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竹马青梅(1) 山风吟啸,吹落竹屋外如血的凤凰花瓣,飘飘洒洒肆意扬荡,交舞于初夏微热的空气中,灼目刺眼。 片片流动的殷红中,三岁的她惊恐地站在竹屋门口,看着榻上那个濒临死亡的瘦小身影,吓得一动不动,苍白着面色呆于当下。 血如泉涌,从榻上那个男童胸前的伤口不断溢出,染红一室地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味道,汩汩流淌,无休无止……死寂的屋里别无人影,除了他垂死挣扎的孤独身形,便只有门外惊悸万分的她——两个师父匆匆到附近山间去采药了,所以只留下稚嫩的她,来照看五岁的快要死去的他。因为只有三岁,所以她吓得不敢靠近,惧怕而紧张地呆在敞开的竹门外,看着男童那张惨白的陌生面容,脑中一片空白。 血流依旧,夹杂着他越发无力的咳声,像是死神来临之前的征兆,窒得她呼吸不能,揪着心海定定而视。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在他愈加涣散的目光投向自己时,她吓得后退了几步,尔后又蓦地反应过来,起步向榻边跑去,却因为心里无以复加的恐慌,一下被门槛绊倒! “你别哭……”视线模糊中,她把他因为痛苦而蜷缩在一起紧皱眉目的细微动作看成了哭泣,捂着他虽然经过简单包扎,但却依旧涌血的伤口,慌里慌张地安慰道。 温绵的鲜血瞬间染红她小小的手掌,她的身子亦止不住地簌簌发抖,跟着声音也不断打颤,惊怕地一遍遍道:“你别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看着满地灼目的血,她却是急得先哭了出来。 绝望之时,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蓦地冲入屋内!因为逆光而立,那人身上冷甲在日光照耀下发出银白的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本能地伸出血手挡在眼眶前。 来人一见屋内殷红场面,面色骤白,视线对上男童目里一抹涣散而微亮的光芒时,眼眶骤湿,模糊一片,伸向榻边的手却在刹那间倏地定住!长吸口气,他霍然转身,背对榻上奄奄一息的孩童,一字一句冷冷道——“从现在起,云家惟一血脉自此夭折,不存于世。” 语毕,没有片刻停留,来人大踏步离开了鲜血殷殷的竹屋,不复回头,冷厉坚绝的背影于眨眼间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她彻底呆住,一语难发。 男童伸出去的手蓦地滑下,尚自咳血的喑哑声音微如蜻蜓点水,眼里涣散的光芒顷刻间烟消云散,沉黯无声地凝视着竹门口,不着痕迹地缓缓合上了眼睛……靖武廿年。 百止山巅,秋风萧瑟,呼啸低吟,卷起一地落枫,翻飞旋舞,漫天游曳。 如血绯红中,一袭蓝衣蹁跹飘飘,绶带轻扬。少年凝目不语,清俊的面容上隐现着微淡的笑容,看着远方无尽的枫林,策鞭疾骋,荡起一地的红枫,艳烈如流动的鲜血。在他怀中,安静地偎着一个紫衣少女,明眸皓齿,颜如舜华,娇俏可人的面庞上满是掩盖不住的兴奋。 “云哥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这么神秘。”大抵是因为常居深山,平时甚少下来,所以兴致颇高,她不时仰首询问身后的少年,满面的好奇和不解。 “这个……一时半会也儿说不明白。”少年顿住马缰,心虚地笑着摸了摸鼻尖,搪塞而应。似是想起了什么,短暂停顿后,他又补充道:“不过到了之后,小悠你务必沉住气,万不能坏了大事。还有,绝不能让师父他们知道。” “为什么?”她越发狐疑,打破砂锅问到底。 少年也不回答,径直淡笑道:“先别问,到了就知道。” 并骑驰骋不到一个时辰,因着山势地形的限制,两人不得已翻身下马,徒步而行。及至山谷时已是暮晓时分,泉水涧涧,溪流淙淙,和着清越的虫鸣,婉转动听。暮色四合,整座山谷笼罩在一片氤氲的白色水雾中,似幻亦真,没有山巅呼啸的秋风,让人倍觉沁爽。 “总算是自由了。”沿岸席地而坐,少年伸了伸懒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只手臂环上少女后颈,看了看她略带倦意但却异常欣喜的侧容,慵懒地自言自语道。 依偎在少年肩头,少女轻声唤了唤他,颇为不解地问道:“云哥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你带我下山,师父他们都要百般阻挠?”想想每次带她下山前,两位师父都一副决不允许的架势,甚至动武相拦,直令她心生困惑,忍不住问他。 那般问话让少年的容色微微一怔,眸光里瞬而染上一抹自嘲的笑意,沉默良久,他才掩去那抹苦涩,拉着长长的尾音趣道:“自然是怕我将你拐跑了,想我云庚堂堂御麟军少将,竟也得不到师父半分信任,当真无地自容。” 少女不信,好笑地调侃于他:“我看你一定是做了亏心事,惹得师父不高兴,所以每次来山上看望他们时都不敢逗留,这次居然还胆大包天戏弄他们。” “就爱多想。”叫云庚的少年在她头顶轻轻敲了个爆栗,像是怕她猜到什么,所以也就不在此话题上继续,笑着一语作结。 片刻后又想起了一事,少女离悠担心而问:“云哥哥,那个黑鹰帮很可怕吗?” 云庚摇摇头:“可怕倒说不上,只听徐叔他们说,黑鹰帮势力已延扩至上灵郡以西所有水域,对西疆御麟军威胁不小。城内众多门派虽不满第五胜残暴之为,但碍于力量悬殊,也只能忍气吞声。包括御麟军,即便掌有二十万铁骑,亦难对其轻举妄动,稍有差池,后果不堪预料。不过虎父却有犬子,那个第五振倒不失为一把柄,若能加以利用,或许大有裨益。” “那……”离悠欲言又止,贴在他怀中微微动了动身,偏头看了看他清俊倨傲的侧容,仔细斟酌了言辞后,带着犹豫的口吻小心翼翼问道:“云伯伯他……知道你这么做吗?” 云庚猜到她心里所想,遥望着河心处升腾的水雾,淡淡道:“不知道比知道好。” “云哥哥,其实云伯伯他……”离悠还想再劝,不予放弃。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就像现在,自由自在的,多好。”似不愿提及那个“他”,云庚打断离悠的话,横在她颈上的手臂微一使力,就使少女顺势倒向自己肩膀。“小悠,明天还要赶路,早点休息。” 离悠猝不及防,但也未做反抗,靠在云庚肩上平静地注视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知道,这句话是出自他的内心,还是仅仅安慰自己。又或者,十三年来,他一直在用这样的方式掩饰曾经的一切。只是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落在暮色中某个遥远的地方,不起波澜,平静得如同眼前这片河水。 渐渐隐去心底所有思绪,她亦如他一般望向远处星光骤现的夜空。身后坐骑火曜驹紧闭着眼睛,慵懒地伏在一颗枝干虬劲的枯树旁,一动不动。 正文 第2章竹马青梅(2) 上灵郡是个多事之地,南北两向以百止山为屏,西面环水,东抵京都。早在敬朝开国皇帝明景帝在位时,就非常重视上灵地带的军备警戒,只是承位至哀帝时,因其荒嬉朝政,懈怠军戒,才逐渐放松了对上灵郡的防守力度,以至大将萧演以上灵郡为缺口,合结拜兄弟云楚风、方文仲之力,仅十万兵力便于三月内攻入城中,由此直逼京都,终致江山易主。 关于那段腥风血雨的历史,大陵史册简载如下:崇德十年,朝野动荡,诸侯皆谋自立。中原风起云涌,赫连皇族数百年基业岌岌可危。敬哀帝骄奢淫逸,不思兴国,横征暴敛。时值天旱异常,蝗灾可怖,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 崇德十二年,为将者萧演拥兵而起,一声号令,天下群豪云集而应。演军以破竹之势平王乱,荡敌寇,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不及半载即入都城。尔后萧氏以雷霆手腕清朝堂、禁哀帝、废宫储。乃自立为王,易国号陵,始称靖武。 大陵王朝开辟后,靖武帝萧演分外看重西疆地段,不仅因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以作为御敌的天然屏障,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其与西域隔江而望,两地常有三教九流之士互相往来,难免使人心生警惕。立国初年开国重臣之一云楚风请缨调离京都至此,靖武帝能欣然应允,很大程度上便是因此。 “云哥哥,你带我去的地方还有多远?”穿行于上灵正街朱雀街上,离悠兴奋莫名。