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雍和二十八年,袭府。
  
  时值深秋,佳期已尽的花无声凋零,辗转旋入尘。桂花、木槿、一串红则开得正艳,摇曳起舞。
  
  馥郁或清浅的花香融入萧飒风中,丝丝缕缕蔓延入室。
  
  香芷旋蹙了蹙眉,不喜欢几种香气纠缠不清地萦绕在鼻端。放下手中的毛笔,她端起茶盅,啜了口茶,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袭朗。
  
  他站在书案前提笔书写,眉宇平静,神色专注。
  
  太医要他卧床休息,手臂不可运力,尽量不要走动。他是不肯听的。仿佛那身体、伤病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香芷旋放下茶盅,以手托腮,望向窗户。
  
  花树暗影投在窗纱上,随风浮动,间隙中的光影如碎玉,晃人的眼。
  
  她微微眯了眸子,视线在室内打了个转儿,落回到袭朗身上。
  
  他穿着一袭玄色箭袖锦袍,发髻、剑眉漆黑,面容、双手被衬得更显苍白。
  
  清雅俊伦的容颜,清寒寂寥的气息。明晃晃的日光下,人也似被秋夜月光笼罩,与万丈红尘隔离开来,独守一方寂冷。
  
  三年驰骋沙场、千里如火杀戮、剑斩七名敌将——这些是他成婚前的经历,她总是难以将这些与眼前这人联系到一处,又分明是不容辩驳的。
  
  若没有那些经历,他便不会身负重伤,她便不会嫁给他。
  
  他是在战捷那一场硬仗中负了重伤,回京后伤势反复,一度命悬一线。袭家老夫人、大夫人张罗着给他冲喜。她的祖母、伯父抓住了这时机,事情虽然一波三折,到底还是如愿以偿,两家结了亲。
  
  其实他哪里用得着冲喜?性情那样坚毅,对自己甚至都是残酷的,岂能轻易被伤病索了命。
  
  敛起思绪,香芷旋走到袭朗身边,给他续了一杯热茶,瞥见砚台里的墨汁所剩不多,拿起了墨锭,却又迟疑起来,“要不要歇息片刻?”
  
  “没事。”袭朗凝住她的手,白皙,细瘦,“唤丫鬟吧。”很怀疑她没那份力气。
  
  香芷旋微笑,“正觉着有点儿冷,做点事能暖和一些。”
  
  袭朗的视线上移,对上了那双大眼睛。宛若墨玉浸在澄明秋水之中,水光潋滟,眼尾微微上扬。她眼中有着浅浅笑意,和他刚一对视,便垂了眼睑,专心磨墨。
  
  他也就继续凝神抄写《法华经》。佛经能够平和心境。
  
  笔尖逸出的一笔一划,都会带来尖锐或钝重的疼。这过程,如同手持利刃,一下一下折磨着自己。
  
  也不是跟谁较劲,更没逞强的意思,实在是因伤口不论怎样都会这般作痛。那就不如适度地做些事,筋骨不至于僵滞,心神不至于倦怠。
  
  偶尔想一想沙场的峥嵘岁月,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朝夕之间,杀红了眼,浴血成魔,赌上了生死。结果呢?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成名的都险些丧命,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知有多少埋骨沙场,再不能见人世风月。
  
  心绪起伏,笔下的力道便不由控制了,右臂尖锐的疼痛一次次袭上心头,让他呼吸一滞。
  
  他放下笔,回身落座,这才发现身侧的人已磨好了墨,正凝视着窗台上花瓶里的数枝玫瑰。
  
  等一会儿,她就要忍不住摆弄一番了。
  
  袭朗的唇角不自觉上扬,敛目打量着她。
  
  是生于南方的女孩,肤色白皙通透,身形纤弱如柳,穿着淡粉色褙子,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似的。真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及笄之人。
  
  可她也只是模样稚嫩,不是没城府没主意的。
  
  成婚第二日起,她就被拘在了房里,美其名曰好生服侍他,其实是长辈不愿意让她露面,被人私下议论。
  
  起初他担心她心里委屈,让她每日和自己一起抄经打发时间。这几日下来,才发现她心宽得很,不需谁开解。
  
  此时,她将先前侧目的花瓶捧到炕桌上,找出剪刀,取出花枝,悉心修剪之后,再逐次放入瓶中。
  
  她应是擅长此道,所以才无法忍受鲜花被敷衍的对待。
  
  插花之于她,就像是在下棋:认真布局,逐步完成。每一枝花放入瓶中之前,都是经过细细思量的。
  
  其中的门道不少,花枝要错落有致,花色要相互衬托。他也承认,经她一摆弄,每日一换的瓶中花会成为房里不容错失的一道风景。
  
  她每一日的光景,便是用这类小事消磨掉的。
  
  从未见她有过委屈的神色。
  
  该委屈么?应该的。
  
  他这局中人都极其厌恶劳什子的冲喜说法,何况她了。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嫁进门来,要面对的可能是他伤愈,更可能的是新婚不久便守寡。
  
  太不公平。
  
  可惜他那时精力不济,又是在事情定下来之后才知晓的,能做的少。
  
  起先香氏是要将她的二姐香绮旋许配给他,后称香绮旋染了恶疾,他的祖母当机立断,说不是还有个女孩子么?又已及笄,换她就好。她的祖母、伯父即刻答应了。
  
  就这样,这个可怜的孩子被结结实实地坑了一把。
  
  不管怎样,她以冲喜为由嫁入袭家,总是会低人一头。
  
  在外人眼里,高看她的,说是广州知府的侄女,低看她的,便说是区区商贾的女儿——她早逝的双亲很有经商的头脑,生前在南方已小有名气,赚下了一份偌大的家产。可惜都是薄命的,前些年先后病故。
  
  这样的出身,其实完全可以嫁个门当户对的,没理由高嫁受人冷眼。但是香氏人心不足,为了能调任至京城,没少利用她和两个姐姐。
  
  她们香氏三姐妹,在广州很有些名气,个个样貌出众,却都是破落户的性子。自然,这些是他这几日才听说的。
  
  样貌出众,她的确是,即便看起来显得年纪小,却无疑是很美的。至于性情么,只是觉得她也话少得很,别的还没发现。若是当真泼辣,也不算是坏事。这府里局面复杂,她要是受气包的性情,还真不好办。
  
  只要不动辄耍小性子做糊涂事就好。
  
  袭朗缓了片刻,又起身提笔。自己的情形自己清楚,这样是有好处的,每日书写的时间越来越久,动作也一日比一日灵活。
  
  香芷旋手里剩了最后一枝花的时候,感觉到他的视线终于离开了自己,身形略略放松,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在他眼里,自己是怎样的?
  
  她是抱着冲喜、做寡妇的心态嫁到袭府的。自然,如果不是有冲喜这前提,袭家也就另觅人选了,不会要香氏一族的女子。
  
  袭家是开国元勋,历经六朝风雨,出过一位阁老、四位名将,是权倾朝野的名门望族。
  
  四品知府的女儿,能与袭家结亲都是高攀,更别提她这样的情形了。
  
  两家之所以能结亲,是香家老太太与袭家老夫人有些交情,香家还给了袭家八万两银子。
  
  起初与袭朗定亲的是香绮旋。
  
  香绮旋一向看不起行伍之人,上至将军下至兵卒,概以武夫相称。
  
  听闻袭家急于操办婚事为袭朗冲喜的消息之后,香绮旋干脆果决地跑了。留下的信件中说,她已有了情投意合之人,抵死也不会嫁给一个将死的武夫。
  
  香家哪里敢跟袭家说实话,只说香绮旋患了恶疾,不能成婚。
  
  冲喜远嫁的事便落到了她头上。
  
  她们三姐妹,自幼跟长辈作对,跟姐妹窝里斗,没一个性子柔顺的。香家怕她也溜之大吉,命专人看着。
  
  她那时忍不住冷笑连连,说到了京城把二姐的丑事说出去再做傻事也不迟。
  
  祖母和伯父听了惶惶不安,对她承诺:只要安分地嫁进袭家,她想要什么,他们都会尽全力成全。
  
  她也不客气,趁机开了两个条件,心愿得偿后才安心待嫁。
  
  这就是她嫁入袭家的大致经过。要让她说,不过是香家贴钱又送人的一桩为人不齿的事。
  
  都不是话多的人,几日来经常这样相对无言。是彼此那一点点尊重,维系着这桩并不般配的姻缘。
  
  在她启程远嫁之前,他的护卫赵贺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到了香家,坚持要见到她本人,并要她当面写回信。
  
  香家自是不想同意,可赵贺态度坚决,也只能答应。
  
  袭朗的信件只有寥寥数语:我伤重,生死难测,三小姐是否真心愿意嫁我?
  
  她苦笑着写了回信:若袭四爷另有良配,妾身自是不敢高攀,眼下妾身听从长辈之命,甘愿出嫁。
  
  之后,让她没想到的是,赵贺当即看了她的信件,随即取出袭朗给她的第二封信:
  
  成婚之后,若命丧黄泉,我保你余生安稳;若能转危为安,我不负你。
  
  很明显,他揣度着她的心思,并针对不同的情形写了不同的答复。便是她答案正相反,想来他也有安排。
  
  那时她想,二姐根本不需私奔的,袭家的态度并不代表袭朗的态度。
  
  后来,成婚那日,他虽然没能给满堂宾客敬酒,却拖着病体与她行了结拜大礼。
  
  他无疑是尊重妻子的。
  
  是因此,她将千里远嫁途中的忐忑、惶惑、恼恨深埋于心底,投桃报李,守着规矩,尽着本分。
  
  男子纸上的一句不负,不该深信,也不能置若罔闻。拭目以待吧。
  
  蔷薇蹑手蹑脚走进门到了香芷旋身侧,低声通禀:“何妈妈来了。”
  
  何妈妈,香绮旋的奶娘?香芷旋以眼色询问。
  
  蔷薇点了点头。
  
  “把她带到后面的小花厅。我见见她。”
  
  蔷薇称是。
  
  香芷旋将手中那支白色玫瑰随手放在炕桌上,编了个谎言知会袭朗:“我陪嫁宅子里的下人过来了,我去见见。”
  
  袭朗颔首,“去吧。”
  
  香芷旋加了件斗篷,出门前用力搓了搓手。她生于南方,北方这深秋之于她,不亚于南方的冬季。
  
  袭朗留意到了这一幕,没来由地想起她每晚裹紧被子缩成一团的情形。
  
  他命人唤赵贺过来,吩咐道:“让内务府赶做几个手炉。库存的若有精致的,便先送几个过来。”
  
   正文 第2章   香芷旋走进清风阁后方的小花厅,看到了何妈妈。
  
  何妈妈满脸堆笑,上前来曲膝行礼,“奴婢给三姑奶奶请安了。”
  
  香芷旋笑着颔首,落座后问道:“二姐要你来给我递话?”
  
