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相遇
玫瑰战争(江雨朵)
序章 花之铃
心中的信念,就是守护自己的利剑。
这是发生在英法百年战争结束的末期……英国的统治者还是享利六世时的故事。
淡青的月影穿透冬日丛林,洒下稀疏斑驳的暗影。修缮平整的过道向石阶延伸而去,宽度足够四辆八轮马车齐头并进。古典主义修饰风格的拱形落地窗内,不时传出夹杂细碎低语的笑声。
举世皆闻,国王享利六世备受精神疾病的困扰,而他的妻子玛格丽特依然像只雍荣华贵的蝴蝶,穿梭在足以倒映叵测世间的大理石地面,接受来自王公贵族的奉承。
落地窗垂下金红双色的窗帘,那之下显现一双黑色皮靴,妥善谨慎地扎成蝴蝶样式的浅棕鞋带,犹在滴落穿过庭园时自草坪堆积的落叶处沾染的露水。
绢制斗篷制料轻薄,沿着腿形优美的小腿猎猎抖动。剑兰样式的袖口垂下,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蓦然揭开幕帘,露出青年包裹着淡蓝绸缎礼服的身体。压在纯白冠冕下的层层栗发被风吹拂,显现代表不羁个性的微翘凤眼。一脉漆深的幽邃瞳孔,正流露着对于面前沉溺享乐的贵族们,不易察觉的嘲弄。
“拉尔法。”站在身侧的金发男子容颜娟秀,薄薄的嘴唇漾起易于使人产生愉快感的微笑,把手搭上青年的肩膀,细长的眼皮漠漠滑向舞池中心,小声提醒:“注意那个女人。”
几乎是在这句耳语消失的同时……肤色细腻、艳冠全场的王后,已经转动她那高贵细长的颈项,以手摩挲着胸前鹅蛋大小的绿色松石,一边带着仿佛不会改变的笑颜,自信地走了过来。
“理查的儿子吗?昨天就听说你要回来。”
面前站立的,分明是心腹政敌的后代。玛格丽特却做出亲热的长辈姿态,笑容明朗到了近乎挑衅的程度。气态悠闲地睥睨着散落的栗色发丝下、那双毫不掩饰冷漠的修长凤眼,“对啦。说起来,你的名字还是我丈夫帮忙取的。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
想起了“爱德华”这个愚蠢到了从不允许别人喊出口的名字,青年的眉梢不自然地抽搐了刹那,旋即漾出标准的社交性微笑。以手按胸,微微欠身,略显无情的嘴唇,嘲讽地溢起揶揄的弧痕。
“现在即使在国外也能听闻王后的威名哦。陛下的精神病发作以来,我们内忧外患的大英帝国,就靠那撑住裙子的木棚架来得以维系呢。”青年用毫不在乎的哂然神态,说出极具顶撞意味的话语,旋即冷冷一笑,调头转身。
反正以摄政王为代表的约克家族与以国王为代表的兰开斯特家族间的对立,已非秘密。点破那层被金纸装裱的礼仪外皮,看看玛格丽特精心粉饰的面容出现龟裂痕迹,也不失为是一种乐趣。
“抱歉呦。拉尔法才刚回来,年纪又轻,希望大人大量的王后陛下,别和他一般计较才是呢。”金发男子则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优雅地躬身行礼,踵足跟了上去。
“那是谁啊?”
适才还沉醉于杯光觥影中的男男女女,此刻,不动声色地向这边纷然投递饶有意味的探询眼色。
“栗色头发的,是约克公爵的长子,听说一直在外国陪伴身体不好的公爵夫人,最近才刚刚回国。”
“选在这个时候回来,还真是微妙呢。”交头接耳的贵妇人们用未完全压低的声线,幸灾乐祸地嘲笑。
“但也真是年轻啊。他有十八岁了吗?”
“个子和他母亲一样矮呢,不过相貌也像公爵夫人,真漂亮啊。他身边那位则是沃里克大人,也很帅气呢。这下子,约克家族的阵营,就多了两朵清丽的白蔷薇了。”
“可惜那样的性格,该是带刺的花朵吧。嗯……不知该说是虎父无犬子,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看玛格丽特的脸色都变了……嘻嘻……”
细碎的议论,带笑的交谈,此起彼伏地涌入玛格丽特的耳中。压在胸口的手指蜷起,只是略微施力,颈上串着绿松石的银链,就扑簌一响,顺着丝绸衣料滑落及地。
宫殿的门向外侧拉开,一前一后的两道骄捷人影,已经快要步出香气浮动的大堂,就连夜色中的凉沁空气也飘弥鼻翼之际……
披着银色斗篷的青年,在距离大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收住了脚。
“怎么了,拉尔法?”
没有理会沃里克的疑问,栗色发丝下,细长深刻而又微微上挑的凤眼,只是冷然睨向身后。
原本飘逸的丝绢,被在脚腕处嵌带金扣的皮靴牢牢踏住。靴面还垂着一小截淡紫的流苏。视线上掠,贴身设计的靴裤服帖地收拢在皮靴深处。下摆修长的制服式上装,于腰部略作收拢的设计,展现了少年体态的纤瘦合度。
“呐……”乌木般漆黑的碎发自额角甩下,少年甜美的声线温温柔柔,“不小心踩到你了呦,真抱歉呢。”与清朗的声线相匹配,是黑澈圆润的眼瞳,无辜无邪地眨动,“因为实在没想到会有人在舞会才开场,就失礼地离开呢。市井流言说新一辈的贵族子弟身体越来越差竟然并非传闻。不过既然这么虚弱,从一开始就不必勉强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家里安心休养不是很好吗?”
“你是哪位大人的侍卫吧。”扫了眼他的服饰,金发的沃里克眯细眼眸,在拉尔法真正动怒之前,插进话题,“你不认识他吗?这位是约克公爵的长子。请把脚拿开再认真道歉,这桩事情就可以到此为止。”
“啊呀。”少年像碰到瘟疫病人那样,夸张地挑眉,迅速后退,一面诚惶诚恐地高举双手,“原来你就是那个以体弱多病而闻名的家族后代啊。糟了、糟了……”他飞快地掏出紫色手帕拍打靴面,一边唠唠叨叨,“看来是没办法要了。唉,这双靴子我明明很喜欢的……”
像在真心遗憾的惋惜口吻以及明显做作的夸张反应,最后是被少年恶劣地吹了口气轻飘飘飞舞抛下的那条手帕……无不刺激沃里克的神经。但被讽刺为体弱多病的当事者,此番却出乎意料的比他冷静。
“家母的身体确实不好。纵然遍请名医也无法根治的疾病,搞不好还真是什么家族遗传吧。”青年不改讽刺音调地说着,一边眯起美得慑人的眼眸,“让你这么害怕真是不好意思。不过算算时间,想必细菌已经通由你踩我的那只脚侵入大脑。既然是我的罪过,就应该由我来帮忙解决。”
“你在说什么啊……拉尔法!”
下一秒,包括沃里克在内的众人,像被骤然切断的空气,消失了发出声音的余裕。
青年以优美的姿势流畅地挥出别在体侧的银鞘佩剑,笔直划过圆脸少年的颈部。注视对方只是脸颊微歪但毫不胆怯望来的视线,以冷湛语声一字一句地陈述:“——切断病原体吧。”
薄薄的嘴唇吐出残酷意味的讥诮,年轻的约克家族继承人自信地漾起非生物般、美丽锋利的微笑。流转在一双晶润墨眸中的烁烁光彩,一如以银线刺绣左胸的家徽,枝型水晶灯下熠熠生辉——
藤蔓纠葛中带刺的白蔷薇!
“那只骄傲的公孔雀,还真不负‘金雀花’这个华丽的姓氏呢。”
懒洋洋地窝在用锦花条纹包裹好的单人沙发内,眼眸潋滟的黑发少年,嘴角微嘟的孩子气神态,丝毫看不出直属护卫官的身份来。
坐在书桌对面写信的青年,闻言不禁苦笑,“罗拉,你给我小心一点。听说对方可是从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高手,冒冒失失地挑战,到时候是你要吃苦头。”认真端详露出不屑哼笑的少年,青年以中指推了推缀有一截金链的珐琅质单边眼镜,“总之,多亏这张娃娃脸的福,即使是在王后的宴会中闹事,也能找借口说是‘兰开斯特家的小鬼不懂事’。不过比起为王后出头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倾向相信你只是对他单纯看不顺眼。”
“自从约克公爵成为摄政王,他们就越发猖狂。赛尔缇斯你则什么都好,就是性格温顺这一点会成为弊病。”自来卷的蜷卷黑发下,紫霜色眼眸轻眨,伴随吃吃笑声浓密的睫毛也卷卷翘翘地晃动。
没有理会少年话语中的训斥意味,赛尔缇斯只是抬手将羽毛笔蘸了蘸墨水,习惯谨慎的面庞小心翼翼,继续审视刚刚书写完毕的流畅字迹。
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从外侧推开,胖胖的女管家先恭敬地向青年的背影行了个礼,才用眉目五官皱到一起的表情对准少年发难:“罗拉!你还有一点护卫官的样子吗?”一副慵懒贵公子的派头斜戴丝巾横卧沙发。难怪新来的家仆,搞不懂他和少爷谁才是伯爵家的主人。听说前几天少爷身体不好,派他去王后的宴会表示歉意,还得罪了约克家族的继承人。真搞不懂他都在想些什么。
“莱尔妈妈,您特意过来就是为了斥责我吗?”罗拉一脸无辜地抬头,揉了揉快要听出茧子的耳朵。
“有那种工夫我不如去对着波斯来的骆驼唱歌。”好歹还会得到摇晃尾巴的报酬吧。看着少年迅速皱起包子脸,唠叨着‘为什么我在这个家里人气这么低啊’一类的话,莱尔忍不住回击吐槽他,“那是因为你从小到大撒娇装可爱的伎俩,我已经被迫看到免疫的程度了!真想让主人和夫人把你赶出去!”
这当然只是虚张声势的恫吓。
“主人在叫你。快点过去!”
说起这个贵族之家的主人里士满伯爵,虽然并非兰开斯特家族的直系,但他是当今国王同母异父的弟弟。再加上他迎娶了兰开斯特家族的公主,以至于他的儿子赛尔缇斯,成为了代表王族血统——兰开斯特家族,备受期许的未来式领军人物。
“啊、请等一下。”
坐在书柜前的青年飞快把信塞进信皮,低头舔了舔,盖上红蔷薇的家徽印章。双手一撑,连带着座椅一齐转了过来,“顺便帮我送封信吧。”
“可恶!我可不是你的专属信使!痛!”
“痛就对了。”毫不怜惜地拧起罗拉的耳朵,罔顾美少年含泪的注视,女管家径自保持单手叉腰的姿势得意洋洋将他拖向外厅,“要注意对小主人说话的口吻呦,罗拉——”
为了王后舞会上险些升级为流血事件的冲突而备受斥责的,还有另一人。
“现在还不是正式发起冲突的时候,我说过很多次了。爱德华,一个成熟的男人要善于忍耐。”
国家真正的掌权者,与玛格丽特微妙对执、平分秋色的摄政王,约克公爵·理查·金雀花。一位因饱经战役磨砺,而与懒散的国王完全相反,拥有一双凌厉鹰眼以及白金色长发,看起来还极为年轻的男子,正微眯眼睫,教导眼皮低垂双手搭膝,明显没有把他的苦心听入耳内的长子。
被“爱德华”这个俗气的名字刺痛神经,青年习惯性地眼皮微颤,忍耐不住地挤出一丝预兆反击的冰冷笑容,“就是因为惯于忍耐,我们的先人莱昂纳尔,才会被可恶的篡国者——兰开斯特家的窃贼盗取了王位!”
“好了哥哥!你刚刚回来,不用急着表现作为。”惹厌的音调自身后发出,不需回头,拉尔法也知道那是他异母的兄弟瑞伦。有着与父亲相似的白金色卷发,眼珠也是淡到极点的浅灰蓝。那漂亮却洋溢着无道德感的眸色,一向令拉尔法心生反感。
忽略弟弟意有所指的讽刺音色,借由被打断的谈话作为离场的契机,拉尔法以完全无视对方的姿态,挺直背脊,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尽管还是冬季,庭院里的树木在精心修剪下也保持着一片绿意。伦敦的湿气一如既往,难得晴朗的天气,他才不想耗在家里面对精神迟钝的老头和心思险恶的弟弟。
沃里克坐在树下一边看书一边等他。金色直发披散在湖绿色的披肩式斗篷上,几绺修剪整齐的前发,自肩头滑落前胸,顽皮地缠绕住银制纽扣。把视线自书本中拔起,抬起沁绿的眼眸——面容艳丽表情桀骜的拉尔法,就出现在视野的边际。
“在伦敦这个烟雾之都,只有你的眼睛能让我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拉尔法面容不快地说着,向朋友挥了挥手。后者笑着收起了随身携带只有巴掌大小银色装帧的典籍,追上拉尔法习惯性过快的脚步。
“哈,你只是在南部住得太过舒服。只需要两三个月,你就会习惯这里的阴湿。”
“也包括‘爱德华’这个庸俗的名字吗?”拉尔法顶着五味杂陈的表情,轻睨回眸。
“那可是国王陛下所赐的名字啊。我的朋友,你理应感觉尊荣。”
“若是你敢那样叫我,就请小心你的头。”
“哈哈。我不敢。”沃里克轻松地举手投降,脸上洋溢着微笑,“自从在陆战队与你打过一架,我已经放弃了与你为敌的念头。还有如果你在你家住得不高兴,舍下随时欢迎您的大驾。”
“这是入赘的邀请吗?”拉尔法玩笑道,“我并不打算娶你那富可敌国的妹妹。”
沃里克眨眨眼睛,“那么就娶我好了,我会帮你赢得一个国家。”
“你?”一阵夸张的笑声过后,拉尔法怪叫着向前奔出两步,“早在学院时就闻听过伟大的沃里克伯爵好色的美名,千万不要把脑筋动到我的头上。”
“你就是专门会说令我伤心的话呢。”沃里克半真半假地捏起拉尔法秀气的下颌,草绿色的眼眸中传来难以察觉的专注,“早在皇家学院就有我们两个是一对的传闻呦。”
“你的脑袋也像他们一样装了大便吗?”不在意地挥开朋友的手,拉尔法特有的低沉音调,充满了对于无聊贵族子弟的挖苦,“想一想,在国王陛下的宫殿里,也尽是些不知人间疾苦,被丝绸包裹,用香粉粉饰,还戴着假发的一坨屎在走来走去的样子……”
“你这失礼的拟人化打击面太广了。”沃里克抗议,“也包括了我们的父亲、兄弟以及伟大的国王——你的命名者。”
“兰开斯特家那朵自负的红玫瑰又是怎样的人?”停下脚步,拉尔法饶有兴趣地回头。
“哦。”沃里克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毫不在意地笑着回头,“赛尔缇斯?你最大的劲敌?”
