璃窗。落地大窗,视野开阔,15层以下是环城公园。更远的地方,依山傍水建着一排别墅。在飘雪的黄昏,会看到天边闪动的冰蓝色光痕,雪花像一群安静的热带鱼,在天地间缓缓游动。 我的眼前忽然模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每次触及“骆钦”那两个字,我的泪水就控制不住呢? 我更用力地扭过肩膀。 爱情究竟是什么?以前觉得,爱情就是两个北极熊紧紧拥抱,一直到天荒地老。后来呢? 后来到了冰川纪,世间唯一的那个北极熊,走失了。 剩下的这个北极熊,从茫茫冰原醒来,站在那里。 地上连个像样的影子都没有。 正文 第二章 没有力气 下了班独自回家,忽然想起,要给妈妈买条围巾。我走到小区对面的连锁商场。顾客不多,大玻璃窗上贴着店庆字样。 我鬼使神差地经过化妆区。在香水柜台前,我四处打量。灯光下,漂亮的瓶子像水晶宝宝似的朝我招手。每一个闪光点都那么诱人。 我猛然停住脚步,心里一颤。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张宣传画上。一个俊朗飘逸的男模特,眼神忧郁,作为某款香水的代言人,实在很恰当。 “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吗?”服务员微笑着问。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鬼上身一般。 “您想选购什么款式的香水?”服务员继续说,“这是我们最新的Subtil Pour Homme蓝色经典男香……”她寻找着我的目光,但我的目光与她完全没有交流。 我的视线越过她,盯着那幅海报。 那模特和骆钦太像了。特别是那眼神,还有微微前倾的手臂,想要挽留什么,或者迎接什么。 骆钦也喜欢黑色、浅蓝色和暗红色调。我们第一次约会,他以纯粹明亮的夏日白色作点缀,他的衬里则是单一、明亮的暗红色。 我们第一次上床前,骆钦请我吃阿拉斯加鲑鱼。那种鱼在纯净的北太平洋生长繁殖,用香料腌制后,口感柔韧香脆,又透出一缕鲜甜,正符合骆钦的特性。 在床上,他品尝了我。开始我们都有点慌乱。他褪掉一半的内裤卡在我的腿上,我的内裤却怎么也扯不掉。他爱抚我,带给我焦灼的渴望。他喘息着,在耳畔呼唤我的名字。我迎着他,轻唤他的名字。 我那么爱他,那么爱他,天崩地裂一般。 我把自己完全打开了。我们纠缠在一起,彼此像鱼一样执著,像鱼一样索求无度。我流泪了,浑身发抖,很痛,但是很幸福。我彻底包容了他,就好像一辈子在一起,好像两个北极熊紧紧相拥。 我的血绽放在床单上,白色床单,嫣红的玫瑰。 我的两个手掌心,顺着爱情线和生命线平行的地方,出现了两个浅浅的坑儿。 骆钦把脸埋在我的胸脯,我娇挺的身体瑟瑟发抖。他把嘴巴移到我的耳畔,灼热的气息冲击我的耳膜。他对我说:“爱你。”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三次。我们用力吻着,嘴里分泌着甜蜜的味道,就在那迷乱的夜晚,他疯狂地爱着我。那样就够了。榨干了所有力量,一辈子的力量。 把一夜做得像一生那么长,然后用一生去焚毁这段记忆。痛苦有多久,渴望就有多久……“对不起,您需要什么帮助吗?”服务员提高语调。 “哦不不,谢谢。”我慌乱地摇摇头,仿佛被别人窥破了秘密。 我快步逃开,走向针织区。 很久,我的情绪稳定下来。我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辣椒,你真是贱人。辣椒,你去死吧。辣椒,你这个受虐狂。辣椒……辣椒……我买了条天蓝色围巾,往家走去。 在小区遇到了保安小强,他正在巡逻。 “辣椒姐,下班了。”他憨憨地笑着。 “小强,你好。”我打了个招呼。 “辣椒姐,最近我经常看到一个男人跟着你。”小强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 “男人?跟着我?”我一怔。 “嗯,我见了好几次,在小区外面转悠,脸长得像个鞋垫,系着一条斑点领带。”小强说,“你不认识他?” 我疑虑地摇摇头:“斑点狗为什么跟踪我?” “啊,那就有问题了。”小强严肃地说,“辣椒姐,你放心,他不敢进来的,他要敢进来,我就用一招‘黑虎掏心’把他废了。” “嗯,有你在,我绝对放心。”我笑着挥挥手,“我先回家了。” 一边上楼,一边还在考虑,“斑点狗”是谁,是不是小强看错了?可我有时也有种感觉,好像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直觉,臭屁的直觉。 我摇摇头,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家里很安静。我换过衣服,坐在客厅沙发,喝了杯牛奶。我舒展四肢,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然后我站起身,走进母亲的房间。 母亲静静躺在床上。我把围巾拿到她面前。 “妈,你醒了吧?看我给你买的围巾。” 母亲一动不动,闭着眼睛。我拧了块热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庞。 母亲是植物人,我从医院把她接回来,就一直这么躺着,到今天,整整四年了。 “妈,姨妈总让我去相亲,我知道,她想让我忘掉骆钦。我也想,可我做不到。”我哽咽一下,说不下去了。 我把热毛巾贴着妈妈面颊,她脸色苍白,神态安祥。我确定,妈妈是能听到我说话的。 我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温凉如玉,但我探不到她的脉搏,太微弱了。也可能是我抖得太厉害。 父亲在我念初二那年,抛妻弃女,跟一个妖娆美妇去了南方。从此母亲变得神思恍惚。三年后的夏天,母亲遭遇车祸,虽然挽回了生命,却成了植物人。 我认定所有的灾难都是父亲留下的。从那年开始,我成熟了,我憎恶爱情,害怕爱情。 爱情是一口苦井,是悲伤的源泉。少女时代,在母亲身上感知到的痛苦,在我心里留下永恒的阴影。直到遇到骆钦,我的爱情,复苏了。 其实我的爱情一直都没有僵死,因为没有经过切肤的痛楚,所以还有一丝幻想。那幻想如一条毒虫,潜伏在心底,潜伏在最柔软的角落,等待着,等待那个命定的刽子手。 然后,骆钦出现了。他是上天派来的志愿者,到我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支援教育。他是我的爱情启蒙老师,也是我的克星,我的VIP杀手。 幻灭,一次就够了。我懂得了爱情。 我从青春玉女,进化到金牌糙女,从此,老子就是要玩弄那些臭男人,蹂躏他们的自尊心,撕破他们的面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撕破我内裤的男人——骆钦。 我站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蜷进床角,把自己置于坚实的墙壁中间。我的身体依托着身体,就像空气吞噬着空气。 我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屋里很黑。我发现自己还蜷在床角,用力挣扎起来,伸展四肢,手臂和脚趾一阵酸麻。 看看夜光表,凌晨一点。窗外偶尔闪过车灯,透过帘布,将一抹橙色光芒洒在电脑桌上。我进了卫生间,洗洗脸,立刻精神百倍,再没有一丝睡意。 我坐到桌边,打开电脑接通网络,去同城聊天部落转转。 我在聊天室输入自己的用户名:美女独自在家。 这名字深刻大气,看着那几个字,我不由得对自己好感动。与其说我用这个名字意淫网上的男人,不如说,我在诱惑自己,诱惑自己拥有的这一小片黑夜。 我的名字出现在用户栏中,粉红色,似乎在闪光。 立刻有十几个男性ID朝我扑来。 是不是很寂寞啊…… 寻女一夜情…… MM,咱们裸聊吧…… 要不要语音做爱…… 嘿,免费义务让MM看我的裸体……类似这样的信息不断向我涌来。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不做回应。 我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点燃一支香烟。我不吸烟,只是嗅着香烟的味道,那种寂寞、骚动而又恬淡的味道,能让我平静下来。 这像一种仪式,没什么意义,只为了让自己安心。 我看着香烟一点一点地融化,听到烟头在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咝咝”声。那是黑夜发出的声音。黑夜的肺,在吞吐香烟。一片烟灰跌落在膝盖上,我哆嗦一下。香烟在耳畔发出轻微的“咝咝”声。我的毛孔好像都烧着了。 真是自虐啊! 又一片烟灰坠落,打在膝盖上。我坐起身,把香烟扔进咖啡杯。“嗞啦”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我好像听到香烟在沉沦前,发出不甘心的惨叫。 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久? 我从聊天室退出来,打开QQ。我的QQ好友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骆钦。 但那是我自己加的。他离开以后,我用他的名字申请了QQ号码,然后自己加了自己。现在,我看着那个灰暗的头像,似乎又嗅到他身上的味道。 我很累,就那样睡着了。 正文 第三章 三八婆 70%的娇艳加30%的剽悍,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反之,则是猪。 ——《廿四的励志小语》 早上的例会,朱世宝经理又给我们施压了。 “近阶段,一组和二组的考核业绩都不理想。”他板着脸,“客户的广告投放策略要随着市场不断调整。我经常跟你们讲,什么是整体策略,什么是局部利益。当整体策略和局部利益发生冲突,我们要以整体策略为主。” “朱经理,我有不同意见。”唐娜说道。 作为企划一组组长,唐娜特别喜欢发表言论,表现欲已经上升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过公司上上下下已经习惯了她的做派。 一个美丽妖艳的女人,想表现自己的智力水平,这种心态得到了群众的普遍理解,特别是中高层干部的理解。 “哦?小唐,你说说看。”