自打五年前云庚从军后,剩下他们师徒三人依旧傍山而居,一年中难得下山几次,自是兴致不减。 云庚左右环顾,见街上无甚相识之人,这才停下马。“就到这里吧。小悠,我们找间客栈,你换上这套衣服。”说完从马背上取下一包裹。 “夜行衣么?”离悠万分不解。 “想什么呢?”云庚又一个爆栗轻敲在她脑门,也不予解释,一把将包裹塞进她手里,然后转身去系缰绳。因为无以为答更难以明说,所以在她几番追问下他敷衍搪塞,却犹自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只叫她加快动作。 因为深居山林,加上离悠本性单纯,一时并没有理解云庚语气中的吞吐,所以当她因第一次女扮男装而颇为欢快地被云庚牵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跟前时,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愣在那儿动也不动,耳畔是那老鸨阴阳怪气的腔调——“呦,这不是小公子吗,多日不来,花公子可还记得这温柔乡?” 云庚看了看离悠,见她一时呆住,更是心虚地回笑道:“言重了。” 那老鸨不满地扭了扭腰身,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香帕拂面嗔责道:“花公子真个没良心!以前您没来倒好,姑娘们全当是为了生计伺候别人。自打您出现在这醉红楼后,那些个魂儿早都不知道跟着您跑哪儿去了,连第五公子的面子也不给。您说说,这上灵郡哪儿还能寻见您这么俊的公子呢?您倒好,一点惦念之心也没有,隔三差五地才来一趟,枉她们为你茶饭不思的,整日苦着一张脸,这不是……” “王老板过奖了,在下这不就进去向姐妹们赔罪么。”云庚听得浑身不自在,倒似自己与那些花天酒地之徒无甚两样,天作证他可是来办正事的!不过寻思着离悠也该明白过来了,心知再继续下去,指不定就得出人命,遂截断那老鸨的话,试探道:“怎么真巧,难道第五公子也在此?” “瞧您这话说的,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嘛!没了第五公子养活,这醉红楼里的姑娘们小公子还见得着吗?”那老鸨媚眼一斜,余光扫见云庚身旁还有一人,立时又两眼放光,连珠炮道:“哎呦,这位小俊哥您贵姓哪?活了大半辈子,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这才让我遇着两位这般无可挑剔的公子,真真死了也没法闭上眼啊……” 离悠全身的火气爆发开来,怒目而视。云庚悻悻地摇了摇她,内力传音告诉她沉住。离悠已是怒火中烧,又羞又恼,在问不出个所以然的情况下被带到这等场面,那里还能心平气静!她转而狠狠瞪着云庚,眼里却不自然染上一抹心伤。 一旁的王老板显然没有注意到这场冷战,依旧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云庚假装没看见那杀人一样的目光,将离悠往自己身后拉了拉:“王老板,在下时间有限,先进去了。”说完硬着头皮拽着她闪进了醉红楼。 朱雀街上,一排排白色店旗在秋风中飘然扬荡,许是因为气候的原因,各家店铺门前生意零淡,不甚欢闹。街上行人亦是三三两两,偶尔搭讪一两句,便脚步匆匆地离开,给这冗长的朱雀街平添一抹萧索。 在不经意间瞥见那袭蓝衣下熟悉的背影时,一纵马疾驰的男子忽然紧勒缰绳,翻身而下,腰中佩刀在冷秋薄凉的气息中泛着点点寒光。 “畜牲!”男子面现怒意,迟疑了片刻,蓦地握紧手中刀柄,朝醉红楼内大步而去! “将军不可!”刚迈开脚步,又一男子匆匆下马,拦住他,“看那背影只是相像而已,绝不可能是……” “那他昨日无故离营彻夜未归又作何解释!居然混迹青楼!”将者云楚风手指写有“醉红楼”三个金色大字的横匾,俊朗面容上升腾着掩盖不住的震惊、恼怒,以及些许失望,间或有极力压抑的自责。 身旁的副将徐子延缓了缓口气,不安地朝里望了望:“庚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秉性如何我心知肚明,将军难道也信不过末将?” “好……”云楚风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子延,府上不回了,就在这里等他!” “小悠,现在你该相信了吧?”伫立在二楼走廊上,俯瞰着楼下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云庚问了问身边的“少年”。 离悠微微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未因一时冲动而酿成恶果。毕竟是初次进入这种糜烂之地,她又羞又恨,将云庚千叮万嘱的话抛到九霄云外。然而,当她满腹怒气刚欲发作时,忽觉楼内气氛有异:普普通通一间青楼,竟是充满无形的阴枭杀气,凝滞在几个来往的行人周身。离悠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心下一紧,识趣地小心跟在云庚身后,不发一语,随他轻轻穿过那几个人,来到二楼。 “鬼丫头,非得我对天发誓才肯相信我?”云庚审视着她垂手乖顺的模样,与方才在楼口那架势简直判若两人,大有沉冤得雪之感。 “那……”离悠仰首,面若桃花,揪着衣角吞吞吐吐道:“那种事……你到底……到底干了没?” 云庚啼笑皆非,暗地里无奈叹口气,却是明知故问:“哪种?” “就是那种……”离悠万分紧张,比划着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意思的手势。 “到底哪种?”云庚得寸进尺。 “就是……就是你到底有没有欺负人家姑娘!”离悠羞恼至极,一横心直接道,说完两颊已是绯红一片,如夕阳西下时映满天际的流霞。而那双如星光般明澈的眼睛里,竟似蕴藏了千般万种复杂情愫,无以言表。 正文 第3章竹马青梅(3) 云庚怔住,本想发笑的意念在那双似水目光的注视下被涤荡无余,化作莫名的小小幸福——那是自五年前从军开始,不得不面对那个将者时,一直被尘封在心底的东西。他摇摇头,抚上离悠双肩,正视着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认真缓慢:“小悠,倘若云哥哥因为某些原因不得已而去欺骗所有人,但是有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云哥哥都不会对她说半句谎言——那个人,就是你。” 离悠全身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感动莫名,顷刻间唇上漾起一抹甜甜的笑容,将自己还是女伴男装之身忘得一干二净,拉了拉云庚衣袖,信誓旦旦:“好了啦云哥哥,我相信你还不行么……待会儿见着第五振,我一定好好配合,保证不出差错!” “这样就好。”云庚拍了拍她肩膀,“不过要记住,你现在是男儿身,言谈举止万不能露出蛛丝马迹。第五胜独霸一方,但其子不济,他应该能够想到与黑鹰帮有过节之派会避其锋芒而制其软肋。楼下这些人虽称不上高手,但也身怀奇技,不能轻敌。小悠你仔细看,那几人经过彼此时目光交接而无敌意,不难断定他们同出一门,但几人不曾有进一步举动——没猜错的话,应是受令暗中保护第五振的。” 循着云庚的视线望下去,离悠颔首惊叹:“云哥哥好眼力!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权当自己是一文弱书生,掩人耳目。”说罢,她眨了眨眼后退几步,拱手好整以暇道:“云公子,哦不!花公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完自个儿先捧腹笑个不停,“好酸哪……” “有这般弱么?”云庚哭笑不得,却也无甚笑意,“办正事,跟我来。”然后拉过她,两人一前一后,沿走廊拐向另一间雅房。 “你,站过去!”偌大的房间内,到处充斥着刺鼻的酒气,混合着浓郁的脂香,凝重而绵密。半斜着身子坐在方桌旁,第五振晃了晃脑袋,手指屏风处左侧一瑟瑟发抖的女子,发号施令。随即从桌上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含糊道:“警告一句,你们可都是本公子花钱买来寻乐的,要是惹恼了本公子,我就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听见没!”说完拿起盘上一青红水果扔给那个女子,喝道:“顶上!” 那女子颤抖着双手接过,看了看两侧众姐妹们同情而又担忧的面容,眼睛里噙满泪水,战战兢兢地立到屏风当中。 又一杯酒下肚,第五振打了个嗝,将匕首对着女子头顶上的水果,然后不停地上下晃动。