“谁会无聊到幻想假想敌。”
拉尔法烦闷地跟在友人身后,两个人一路长驱直入,已逛入喧闹的市集。
“只是总要被迫与他相提并论,所以好奇而已。”
在国外求学期间也好、去探望母亲时也好……兰开斯特家和约克家的争执不管在何处也是炙手可热的新闻,连带着他也成为众目关注的焦点。
“一想到只有我一个人饱受这种待遇,他却在国内娇生惯养,就觉得真是可恶。”拉尔法脸色阴郁,想起了在学院最初的一年里,被呼唤爱德华的耻辱以及“约克家族一旦战胜这个人就是未来的王子哦”的花痴眼光。
在他蒙受这些屈辱的同时,与他并称两大家族未来希望、甚至还有更恶俗的“双色蔷薇”之称的另一人到底都在做什么?
本来,他就是为了认清未来对手的脸,才会接受玛格丽特殿下的舞会邀请。只是没料到对方竟敢比他更傲慢,只派了一个护卫官代参。
“兰开斯特这一代人丁稀薄。伯爵夫人以溺爱著称。据说当初赛尔缇斯也想去法国求学,但遭遇了包括国王在内全部人的反对。这个人又有‘双重身份’,说起来连我都没有怎么见过。”
“伦敦竟然还有在沃里克的魔手下得以保持清白的砖头吗?”
“随便你说。反正你的假期也只到今天为止。”
“这是什么意思?”从朋友意有所指的噙笑中,警觉地嗅到了不妙的气息,拉尔法瞪圆双眼。
沃里克却顾左右言他:“最近伦敦的商业圈很萧条,市井小摊反而变得热闹。虚伪的繁荣不知何时剥落,不尽情享受最后的甘美,恐怕将来会后悔。”
“你真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和我说话都绕圈子!”拉尔法埋怨地投去一瞥,却并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沿大道一直走下去,越过隔离墙,就是玛格丽特的宫殿。距离富人生活的区域虽被隔离,零散市集却看不出有受到萧条困扰。世代经营各种生意,被称为商人中的贵族,或是贵族中的大生意人的沃里克,虽然隐晦地表达了这是并非健康状态的繁嚣,对于生意经一窍不通的拉尔法却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
“一筐苹果就要两枚银币?你以为买苹果的人是安茹家的玛莉吗?”
意料之外的名字攫取了听觉的注意,凝神望去,是衣衫褴褛的水手,在与小贩相争。讨价还价于市井中本是屡见不鲜,借此讽刺王后的奢侈,就难免令人在意。
沃里克苦笑道:“王后殿下的芳名已经可以成为‘太贵了’的形容词呢。”
被大声驳斥的小贩却伶牙俐齿:“你自己碰翻了我的苹果筐,自然要负责赔付。我们伟大的玛莉再奢靡,也知道帮助国王陛下实施应尽的义务。如果你和国王一样患有间歇性的精神病,我也可以大人大量不计较你的失礼,直接去找你的婆娘来代表你!”
“哈哈哈。”
四周的商贩马上发出了群集的哄笑。
“你们这群奸商,利用特种渠道进来的廉价水果,在伦敦低买高卖!你们倚仗着哪一位贵族老爷,根本是与他们一丘之貉的蝗虫!”
“对啊,对啊。最后被欺负的果然还是我们这些小手工业者!”一群闲散游民,马上也加入了唇枪舌剑的战局。
对于群蚁相争的场面,拉尔法嗤之以鼻,挑目望向友人,使坏地贴近过去,在他耳畔轻浮哼笑道:“再吵下去,是不是连沃里克大人的名子,也会听到呢?”
沃里克不满地看他一眼,“不要用那种看好戏的姿态,你也同样属于这个国家。”若是说拉尔法哪里比不上赛尔缇斯,大概就是他的这种不端正之处。
“我哪里敢看他人的好戏。”拉尔法的语调嵌入浓厚的自嘲,“我自己正是伦敦最大的好戏不是吗?”
意味深长地看着拉尔法,沃里克突然微笑,细长的手指绕上拉尔法肩章上的穗带,“小丑的位置由我来做。阳光一样的拉尔法阁下,就暂且看戏好了。”将他推向左侧的人群,沃里克径自走入纷争中心,以身横亘,拦开了闹事男子与苹果商贩。
“你们是开丽普轮船上的水手吧,用故意弄残蔬果再半价买进的方式固然不错,但你们留在本城的家人,却要在那之后为你们的刻意损耗,而在每日被加价的食品中分期买单。物价飞涨一半的原因,都是来自不安的局势。既然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又何必推进这样的不良循环?”
“是沃里克大人……”
四方如水波弥漫响起一片包含敬畏的声音。拉尔法轻蹙眉睫,环视左右,却并没有对友人在民众中的人气,表示任何钦佩或是质疑。对他来说,沃里克就是沃里克,除此之外,不代表任何附加值。而能被如此单纯地看待,就是沃里克喜欢这位朋友的原因。
“大人,您知道现在局势艰难,进货本身就很困难……这群穷水手天天捣蛋的话,我们商人就难做了!”
“所以我和父亲已经在着手开通新的渠道!也包括他们所在的航线。”沃里克不甚在意地用手拍拍小贩的肩,草绿的眼眸流露的亲善,充满使人想要信服的魅惑感。
拉尔法好笑地看着长袖善舞的朋友化解纠纷,冷不防听到有人在身边发出低柔的嗤笑。他不经意地望去,随即蹙起眉头。
身姿纤丽的卷发少年懒洋洋地蹲在地上,正以不雅的姿态双手搭过膝盖。任谁来做这样的姿势,都不会令人感觉愉快。这个人却以自身特有的慵懒,让看似随意的举止,与周边融为一体呈显自然。
他用手捡起一个滚落脚边的苹果,毫不在意地在腿上蹭了蹭,就咔嚓嚓大口啮咬的动作,使拉尔法下意识地嘲弄奚落:“是兰开斯特家的钱财都用于供应孝心以对的尊贵皇室了吗?还是都铎家尽力渲染的低调作风,令他们忘记了喂饱下人?”
少年怔了一下,旋即就着咬住苹果的样子,慢慢抬起头,清亮逼人的眼睛对视上拉尔法的一瞬,唇角漾起不屑的笑容。
一碰到这双眼睛,就像会点燃他的战意。拉尔法不爽地走近过去,故意把左手叉在腰上,居高临下地与他挑衅对视。
“我记得你叫做罗拉。”
“啊。”罗拉笑得揶揄,“你则是约克家的爱德华。”
“……”拉尔法脸色发青,强令语音平和:“我的教母给了我另外的名字,叫做拉尔法。”
罗拉“扑哧”一笑,咬着苹果扬扬单边的眉,“我不是你的教母,所以我还是叫你爱德华。”
拉尔法嘴角抽搐,“那么请你称我为阁下。”
“好吧。”罗拉又咬了一口苹果,干脆颔首,“爱德华阁下。”
“……”真是可恶的家伙,“你似乎对我朋友的处置有所不满。”
“我只是区区一介贵族的护卫官,怎么敢摘指伦敦平民的偶像沃夫先生。”罗拉懒洋洋地起身,抱肩环肩笑眼扬笑,“哪朝哪代都有宗教色彩的人物依靠茁壮的口才备受拥戴。但如果是我,只会把苹果捡起来继续卖。管它有没有磕碰损毁,对于将要出航的水手来说,能够做到必要的粮食补给才是第一要义吧!既然对方铁定买单,想吵想骂就请随便好了。”
“一无所有却又铁齿,兰艾同焚也要顽固不化的政策,果然是兰开斯特家的奥义!”
“哦,那么毫无原则水乳交融,以空中楼阁甜美言词诱哄世人就是约克家族的领章喽。”
这两个人针锋相对,可远比买卖苹果的更引人瞩目。沃里克头痛地制止:“好了,拉尔法!”没想到他会在意赛尔缇斯到了这种程度,连遇到对方的护卫,都会轻易受到挑拨。
“你们两个都注意一下。”沃里克语含警告,“还有你。”转向罗拉,他端起娟秀而充满距离感的笑容,“莫非那个人的所谓低调,就是怂恿属下惹是生非吗?如果不希望给人这样的印象,也请爱惜兰开斯特家的红蔷薇。”
罗拉站起身,嘴角挂着一抹调皮,目光灵活地浅笑揶揄:“在白蔷薇腐朽的冬季,只要求红玫瑰保持姿态,未免强人所难。不过我这种地位低微的小人物,确实没空陪两位高尚的大人闲谈。”说着,根本无视拉尔法地向前走出几步,却又忽地一脸暧昧地回头,骤然把手放在唇边加大音量:“旅馆街是在两条街外的北侧啦!”
这下连沃里克也哭笑不得了,“看来我们是一对的传闻,将要不只于法兰西皇家学院。”
“是这样吗?”拉尔法提眼瞪他。
“奇怪。”沃里克好奇地瞧着他最理解不过的友人,“受到了那样的挑拨,你的态度却出奇镇定。”
“你以为那个小鬼会在我这里占到便宜吗?”拉尔法得意地眯了下隐藏在栗色刘海中的修长凤目,高仰起头的同时挑起嘴角。
“哎?”
指尖一晃,自衣底翻出一封加印书信,栗发美青年露出使坏的笑容,“我偷到的。”
若有所思地转动两手食指间的羽毛笔,赛尔缇斯一边听着母亲的抗议,一边眼角流转瞄到正嘟嘴贴墙鬼鬼祟祟准备溜过大厅的罗拉。
“罗拉!”
“……在。”心虚地转过身,看着面前面容严肃,难以想象其实与自己同龄的青年,罗拉支吾不清地解释:“其实是约克家的那个人先挑衅所以才会……”
“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啊。”赛尔缇斯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舞会上的事,为什么现在还要再讲?“我想说的是,现在有一个好消息。”
“是个糟糕顶透的坏消息。”伯爵夫人在一边不满地插嘴,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可爱的小罗拉。
“好消息?坏消息?”罗拉眨动迟疑的眼眸,一时间不知道该相信哪边。
一派斯文的美青年则轻扯唇角,款款展露一个鼓励意味的笑颜,“王后陛下刚刚派人传信,钦点你参加皇家骑士队。”
“啊哎?”有着天使外形的卷发美少年,大吃一惊地向后倒去,给墙壁留下异常清晰的下滑人形。
“这个算是想要感谢你在舞会上的‘仗义执言’吗?”以手指托住脸颊,疑惑地交替敲打,赛尔缇斯扬了扬细长的眉毛,“或是为了拉拢我,而进行的委婉示好呢。”
默默地念着果然政治斗争被牺牲的通常是小卒、家族纷争被最先推出来的一定是炮灰……委屈脸地眨着睫毛看看左右,小兔样双手交握放在胸口,罗拉用尽最后一丝希望眨着星光眼问:“我可以不去吗?”
“哗——皇宫,还真是雄伟壮丽啊。”
整个人呈倾斜的平行线,以脚跟蹭地的姿态被另一名青年在地上推出一道火线。
“装成乡巴佬的样子,也不能摆脱我们的命运。事到如今,拜托你就不要再给兰开斯特的姓氏丢脸了!”
脚边拎着一个大包来皇宫白色的围墙外围报到的青年,除了不情不愿的罗拉,也包括了赛尔缇斯的表亲,同样不满二十岁的蒲福。
“楚楚可怜的王后陛下每天都要面对狼子野心的摄政王,我们的使命就是以骑士精神守护娇柔可爱的她!”
“这样啊。”
罗拉兴趣缺缺地抓着鼻子,一面瞧着陷入浪漫妄想的贵族子弟。
而就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有身穿前襟短小后摆飘逸的洁白制服,胸前别着蓝色纹章,头戴斜垂的雪白冠冕的骑士,出来迎接他们了。
圆形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两侧是修剪成高度相等的松柏,居高临下骑在马上的青年,眉目细长锋利,一头细密柔顺的金发,随风飘逸。
“我是皇家禁卫队又称皇家骑士团的队长——亚柏。拿好你们的东西,跟上我。”
“这身制服真是难看。”罗拉小声抱怨,冲伙伴露出龇牙咧嘴,“特别是那个就像倒过来的皮靴一样的帽子,和马尾巴根本差不多。”
“你们说什么?”亚柏队长敏锐地转头。
“这家伙太过分了!”罗拉立刻睥睨蒲福,自翻出一截海蓝色剑型袖口的袖筒内颤巍巍地伸出食指,“竟然说伟大的皇家禁卫队的制服过分朴素!团长!我们能原谅这种恶意的诋毁吗?”
“什么?”蒲福垮脸,“明明就是你……”
“没关系。”亚柏队长神情冷淡,“马上就要到春天了,那时就会发下新的制服。听说是鸢尾花般的色彩呢。”
“也就是紫茄子皮色?”嘴角向一侧高高歪斜,罗拉单手按胸,展现了美少年也有再怎么恭维也难称唯美的时刻。
“这真的不是紫茄子皮吗?”
几乎在同一时间,禁卫队活动区专属休息室内,某个被要求试穿新装的青年,正颤抖而严肃地看着崭新上身的制服,以手捂嘴,念叨着一定不要再惹事而尽量克制自己。
“副长!非常适合你哎!”
身侧,一群青年,则争先恐后地发表赞誉之辞。
拉尔法努力咽下哽在喉头的僵硬气流,尽量以不抽搐的表情,充满怀疑地重新审视自我。
“你看这修长却纤细的双腿。”青年A以赞叹口吻蹲下,顺势摸索着拉尔法的双腿线条。
“还有一只手掌就可以覆盖住其大小的脸孔。”青年B伸出五指,欣喜地比测着拉尔法的面部。
“完美的比例以及臂上肌!”青年C陶醉地自身后拥住拉尔法的背部,十足花痴样地磨蹭他的手臂。
“还有这头比亚柏队长的柔腻金发更细更飘逸、洋溢清洁质感的栗色秀发!”青年D享受着发丝穿过指间带来通电般的战栗。
“喔!无不充满着标志皇家骑士队最招牌的……”众美青年大声喝道,犹如教堂唱诗班般地向神吟颂:“禁、欲、气息!”