朱世宝笑眯眯地望着唐娜。 “整体策略也要服务于各个局部利益。某个区间的局部利益受损,必然影响整体策略……”她不断做着手势。 典型的“浣熊女”特征。 虚荣,把生活定义为自私的舞台。身心失调加上月经不调,性格方面的错乱或许是从童年发展起来的。廿四幼稚的心灵一定留下过创伤,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她想自我修复,怎奈创伤变成了潜意识中的阴影,逐渐造成人格扭曲。 她有时表现得狂妄自大,有时却冷若冰霜。她喜欢别人吹捧,却对身边的人充满猜忌,一旦别人对她的才华和能力提出一丁点儿疑问,她就会失控。 这种女人喜欢神经质的男人,而对于性生活,她的态度也很矛盾,一方面渴望肉体之欢,同时又担心自己的欲望被不良男子利用。 我对唐娜的感觉只有三个字:不——喜——欢。 说来也怪,我第一次走进深蓝广告公司,便对这位美女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接着就从心里散发出天然的排斥感。 这不仅仅是两个美女之间的忌妒,而是她的神情、她的气质让我不舒服。我的脑子里好像有另一个分裂的我,对自己说:那个三八婆很麻烦。” 所以我给她取了个昵称——廿四。 唐娜比我早一年进公司,在企划部生存得很舒畅。据小欧交代,我来之前,三八婆在企划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踏入企划部的那一刻,“咔叭”一声,杀毒软件启动,一股剽悍的力量与廿四发生了碰撞。 当然,我的原则是:你走你的猫路,我过我的鼠桥。虽然前世可能结下过冤孽,导致今生冤魂不散,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们之间没有正面冲突。 她欺负别人,我也假装没看见。疾恶如仇,并不是我的一贯作风。 而我的潜意识中,却有个变态的念头:真希望她有一天向我发飙,我就有足够的理由修整这个妖婆。公司有不少弱女子都在期盼我们正面交锋。 等待是漫长的,也是痛苦的。其实我自己也很好奇,想看看两股势力的对抗,会以何种面目发展。 这场战争与荣誉和身份无关,而与无聊有关。 但一年来,我们都刻意回避着,揣摩着,演戏着。我们像丛林里遥遥相望的两头母豹,两只聪明而邪恶的职场动物,寻找着厮咬的时机。 会议室忽然变得乱糟糟的。我收回思绪,这才注意到,唐娜居然在和朱世宝吵架。说是吵架,其实也只是唐娜在责问朱世宝,朱世宝以习惯性的忍辱负重姿态,温和地望着唐娜。 妈的,在老子眼皮底下欺负人。我……忍……忍到一口气变成一个屁,这就舒服了。 唐娜气昂昂地说:“……朱经理,我不同意你的分析。就拿我们上个月运作的奶粉广告来说,客户要求投放之后的反馈率应达到15个百分点,原本我们是可以实现的,但你独断专行,调整了平媒与视媒的宣传比例,造成客户的不满。” “小唐……”朱世宝平静地开口。 “别叫我‘小唐’!” 唐娜今天的表现特别失常。这其中有问题。 “哦,唐娜,客户对广告市场的运作,不如我们专业,而我们应该站在长远利益的角度考虑全局问题。这次损失的4个百分点,在市场不断调整发展中,会回报给客户10个,甚至20个百分点……” 唐娜显然是在找碴儿,寻衅滋事。 这种没事找抽型,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唐娜昨天晚上的性活动不和谐,没得到满足,焦渴的欲望只能通过情绪来宣泄;二,朱世宝可能得罪了唐娜,看他理亏辞穷的贱样,再联系到第一个问题……我看看朱世宝,再看看唐娜,有没有这种可能——朱世宝搞了唐娜? 我真是BS自己,又佩服自己。这样高深的问题,我都能联系到一起。 我又看了看身旁的小欧。小欧,大名欧菁菁。这个娇弱型小女子,一直想钓朱世宝,自己却没胆子,经常找我聊天,聊着聊着,她的话题总会有个急转弯,直往朱世宝身上碾去,妄图从我这里诈取到朱世宝的情报。 老子怎么晓得猪屎宝的隐私? 老子又不是狗仔队,猪屎宝更不是什么明星!我也没在他的卫生间安装摄像头,没在他的卧室放窃听器,猪屎宝的事,关我鸟事! 会议室的争吵不了了之。围观的群众虽然有点失望,不过也在情理之中。谁想跟朱世宝吵架,天塌下来都没指望。他身为企划部经理,又不懂得打击报复,这种角色,天生就是被人家用高跟鞋狠踩的主儿。 会议室里,最痛苦的就是小欧了。小欧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美女凌辱,自己又不敢放半个屁,只好自己的屁自己吞。我不仅BS这样的女人,还很崇敬她。 终于散会。朱世宝忽然喊住我,严肃地说:“辣椒,把你们组最近制订的宣传方案,带到我办公室来。” 那个“婴儿尿不湿”的广告创意书,快把我折磨死了。 15分钟以后,我和朱世宝面对面。 朱世宝望着我,我也瞪着他。我努力给眼睛里弄出一些神采飞扬的蔑视。我们目光交接,空中发出“嗖嗖”的撞击声。 朱世宝的脸色不太对劲,是不是刚才和美女吵架,动了胎气? 不和女人正面交锋的男人,应该算哪种品类呢?窝囊废?谦谦君子? “廿四今天调戏你,你是不是暗爽?”我首先发问。 他怔了一下,拧了拧眉毛。“什么暗爽?我为工作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跟人家暗爽?” 我把创意书扔到桌面。“你自己看吧,告辞了。” “哎,我好歹也是你的上司,你不尊重我就算了,你好像还很蔑视我。” “对不起,朱经理,我不是蔑视你。我是——鄙——视——你。”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真是太敬佩这个男人了。对他污辱已经达到非礼的程度,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他居然毫无反应。 这样的男人,要么就是城府极深的阴险小人,要么就是白痴。我更倾向后一种。 “等等,我先看看创意书。”他咕哝一声。 我只好转脸望着他。他低着头,头发不长,在额边轻轻分开,70%往右,30%往左。从他的脑袋想到他的屁股,这是很容易的联想,反正都是两瓣。 “创意书拿回去,重新写过。”他抬起脸,把本子合上了。 “你看完了?”我瞪着他。 “完了。”他靠在椅背上,严肃地说,“辣椒,你们的问题还没从根本上解决。写创意书,不只是天马行空,还要考虑到执行能力。”他加重了口气。 我差点气成癫痫:“我们费了两周写的创意书,你看了三分钟,就判了死罪。你整老子呢!” 他宁静地望着我:“你们一提到‘创意’两个字,就跟我玩奇幻风格。头脑风暴也有规则,无法落实到具体的执行方案,就是失败。拿回去重写。” 我一把抓过创意书。“朱世宝,看我口型:呲——凹——” 然后我摔门而去。 正文 第四章 大姨妈来了 女人过了四十岁,必须有三两妖气傍身。 ——《大姨妈的心灵鸡汤》 下班回到家,正给妈妈梳头,忽听门铃响。透过门镜往外看,大姨妈来了。 我打开门,大姨妈风生水起地闯进来。 “你怎么还猫在家里?出去找男人啊!”大姨妈嚷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躲在深闺!” “被你气死了。我不在家,你能进门吗?”我懒洋洋地倒在沙发里,“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打了招呼能抓住你吗?”大姨妈扔掉外套,一套黑裙裹在身上。 真没天理,中年女人,身材一点没走样,还那么漂亮。脸上泛着光泽,嘴唇鲜润,跟我站在一起,肯定被别人当做姐妹俩。要是被朱世宝那乌眼青看到,一定会说:哎?辣椒,你妹妹看着比你成熟啊。 噫!怎么想到他了?真晦气。呸呸呸! 大姨妈盯着我,开始审问:“我安排的相亲活动,为什么不参加?” “工作忙咯。”我说。 “别跟姨妈玩那些虚头八脑的。我还不了解你那点小心思?你还惦记着骆驼祥子——别跟自己找不痛快,一个月的孽缘,害你一辈子守活寡,你就为他……” “姨妈,别提骆钦。我谁也不为,就为自己舒服。” “我真想砍死骆钦!那个王八蛋,再让我遇到,我一脚踹死他!”大姨妈十分激动地站起身,眼睛在客厅瞄来瞄去,好像在寻找凶器。 “姨妈,当年你和我妈打遍西关无敌手,是真的?”我急忙转变话题。 “嗯,西关无敌姐妹花,一人一支拖把,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涂炭生灵,简直是个传奇。”姨妈话锋一转,气呼呼地说,“可惜你妈遇到陈观泰,完了,变成小鸟依人,武功全废,惨啊。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那个臭男人一脚踹了。天底下谁最厉害?还是小白脸最厉害!” “所以我说,男人不可靠。”我借题发挥,“你和我姨父……” “别提他,那个混账东西!” “你瞧,又一个失重的。”我得意地笑。 大姨妈跟着冷笑一声。“辣椒,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我要负责到底,绝不能让我们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所以我不惜以反面教材的身份,专程赶来,在你家蹲守,专门就结婚大事好好教育教育你。” 呜呼,巫婆上门开课,吾命休矣! 第二天一早,我给朱世宝打电话。 “喂,老朱,我大姨妈来了,今天请假一天。” “大姨妈来了就可以不上班?” “大姨妈比天大!” “你还是来吧,正好有个卫生巾的广告需要制订一套方案……” 我拷你个死猪头,你想哪去了? “朱世宝,看我口型——我去你NNN……D。” “你马上来……” 我用力挂断电话。 “跟谁打电话呢?”身后飘来巫婆声。 “经理。”我郁闷地栽倒在沙发上。 “是男人吧?”大姨妈礼貌地问。 “拜托,我才只有二十四岁呀,你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 “我问你,电话那头,是不是男人?”大姨妈是一位执著的好女人。 “纯种MAN!” “一个男人,就是一个机会,”大姨妈凝重地说。 “姨妈,你是不是美国枪战片看多了?一粒子弹,一条人命。有那么惨吗?” “你们经理多大了?”大姨妈十分严肃,“别太老就行,省得你深闺寂寞。” 我昏倒:“大姨妈,这事你也能说?” “怎么,不服气?告诉你了,本姨这次来,就是要手把手教育你,把你的人生观、幸福观、婚姻观,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彻底刷新一遍!”