那女子吓得面如土色,看也不敢看,突然就跪下哭着哀嚎道:“公子饶命!求您……”然而一语未毕,一道白光便疾射而出,穿过并排而立的众女子惊骇的眼神,直入那女子肩部!随即殷红的鲜血流淌而下,在地上溅成一滴滴刺目的血花。 其她女子一拥而上,抱住几欲痛昏过去的那个姑娘,有几个人挡在她面前,不停地向一脸漠然的第五振磕首求饶。 “敢扫本公子的兴,难道王老板没告诉你们什么后果吗!”第五振斜觑一眼匐在地上的女子们,玩弄着手上酒杯,半醉半醒道。“还当真以为本公子拿你们当宝贝吗?不自量力!” “第五振!多行不义必自毙!记住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迟早都会有人加倍奉还于你!” 一声愤怒的斥语让第五振轻蔑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放下酒杯,一晃三摆地来到屏风处,踢开跪着的众女,一把拖出一个满目幽恨的绿衣女子,掐住她咽喉,讥笑道:“谁要报复我?你林筱婧?还是已经把你丢弃在这里的二皇子?哈哈哈……”然而刚说完,眼中的蔑意立时变为疯狂的怒意,狠劲将她拖到桌边:“想想你们林家还有后吗?啊!哈哈……” “第五……振!你、你不得……好死!”那绿衣女子林筱婧并未挣扎,而是极尽恶毒之语,目中除了幽恨,还多出了嘲讽。 第五振暴怒:“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想死?我给你痛快!”一语未毕,桌上另一把匕首已在地上众女子的惊呼声中刺入她的胸口!“也许给本公子磕十个响头,一时高兴兴许会放了你呢……”说完掐住她的脖子,铮然抽出匕首!血流如注,溅了他满满一脸。 重伤之后,林筱婧面无血色,手指动弹间,无意中碰到一种光滑的冰凉,她一咬牙,抓起酒瓶便朝正在擦拭脸上血迹的第五振脑门砸去:“去死吧!” 第五振本就处于半醉状态,根本未曾料到眼前这女子会出手反击,猝不及防下,脑袋重重受了一击,但却是清醒了不少,疯子一般粗暴地将她甩至门口,大骂:“妈的找死!” “少……少帮主您没事吧?”房内的响声惊动了外面,当即进来一个随从打扮的男子,乍见里面情景,吃了不小一惊,躬身杵在门口问,尔后又颤声禀道:“回少帮主,外面有一位姓花的公子说要见您……” “姓花?”第五振一疑,安静了下来,“哪个花公子?” “回少帮主,就是前几次邀您喝酒的那个花公子,叫花琢玉。” 第五振一拍脑门,正好打到痛处,龇着牙喜道:“想起来了!快叫他进来。”然后便抽出绢帕,仔细地擦拭着面上残痕。那随从口中应是,面上却有为难之色,指了指倒在地上抱成一团的女子们,问道:“少帮主,那她们……” “滚!本公子的事你少管……回来回来,把这个林筱婧给我拖出去先关起来,待会儿再收拾!”第五振扔了血帕,吩咐刚迈出一步又转回身的随从。然而未等说完,已有两个身着一蓝一白外衫的少年公子前后步入房内,俨然是云庚和离悠。 “第五公子怎就不懂怜香惜玉?”云庚扫了一眼屋内情景,笑着对回过身来的第五振道。见众女子抱着受伤的两个姐妹默默拭泪,离悠气不打一处来——之前云庚给她讲过醉红楼内的姑娘们在第五振手中的遭遇,只不过那时他未曾告诉过她,她们都是青楼女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她歪了下脑袋,在云庚背后狠狠地瞪了一眼第五振,想也不想就欲上前查看身侧林筱婧的伤势,不料却被自己面前的少年拉住了手,只听他继续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可否看在在下面上,有话好说,放她们一条生路?” 第五振恢复常态,抱拳一笑:“难得结交花公子这般神出鬼没之友,既然公子都开口了,在下又岂会驳花公子的面?请坐!”说完吩咐那名随从将桌上东西全部撤走,重新换置酒器。 云庚摇摇头:“今日得来,实是我这远房之戚曾闻醉红楼林姑娘琴艺精湛,意欲讨教,故此在下带来引见一番,哪知……”云庚故意现出一副万不该来的悔色,侧目看了看地上的女子们,然后又正视着第五振,面露难色:“哪知会是这番景象,看来时机有误。” “哼!”第五振觑了一眼林筱婧,“花公子若晚来一步,恐怕就见不到她了,不知死活的东西!”话刚脱口,方觉自己有些失态,忙又拱手道:“在下失言了,花公子莫要误会。但不知……身后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正文 第4章竹马青梅(4) 离悠明白过来云庚方才话中用意,咳了咳嗓子,沉住气上前道:“在下复姓慕容,单名一个玉。”说完暗使眼色与云庚,意思是:这个名字跟你的化名有渊源吧? 第五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离悠,又看看云庚,奇道:“两位真不愧有亲缘,难怪都是一表人才啊,可是羡煞旁人!慕容公子,幸会幸会!” “过奖。”离悠莞尔,即刻道:“第五公子,在下慕名而来,不想空手而归,可否让在下先带这两位姑娘下去,也好讨教一番琴艺。不知第五公子可是赏脸?”别看离悠面上这般客气,暗地里早将第五振想象成一只蚂蚁,自己使劲地在上面踩,越踩越带劲。 毕竟来过几次,对醉红楼内的情况所知颇多,凡是有第五振在的地方,周围肯定暗伏着不少黑鹰帮弟子,要不然自己也不会大费周折至此,处处皆得小心翼翼。云庚将离悠向后拉了拉,示意她别轻举妄动。不想第五振犹豫片刻后,倒爽快答应:“好!权当送给慕容公子的见面礼。”语毕,呵斥屏风处的女子们:“哭什么哭!还不快谢恩!” 离悠窃喜:“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说罢又对云庚道:“大哥勿要担心。不打扰两位雅兴了,小弟在走廊尽头那间客房静候大哥。” 云庚点点头——他担心的就是这点,醉红楼大大小小几十间客房,万一真出个什么意外,他上哪间去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好在她还聪明机灵,遂放下心来,道:“小弟慢走。” 房内众人相继而出,只余云庚与第五振二人相对而坐,执盏长谈。 “花公子怎么样?”当房门被陪侍的随从闭上后,第五振迫不及待凑上前,急问:“可有打听到御麟军各要将居所?”说完斟酒一杯,递予云庚。 “第五公子。”云庚接过拿在手中,却只是把玩而不酌一口,“你也有所耳闻,御麟军将卒万众一心,坚不可摧,就算普通士卒也难为财力所诱,更别提让我那从军发小带我混入其中了。” “这样啊……”似冷水当头泼下,第五振不禁垂首,原以为眼前这人今天来能带来怎样的好消息,不想却是一无所获。 云庚冷笑了数声,慰道:“第五公子也不必太过消沉。” 第五振疑惑地抬起头:“公子这话……” “御麟军各将居所未曾打探到,但其少将居处颇有眉目。” “少将?”第五振突现喜色,“可是那个年仅十八便早已荣任少将一职的云庚?” 正在转动的酒杯蓦地停住,云庚颇是好奇,第五振怎会知道这些?看来黑鹰帮对御麟军的关注也不少。他点点头:“正是。”但见自己刚刚认同后,第五振脸上的喜色忽而褪去,换做为难,遂问:“第五公子何故如此表情?” 第五振苦着一张脸,道:“花公子难道就没听过?传言此人武功了得,沙场上以一敌百,身手快如光电,且手段狠辣,一刀毙敌之命,可谓杀人不见血,市井皆称其‘百里修罗’。如果真是这样,那要抓他,这恐怕……” 云庚汗然,却是正了正色,不以为是道:“那都是外人夸大其词罢了——他非江湖中人,身手再了得,如何能敌过帮内云云高手?” “也是啊……”听了云庚一番分析,第五振又打起了精神,“还是花公子心思缜密。只要抓到此人,先将他打个半死,然后再警告云楚风,他要再敢坏我鹰帮好事,我定让他……” “第五公子。”云庚打断他,暗自在心里道:那本将就奉陪到底!“既然公子如此信心满满,那在下就祝公子好去好走。不知人手方面,公子打算如何安排?” “这个……”第五振听着这个“好去好走”甚是别扭,但闻云庚问道了关键之处,也就不作他想,思忖良久,终尴尬地道出了自己的难处:“不怕公子见笑,我虽为黑鹰帮少帮主,但帮内诸务我爹从不让我插手,而是交予手下去办,想从他身边调走高手,只怕比登天还难……” 云庚听他话里有话,佯装疑惑:“这是为何?” “实不相瞒。”第五振将一肚子苦水如数倒出,“武学之道,我自小不甚精通,偏偏我爹恨铁不成钢。自打三年前他收了一位弟子后便渐渐疏远了我,是以,我才整日沉迷在这烟花之地,借酒消愁罢了。不想在此得遇花公子如此仗义之人,肯助我一臂之力,在下真是感激万分。” 云庚嘿笑两声:“言重了。听公子之言,那名弟子定当身手不凡,否则如何博得令堂厚爱。” “身手不凡我倒看不出,只知她擅长暗器毒药。”第五振慨叹数声后,继续道:“她姓柳名如眉,人如其名,亦是生得妩媚动人,勾人心魂。