  “是。”何妈妈笑容矜持,“三姑奶奶若是觉得话不中听,可千万别责怪奴婢,毕竟是二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转述的。”
  
  “你只管说。”香芷旋笑意舒缓,“她年长我几个月,长幼有别;她是庶出,尊卑有别。便是言语唐突,我也理当担待一二。”
  
  何妈妈笑容微僵,却是转瞬就调整了情绪,道:“二小姐说,她与意中人情投意合琴瑟和鸣,日子好不快活,这般情形,却是连累三姑奶奶替她嫁给袭四爷才得来的。她说自己不要的姻缘,三姑奶奶却接受了,日子不论如意与否,她总归是有些不安,便想问问您有什么难处,能帮的她一定帮。”说到这里,她语声顿了顿,现出与有荣焉的神色,“对了,二小姐的情郎是这京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三姑奶奶想要什么补偿,他和二小姐都能成全。”
  
  这番话的意思是说,香绮旋不要的东西,她香芷旋才有机会得到。换句话说,香芷旋过得如意的话,要感激二姐;过得不如意的话,那就是自找倒霉,活该。
  
  香芷旋深凝了何妈妈一眼,挑了挑眉。这一挑眉,便现出了些许刁蛮、凌厉。虽是依然含笑,还是让人打怵。
  
  何妈妈却不以为意,继续道:“二小姐也不想瞒您,她在您嫁进袭府之前就到了京城。袭府是高门,可毕竟是武夫居多,能享一时风光,却也免不得有鸟尽弓藏之日。二小姐的情郎却是不同,不是武夫,而且身份尊贵。二小姐的意思是,到底是姐妹一场,来日她出阁之后,还是该常来常往,有些事不需谁提醒,三姑奶奶也该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一番话的意思,是让香芷旋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将香绮旋与人私奔的事情宣扬出去。
  
  香芷旋牵了牵嘴角,“妈妈说的是,我都记下了。”
  
  倒让何妈妈一愣。香氏三姐妹,个个是娇小姐的身子、破落户的性子。这些话多难听多刺心啊,傻子也知道二小姐是故意来恶心人的,可香芷旋竟没动怒。
  
  莫不是在婆家的日子太艰难,这才有所收敛?这是何妈妈第一个念头,转念就打消。成婚才六七天而已,袭家是京城望族,并且袭朗还卧病在床,总不能急着刁难新进门的媳妇……不等她理清思绪,香芷旋已继续道:
  
  “可我到底年纪小,没个时时在跟前耳提面命的,我怕是记不住,又是个没城府的,不定哪日就将家中丑事宣扬出去了。是以,何妈妈还是留下来吧,也好时时提点我几句。”她语声微顿,唇畔漾出了然的笑意,“二姐既然要你来,你既然敢上门找我,又都了解我的性情,想来早已算到我有此举。”
  
  何妈妈也笑起来,“三姑奶奶聪慧,这些事自然一想便知。您要我在这府中住几日,我当然不敢反对。只是您可别留我太久,二小姐命人上门来寻人就不好了。”又补充道,“横竖您已嫁过来了,有些事当然是不想闹出去落人耻笑。”
  
  “原来你们还知道那是为人耻笑的事啊?”香芷旋好笑地道,“我还以为只我一个引以为耻呢。”
  
  何妈妈不为所动,“待到二小姐十里红妆风光出嫁时,谁还会追究前尘事。”
  
  “嗯,能看开总归是好事。”香芷旋起身唤蔷薇,“把她安排到后罩房。”
  
  何妈妈看看蔷薇,再看看站在香芷旋身后的铃兰,目露困惑,“这两个丫头……是哪儿来的?以前从未见过。以前服侍您的几个人呢?”
  
  “没让她们进府,在外帮我打理着陪嫁的宅院、铺子。”香芷旋好脾气地应一句,起身往外,“你跟着二姐奔波一番也辛苦了,去歇歇吧。”
  
  何妈妈跟着蔷薇去往后罩房的路上,笑着问道:“你是袭府的人么?”一面说一面打量,见蔷薇如香芷旋一般,身形甚是柔弱,便摇了摇头,“不像,不是这府里的人。难不成你是陪嫁的丫鬟?”
  
  “管得着么?”蔷薇斜睨何妈妈一眼。她不是香家下人,更非袭府的丫鬟。四奶奶远嫁途中偶遇她与铃兰,施恩相助。她们无以为报,便一路跟来京城,每日尽心服侍。只是,这些没必要对谁说起。
  
  何妈妈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着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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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芷旋出门后,袭朗将手边一页经文抄完,放下笔略作歇息,踱步到了炕桌前,凝眸看着白玉花瓶内的玫瑰。
  
  花有三色,红色居多,黄色次之,白色最少,只得三支。
  
  她随手放在炕桌上的那一支,正是纯白玫瑰。
  
  起初他不过是闲闲一瞥,待要走开时又看了看,便看出了端倪,凝了眸光,神色越来越专注。
  
  此刻,花瓶里的花束看起来毫无夺目之处,似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杵在那儿,毫无闪光点。
  
  若只是为了这样一个情形,她又何须浪费这么久的时间。前几日她罢手时,花束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引人侧目的情形。
  
  所以关键是在于最后这一枝花?
  
  他审视着瓶口内错落的花枝,琢磨着她的布局。
  
  冷眼一瞧,都似她信手丢进花瓶,再一深究,便知每一枝花都在它该在的位置——花枝的长短、颜色的不同都算进去了。
  
  越是细品,越是觉得有点儿玄妙。
  
  其中间隙不少,可是余下的这一枝花,到底放在哪一处才最妥当?
  
  他闭上眼睛,逐次想象那支花在不同的位置的情形。
  
  是在这期间,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入室,听到她解下披风的细微声响。
  
  便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香芷旋缓步走过来,挂着浅浅的笑,“陪嫁宅子里没什么事,那个人又服侍了我许久,我便将她留在府中几日,闲来说说话。”
  
  袭朗颔首,示意知道了。也品出了她言语背后的意思:这是她的事,她自己就决定了,此刻只是知会他一声。
  
  理当如此。
  
  香芷旋见他站在炕桌前,自然记起了先前搁置的事。她一面走,一面凝眸细看,到了近前拈起花枝,手势从容地放入花瓶。
  
  袭朗随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发现一束香花就此鲜活起来,有着别样的风情。煞是悦目。
  
  他缓缓移动脚步,从不同的方位审视,竟都挑不出瑕疵,只觉赏心悦目。他向她投去一瞥,透着自心而生的欣赏。
  
  插花肯定是门学问,但是精通到她这地步的,他还没遇见过。手法当真是出奇。
  
  香芷旋对上他的视线,抿唇微笑。
  
  这时候,金钏捧着托盘进门来,到了袭朗身侧,曲膝行礼,“四爷,到服药的时辰了。”
  
  袭朗漫应一声,蹙了蹙眉。
  
  香芷旋笑意渐浓。每到这时候,他就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很不情愿,小孩子似的。她自幼就如此,怕苦,怕疼,却从没想过,一个征战沙场的人也会这样。
  
  袭朗察觉到她笑容里隐约一点揶揄,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从与她成亲两个月之前就开始日日服用这苦涩至极的汤药,换谁受得了?
  
  香芷旋的视线转移到别处,仍是笑笑的。
  
  这期间,金钏将药碗放在炕桌一侧,吩咐小丫鬟奉上一杯清水。
  
  袭朗落座,将汤药一口一口喝下,因着方才那个人的笑靥,忍着没蹙眉。继而端了水杯,喝了几口水。
  
  金钏眼中现出些许疼惜,俏生生笑问道:“四爷午间有没有比较想吃的?”他总是在饭前半个时辰服药,此刻吩咐下去,时间也来得及。
  
  “如常即可。”袭朗并不讲究这些。
  
  “是。”金钏脆生生应声,又道,“厨房里新来的厨子做的一道鸽子汤很受赞誉,四爷尝尝?”
  
  “怎样都好。”袭朗漫应一声。
  
  金钏面上一喜,正要继续推荐别的菜肴,香芷旋发话了:
  
  “没别的事了,你下去吧。”
  
  “是。”金钏应声之后,飞快地看向袭朗,见他毫无反应,这才行礼退下。
  
  香芷旋则望着金钏窈窕的背影,若有所思。
  
  是在成婚第二日,老夫人将金钏赏了她。都没露面的,只让房里的管事妈妈带着金钏过来传了句话。
  
  那个贪财的老妇人,当自己是谁了?隔辈人的事,怎么好意思一再干涉的?
  
  金钏呢,过来之后负责打理膳食,却惯会偷懒,除了服侍袭朗分外殷勤,什么事都不做。老夫人的心思、金钏的妄想,一看便知。
  
  她是抵抗不过家族之命和所谓的媒妁之言,可她嫁过来,绝不是来受窝囊气的。
  
  她只是希望,袭家这名门望族之中,金钏只是特例——别让她就此轻瞧甚至蔑视了这门第才好。
  
  午间,香芷旋和袭朗相对用饭时,前者看着满桌的菜肴,蹙了眉。
  
  袭朗面前是四样口味清淡的菜肴,一碗鸽子汤。
  
  她面前是六菜一汤,俱是油重味咸甚而辛辣之物。她总不能将筷子伸到袭朗那边去。
  
  耐着性子逐一尝了面前的菜肴,心里的火气一再蹿升、一再压制,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了,筷子“啪”一声放到桌面,抬眼看向正笑盈盈盯着袭朗的金钏。
  
   正文 第3章   金钏听到动静,转头看向香芷旋,遂笑问道:“四奶奶有何吩咐?”
  
  香芷旋抿唇笑了笑,“你刚过来的时候,我就交待过,让你每日去厨房传话,只给我做些清淡之物。”她扫了一眼面前的菜肴,“你可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认为的清淡之物。”
  
  “奴婢……”金钏到了香芷旋近前,曲膝行礼,“奴婢今日大意了,竟忘了这一节,随口点了几道菜,还请四奶奶恕罪。奴婢这就去厨房,让她们重新做来。”
  
  香芷旋摆一摆手,唤蔷薇:“你去,带上些散碎银两。”
  
  蔷薇称是,转身去了内室取银子。各房的膳食是有定制的,偶尔需要加菜的时候,给厨房里的人一些银子总不会出错,省得日后那些人嫌麻烦百般敷衍。那样的话,受罪的只有四奶奶。
  
  这期间,袭朗看了看香芷旋那边的六道菜:红油鸭子、桂花酱鸡、盐水牛肉、麻辣肚丝、油焖鲜菇、红油百叶,不由心生笑意。
  
  没一样是她爱吃或是能吃的。金钏也真是“费心”安排了。
  
  他是因伤势必须要吃得清淡些,她则是习惯如此,喜吃清蒸的海鲜、清淡的小炒,尤其不能吃辣,看起来稍有点儿辣味的,她都受不了——要是让她多吃几口那道麻辣肚丝,保不齐就要抹眼泪了。
  
  香芷旋笑盈盈地看着金钏,“你起先是老夫人房里的,到了我房里便是委屈了你。今日这件事,不是你疏忽,是我不该麻烦你。日后你只管在房里做针线,别的事由蔷薇、铃兰打理即可。”
  
  “这、这怎么行呢?”金钏跪倒在地上,“四奶奶要折煞奴婢了!奴婢下次不敢了,再不会出错了,四奶奶——”她抬眼看向香芷旋,“老夫人一再告诫奴婢,定要尽心服侍四爷,奴婢只记挂着老夫人这番叮嘱,别的事就没太上心,还请四奶奶饶了奴婢这一次。”说着便已落了泪,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
  
  香芷旋无动于衷,“话我已说了,不会改,也不会重复。”
  
  金钏便转头看向袭朗,“四爷……”
  
  袭朗全无反应,慢条斯理地喝汤。
  
  香芷旋唤铃兰,“这几道菜赏给金钏了,撤到外间,让她吃完。”
  
  “啊?!”金钏惊愕,眼中现出一丝恼火,“四奶奶,您这又是何苦?我到底是自小跟在老夫人身边的。”
  
  香芷旋不予理会,摆一摆手。
  
  铃兰唤来小丫鬟撤下饭菜,自己则一把将金钏拎起来,带到外间,丢在地上。
  
  金钏这才警觉,铃兰看起来瘦瘦小小,却有着一把力气。
  
  铃兰坐到小杌子上,闲闲笑道:“你最好自己把饭菜吃完,不要劳动我亲手喂你。”
  
  里面的袭朗已将几道菜推到饭桌中间,看香芷旋一眼,又用筷子指了指菜肴。
  
  香芷旋会意一笑,重新拿起筷子用饭。
  
  她讨厌金钏,金钏看不起她,迟早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金钏家世清白,前些年家乡遭遇几十年不遇的洪水,她双亲都在天灾中丧了命。她父亲是老夫人的远房表侄,是以金钏由老家丁带着来投奔的时候,便将人收留下来。
  
  到底是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亲,留在袭府,只能做个丫鬟。
  
  老夫人待金钏倒是不薄,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近三二年,房里的事都交给金钏打理着,闲时常说要给金钏谋一桩好姻缘。
  
  如今让金钏来到清风阁,心思谁不清楚?
  