啪——啪啪啪啪——
绷到极致的神经,就此断裂了。
当亚柏队长没什么表情地说着,以后这就是大家的活动室,而以戴着白手套的手推开房门的刹那……
出现在对未来人生充满期待的蒲福以及百无聊赖预感着暗黑生涯启航的罗拉的面前——就是穿着标准紫茄子皮色制服,一头栗发,正昂首提膝十足女王姿,以皮靴狠狠辗踏他人颜面,同时报以冷笑说着“我这是在展现新任副队长的爱啊”的——拉尔法,又名:爱德华。
正文 第二章 花蕾的含义
微蜷的中指与食指轻松,握于手中的硬币就滴溜溜滑至长桌尽头。被分别推出的两枚硬币在各自的赛道奔驰,很快出现了长短不一的差距。
脸色难看地瞧着,即使是玩硬币也会输给他的对手,拉尔法孩子气地踹了桌子一脚。
“下次我一定要赢!”
神态悠然地走过去,把两枚硬币都放回上装口袋,沃里克俏皮地眨眼回眸,“那么就让我的幸运女神为你,而放假一天好了。”
“谁要你故意让我……哼。”
看到他抑郁不乐的样子,沃里克深感好奇,“皇家骑士队是那么讨厌的地方吗?”他听说都是些眉清目秀的贵族子弟。置身于开满小花的美貌青年中,不是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吗?
“谁像你一样,对万事万物都抱持乐观积极啊!”
提起这件事,拉尔法就满腹牢骚。他才刚刚回国,既没有去沃里克的城堡一起享受猎狐的乐趣,也没来得及陪姐姐去看一场优雅的歌剧。
“难怪瑞伦会讽刺我迫不及待要施展拳脚……”他脸色阴沉地向上一瞪,“你也是一早就得知了我被委任的事吧!”
哼,早知道,他就不在舞会挑衅玛格丽特了。太讽刺了,约克家族的继承人,要去当王后陛下的护花使者,还是那种只有外表漂亮的绣花军团领袖!
“你对骑士队偏见太深。”沃里克一脸神往,“说起来,你见到那个叫亚柏的队长了吗?么。他可是在贵族之间,有着高岭之花的美誉呢。”
“这、这……”看着友人脑后节节盛放的朵朵小花,拉尔法愤怒地将手指寸寸握紧,猛地攥拳敲上桌面,“这真的还是我误会太深吗?”
伟大的、高尚的、有着守护皇家、直属国王与王后,传统而又充满骑士精神的皇家·圣·骑士队——什么时候开始沦落为花瓶般的装饰派名景地了啊?
拉尔法脸色铁青地揪着沃里克刺绣着梅花的衣领,“今天回去,我就要肃清骑士队!彻底改变,这支软弱的、充满脂粉香味、处处都是漏洞、给人以可乘之机的绣花军团。
“……”哑口无言地目送着拉尔法大步流星的背影,扶着喉咙顺气的沃里克讷讷呢喃:“什么嘛,根本已经进入队长的角色了嘛。”
“果然也不在这里。”
罗拉垂头丧气。
即使翻遍所有的口袋,赛尔缇斯请他转交子爵小姐的信件,也不见丝毫踪迹。就像长了翅膀凭空消失,究竟是丢在了什么地方?因为害怕被追问的缘故,他这几天都拖得很晚才回家,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罗拉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已经想到了对策,打开墨水盒拔出蘸水笔。
“虽然无论是剑术、长相、身高,还是格斗技,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一样赢过赛尔缇斯,但至少在有文采以及擅于长篇大论这点上……”罗拉自信地挺起胸膛,眼中霍然放出星星的光芒,“我一定比他强!”
来吧!赫尔莲娜子爵小姐,让我用火热的笔调代替赛尔缇斯征服你!一桩难题就此解决,HOHOHOHO,我真是聪明可爱又伶俐。
就在罗拉自鸣得意的同时,拉尔法副长的肃清行动,也在骑士队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你是男人对吧?是男人对吧?你擦的什么香水啊?”
“那是因为我的更衣柜紧邻副长你的缘故啊。(委屈)一不小心就沾染了你那天然的柑橘系幽香。”
“什么柑橘、幽香!过分的修辞就是一种累赘,从今以后要明令禁止!还有B!”
“谁是B啊?”路过的骑士队成员二,闻言惨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华美的制服已经在转瞬之间就被贴上了B的字样。
“把项链、手镯、戒指、别针、耳环,都给我摘下来。就算你有自己的形象设计理念,也要顾及其他队员的人身安全。你这样很容易在练习时划伤别人啊。”
“那为什么我还可以光秃秃地戴着佩剑呢……”
“(恼羞成怒)军人的奥义就是服从!还有那边那个刚进来的……”
“等、等一下。那个是……”A+B,慌忙制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拉尔法气势万千地拍上那个人的肩膀,“你身上戴了什么交出来!竟敢闪亮亮的。这里可不是皇家舞会哦!”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有着闪亮金发的亚柏队长冷淡地说着,转过那张低调的脸。
“……”
五分钟后,罗拉从准备室出来,看到的就是在墙角处罚站的副队长阁下那楚楚可怜的容姿。
“那么好笑吗?”
晚餐时,不止一次从“前护卫官”的脸上,看到了微笑扩散的迹象。赛尔缇斯微笑问着,又添了一碗奶油蘑菇浓汤。
“因为啊,好像和传说中的不太一样呢。”罗拉吃吃笑着,添油加醋地作了一番描述。
“看你这样关注他,我可是会寂寞的啊。”
“哎?”正用手背擦嘴的罗拉愣了一下。
“约克公爵在这种时候让自己的继承人加入骑士队。”但是赛尔缇斯已经擅自改变了话题,抚蹭着下颌若有所思,“虽然骑士队本身,就有不少贵族子弟,但大多是空有贵名号既无领地又囊中羞涩的类型。”
“啊咧,说起来,亚柏队长就是这型吧。”罗拉没心没肺地拍掌。
“所以,像摄政王家的子弟,完全没有理由加入这种低微的职位才对,不过那也只是指在通常的情况下。”赛尔缇斯皱了皱眉,即使不需要把话说完,罗拉也明白他的意思。
骑士队的职位虽低,却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且大部分时间,都在守护代替国王执政的玛格丽特。举国皆知,摄政王约克公爵与王后玛格丽特关系紧张。把自己的长子,送去骑士队,如此刻意的做法,不啻于在近处安插下一枚钉子。
对于此种冠冕堂皇的行为,玛格丽特也不便制止,马上找了借口,安排自己这边的人进入骑士队监视,已经是最迅捷的应对。
“就算无法反抗陛下做出的决定,可是让你去做监视人也好,随机应变的什么人也好,我都并不高兴。”
凝视着因为时间太晚,长桌的尽头,只分别坐着彼此二人中的另外一人——有着黑色卷发和清亮眼神的前护卫官。赛尔缇斯抬起睫毛,毫不掩饰地射来了抱歉的视线。
“搞什么啊。这样太严肃了啦。”不自在地笑了笑,罗拉吐槽他,“所以才在等我吃饭啊。你这样,会害我被莱尔妈妈骂。就算是乳兄弟,也要注意身份呢。”
“大概是不习惯的缘故吧。毕竟不管是念书的时候,还是任何时候,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弯起狭长如狐的眉眼,赛尔缇斯双手交织撑在颌下,用饶有趣味的语调再次变更对话:“不如说说你见到的那位爱德华?”
“在骑士队敢这样叫会被他抛白手套哦。”想到说不定什么时候,赛尔缇斯会和拉尔法碰面,罗拉决定事先警告他。
“他是个难以理解的家伙。应该很有心计,却又觉得单纯。”罗拉托起脸颊,“约克家的人一贯是傲慢但有实力。他应该……也是这样吧,但是又有点太过暴躁呢……怎么看,也不适合做秘密的任务吧。”为什么回到家,还要思考那个人的事啊?真是的。罗拉碎碎念着,一面用双手把面包掰碎洒进汤里,因此错过了赛尔缇斯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听起来,你不讨厌这个人的样子啊……”
“因为是路人甲啊。”罗拉不在意地拿起胡椒盐,“会对只见过几次面的人,产生厌恶与喜好,才奇怪哩。”
“这样啊……”赛尔缇斯没再说什么,开始默默喝汤。
直至饭后,举起烛台迈上铺以红色丝毯的二楼地板,火光映照中,金发偏红的青年,才突然想起一般地问道:“上次的信,是当面交给了子爵小姐吧。”
“当然啦。”罗拉因无比心虚而瞪得更圆更大的瞳孔,棋子般乌黑圆澈,还带着一点仿如婴儿的钢印蓝。嘴里唠叨着“是你的情书嘛”,一边快速穿过赛尔缇斯的身侧,支吾不清地喊着“好困先去睡了哦”。
“情书啊。”
不知为何,颊边浮起一抹苦笑。手举烛台的青年身影,嵌入身后巨大的装饰画像。宁静的眼神穿透灯光,仿佛置身事外地凝视足下,被摇动的烛火一晃拖长,旋即与壁柜纷落重叠的暗影。
而溜进卧房的罗拉,则因蒙混过关而吁出一口长气地拍了拍胸。
“啊,好痛。”
猝不及防眉宇闪过痛楚的神情,他手忙脚乱地扯开衣扣,低头瞪视缠裹着白布的胸部,一边抓头一边懊恼地唠叨:“什么嘛……好像又长大了啊。”
“年轻的小姐,这里可不是您应该闲逛的地方。”
蒲福心不在焉地说着,一边思考自己的悲惨人生。回想起来……他完全是被父亲骗了,说什么皇家骑士队充满神圣光辉的荣耀。结果不但偶尔会扮演卫兵般的戏份,还那么倒霉,摊上一个神经质的副长。现在就连,引领迷路的小羊羔,也要变成他的职责了吗?
面前的少女,穿着系满蕾丝边的水蓝色长裙,巨乳透过勒紧的胸衣,波涛起伏。娇小一如洋娃娃的脸上,戴着系有夸张蝴蝶结的装饰。唯一的优点就是不好色的蒲福,兴趣缺缺地想着,这种风格,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还真是既清纯又邪恶啊。
“我是来找罗拉的。我听说他在这里工作。”少女漾出彬彬有礼的笑容,并没有因为他的冷淡而显露退缩。
“哎……还真是什么人找什么人啊。”蒲福脱口而出,“不过,即使你是罗拉的女朋友,我也不会放你进去。请等一等,我去叫他出来好了。”
迫于近来动辄大动干戈的副长的淫威,蒲福提醒自己,得更加谨言慎行。而对于拉尔法被投拆过分暴虐的爱的关护,大感头痛的,也包括队长亚柏。
在专门独立的队长休息室内。
正襟危坐的亚柏双手扶膝,间中,歪头看一眼另一张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副手。
“矫枉过正,意即是指:纠正偏失错误,超过了应有的限度。”
“嗯……”拉尔法睡得迷迷糊糊的,撑着眼皮听正队长训话。
见他态度良好,亚柏口吻放平:“也许对于在陆军前线待过的你而言,骑士队是个过于松散的地方。”
“嗯……”
“但他们也是经过了一番努力的。”
“嗯……”
“大家大都是贵族出身,没有经历过太大的辛苦,想让他们在一朝一夕洗尽铅华是不可能的。”亚柏暗想,我当初,费了多大一番苦心,才把他们培养成今天的他们啊。你怎么能一上来,就轻率地将他们全都否定?重点是——你怎么能将我政策下的子民、我的政绩全都否定!
“嗯……”
“仅从外表对他人下判断是比轻浮更浮浅的做法。”注意到自己言辞过激,亚柏立刻又把口吻放得更平了一点,自我强调:“我现在心情很平静。不想嗦嗦的多说些什么。总之,希望你能看到大家的进步,多少给予他们一些正面激励。我看得出来……”忽然冷笑了一下,又马上端出了肃穆的正色,“大家,还是很喜欢你的!”
啊,要承认这点,胸口是多么的痛苦啊……但是他承认了!他战胜了第一人气队长的虚荣心!他!打败了心中的魔鬼!
“春天就要来了,鸢尾花也要开放了,我们也要换新制服了。在这种春暖花开的时候,骑士队,也要像一个家庭一样,充满和谐以及相互关爱的闪光……”
“……”拉尔法已经完全睡着了。
而门缝外的另一个人则在不经意偷听中,体会到了深深的感动。罗拉单手握拳,眼眸中热情大炽。
“亚柏队长真是个高手啊!”以不断重复的噪音来折磨人的手段是多么高雅而不见血光啊。
而被“我们也要换制服了”这句话微妙地刺激到,拉尔法于睡梦中忽然不寒而栗地恢复了清醒。
这时位于另一边的门外,传来清脆的一声:“报告!”
亚柏一脸严肃地抬头,把手放在唇边咳了咳,“进来。”
英挺、潇洒、帅气地拉开门扉,蒲福闪身而入。
亚柏满心感动地想:多可爱的孩子啊。
拉尔法起床气严重一脸杀气地瞪去,“什么事。”
蒲福中气十足:“罗拉有访客,是子爵家的赫尔莲娜小姐。也许有什么要事,但看起来不像!请问,我可以通知他吗?”
我靠!亚柏在心中愕然抽搐。这就是一个被矫枉过正的十三典型。你就不会偷偷去叫吗?
尽管内心活动激烈,但脸上依旧冷淡严肃,亚柏保持着传说中低调美青年应有的矜持,若有所思地望向拉尔法。
拉尔法一声嗤笑,完全清醒了过来,“竟然追到了这里……”他内心盘算,重点是,这是一个摆脱他继续听亚柏长篇大论的绝妙逃脱点。
“我出去看看!”
迫不及待地甩下这句话,一手拎着蒲福的衣领,拉尔法迅速逃出了休息室。
路上,拉尔法问:“蒲福。”
“什么事?”蒲福很紧张。他想,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虽然有着不同的政治见解,但我们可都是大英帝国的子民啊,千万不要对我下黑手……
“你是真的尊敬亚柏队长吗?”拉尔法有点趑趄。
“当然!”虽然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先回答再说。
“发自肺腑的?”
“完全真实的。”
“……”不知为何,副长大人,露出了只能用微妙形容的神色,眼神很漂浮,“没……什么……你,好样的。”
哗——爹地!我被本国第一高干子弟夸奖了!蒲福充满了兴奋的闪光。而因为完全听到了休息室内的交谈,而暗自不安偷偷跟上来的罗拉,则只能躲在小树丛后鄙视蒲福:他是在奚落你耶。
久候多时的子爵小姐,意外见到了传说中约克公爵的长子,屈就于皇家骑士队的副队长拉尔法阁下。
“怎么是您?”