不过因着她那些旁门左道的伎俩,也只能让人望而却步了……” 原来是位女子,云庚恍然,怪不得第五振刚提到她时便一脸向往之色。“那除她之外,令堂身边可还有其他能人异士?” 第五振收回憧憬万分的神色,想也不想,顺着云庚的思路回答道:“有倒是有,不过他冷漠呆滞,面无表情,就跟行尸走肉一般,但是杀人的手段……”说及此处,第五振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白着脸色回忆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两年前我从醉红楼回到帮中的一个月夜。那时,他、他的整条手臂从一个下人心口透过!等到抽出时……花公子,你、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看着第五振突然间煞白的脸,云庚多少也猜得到一点那人的身手——只手便能洞穿胸腔,内力定当浑厚,非常人所能及。 第五振喝了口酒定了定神:“等他抽出手臂后,那人、那人就生生被分成了两半!血肉横飞,怪吓人的……” 云庚微有不适,即便沙场上尸横遍野,也没有如此惨绝人寰的杀法。忍了忍,他道:“既是如此,令堂为何如此放心此人为他近属,不怕养虎为患?” “说也奇怪。”第五振抚了抚胸口,终于平静下来,“他虽心狠手辣,但却只唯我爹命令是从,其他人概不领情!估计也就因为他这样吧,我爹很少让他露面,我也只见过他几次,连他住在帮中哪块地方都不知道。” “果有如此奇事?”云庚小吃一惊,暗想难怪黑鹰帮势力发展如此之迅,原来帮内奇人能士倒是不少。本打算再套出点什么,但心想再继续下去,傻瓜也都开窍了,便适可而止。 “花公子?”见云庚久不言语,第五振之以为他也无计可施,小声唤道,求助似的望去他:“你看这……” 云庚摆手一笑,自信十足:“无碍,那少将所居与营门相去不过二里,第五公子在帮内随便找个身手敏捷之士便可将其降服,用不着惊动令堂。说不定事成之后,还可改变令堂对公子的看法。但是记住一点,人越少越好。” “这是为何?”第五振不明所以。 “人多易生事端,第五公子难道就不怕惊动御麟军弓箭手?” 正文 第5章不甘 “也是也是……”第五振一拍头顶,喜不自胜:“你看我这一高兴,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了,让公子见笑了……好!择日不如撞日,就依公子之言,今晚我就派人行动!” 去得快死得也快!云庚诡笑一声未再言语。第五振如此心急,自己也该回营恭候其光临了。再者还不知道离悠那边情况如何,便起身请辞:“今日就先到此,有何新讯,在下会及时相告。不过,那几个姑娘……还烦第五公子好生善待。” “一定一定!今日算在下不是,还请公子莫要介怀。”想着终于有了在帮里出人头地的机会,第五振不胜欢喜,爽快应允。在云庚转身将走之际,唤住他,随即从腰中解下钱袋递到他手里:“一点诚意,还望花公子笑纳。日后若有机会,在下定会重重报答公子相助之情。” 云庚拿在手里掂量一番,少说也有五十两。虽说那都是黑鹰帮不义手段所敛,取之无道,但若过多推辞,反于常理不合,难免使其生疑,便点头收下,反正有的是用处。然后道声再见,扬长而去。 送走了云庚,那随从立马跑进房内,附在第五振耳边:“少帮主,此人来历不明,身份可疑,会不会别有用心?” “放心。”第五振倒是深信不疑,“他为财我为才,各取所需而已。况且我已暗中观察过他,此人不谙武功,真敢有贰心,我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还有,这件事千万不要让我爹知道,否则我唯你是问!另外,今晚的行动交给你去做,别给我出任何差错,事成之后,本公子重重有赏。” 一出那房间,云庚直奔离悠所说的地点,一进去才知她竟以女儿身示人,与那几个姑娘聊得热火朝天。这才舒然一笑,起码证明她已彻底相信自己确实未曾做过那种伤天害理之事,那比什么都好。 “公子与姑娘救命之恩,筱婧与姐妹们没齿难忘……”自古道医武相通,离悠自小师从关玉尘、慕容醉二人,处理刀剑之伤有所经验。一番清理后,二人伤口的血已止住,见云庚叩门进来,林筱婧挣扎着欲从榻上下来,却被离悠一把摁住:“林姐姐,你伤势不轻,还是别动为好。你放心,这件事我和玉哥哥管定了!不把那个第五振踩扁,我就不叫慕容玉!” “你拿什么去管?”云庚被她一副大义凛然之势所逗,轻轻一笑:“第五振为所欲为,王老板唯利是图,你我又不能天天来此,如何能保证她们毫发无伤?” 离悠有些不甘:“玉哥哥,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这些姐姐们真的很可怜,她们都是被逼沦落至此的。” 闻听云庚方才分析,众人心里皆是黑暗一片。林筱婧半靠着软枕,双唇苍白,对云庚道:“两位与我们素昧平生,却出手相救,姐妹们不胜感激。倘若因此连累两位,我们将负疚终生。所以公子……” “林姑娘误会了。”云庚解释道,“那般说法,只是让大家提高警惕,有个心理准备,并非我袖手旁观。方才我已交代过第五振,往后他对几位会有所收敛。这些银两暂时先拿着,作为赎身之备。” “公子万万不可!”众女子急了,“每次我们都收您不少,这次绝不能……” 不等她们说完,云庚将其塞入一年龄最小的姑娘手中:“这些都是拜第五振所赐,你们不收,最终也是落入王老板手里。”见她们还是推辞,离悠忙添油加醋地劝了几句,众人这才极为不安地收了下来。看着云庚轻轻笑着抚摸离悠头顶的亲昵动作,彼此皆心领神会,会心而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 从醉红楼内出来时已是正午时分,朱雀街上刮起了不大不小的风,呼呼作响。 与云庚顺风而行,离悠唧唧喳喳,并未从她在楼内见到的情景当中平静下来,扬言誓要将第五振如何如何,活脱脱一小侠女。只是刚从客栈牵出马后,发现身旁的少年忽而停下脚步,一动不动,这才住了口,疑惑地抬起头。 “云、云伯伯!”在看清逆风而立,站在朱雀街正中央的两个男子面容后,那一瞬间,她惶恐不已,失口而出,担心地朝云庚望去。 云楚风铁青着脸,半无笑意地微为颔首,算是回应。拇指以看不见的速度覆上腰畔刀柄,冷冷注视着不发一言的少年。充斥在两人周身的,是一抹凝定不动的肃萧气息。 徐子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最终还是发生,失望之余,更多的却是担虑。径自走到云庚面前,他叹了口气,语多忧怆:“庚儿,告诉徐叔,你为何……”然而在对上少年固执得近乎不肯认错的眼神后,竟是喉口酸涩,责怪的话语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他心知,在将军面前,无论对错与否,这个孩子都决计不会低头——从十三年前,也就是他五岁时云家经历那场变故后,他便成了这样。好好的一对父子,竟变为毫无血缘关系的将属,叫他这个旁观者看来,亦是痛心不已。 “还有什么话说?”云楚风上前一步,冰冷如铁的质问脱口而出,语气里明显可闻他极尽全力压制的怒气。拇指向外一挑,刀身赫然亮出,在萧冽的秋风中泛着斑驳肃冷的寒芒。 “云伯伯……”离悠慌了神,换作是师父误会了他,云哥哥或许会还手,但是面对云伯伯,他却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抢先一步,欲作解释,一面使劲拽拉云庚衣角,换来的依旧是他无动于衷的漠然神色。 不待说下去,云庚一把将离悠拉到自己身后,面对脸上阴霾横亘的将者,俯首不冷不热道:“不劳将军亲自动手,既违军令,末将自会回营受惩!但小悠乃末将私带下山,归营之前,理应将其安全交于师父,望将军应允。”说完牵过离悠手腕,在她极不情愿这样一走了之中向徐子延点头作别。然后从将者冰如雪椎的面前穿过,头也不回地跨身上马,策鞭疾去。 伫立风中,看着一望无际的朱雀街头,云楚风久久不动,似已凝成雕像,言语不发。 “将军,你为何就不问问原因呢?”徐子延看不下去,无奈地摇摇头,竟不知说什么好。尔后他转过身,遥望马背上那个清傲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化作黑点消失不见……“轻点……”夜幕下,寂静的西疆军营里忽然传出一声惨痛的长嚎。 半裸着上身趴在榻上,云庚忍不住抽了口冷气,瞪了一眼旁边憋得两颊发红的手下。 “别看少主弱冠之龄,原是深藏不露啊……”许西昂一边给自己的少将上药,一边笑个不停地打趣。“得!能抱得美人同床共枕,别说这五十军杖,就是死了大伙儿也觉得值!” “抱你个头!”云庚只差蹬开被子踢他一脚,没好气地丢去一句,“你轻点!” “少主,你就别不好意思了,干了就干了呗!”许西昂一手上着药,一手捂着肚子,缓了口气又道:“男子汉大丈夫,这有什么可害臊的!