  金钏的父母都是出自书香门第,分外瞧不上香芷旋,偶尔会用一种高人一等的眼神看着香芷旋。
  
  香芷旋啼笑皆非——出身是她自己能够选择的么?再说商贾怎么了?别的她不敢说,却知道父亲的才学不比秀才、进士差,只是不愿走功名路罢了。
  
  若只是这些小事,香芷旋也能忍,大不了就当自己房里养了个吃闲饭的大小姐。偏生金钏对她总是一副清冷高贵的样子,一见袭朗就似没了骨头,恨不得每时每刻眉目传情,谄媚得厉害。
  
  香芷旋要膈应死了。别说是现在这情形,就是金钏当真成了袭朗的妾室,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儿这般的惺惺作态吧?合着她就是个摆设?不,都不是摆设,完全是当她不存在。
  
  既然如此,她也不需客气。
  
  金钏这样的丫鬟或是妾室,她容不得。
  
  袭朗若是帮着老夫人、金钏之流,那么……这日子就得换个过法。香家指望不上,却不代表她全无退路。
  
  眼下他这不闻不问的态度挺好。
  
  蔷薇过了一阵子就回来了,笑着将食盒里几道菜摆上桌,“厨子说也正奇怪呢,早就知道四奶奶的口味,今日本也要准备几道南方菜,偏生金钏过去打招呼点了那几道菜,弄得几个人一头雾水,却也不好细问。”她虽然不管房里的膳食,但是为人八面玲珑,与厨房、针线房、浆洗房各处的人都相处得不错,加上香芷旋出手大方,谁帮忙做事都能拿到好处,想得个好人缘儿并非难事。方才厨子一见她过去,连忙起火炒菜,片刻都没耽搁,还连声赔不是,说只能抓紧做几道小炒,下次会特地备下的。
  
  香芷旋与袭朗听了,都没说话,在静默的气氛下用完饭。
  
  袭朗站起身来,看了看外面,“跟我去后面走走?”
  
  “好啊。”香芷旋随之起身。有三日了,午饭后他都会去后面的小花园转转,只是先前不曾要她陪着。
  
  两人一起走到外间,都看到了神色痛苦地吃菜的金钏。
  
  袭朗淡漠瞥过,举步向外时唤含笑。
  
  含笑是他房里的老人儿了,闻言上前,静候吩咐。
  
  “新来的丫鬟不懂事,等她领了四奶奶的赏赐,送回老夫人房里。”
  
  “是。”含笑心知肚明,四爷已不想再忍受老夫人一再干涉他的事情。之前伤重,没精力理会,往后是绝不会再听之任之了。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是要给四奶奶体面,警醒下人。
  
  香芷旋敛目微笑。步出房门时,听到了金钏低低的呜咽声。
  
  清风阁后面的小花园,遍植红色月季,东西两侧各一排双夹槐。
  
  火红、金黄两色相称,美得耀目。
  
  袭朗一面缓步游走,一面与她闲聊:“你的习惯是一些南方人固有的,却说得一口京话。”
  
  香芷旋解释道:“我的奶娘、教书先生都是京城人,她们说不来当地话,我只好随着她们说京话。”
  
  “原来是这样。”袭朗释然,又问,“你的奶娘呢?”只见她带来了两名大丫鬟、两名二等丫鬟。
  
  “奶娘啊……”香芷旋语气似叹息,“一直都是吃里扒外的,我没带她过来。”
  
  袭朗忍不住笑了,“怎么没及早打发掉?”
  
  香芷旋沮丧的蹙了蹙眉,“她是祖母安排到我身边的,之前打发不了。”她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是瞒不过他的。况且再怎么样,别的事都比不过香家送钱又送人的行径更让人不屑。
  
  末尾四个字由她说出,完全是小孩子的语气。袭朗侧目凝视她,笑意更浓。怎么看她都是一副小可怜儿的样子,可方才对待金钏又分明是强势的。
  
  不少人说他自相矛盾之处太多。
  
  才不是呢。
  
  矛盾的明明是他眼前这个女孩。
  
  他含着笑意的双眼璀璨如星辰,而眼波又是那般柔和,给人春风拂面之感。香芷旋一时恍惚。他那双眼睛,是能让人甘愿沉溺其中的。
  
  袭朗已继续道:“我已好转,你也不需终日陪我闷在房里。在京城可有相熟之人?”见她点头才又道,“得空不妨出去走动走动,便是去你在京城的铺子看看也好,权当散散心。”她陪嫁的产业里有三间铺子,他是知情的。
  
  香芷旋第一反应却是:“外院会给我备车么?”袭家分明是瞧不上她出身的,在府中都不让她出这院门,又怎么会同意她出门走动。
  
  “出门前让含笑去传话。”
  
  “嗯,我记住了。”香芷旋开心地笑起来,“等会儿回房我就写帖子。”总要事先与好友打个招呼,提前定下见面的时间。
  
  袭朗语声愈发柔和:“这就去写吧,我自己走走就好。”
  
  “不急。”香芷旋道,“总要等过两日再出门。刚把金钏打发出去,老夫人说不准何时就要问话吧?”
  
  这倒是,不是责问他,就是责问她。而且他那个祖母行事又没规律可寻,不知何时才会发作。考虑到这些,他点了点头。
  
  香芷旋不解地问道:“这园子里怎么只种了月季和双夹槐?”
  
  “我也不清楚。”袭朗实话实说,“不讲究这些,这几年也没在家中。”
  
  的确是。他从十五岁就去了边关大营,今年他已二十岁,几年岁月间,从未返京。想到这些,她又有了新的疑问:“你怎么会拖到今年才成婚的?而且还是为着给你冲喜……这几年里,家里的人就没催促你回来成亲再建功立业?”寻常的名门子弟,可都是十四五岁就定亲甚至娶妻。他却不同,他五弟都已娶妻生子,是个特例。她真正想说的是:他要循俗例早早成婚的话,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袭朗凝视着面前的一丛艳色花朵,笑了笑,“没工夫回来。”
  
  “才怪。”香芷旋自然没办法相信。他的父亲是当朝内阁首辅、兵部尚书——这些可比那个国公爵更有分量,想调他回京还不容易?
  
  “那你觉着是怎么回事?”他慢悠悠地问她。
  
  香芷旋无奈地看着他。她要是知道,还会问他?
  
  袭朗刚要说什么,含笑快步走过来禀道:“四爷、四奶奶,奴婢已将金钏送回去了,老夫人打发辛妈妈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而且,还让辛妈妈带来了银屏。此刻两个人就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辛妈妈是老夫人院子里的管事,银屏是老夫人房里另一名容貌出众的大丫鬟。
  
  袭朗道:“让她们过来。”
  
  含笑称是而去。
  
  袭朗举步走向西侧的石桌石凳。
  
  辛妈妈与银屏的身影出现在小花园门内。
  
  香芷旋扫兴地看着他的背影——所以之前的话题就结束了?不打算告诉她了?难得她有点儿好奇心。不过,看看他如何应对老夫人派过来的人,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正文 第4章   辛妈妈四十来岁,身形丰腴,圆圆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到了近前,行礼之后道:“老夫人的意思是,平日里她对金钏有些娇惯了,使得那丫头不知轻重,竟开罪了四奶奶。既是四奶奶看着金钏不顺眼,也罢了,便换银屏过来服侍。”
  
  这倒好,把发落金钏的责任全推到了她身上。香芷旋能理解,心里的厌烦却更重了。
  
  “房里不缺人。”袭朗单刀直入,“把人带回去。”
  
  辛妈妈先是若有所思地瞥了香芷旋一眼,随后姿态愈发恭敬,“可这是老夫人的意思,有道是长辈赐,不可辞,四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不推辞的话,不过是转头将人发落出府,何苦。”老夫人利用女子招袭朗腻烦,他利用的却是男人之间的大事,“前两日太子来探病,说起有意让二叔起复,问我是什么看法。此刻看来,大可不必。”
  
  辛妈妈被噎得够呛,因着后面的话,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走。”袭朗面上似是罩了一层霜雪,寒意袭人。
  
  这男子冷起来的时候,有几个吃得消?香芷旋暗自庆幸,幸好,他对自己有着几分同情、尊重,不然还想有好日子过?每日看他冷脸就有的受了。
  
  辛妈妈脸色青红不定。她从十岁就开始在袭府当差,迄今已三十年,自来深受老夫人器重,平日行走等同于半个主子,敢这般对待她的,从来只有一个袭朗。转念又想,他几年不在家而已,并不代表对她就能生出一丝尊敬,有什么好难堪的呢?说服自己之后,她行礼告退,回了老夫人居住的松鹤堂。
  
  松鹤堂里,常年熏着檀香,氛围静谧祥和。
  
  老夫人端坐在大炕上,手拈佛珠,无声诵经。
  
  辛妈妈不敢出声惊扰,默默站在门边。
  
  老夫人察觉到她进来,微抬了眼睑,“怎样?”
  
  辛妈妈忙上前去,将经过说了一遍。
  
  老夫人眼睑垂下,半晌才冷冷一笑,“当真是翅膀硬了。”
  
  辛妈妈没敢搭话,心里却想着,袭朗什么时候不是那样子呢?要不是他少年时性情跋扈狠戾,大老爷也不会将他发配到边关大营去历练。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他在外面学会了隐忍,回到家中,也不会选择改头换面。多少人都是一样,最不能容忍的,是近在咫尺的人。况且在外是行军打仗,与平日为人处世完全是两回事。
  
  老夫人思忖多时,吩咐道:“你带着银屏去大夫人房里,把这件事跟她说说,就说我实在是不放心,决意要让房里的去清风阁照看。我们祖孙俩是有些隔阂,他不乐意是在情理之中,她却不同,虽是继母,却一向贤名在外。既有这贤名,总不能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妥贴。”
  
  “是。”辛妈妈笑着出门去。
  
  **
  
  香芷旋回到房里,先去更衣。
  
  蔷薇一面服侍一面道:“您要我打听这府里的事,我去仔细打听了一番,真是意外连连呢。”
  
  “怎么说?”香芷旋轻拍了拍蔷薇的手,又指一指旁边的小杌子,“你坐下细说。”她又不是被当做娇小姐养大的,这些事她早习惯亲力亲为了。
  
  蔷薇知道她这习惯,也没推辞,落座后轻声道:“老夫人是大老爷的继母,而大夫人呢,则是四爷的继母。我听说了这些,才想通了一些事。”
  
  香芷旋惊讶不已,“这袭府也真够乱的。”在启程之前,香家的人与她絮叨的是袭家出过多少了不起的人物,说这种话的都是满脸谄媚、与有荣焉,恨不得她当即就与袭朗拜堂坐实夫妻名分。在远嫁途中,她没机会了解更多,后来施援手帮了蔷薇、铃兰一把,两个丫头也不了解袭府诸事,与她一样的茫然。
  
  “是啊。”蔷薇答着话,“我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听到时真是惊掉了下巴。您与四爷在后花园的时候,一个婆子跟我说了一阵子的话,我又去找别人求证,这才敢确定听闻非虚。大老爷的原配——也就是四爷的生母,早在四爷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后来大老爷续弦,是老夫人做的主。大夫人进门后倒是不曾刁难过四爷兄弟几个,给老夫人软钉子碰的时候倒是不少。”
  
  香芷旋眨了眨眼,回想着认亲那日见到的人。袭朗的大哥六岁时抱病而亡,二哥几年前战死沙场,所以他如今的手足只有三爷、五爷和一个妹妹。“这样说来,大小姐是大夫人所生。”
  
  蔷薇点头,“大爷、二爷和四爷是嫡出,三爷、五爷是庶出,大小姐是大夫人所生。”
  
  “原来是这样。”
  
  嫡出的男丁,只剩了袭朗一个。
  
  怪不得认亲时谁对她都是敷衍了事,怪不得频繁探病的是太子等人,袭朗的手足却不曾露面。
  
  说难听些,都巴不得他早些死掉吧?
  
  香芷旋扶额。这些都该是她第一时间就得知的,可是没人告诉她,要她嫁过来再命人打听才能知情。
  
  都恨不得她一辈子傻子似的蒙在鼓里吧?
  
  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投胎到那样一户人家。
  
  自己算是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手送人的物件儿,谁会为她考虑哪怕一分一毫。
  
  谁叫她早早的就无父无母了呢。
  
  处境虽难,却也没到最坏——蔷薇方才说,大夫人给老夫人碰软钉子的时候不少。况且大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总不会放着嫡子不管却拉拢庶子。
  
  正琢磨着这些的时候,铃兰进门来通禀:“大夫人过来了。”
  
  香芷旋连忙抓紧换好衣服,去往厅堂。
  
  丫鬟婆子的簇拥之下,宁氏走进清风阁,在厅堂落座。
  
  香芷旋走上前去,恭敬行礼。
  
  宁氏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端庄明艳。落座后,她让香芷旋坐在近前,笑着询问:“老四这几日好些没有?我每次过来,总是不凑巧,只好问你了。”
  
  香芷旋恭声回道:“太医每日前来问诊,四爷这几日已见好转。”
  
  “那就好。”宁氏欣慰地笑了笑,“他此刻在何处?”
  