大姨妈一边往脸上涂着什么,一边恶狠狠地说,“像你们这种初级版本,满脑子祸国殃民生死恋,浪漫到发癫,自认为爱情比天大的主儿,毒害最深、最难处理。我得下猛药!” 我口吐白沫,帝星殒落。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们把大姨妈尊敬地称为“事儿妈”。 大姨妈比妈还大,当然绝不会跟我客气了。她以“教育和挽救迷途女子”为己任,肩负着家族的荣誉和民族的希望,从上午九点半开始,全方位地跟我“来事儿”。 太后有旨:别整天把‘拷’啊‘拷’的挂嘴边,听见没? 太后有旨:女孩家家的,也别‘老子老子’的,知道不?。 太后有旨:不许给别人乱起外号,尤其是那些长得像动物的同志。 “为什么?”我想抗旨不遵。 “那样很容易伤害人家,给人家脆弱的心灵留下阴影。”大姨妈吩咐。 “没有吧?我觉得那些人得到我赐的外号,一个个欢天喜地,很享受哩。”我真诚地表白。 “真的吗?”大姨妈揉了揉面颊,颇为费解,“有这样的人?” “姨妈,你生活的环境里都是正常人类,我生活的环境里全是BT。” “‘BT’是什么意思?” “就是——职场动物。” 大姨妈狐疑地打量我。 “姨妈,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及时奉上糖衣炮弹。 大姨妈的嘴角牵了牵,想笑,但她以顽强的意志控制了自己:“严肃。上课时间不许分心。” 我垂下眼皮:“我喜欢快意恩仇,这风格不好吗?这是咱家的老传统。” 姨妈无声地叹口气。 一阵风吹来,阳台的帘布轻轻摇动,淡淡的花香浮动在空中。今天天气不好,淡淡的阴霾,预报说有小雨。 “姨妈,雪菲姐快回来了,你有什么安排?”我转移了话题。 吴雪菲是大姨妈的女儿,比我大九个月,容貌像大姨妈,脾气却不像。姨妈和姨父离婚后,她跟了姨妈,后来出国留学,主攻心理学,我们常在网络上交流。 “一提她我就来气。”大姨妈在客厅转了一圈,“在国外交了个男朋友,却不告诉我详情。愁死我了,万一是个老外怎么办?” “法国男人很浪漫的。” “我就是怕她搞一个浪男!”大姨妈气得一拍桌子。 “只要不是黑人就行。”我嘻嘻笑着。 “还敢是黑人?”大姨妈尖叫一声。 我乐翻了,在地毯上直打滚。 “你们俩,没一个省心的。她呢,跟我玩太极,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呢,跟我对着干。”大姨妈坐在沙发里,拈起一块话梅,嚼了起来,“她一回来肯定搬你这儿,你们俩就可以天天开策划会,研究怎么收拾我。” “哈,太好了,像盼星星一样盼着表姐快回来。”我兴奋异常。 大姨妈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是我。”姨妈看了我一眼,拿着手机走到窗边。 没问题吧? 你手上那个怎么样? 背景干净不干净? 有病没? 有没有家族遗传? 本人生活习惯怎么样? 不良癖好? 抽烟?酗酒?赌博? 经济状况? 好,多考察一下。一定要慎重,慎重。 大姨妈挂了手机,稳步走来:“辣椒,你怎么了,干吗张着嘴傻站在那儿?” “姨妈……你你你……你加入什么团伙了?” “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很斯文,学历高,有上进心。” “祖宗三代没当过土匪吧?家里有没有文物啊?睡觉打呼噜吗?” 大姨妈对我的冷嘲热讽完全忽略。 “我的人还在继续摸底,不过照片我已经看过,小伙子意气风发,印象分八十。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所以你不要着急……” 我怪叫一声,滚落在沙发上。“姨妈,拜托,是你急了。你恨不得我明天就嫁出去。” 大姨妈忽然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直直地盯着我,足有十五秒之久。接着她问道:“辣椒,你怎么没去上班啊?” 我再次怪叫一声,滚落到地毯上。 “我在陪您啊,姨妈!”我现在真后悔,应该去公司研究那个卫生巾广告策划。 “哦,下次不要这样了,女人一定要有事业,有了事业的女人,才会得到男人的尊重。” “臭男人的尊重值几文钱!” “哎,你又来了。不许说粗话。” “这是我的风格。我就是一碗糙米饭。” “在我这儿,什么庄稼都得给我磨成细粮!”大姨妈气贯长虹。 “反正你说的那个斯文鬼,我坚决不见!” “对呀,见不见还是两说呢,”大姨妈口气一缓,摸着下颌,思忖着,“我还在调查,一旦有什么问题,立刻掐灭,所以你千万别心急,也别催我。” 我彻底昏厥! “姨妈,你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呀。”我奄奄一息地说。 我被大姨妈完全打败。这就是克星。 大姨妈仍然沉浸在构思中。“我这样也是为你好,知己知彼嘛。你们做广告的,不是也讲市场策略吗?客户的优点、缺点,竞争对手的优点、缺点,全都要调查清楚,然后就是细分市场,接下来就是占领市场。婚姻就是一门经济学,要考虑成本、付出、回报周期……” 大姨妈当年学的是财会,自学了三门外语,又自学国际商务,年轻时曾有一次出国机会,不过当时正和姨父热恋,她毅然放弃了那个机会。现在看来,她错了,但她从来没说过后悔的话。 我们家的女人,就是这么剽悍。 也许因为太剽悍,前世仿佛被下了咒语,婚姻全都不幸福。 所以,我怕了。 “噢,对,我差点忘了——”大姨妈有些惊喜地抬起脸。 “什么?” “那个斯文的年轻人,也是做广告的,和你有共同语言。”大姨妈畅快地摆了摆双臂,“再加三分!” “姨妈,你玩真的啊!” “我给你订的标准是:不但帅,还很有才;不但有才,还很谦虚;不但谦虚,还会赚钱;不但会赚钱,还不花心。”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我的。 “喂?小欧,我在家。嗯,我已经请过假了。什么?不可能吧?好,知道了。”我挂断手机。 “怎么了?”大姨妈警惕地注视我。 “经理要来,”我苦闷至极地说。“接我去上班!” “经理……接……你……去上班?”大姨妈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冲进卫生间,拼命梳头发。 正文 第五章 狼外婆上门 有人吃屎,成就了霸业,比如勾践;有人吃屎,遗臭万年,比如坏蛋。 ——《朱世宝座右铭》 大姨妈追进来,用一种很轻柔很奇怪的声音呼唤我:“辣椒……” “嗯?” “有没有潜规则?” “什么潜规则?”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头发却怎么也梳理不顺。 “那老头子为什么这样体贴啊?他每天都像幼儿园阿姨一样接送你吗?” “老大,你想哪去了?我们是纯洁的同事友谊。我不虐待他,就是对他最大的怜悯。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形状的粪,他……” “咦,好恶心。你能不能文明一点?”大姨妈用手在鼻子前面扇动着。 我继续收拾自己。哗,头发终于梳顺了,柔润光滑,很漂亮。等等……我盯着镜子,左看右看,突然出手,用力抓了抓头顶。 “哎,你疯了!”姨妈眼睁睁看我把刚刚梳好的头发弄成了一堆乱草。 “鸡窝头是吧?鸡窝头是吧?鸡窝头!鸡窝头!”我对着镜中人发狠。 “又有哪根筋搭错了。你这样发展下去,我真是很担心你的未来。”大姨妈幽幽叹息一声,“能不能扮个淑女型啊?” “姨妈,人活一辈子不是给别人看的,自己活得痛快就行。比如我,想梳头就梳了,想弄乱就弄了,我就顶着鸡窝头,我看他们敢放半个屁!” 门铃一响,狼外婆终于来了。 “姨妈,你坐着,面容最好凶恶一点。”我按住大姨妈的肩膀。 “凶恶……我好久没凶恶过了……”大姨妈喃喃自语。 我走到门边,先瞅了一眼可视对讲机。朱世宝西装革履,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青白色的屏幕,把他的脸略微拉长,像一张驴脸。 我打开门。朱世宝倒退几步,差点从楼梯滚下去。 “你?”朱世宝的眼珠鼓出来。 “没见过穿睡衣的女人吗?”我双手叉腰。 朱世宝上下打量我,视线最终落到我的鸡窝头上,似乎想发表什么言论,又忍住了。 “快收拾一下,我们去机场接一位客户。”他严肃地说。 “接客?干嘛我去?”我横在门边,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那是你们企划二组的选题,XX保暖衣,你是组长,方案也是你订的,你当然要去了。”朱世宝提高语调,“厂方来的是宣传部主任,这可是一笔大单子。” “怎么不提前打招呼?”我急眼了,“我这样子……” “孙主任原本要去东湖参加洽谈会,临时改了行程,我也刚刚接到通知。本来也没什么事嘛,可你偏要说大姨妈来了——” “别站在门口呀,有什么话进来说嘛。”身后飘来关切的声音。 我一翻白眼,气咻咻地说:“我们家的规矩,进门要带礼的。”我打开房门。 自从搬家以后,朱世宝这是第二次进来。上次是一堆同事恭贺乔迁,每个人都带了礼物。 大姨妈端坐在沙发上。朱世宝微微一怔,看看大姨妈,又看看我:“辣椒,你妹妹看着比你成熟啊。”他一脸诡诈的笑容。 我真恨不得抽烂他那张臭驴脸。不过同时也说明了,这混蛋拉什么屎,我全都有谱。 大姨妈听见了,显得喜不自胜,早忘了我那条关于“凶恶”的建议,快步走过来:“哎呀,这不是世宝吗?” “您好。”朱世宝很谦逊地鞠躬。 “我是辣椒的姨妈,也可以称我‘辣姨妈’。” “辣姨妈好。”朱世宝再鞠一躬。 “长成又高又壮的小伙子了。”大姨妈走过来,狠狠掐了朱世宝的脸蛋一下。 朱世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辣椒小时候,你们两家楼前楼后,你是小名人嘛。”大姨妈高兴地说。 “我?小名人?”朱世宝摸了摸刚才被掐的地方,满怀憧憬地望着大姨妈。 “是啊,被疯狗咬过的孩子。每次我去辣椒家,辣椒临睡前都要跟我讲一遍,早上起床前,再讲一遍。整整讲了一个学期。那时候我还想呢,这是哪个倒霉孩子!” 我已经乐得翻倒在沙发后面,满地打滚——找牙,找发卡,找星星。 “来来,小宝,坐下说话,我去给你沏茶,”大姨妈走到沙发后面,踹了我一脚,“客人到了,快起来。” “干什么?又让我接客?”我捂着肚子,好不容易爬起来,鸡窝头已经变成了凤翅满天飞。 “哦对了,小宝,你们经理没上来吗?”