只不过那种事干嘛一个人跑去,怎就不叫上兄弟们?太不够义气了!”帐内其余五人一听,再也憋不住,哄得炸笑开来。 正文 第6章不速之客(1) “待一边去!净说风凉话。”云庚被自己手下没心没肺的笑声吵得耳根嗡嗡作响,斥退许西昂,“小薛,你上。” 比起许西昂那般没上没下口不择言的样子,薛怀安要稳重许多。但知道云庚受军法处置竟是因为那种原因时,亦是同其他人一样,对自己的少将“刮目相看”。“少主,属下想不明白,你怎么就突然跑去……还被将军逮个正着?”薛怀安接过药瓶,不解地问道。 一阵大笑过后,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毕竟可是五十军杖,一般人如何吃得消?若非云庚乃怀武之身,只怕他早已性命难保。此刻见着自己的少将痛苦不堪的表情,许西昂等人亦能体会得出那番滋味,便不再拿他开涮,相继沉默下来。 云庚深吸口气,额前发丝已被细密的冷汗打湿,不时有水珠滑下。待重新换了一个姿势后,他却在下属们的期待中淡淡道:“说来话长,不说了。” “这是为何?”几人再三追问,依旧不可得,只得放弃。 “少主,属下觉得……将军下手也太狠了!怎么说你也履立战功,功过相抵,总不至于来真的。”许西昂帮云庚拭去额上冷汗,颇为不平。“不看僧面看佛面,徐将军那么器重你,他又跟徐将军是二十几年的生死至交,怎么说也得手下留情。这次却说罚就罚,连个改错的机会都不给!” 云庚不以为然:“你以为军法是你家立的?那里讲究什么情面。” “我倒是觉得,小许方才所言不无根据。”薛怀安仔细上着药,听闻云庚如是说法忍不住插嘴:“将军虽然面上严肃,但向来恩威并施,多少也有点人情味。少主若肯低头认个错,也不至于生生受这皮肉之苦。大伙儿当时也狠命劝你,可你为何就不听呢?” “那是他活该!”许西昂大声接话道,看着云庚背上瘀青处渗出的斑斑血迹,又怨又疼。“死要面子活受罪!也不想想兄弟们当时的感受,净顾着自己逞英雄……怎么样,这会儿还疼不疼啊?” “酸不酸哪……”云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这不还没死吗,干什么一副吊丧的样子?” 许西昂胡乱地在眼上抹了一把:“小祖宗,你这样不还得我们伺候着,谁愿意!”薛怀安了解他的脾气,无非刀子嘴豆腐心,遂与其他人劝了劝他:“小许,你少说两句!” 云庚没再说什么,知他口是心非。不料刚刚安静下来,薛怀安却招了招手,帐内所有人便一窝蜂似的挤了上来,围着他窃窃私语,不知道在看什么。 “怎么了?”云庚好奇万分。 “少主。”薛怀安放下药瓶,惊讶不已。“你背上怎会有剑口宽的伤疤?”许西昂等人顺着薛怀安手指的地方看去,果见一大片青红交接处,隐隐有一条三指宽的泛白疤痕,处于后背正中偏上方的位置,狰狞可怖。 “不对。”又有一人回忆道,“刚才少主在褪去上衣时,我好像看见他胸前也有一个……对!就是正对这个地方!” “啊?”众人失声惊呼。许西昂半张着口,一副打死也不相信的表情,呢喃道:“那不就是……贯胸而过?”说完霎那间如其他人一般白了脸色。 薛怀安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这伤疤看起来也落下有十余年之久了,可算起来那会儿你应该跟前辈他们在山上习武,怎会受这般要命的伤?” 云庚怔然,十三年前的所有点滴恍如云烟,在记忆的长河中冉冉蒸腾,然后一点一点聚集到眼前,以无比轻蔑的姿态,肆意晃动浮舞着,甚至是嘲笑讥讽……心口莫名的刺痛提醒了他,他很快恢复常态,道:“行了别看了,快点上药,今晚还有事要做。” 几人依旧在那伤口上耿耿于怀,听云庚如是说,用近乎求饶的口气道:“小祖宗,半条命都丢了,拜托你就不能消停点?还想干什么?” 云庚此时也是追悔莫及,原本给第五振出那馊主意是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不想弄巧成拙,竟栽在五十军杖上,倒把自己半条命先搭了进去——还真应了第五振那句话:先将他打个半死!他若调动自己手下前来那还好办,要真把他老爹身边那个怪物弄来,不但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还得成一千古罪人,连累全营将卒。“先别问,过了今晚就知道了。薛怀安、许西昂,你二人为首,加上你们四人,再密调双十弓箭手,完后待命,听我号令行事!” 众人面面相觑,以为云庚被打蒙了,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少主,出大事了?你这是作甚?”但见云庚闭目不语,自知问了也是白问,许西昂依令不解地出了帐去,担心地不停回望。然而走着走着,忽地收住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撞上人。等他抬头看清立者面容后,吓了一跳:“将、将军……” 云楚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黑暗漫住了他的脸庞,看不清楚任何表情,迟疑了片刻,他道:“云少将……他伤势如何?” “回将军,少主他……”许西昂怎么也不会料到将军会来此探望,方才他可是第一个说将军坏话的人,不知道他听到没?缩着脖子往后看了看,起码离云庚营帐有百丈之遥,压根就听不见,他这才暗呼谢天谢地。然而立马又奇怪于将军既然来了,为何又不进去?更为蹊跷的是,方才他在问自己时,言语中满是悲切,饱含着某种说不上来的情感,竟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许西昂偷偷抬起头,想通过观察云楚风的神情,来确定到底是违心说无碍,还是如实告诉他不轻。 “知道了。”没等他做出判断,云楚风自语般轻轻道,然后摊开手掌:“……把这个药给他敷上。” 许西昂将信将疑地接过握在掌心,暗自忖度将军在此站了也有好一阵子了吧,因为那瓷质的药瓶并无半分冰冷,而是温热无比。他低头抱拳:“属下代少主谢将军!”等他再次抬起头来时,那个不知被多少御麟军士卒敬畏的将者已转身离去,傲挺的背影被黑暗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孤独与哀伤。 许西昂入军不过八载,但他如其他士兵一样,一直很好奇以将军这样的身份和地位,为何至今仍无妻室子女?后来,他在军中陆续听到一些说法,原来将军夫人早在十三年前便已香消玉殒。雪上加霜的是,同年翌日,他唯一的骨肉也不幸夭折。受此沉痛打击后,将军便孑然一身,一直不曾续弦。 凝视着夜空下无声离去的背影,许西昂愣了好久,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该不会少主就是将军的儿子吧?一样的在彼此面前的桀骜和冷漠,再加上少主也是云姓,好几次他们几个下属都开玩笑地云云少主就是将军之子之类的话。 正文 第7章不速之客(2) 虽说少主现在的职位是徐将军一手从一普通士卒提拔而至,但军中本无“少将”一衔,一般多是对从军将帅之后的敬称——据说当初在委少主以重职之事上将军和徐将军两人就有争议,论功绩本可上报朝廷,获衔封职,但因少主年纪尚小,顾虑到服众的问题,再三思量,终是给了他这么个无衔但又举足轻重的头名,确是让营中所有人沸腾更是私下猜测了好久,道是莫非少主与将军之间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但又惑于即便如此,以少主的战功,封衔拜将那是应该,没人会说他任人唯亲等有异议词,这么做确实扑朔迷离。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们几个下属拿“少将军”一称当着少主的面,调侃他和将军是否有什么微妙关系时,少主总是淡淡一笑,说什么将军独嗣夭殒一事人尽皆知,自己一个孤子高攀不起之类的话,并且告诫他们不许再乱嚼舌根,说此天方夜谭之语,甚至为了避免自己成为话题的中心,让他们改称他为“少主”,少主一称也由此而来。 然而好几次玩笑过后,却见他一个人远远地站在营门外那条河边,要么久久不动,望着潺潺的水流不言不语,要么手执碧箫,吹一些不悲不喜的曲子,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甚是奇怪。也是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少主原来深藏不露,竟也熟谙器乐,委实歆羡。 不过瞎猜闹腾了一段时间后,将军和少主之间依旧淡静漠然,一副冷冰冰的景况,这便很快盖住了漫天飞语,至此才让众人失了热度,逐渐淡忘了那段无厘头的小插曲。 “喂,你中邪了?