  “去了东小院儿的书房。”这是袭朗见手下或会客的时间。
  
  “看能不能请他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是。”香芷旋出门去了东小院儿。
  
  香芷旋站在月洞门前,赏看了一阵子秋日晚景,这才到了书房门外,对赵贺道:“大夫人过来了,有话交待四爷,他得空么?”
  
  赵贺笑着答话:“四爷房里有客,不得空。”
  
  “哦。”香芷旋本就没抱希望,不过是走个过场,“我去回话。”
  
  赵贺歉意地笑了笑。
  
  过了一阵子,香芷旋又折回来。却没再询问,在廊下站了片刻就走了。她只能做个样子,不好勉强袭朗的。
  
  回到房里,香芷旋对宁氏歉然一笑,“四爷还是不得空。”
  
  “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宁氏无奈地一笑,指了指近前的椅子,“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是。”
  
  宁氏道:“从你进门第二日,我就免了你的晨昏定省,要你专心服侍老四,平日不要与人走动,这几日可觉得闷?”
  
  香芷旋微笑,“没有。”
  
  宁氏语重心长地道:“我也是为了你好。短期之内,府里的下人、你那几个妯娌很难对你改观,与其遭遇冷眼,不如清静度日。”她蹙眉叹息一声,“我也知道,你必然有你的委屈,可是既然无从斡旋,那就只有随遇而安,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
  
  香芷旋点头称是。
  
  宁氏看着她笑,“小小年纪,话却少得很。”袭朗也是寡言少语之人,难以想象两个人在一起的气氛该有多沉闷。
  
  香芷旋没应声,她自然不是天性寡言,只是怕言多必失。
  
  宁氏指了指随行的一名身形高挑、样貌姣好的丫鬟:“这是我房里的碧玉,还算伶俐,你无异议的话,就让她留下来。之前也是我疏忽了,并不知道你只带了两名陪嫁的大丫鬟。”
  
  “……”香芷旋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收下还是拒绝。
  
  宁氏又笑道:“万一有哪个下人不安生,只管吩咐她帮你惩戒,谁问起,只管说是我的意思。”又解释方才为何要见袭朗,“往你们房里添人,这事情可大可小,我原本想着知会老四一声,但他不得空,我就做主了。等他回房你跟他说说,他要是不同意,我再过来与他细说。”
  
  这番话就很有些听头了。
  
  宁氏不等香芷旋搭话,又指了指银屏,“这是老夫人要我带到你房里的,她在府里也有几年了,想来是懂规矩的,若是出了岔子,你只管让碧玉处置。”
  
  香芷旋险些就笑出来,道谢时语声分外诚挚。
  
  宁氏知道香芷旋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遂也不多留,笑着起身,“就这点儿事,我回去了。”
  
  香芷旋送到院门外才折回来。
  
  碧玉、银屏正式上前见礼。
  
  香芷旋随手取下头上一枚银镶宝石的簪子赏了碧玉,之后褪下手上的银镯赏了银屏。
  
  袭朗、大夫人一先一后打了老夫人的脸,也不差她这轻轻的一巴掌。
  
  这是夫唱妇随、上行下效。
  
  香芷旋毕竟是女孩子,好几年都是跟祖母、伯母明里暗里作对走过来的,对这些事能够审时度势走一步看一步。只是她没料到,袭朗却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
  
  晚间他回房用饭时,看到了碧玉、银屏,眉峰微蹙,继而问香芷旋:“不是说了,房里不缺人。”
  
  “……”香芷旋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更妥当。
  
   正文 第5章   袭朗微微挑眉,神色专注地看着她。
  
  香芷旋迅速找了个事由,“先去更衣吧?”总不好当着丫鬟的面儿细说由来,传出去总是不好。大夫人说什么都行,她说什么都会被挑出刺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袭朗颔首,转身去了里间。
  
  含笑将备好的衣物递给香芷旋,知道两个人有话要说,自是不会多事前去服侍。
  
  站到竹帘内的更衣之处,香芷旋先是敛目研究着男子衣物,暗暗松一口气,还好,不似女子衣物的繁复,一看就知分明。
  
  她动作缓慢地帮他除掉外袍,手指碰到他中衣上的纽子,迟疑片刻,逐一解开。
  
  也不是没见过他不穿上衣的情形。太医过来给他换药、针灸时,她都在场。那种时候,她总是别转脸,不敢细瞧的。
  
  他一腔热血倾洒之地,与她隔着万丈沟壑,生与死一般的遥远。她逐日的仰慕、钦佩,却做不到与他一般平静面对烽火狼烟带给他的伤。
  
  她最是怕疼,每每匆匆瞥过他的伤势,心里只一个想法:这要是换了自己,早就疼死了吧?
  
  他的肩头、臂弯、胸膛都有伤,妥当地包扎着,只如此,还是心惊。
  
  她的动作放得特别轻柔,生怕碰到他伤口。
  
  他则留意到了她小脸儿有些发白,心生笑意,“我自己来。”
  
  她巴不得如此,转去给他拿衣服。
  
  接过衣物时,袭朗觉出她指尖微凉,“是冷还是怎么回事?手怎么凉的跟死人似的?”
  
  “……”香芷旋的手握成拳,又摸了摸脸。还好啊,哪儿就像他说的那么凉了?随即就瞥见他要褪下中裤,脸腾一下烧了起来,匆匆背转身。他之于她,是伤重的老虎,她还没将彼此关系过度到男女甚至夫妻的关系。
  
  袭朗语带笑意:“谁叫你找这由头与我说话的?”
  
  是啊,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香芷旋暗自磨牙,责怪着自己。
  
  “说说吧。”袭朗提醒她。
  
  香芷旋勉强镇定下来,将宁氏亲自过来的事情说了,又挑了几句重要的话复述给他听:“大夫人说银屏应该是懂规矩的,若是犯了错也无妨,可以交给碧玉处置。并且还说,若是人问起,就说是她的意思。”
  
  袭朗换上衣物,“你已将人收下,暂且就这样。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这是她难以做到的。估摸着他已换好衣物,便转身看着他,“要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并且还是大夫人亲自交待,我也不应么?”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次的事,大夫人事先也说过了,你要是不同意,她再亲自过来解释。”意在提醒他,大夫人最起码在明面上是向着他们的。
  
  “下次再有此类情形,命人当即传话给赵贺,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香芷旋不满了。合着赵贺这个护卫说的话比她还有分量?这叫个什么事?
  
  袭朗整了整袖口,才发现她正特别不满地看着自己。要是换个人,他才不会理。但是她不同,她是他的妻子,又比他小了好几岁,理应让着她一些。由此,他解释道:“这种事,是我与长辈之间的是非,不能算是你的分内事,所以还是由我出面最好。赵贺跟了我多年,能替我做主。明白没有?”
  
  香芷旋心里好过了不少,便笑着点了点头,“明白了,我听你的。”
  
  一下子就又变回了听话的小女孩儿。袭朗笑了笑,“传膳。”
  
  “嗯!”香芷旋转身出门,脚步轻快。
  
  用饭时,何妈妈寻机进到房里,自然是因为对袭朗的好奇。想亲眼瞧瞧,袭朗是不是如香绮旋以为的那样面目粗狂。
  
  亲眼见到了袭朗,何妈妈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若非亲眼得见,实在难以置信。
  
  既无武将的粗狂,又无书生的文弱,实在是万里挑一的俊美风流人物,香绮旋那个情郎连袭朗十中之一都比不得。
  
  看这情形,过段日子就痊愈了。
  
  唉……
  
  何妈妈险些当即后悔得捶胸顿足。即便是那人身份更尊贵些又有什么用?站在一起,哪个女孩子不愿意委身于袭朗?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香芷旋到了京城,按照香家安排留在外姓人家待嫁的时候,香绮旋已经到了京城。要是在那时候细细打听一番,嫁给袭朗也不是难事。
  
  可也不能这么想。那会儿甚至到今日,香绮旋都认定了袭朗不久于人世,打死都不会用自己一生做赌注的。
  
  到底是香绮旋没那个命。
  
  何妈妈寻了个借口,没精打采地出门去了。
  
  香芷旋只当没留意到何妈妈的出现、离开。用过饭,去了西梢间,让蔷薇把何妈妈唤进来说话。等待期间,取出几张裁剪得尺寸相同的宣纸,备好笔墨,在纸上勾勾画画。
  
  何妈妈走进门来,行礼后,在香芷旋示意下,坐到小杌子上。
  
  香芷旋开门见山,“我留你在府中,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想让你告诉我,那男子是何许人也。”
  
  何妈妈还是有些神色萎靡,有气无力地道:“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天下,让谁都觉着身份尊贵的人有几个?按理说,袭府已是名门望族,连他们都比不得的,还有谁?”
  
  谁都觉得身份尊贵,连袭家都比不得……香芷旋想来想去,也只有皇家了。但是也不对啊——她双眉锁了起来,皇家总共六位皇子,太子已年逾而立,孩子都好几个了,余下的兄弟几个俱已封王划地,如今留在京城的只有睿王、淮南王。睿王已经大婚,淮南王正着手请皇上赐婚,人选有可能是香绮旋么?
  
  最关键的是,淮南王有可能跑到千里之外勾引一个女孩子么?怎么一想就已觉得荒谬至极呢?
  
  可之前何妈妈又分明说过,香绮旋笃定自己会风光出嫁。
  
  “你是要告诉我,香绮旋的意中人是淮南王?”香芷旋轻声问道。
  
  何妈妈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迟早要死的名将和淮南王比起来,傻子都会选择后者。但是生龙活虎的袭朗和淮南王比起来,只要见过两人样貌的,傻子都会选择前者。是王爷又怎样呢?又不得皇上宠爱,迟早要离开京城去封地。来日太子登基,要是看着淮南王不顺眼,还指不定怎样发落呢。
  
  “知道了。”香芷旋道,“你还是要住上两日,总不能莫名其妙地打个来回。”
  
  何妈妈起身称是,正要退下,蔷薇喜滋滋地拿着两个精致的小手炉走进来,对香芷旋道:“是四爷命人给您准备的。赵贺说是内务府送来的,怪不得这么精致呢。”
  
  香芷旋却煞风景,“有手炉也没用啊,又没炭。”
  
  蔷薇笑出声来,“四爷既然知道您怕冷,又给您备了手炉,难不成是只要您看看?赵贺说了,等会儿炭就送过来,明日就能用上。”
  
  香芷旋这才笑起来,“拿过来,我看看有何出奇之处。”
  
  何妈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神色似是吃了黄连。
  
  蔷薇又道:“方才碧玉姐姐瞧见了,问了我两句,知道原由之后,说既然您怕冷,每晚给您灌个汤婆子。”
  
  香芷旋笑得眉目弯弯,“对啊,先前咱们怎么就没想到。”说着话,取出下午就写好的帖子,“明日给我送出去。”随后又低声叮嘱几句。
  
  蔷薇正色点头。
  
  香芷旋画了两幅笔法简单的素色图,又看了会儿书,见天色不早,转去洗漱。
  
  回到寝室的时候,袭朗已先一步歇下了,手里拿着本《孙子兵法》,借着灯光阅读。
  
  香芷旋爬到床里侧,钻进锦被,碰到发烫的汤婆子,满足地叹息一声,侧目见他蹙着眉,知道他是手臂疼得厉害,就道:“要不然我帮你举着?”
  
  袭朗不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那情形,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笑了,“不用。”这书早就倒背如流了,只是睡不着,不想手里闲着罢了。
  
  香芷旋其实说完就后悔了,给他举着书,手该多冷啊,应该说让丫鬟来服侍他的。听他说不用,轻轻吁出一口气,裹紧了被子,身形习惯地蜷缩起来。
  
  袭朗瞥见她这些小动作,起了戏谑的心思,“其实按你说的办也行。”
  
  香芷旋:“……”
  
  袭朗将书递往她那边。
  
  香芷旋却已想到了对策:“这书我虽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我会背。我背给你听吧?”她是打死也不想离开暖烘烘的被窝。
  
  袭朗讶然,“哪儿有女孩子会背这种书的?”
  