大姨妈一边取茶叶,一边问。 “经理?”朱世宝搔了搔头。 “经理要来接辣椒上班,怎么不亲自上来,让你这个司机代理啊?”大姨妈摆好茶具,“不会是心里有鬼吧?”大姨妈瞪着朱世宝,“既然辣椒和你在一个公司,你们又是从小的朋友,你要多照顾她。明白吗?” 我推了推大姨妈的胳膊:“这位就是经理。” “啊?”大姨妈好奇地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们经理是个老头子啊,怎么缩水了?” 我昏倒:“我什么时候说老头子?你自己又乱想。” “算了算了,不管怎么样,小宝是自己人,以后要多多帮助辣椒,”大姨妈沏了三杯茶,“有女朋友没?” 朱世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踩了姨妈一脚。老大,这种隐私问题,怎么见一个问一个! 大姨妈毫不知觉:“我认识的人多,家庭状况也都不错,哪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女孩。” “谢谢阿姨。”朱世宝应付着,看了看表,焦急地站起身,“我们得走,飞机就快到了。” 我不敢再耽误,光速奔进卧室,翻出几件衣服。 听到外面,大姨妈还在和朱世宝说话:“小宝,辣椒的脾气你应该了解,肯定在公司得罪不少人,拜托你了,一定要帮她。” “放心吧阿姨,我一直当辣椒是妹妹的。” “嗯,这就对了。你们俩真像兄妹。”大姨妈深刻地指出。 我服了大姨妈,真是老奸巨猾! 我当然明白大姨妈的心思。她不想朱世宝吃了我这窝边草,更不想我被朱世宝猪拱白菜、牛嚼牡丹。 其实大姨妈真是多虑了。我就是抠瞎了双眼,都不可能踩到朱世宝的蹄子上。 正文 第六章 荷尔蒙泛滥成瘾 如果你希望像公狗一样受到款待,你就要做出公狗的姿态。 ——《辣椒物语》 天气是晴得很帅的那种。天空瓦蓝瓦蓝,一丝云彩都没有。一群麻雀在酒店的花园里跳跃。阳光穿过大玻璃,洒在那个男人身上。 他坐在我对面,模样像一只沙皮狗。 他就是XX保暖服厂的宣传部主任。 “孙主任,你好,让你久等了。”朱世宝说。 “哪里哪里,我也是刚下飞机。”孙主任挤出一丝干笑,仍然盯着我的胸脯。 “孙主任是大忙人,那我们长话短说吧。”朱世宝倒了杯酒。 沙皮狗·孙摆了摆手,挤出一丝笑容,显得很有权势的样子:“不急,我们好好沟通沟通。” 他的目光继续在我身上游移。 我低下头,其实一进酒店我就感觉不对劲。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太急,居然贴身穿了一条低胸短裙,脱掉风衣坐在这里,简直就像发了暗示信号,别人怎么想都不过分。 “辣椒小姐,怎么不说话?”孙主任搜寻着我的目光。 “她今天……咳……不太舒服。”朱世宝忙说。 “我没问你,朱经理,我问辣椒小姐呢,”孙主任阴阳怪气地说,“哪里不舒服啊?” “没事。”我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 “你看,我就说没事吧。”孙主任扫了朱世宝一眼,忽然转变话题,“我们厂的保暖衣,去年冬天卖疯了,今年我们想借着风头,推出几款塑身内衣。” “哦?转型了?”朱世宝问。 “战略扩展。竞争太残酷了,需要多几个拳头产品抢占市场,对不对,辣椒小姐?” “说得对。”我显得十分淑女。 “辣椒小姐为保暖衣写的市场策划,我看了,很惊喜。接下来关于塑身内衣的跟进策略,还需要辣椒小姐多费心啦。” 我和朱世宝都没想到,客户这么痛快就把单子交给我们。市场上狼多肉少,像这样的新锐厂家,很多广告公司抢破头都分不到一点油腥。而且做了塑身内衣的宣传策划,明年冬天的保暖衣很可能也交给我们。 “孙主任放心,我们一定会做得很完美!”朱世宝激动地说。 “当然了,我看到辣椒小姐,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做得很完美。”孙主任挤出一丝笑容,“而且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朱世宝屏住呼吸。他的动作太明显了,我差点笑出来。 “内衣模特就由辣椒小姐担任,而且我还要给领导提议,我们公司的形象代表以及今后的一系列……” “对不起,我没兴趣。”我直截了当地说。 沙皮狗·孙张着嘴愣在那里,似乎不相信会有人打断他的话。他费了很大力气,让自己面对现实,然后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 “辣椒小姐,这是好事啊。”孙主任有点恨铁不成钢,“你领衔做策划,你又是产品的形象代言人——这会成为广告界的的美谈。” “小陈以前从来没做过模特……”朱世宝打圆场。 “所以需要我们发掘嘛,对不对?”孙主任翻了翻鼻孔,“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有了第一次,以后的事就是水到渠成。” 我忍。我低下头,慢慢喝着茶水。 我再忍。 《女儿经》曰:“女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要学会忍耐。”忍到一口气变成一个屁,我就算成功了。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我站起身,客气地笑了笑。 “请便请便。”孙主任盯着我。 我转过身去,感觉孙主任的目光钉在我背上,像一条鼻涕虫。 出来混,一定要注意别人的生理感受——这个道理,孙主任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管怎样,这次被侮辱的经历,全都算在朱世宝头上。是他把我从家里诱拐出来,并且完全不给我时间做准备。等着吧,猪屎宝,秋后算账我算死你! 我一路走过,走廊里的服务员纷纷侧目,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 进了洗手间,我望着镜子才明白,我咬牙切齿的样子太奔放了,就像万恶漫长的旧社会,一个遭到地主迫害的长工。 接下来我有四个方案。 方案一:回到饭桌,将那盘墨西哥布丁和蟹肉生菜沙拉,外加一份塔可至尊,全部甩到孙主任脸上,最后用法式牛柳和香煎银雪鱼做个了断。 方案二:紧急求援大姨妈,请她杀到酒店,拿出当年“西关无敌姐妹花”的威风,一支拖把横行酒店、鱼肉百姓、涂炭生灵。 方案三:我装疯卖傻。所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方案四:继续忍。 我把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包里。再拿出来,再放回去。 我还是决定采用方案四。 我从洗手间出来,一抬头,忽然看到朱世宝站在走廊里。 “你干什么?”我瞪着他,就像瞪着人贩子,“你监视我?怕我跑了?” 朱世宝吭哧了半天,都快把嘴唇憋肿了,勉强迸出一句话:“你等一会儿再来,我先过去,用泰式大满灌把他灌醉,然后你撤,我打扫战场收拾残局。这个方案怎么样?” “对呀,还有方案五,我怎么没想到?小宝,还是你厉害。” “什么方案五?”朱世宝狐疑地盯着我。 “算了,你还是快去吧,壮士!”我抱拳。 朱世宝施施然走了。 15分钟以后,我回到饭桌上。 朱世宝正和沙皮狗·孙聊天,孙主任显得很兴奋。 “……我刚毕业的时候,去一家物流公司应聘,经理秘书问我有什么特长,我告诉她,我那里特长。”孙主任说。 “结果呢?” “结果当然是被赶出去了。”孙主任发出一阵奇怪而恐怖的笑声。 “真不幸。来,干杯!” “干!” “自古英雄多磨难,来,孙主任,再干一杯!” “干,干……世宝我告诉你啊,那几年我生活得很辛苦,后来我对自己说,我必须在新的一年里快乐起来,”孙主任打个酒嗝,“我对自己说,我要从大年三十笑到大年初一。” “那就只有两天啊?”朱世宝说。 “对呀,两天。但意义不同,一年就这两回,年头一个,年屁股一个。”孙主任深情地望着窗外,幽幽地说:“只有把头和屁股搁一块儿,我才有了一份希望,我才找到了生存的价值。” “来,干杯!”朱世宝说。 “干!”朱世宝喝了一大口。 我真是很佩服朱世宝。他总能用一副善解人意的姿态,迅速和陌生人拉近距离。 孙主任好像刚刚发现我:“哎?辣椒,你去洗手间这么久?” “嘻嘻,有点不太舒服。” “要不要我给你按摩一下?”孙主任的手凑到我的肩膀前。 我没动,只是冷冷地坐着。 孙主任的手停在半空,“嘿嘿”干笑几声,落下来,抓住酒杯,“我……开个玩笑……” “小陈,我和孙主任还是校友哩。”朱世宝说。 “哦?” “就是咯,”孙主任抢过话头,“他在学校参加的篮球队,还是我一手创建的。我毕业以后本来是要进国家体育总局的,可惜,世事……不遂人愿。” 拷,朱世宝,你真有本领,居然能翻出这么一头校友,我还以为沙皮狗·孙是从宠物学校毕业的! “孙主任,你醉了,我送你回房间吧。”朱世宝亲切地说。 “不忙!”孙主任指着朱世宝,“你怎么老是赶我走,嗯?你是不是对辣椒有什么鬼心思?” “哪有啊,”朱世宝憨厚地笑了笑,“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你的意思是——说我肾虚?”孙主任斜睨着朱世宝,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的,“我他妈为了朋友……我为了朋友,大不了我再卖一个肾,左边挨一刀,右边挨一刀,我孙大姐,值了!” 朱世宝感动得鼻子一酸,流下两滴鼻星泡。 “孙大姐?”我十分震惊地望着孙主任。 “他叫孙大杰。”朱世宝擦着鼻星泡,一边小声解释。 “我……孙大杰……杰出的杰!想当年,我用草莓擦屁股的时候……”话没说完,他一脑袋磕到桌面上,不动了。 “醉了。”我说。 “是醉了。”朱世宝说。 其实看到那么漂亮的桌面,我也特别想用脑袋磕几下。 算了,还是回家磕自己的床头吧。 馨悦小区的草坪刚刚修剪过,空中散发着植物的清香。我进了小区大门,音乐喷泉正在欢唱,随着歌声,远远近近水雾弥漫,十分浪漫神经。 今天晚上心情很好,我也像踩了电门似的,随着音乐节奏往家走。 又看到保安小强在前面巡逻。 “嗨,小强!”我打个招呼。 小强看到我,憨憨地笑着。“辣椒姐,下班了。” “你的步伐很专业啊,”我说。“肯定受过军事训练。” 小强受到表扬,似乎很受虐的样子,四肢乱抖,竟有些站立不稳。 “小强,改天请你去我们公司做做军训。” “我不敢。我最怕写字楼的白领。”小强显得既兴奋又恐惧。 “你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我说,“你就像一块绿色无污染的肥肉,那些女白领个个都跟狼似的。” “嘿嘿,辣椒姐别拿我开心了。”小强面色潮红,使劲抓着后脑勺。 “哎,对了,我刚进小区的时候,没人跟踪我吧?”我朝大门外看了看。 小强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警惕地朝外瞄了几眼。“还是上次我说的那人。”他指了指。 “哪有?哪有?”我喊。 “辣椒姐你往那边瞧……”小强弯着腰,一边引导我的视觉一边调整方向。他的手指在朦胧的路灯里划了一道弧线。 “电线杆后面那个人?”我问。 “嗯,错不了。”小强说。 “我拷。那么远,只露半个身材,太抽象了吧。”我瞪大眼睛,又眯起来。 “我在老家撵过野狗,这点距离不算啥。”小强诚恳地说。 “不错,对付狗仔队,就需要专业人士。” “开始我以为是你男朋友,后来咋看咋不对。那小子长得跟鞋垫一模一样。”小强说。 “可我什么都看不清。”我有点着急。 “来,从这边走。” 小强带我绕过音乐喷泉。我们沿着围墙走到大门口,藏在一片树影里。 “看你认识不认识那小子。”小强说。 终于看到了。是个陌生的瘦男人,年龄大约二十五六岁,廉价的西服,头发剪得像厕所里的毛刷,系着一条蓝斑点的领带。 “我不认识那条斑点狗,”我咬牙切齿,“没完没了地跟踪老子。” “辣椒姐放心,我不会让他进小区的。”小强说,“不过你在外面可得当心。” 我凝重地点点头,又扫了斑点狗一眼。那小子正转身离去。 他是谁呢?我印象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或者是我的多心了?或许人家不是在跟踪我,只是凑巧被我看到,可也不能这么巧啊,居然形成规律,每次都能被小强发现。 我回到家。客厅没人,姨妈可能在母亲的房间。我冲了杯牛奶,一边喝,一边回忆今天在酒店的全过程。 不战而屈人之兵。我有点小得意。 沙皮狗·孙这种角色我见得多了,脑子里还没注入牛奶,算不上真正的牛人,看起来骚情拽拽,其实大多有贼心没贼胆,眼睛和嘴巴讨点便宜罢了。 我喝掉牛奶,走向母亲的房间。我在门外停下脚步,听到姨妈的声音。屋门虚掩,姨妈正和母亲说话。 “……你要是听到我的话,就眨眨眼。我知道你不想说话,你累了。放心吧,辣椒就像我女儿,比亲生女儿都亲……你听到我说话了?小芹,你眨眨眼。” 姨妈侧身握着母亲的手,眼巴巴望着母亲。母亲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回身倚在墙上,抑制自己的泪水。 姨妈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出来:“……我急着让辣椒相亲,就是想让她快点忘掉骆钦。我知道她还想着那个王八蛋,真是孽缘啊,难道要一辈子守活寡吗?就像你为陈观泰那个狗东西一样,当初你要嫁给他,我就不同意……”姨妈吸了几口气,哽咽着,“我们家这都是怎么了?我们姐妹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踉踉跄跄回到自己房间。 轻轻关上门,蜷缩在床角。屋里很黑,只有窗帘下一道柠檬色光影,那是小区路灯透进来的光芒。 伤痛真能在时间的磨砺下抚平吗? 记忆就像蚌壳,用自己的血泪搅拌沙子,留下痛苦的珍珠。在岁月中它会沉淀下来,却永不消失。但我需要一片空白。选择性的失忆。 有人用酒、香烟,或者一场又一场虚华的爱情埋葬一段记忆。我能做到吗? 敲门声打断我的思绪。我急忙抹掉脸上的泪痕,揉了揉面颊,让自己平静下来。 “辣椒,回来了?” “进来吧,姨妈。”我用轻松的语调说。 姨妈推开门:“你扮鬼啊,屋里这么黑。”她径直走到床边,拧亮落地灯。 她坐在床边,把一只橘子扔给我,灯光在她眼里投下两道光斑。 我们沉默一会儿,只是吃橘子,什么都没问,什么都不说。 姨妈打破寂静:“小宝带你去见那个客户,怎么样啊?” “还不错,单子差不多就装进口袋了。”我喜洋洋地说。 “我家辣椒出马,一个人顶三个牛人。”姨妈说。 “那是咯。”我把最后一瓣橘子扔进嘴里,“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人才,后来才发现我竟是一天才。别羡慕姐,姐是一神话。” “神经!”姨妈笑着戳了我一下。 我表演了两个不倒翁的动作,然后直直地望着姨妈。 “你想说什么?”姨妈盯着我,“你的目光让我有压力。” “姨妈,你有没有考虑再找个老伴?”我忍不住问道。 “你疯了!”姨妈尖叫一声。 “怎么?” “我有那么老不咔嚓吗?”姨妈瞪着我。 “噢不好意思,删除,重来:姨妈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再找个爱人?” “这个嘛——”姨妈用大拇指蹭了蹭下颌。 “一定有不少男人追你吧。”我热切地说。 “还追什么追?我这么老不咔嚓的。”姨妈说。 我白眼一翻,差点昏厥。“姨妈,你是外星人转世,我老是跟不上你的思路。” “又怎么了?”姨妈好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沮丧地垂下脑袋。 “辣椒,你早点休息吧,我手头有点资料,还要再研究研究。”姨妈站起身。 “来我家度假,还带着国际事务。”我崇敬地说。 “是你的终身大事。”姨妈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我两腿一蹬,躺在床上不动了。 “几个男人的资料,我仔细对比一下,看看哪个适合成为你的男朋友,而且能发展成老公的。”姨妈凝重地说,“所以啊,辣椒你别太心急,咱们的眼光一定要放远。如果目光短浅,就会感情吃鳖。” 我口吐白沫。 “辣椒,你没事吧?好像食物中毒呀。”姨妈推了推我。 “我吃鳖了。” “对嘛,这就是你的问题。”姨妈严肃地说,“以我家辣椒的天赋、资质、体格、学识,必须有一堆男人爱的,可我家辣椒偏偏傻得苦恋一个不存在的男人。” “姨妈,您是牛人,求您放我一马,来世我给您做牛做马。” “感情吃鳖这种事,基本上都是自己造成的。”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诚地表白。 “那你记着啊,下次我让你去相亲,你必须全力配合。” “一定,一定。您放心。”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大姨妈。 她终于满意地出去了。 正文 第七章 人人都有强迫症 上床只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项选择。你可以一天选择十次,也可以一辈子选择一次。 ——《小欧的呓语》 电梯间弥漫着淡淡的麝香味,性感妩媚。我不露声色地走进来。 “辣椒,早。”唐娜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温柔地笑着。 电梯间只有我们两个人,真是冤家路窄。 唐娜穿着黑色套裙,腰身勾勒得极富韵味,相比我的T恤衫和轻便的仔服,她显得更妩媚。不过还好,深蓝广告公司对职员的行为做派没有严格要求,一切尊重个性,这是我喜欢这里的一个原因。比美、斗富,从来都是两败俱伤的事。 我轻轻吸了吸鼻子,麝香味渗入肺部,我不禁想:如果那是马钱子提炼的毒素,会不会在瞬间麻痹我的肺腔? 我们再也没说话。直觉告诉我,唐娜似乎有什么喜事,显得有些得意。而她的得意,却让我有一丝不安。 15层到了。唐娜朝走廊另一边走去,看样子急着上厕所,我呢,徐徐迈动步伐,走向自己的小窝。 出来混生活,最重要的是学会摆谱,这句话是孟子还是苏格拉底说的? 进了办公室,只有小欧一个人在。 “小岑呢?还有阔阔和木木?”我问小欧。 小欧正埋头写一份市场调查报告:“阔阔和木木去电视台了。小岑可能去一组了?” “搞什么拖拉机?我们二组的人整天往一组跑,想造反吗?”我气咻咻地说。 小欧抬起脸。“辣椒,你就别管了,小岑和程辉……” 我一挥手,打断小欧的陈述。“小岑真是脑子进水了,想找男人也要找个像男人的,就程辉那种货色,奔三十的人了,一天到晚女里女气,荷尔蒙变异!” “唉,”小欧幽幽地叹息一声,“说什么都没用,爱情这种事,小岑又不是不明白。” “我都快愁死了。” “辣椒,你上次骂小岑的事,还记得吗?” “说具体事件。我骂的次数多了,每回都记住,那我成爱因斯坦了。” “哎,就是上周四,她又去找程辉,你骂了她。” “我想起来了。我说小岑,不管怎样,你生是二组的妞儿,死是二组的妖,不许跟一组眉来眼去,尤其不许跟程辉勾搭,那混蛋十分欠揍。” “对对,就是这样。”小欧凑近一点,“你猜小岑后来做了什么?” “做什么?” “小岑在博客上写了一首诗。” “我拷,那小娘们还会吟诗?” “她说:‘反正欠揍不欠揍,今年29,小学不到头,还是混个球,老娘我跟定他了!’” “造反啊!”我拍案而起。 “嘘,辣椒,轻点。”小欧缩回自己的办公桌,继续进行市场调研工作。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对了,辣椒,你昨天和朱经理去见那个客户,结果怎么样?”小欧问。 这小妮子,七拐八绕,总会绕到朱世宝身上。 “昨天的行动很成功。”我喜气洋洋地说,“单子差不多已经装进口袋了。” “哇,太好了,”小欧耸了耸鼻子,“搞定那个单子,咱们组至少能加五分。朱经理一定使出了很大的力气。” “不提他会死吗?又不是便秘,用得着那么大力气吗?”我瞪了小欧一眼。她低下头,揉着衣角。我换了副腔调,“不过他倒是帮了点小忙,把孙主任灌翻了,送回酒店,好像还吐了他一身。老朱就有这种本领,跟谁都能套上校友。” “他本来就是有亲和力的男人。”小欧喜不自禁,“很好,很强大。” “可我有种预感……”我喃喃地说。 “什么预感?”小欧紧张起来。 有人把那叫做“第六感”,反正是生不如死的感觉。漫画书里经常看到这种场面:一只乌鸦飞过头顶,对话框里出现“嘎嘎”的怪叫。那代表一种晦气。 现在,我好像听到了那声音。 “辣椒,你没事吧?”小欧推了推我。 “啊?没事。”我缓过神。 “昨天晚上做噩梦了?”小欧斜睨我,“要不就是春梦?” “拜托,你分开说好不好?你的噩梦和春梦是缠在一起的?”我埋头到电脑前,开始研究那个婴儿尿不湿的创意书。 小欧也忙碌起来,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做市场调查。