“很意外吗?”拉尔法任由嘲讽爬上嘴角,“我必须提醒您,尊贵的小姐。虽然皇家骑士队暂时还没有禁止谈恋爱这一条。但骑士队的纲领,是全身心守护玛格丽特陛下。太过堂而皇之的高调恋情,会给我们带来困扰。有事请直接找你高贵的情人,何必扯上我的手下,给他人造成那种误解。”
“恋情?”眉峰一皱,赫尔莲娜的小脸上带出浅不可察的蔑视。
“对啊。”拉尔法不怀好意地抱臂笑道,“你真正的情人应该是那位被称为睿智与礼仪化身的赛尔缇斯阁下吧。”
“你怎么会知道的?”
罗拉脸色一变,沉不住气地现身。赛尔缇斯和子爵小姐间的交往,根本是秘密呢。普通人看到子爵小姐来找他,应该会像蒲福一样,误以为是他们之间有交往才对。为什么拉尔法一上来就排除了这样的可能?
眼中一闪而过恍悟的火花,罗拉不可置信地伸出食指,“你你你……卑鄙小人!”一定是他拿走了自己丢失的信件。
拉尔法脸色一沉,“竟敢称呼约克家的人为卑鄙小人。”
“口口声声用家族名号做先锋,还敢瞧不起别人。”罗拉刻意冷笑,“其实你才是没有家族掩护就什么都做不到的人吧。”
这样的指责过于锋利,令拉尔法脸色瞬间全变。那封信的内容,他根本就没有看。他才不屑做拆阅他人信件那种事。拿走一封无伤大雅的情书,也只是为了教训兰开斯特家言辞锋利的小鬼,让他受到一点教训。至于情信这种事,他也只是随口猜测。不然赛尔缇斯还有什么其他理由,会写信给娇弱天真的子爵小姐吗?
“我警告你!罗拉!你是在侮辱我的人格。”
“你还有人格!哗!”罗拉惊愕。完全忘记了子爵小姐还站在对面,也忘了这样吵下去,自己伪造信件的事,也会被小姐察觉。不过既然会来找他,说不定已经察觉了吧。但是比起惶恐被赛尔缇斯发觉伪造信件的事,眼前最让人愤怒的,还是这个身材矮小却性格傲慢、花容月貌又气质嚣张,不可一世的副队长阁下啊。
脑内飞快检索既不失格调又能诋毁对方的言词,想起几天来的担惊受怕以及不敢正眼看赛尔缇斯的心虚,罗拉气急败坏而又急火攻心,却苦于伯爵夫人自幼家教有方,让他一时间想不出应该怎么来骂。
而既混过法兰西皇家学院,也参加过短期的陆军前线。不管是肉体上征服他人的技巧,还是稳准狠戳中别人的痛处,没有拉尔法阁下不会做的事呦。
“我来猜猜看!”他抢先于罗拉颤抖着嘴皮说出话前呛声,“你会这么生气,是因为青梅竹马的主人,被拥有正当身份的小姐抢走的缘故吧。”
罗拉嘴皮颤抖,“我为什么要……”
“说起来这种事真的很常见呢!”拉尔法完全不给他辩驳的机会,以超大的音量硬是盖过罗拉的发言,“只是没想到就在我们骑士队里也有!”拉尔法把手高举过罗拉的头顶,撑在墙壁,很乐地俯看着他,一副啧啧有声的恶劣嘴脸。
“你这个矮子!”罗拉终于盛怒爆发口不择言。
“什么?!”从脸色的青蓝紫程度来看,不远处的蒲福推断,副长大人也终于真的暴怒了。
“你明明比我还更矮,凭什么骂我我我矮?”就只在这一件事上会口吃,拉尔法深切体会到了痛处被踩到的愤怒。
用手狠狠捏起罗拉秀气的下颌,“你看你这张可爱的脸。”又轻浮地扯扯罗拉的耳朵,“这么圆润的小耳朵。”更具威胁性用双手按在他肩膀把他重重往墙上推压,“还有这个娇、小、玲、珑的身体!你哪一点像个男人啊?”
“放开我!”罗拉满脸通红地准备破口大骂,“唔唔唔唔……”但是却接着就惨遭了对方嘴唇的无情封杀。
双目暴突地隔着拉尔法的肩膀看到了子爵小姐充满惊悸的脸,罗拉摇摆着身体两侧的手尽力挥动。想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不是你听到的这样,也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更不像是你想象的那样!这完全是外国回来的陆军痞子在耍流氓啊。
但……绝望地察觉……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啊啊啊啊啊……小姐,你不要走啊——
拉尔法在察觉身下的人死心般地停止了挣扎想着恶作剧就此结束吧的时候,却忽然体味到了嘴唇间传来的甘美。
湿润润的嘴唇啃咬起来像新鲜的粉红橘瓣一样充满柔韧质感,令人好想咬破直至喷洒汁水。肆意蹂躏那嘴唇直到心满意足,准备放开他的同时,听到了自罗拉处传来的紊乱呼吸以及心跳。得意地眯起猫一样圆澈的瞳孔,反掌去按对方胸口,只是想要确认那个节奏加快的心跳并且施以更加盛大的嘲笑……然而……
“混蛋!”
一个巴掌猛烈地扇在副长阁下的脸上,揪紧衣襟的罗拉满脸通红逃之夭夭。而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拉尔法则呆滞地瞧着触感怪异的手掌,久久不能抬头。
正文 第三章 纯真的爱
“罗拉呢?”
亚柏队长一早点名时,就发觉少了某个圆滚滚又精力充沛的生物。
蒲福颤抖地眨着浓密的睫毛,心惊胆战地看着一脸严肃双脚分开背手站在亚柏身后的副长。
“报、报告……罗拉身体不好,请假一天!”
因被夺去了嘴唇而遭受毁灭性打击这种话,蒲福即使从头到尾目击了全部作案过程,也完全不敢说出来啊。
花容月貌的副队长阁下,其实是披着美丽外皮的猎豹、带刺的蔷薇,真实的色魔啊啊啊啊——那自己长得这么清秀喜人会不会成为继罗拉之后的下一个猎物呢……青年蒲福的心里,充满了不必要的忧虑以及杞人忧天的胆战。
而在兰开斯特家则充斥着“笨蛋也会感冒呢”的惊悸气氛之间,赛尔缇斯轻手轻脚地拉开罗拉的房门。饰有垂苏的水晶台灯畔,圆滚滚的被子团不时蠕动。
穿着白色衬衣黑色直裤的高大美青年,担心地弯下腰身,想要摸摸罗拉的头,却被恼怒地说着“没有事”,又嗫嚅地说着“对不起啦”地拒绝掉。
赛尔缇斯摇摇头,在离去前关好房门,又再拉开一线探头体贴道:“事情大概的经过,我已经听子爵小姐说过了。请好好休养……”
啊啊啊啊——被子团里的毛毛虫瞬间毛发炸立,果然丢脸的事总是传播得比闪电还要快咧。
而两个小时之后,拉尔法也在骑士队日常活动的区域,得到了有人希望见他的声明。
沿着高度只及小腿,修葺整齐的灌木丛笔直走去,饰以天使像的喷泉旁,白色花朵围绕成弧形的弯脚长椅上,正坐着一位优雅的青年。见到拉尔法的身影,青年起身回头。
他穿着淡蓝色立领夹层礼服,于第四颗红铜钮扣处,向左右两侧垂摆而下及至大腿。白色蕾丝花边重重叠叠地装点着领口搭配着素淡的花纹。一头金到在日光下发出微红色泽的长发,用大方的蓝花边白手帕整齐地束在颈后。沿着眉骨缓缓扬起的眉毛下,是深邃美丽的眼眸。
心里浮起微妙的直觉,就像遇到了一生一世的对手。
“兰开斯特的希望?”故意用了轻描淡写的口气,拉尔法半仰着头,脚步微妙地向后挪出一段距离。
青年很有气质地微微一笑,“叫我赛尔缇斯就好。”父亲是国王同母异父的兄弟,而母亲则是兰开斯特的族人,虽然也有着都铎家的血统,结果他一向也被视为兰开斯特家继承人般的存在。
拉尔法轻浮地歪头吹了声口哨,以微妙嘟嘴的样子,侧头打量着赛尔缇斯。白色骑士装半搭在肩头,配着垂及鼻翼的浅栗色秀发,撩动间也带出漫不经心的不羁。
“特意找我有什么事吗。”眯起正对阳光的凤眼,拉尔法明知故问,“想要拿回属于你的情书?品位还真不是一般的差呢。”他阴阳怪调地将语尾扬起,“或者娇柔可人的子爵小姐,就是伦敦贵族间流行的品位。”
对他非善意的挑衅完全无视,赛尔缇斯只是大方承认:“可能吧。”他说,“但是,难道陆军前线流行的品位,就是调戏纯真可爱的孩子吗?”
嘟着嘴巴的美青年,上下打量着赛尔缇斯。眼波斜横一副怎么看都很痞的模样,却又偏偏眼神坚定澈明,令人难以估算。
单边眼镜后飞眉微微蹙起的时候,猫样眼神的美人,终于对他咧嘴一笑,发表一番思索后的揶揄:“自己的宠物被盖上属于他人标签的滋味如何。”
性格真是恶劣呢。赛尔缇斯发出轻微的叹息:“罗拉并非什么宠物。我们吃同一个乳娘的奶长大,就是乳兄弟。作为未来的家长,我有义务保护我的家人。”透过镜片,射出斯文外表下骤然变凉的眼神,“不管在国外过着怎样的生活,这里是伦敦,请您遵守这里的规则。”说完,伸出中指推了推眼镜,仿佛拉尔法的存在是不洁之物,完全没有再看他一眼地转身走掉了。
被留在原地的拉尔法一阵愕然之后,骤然反应过来地甩下背在肩上的外套,往一旁的花坛狠狠踢了一脚。
什、什么嘛?混蛋!一脸装腔作势的家伙!竟然一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这让拉尔法的自尊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就算嘴上说得满不在意,心中也一直耿耿于怀,视赛尔缇斯的存在为自己今后人生的对手。
被厌恶也好,挑衅也好,嘲讽都可以啊……总好过这样完全无视。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意对方的心情,令拉尔法骤然陷入了微妙的情境。
兰开斯特与约克家不是敌人吗?我和你,不是双方直系的继承者吗?连同两个家族的希望、愤怒、利益、纷争,全部继承,以应有的姿态正视彼此,才更加堂堂正正。
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算什么呢?宛如单恋般的一头热。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
天空适时洒落那么零星丁点的雨丝,也仿佛是在诉说阴云下主人公的不幸。白色袖口内的拳头紧握,年轻的约克家族继承人,下了一个很不见天日……既没品,又庸俗,简直爽雷、爽雷的决心。
“什、什么家长的职责啦,乳兄弟啦……嗤!借口!”拉尔法一脸不屑,竟敢把一个微不足道的护卫官,看得比自己这个敌人还重要。更不要说那个护卫官……那个护卫官……拉尔法眼神怪异地再次瞧向自己不觉微掬的手心。
应该、好像、大概、差不多可以推断……
她其实是个女人吧。
虽然搞不懂兰开斯特家在搞什么把戏,难道他们真的缺人到了要用女扮男装的手段也要派人进驻皇家骑士队吗?不过仔细想想……禁卫队里也没有这种规定,更主要的是根本没想过还有这种事……虽然这也算一个机会,但拉尔法并没打算用揭发捡举这么没品的手段去打击对方。哼哼,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一瞬间露出险恶的笑容,美青年暗中下了一个其实更没品的决定。
能让自己的天之对手赛尔缇斯维护到这种程度,而且扮成男装也要带在身边当护卫官,说明那两个人一定有隐而不宣的奸情!
那么,把那个女人抢走的话,一定能看到一脸清高贵气的赛尔缇斯向自己认输哭泣的样子。哈哈哈,真是想想都觉得好爽!
就在拉尔法的心发生微妙改变之时,罗拉也终于不得不来骑士队报到了。
视线交接之际,湛黑的眼睛狠狠瞪去,却只是得到了略带茫然而又下意识提起嘴角的V字脸笑容回应。
罗拉心里又奇怪,又困惑。想着那个家伙吃错什么药了么,也许又在暗中计算着什么诡计也不一定。
“罗、罗拉。”
身着白色短款骑士上装的副长,已经略带口吃地喊出她的名字。
“什么事?我警告你变态不要随便靠近我哦。”罗拉猛然在胸前划下切线的动作,表示你我应泾渭分明。
“其实……”咳了咳,拉尔法表情极其不自然地回应,“那件事,是一个误会。”
“误会?”
清亮的眼底写满了质疑。
没关系!拉尔法在内心鼓励自己!泡妞这件事,只要有恒心与毅力,就会终有一天感动你。
“我呢……”抓耳挠腮,“刚回伦敦不久。”抓耳挠腮,“很多风土人情都不太习惯。”抓耳挠腮,“在国外住太久,语言方面也……”
“那么在国外是可以随便亲吻人家的嘴唇吗?”罗拉满眼怀疑。
“啊。是啊!”拉尔法迟了一拍地僵硬点头,随即大声肯定对方的见解。
泡妞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就是不管对方说什么,都顺着对方的意志,让对方产生“啊——这个人和我是一国的耶”的念头,就自然会有亲近的想法。
“嘴唇是很重要的呢。”拉尔法拼命点头,紧跟在不时怀疑地回头看他一眼的罗拉身后亦步亦趋地行走。
骑士队诸人则在他们身后报以小兔子般的迷茫眼神。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好似高岭之花却又邪恶强大的副长,会对罗拉变得那么低声下气啊?
适逢亚柏队长,以竖起尾指的姿态优雅地抿了口红茶,望着绿草新新的草坪感慨:“啊,春天来了——”
于是,队员们恍然大悟,“哦,是春天来了。”
再于是,紫茄子皮色的制服,还会远吗?
赢取他人的感情,也是一种激烈的战役。
或许在帷幕之后,约克公爵和玛格丽特的明争暗斗,正随着国王的大病初愈而越发升级。但本该为家族之事出力的拉尔法,却一脚跌进了另外的游戏。
“是谁随随便便在皇宫的墙上涂鸦?”
“报告副长!是罗拉干的!”