  说来话长,香芷旋快速地总结一下,“前几年罚跪,那间屋子里只有这一本书,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三个月,就会背了。又不是多长的书。”
  
  也就是说,她曾经有三个月被关在一间屋子里罚跪。这倒霉的孩子……袭朗倒是有心追问原因,想着她不愿意细说,大抵是不愿回想,也就顺势点头,“那正好,背几遍给我听听。”
  
  “背几遍?”她将后两个字咬得有点儿重。
  
  袭朗故意逗她:“等我睡着了,你就不用背了。”
  
  有拿兵书催眠的人吗?香芷旋又是诧异又是钦佩地凝了袭朗一眼。谁让自己嘴欠才得了这个差事呢?她敛目想了想,开始背给他听。
  
  她还真没撒谎,字句都无差错,语速不紧不慢,听起来很是悦耳。
  
  袭朗将兵书收起来,平躺在床上,惬意地阖了眼睑。
  
  背完第一遍,香芷旋侧转身形,面向床里。第二遍没背多一会儿,语声就有些含糊了,过了一阵子,没了声音。
  
  睡着了。
   正文 第6章   一早,深秋的寒凉蔓延入室。
  
  睡意懵懂的香芷旋用被子蒙住了头,过了一会儿觉着憋闷,又将被子往下拉。这么一折腾,睡意消散。
  
  发了会儿呆,她才想起昨晚的事。
  
  他何时睡去的,她不知道,隐约记得自己背到第二遍就困得不行了。
  
  兵书的确是可以催眠,她只需背上一两遍就能入睡。
  
  香芷旋汗颜不已,慢慢转动身形,看向身侧的袭朗。
  
  他正沉睡。
  
  漆黑的眉,浓密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唇角噙着一抹笑。
  
  这是难得一见的,往日醒来看到的他,总是在梦里都微微蹙着眉,或是早已醒了,面色有些苍白。
  
  这就是又好转了一些。不知是太医的医术过于高超,还是他身体的底子极佳。
  
  终归是可喜之事。
  
  不过几日就已养成了醒来就看看他的习惯。
  
  她又转身背对着他,从枕头下摸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还早,可以再睡一会儿。
  
  **
  
  碧玉和银屏、含笑同住在后罩房居中的屋子。
  
  碧玉和含笑天没亮就起来了,吩咐小丫鬟、婆子备水、洒扫庭院等事。两个人忙了半晌,回到屋里,见银屏还躺在床上。
  
  碧玉转到银屏床前,不冷不热地道:“银屏,该起来了。你是来这儿当大小姐的?”
  
  银屏早就醒了,只是懒得起身,闻言道:“四奶奶没给我安排差事。”
  
  “可我给你安排了,忘了?到了这儿,你归我管。”碧玉拎了拎银屏的被子,“起来!”
  
  银屏恼了,半坐起来瞪着碧玉,“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大呼小叫的?!”又冷笑,“好啊,你只管耍威风,只管将我早一些打发回老夫人房里。往后倒要看看谁遭殃!”
  
  碧玉将银屏的被子丢到了地上,“行啊,我正等着那一日呢。”又唤来两名婆子,“服侍我们的银屏大小姐穿衣洗漱。她要是不肯,先给她洗个冷水澡。”
  
  两名婆子看了含笑一眼,见含笑点头,忙高声称是。
  
  碧玉愈发心安,愈发笃定四爷的态度。要是换个院子,她还真不敢这般行事。
  
  银屏还想回老夫人的院子?含笑扯扯嘴角,心说怎么可能呢?碧玉和银屏自来不睦,大夫人想来就是清楚这一点,才派了碧玉来收拾银屏。
  
  银屏再嚣张也不会吃眼前亏,沉默着穿上衣服。可还是被塞住嘴浇了两盆冷水,碧玉又不准她当即换衣服,没过多一会儿就抖成了一团。
  
  碧玉等到银屏有些发热了,这才让她换上干燥的衣物,交待道:“你夜半着了凉,等会儿我请含笑姐姐禀明四爷四奶奶,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看。这样你过两日就能挪到别处养病了。”对上银屏怨毒的视线,微微一笑,“要不是四奶奶刚进门,我怕她膈应,才不会这样便宜你。你就知足吧。”
  
  **
  
  香芷旋睡了个回笼觉,和袭朗同时起床。一如她所料想的,他提都不提昨晚的事。
  
  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亲自去小厨房给他端来一碗参汤。
  
  袭朗接到手里,微微一笑。
  
  香芷旋说起小手炉的事,“麻烦你了。”
  
  袭朗只是道:“先将就着用。”
  
  正说着话,含笑走过来,说了银屏的事,末了又道:“碧玉姐姐说,等过两日银屏走了,她也就回大夫人房里了。”
  
  大夫人处理事情很干脆,香芷旋的好感又多了一点儿。含笑退下去之后,她悄声询问袭朗:“你和大夫人有过节么?”
  
  他反问:“怎么这么问?”
  
  “要是有过节,我以后就避着她;要是没过节,我以后就敬着她。”
  
  这话说得真是巧妙,怎么听怎么顺耳。袭朗似笑非笑的,“是想和我一体,还是想讨好大夫人?”
  
  香芷旋摸了摸下巴,眼神纯真,“有区别么?”语声一顿,又问,“这样不对?”
  
  “真是服了你。”袭朗笑开来。
  
  “是不是我说话太直来直去了?”香芷旋挠了挠额角,“可我要是绕弯子说话,你会不会烦得头疼?”
  
  “会。”袭朗没说自己是服了她说话的技巧和讨喜的态度,“没过节,但你要适度。”
  
  她一本正经地保证:“只是言语上再恭敬一点儿,不会无事献殷勤的。”
  
  袭朗眯了眸子,再次漾出了笑容。这一日的开端,是愉悦的心情。
  
  上午,太医循例过来给袭朗把脉、针灸,临走时笑呵呵地道:“情形一日比一日喜人,到底是自幼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若是换个旁人,别说我这般医术范范之辈,便是神医在世,也难妙手回春。”
  
  袭朗温和一笑,“我能好转,您功不可没。”
  
  太医连声说不敢,却是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送走太医,袭朗稍事歇息,和香芷旋相对抄经。
  
  香芷旋只抄写了几行,含笑走进来,神色略显忐忑,“禀四爷、四奶奶,老夫人唤四奶奶去松鹤堂说话。”
  
  香芷旋放下笔。
  
  袭朗问她:“要我陪你过去么?”
  
  “你还是别走动了。”香芷旋低头打量自己的穿戴,见并无不妥才继续道,“让含笑跟我一道过去吧?”鉴于老夫人收银子的前史,还是谨慎些为好。
  
  袭朗也正有此意,对含笑打个手势。
  
  香芷旋出门时,又唤上铃兰随行,慢悠悠去了松鹤堂。
  
  老夫人坐在厅堂的三围罗汉床上,看着香芷旋进门来上前行礼,只是抬了抬手,好半晌不说话,冷眼打量。梳着随云髻,面色分外白皙,眉眼精致,穿着藕荷色的褙子,站在那里似一朵娇嫩的花。面对她的审视,毫无胆怯,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
  
  香家老太太兴许把孙女养歪了一两个,这一个却很出挑。
  
  老夫人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问道:“这几日过得可安稳?”
  
  香芷旋面含微笑,“回老夫人的话,这几日过得还好。”
  
  “你这份安稳,是我和你祖母给的,你可知道?”
  
  香芷旋含糊其辞:“婚事是您二老做主,我知道。”
  
  老夫人将茶盅放回到黑漆小几上,动作有点儿重,“只要你祖母说几句不利于你的话,你的安稳就没了,可想过这一节?”
  
  香芷旋甜甜一笑,答非所问:“我祖母最是慈爱,一心盼我过得如意。临别前跟我说,会尽早来京城看我。”心里却是好笑不已,老夫人这是把她当孩子还是当傻子了?祖母再怎样心肠冷酷,也不敢拆她的台毁掉香氏前程——她若在袭家出了岔子,香家可没替补的女孩子。
  
  老夫人立即又问:“要是我横竖看不上你呢?发话将你逐出袭府,你又当如何?”
  
  香芷旋抬了眼睑,看住老夫人,眼中的冰冷弥漫开来之际,唇角却上翘成愉悦的弧度,“我没想过那些,也不能想。”
  
  含笑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之前真怕四奶奶不能妥当的回话。
  
  老夫人闻言,神色郑重地打量了香芷旋一会儿,随即竟缓缓漾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换个人,大抵会认为老夫人方才的言语都是故意试探,此刻才是真面目。香芷旋见状,却有些头皮发麻。老夫人和她的祖母竟是一个样子:一时歹毒冷酷如蛇蝎,一时又面目慈善如菩萨。
  
  老夫人唤辛妈妈过来。
  
  辛妈妈捧着一个首饰匣子,恭恭敬敬地递给香芷旋。
  
  老夫人语声和煦:“我起先因着你的出身,总是担心你不懂得高门大户的规矩,便想让身边得力的丫鬟过去,可以提点你,也可以历练你。眼下看着倒是我多虑了。你请安那日我也没赏你像样的物件儿,这几样首饰才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香芷旋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谢。
  
  老夫人笑着端了茶,“回房去吧。”
  
  香芷旋称是告辞。回房见到袭朗,将首饰匣子放到他手边,“老夫人赏我的。”
  
  “嗯。”
  
  “你帮我保管行不行?”
  
  “怎么说?”
  
  香芷旋抿了抿唇,“万一过两日老夫人房里失窃呢?”
  
  含笑目光微闪,不安地建议道:“四爷还是看看老夫人赏赐的是什么物件儿吧?万一把传家宝赏给四奶奶,却没让库房下账,到那时……”可就谁都说不清了。鉴于几年前的一些事,她实在不敢高看老夫人。
  
  袭朗只是道:“你和碧玉拿着东西去库房查问。”
  
  含笑称是,拿上首饰匣子出门去了。
  
  香芷旋看他一副“这种小事不用麻烦我”的样子,不好意思地道:“以后这种事,我直接让含笑去办就行?”
  
  “你刚进门,大事小情的是该商量着来。”袭朗写完笔端的一个字,才看了她一眼,“不是嫌麻烦。”只是懒得碰老夫人房里的东西罢了。
  
  香芷旋释然,眼角瞥见蔷薇的身影在帘子外一闪,给他续了杯热茶,走出门去。
  
  蔷薇与香芷旋低语片刻,神色惊疑不定。
  
  香芷旋转去后罩房,找何妈妈单独说话:“你真的可以确定,二小姐的意中人是淮南王?”
  
  何妈妈脸色微变,“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香芷旋笑道,“我只是听说,淮南王近期忙着请皇上或皇后赐婚,要娶的是民间女子——二小姐是民间女子么?”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何妈妈站起身来,语声有些抖,“您是听谁说的?怎么可能呢?都到这时候了,你是不是想让二小姐出岔子错失良缘?” 正文 第7章   何妈妈对香芷旋的称呼从“您”变成了“你”,是心绪紊乱所致,顾不上本就是勉强守着的虚礼了。
  
  香芷旋不以为忤,“不过提醒一句而已。”
  
  “提醒?”何妈妈分外惧怕她和香绮旋的美梦幻灭,因这惧怕便分外反感香芷旋的言辞,“有什么好提醒的?难不成二小姐还会被人蒙骗?!几个月了……怎么可能?!”说着话,已团团转起来。
  
  香芷旋轻轻摆手,“你可要注意态度,惹得我不悦,便是有来无回。”又摸了摸下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烦人跟我大呼小叫。”
  
  何妈妈额头沁出了汗,面色更差,却是规规矩矩站好了,“奴婢跟您说实话,此刻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十分担心二小姐。您到底与她姐妹一场,若是万一……总不会眼看着她跳进火坑的……”
  
  “她逃跑的时候,要你来给我递话的时候,可没见她对我有半分姐妹之情。”香芷旋自嘲一笑,“我知道她一直记恨着我,我也极为厌烦她。好自为之,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别找我。”不是她刀子嘴豆腐心,而是清楚得很,要是情形太糟糕,香绮旋一定会拖上她一起倒霉。她现在可受不了外面起火烧到她。
  
  何妈妈也清楚这些,神色微缓,随即则狐疑地道,“二小姐其实还有句话要问您:您也不是吃哑巴亏的性子,当初怎么会答应嫁到京城的?”
  