从她那里反馈来的似乎都是好消息,可我的心里却总不踏实。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这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内线,朱世宝打来的。 “辣椒,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的意识里突然响起“嘎嘎”的怪叫。我从办公室出来,在走廊遇到了小岑。她脚步欢快,居然还在唱歌。 “高兴什么呢?”我冷酷地说。 “哎呀,辣椒,你好。”小岑红光满面。 “又去找臭辉了。” “是程辉。”她纠正我。 “你应该多发掘一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没事跟街道大妈打打门球也比那好,再怎么说你也是有精神洁癖的人,可别辱没了你的光荣称号。” “辣椒,你是组长,我尊重你,可你总是干涉我的私生活,这样不好吧。”小岑针锋相对。 这臭妮子,脾气与我很像,跟她站在一起,就仿佛在洗手间照镜子。小岑对市场有敏锐的观察力,这是她臭屁拽拽的资本。女人嘛,年轻漂亮也就算了,还很能干,能干就算了,还很会摆谱。可惜了,怎么偏偏喜欢程辉那个奶油混蛋? 忘了是谁说的:这年头,写字间的白领各个都有强迫症。 对了,正是本人说的。 在万恶漫长的职场拼搏中,压力会让每一颗纯洁的心灵受到重击。我一边思考这个哲学命题,一边敲响了朱世宝的门。 敲门声不是传统的“笃笃笃”,而是恐怖而奇怪的“嘎嘎”声。啄木鸟什么时候变成了老乌鸦? 朱世宝的声音传出来:“请进。” 我推门而入,那只老乌鸦坐在桌子后面,正等着我。 “辣椒,现在你要作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可能会影响到你的一生。”朱世宝严肃地说。 我瞪着他,身子一动不动。 “你可以选择要么玷污自己的气质,把身份降低到庸俗的层面;要么顽强地仰起头颅,继续自己孤傲的追求。” 办公室沉默许久。我只是看着他。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在他的肩膀上勾勒出柠檬色的边角。如果下雪,外面会很漂亮。开阔的视野中,犹如面对一座巨型水族馆,雪花在天地间缓缓游动。 我慢慢吸了口气,突然吼道:“有什么屁就快点放!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这样龟毛又闷骚的处女男!” “啊,那好吧,辣椒……” “等等!”我抬手制止了他,“是不是和昨天的客户有关?” 朱世宝的眼里一团漆黑。但在那团漆黑中,逐渐透出一丝欣赏和喜悦的光芒,“你真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奇迹啊,辣椒。” 正文 第八章 集结号 风流女人靠身体,聪明女人靠神色,老实女人靠深山。 ——《辣椒的战斗手册》 我坐在沙发里,盯着朱世宝:“是不是孙主任撤单子了?” “那倒没有。”朱世宝搔了搔额头,“明年的广告仍由咱们公司代理。” “哦,这样啊。”我朝窗外扫了一眼。那种晦气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不过孙主任提了要求。” “什么要求?”我警惕地瞪着朱世宝。 “由唐娜全权负责代理。” 我皱了皱眉头,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你说廿四接管了我的工作?” “对,就是这样。”朱世宝牵了牵嘴角。 “不可能吧,”我说,“我的客户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跑到唐娜手里?” “我也不明白。”朱世宝低声说。 “老朱,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实情。” “我真的不知道。”老朱的眼神飘来飘去。 “是不是你做了手脚?” “我?”朱世宝有些愕然,“辣椒,别耍小孩子脾气。这不是个人恩怨。” “今天上班在电梯遇到廿四,她什么都没说。” “唐娜可能不知道那个客户是你的……” “怎么会不知道?老朱,你良心让狗吃了!我们二组跟这个客户跟了大半年,你居然说她不知道!” “再怎么说,还是在公司内部循环嘛,肥水流在锅里,肉也烂在锅里。” “抢客户啊,老朱,这是土匪流氓才做的事,抢钱、抢客户、抢男人!” “辣椒,冷静一点。”朱世宝起身走到我身旁,“你要注意自己的气质,不要把身份降低到庸俗的层面,你应该仰起头颅,继续自己……” “去你姥姥的!”我也站起身,指着朱世宝的鼻子,“你听好了,老朱,廿四公然抢我的客户,就在今天!我会仔细考虑这件事的。” “你好像很愤怒。”朱世宝无动于衷地看着我,“这种愤怒加入了不良情绪。我告诉你了,这不是个人恩怨。这笔生意不但没离开公司,并且有了新进展。” “什么?” “孙主任把单子交给了唐娜,而且承诺会在原价基础上,再提高五个百分点。” “我拷!那个狐狸精做了什么?”我站立不稳,跌坐在沙发里。 只有一个晚上啊,妈的,一个晚上全世界都睡着了,只有唐娜一个人清醒着。 我仰起高傲的头颅,质问朱世宝:“她是不是去酒店夜袭孙主任了?” 朱世宝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这么快得到消息,而且一扑一个准儿,”我冷冷地打量朱世宝,“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讨厌我也就算了,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还很仇视我。” 我露出一丝怪诞的笑意,咕哝道:“汉奸,叛徒,狗特务。” “你说什么?”朱世宝好奇地看着我的嘴巴。 “你听不懂人话吗?” “辣椒,我不跟你争论了,这件事就这样吧。”朱世宝伸了伸懒腰,打算坐回桌子后面。 “老朱,廿四出卖肉体换取广告客户,你是不是觉得很崇敬?”我轻柔地说。 “辣椒,注意分寸!”朱世宝面色严峻,跟一张狗脸似的。 “怎么?踩到你的猪蹄了?你心里不舒服了?” “辣椒,你越来越……” “越来越怎样?说嘛,经理评价员工,本来也是人间正道,总比有些人玩阴的要光明正大。” “什么玩阴的?” “潜规则啊。你是假装不明白,还是真蠢啊?看来小时候让狗啃了一口,病菌升到大脑,破坏了脑部胶原神经细胞,让你的大脑血液循环状态严重扭曲了。” 朱世宝乐了:“辣椒,我服你了,骂人都这么专业深奥。你就直接说我傻X就行了呗。” 我差点一头栽倒。苍天啊,人世间居然有这种货色。 “猪屎宝,你就是点心铺子看门的,成天跟狗住一块。你那狗脾性就是欠揍。” “如果没别的事儿,你回办公室吧,那个婴儿尿不湿的创意书,尽快写完啊。”朱世宝转身忙起了工作。 “猪屎宝,你拿出一点男人的血性好不好?你干脆把我开除了吧!” “你现在情绪不稳定,说什么都没用,回去吧,出去的时候把门带好。” 我气得直翻白眼,哆嗦着朝门口走去。 “哎,辣椒。”朱世宝在身后喊住我。我没有回头,他继续说,“在这件事上,你也需要反思一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即将成功的时候,煮熟的鸭子却飞了,究竟哪里差了一口气?” 我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死在门前。 我挣扎着出去,用力摔上门。 “呀,辣椒,你脸色这么差?”我刚进办公室,小欧便大呼小叫。 小岑也围过来:“满大楼都听到你摔门的声音,吓死人了。” “这就叫惊天地、泣鬼神。”阔阔一边修指甲,一边崇拜地看着我。 “都给我闭嘴,我现在情绪不稳定。”我虚弱地说。 “是因为保暖服的广告吧?”小岑一脸无所谓的笑容。 “你怎么知道?”我瞪着小岑。 小岑吹了吹额前的刘海。她的头发染成金色,更显得不同凡响:“我也只不过比你早知道一个小时而已。” “辣椒,你忘了小岑在企划一组有人的。”小欧提醒我。 “我们家程辉说那个客户飞了,”小岑慵懒地说,“我表示一下同情吧,毕竟,是咱们共同的果实啊。” “妈的,被那个母猴摘了桃子,我不会轻易罢手的!”我咬牙切齿。 集结号终于吹响,正面交锋就要开始了。办公室一片骚动,有人担忧,有人兴奋,有人一脸无所谓。 “算了,辣椒,忍一忍吧。唐娜今天一大早就把情况跟大领导汇报了,上层已经默许。”小岑说。 “啊?这么快?”阔阔继续修着指甲。 “那个骚狐狸,我以为她从电梯出去,是上厕所呢,原来曲径通幽。”我眯着眼睛。 “所以嘛,你就算把老朱骂死也没用。上层唯利是图,提升了5个百分点啊,这也算奇迹了。”小岑摸着自己的头发,“就一个晚上,翻天覆地慨而慷。” “不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我说。 “最好别撕破脸,”小岑提醒我,“老朱也难做,拼命糊稀泥,想把两边都抹平,他让你骂他,就是给你出气的。你用他泄泄火就算了,别来真的。” “那个稀屎大王,肯定是唐娜的泄欲工具!”我脱口而出。 突然意识到不对,再看小欧的脸,好像被菠菜抽过似的,半绿不白,十分痛苦。 我想解释一下,可时机不对。办公室除了我,还没人知道小欧单恋朱世宝的事,如果被那帮狐狸精瞧出门道,肯定是要捅破天了。我忍。对不起,小欧,我忍,你也要忍。 小欧假装去倒咖啡,一个人默默走开了。 我盯着小岑:“你把详情汇报一下。” 小岑斜睨着我。“我们家程辉告诉我,要保密。” 小妮子故意跟我摆谱,好像臭辉突然变得多么高大似的。豆芽菜就算长到天上去,也不过小菜一碟。 “不说算了,我会调查清楚的。”我阴惨惨地说。 “照我看啊,你玩阴的,根本就玩不过廿四。”小岑说,“人家是专业水准,横纲级别。” “哎?小岑,你话里话外带着玫瑰刺儿,”我瞪着她,“你似乎很希望我跟廿四掐起来。” “没有啊。”小岑低下头,掩饰着什么。 “小姑娘,是不是感到压力了?”我一针见血地指出,“程辉在唐娜身边工作,平时少不了眉来眼去。那骚狐狸原本就是罪恶的代言、贪欲的化身。像程辉这种疑似男人的家伙,恐怕也难逃罗裙。你是不是心里不爽,一想起来就醋意横涌,对不对?你的吃醋水平也是横纲级别的。” 小岑的心思被我践踏得血淋淋,又羞又怨,却没有半个扁屁可放。 “好了好了,自家姐妹嘛,”我口气一转,温柔慈爱地拍了拍小岑的肩膀,“打起精神,别忘了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 “辣椒,我也是船上的。”阔阔放下指甲刀,真诚地说。 “对,所有被廿四压迫奴役的人们,要奋起反抗了!”我回头一阵乱瞄,“小欧?小欧呢?” “我在这儿。”小欧从电脑后面抬起头,喝着咖啡,“我把调查报告写完。” “面对廿四的淫威,你有什么打算?”我严肃地问。 “我当然是上船了。”小欧果断地说。 “很好。”我指了指阔阔,“回头把我们的精神传达给木木。” 企划二组弥漫着战斗气息。我环顾办公室,不管大家出于什么原因,现在,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于是我们的心贴得更紧了,于是丘比特、耶稣、王母娘娘都笑了。 我忽然想起朱世宝说的最后一句话:“究竟哪里差了一口气?” 是我脸皮不够厚?还是我的胸怀不够大?坚持原则有错吗?难道就因为我不愿给沙皮狗·孙做内衣模特,他就投入了唐娜的怀抱? 唐娜和沙皮狗·孙究竟签订了什么丧权辱身的条款? 更重要的是,沙皮狗·孙只是路过本城,那么,廿四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悍然直扑酒店?她怎么确信自己一定能成功呢? 这些谜不解开,我陈辣椒能瞑目吗? 正文 第九章 放冷枪 全公司都知道企划一组组长唐娜有个怪癖:她喜欢蹲在办公室想心事。 我走进她的办公室,她就蹲在沙发一角,膝头盖着一条薄毯子。毛毯是深褐色,绣着奇怪的图案。 此时此刻,唐娜的风格就是这样,阴郁,神秘,怪诞。 她的办公室开着冷气,屋里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开会,她很少跟同事们围坐在桌旁,很少参与他们的脑力激荡。他们在激荡的时候,她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倾听。 如果屋里超过第二个人,她不会蹲着。 蹲点,这个动作只属于她的私有空间,是她搞秘密策划的仪式。 天生的妖猴。 “辣椒,你好。”唐娜温柔地打个招呼,与早上在电梯碰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好像对外界的事态毫不关心。 我很少进她的办公室,她当然更绝少去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怎么说呢,对她而言显得太庸俗了。如果按照朱世宝的理论,我的办公室氛围,不利于唐娜昂着头颅进行孤高的追求。 唐娜从沙发下来。我对她的沙发印象深刻,她的沙发几乎占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一,就像一张床。 有哪个女人会把床放在自己的办公室? 答案是:三八廿四。 空中浮动着麝香气味。从沙发上、从她的身体里、从办公桌后面弥漫出来。那种味道忽然让我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仿佛我看到自己脱光了躺在沙发上,甚至嗅到一股强烈的情欲气息。 “辣椒,吸烟吗?”唐娜客气地问。语调虽然温柔,却没有丝毫热度。 “不常吸烟。” “听说你喜欢黑色圣罗兰。” “你还知道什么?” “圣罗兰的口感很清凉,烟熏味小,焦油量不大,”唐娜取出一只绿白相间的烟盒,抽出来一支,点燃,“抽YSL的女人一般都有洁癖。” 我沉默不语。 “你看,我喜欢Salem薄荷烟。”唐娜继续说。“Salem香烟外表看起来很温和,焦油含量却非常大。如果你把门窗全部关上,然后抽几支Salem,在烟雾中倾听贝多芬的《月光》,那种感觉真的难以形容,既疯狂又令人安慰。” 变态! “辣椒,去年你进公司的时候,凭直觉,我就知道你非同一般。”唐娜不露声色地看着我,烟雾从她指间升腾起来,云山雾罩,好像妖孽横行的样子,“在这一行能生存,本能和直觉比什么都重要,特别是,我身边都是一些聪明人。” “唐娜,你是在夸我吧。”我坐在椅子里,轻轻晃了晃脚尖。 “你有个弱点,辣椒。”唐娜严肃地指出。 “说说看。” “群氓没有理智,没有纪律,是本能的奴隶,对这些种类,除了命令,就是拒绝。但你在与客户谈判时,要么对当事人施予同情,要么以乱七八糟的原则到处评判。”唐娜朝前倾了倾身子,“辣椒,你太主观了,而且容易受到不良信息误导。” “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的。” “本来你可以凌驾在群氓之上,可惜,你的性格缺陷,导致你的追求庸俗化。” “在你的心目中,连夜抢去别人的客户,就是崇高的追求了?”我冷冷地说。 “你看,我们的区别就在这里。你差点误了公司的大事,是我替公司挽回经济损失,你应该感激我才对,可你却陷在个人的小圈子里,凡事从私利出发,这是不对的。” 我差点吐血。 这三八婆居然跟我做起了临终关怀。 但我脸上仍保持着平静神态。不错,眼前这一款女人是人类世界出类拔萃的典型。她说得越多,便更加强我的判断:她曾经受过的伤害,使她的怨恨变得尖锐,但她控制着自己,就像心脏扎进了一枚铁钉,随着时间的磨砺,她接受了那枚生锈的钉子,但那是无可奈何的愤怒。 “我们不妨抛开个人恩怨,好好谈一谈。”唐娜真诚地说。 我简直无地自容了。如果现场坐着第三个人,那人一定会认为我在无理取闹,而唐娜则用自己的大度(或者还是忍辱负重)化解了矛盾,赢得领导和同事的尊重。 我几乎走到发疯的边缘。但我控制了自己。 “把保暖服的单子还给我。”我镇静地说。 唐娜笑了。她大笑的时候,眼睛闪着光芒,露出洁白的牙齿,嘴巴性感。她那修长的手臂平放在桌子上。头发一甩时脑袋一摆,还有身上的麝香味道,的确具有迷惑作用。 “辣椒,你不得不承认,单子也是有灵性的,它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停顿片刻,唐娜点燃第二支香烟。在鬼气森森中,她继续说道:“单子、客户、男人、狗,这四个种类是一样的,谁有本事谁牵走。” “唐娜,这个客户我们二组跟了大半年,我们——” “那为什么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你却失去了?”唐娜的语调变得冰冷,“因为你没有建立客户的忠诚度。” “昨天吃饭的时候,客户已经承诺——” “是口头保证吗?嘻嘻,”唐娜牵了牵嘴角,“你真的需要反思一下,辣椒。有个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根据我的经验,凡是轻易的成功,都是假象。” “我是打算继续巩固的,”我提高语调,再不允许这个三八婆打断我的话,“我有自己的计划!” “记住,我们所有的计划都要围绕客户,客户既是宠物狗,也是最耀眼的小宇宙。所以我说,你太自以为是。客户今天早晨就坐飞机离开了,你拿什么去巩固他?” “所以就麻烦你连夜出手了?”我讥讽地说。 唐娜对我的语气根本不在乎。“我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我替公司挽回了五百万的广告单子。” “那是我们组打下的基础。” “不错,在那个基础上,我又为公司争取了五个百分点。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二十五万。”唐娜轻轻吸了口烟,“二十五万人民币,足够埃塞俄比亚的十五个穷人生活一辈子。” 我怒视唐娜,但是不能抓狂,谁先抓狂谁先输。 “蛇蝎女居然变成了慈善家。”我说。 “毕竟,大家都是为了公司的利益。宋总也很满意。” “唐娜,我就是很好奇,你是怎么从孙主任手里拿过单子的?” “我跟他谈感情。孙主任是通情达理的人。” 我差点呕出来:“这么说,你同意做他的内衣模特了?” 唐娜看了看我,把烟蒂摁灭:“我告诉孙主任,我有自己的事。孙主任理解我。他真是通情达理的。” “可我弄不明白,你从哪得到的消息?”我直视唐娜,注意她的眼睛。 她静默片刻,眼风飘来飘去:“我也是偶然得到的。” “你一直盯着我的客户。”我说。 “我了解你的弱点,所以,我希望有机会能帮到你。”唐娜恳切地说。 “那我真要感谢你。俗话说,不怕贼惦记,就怕狐狸惦记。” “我希望你从这件事上吸取教训,分清楚什么是假象,什么是实际效益。有些事你没有做到尽善尽美,这很危险。别家公司盯这笔单子也盯了很久,虽然我及时为公司补了漏洞,但我希望你吸取教训,提高防范能力。” “孙主任是不是也用他的长处补了你的漏洞?”我脱口而出。 唐娜的脸色变了变。我触及了她的尊严。 虽然这句话打击了唐娜,可我并不感到高兴。这句话有点太流氓了。 “陈辣椒,你要注意说话的分寸。”唐娜甩了甩短发,阴郁地盯着我。她的嘴角痉挛,鲜艳的唇膏触目惊心。 “不好意思,我说话很难把握分寸。”我镇静地看着她,“就好像有人做事没有分寸一样。不过我在改正,我们都要坚守底线。” “我刚才就说了,你本来能成为行业内的精英分子,可惜你的思维太狭隘。你看问题的角度还停留在群氓的层面上。” “那你在具体事例上教教我,你是怎么和孙主任谈生意的?” “很简单。我和孙主任是校友。” “什么?”我目瞪口呆,“你也和孙主任是校友?” “这有什么奇怪的?”廿四淡漠地说,“我偶然得知他要来我们城市,就给他打了电话,他请我去酒店看他。” “他明明喝醉了呀!老朱把他扛回去的时候,他醉得跟一头死猪一样。” “事物总是在发展的,辣椒。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KTV飙歌。” “飙歌?” “对,飙的是周杰伦的歌。没想到这些年没见他,老孙居然把周董的歌唱得活灵活现。” 沙皮狗·孙唱周杰伦的歌? “还有问题吗?”唐娜点燃第四支烟。 “过程就那么简单?” “找到正确的点,就很简单。”唐娜笑了笑,“大自然以简洁为美。” “谢谢,你让我茅塞顿开。” “希望咱们一组和二组能精诚团结,共同为公司创造更大的利益。” 这时候,唐娜的办公室已被香烟笼罩了。隔着五尺距离,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点红光在她嘴边明明灭灭,像一眨一眨的眼睛。 我朝房门走去。 我知道在我离开之后,这妖女又会蹲在沙发一角,像蚌一样合上贝壳,把自己掩藏起来,任凭自己的思绪前后摇晃。 她顽固,她是个支配狂,她惶惑不安。对了,她可能精神错乱——或者早晚有一天她会错乱。她可能患有躁狂型抑郁症。 