“呃……画得、很、很不错呢,但是最好再多加一点绿色的颜料……”
看着副长骤然口吃起来的脸,骑士队的成员们意外发觉……鬼副长变得可爱了呢。
“你知不知道……”罗拉看着距离自己只有三步之遥的青年,用食指点住了困扰的额角,“人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很重要。”
“这样会令你困扰吗?”拉尔法无辜地瞪大眼眸。
罗拉既莫名又愕然。她只是请了一天假没有来骑士队,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世界仿佛发生了异变。嚣张可恶的贵族痞子、变成了亦步亦趋的小猫……
啊呀啊呀,忍不住抱住发寒的臂膀,又忍不住偷偷地回头,向上斜瞟。难道……他察觉到了……不会吧。不是她自夸,她以这副扮相活了十九年之久,从来没有被人怀疑过。而悲哀的是,其实她也从未曾刻意隐瞒过……
被那个亮晶晶的黑珍珠一样闪耀的眼珠盯住,拉尔法暗自心虚。对方丝毫没有掩饰对他的怀疑。被那么纯澈的眼神注视,变成了自己真的打算做坏事一样呢。好奇怪,那家伙不是毒舌的小鬼吗?拉尔法迷惑地看着对方,那个娇小的肩膀包裹在披风里,就连自己并不宽大的手臂也可以轻松拢住的样子呢。
而在罗拉这一边,却苦不堪言。就像招惹到了什么监视狂一样啊。在当班的时候被盯着看就算了,为什么回家的路上他也要跟着自己啊?
“喂!”罗拉忍无可忍地驻足,在挂着气灯的街角转身,“你们家不是往这一边走吧。”
“我是担心伦敦有暗巷之狼。”一脸禁欲样的副长,堂而皇之地搬出正大光明的借口,“这是为了保护你啊!我亲爱的罗拉。”
罗拉脚步一颤,险些跌了个跟头。
擅自添加所有格就算了……所谓的暗巷之狼……
“如果真的有的话,也会挑你下手吧。”罗拉怃然说出,被迫凝视拉尔法那继承自帝国第一美女的绮丽容貌。不管怎么看,副长阁下都更为美貌。
“我的事不用你管。”摆出嘟着嘴有点孩子气的表情,这样愤愤回答了。
罗拉深深地觉得……自己之前竟然还把这个人,当成未来的对手,简直是对兰开斯特的侮辱。默默地转身,想着当成没有看到他就好,自顾自地走路。于是,隔着一段距离,拉尔法也仿佛只是悠然散步地跟随。
就这么拉锯战一般地进行了一个星期。
“罗拉,你瘦了呢。”
清晨,赛尔缇斯率先发觉了青梅竹马的变化。
“是精神方面消耗太大呢。”罗拉呆滞地语毕,往嘴里塞入最后一片面包。
而另一方面……
“你什么时候才会有假,和我去城堡猎狐呢?这样下去,冬天已经结束了。”
回应沃里克微笑的邀请,是拉尔法兴味盎然的表情,“我有另外的游戏要做。”
“哦,是怎样的。我可以参加吗?”沃里克跃跃欲试。
“不行——”有点坏坏的笑脸拖了个长音,眨了眨栖息着点点金青的眼睛,“要暂时保密呢。”
对比闲散人等只用操心感情游戏,亚柏队长,却深深蹙眉,陷入了难题。
“是这样的。皇后陛下,打算带领几位大臣,当然还有国王,去城外的农庄……”
骑士队全体吸了口冷气,“这算是亲民的行为?”
“你们要注意口吻。”亚柏一脸严肃地指出,“我们的奥义是服从与守护。对于揣测陛下心理的行为,不符合骑士章领。”旋即,亚柏一扯衣袍,帅气地走进队长休息室……一拳打上门框。
待在外面的众人,眼巴巴地见到休息室的墙角出现了熟悉的龟裂纹,也只能摇头感慨诸如“双重人格真是辛苦呢”之类的感想。
“什么?亚柏队长花粉过敏?”
额角的黑线一条条摞下,罗拉觉得,好好一个骑士队,怎么搞得全是残花败柳的狼狈样子啊?难道就没有一个肉体和精神都一样强悍的统领者带领诸人冲锋陷阵吗!
“那个人就是你啊。咳咳。”精神意外地萎靡不振,亚柏单手捂嘴,另一手拍打着罗拉的肩,“拜托了,和副长去先期巡察的任务,由你代我去吧。咳咳。”
“还要和那个人啊!”罗拉一声怪叫,“拜托队长,难道没有其他更有经验的前辈,可以担此重任吗?”
“他们还要安排路线等等,有其他各种工作。去当地察看是否安全,是最不需要特殊经验的职责呢……”重点是,除了罗拉还有谁可以和被偷偷贴了“鬼副长”这种标签的拉尔法对等相处呢。亚柏队长,也是有着一番苦心呢。
目送罗拉脚步踉跄地离去,善良的蒲福生起了舍生取义的慈悲心,“队长,其实我愿意代替罗拉啊。”
“你是笨蛋吗?”亚柏队长冷淡美丽的脸凑到近前,“难道你没有察觉,拉尔法在努力地传达他的橄榄枝吗?”
“唉?这么说那些看起来像变态的行为……”
“是为了友情而做出的努力啊!”亚柏倏然转身,寂寞地把脸贴近单手扶持的墙壁,“我就知道,这样的心情只有敏感的我能够理解。哼,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会偶尔突发性地丧失记忆,说出来,你一定不相信。”他痛苦地以手支额,缭乱一头金晃晃的长发,“在我的身体里,好像住着另一个我……”
“……”
“因为这样的缘故。明明就很低调又温柔的我,总是在不经意间做出惹人误解的行为……”亚柏愕然地看着自己张开的双手,“为什么大家总是很害怕我的样子呢?所以拉尔法也一定是这样……”
“……”
“你想想,蒲福,出生在公爵那样的家庭,拉尔法他一定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辛苦。”亚柏捏颌沉吟,“也许外表光鲜的家族,其实却连干酪也吃不起……还会让小小的他,一边哭一边在灯下绣花贴补家用……”
“……”原来队长你小时候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啊。眼泪不自觉溢出眼框,蒲福被感动了。
“所以我们应该理解他,帮助他,让内心别扭到只能用扭曲的表现形式,来传达真实想法的可怜小拉尔法,在骑士队,交到真正的朋友!”亚柏微笑着,脸上露出神圣的光辉。
“队长!”蒲福被深深地感动了。
而对这样的幕后插曲一无所知,拉尔法在完全没有领悟到亚柏良苦用心的前提下,径自当作是单纯的幸运,而与罗拉一起踏上了巡察之旅。
“这边的土地应该是属于沃里克的领地吧。”拉尔法骑在马上,左顾右盼。
“也许吧。”被迫起了一大早的罗拉,一脸困倦,在马上不断顿首。
“沃里克家的城堡也很有名,本来我是打算去那边休假的。”
“哦哦。”
“……你这样的口吻,真失礼啊。”
“对于随便就夺走别人嘴唇的家伙说什么,也不能算是失礼吧。”
“你还没有忘记啊。”不知为何,拉尔法反而有点高兴。
“我是很想忘啦。”罗拉用手在嘴唇边比划着,“但是这边好像烙印下了那种缠绕的强烈厌恶感……”
“说什么厌恶啊。真失礼!”他在皇家学院时,有多少人疯狂地讨好他,以和他说过一句话而荣呢。心里愤愤不平,对于兰开斯特家的一对主仆,全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回事感到了义愤填膺。
出了伦敦,眼前是一片青色原野。新绿的草叶舒展的样子,令人心也开阔了起来。骑在马上,在郊外默默注视远方的地平线。两个人突然失去了语言,只是各怀心思地看着。
说是探查地形,其实也没什么好探查的。毕竟王后又不会去荒郊野地,在普通小镇驻留的话,只要是在沃里克的领地内,身为领主也会事先打点好一切吧。
只是事先找到突发情况时可以退走的路线以及泛泛地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员,也就算是结束了一天的任务。
两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
“衣服湿搭搭的很讨厌。”罗拉无心地说着。
“那么穿我的呢。”旁边的人傻笑了起来。
“你是傻瓜吗?”罗拉失笑,“你的也同样湿掉了吧。”
那个笑颜在听到讽刺之后并没有褪却的意图,依旧向外渗发着甜甜的气息,明朗地注视着自己。
搞什么啊,罗拉有点恍惚。觉得最开始的第一印象,都被这样的笑颜冲淡了似的……就像突然忘记了,令自己觉得无聊又讨厌的约克家继承人到底是怎样的一张嘴脸。
在王后的宴会上傲慢冰冷的青年和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青年,在脑内混杂了起来,变成了什么崭新的样子。
明明应该觉得他流气又讨厌,一旦注视那张凛冽美丽的脸,又没办法真的讨厌。
“罗拉。”
毫无准备,被这样叫了。
“哎?”
下着蒙蒙细雨的伦敦近郊,栗色的头发被水汽打湿,有细长的几绺帖覆上细白的颈项,乌嗔嗔的眼眸也像笼上蒙蒙水气,抿唇略带狡黠的笑颜,仿若天真。
伏在马背上的人,身体微微前倾,只露出一双凛冽又无法看透的眼睛,像危险的生物一样,弥漫在唇边的笑意加深成为略带撒娇的弧弯,“忘记那些不愉快吧。”咒语一样的声音,也像雨丝掉落地面的积水,漾起涟漪的圈圈,“然后,就和我做朋友吧。”
向上看来的眼睛天真平善,伏在马背上抱着洁白的马头悄悄笑着的青年,眼角洋溢出的笑纹,令人没有办法说出“你很讨厌”。
“朋友啊……”
下意识重复在口唇间的名词,随着舌尖抵上口腔的呢喃,变得莫名危险。
正文 第四章 等待爱情盛开
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开始在意那个人。
起初,只是因为发觉被他在意了。
于是原本就像碍脚的石块,虽然有点讨厌,但并不会放在心上的存在,变成了不能够忽视的对象。
越是想把吹进眼中的砂粒揉出,越是会让眼睛产生强烈不适。来不及、搞不清状况之时,就陷入了被动的格局。
“然后就和我成为朋友吧。”
这样说着的拉尔法,把嵌入话语中的意志,转为行动,充分体现了出来。
吃饭的时候……
“副长大人,你要坐在这里吗?”
骑士队的诸位,慌慌张张地腾着位子。
“不必了。”坚持穿着旧制服,只在领章处别了个紫色证章的副队长把手半握成拳,放在唇边装腔作势地咳了咳,“罗拉旁边的位子,就是我固定的位子。”
抱着小兔饭盒的罗拉苦恼地扯出借口:“可是我的旁边一直都是蒲福呢。”
“没关系。”这一次,青年蒲福意外的伶俐,迅速拿着面包闪到了另一边的角落。自从他被亚柏队长洗脑后,就充分接受了亚柏的观点。还对拉尔法露出了鼓励的笑颜。嘿嘿,虽然我和你的老爸,在政治上拥有不同见解,但你看朋友的眼光,我还是相当认同的呦!
罗拉哪里知道他的内心活动,只能瞠目看着己方盟友的消失,接着厚颜无耻,偶尔还会针对自己撒娇的副队长阁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为什么我非得和你一起吃饭不可呢?”罗拉狐疑地移动饭盒,小心翼翼地往左斜瞟,窥探着阳光灿烂的拉尔法。
“因为我喜欢你啊。”拉尔法一脸轻松地说着。
“咳咳。”面条险些从鼻子里喷出来,罗拉咕嘟嘟地喝着热水,借以掩饰脸上的燥热。
“你、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是在舞会上被踩衣角的时候吗?还是在市场盗取信件的时候?或者是在骑士队吵架的那天?总不会是突然爱上了自己这美妙的嘴唇吧。罗拉满面黑线地捧住发涨的头颅。因为无论怎么想,也尽是一些夹满冲突不够愉快的回忆……
“总之人生就是不打不相识吧。”拉尔法大大方方地摊手,表示心无芥蒂。
就算你没有,但是我有啊。罗拉见鬼般地小声嘟咕,瞟向拉尔法的眼神照例充满忖疑。
像是读懂了罗拉脸上微妙的犹豫,拉尔法在一旁委屈地说着:“偷偷地交往也不行吗?”
“哎?”探头看去,眼眸湿润闪亮的青年,栗发服帖。因洋溢注明为期待感的东西,格外瞪圆的眼瞳,透露着异样天真的气息。明明就该哑然而笑,想说随便对人动手动脚的家伙,现在才来扮演纯情未免太晚了吧。却又口唇干涩,说不出那样过分的话语。
“不行吗?”
被带了点微妙央求的声音拜托了。
“这个啊……”罗拉的声线,也随着动摇的眼神,低沉了下去。第一次碰到这种人,还真是让人手足无措啊。
像“偷偷地”这样的词语,本身就带着奇妙的煽动力。明明就没有人要跳出来说“此处禁止”,却故意选择了暧昧不明的可恶词汇,真像是诱惑他人的高手哩。
原本是那样骄傲不可一世的家伙,却在自己面前摆出了绝对的低姿态。明爽无邪的笑颜也好,即使装作无视,下一次还会靠上来的韧性也好,都让人异常怀疑。
从浓密的黑睫毛里躲闪着偷窥对方,想说“你究竟打算干什么”。可是那样的话,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当班时会被纠缠不休,回家时,他也会照例跟在身后。骂过他一次之后,就精乖地选择保持着一段距离的送法。那样的距离,没有办法使人再发表好像是自己神经质一般的抗议,走在前头,却又觉得面孔燥热得像从每个毛孔都在蒸腾热气。
“你……”
无数次地回头,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一脸笑嘻嘻的家伙。
就只会在骑士队,才摆出一副不可侵犯正襟危坐的模样,一旦到了私下,马上把制服摔在肩头。乱掉的发梢看起来略带玩世不恭。细细的眉毛,却又凛然而不显轻浮。
罗拉真的不了解,像这样的人,执意于自己的理由。
与之相对,拉尔法觉得罗拉的表现,也与外表极不相衬。最一开始的顽皮小鬼模样是否只是保护色般的外皮?虽然在骑士队总是缺乏干劲,慵懒闲散的样子。一旦走出皇宫,整个人的气质就变成了更加冷漠疏离。
拥有了沉稳感的罗拉看起来像骤然长大了几岁,当然下意识认定对方该比自己年轻,或许只是被错觉捉弄。
挺直的背脊与黑色斗篷蜿蜒飘逸的曲线,形成鲜明对比。乌黑眼眸上卷密的睫羽,挺直的鼻骨,唇线分明的嘴唇,皆是刚柔相济,然而一旦察觉她的秘密……就会从刚硬的气势里看出只属于少女特有的妩丽……宛如蔷薇,凛冽艳丽。
罗拉站在街角红色圈形地砖上,综红色的鞋带被风微微吹起,正带着困扰茫然的表情注视自己。间中,也有其他行人匆匆路过,却宛如流动的风景在眼中留不下任何痕迹。
“你……”
拉尔法听到罗拉迟疑地开口。
“我只是在履行副队长的义务,观察伦敦街市的行情。”马上,他抢先扯出堂皇的借口。
其实罗拉想说,这种跟踪狂一样的追缉,真的完全感受不到示好哎,只能让人觉得既奇怪又困扰。
“你……以前,都是这么交朋友的吗?”