  “找人算了一卦,知道四爷命不该绝,我就嫁过来了。”
  
  让人一听就知是敷衍,意味着的是怎样都不会实言相告。何妈妈识趣的噤声。
  
  香芷旋问道:“不打算告诉我住在哪儿?”
  
  何妈妈赔着笑,不回答。
  
  “不说算了,你回去吧。”
  
  何妈妈其实还有很多问题,碍于实在急着回去见香绮旋,便匆匆道辞。
  
  香芷旋很想找个人跟踪何妈妈,怎奈人手不够用,只得作罢。想到何妈妈那句“几个月了”,不由摇头。不过相识几个月,还包括耗费在路上的日子吧?在家乡时又不可能时常相见,香绮旋能有多了解那男子?
  
  不过,有时候香芷旋还是很感激或钦佩香绮旋的。
  
  香绮旋不知何时就会做出让人惊掉下巴的事情,要么会激发出她深埋在骨子里的勇气,要么就会让她大开眼界,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只存在于戏台上。例如与人私奔这一桩。
  
  回到房里,含笑已经回来,禀道:“奴婢和碧玉去了老夫人的院子,找库房里的人查账,库房里的人说钥匙由老夫人亲自保管,她们爱莫能助。我们两个就又去求见老夫人,赶得不巧,老夫人去了佛堂。我们就在那儿等了一阵子,大夫人听说了,亲自过去询问,看了看匣子里的东西,惊叹老夫人这次竟将传家宝里的两样赏了您,随后又让管事记下来,便打发我们回来了,说她会再次替四奶奶感谢老夫人赏赐的。”
  
  香芷旋笑得眉目弯弯,是被含笑的措辞引得发笑。
  
  含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四奶奶要不要看看那几样首饰?”
  
  “不必了。”香芷旋喜欢宝物,但是不喜欢拿在手里不踏实的宝物,“要是方便,你帮我存到四爷的库房去。”不看,就不会动心。
  
  含笑称是,行礼退下。
  
  **
  
  何妈妈去了城南一所四进的宅院。
  
  下了马车,她脚步分外沉重,看着高高的门楣,想着即便不是皇室贵胄,是官员也不错吧?
  
  进到内宅的一路上,她心绪摇摆不定,脚步匆匆地穿廊过院,径自去正屋去见香绮旋。
  
  香绮旋正揽镜自照。她比香芷旋大七个月,样貌各有千秋。她不同于香芷旋娇柔中透着清丽,生得妖娆娇媚。
  
  瞥见何妈妈进门来,香绮旋起身离开妆台,卧到美人榻上,噙着娇慵的笑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是她在袭府无立足之地,不想让你看笑话?”
  
  何妈妈苦笑不已,想了想,索性从头说起。就是有天大的事要发生,争这一时也没用。
  
  香绮旋越听脸色越难看,待到何妈妈对袭朗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的时候,冷了脸。
  
  何妈妈装作没看到,自顾自说下去,讲完香芷旋提醒自己那一节,才正色看住香绮旋。
  
  香绮旋啼笑皆非地道:“你这样看着我算是怎么回事?难道真信了那个丫头片子的鬼话?”
  
  何妈妈不能不冷静地分析现状:“可是程六爷从没带您回过王府。我随您住到这儿以来,除了这一次他知道我是去看望三姑奶奶才允许了,平时都不让我出门半步。”迟疑片刻,还是将路上打听到的说了,“我回来时与车夫攀谈,谎称是来这儿寻亲,问车夫这里可是皇亲贵族的别院,车夫直笑,说一定是我的亲戚说大话骗人,这里只是官宦别院,与皇家可扯不上半点儿关系。我又问,这里程家别院?他说是。您想想,是不是……”
  
  香绮旋猛然跳下地,抓起迎枕,没头没脑地打在何妈妈身上,“你胡说!胡说!那死丫头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帮着她专捡那些刺心的话说给我听!你还知不知道谁亲谁疏?!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你怎么能……”
  
  她这样捶打指责,何妈妈全无反应,只是站在那里,脸色颓败。
  
  完了。那厮居然骗了她!
  
  香绮旋身形晃了两晃,被何妈妈一手扶住。“他怎么敢?怎么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嗯?”她喃喃地说着话,转头看着何妈妈,眼珠一转,似又有了希望,脚步踉跄地去翻箱倒柜,“信物呢?那些信物呢?总能看出端倪的,他若公然行骗……你去找人传话给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二小姐!”何妈妈忍了太久的眼泪,在这一刻簌簌落下,她抱住香绮旋,哀声劝道,“先别忙着生气委屈,可不能失了主张,情形总不会太坏吧?你若与他哭闹起来,他厌烦起来中途变卦可怎么办?”
  
  “他敢!”香绮旋杏眼圆睁,“你不是说他骗了我么?不是说袭朗不久就能痊愈么?他怎么惹得起袭朗,袭朗是我的妹夫!”
  
  “是你的妹夫不假,可他以为你身染恶疾呀。”
  
  “……”香绮旋像是被噎住了,直愣愣地瞪着何妈妈,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到底错失了什么,又怎样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把脸埋到何妈妈怀里,哭了起来。
  
  “哭一哭也好。”何妈妈并没劝阻,“哭出来就好了,哭完了我们再好好儿想想,日后该怎样行事。”
  
  袭朗俊美,袭朗言行如常人,袭朗待香芷旋很好……何妈妈是这样说的,跟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那个人本该是她的。
  
  她应该比香芷旋过得如意,比香芷旋嫁得好。
  
  结果呢?香芷旋势必一辈子要把她视为笑话!
  
  “不行,我输给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她……”香绮旋的眼泪止住,问何妈妈,“你说,是我好看,还是那个丫头好看?”
  
  何妈妈听这话锋不对,没应。
  
  “去给我打水,我要重新梳妆,思量对策。”香绮旋梦游似的站起身来,“我不能输给她。只有我不要的,她才配拥有。”走到妆台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视线落在了下巴上那道浅淡的疤痕,眼神狠毒。
  
  何妈妈摇头叹息着往外走,“魔怔了,一不顺心就这样。”她已经习惯了。时不时魔怔无妨,别真失心疯就行。还没出房门,就听到香绮旋高声唤院子里的丫鬟,吵着要见那位程六爷。
  
  这边主仆两个鸡飞狗跳,香芷旋和袭朗守着一份轻松惬意。
  
  他不肯卧床休息,总要找些事情做,方才问她会不会下棋。
  
  她说棋艺泛泛。
  
  袭朗说没事,转身取出一副象棋。
  
  香芷旋惊讶,“这个啊,这个不行,一窍不通。”
  
  “象棋不比围棋更容易学?”
  
  “是你这么看,我怎么都学不会。”香芷旋捧着小手炉坐在大炕上不动,“就围棋,不然不奉陪。”
  
  他笑着吩咐丫鬟摆好棋盘,开局后对她道:“今日你若是赢了,有彩头。”
  
  “是吗?”香芷旋眼睛亮了起来,“什么彩头啊?”
  
   正文 第8章   袭朗微一思忖,“给你请个粤菜厨子,怎样?”
  
  香芷旋的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好啊。”又忍不住沮丧,“可我怎么能赢得过你呢?”
  
  “下棋我也不精通,不见得能赢你。”
  
  “先下一局看看吧。”香芷旋道,“我要是自知会输得很难看,就不献丑了。势均力敌才有趣。”
  
  “随你。”
  
  香芷旋拈起一枚棋子,又大方地道:“要是你赢了,我也给你个彩头。”
  
  要不是发笑会引得胸腔作痛,袭朗真就笑出声了,遂点头,“成。”
  
  两人又说定三局两胜定输赢,随后开始对局。
  
  事实证明,两人方才都很谦虚,她棋艺不是少见的精湛,却也算得上乘了;他则是精于此道,和不精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可下棋就是这样,一开了头就有了兴致。
  
  第一局,香芷旋输了,立刻道:“再来,我今日就当是学艺了。”
  
  袭朗喜闻乐见,她要是一输就没了斗志,实在是没意思,由此道:“我让你三子?”
  
  香芷旋喜滋滋地点头,“行啊。”又商量他,“让三子也是让,多让点儿也一样吧?你让我五子?”
  
  “你赢了的话,不会觉得胜之不武?”他问。
  
  “不会。”香芷旋认真地告诉他,“胜之不武也比输惨了好啊。要是这样你都能赢,我给你的彩头好一点儿,怎样?”
  
  袭朗轻轻地笑起来,“彩头是什么,由我说了算吧。放心,不会为难你。”
  
  香芷旋点头,相信他也懒得骗她。
  
  这一局,袭朗让了五子在先,又有意想让她胜一局,结果自是不需说。
  
  期间到了用饭的时辰,两人一起用过午膳,至午后继续。
  
  随后两局很耗时间,时近黄昏才了事。
  
  结果是袭朗连赢了两局,这样耗时间,赢的当然不轻松,也因此才觉得尽兴,唤含笑将棋具收起来的时候,顺便吩咐了找个粤菜的厨子进府。
  
  皆大欢喜,香芷旋诚实地道:“要是这样的话,每天都输给你也不错。”
  
  “你倒是知足。”
  
  “知足常乐嘛。”她笑道,“到底是你赢了,想要什么彩头?”
  
  袭朗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让我想想。”
  
  **
  
  香绮旋的情郎程六爷成林到了别院。
  
  他是成林,成家六爷,而非天家的程六爷。
  
  香绮旋见他进门,笑吟吟迎上前去,待他落座后,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盅递给他。
  
  成林一面喝茶,一面满眼笑意地看着她。她是美人,天生的妖娆妩媚,寻常男子见了,恐怕没有几个不会动心。
  
  香绮旋斜睨他一眼,在一旁落座,道:“我的奶娘今日回来时,无意间听到人说,这宅子跟皇家扯不上半点儿关系。”她嘟了嘟嘴,“我是不肯信的,可她这般告知,我心里总是有些不舒坦,只好让六爷给句话,我也好安心。”
  
  成林喝茶的动作便是一僵,继而将茶盏丢在一旁,起身来回踱步。
  
  香绮旋一看他这样子,心头一寒,却还是忍下了发作的冲动。不过是预感得到了验证,总要听听他的说辞,也好知晓自己是如何做了这么久的傻子。
  
  “阿绮,”成林唤着她的乳名,“我对你的心意,我决意要娶你为妻,这些你都清楚吧?”
  
  香绮旋拼力扯出个妩媚的笑容,“自然,这些我总听你说,早已铭记在心。”
  
  成林心里踏实了一些。不论因何而起,他的确是骗了她,心里何尝轻松,早就想把话跟她挑明。这种弥天大谎,想要拆穿是极其容易的。他知道何妈妈只要去袭府就可能让他露馅儿,还是放人出门了,有别的方面的考虑,也是真希望就此用真实面目面对香绮旋。被骗的感觉不好受,骗人的感觉又何尝轻松。
  
  他回身落座,“皇家姓氏,是前程的程,我的姓氏,却是成败的成,音同字不同。”
  
  香绮旋点头,神色木然。
  
  “你也知道,我最初——”成林尴尬地笑了笑,“最初对你并不是实心实意,只是贪图你貌美,再加上话赶话的,就让你误会了……”
  
  “话赶话?误会了?”香绮旋缓缓站起身来,起身去拿了几样东西,先拿起一把折扇,“这扇面上的画,是不是出自淮南王之手?落款又是不是淮南王的印章?既然不是出自你手,你为何不一早否认?”
  
  “那不是刚相识的时候的事儿么?”成林道,“是我的小厮在一旁说大话,你竟当即信了,我那会儿真没想要跟你如何,可不就默认了。这个……是淮南王随手赏了人,几经辗转才到了我手里的。”
  
  “那这个呢?”香绮旋又拿起一块玉佩,“你说是宫里的……”
  
  “这本来就是出自宫中的物件儿,只是早些年流落到了民间,我祖辈无意间寻到的。”成林皱了皱眉,“出自宫中就代表我是宫里的人?”
  