发什么愣……”冷不丁右肩被人拍了一下,许西昂一个激灵,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薛怀安满腹牢骚地看了看他:“少主交代的事你办好了没?” “嘘……”许西昂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将同伴朝远处拉了拉,猫着腰神神密密道:“看看这是什么……” 薛怀安狐疑地从他掌心拿过来看了看,立时又惊又喜,极力压低声音:“上等金创药!营中可是少有……小许,你哪偷的?”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许西昂气结,斜了他一眼,然后将事情经过简短述来,说得薛怀安也是一愣一愣的。“你拿进去再试试,告诉他这是将军给的。嘿嘿,有个这东西,再多五十下也保他月后活蹦乱跳的……” 薛怀安揍他一拳:“先拿你来试试!赶紧办正事,我看少主那样,估计是要出事了。” “真的?”看着一向沉稳的同伴也是一脸忧慎之色,许西昂亦有几分相信,好整以暇,道声“那我去了”便没入黑暗中。 入夜后,深穹广袤,整个西疆军营笼罩在铺天盖地的漆黑之中。巡逻士兵的打更声断断续续响起,但都集中在群居之所,营门处的声响远在一般人耳力所及范围之外,很难被察觉——这让薛许等人多少有点放心。执弩隐藏在暗处,二十六个人摒住呼吸,动也不动,只一双双眼睛在暗空中发着月白光芒,犹如幽灵浮舞在半空。 “小薛,会不会搞错了?都一个半时辰了,也没见半个人影。”依照云庚之令清点了二十弓箭手后,许西昂迅速返回复命。接到任务后,他已近乎立军令状的口气拍着胸脯作保,然后与薛怀安打阵,将众人分散在周围,准备痛痛快快地来个关门打狗! “再等等。”薛怀安向来沉得住气,盯着营门口,他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同伴一眼小声应道。 许西昂平时虽大大咧咧,但关键之时也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嘴上这么说,手脚却各司其属,丝毫不敢懈怠,全身神经蹦得紧紧的。“妈的第五小儿,竟敢欺负到我御麟军头上,叫他有来无回!不过……你说少主他怎么就知道有人要来偷袭?而且来的就一定是黑鹰帮那些乌合之众?” 薛怀安脑中也划满了问号:“你问我我问谁去?有备无患,等着就是了。” “会不会……”许西昂鬼笑一声,“跟他去那种地方有关?” 薛怀安白他一眼:“有种你去试试?” “得,我可没少主那能耐,五十下还打不死,这条小命还是留着驰骋沙场去,可不想……” “嘘——来了!”当细微的脚步声传入耳际后,薛怀安忽而低喝一声,制止了同伴。同时缓缓拉开弓弦,箭尖直指营门。 一瞬间,所有人都发觉出了异样,二十六把劲弩被先后拉开,龇龇作响。顺着箭尖方向望去,果然有一身着夜行衣之人在营门外鬼鬼祟祟张望,顷刻后,倏地纵身而起越入营内!但脚步刚迈开便又收了回去,看样子可能也觉出了什么,是以,才会如此小心谨慎。 “走好!”许西昂暗咒一声,待得黑衣人重新起步后,蓦然松了手中弓弦,就见三把利矢呼啸着破空而出!随后箭光如星,带着尖锐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齐齐向黑衣人当面射去!黑衣人似早有防备,迅速从腰间抽出软剑,打落密密麻麻的飞羽,企图寻机而遁。 “想走!”薛怀安低喝一声,下令停止射击,与此同时一个跟头过去,佩刀出鞘,与那人打斗在一起。许西昂见势不妙,亦见缝插针,与四五人相继加入战局。 那人被团团包围,怎么也想不到会凭空冒出这么多弓箭手,交斗中多次想趁机溜走,却终究以失败告终,索性拼了命,剑风狠袭而来。薛许等人见他失了遁意,也全力以赴,厮杀于一起。几个回合下来,彼此竟难分胜负。 “退下!”就在又有几人跃跃欲试之时,刀剑撞击声中,冷不丁传来一声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没等几人反应过来,一道黑影便从眼前晃过,随之而过的,还有一道凌厉万分的白色刀芒,不高不低,横切黑衣人喉部! “少主!”薛许等人惊羡不已,方才那招还没看清怎么出的,那黑衣人已然倒地,扭动了一下身躯,便不再动弹,显是断了最后一口气。然而等他们拥上前去时,这才发现自己少将以刀撑地,几欲倒下——以蒙面人的身手,那一招少说也耗尽了他两成功力,何况他还受过军法惩处,确是够他忍受的了。薛许等人立时扔了手中利器,拥上前欲扶住自己少将,却被他摆手拒绝。 “没事……”云庚单手撑着刀柄,缓了缓后转身吩咐:“留十人迅速清理现场,不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其他人回帐休息——记住,今晚行动务必保密,不得透漏半句!” 众人纷纷抱拳应是。 “少主,你这是要……”见云庚忽然朝死去的黑衣人走去,薛怀安不甚放心,丢了手头任务跑过来,挽住他手臂随其同去。却见他到了近前后半蹲下来,手指没入那人腰际,似在搜找着什么。待取出时,竟是一块铜质令牌,因为夜色正浓,根本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只隐隐约约看见背面像是刻着一只鹰隼的轮廓。 “果然是黑鹰帮派来的!”许西昂因为好奇也凑了过来,惊佩交加,“少主真是料事如神!” 正文 第8章不速之客(3) 云庚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暗想那第五振还算听话,他说人越少越好,没想到他就果真只派了一人前来,想来应是对自己假扮的那个“花琢玉”深信不疑了,加上手中这快令牌,日后行事可就大有帮助了。 “少主。”薛怀安心中却是忧虑万千,“黑鹰帮派人夜闯军营这么严重的事为何不尽早通知将军以加紧防备?属下担心……他们会不会再来第二次?” 云庚诡异地笑了笑:“小薛,你放心,待得时机成熟,我自会禀报。” 薛怀安越发觉得其中定有隐情,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又与许西昂对望几眼,终于道:“这里就交给小许他们处理,少主,我扶你回帐吧。” “也好。”云庚望了望黑压压的军营点头道。其实为确保不惊动巡逻士卒,他已在薛许等人静静等候之时封了他们睡穴,估计再过两个时辰差不多就会醒转过来,所以再次叮嘱许西昂他们加快动作,然后在薛怀安的陪同下向营内移去。然,刚走两步,他脸色忽变,蓦地抓住薛怀安手腕——“还有人!” 烛光摇曳,端坐桌旁,慕容醉拉着脸,看着徒弟为自己沏茶的背影,有些坐立难安,屈指在桌上梆当梆当敲个不停。 “师父,您老请用茶。”云庚看得出来慕容醉心情不悦,知趣地双手奉上茶盏,十二分小心。想想方才一幕,依旧心有余悸——等他回过头去时,竟见又一蒙面人从天而降,一连几个跟头跃入许西昂他们当中。 “小心!”他一把推开薛怀安,返身朝蒙面人攻去。岂知刚接了一招后,那人忽而拉下两巾,喝道:“兔崽子,是我!”虚惊一场,他立时抚上胸口后怕不已。如果那人不是师父,他敢确信,自己此时正在被掳去黑鹰帮的路上。因为等他攻及蒙面人跟前与其交手一招后,许西昂等人已被点了穴道。好快的身手!他又惊又忧,以自己当时半死的状况,根本过不了五十招。好在那人从那句“小心”中听出了自己声音,等他二话不说再度发起进攻时,看到的,便是黑夜中慕容醉恼怒交加的面容。当时自己心中的那份庆幸,当真难以言表。 “行了,别跟我来这套!”慕容醉瞪了徒弟一眼。他深知,云庚如此大献殷勤,定是以为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深夜来访是为报他带丫头下山之前以下犯上,戏弄自己与同伴关玉尘之仇,孰知自己此时真正生气的并非那件事。 借着昏黄的烛光看去,他一袭黑色劲装在身,若不察其苍白如纸的面容,确是轻逸矫捷。但傻瓜也能看得出来,他在背对自己沏茶时,每一个简单动作对他来说却似艰难无比。而如今,那双托着茶盏横在他面前的手臂也有轻微的摇摆。 “气大伤身,师父喝口茶消消气。”云庚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茶杯向前伸了伸,只差递到他口中喂他喝了,但眼前人就是雷打不动。 “小子。”不知为何,慕容醉终于妥协接过,却是重重地将其搁在桌上,“蹭”地站了起来。“跟我装,再修炼十年也不够格!” “师父说什么呢?徒儿听不懂……”云庚面有异色,挺直了身躯后不自然地笑了笑,自始至终都未曾将目光正对上慕容醉犀利如鹰的双眼。 “好,不说实话是吧?”慕容醉点点头,转着圈儿打量他,踱至身后时,停驻许久,忽地并指没入他后腰:“那我就让你尝尝为师的手段!” “师父……”云庚悔不当初,终是防不胜防,杵在当地一动也不动,显是被封了穴。