站在几步开外有着少年外表的少女,呆然地抛出提问。令拉尔法瞬间语塞。皇家学院的朋友,都是对方主动来与自己交结……拉尔法从那些人中,挑选出了能够交往的对象。至于沃里克,也是因为父辈们站在同一立场,又缠绕了家族利益等因素,但最重要还是出于彼此理解的义气相投。
像这样,主动去与谁交往,被拒绝,还是不死心,像这样的情形……虽然有算计的成分,但真的是有生以来的初次体验。
一直以来,泡妞的手段……无外乎送对方回家,扮演护花使者。这样做,凭着他俊美的外表,就会轻易讨得女性欢心。然而罗拉很不一样,也许是成长环境使然。被当作男孩子般抚养长大的她,并没有将拉尔拉的做法视为追求。也就自然令拉尔法处处碰壁。
“抱歉。”采取了堂堂正正的态度,清丽的青年口吻困惑却直视对方,“就算让你觉得麻烦,我也不会别的更好的方法。”
一面说着,拉尔法感到了真正的憋屈,本来是想要抢走赛尔缇斯的宠物,让他去怨恨懊悔。为什么被失败感围绕的人,却成了自己?
虽然开始是恶劣的游戏,可是好像,因为太投入,就变得很在乎。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喜欢我呢?”
“那种事,我怎么知道。”
路边的灯光洒下来,雪一样,涂抹脚下的砖地。罗拉披着黑色薄斗篷,微微低头,卷卷的头发飘一般地洒落,画着小圈,徐徐旋过小巧耳廓。
虽然因为一直穿男装,没有过被人追求的经验。不过罗拉还是觉得,拉尔法的追求手段太奇怪了。以那样迷惑的表情径自向对方提问,说什么“要怎么做才能被喜欢”这种话,和爱情故事里去淑女窗前秘会的骑士,或者频频向小姐们写下辞藻优美的情书的绅士,真是差太远了。
罗拉对感情的认知固然有些来源错误,而拉尔法自认丰富的经验也显得近乎扭曲。同一桩事的两个生手的过招,因此充满青涩。
“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和你成为朋友的可能啊。”罗拉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却没考虑到这样的言语,已经伤害了拉尔法的自尊。
“你、你也不过只是一个贵族的护卫官而已啊。”握紧了拳头,微低下头的拉尔法,在恼火的同时,因罗拉一副经过思考得出结论的样子而倍感受伤。
罗拉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即使有着夜色的掩护,也能看到那个人受到羞辱般的表情以及单薄又微微发颤的胸膛。他那不讲理的理由也好,懊恼却散发着惊人美丽的脸孔也好,为什么变得有点可爱又可笑?
心里涌动着“拉尔法生气的表情很有趣呢”的想法,罗拉抿起唇角,用泛着黑珍珠光泽的眼珠,向上斜瞟,偷偷打量对方,说着:“那你讨厌我就好了啊。”然后一副轻松的姿态可恶地露出白牙笑一笑走掉。
拉尔法口齿不清地想要发泄想要跺脚想要拉住扯碎什么东西想要抓住罗拉的肩膀左摇右晃想要大声告诉她说少自以为是了我本来就好讨厌好讨厌你!又沮丧地发觉,好像这句话才是谎言呢……
“不是讨厌吧……”
“不是讨厌呢。”
自己站在原地,一个人喃喃自语。因为强烈的自尊心,学不会对自己说谎,就只好承认了。承认自己,窝囊地认真地在意了、那个不冷不热可恶傲慢的罗拉。
“我没听错吧。”沃里克似笑非笑地扬起狭长的眉角,“你竟会主动要求帮我做事?!”
没好气地白了朋友一眼,拉尔法单手托颊意兴阑珊,黑色的束腿筒靴高高跷起,毫不在意地架上梅红色的桌案,冷漠地撇唇,“骑士队那种花瓶生涯实在不适合我。人一闲脑袋就会乱掉。开始做一些无意义折辱自身的蠢事。”没错,那大概就是他的情形写照。
“哦。”沃里克露出兴味津津的表情,“我对这个内幕,很感兴趣。”
“比起那些,最近瑞伦对我冷嘲热讽。拜他所赐,才能得知你的事。”拉尔法意有所指,以手按住沙发扶手,搬过身体,探视沃里克温和的眼睛,“你和你父亲在谋划些什么?”
“等到需要你知道的时候,”沃里克微笑着举起酒杯,被酒杯边沿染成澄金色的眼眸,轻轻地眨了眨,“你就会知道。”
“这样啊。”收起唇边玩味的笑意,嘴里像咀嚼什么东西般,其实是在思量沃里克的言下之意。
而把这当成了不悦,害怕拉尔法心存芥蒂,沃里克随即补充:“我只是不想你操心而已。”
“嗯。”但是拉尔法已经冷淡地调头,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沃里克忐忑地注视着他,拉尔法从以前就是这样,即使不高兴,也不会表现得太分明。这点很有乃父之风,令人害怕他的怒气究竟贮存在了哪里,会在何时爆发。
“其实是伦敦的商务问题……”沃里克一边苦笑一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拉尔法就是有这种本领,本来不想说的,但是拉尔法不必怎么逼问,只要摆出漠不关心的脸,就会让自己害怕他是否会因此疏远而主动交待了。
“我可没有勉强你说哦。”斜飞挑来的凤眼含着一缕自得的意绪,也许当事者本人并未察觉,却让沃里克好气又好笑,但最终还是无奈地坦白。
国王大病初愈,开始在各地巡视。可是亲民之举,并没有让伦敦的人民,感觉欣喜。长期生活在对国家的失望以及不安定的空气之间,民众对于王室的厌恶,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对法战争的失利,国王时好时坏的病情,对于王后执政的不满……微妙的囤积,只要有一点点导火索,很快就会一触即燃。
“伦敦的商人,正在因为贸易衰退而愤怒。”沃里克的薄唇吐出冷静的计谋,“我父亲会在下次议会时,提出增加港口以及有利于他们的法案。”
“玛格丽特会同意吗?”拉尔法不以为然,旋即捂口噤声,飞快地看向沃里克。
对于自己没有好处的事,以王后的个性不会轻易认可,但是在这个时机否决提案,就会更加触怒民众。
“嘘。”食指搭唇,沃里克温柔微笑。草绿色的眼眸,在金色发丝映衬间,更加讨喜。
“可怕的男人。”拉尔法笑着奚落,内心的某处却又觉得陡然空荡。
突然罩顶的家族压力,让空气稠度和伦敦的湿雾一样,变得使人透不过气。
“玩点什么好呢?”
立刻察觉了拉尔法的呆然,沃里克语气轻松地转移了话题。但无论是推硬币的游戏,还是别的什么,拉尔法都兴致缺缺。
对拉尔法的变化尽收眼底,沃里克却装成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提议:“你一回来就被安排了苦差,到现在也没能好好转一转。有空的话,我们可以在伦敦城内走走,说不定会遇到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啊。”拉尔法只是出于礼貌,才冷淡地回以未达眼底的微笑。
“那就……”
来不及再说什么拒绝的话,已被擅自视为同意的沃里克亲热地揽住肩头。
两个人戴了帽子,沿着微雨的伦敦街头行走。沃里克笑着指向远方闪烁的灯火,说那里就是盛产国王和尸体的伦敦塔。
“你要记住这个位置。”
沃里克在雨中微笑,轻细得就像牛毛的小雨,柔软倾斜,绵绵滑过额角。也许是雨雾的缘故,草绿色的眼睛,也飘溢起润泽的气息。
“因为有朝一日,我就会送你到那里。”
“真可怕。”拉尔法被震得露出了骇笑。单手捂胸,向后退去,“你要把我也变成著名的尸体吗?”
“我的愿望仅只是捧起金色王冠,然后戴在你漂亮的脑袋上呀。”
“你真是恐怖的人。”拉尔法摇着头,抛去不以为意的眼神。
想当国王的人是父亲吧。
就算卷入家族争斗,自己也只是讨厌输而已。就像从小被教导的那样,在不可退却的道路上,就只好选择继续前进。虽然说不定,父亲也是这样。可能不是想要与玛格丽特争夺什么,只是一旦输了的话,彼此失去的东西也包括立足的土地。
“干吗那么出神地看港口?难道你会喜欢那片海域?”
“你太关注我了吧。”拉尔法失笑,“我只是走神而已。”
“因为拉尔法一旦沉默,就会变得很冷酷呢。”
“冷酷?”拉尔法困惑地皱起眉间纹。
“为了自己重要的事物,毁灭整个世界。”沃里克露出整齐的牙齿,背手倒退而行,“你,就是那样呢。”
金色的长发,在沃里克的身后飘飘摇摇。觉得友人是很美丽的,拉尔法怔怔地想着,也仅仅只是这样想着。
走过繁华的区域,眼前渐渐呈现破屋屏蔽的贫区街区。到处都是唉声叹气的贫民,感觉到肩膀被水汽浸湿的拉尔法裹紧了自己。
“这里太危险了。”他把手摸向腰边的佩剑,“你该不是平常也独自一人前往这边吧。沃里克,小心点。会有坏人捉你去做特殊的生意哦。”
“哈。”沃里克闻言失笑,“想不到我在拉尔法阁下的眼中,还具有此番价值。不过这一带的人和我很熟,他们只想与我做普通的生意。请收起防备的姿态吧。”
“沃里克大人你好!”
“最近的行情还好吗?大人。”
“祝您和您父亲长寿!”
……
仿佛为了验证沃里克的话般,一路上碰到的贫民,都在和沃里克打着招呼。
拉尔法半是惊异半是好笑地看他,“我简直要怀疑你是王后陛下的情夫了。”
“你这家伙……”
“我以为你会把银币装在袋子里,随手发给路人。”
“那是王后的做法,也是她被讨厌的理由。伦敦人民不是乞丐,他们可是远比她想象的更有自尊心。”
“给我们银币,不如给我们工作?”
“正是如此。”
“沃里克大人?”两个人交换着谈话的时候,有人从对面脚步匆匆地跑过来,“我听说您来了。”
“有什么急事吗?汉斯。”沃里克温文一笑。
男子高兴的样子,说明了这种准确记住对方姓名的做法,确实比分发钱币更能讨人欢心,“我第三个孩子突然发了高热,一直在呕吐……”
拉尔法向天空翻眼皮,这帮人当沃里克是万能的吗?他又不是医生,找他说有什么用?
“这样啊。现在的年龄很危险啊。”沃里克一副真心替对方苦恼的表情。
“总之请大人过去看看吧。”男人似乎有点羞愧,但还是逞强地提出邀请,“只要能得到沃里克大人的祝福,他一定会长成健康的小鬼。”
“咳咳!”拉尔法终于忍不住咳了出来。
“这位是……”发觉到拉尔法的存在,男人投来疑惑的目光。
“他是摄政王的继承人,大英帝国未来的绿光。”沃里克不失时机地介绍,同时扯住拉尔法转身欲逃的身影。
“既然遇到了,我们就一起去看看孩子吧。”
说着“那可真是太好了”的男人,一脸兴奋地在前方带路,拉尔法以必死之心吐槽,难道这个时候不是该去请医生吗?但是等到了对方的家里,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家徒四壁,想必也是个很棒的形容词。因为用土砖和破旧毡垫围起来的篷帐,说是房间都太过勉强了呢。
在拉尔法目瞪口呆的时候,沃里克一副熟稔的模样,毫不介意脏乱地坐下,甚至还冷静地喝了对方递来的水。
对于手中的热水无论如何也不敢下咽的拉尔法,只能僵硬地看着沃里克微笑着有如圣徒般与对方交谈,好像还承诺了不久会帮贫民区的他们找到工作一类的事……
“孩子怎么样了?”
被这样一问,那年轻的母亲马上抱来了脸色红润的婴孩,说刚才已经有善良的大夫来过,免费给孩子吃了药,因此现在平静了很多。
“免费的大夫?”拉尔法皱着眉,瞧着手里被沃里克冷静塞入的小碗。为什么他要坐在这里,学习这种喂孩子的事啊?
而终于转醒的孩子一张口就吸住了拉尔法的手指,令他又慌张又结巴,只能笨笨地在孩子母亲笑嘻嘻的指引下,小心地把米粉塞到孩子口中。
“吃了殿下的饭,会变得和殿下一样帅气哦。”
听了这句来自一旁的发言,拉尔法差点连勺子都摔掉,心想这究竟是什么理论,被沃里克抱过就会变聪明,被他喂饭就会变好看?