  香芷旋被他反过头来的质问气得不轻,又将几封信丢到他身上,“这些信件呢?落款上的程六又作何解释?!”语声有些发颤,神色却是凌厉得很,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唉……”成林很是头疼的样子,“这不还是我的小厮做的好事么?我并不喜爱那些个诗词歌赋,看见就头疼,可是你喜欢,他又有些心得,字也写得不错,便尽力仿照了淮南王的字体,替我写信给你。”
  
  “……骗子,你这个骗子!”香绮旋怔怔的落了泪,“这样的谎言,你就敢纵容小厮胡说?事情败露之后,你就不怕我把你告到衙门里去?!”
  
  成林闻言竟笑了,“你真是昏了头。告我,你要用什么理由?最不济给我安一个拐骗良家妇女的罪名——嗯,不对,这些可都是我那小厮做的好事。我从没亲口承认过,从没接过你盘问宫中、王府情形的话,你想想是不是这样?你便是将事情宣扬出去,谁会信?”说到这里,他心念一转,定定地看住她,“若不是误以为我是淮南王,你是不是根本不会随我来京城?——你看中的,只是那个你误以为的虚名和荣华?”
  
  “我……”香绮旋嘴角翕翕,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黯然转身,“我只是伤心,你待我竟一句实话都没有……”她哀哀的哭着奔进内室。
  
  成林到底是理亏在先,见状忙跟了进去,“你别哭啊,我是不肯辜负你的,这不是正与长辈商量我们的亲事么?”
  
  香绮旋哭得更凶了。
  
  **
  
  这晚,歇下之后,香芷旋记挂着先前的话题,问他:“你到底要什么彩头啊?”
  
  袭朗略一沉吟,“就问你几个问题吧,行不行?”
  
  “嗯。”
  
  他第一个问题是:“你跟你二姐是不是不合?”
  
  香芷旋侧目看着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袭朗却勾唇浅笑,答非所问:“要么就是你们姐妹不合,要么就是你二姐染了恶疾的事情是假。”
  
  香芷旋睁大了眼睛。
  
  袭朗这才解释道:“这些天,从没见过你流露出一丝忧心,按理说,家里有个染了恶疾的姐妹,只要稍有点儿姐妹情分,都不该是没事人的样子。”
  
  这倒是。香芷旋点头,随后思忖片刻,还是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直言道出心绪:“为何问起这些?是出于好奇我在娘家的处境,还是记挂着那个本该嫁给你的人?”
  
   正文 第9章   “本该嫁给我的人?”袭朗轻笑,“哪儿有本该嫁给我的人?”
  
  他只是反问,但是香芷旋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有他的不得已。不管是香绮旋还是她嫁进来,都不是他自己的打算。
  
  “是我小人之心了。”香芷旋歉意地笑了笑,这才回答他的问题,“我跟二姐自幼就不合,不论她身染恶疾的事情是真是假,我都不会为她忧心。她也不稀罕。”
  
  “是因嫡庶之别?”袭朗猜测道。
  
  香芷旋的父亲不走功名路,但香家是有百年历史的官宦之家,她的祖父更是入过翰林的大学士,这样的门第之中,嫡庶之别必然明显。
  
  整件事细想起来,如果不是香绮旋出了岔子,是轮不到香芷旋嫁给他的。甚至可以说,香家并没打算用一个嫡出的女孩子给人冲喜。这种事,用不着嫡出之人。或者也可以说,嫡出的香芷旋可以派上更好的用场。
  
  说到底,在成婚前后,谁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甚至很多人都认定他必死无疑。如果他情形不是那么差,依老夫人的做派,肯定要从京城选一个任她揉圆搓扁的放到他房里。偏偏是那样。所以那时候,京城官员鲜少有人愿意将女儿送进袭府,愿意的又非老夫人属意的——香家便是钻了这个空子,老夫人也就应了。
  
  香芷旋则在回想自己与香绮旋不睦的根源,“应该就是因为嫡庶之别。”之后又是叹气,“唉,这么说好像也不对。从爹娘去世后,长辈待我们三姐妹差不多,是我们两个都不懂事,总是冲突不断。”
  
  袭朗半是打趣半是询问:“不懂事到罚跪三个月的地步?”
  
  香芷旋侧目看看他,又目光怅惘地看向水红帘帐。
  
  出风波那天,是父亲的忌日。
  
  老太太请了寺里的人在寺庙做法事,一早,姐妹三个要跟随长辈去寺里上柱香。
  
  是在给老太太请安之后、出门之前,香俪旋与香绮旋打到了一处。香俪旋是香芷旋的大姐。
  
  两个姐姐打架的原因,香芷旋是事后才知道的:她出生之后,母亲便缠绵病榻,过几年撒手人寰,母亲病故之后没几年,父亲也病故了。是为此,上至老太太,下至仆妇,都说过她克父母的话。
  
  这种事,谁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儿说起,所以一直蒙在鼓里。
  
  而在父亲忌日这一天,香绮旋跟香俪旋提起了这档子事。香绮旋每到这一日,心绪都是分外沉痛,她对父亲的思念是真真切切的,那时又还是口无遮拦的做派,加之姐妹两个一大早就生了口角,话赶话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戳香俪旋心窝子的话题。
  
  毕竟,香俪旋与香芷旋是一母所生。
  
  毕竟,那时香绮旋的生母贾姨娘还在府中,又得了老太太的赏识,她有恃无恐。
  
  香俪旋听着二妹的话越来越难听,心里气极了,一巴掌挥了过去,纤长的指甲划破了香绮旋的脸。
  
  香绮旋打小最在意容貌,摸到脸上的血,差点儿就疯了,立时没头没脑地反手打回去。
  
  姐妹三个都是不好惹的,可比较起来的话,香俪旋是最老实的,当时完全惊呆了——她能做出的最过火的事也不过给人一巴掌,哪里会打架。
  
  所以准确的说,不是打起来了,是香俪旋挨打。
  
  偏生这时候贾姨娘凑过去拉偏架,不消几息的工夫,香俪旋已是狼狈不堪,哭泣着转身挣脱贾姨娘的束缚,要逃出门去。
  
  香绮旋从她身后猛力一推。
  
  香俪旋没防备,踉跄着摔倒了,额角碰到了一旁茶几的犄角,登时见了血。
  
  情形乱成这样,到了这地步,老太太才拍了拍桌子,要惩戒姐妹两个。
  
  香芷旋到这一刻才回过神来,之前只有震惊,完全愣住了。
  
  她气极了,不顾老太太的呼喝,抄起一个花瓶就对着香绮旋砸了过去。人小力微,花瓶只砸到了香绮旋肩头。
  
  香绮旋和贾姨娘吃了一吓,前者立刻显得格外委屈地落了泪,要去找老太太诉苦。
  
  香芷旋看着大姐已然昏迷过去,丫鬟怎么唤也不行,以为大姐被二姐打死了,心头怆然,随即怒极,冲到了香绮旋近前将人推倒,摁着一通打。完全没个章法却下狠心要将人打死一般的样子。
  
  这次轮到在场的人全部震惊了。在这一幕出现之前,谁都知道香芷旋只是言行不驯,性子最是娇气,而且生来有不足之症,身子骨单薄得紧,做梦都没想过她会打架——那小身板儿,打架也是挨打的份儿。可此刻,却俨然变成了不要命的小豹子,要将香绮旋活生生撕了一般。
  
  贾姨娘最先回过神来,自然要继续拉偏架的,快步上前去抱住了香芷旋,要将她拖开。
  
  香芷旋却是死命揪住了香绮旋的头发,另一手扬起来,拔下了贾姨娘头上的簪子,胡乱刺向贾姨娘。
  
  贾姨娘颈部被刺到,吃痛之下出于本能地躲避,便放开香芷旋。
  
  香芷旋就得了收拾香绮旋的工夫,将簪子狠力刺了下去。那一刻,她是真想把香绮旋杀了再偿命的——如果连最亲的大姐都出事,她在这家里还活个什么劲?又如何能活下去?
  
  这期间香绮旋已经挣扎着半坐起来,见势不好,忙侧身回避躲闪,簪子尖锐的顶端滑过她的下巴,血珠立时冒了出来。
  
  老太太房里的丫鬟们见到鲜血,终于回过神来,第一次不等老夫人发话就齐齐冲了上去。再闹下去,肯定要出人命的。香芷旋那拼命的架势,谁看不出?
  
  到底是把姐妹两个给拉开了。
  
  老太太气得脸色发白,连连拍着桌子说怎么就养了几个这般丢人现眼的赔钱货,一个懂事的都没有。
  
  赔钱货——老太太自来就是这样看待她们姐妹三个的。
  
  而到最后,香俪旋和香绮旋等于是两败俱伤,只有香芷旋毫发无伤。受罚的也就只有她——老太太再怎样,也要让受伤的两个养病,总不能真闹出人命。
  
  就这样,香芷旋被关到了父母生前居住的院子,每日在堂屋罚跪。
  
  院子空落已久,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她能找到的消磨时间的东西,也只有一本遗落在床头无人感兴趣的《孙子兵法》。那时她已跟女先生读了几年的书,能通顺地读完。
  
  那三个月里,她每一日都是一面罚跪一面看书,从晨晞初绽至暮光降临。看着她的几名婆子都知道这是个拗起来不要命的,加之这真不算什么,也就由着她。
  
  她是在几名婆子说闲话的时候,才知道大姐与香绮旋打架的原因。
  
  听完挺难过的。
  
  老太太铁了心要惩戒,每日给她的饭菜都是粗茶淡饭。直到香俪旋身子好转起来,才收买了送饭的婆子,让她每日吃得好一些。
  
  香俪旋与香绮旋脸上的伤都不轻,如果不寻良医调理,算是破了相。
  
  老太太还指望着利用她们结亲帮长子仕途更顺畅呢,是以遍寻良医,给姐妹俩医治脸上的疤痕。
  
  香俪旋额角的伤属于擦伤严重至出血,后来真就调理好了,容色如初。
  
  香绮旋脸上的伤疤较多——被香芷旋这个不会打架的又抓又挠又掌掴,情形可想而知。最初她整日以泪洗面,认定自己这一辈已经完了。后来得了良药,疤痕慢慢减轻至恢复如初,只有下巴上被簪子刺伤的那个疤痕太深,没法子复原了。
  
  就这样结了仇。
  
  后来老太太用这事情做文章,以贾姨娘掺和姐妹三个的矛盾为由,将人打发出府。贾姨娘离开香家不到一年,贫病交加而死。
  
  便这样,香绮旋恨毒了老太太和香俪旋、香芷旋。
  
  在袭朗的询问之下,香芷旋将当年事大略地讲给他听,末了,带着点儿茫然问他:“我做错了么?”又自问自答,“我不觉得啊。”说话间,将一缕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就是在这片刻间,袭朗的手探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他是出于情不自禁。
  
  真的,在他眼里,她真的是个可怜巴巴的又特别倒霉的女孩子。
  
  此刻她这模样,让他想给她一点儿温暖,一点儿支持。
  
  香芷旋却是慌了起来,先是想挣脱,同时却又意识到自己没道理抗拒。他们是夫妻。生生压下了抽回手的冲动,脸颊却烧了起来。
  
  袭朗看着她白皙的面颊变得绯红,心头起了阵阵涟漪,口中只是应着她先前的话,“依我看,你没做错。”错的是香家老太太,没将三姐妹教导好,不然她们三个怎会落得个破落户的名声——还是声名远播的那种。
  
  香芷旋心里好过了不少,随即汗颜,“每每回想,总是觉着很丢人,又揪头发又抓人的,样子不知道多难看……”她摇了摇头,很有点儿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
  
  竟然纠结这些……袭朗笑起来,手上加了点儿力气,将她微凉的手握得更紧,“过程怎样不重要,结果最重要。”之后岔开话题,“这样说起来,你和祖母的关系——”
  
  “肯定也不好啊。”香芷旋扁了扁嘴,“祖母特别不喜欢女孩子,可她自己不也是女子?真是的……总是不明白她这个人的想法。”实在是很厌恶。理解文人相轻、同行相轻,就是不理解同为女子也相轻这回事。只是这些心里话不好对他合盘说出而已。
  
  “每一个深宅大院,妖魔鬼怪都不少。”袭朗也不敢自诩能应对自如,便只是宽慰,“步步为营、处处防范才能不受其害,你还小,慢慢学。”
  