但因自己刚刚挨过揍,加之师父还在此地,也就不敢尝试着暗地里冲破穴道,否则只会自找苦吃。 “别废话!”慕容醉喝止了他,单足一勾,挑来一条凳子,一把将他摁坐在上面,愤愤道:“每次闯了祸,还得我们巴巴地给你收拾烂摊子……”慕容醉嘴上絮叨不停,右手双指却已搭上云庚手腕,待诊得他内伤严重程度在自己想象的范围之内时,才长舒口气,输了些许真气予他,见他面色逐渐好转过来,适时收掌敛息。然后他换了杯热茶,端过来坐在云庚面前,自顾自悠悠然品尝了起来,好似这帐内除了他自己以外便全是空气一般。 云庚感激之余更是识趣,悻悻地陪着笑:“师父,烦您老动一根手指头,帮徒儿……” 慕容醉看了看他心虚的笑,别过头去不予理睬,小酌一口却是仰天长叹,指桑骂槐:“那小丫头片子没学会扑腾,翅膀倒先硬了起来,竟敢对我们下手,用起了迷药,还留书一封说要来找你这兔崽子……”说到此处,慕容醉顿了顿,用下马威的口气继续道:“哼!也不想想自己那点伎俩拜谁所赐!” 云庚理清了来龙去脉,准是离悠担心自己受军法处置而坐立不安,想偷偷跑来军营,所以才会不得已而为之,对师父他们不敬,不料却被两位师父发觉,这才有了现在这般景况。“师父,那小悠现在何处?你们……没把她怎么样吧?” “亏你还有脸问!”慕容醉又来了气,“悠儿功力逊你两筹,今晚来的若不是为师而是她,我问你,方才那招你是不是真打算要了她的命?” 云庚冷汗忽涌,后怕道:“真若失手伤了她,那徒儿只有在您二老面前自刎谢罪的份了……不过幸好您来了!大恩大德,永世难忘、难忘……” “去你的!没个正经样,这哪门子逻辑?看她那样我们就知道,你小子准又大难临头了……”慕容醉不吃云庚那套,忽扫见他榻边一只带有蓝色花纹的瓷质药瓶,遂丢下茶杯拿了来,在云庚眼前晃了晃,自言自语:“不错,上等的金创药,看来挺受关心的啊,难怪方才还生龙活虎地接了我一招。”说完又看了看他,“哪里挨揍了?身上?腿上?还是脑袋?” “师父……”云庚哭笑不得,心知是纸里包不住火了,“别瞎猜了,五十军杖要搁脑袋上,我还能坐着跟您说话么?躺着都不行,早一命呜呼了。” “五十!”慕容醉也是吃了不小一惊,刚刚到口的茶水被他忍着烫生生吞了下去。“云楚风真狠得下心?不就一私自离营嘛,至于这样?” “算我倒霉吧,撞他气头上。”云庚故意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期望以此博得慕容醉同情,好趁他一时心软解了自己穴道。哪知却是空欢喜一场,因为他两指刚到自己肩下两寸处,不知怎的又退了回去。 “不对!差点上了你小子的当。”慕容醉瞥见他窃喜的表情,猜得出他的企图,立马收了手。“云楚风性情中人,何况与你还有……那种关系,你究竟做了什么?还有,先我之前那黑衣人到底怎么回事?老实交代!” 哪壶不开提哪壶,云庚暗地里悲叹道,估计离悠现在也同自己一样,正在接受关师父的严辞苛审。“回师父。”他挑了一个说出来不会挨揍的问题慢吞吞道,“黑衣人乃黑鹰帮第五振所派。” “黑鹰帮?”慕容醉闻言神色有异,暗自忖度了片刻后又摇摇头:“这个不重要,回答第一个!” 正文 第9章不速之客(4) “那个啊……”云庚拖着长长的尾音,心想那个还真说不得。磨蹭了片刻,只得惭愧道:“师父,徒儿对不起您二老栽培之恩,有失众望。但是不管听到怎样的答案,您无论如何也要挺住,否则……” “别拖了!快说!”慕容醉颇为不耐,顿了顿茶盏,意思是为师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想要屈打成招那我现在就成全你。 “回师父。”云庚避无可避,做出一副甘愿受死的模样,答道:“徒儿去了……青楼。” “青、青楼?”慕容醉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的得明白那两字背后的含义后,蹭地跳了起来:“你、你去了青楼!” “不敢欺瞒师父半句。” “活腻了!”慕容醉看着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心头怒火顷刻燃烧起来,暴跳如雷,一把揪住云庚衣领,另一只手聚了几乎全部内力,一咬牙,狠命向他面门袭去!然而未及近前,却不知怎的突然停住,任是僵持在半空——终究还是下不了手。再看看掌风后的云庚,竟丝毫不改颜色,然而眼睛里却多出了些许平静的光芒,有抹浓浓的自嘲充斥其中。 “师父难道连简单的‘为什么’也不屑于问?” 慕容醉松手丢开他,怒斥一声:“我要是云楚风,早一掌毙了你!五十杖算轻了!不成器的东西……” “徒儿原以为,除了小悠,至少两位师父与他不一样。”云庚垂睑看着虚空的某处,静静道,依旧面无悔色,但那句话却非先前半无正经的语调,隐约含着某种希望。 毫无缘由地,慕容醉突然就没了怒气,抽着微酸的鼻子,问他:“庚儿,你爹……真的什么也没问就……” 云庚迎上他的目光,无所谓一笑,却是答非所问:“那药是将军给的,小薛拆开后告诉我的,然后就放到那里了——我是孤儿,师父您应该清楚。还有,其中原因,师父还要再听吗?” 慕容醉别过头去端起茶杯,想让氤氲的雾气遮住他有点发红的双眼。他知道,关于云楚风的话题,可能是他心里永远也无法跨越的禁区了,所以才在每次提及时都极力避之——不知道这到底是好还是坏。 “你说说看,到底是为何?”见云庚很快从方才的不快中恢复到一如既往的诡邪笑容,慕容醉也不再多想,半眯起眼睛,食指敲打着桌角,一副贪官污吏审问罪大恶极之犯的样子。 “回师父,事情是这样的……”云庚一边现编现卖,一边装出极力回忆的神态,“昨天我与小悠下山后去了上灵郡,当时天色已晚,我们便找了间客栈休息,哪知在那里碰见了一形迹可疑的高手。一时心生好奇,第二日便尾随其后,不想此人竟进了风尘之地,因为不想前功尽弃,无奈之下,就只好……进去了。后来在房门之外偷听到此人竟是黑鹰帮第五振手下,受令于今晚夜袭军营。徒儿听后那里还敢逗留?当即与小悠出了青楼。但是偏偏不巧,在楼外的正街上被将军和徐叔撞见……之后的事,就是您所知道的那样了。” “果真如此?”慕容醉直视着他,“说谎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天地可鉴,绝无虚言。师父若是不信,徒儿无话可说,任凭师父处置!” 慕容醉斟酌良久,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只要你还是童子之身,那些世俗之见为师也就不予计较了——但是你记住,若有第二次,休怪我无情无义!” 恐怕很难保证不会有下次,云庚暗地里道,不管怎样,先过了这关再说。“师父教诲,徒儿铭记于心。” 慕容醉不以为是,用鼻子哼道:“我看你是秉性难移,哪回不是这般作保,又有几次让我们省心过?” 云庚无言以对,却也担心言多必失而不敢作何狡辩,只得小心翼翼道:“师父,那您现在可不可以高抬贵指?” 慕容醉瞥了瞥他,懒得起身,拿起药瓶道一声“接着”便朝他肩部掷去。重得自由身,云庚不胜欢喜,在那药瓶掉下肩后摊开手掌,顺势接住。但因封穴时间过久,全身早已坐得麻木,再加上后背的伤,只一抬手的动作,便让他痛得差点叫出来。只不过慕容醉没走,他那里敢发作,咬了咬下唇,冒着冷汗道:“多谢……师父……” “需要帮忙吗?”慕容醉看了看徒弟疼痛难忍的表情,亦是心有所忧,试探性地问道,谁知他居然毫不领情,一个劲地摇头拒绝。 “既然如此,那乖徒儿,你就好自为之吧。这时间也不早了,为师还得回去跟那丫头对质,先走一步了。”说罢,慕容醉起身拍拍衣服,暗示性地看了看云庚一眼,却听不到他任何求助的言语,一时又来了气,索性大摇大摆地转首离去,一点留恋也无。 云庚巴不得赶快送走这尊大佛,要不然等到营中将卒起身后,任师父武功再高,也难保不会被人发现,到时再摊个私藏江湖中人于帐中,动机可疑之罪,那还有自己活头么? 慕容醉一走,帐内鸦雀无声,静坐须臾,云庚这才痛得闷哼了一声,抬了抬手,够到剑架上一把备用长剑后,拿来撑着它慢慢向床榻挪去。这才觉得此刻放松下来,每走一步,整个后背竟是锥心刺骨得痛。好在没被人看到自己这般狼狈样,云庚如是想着。不过明天晨训时,少不了又要被营中其他将领们调侃一番,那才叫个无地自容。 “哼哼……”就像平地起波,空旷的大帐内,一个狭长的身影忽而投射在地,随即是身后一阵怪异的声音。 云庚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您没走!” “当然!”慕容醉双手抱在胸前,含沙射影道:“有人痛得死去活来,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怕我这一走,他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回去受那丫头片子的气——所以,还不如就将这好人做到底。”