而不顾他的惊悸愕然,有人在此时以元气的嗓音说着“对了,忘了把药留下来,请这几天都记得按时给他吃”,一边掀开薄帘。
拉尔法瞬间僵硬。
对面是造成他心情混乱的罪魁——罗拉。她正背着药箱,穿着熟悉的黑斗篷,短短的卷发带着微湿在额前摇荡。幽亮的眼珠在看到自己的一瞬流露明显的惊讶。
“这位是兰开斯特家的人。”那年轻的母亲在一旁充满了感激,“经常有空就为我们穷人免费送药呢。要是所有的贵族都像您们一样,我们也会有好日子过呢。”
沃里克有没有说话,拉尔法已经听不清了。自己给小孩子喂粥的样子,被罗拉看到,这让他既狼狈又羞耻。
顾不得沃里克的惊诧视线,拉尔法放下小碗,径自逃避罗拉一般地快步奔出。
心里充满了“像做坏事时,被撞到”的心情。因为他可没有什么慈悲之心,去做什么不求回报的善举。
当然去刻意陷害谁这样恶劣又费力的事,也懒得去做就是了。可是像和沃里克来这里,做这些,完全更像是收买人心般的伪善之事,被看到,被罗拉看到,就觉得无比羞耻。
与其说是雨,不如说是更浓的大雾。包围着伦敦最贫瘠的区域。凉冷的水汽打湿额角,却没办法平息拉尔法身体某处燃起的焦躁。
自那天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拉尔法主动避开了罗拉,不但停止了纠缠,甚至变得有点害怕遇到。
这种心虚的感情因何而来,拉尔法自己也困惑莫名。一思及对方会怎么看待自己,就恨不得躲到看不见她的地方。因为完全没把他放在眼中的罗拉,或许原本是整座伦敦城,唯一没有在意他姓氏的人。
虽然一度以为,自己是约克家的人,罗拉才会故意挑衅,但那好像也只是自己的自以为是,因为马上,不是就被当成一个普通的人,那样普通的漠视着吗。
真奇怪呢。拉尔法暗自笑了。
像强行戒酒的酒鬼,越是提醒自己不能在意那个人,不要在意那个人,就变得越来越在意,连试图假装漠视,都逐渐变得痛苦。
感情是没有办法掩饰,不应该掩饰,却又不得不掩饰的行为——它就像拉尔法此刻的心情,在金星缭乱的火焰上笼罩着沉重的灰暗色彩。
宫殿的长廊铺着不知延伸通往何处的地毯,高广的穹隆上绘有壁画般的彩绘,拐角处摆放着插以花饰的洁净细瓷长瓶,穿着蓬松长裙系着蝴蝶结戴着假发的贵妇人们穿梭来去,而在会议厅的另一边,又有着落针可闻的寂静。
玛格丽特下意识抚弄胸前的宝石,习惯性的小动作泄露了内心的不安。她的敌手约克公爵,正眯起如鹰的双眼。反复以手指摩挲嘴唇的动作,同样召示了他的焦虑。
“公爵阁下这些日子辛苦了,不过陛下已经痊愈,您也终于可以放下重担了呢。”摇动的羽毛扇后,是玛格丽特嘲弄着谁的细长双眼。
“哦,真的痊愈了吗?”公爵毫无情绪地说着。
“您是在怀疑我还是在怀疑王室医生的诊断?难道,您不希望陛下早日痊愈吗?”
“我只是顺着您的话在接嘴,王后不必反应过度啊。”
“可惜您已经不是贵公子的年纪了,还是请阁下保持符合身份的言行呢。”
……
无意义的谈判陷入了胶着。因王后坚持议会通过立王子为继承人,而与同样觊觎继承人宝座的约克公爵,发生的冲突,借由言语蔓延开火药的气味。
在亚柏队长的安排下,分别带队站在外厅两侧环视的拉尔法和罗拉,偶尔四目交递。彼此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却不可能不在意会议厅内谈判的进程。
约克公爵希冀剥夺王子的继承权,而由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触怒王后。玛格丽特即使不惜战争,也绝对不允许任何威胁她孩子的继承权的事情发生。
两边的谈判,火药味道越加浓厚。各执一词的参议大臣,也只能徒然目视无法平息的流焰。
“王子还只不过是个孩子,能够为帝国的未来做出什么呢?”
回应约克公爵的嘲弄,是玛格丽特面无表情地讥讽:“哦。像公爵您这种才华出众的人,也是从婴儿时代就被寄予了厚望呢。”
“谁能得知王子会不会遗传兰开斯特家的精神病史。”低头审视手上的白手套,公爵的这句话无啻于引发轩然大波,令人为之哗然。
“公爵我提醒您注意面对王后的风度!”双手拍案,蒲福的父亲,站了起来,打算维护兰开斯特的姓氏。
“只是说实话就要被送上断头台,那么就请在这里动手吧。”哼然冷笑,约克公爵只是气定神闲地扬了扬白金色的毛发。
“不要谈那些无关的事,这里是在谈论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中间派的大臣咳嗽着打岔。
“得了,现在已经不是老好人发言的时代了,做不到泾渭分明就请住嘴。”
“自以为有一点军权,就可以对皇后呼来喝去,那是贵族的耻辱!”
“非法的国王和王后,命令着正宗的国家继承人,难道这样就是你所意味的光荣?”
双方的拥护者各执一词,开始唇枪舌剑。
等到站在其内越来越胆战心惊的侍卫,终于连滚带爬拉开门大喊:“骑士队在哪里!他们动手啦”的时候……拉尔法和罗拉才顾不得看对方一眼,便抢先带队冲了进去。
事实上,拉尔法被安排在骑士队任职,就是为了这种时刻的到来。毕竟不管约克家拥有多少军事力量,也不可能理直气壮地带入皇宫。
拉尔法刷地抽出佩剑,毫无疑问地站在了父亲身前。虽然只是象征性地动手,不会有人真敢在这里以血染剑,但为防无耻的王后,乘机派人下黑手,小心一点总是聊胜于无。
而玛格丽特则又慌张又惊怒。
怎么也没料到,对方竟敢在会议中动手,摄政王的以下犯上,完全到达了无法压制的地步。当罗拉指挥乱作一团的骑士队,迅速冲入,保护玛格丽特的同时,她便大声尖叫:“去斩掉那个犯上者的头颅!”
“妈耶。”骑士队队员叫苦不迭,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辛苦倒霉,在当班时赶上这种事?“队长!我们不能服从这种命令吧!”就算说骑士队直属王后指挥,像对摄政王动武这种事,也还是……更何况,鬼副长大人正脸色雪白地竖在那里呢,谁敢过去啊!
“王后陛下请您冷静。”罗拉也只能在场面更加失控前,尽可能地安抚惊怒中的玛格丽特。而后者则因自觉蒙受奇耻大辱,把多年压抑的愤怒一表无遗,竟抓起胸前缀有宝石的链子,向公爵投掷而去。
“看吧!以非法手段获得王位的家族,就是这么对待莱昂纳尔的后代!”总是强调要忍耐的公爵,虽然其实并没有和王后一同失去冷静,但也不失时机地借助局面,大声袒露平日不敢出口的心声。
有谁乘机抓起落地的宝石往王后那边投掷回去,出人意料的精准弧线,令罗拉慌乱回身抱住玛格丽特相形之下更加娇小的身体。预料中后脑传来应远胜石块坚硬的痛楚,并没有发生。
“哎?”
润泽的眼珠悄悄转动。
绿色的宝石链缠绕在横伸而来的白皙手掌,鸡蛋大小的坠子在眼前晃荡不止。视线向上飘移,入目是一段袖口为剑兰标志的制服。目光转为幽远,罗拉睁大看不出丝毫情愫的眼眸。飘逸的栗色刘海,挺直的鼻骨、秀丽的红唇,便映入了棕茶色的瞳孔。
正文 第五章 深红玫瑰的花语
正式的谈判会议,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一时间变成贵族之间的谈资。过分的剑拔弩张之后,同样被震惊到的双方,并没有一如预料,彻底交恶。
于是罗拉和拉尔法的生活,也在乍看之下,一如既往。
仅有肉眼不可视的虚线,横亘在二人之间。
被拉尔法当众保护了的事,罗拉既不能无视他的好意,又无法回应。想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悬垂在白皙手掌间的宝石链子、晃荡不止的情形,却又深深嵌入罗拉的眼中。
钟摆的指针缭乱摆荡,渐渐变暖的空气,蒸发着潜于人心的暧昧气息。
就像没有认真注意过的东西,闯入了视野,变成了再也不能无视的样子。
也许比起言语和行为的搔扰,隔着人群,拉尔法欲言又止的唇型和眼神,才更加令罗拉感到在意。
你究竟是怎样想我的事呢?
——一旦这样的念头浮现,就会反过来关注对方。
只是一厢情愿一头热的戏码,也就不知不觉,变成了两个人的故事。
被黑色空气笼罩的伦敦,却不会因为偶尔盛开的花朵,就增添了春意。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听说了吗?”
“赫尔莲娜……”
“嘘。现在这个名字可是禁忌。”
“嗤,说什么禁忌,根本就是伟大的王后下不来台而已。”
“哈。说得也是。听说是她的侍女在爱普丽莱号约会水手的时候,目睹了经常出入宫廷的子爵小姐,与行踪诡异的家伙有可疑的举动。回去当作八卦讲给了王后陛下。而我们聪敏的王后,误以为子爵小姐是约克公爵安排到自己身边的奸细。谁知道派人暗中调查的结果,那位小姐竟是法国人的间谍!”
“而且事情还被公爵得知了呢,现在闹得纷纷扬扬,王后大为丢脸。”
“可怜的赫尔莲娜原本有可能终生也不会被发觉……仅仅只是因为王后和公爵不合,而被卷入……真是场可笑的人生。”
“你们还是小心为好呢。现在法国间谍一事关系重大,为了面子,王后也要誓死追查。小心被牵连呢。”
正如醉心八卦者羽毛扇底的引颈密谈,扯上尴尬事难于摆平的王后的迁怒,令人避恐不及。公爵与王后间的较量升级已被公众视为平常之事,间谍战与情报的流失也令整座伦敦蠢蠢欲动。
“一块糕点的腐坏,是从自身开始蔓延,还是来自细菌的侵入呢?”沃里克促狭地打了这样的比喻,拉尔法却想着另外的事情心在不焉。
没想到那位貌似娇柔的少女,居然会是法国人潜伏的间谍。心里蔓延开隐隐的不安,又难以在乱线之中捕捉到瞬间的切入点。
“如果不是为了和公爵赌气,变得过分敏感,加强不必要的搜捕。很有可能一直到最后,都不会有人察觉那位贵族小姐有什么问题。”沃里克事不关己地笑道。
“这样啊……”拉尔法微微蹙眉。
“可惜我对王后的审问技巧不敢抱有太多信任。”单手支颊,沃里克咬着微蜷的食指关节,露出一副神往的样子,“要是把那位小姐交给我,由我来审问的话,啧啧,真想看到那个洁白娇小的身躯染满蔷薇色的鞭痕呢。”
“你是变态吗?”拉尔法一脸嫌恶。
沃里克略略吃惊,马上住口,“怎么了?我只是随便乱讲的,你不会信以为真了吧?”
无视沃里克慌乱而掩饰的笑容,拉尔法只是扬起细细的眉毛,傲慢而不赞同地说道:“严刑拷打,也只能造成冤狱。要说有疑点,人人都可疑。首当其冲的就是在法国念过书的我和你!”
“你今天讲话真冲呢。”沃里克不是滋味地说着。
“可能是心烦吧。玛格丽特说要去北英格兰,现在骑士队为了这件事,都在手忙脚乱,我也没时间陪你闲聊了。”拿起放在粗木横纹桌上插有羽饰的冠冕,雪白的斗篷在转身之际荡起洗炼的线条。
走出只是平民日常聚集的酒馆,拉尔法一面搞不懂沃里克的品味究竟是怎样,一边用胡思乱想试图遮掩心底浮沉的碎片。
回到家,刚换下衣服,身后就传来细碎的声响。
“拉尔法大人。”穿着长裙的女仆,欠身行礼,“外面有自称是骑士队的人,等了您很久。”
“我进来时没有见到啊。”拉尔法不禁好奇。
“是……”女仆支吾道,“是等在外面。”
“外面?”
“那、那位……”女仆的脸孔流露微妙的犹豫,“好像是兰开斯特家的罗拉……”
“罗拉?!”
与进来时无精打采的模样迥异,拉尔法急急抓起刚脱下的外衣,一边冲下楼梯,一边胡乱朝袖筒内伸入手臂。
透过院墙外的铁栅,往更远的地方探寻,就看到了转角处穿着黑色斗篷的罗拉。迎上那双水晶般剔透的眼眸,拉尔法脚下骤然打了一个趔趄。
他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心仪的人,不知如何开口。明明怀着恶作剧之心、调戏揶揄对方时,就可以进行流畅的交流。
“你……你真是交友广阔啊,连我家女佣也闻知你的大名。”努力的结果是说出了好像是在挑衅一般的话。
“大概是我喜欢到处跑来跑去的缘故吧。”罗拉勉强笑笑,像有心事地微垂着头,蜷卷的黑发散发着乌亮弹性十足的光芒,小卷小卷地悬垂耳畔。
拉尔法呆呆地想,要是使劲拽一下的话,那艳丽的黑发,大概真的会弹性伸缩吧。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可以吗?”罗拉秀丽的侧颜,飘溢起不同以往的忧郁。
“这样啊。”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也根本不想要拒绝的拉尔法,跟在转身带路的罗拉的后面。同时,对于罗拉为何会来找自己,心中也隐隐有数。
“有关子爵小姐的事,你也听说了吧……”在背风的墙角站立,手半握成拳掩饰性地放在嘴边。靴子踏上台阶,辗动着尘土,罗拉艰难地寻找措辞。
“你是指,她和赛尔缇斯有交往的事吧。”心想果然是这样,拉尔法哼然嗤笑,“我才不会说出去呢。”就算要耍不入流的手段,也是兰开斯特家的长项吧。
黑色卷发掩映下的圆眼,向上看来,带了点仿若天真的忖疑,像在怀疑拉尔法承诺的样子,令他不甘心至极。
“你这样子,就像是在期待我去告密。还是,你认定我会借此刁难你?”
罗拉一脸不自在,小声却又别扭地说:“不,我不认为你会那样。”
只是赛尔缇斯的书信,是她不小心遗失,她觉得应该负起责任。赫尔莲娜的间谍身份,令罗拉也感觉惊心。不知道赛尔缇斯是否知道,又到底在做些什么……罗拉逃避不愿去想,宁可当成那只是普通的情信。
“赛尔缇斯……”她呆了一秒后解释,“一定是被那个女人骗了!所以那种信,请尽快销毁。”
“哦?”看到罗拉露出苦恼的样子,拉尔法的精神就像找到主题般,再度恢复了生机。
“为什么你说,我就要听呢?”把手支在湿滑的墙壁,他刻意坏坏地挑起眉梢,歪头斜着转目望来的罗拉。
浓密如黑色纤维的睫毛下,是一派无辜纯澈的表情。一不小心,在那黑澈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映像,产生了仿佛被专注凝视的错觉。
受到这个视线的诱惑,拉尔法不由自主地弯腰,一点一点拉近了与罗拉的距离,却又在嘴唇将要贴覆的刹那,因那未曾躲闪分毫的眼睛,停止了更进一步的动作,秀丽的红唇故意吐出恶劣的声线,借此掩饰内心的焦急,说着:“要是我要你的身体,作为堵口费的话呢。”
“噗……”
却出乎意料地见到了,手臂笼罩中的罗拉,打开了一抹听到有趣之事般的温暖微笑。
“你不是那样的人吧。”带笑的脸庞微微仰起,向上望来的黑湛眼瞳,在被暮色晕染开来的睫影映衬中,愈显清毅,“因为你明明就早都知道我的事了吧。”
温暖的微笑洋溢着,令拉尔法不觉失神,然而这个笑容却是为了赛尔缇斯的事向他展开,令人感觉吃醋起来。
内心深处,有谁在自我告诫,说着眼前这坦荡的笑颜,说不定是某种故作乖巧的狡猾,却又没办法不被她所诱骗。
越是被大大方方地信赖着,越感觉束手束脚。
然后因为对方用那么肯定的语气,盖棺定论,就算只是伎俩也好,也令人不得不做出相应的姿态回应。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理论吧。
拉尔法失神地想。
你说我很温柔,我就会很温柔。
你说我很强大,我就会很强大。
施予魔法的是你专注望向我的瞳孔,而我是被我赋予你的魔力悄然改变着。
相互折射的虹彩发出碰撞的透明光耀。
难以分清无法切割。
你我之中,有一人在用目光说谎。
虚假的是倒映在清澈镜中的我的身影,还是你看似诚挚真实的眼神呢?