  “嗯。”香芷旋点一点头,又自嘲地笑,“其实挺不愿意跟你说这些的,本来香家在你眼里就那样了……我能说出来的,不过是让你对香家对我更看低三分。”
  
  “看低香家,或许。至于你么,不过是被连累了。”袭朗语带笑意,“跟你说句实在话,你祖母比起袭府那位老祖宗,完全是小巫见大巫。真要担心,也是我担心你迟早会看低这个门第。”
  
  “这样啊。”香芷旋松了一口气,随后又道,“我不会的,起码不会因为别的事看轻你。”
  
  袭朗忍不住了,松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依然微红的脸,“那我就真要谢谢你了。”之后顺势收回手。含苞欲放的一个小姑娘,稀里糊涂地嫁给他,虽说是挂上了夫妻名分,但她之前必然是抱着守寡的心态,如何能奢望她从容面对真正的夫妻相处状态。
  
  香芷旋心里似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手缩回到锦被,那温暖却似在手上生了根,被他掌心禁锢片刻的那片肌肤隐隐发烫。她用锦被将半张脸蒙起来,眨着眼睛嘀咕:“有伤病的人,手还那么热……”她自小就手脚发凉,要是有伤病,手脚真就凉的像死人了——正如他说过的话。
  
  袭朗被引得满心笑意,之后觉出了她或是自己的不同——以往他真不是这样的,没有几件让他觉着有趣的事,自然也就不会发笑。他看看时辰,“不早了,睡吧。”
  
  “嗯。”香芷旋立刻闭上了眼睛。
  
  他熄了灯。
  
  香芷旋其实难以入眠。之前的交谈,让她想到了大姐。
  
  大姐夫只是区区县丞。起先祖母想让大姐做一个总兵的填房。那个总兵已经四十多岁了,并且花名在外。大姐抵死不嫁,一来是那人绝不是良人,二来不肯做祖母手里的牵线木偶,真的跳井寻过死,祖母才打消了这念头。后来,大姐夫上门提亲,大姐又百般周旋,亲事才成了。
  
  大姐最记挂的不外乎是她,她也如此。
  
  离开了家,她没什么可伤怀的,想念的只有大姐。
  
  之前还是可以克制的,今日却是不知为何,心潮起伏,甚至因为想念鼻子发酸。
  
  她转身背对着袭朗,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
  
  再长的夜,再煎熬的心境,也不过这一种安慰自己的方式。
  
  时间久了,她身形都有些发僵了。侧耳聆听,他呼吸匀净。睡着了。
  
  她缓缓地躺平身形,觉出夜色已深,冷意更重。
  
  应该是情绪所致,她觉不出锦被里的暖意。
  
  寒冷的感觉越来越浓。
  
  有点儿反常。
  
  她坐起身来,将动作放至最轻微和缓,下了地,趿上睡鞋,转而去了外间。
  
  值夜的含笑已经睡了,并未察觉。
  
  香芷旋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着杯子到了窗前。
  
  窗外,一场无声秋雨飘飘洒洒。
  
  怨不得这晚这么冷。
  
  她小口小口地喝完杯子里的水,转回到寝室。歇下之后,开始翻来覆去,甚至想着横竖睡不着,还不如这就起来去找点儿事情做。
  
  刚想再次起身,他温暖有力的手臂探过来,将她拉到了他锦被中。
  
  她低呼出声。
  
  他已开始抱怨:“折腾什么呢?让不让人睡了?”
  
   正文 第10章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吵到你了?也没折腾啊……”香芷旋一面嘀咕着缓解不安,一面挣扎着要回自己那边。
  
  “别闹。”袭朗捉住她手臂。
  
  谁跟你闹了?香芷旋偷偷白了他一眼,却不敢再动了,身形僵在了那儿。怕他因为用力扯开伤口,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冷?”他问。
  
  “不冷。”香芷旋想也没想就摇头否认。
  
  袭朗寻到了她凉冰冰的手,“不冷?”
  
  “……”香芷旋感觉自己还是闭嘴的好。
  
  袭朗给她掩好被子,翻身平躺,“睡觉。”
  
  “嗯。”香芷旋这样应着,身体还是僵硬似木头,一动不动。
  
  袭朗这才意识到她的紧张,或者也可以说,他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之前半梦半醒的,隐约知道她起身去了外间,回来后辗转反侧良久。便是做着梦也能想到,是秋夜寒意所致。
  
  广东的气候环境,他看过地域志,又与出生在那里的人打过交道,知道对于南方人来讲,北方的寒冷难以消受,一如对于北方人来讲,广东夏日的酷热近乎噩梦。他那会儿就想,明日就让下人把火炕、地龙烧起来,省得她时不时的这样折腾。
  
  打算要到明天才能施行,而身边那个人,竟像是熬不过今夜。
  
  他心说这人笨起来也真够可以,唤丫鬟加床被子不就得了?再不济跟他挤着点儿睡不也就暖和了?
  
  真是……
  
  他恍惚间腹诽了半晌,那边依然翻过来倒过去,实在忍不了了,这才把她捉到身边。察觉到她僵在自己身侧,竟有一点儿骑虎难下的感觉。把她拎过来容易,让她安于现状却难。可总不能再让她回去,更尴尬。
  
  这片刻的静默,却让香芷旋以为他又睡着了,倒因此一点点放松下来。
  
  袭朗微微一笑,闭上眼睛。
  
  香芷旋把一个翻身背对他的动作拆成数次完成,又轻轻探出手,将自己的枕头挪过来枕着——累的她差点儿叹气。
  
  袭朗忍下了笑意。随后,她又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形,似是在寻找最舒适的位置,好一阵才消停下来。
  
  真是娇气。
  
  他又忍不住腹诽了。
  
  香芷旋轻轻吁出一口气,脸颊蹭了蹭被子,闻到淡淡的药草味道。他被子里很暖和,暖意熏得睡意袭来。她打个呵欠,阖了眼睑。这么个睡法,如果忽略那点儿不适应,还真挺舒服的。
  
  睡着之前,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睡着之后据说很老实,只要不是觉得冷或热,整夜都不会翻身的。不用担心碰到他的伤。就是碰到也不能怪她,是他把她揪过来的。
  
  袭朗确定她睡着之后,也轻松下来。他平时睡眠清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近期每日服药,不是那么警觉了,她这情形放在平时,忍不了这么久。
  
  他将被子给她多匀出来一些,又给她掖了掖被角。再次入梦之前,奇怪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好脾气了。
  
  香芷旋睡得很晚,睡得却很舒服很香甜。醒来时,出于习惯翻身看向袭朗,才发现那边枕畔空空,他已起来了。
  
  室内光线与平日无异,是他起得早,还是自己睡过头了?她摸到怀表看了看时辰,一看就惊得慌忙坐起来。
  
  竟已过了辰时!
  
  “天……”香芷旋险些冒出冷汗。虽说她不用早起晨昏定省,睡到这时辰也有些不像话了。心急之下,连忙唤蔷薇。
  
  蔷薇应声进门,捧着一叠衣物。
  
  香芷旋一把抓过衣服,一面穿戴一面道:“怎么也不唤醒我?居然让我睡到了现在。”
  
  蔷薇轻声笑道:“四爷说不必惊动您,奴婢自然不敢贸贸然进门来。”
  
  “……”香芷旋汗颜,又看向窗户,“阴天了?”
  
  “是啊,外面还在下雨呢。”
  
  下雨了……他这是出于心情好纵容她睡懒觉,还是因为心情不快要看她闹笑话?太医说过的,遇到阴雨天,他的伤口会疼得很厉害,专留了药以备不时之需。香芷旋紧张兮兮地看着蔷薇,“四爷心情怎样?”
  
  “还好啊。”蔷薇想了想,“这会儿正与一名管事说话呢。哦对了,四爷唤管事过来,主要就是说咱们院子里即日起就生火的事儿。”说着漾出了由衷的笑意,“这下您可就再不需受罪了。”
  
  香芷旋讶然,又尴尬地笑了笑。他昨晚是被自己闹腾得快烦死了吧?不然也不至于破例。
  
  过了一会儿,心里少了忐忑,多了一份暖意。他到底还是容忍、照顾着她,真的对她不耐烦的话,完全可以把她撵到别处,各睡各的。
  
  嗯,日子这样过下去的话,还是很有盼头的。
  
  她挂着灿烂的笑容穿戴整齐,洗漱装扮起来。到了外间见到袭朗,恰逢辛妈妈来传话:“四爷要是方便,就去松鹤堂一趟吧。要是不方便也无妨,稍后老夫人亲自过来看望您。”
  
  袭朗道:“我等会儿过去。”
  
  辛妈妈笑着离去。
  
  香芷旋上前行礼,看向他的眼神不无担忧,心说老夫人怎么那么讨厌呢?他这情形不需想也知道,阴雨天正是他最难受的时候,还要他出门走动。
  
  袭朗则是目光和煦。她神采奕奕的,气色很好,翦水双瞳里那抹担忧让他很受用。他给她一个安抚的笑,“也该去松鹤堂请个安了。”
  
  香芷旋不好说什么,送他出门,折回来的时候,丫鬟已给她备好了早膳。
  
  她心不在焉地用饭,因着听闻过的一些事,还是有点儿担心。
  
  袭朗回京之后的确是伤重,但外伤已经愈合了。可就在成婚前几日,老夫人也不知怎么把他惹毛了,使得他怒火攻心,去了松鹤堂。那天具体发生过什么,府里的人讳莫如深,蔷薇打听不出,只知道他回到清风阁的时候,几处伤口迸裂。
  
  这些事让她细想的话,会生出很复杂的情绪——是怎样的心境,让他在那种情形之下还要不顾伤势与她行大礼拜堂成亲。
  
  他给了她体面、尊重,在赵贺带着他的亲笔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明白,这男子对弱者有着一份仁心。而除去这些,她莫名感觉他拜堂时已将生死抛到九霄云外,根本不在乎了,在跟谁赌气一般。
  
  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老夫人怎样伤害或激怒了他?
  
  这次前去,可千万别重蹈覆辙。
  
  到此刻,香芷旋很清楚自己的心绪:希望他好好儿的,希望他早日痊愈。
  
  她放下碗,唤来含笑,吩咐道:“你让人去松鹤堂那边观望着,要是闹出个什么事的话……我们去请大夫人周旋行不行?”
  
  含笑频频点头,“不论大老爷还是大夫人,都最担心老夫人与四爷起争端,只是大老爷实在繁忙,这些日子更是夜半回府天明又出门……”
  
  “那你快吩咐下去。”
  
  “是!”
  
  香芷旋略略心安,随后又猜测:老夫人绝对是故意的,在这种时期给袭朗添堵,恨不得他急怒攻心出闪失……唉,这祖孙俩到底是结了多大的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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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袭朗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松鹤堂。
  
  老夫人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敛目诵经,手里拈着佛珠。
  
  他蹙了蹙眉,老夫人这是在拼命亵渎佛门净地,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也从不会掩饰目光中那一份嫌恶。
  
  他轻咳一声,“孙儿来给您请安了。”待老夫人睁开眼睛,他拱一拱手。
  
  “来了?”老夫人语气和蔼,“快坐。”
  
  袭朗转身落座。
  
  老夫人笑眯眯地打量着他,“瞧瞧,别说不知情的,便是我这知情的,看着你也一如常人,到底是没白给你冲喜。”
  
  袭朗轻轻一笑,“您说的是。”
  
  “那孩子是个伶俐懂事的,我是打心底喜欢。”老夫人的语气愈发温和可亲,“只是可惜啊,出身与你不般配。”
  
  “您做主的亲事,这话也只有您能说。”
  
  “也不单是这些。”老夫人叹息一声,迟疑地看住袭朗。
  
  “有话直说。”
  
  老夫人期期艾艾地道:“我真是有眼无珠啊,唉……香家二小姐身染恶疾的事情,我心里一直存着个疑影儿,便派人去探听由来,实情真是叫人瞠目结舌——那孩子早就从香家逃走了,而且还是与人私奔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加重了语气,“你说说,怎么会出这种事?!怎样的男子能比得了你的样貌、你的文韬武略?!我们袭府的人还比不得一个登徒子么!”
  
  一旁的辛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袭朗。这件事由谁说出来,都不及老夫人说出来更让他愤怒。整件事细想起来,任谁都会火冒三丈,何况眼里不揉沙子的袭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