妈的,谁知道呢? 正文 第十章 审讯室 女人只要不勉强自己,就是女强人。 ——《辣椒励志小语》 据传,如果员工在这间屋子待五分钟,体内的压力表会升到220,听得到锅炉内脏发出低沉的呜咽,然后,上百处气流像豪猪的刺毛一样喷出来。 这座恐怖的房屋在23层。老总办公室。 外面飘起细雨,在窗玻璃上留下道道划痕。 屋里的光线是一种奇怪的冷橙色,中间放着沉重的沙发,一排阔叶植物围在四周。镀银的桌子闪闪发亮,桌面摆着一大块拼图玩具。墙上挂着帆布油画,左数第三幅十分抽象,好像外星人在喜马拉雅山裸奔。其他油画基本都是橙色调,从右边数第二幅是霍克尼的风格,他善于描绘美国中产阶级的颓废和慵懒。 屋里的装饰用一个词来形容:矛盾。 这也许是主人有意传达的信息。 掌管深蓝广告公司的人,是个半老头子。此时他就站在我对面,赤脚,褐色木地板衬托那条雪白的薄绸裤子,宽大的裤脚轻轻摆动着。 他喜欢把一半脸隐在窗前的黑影里,苍白的面容若隐若现。每当开会时,他总是把细长的手指搭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环顾会议室。 宋品仁,盘踞压力锅顶端二十余年,以暴君的姿态俯视芸芸众生。 传说此人精通“读心术”,在他的眼前没有秘密。他刚出道的时候,是一个游历四方的混混业务员,但他能从细节里找到客户的突破口,谈判者会在不知不觉间告诉他什么是底线、什么是恐惧。 宋品仁是狐狸与蟒蛇的化身,城府极深、深不可测。奇怪的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感觉他和唐娜十分相似。 全公司也许只有那个蛇蝎女能与他短兵相接。 当然,本人不屑于此。 现在,宋品仁正望着我,没邀请我坐下,他自己也没坐下。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按照小欧的描述,宋品仁的目光是广角式,笼罩在头顶,常会出现在员工的后脖颈,像一把散射的冰棱。 宋品仁喜欢自己的风格。他懂得怎样用赞许激起别人的忌妒,同时用适当的打击唤醒别人的自尊。 他是“公司压力学”的理论家,也是实践者。 他就是写字楼高级白痴的教父与克星。 我又将目光投到墙上,右数第二幅油画是一座私人游泳池,浅蓝水面波光遴遴。 “好莱坞的编剧正在罢工,导演工会也要加入,金球奖典礼因此取消了。”我说了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到我办公室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宋品仁声音低沉。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灯光下,我看到他鬓角的几缕白发。 “我——” “坐吧。”宋品仁指着那排沙发。 “谢谢宋总。”我坐下来,他仍然站着。我继续说道,“有了不公平现象,人心就会不安稳。宋总,我没别的意思。” “你是在威胁我。”宋品仁居高临下审视我。 “没有没有,宋总……” “别叫我宋总,叫我叔叔吧。”宋品仁缓缓地说,“按照辈分,你是应该叫我叔叔的。” 我没开口。 他踱了几步,赤脚踏过木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你母亲好一些没有?” “偶尔能眨眨眼睛。” “哦?”他转过脸,神情显得喜悦,“那就是进步了。” “嗯,我想让我妈妈重新成长一回。” “你和你妈妈太像了,真的,我说的是你和你妈妈的脾气。”他苦笑一下。 “你们念书的时候,她有没有殴打过你?”我认真地问,“比如拖把。” 宋品仁笑了,笑得十分开心,居然有种孩子气:“西关无敌姐妹花——你妈妈和你姨妈,当年十分出名。” “看来她没有殴打过你。”我有些遗憾。 “说过狠话。”宋品仁意犹未尽,“让我小心点。我一直都很小心。” “这么说,她给你讲了不少道理。” “人生重要的一课,”宋品仁注视着我,“她是我的启蒙老师。” 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老宋当年肯定单恋过我妈。真是苦孩子。 “宋总,我想和你谈谈这次的事。”我顽固地说。 “辣椒,你能不能叫我叔叔?”我感觉他几乎在乞求我。 但是“叔叔”这个称号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在谈公事。”我平淡地说。 “你来公司有一年了,却从来没进过这间办公室。”宋品仁说。 “你高高在上,员工们都怕你,你不知道吗?”我说,“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宋品仁沉默片刻。他说:“你妈妈当年在学校也是这样,特立独行,藐视权威。所谓‘恃才傲物’,可能就是专为你们设计的成语。” “我妈比我厉害,她文武全才。”我说。 宋品仁笑着点点头:“你很维护她。她一定以你为荣。” “我来这家公司,只是因为它锐意进取的企业文化,还有个性化的拓展空间。”我看了看宋品仁。 外界很难想象,一位暴君治理的公司,却允许每个员工恣意发挥。当然前提是业绩。 “谢谢你来公司服务。”宋品仁真诚地说。他的语调竟让我有些感动。 这就是老江湖品质,他们看透了人生,尝遍世态炎凉,能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找到进攻点。 “去年迎接新员工的茶话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你,简直不敢相信。我还以为时光倒转……”他不再说了。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亦喜亦忧。 “宋总,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些事?”我提议。 “让我把话说完,我单独见你一次比见市长都难。”宋品仁又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你凭借自己的能力从业务员做起,说实话,我很钦佩。我也希望你接受这样的锤炼。”宋品仁走到桌子后面,摆弄着拼图玩具,“既然你来到深蓝广告,我就有责任培养你。你有很高的资质,但还需要磨砺。” “宋总,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次唐娜抢我的客户,是对我的一次磨砺?”我从沙发里站起身。 宋品仁抬脸看了我一下,又低头摆弄玩具:“玩拼图游戏有个很大的窍门,就是寻找共同点,还要有足够的空间联想力。你能在一分钟时间里,找到1和9之间的联系吗?” 我正在发呆。宋品仁继续说:“没人能做到。1和9之间有无穷个组合,但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寻找。先是1和3,然后是2和4,3和5,4和6,以此类推。” “宋总,唐娜抢单子这件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 “有那么严重吗?”宋品仁再次抬起脸,注视良久,“问题在你心里。你觉得全公司都在耻笑你,对不对?” 我差点窒息:“这破坏了生态平衡。” 宋品仁放下拼图玩具,从桌子后面出来,走到我身旁:“辣椒,你知道为什么多数广告公司生存艰难?” 我十分低调地摇摇头。 “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平衡生态圈里。想要发展,除了公司本身的名气、合伙人的背景以及社交圈的稳固之外,还有外界环境的配合,媒介达人的推荐——少了任何一个因素,公司都会陷入困境。” 我有些目瞪口呆。 宋品仁继续说:“广告人,看起来很美,听起来很阔,说起来很烦,做起来很难。” 我笑了,但他很严肃。我仿佛又看到会议室的宋品仁,盘踞在阴影里,按照自己的方式不断调整高压锅上的阀门。 “但是每个人做事应该有底线。”我极力抗争。 “当然应该有底线。”宋品仁说,“我见过不少公司,轻易砸穿了底线,结果怎样呢?被市场碾得粉身碎骨。”宋品仁望着我,“可是,你所说的‘底线’是什么呢?你觉得唐娜抢了你的客户,很丢面子,这就是你的容量?” “哎,宋总,这么说你支持公司内部PK?”我反问他。 宋品仁笑了:“企划组是公司的咽喉,你也明白。我对公司的构建与众不同,是源于我早年的梦想。我发现只有当业务和策划完全融合在一起时,发挥的战斗力才最为强悍。所谓‘企划组’的称呼,不过是对外掩人耳目的,我更想命名为‘战斗组’。你和唐娜的身份虽是小小的组长,其实却领导着精兵强将,媒体部、工程部、设计部都是围绕你们运转的。这也是其他公司拼命想了解的地方。” “可是宋总,唐娜这样做,会给其他员工传递一个错误信息。” “我不这样认为。”宋品仁继续欣赏那些油画,“我了解整个事件,辣椒,你有责任。” “就因为唐娜为公司多争取了五个百分点?” “不。”宋品仁立刻转过脸,“是唐娜为公司挽回了五百万的损失。” 我一时气结,只是傻站在那里。 “你知道孙主任到这里来的时候,身上带着多少广告公司的信息?” “不知道。” “你知道孙主任从飞机场到酒店,再从酒店到客房,期间他会经历多少诱惑?他的思想会发生多少波折?你知道他在KTV唱歌的时候,身边坐着谁?” “谁?” “鼎新广告的副总和市场部经理,两个大美女。”宋品仁漠然地笑了笑,“据我了解,她们盯这个单子比你还要早。” 我不禁倒退几步。宋品仁冷静地注视我。 “每个人在每一分钟,都可能经历从1到9的复杂变化。在这些变化中,任何一个细微的波折都可能产生化学反应,从而影响到结果。”宋品仁转过脸去,欣赏墙上的画,“你根本不知道哪个因素会起到决定作用。你的机会可能只有一分钟,但你却空置了一夜时间。” 我完全说不出话了。原本是要兴师问罪,现在却被这老头子狠狠教育了一番。 “辣椒,如果唐娜昨天晚上没去找孙主任,你会怎么做?”宋品仁关切地问。 “我会……我会在今天上午去酒店……” “来不及了。他是早晨八点的飞机。” “那我去东湖找他,他在那里开会……” 宋品仁笑了,什么都没说。我忽然感到一阵羞愧。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宋品仁的秘书小邵走了进来。我只好告辞,审讯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