说话之间,已来到床前放开双手,看着愕然望着自己的徒弟,哼道:“怎么,还不趴下?” 云庚指指帐帘处,笑得很是警戒:“师父,您老还是……请回吧……”从他重新出现在眼前那刻起,他便明白其用意何在,无非就是想尽尽为人之师的能耐,替自己疗伤罢了。按理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于云庚而言,却是惶恐至极——慕容醉与关玉尘疗伤的手段,那可是无所不用其极,比杀人还灭绝人性。从小到大他深尝几次其苦后,便刻骨铭心,躲之不及。 “莫非。”云庚向后退一步,慕容醉便上前一步,笑得很是莫测,“你是要为师亲自动手不成?” “不是不是……”云庚一脸求饶的笑,跟抽风似的,“徒儿……徒儿是怕您累着……” 慕容醉一副得逞之色:“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为师高兴还来不及。”说罢右手渐渐伸向那把被云庚当做拐杖的长剑,意欲抽走。 “不用不用……我来就行……”云庚叫苦不迭,乖乖地趴在榻上,他不敢想象慕容醉是何疗法,哀道:“师父,烦您下手轻一点,治不好没关系的……” 正文 第10章不速之客(5) “笑话!那我老脸还往哪搁?”慕容醉不屑道,一把将他后颈摁住解去了上衣。定睛一看那伤势,自己倒先吃了一惊:“下手是狠了点……不过你小子竟能撑到现在,也算个奇迹了。” “忍着点啊,与麒麟绝配套的内功不但能够杀人,还能救命,待会儿保你背上的瘀伤完好如初。不过你记住,真气运行之时,不管多难受,都不要暗自凝息压制,否则气行不畅,不但你小子性命不保,还得连累为师我走火入魔,听见没?” 云庚又乖乖地点点头,这回慕容醉绝不是危言耸听——“麒麟绝”乃其毕生绝技,与关玉尘的“浴火生”有相通之处,招式变幻莫测,如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只观其形,直有大气磅礴之感,若察其内,却是杀机四伏,往往一招致命。而其内功更是剑走偏峰,极阴极阳。即便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得其要领,但学到像模像样后,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更不用说还要将“麒麟绝”与“浴火生”合二为一。 “还有庚儿,若是心肋……”方要下手,慕容醉忽然停住,犹豫着问道。 听得那句担心的话语后,云庚神色微变,片刻后无所谓地笑了笑:“你们放心,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会再去打扰任何人的生活。” 慕容醉闻言喉口骤酸,看着徒弟单薄肩背上道道淤青渗血的伤痕,心底五味杂陈,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专心点,别走神。” 云庚只觉后背如虫噬蚁钻,恍如抽筋剥骨,豆大的冷汗沿着额发一滴一滴打下,抓着被角的手背明显可见惨白的指骨。但是到了这等地步也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忍着。 约莫一个时辰后,估计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那徒弟就此沉寂再也爬不起来了,慕容醉敛息却力,静自调养须臾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细汗,移步桌前坐下。休息良久,见云庚依旧埋着脑袋一动不动,便拍着桌角故意弄出响声,没好气道:“装什么死?再不起来有人就来了。” 云庚转过头来,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全身的筋骨都像被人抽走了一般,真想这样一直睡下去:“师父,你那简直是是活马当死马医……” 慕容醉瞥暼他,哼一声了事,响声却是越弄越大。 无奈,云庚不得不极不情愿地穿上外衣下了床。不过活动了一阵后,虽然后背还依旧隐隐作痛,但比起方才来说,基本上已经不影响行动了。这要让自己有一阵没一阵地慢慢去调理,不出个十天半月,妄想达到此等效果。想到此,他立时又惊又喜,一下子来了精神,单膝及地抱拳道:“师父辣手回春,徒儿佩服得一体投地!” 慕容醉气结,早知如此,真该趁机废了这小子!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是所言非虚,便白了他一眼,只当是耳旁风。 “真惹师父不高兴了?”云庚自知玩笑开得过了头,悻悻地走到他身后替他捶背。毕竟此番折腾下来,师父也是耗了不少元气。哪知他刚抬起手,却被慕容醉拦住。 “你过来坐下,师父有话问你。” 云庚心生疑窦,很少见师父有如此认真严肃的表情,不禁脱口:“要问什么?” “庚儿,你……”慕容醉仔细打量着他,眼神却多避闪。良久,才在几经决心后复又启齿,却是言辞吞吐:“师父想说,你以后切要注意自己身体,毕竟你的情况你自己明白,但是我和你关师父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我会的,师父不用太过费心,一切顺其自然。”突然的沉默让帐内死寂一片,已然明白慕容醉所指,彼此间的心照不宣让他接过慕容醉的话口,淡笑着应道。 慕容醉缓缓颔首,让外人看来,似乎那个动作异常艰难:“师父最是希望你能经常去山上看看——其实我们从没有那个意思。” “营中每天事如牛毛,无甚要事的话,出一趟营也不甚容易,所以希望师父能够体谅徒儿的无奈。”云庚视线从慕容醉身上掠开,四处游离,目里尽是为自己辩解的笑意,看不出来那抹笑到底来自于心间,还是只停留在能够敷衍别人的容上。 慕容醉自然知道,更听得出他的言不由衷,但他未予言破,只静静听着,内心百味杂陈。 “不过师父也不要介怀,我会抽空去看望您二老的。只是每次时间有限,这您是知道的,所以也就不能久逗——徒儿为此一直心怀愧疚,还望师父原谅。” “庚儿……”慕容醉打断他,微红了双眼,沉声道:“那里永远是你的家,师父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看。” “我这不挺好的,什么家不家的,师父说话何时变得这么动情了?”云庚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起身离开桌角,背对他重新沏了一盏热茶,奉给了慕容醉,却忽视了那盏茶本身还升腾着氤氲的热气。“还有,不要告诉小悠今晚我受军法处置的事,否则以她的倔性,有关师父和您招架的。” “好……但是庚儿,悠儿那丫头从小就没了爹娘,所以向来性小,见不得身边人出事,她如果知道你的情况……师父恳求你,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苦衷,并不是师父狠心至此。”听者刻意的回避和伪假不露的强颜欢笑让慕容醉不忍继续下去,他深知深晓,“家”于这个少年而言,早已成为记忆当中一种可笑而苍白的存在——云府如此,他们师徒共同生活了八年的竹间亦是如此。 “师父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自相矛盾吗?”心口莫名的刺痛让云庚自嘲地笑了笑,他毫不闪避地看向慕容醉。 慕容醉却是避开了少年含笑的双眼,唇齿微颤,一字难发——确是,前一刻还口口声声地告诉他那是他的“家”,希望他经常去山上看看,而后一刻,却又提出那样不近人情的要求,叫他不要去——慕容醉,这种话你也能说得出来? “师父放心,我有自知之明,不会打扰你们,更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知道慕容醉的难言之隐和他的下文,云庚首先出声,淡淡笑着,干脆地应道。 慕容醉心口酸楚无比,浅啜了一口茶,任是逼回了眼角忽涌的灼烫。那利落的字眼,对他们而言,无一不是一种讽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搁下了茶盏,哽涩道:“孩子,师父知道,你心里一定很苦很痛……” “……当然了!被揍得半死不活的,又受师父一番惨整,能不苦不痛吗?”意想不到的话语让云庚容上的笑蓦然凝住,刹那间失神过后,他重展笑意,马马虎虎地应着。末了又散漫道:“师父今晚好不正常,说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做什么?看您的样子,不像是在问我什么话,倒像打哑谜,徒儿怎猜得过来?不如您就开门见山吧,那才是师父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