从以前开始,就被说成是,脾气急躁的家伙。
不管是幼时和兄弟们玩耍的时候,还是在国外求学的时候,相貌美丽的拉尔法,因身材娇小的缘故,不时会被不知其性格的人嘲笑捉弄。像那样的时候,拉尔法总是选择在第一时间辛辣回击。
不管被人怎么冷漠地对待、小瞧也好,或是在怎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落到怎么困难的处境,拉尔法都不怯弱。就像沃里克说的,拉尔法总有他的办法。
可是,这样倔强的拉尔法,也终于遇到了人生的铁板。可恶在于,这块竖立在道路之中的铁板,并非他少时以来,一直认定的对手——赛尔缇斯·都铎。仅仅只是人家的一个护卫官罢了。
说着“你不是那样的人”,轻易展露出了,仿佛了解他的笑容。
被那种灿烂的信赖、夺目的照耀,没办法不心驰神往,不意乱情迷。
不知不觉中……整个心、总是毛毛躁躁的心,被乌黑湿润,就像小动物般的眼眸安抚了似的,变得异常平顺。
罗拉的语言,就像拥有魔法。因为她说信赖着他,拉尔法就真的时刻小心,缄口不语,帮他的敌人,保守着秘密。
映入罗拉黑水晶般的眼眸之中,究竟是真实的拉尔法,还是罗拉所认定的拉尔法,仿佛已经不重要了。
在没有人在的准备室,交换了莫名其妙的亲吻。起初只是嘴唇抚过脸颊,渐渐地,挪到了令彼此湿润交叠的地方,轻轻地吮吸对方的舌头。罗拉虽然有点僵硬,却没有抗拒。
“我喜欢你。”拉尔法的表情专注而焦急。因为一想到也许罗拉的顺从,只是为了塞缇雅的把柄落入他手中。
“你的喜欢,也未免太轻易了吧。”罗拉吃吃笑着,故意选择了开玩笑的口气。
“就是这种口吻,”拉尔法没有办法地说着,“可恶的、像风一样的,仿佛是不能捕捉的东西。就是这种眼神、挑衅的、不相信的、却又诱惑着谁的。”
罗拉嘲笑他说:“我可没有想要诱惑你。”
“那就是我衷心期盼着能被你诱惑的那天到来吧……”
一旦说到这种直白的程度,遭遇拉尔法认真灼热的眼神,率先接不下去,选择逃避的,结果还是罗拉。她会胡扯着说副长阁下要认真工作哦然后可恶地逃走,却又在关门之前甩下一抹更可恶的可爱微笑。
两个人的关系……正在危险处徘徊。
莫名介意着彼此,渐渐喜欢上对方,又必须悄悄进行这段不能被谁得知的关系。
拉尔法照例坚持送罗拉回家。那是他一天最高兴的时候,无人打扰的空气里,只要把斗篷的帽子遮掩起来,就不会被谁识破他们的身份。
引以为豪的姓氏,变成了挡路的东西。
拉尔法第一次隐约萌生,也许生为普通人会比较好的想法。
站在兰开斯特家转角处的阶梯,拉尔法依依不舍,不想率先离去。
“喂。”罗拉说,“我要进去了呢。”
“你进去啊。”拉尔法笑着,“我看着你。”
“你这样看着我,要我怎么转身呢?”
“因为我希望一直看着你,直到你的背影消失。”
“为什么?”
“因为只有一个人很寂寞。那样的寂寞,不想让罗拉感受。所以,就由我来看着你消失吧。”拉尔法孩子气地任性却又执拗地说着。
“你这样的话……”罗拉不知所措,只好故意说,“好像是说在我们二人中,希望是我先死一样呢。”
“啊,那样理解也没关系。”拉尔法笑着说,“要是我们变成老头和老太婆,那就请你先死。”
“喂!”
拉尔法却以理所当然的神情宣告:“因为被留下来,独自一人,不是很寂寞吗?”
“……”细长的手指从黑斗篷里探了出来,捧住眼前那张高傲凌厉却又娟秀美貌的脸孔,“你说了好多次的寂寞呢。”罗拉向上掀起乌溜溜的眼珠,微微笑道,“怕寂寞的人,明明是你吧?”
“嗯。”手掌中的脸颊一点点漾起笑容,毫不掩饰地坦率承认,那样的坦率,让人在感觉甜美之前,却先体察了仿若无法长久之物般的悲伤,“就算寂寞也没关系哦。因为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愿意为你做到。”
“真的吗?”
罗拉不置信的眼瞳中,映衬出栗发美青年的粲然一笑,“不好意思,其实这只是甜言蜜语。”
“喂!”
“不过呢……”表情微妙转变的脸孔,带出了若有所思的剽悍,却又真挚地凝视着罗拉一人,“虽然其实,我没有把这甜言蜜语变为现实的能力,但是却有着能够令我说出这话语的感情。哪怕它是谎言。为了你而去编织这谎言的心情,就是无可否认的真实!”
为某个人所着迷,不是就是这样吗?
想把一切都给予对方,想一直能和对方在一起。
在这样的时候,所说的热烈的宣誓,不会每一样都能变为现实,但说着那些誓言的心情,就是属于当事者的真实。
“你这样的狡辩,就证明你是一个花花公子。”
“我却觉得是你比较危险。”拉尔法失笑,“因为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包括闯入他的视野,包括在招惹他之后又漠视他的行径、包括此刻难以揣测的真实的态度与心……
“这样谈下去,我可不能回家了呢。”
“兰开斯特有什么好。”拉尔法忍不住说,“别管赛尔缇斯了,来做我的护卫官就好了,和我一直在一起。”只要罗拉变成约克家的一员,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并肩行走了吧。
“不许说这种过分的话。”罗拉神情一冷,用力拍掉他的手。
“……”被教训了,拉尔法低头,不甘心道:“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在阳光下啊。”
“伦敦哪有阳光啊。”换成罗拉失笑。拉尔法总是说一些不可思议的话。所谓的在一起,可不是简单地亲亲脸颊啊……像那样的根本不可能的事,罗拉不打算考虑。
“那么我就来扮演那个太阳好了!”拉尔法挺胸抬头,张开双臂。
“哈哈。太阳阁下,伦敦想必不适合你的久居。”
“明天……你出来陪我好不好?”拉尔法鼓起勇气提出邀约。
“要做什么?”罗拉刁钻地斜窥着他。
站在不知名的什么树下,穿着白色骑士队制服的拉尔法,栗发飘逸,娟秀美丽。男子气概和美貌并存的典型,正眨着凤眼,以熟手之姿含笑抛来一句惯常台词:“秘密呦!”
正文 第六章 我只要你
出门的时候,被素来不合的弟弟讪笑着揶揄:“真想不到你还有那样的爱好。”与拉尔法同父异母的兄弟瑞伦,刻意晃悠到拉尔法的面前,冷嘲热讽。
“你那么闲的话,可以先把衣服穿好吗?”冷淡地挑眉,拉尔法美目轻睨,有如穿透瑞伦身体的目光极其冷漠地望去,令披着一袭睡袍在家里晃来晃去的青年,感到了被施以最大羞侮的漠视。
“不用你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瑞论从以前就看这个兄长不够顺眼。明明对他这个亲弟弟都一脸嫌弃的样子,却只会和那个笑面虎般的阴险沃里克搞在一起。在心里,勉强说服自己,他一定都是为了家族考虑,却在这个时候,风闻拉尔法又和兰开斯特家的佣人来往过密。
“那种下人有什么好?”忍不住,用扭曲的表情喊出了充满嫉妒意味的话。
“下人?”已经走到门边的拉尔法,蹙眉回头,“罗拉吗?如果你爱惜自己的身份,就请注意措辞。”
“难道你不知道他是兰开斯特家从小养大的啊!听说一直和赛尔缇斯来往过密,根本就是那个人的宠物吧。你竟然捡这种对手都厌倦的玩具……”瑞伦激动间一时口不择言。
拉尔法困惑地看着他,就像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反问:“就算是那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被这种迟钝到毒辣的话,洞穿胸口。瑞伦一时哑口无言,只能目送拉尔法完成关门的动作,扬长而去。
表面上未曾有分毫动摇的拉尔法,内心却很不高兴。为什么他要和什么人交往,还得通过瑞伦那种小鬼的批准啊?但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和罗拉见面,就又再次兴奋了起来。
虽然沃里克最近也委婉地警告了他,但是拉尔法依旧全然没有把他们的说辞放在眼里。
他只是想要见到罗拉,只是想和罗拉在一起。
就算伦敦城根本早就已经在沃里克的陪同下走遍了,却故意对罗拉撒娇说自己对这里根本不熟悉,而强行要求罗拉带路,看着罗拉困扰的样子,就觉得很有趣。
有时想伸手摸摸罗拉像绣在皮肤上般的漆丽黑眉,又想从后面抱住罗拉,往那个略微圆嘟嘟的脸颊上亲亲咬咬。
“我又不是水晶梨!”呆呆说出了想法后,被罗拉这样骂了。
不死心地伸手捅了捅,软软的皮肤马上随指尖的按压出现了小洼。
“变态啊。”
被皱着眉的罗拉边闪躲边念了,自己却开心地露出了笑颜。这样的自己,说不定真的很奇怪。
但是即使那样,也无所谓。
忽上忽下的心情,变得仿佛卑微了的自己,好像仅仅因为重视对方,就失去了先机输了自己……觉得好不服气啊,又束手无措地无奈着。
抬头,就看到了约好的地方,罗拉还没有到。
每次都是自己忍不住先来。
也想要赌气故意躲在一旁,让罗拉感受一下等人的滋味。但明明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提前,却暗中怨恨对方也太过不讲道理。
“拉尔法阁下,和我见面是这么痛苦的事吗?”罗拉带笑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响起,“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你、你来了啊。”拉尔法蹬蹬蹬向后退了几步。
罗拉拧起眉梢,“我是怪兽吗?你跑什么?”
“哪有……”拉尔法小声而迅速地反驳,却又在身后桥梁投射下的暗影中,嘟囔着抱怨说:“我只是、只是讨厌现在的自己。”
“为什么?”
“像这样因为可以见到你而快乐、紧张的自己。就好像不是我了一样。太奇怪了。”他困扰地说着。明明是最不想要输给的人,却又想在她面前,做到完全地坦诚。即使是这样微妙不想被察觉的心情,却又忍不住最想对她倾诉。
拉尔法搞不懂这样的感情,也搞不懂这样的自己。就像混合了恋爱和敌意的感情,迷惑却又深深地被吸引着。
罗拉不高兴地嘟嘴:“你总是要把我形容成一个恶魔。”
“因为你就是那样啊。”有着天真的外表,可爱的容貌,却又坚强凛冽而独特。一旦注意到,就变得没法移开视线了。
两个人顺着春天的桥,一前一后地行走。蔚蓝的海面就在桥的另一端。金黄色的阳光像被炸过一样,浪费般地泼洒海面。
“今天的天气真好呢。”拉尔法随口扯着。
“嗯。难得的太阳哦。”罗拉笑着转身,拍了拍拉尔法的脸,“就像你一样吧。”
“嗯?”
“你就好像这个太阳一样。”
“唉?”
“仿佛注定不能被隐藏,一定非得夺人瞩目的闪闪发光。”
“可是你的眼睛就像夜空呢。”拉尔法认真地说着,“那个黑色的夜空一来,太阳马上就被吞没了。”
“被我吞没不好么?”
“如果因此就能驻留在你心中的话。”
隔着一臂的距离,两个人凝视对方,这样进行对话。
而天空就像是为了证明,适才的艳阳,果然只是偶尔给予的奢侈品,迅速地飘上了一抹积云。
“又要下雨了。”罗拉抱怨,“今年的雨可真多呢。”
“是啊。”拉尔法低头摸了摸鼻子。其实想进行更深入的交谈,但是好像没有办法。
总是不咸不淡地谈论天气,是因为两个人有着太多的“不能提起”。
比如,拉尔法想问,你和我来往的事,没有被兰开斯特家知道吗?他们没有阻止吗?但是又很害怕听见那个不敢确定的回答。
随口的话题也马上牵涉到了家族利益,因此那些也就变得全都不能提起。
真是纯洁的谈情说爱呢。拉尔法在心底自我讽刺。但是又不敢主动接触碰到就会碎裂蛋壳样的现实。
走到伦敦塔前,雨水果然下了起来。两个人跑过去,和守卫的士兵打了招呼,躲进了不常有人进入的塔路。
“这里真黑呢。”罗拉念叨着,把外衣脱下,披在了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喂喂。”拉尔法用脚轻轻地踢他,“我们到塔顶去啦。”
“不要啦。这里好久没有打扫了,又有灰,爬楼梯根本是在做灰尘清理嘛。”
“唉,你这个懒蛋啦!走到塔顶,我就给你看好看的东西哦。”
“好看的东西?”罗拉的眼睛,因听到有趣之事,变得闪亮。
“对。我保证呢。”拉尔法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
罗拉充满怀疑地起身,“那么,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吧。”
两个人,再次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是换成了,拉尔法走在前面。
“喂。抓住我的手。”拉尔法在黑暗的楼梯间回头,一手拿了油灯,另一手伸给罗拉。
提灯的映照中,拉尔法栗色的头发,被染上了一层蒙蒙的金棕色光晕。挺直的鼻骨,略显无情的薄唇,修长的凤眼,都更加俊逸。
罗拉撑着膝盖,弯腰喘气。站在二阶之上的拉尔法自喉头发出轻轻的笑声,伸来的手完全张开,指腹上是惯于握剑的微微薄茧。迟疑了刹那,罗拉把手搭了上去。
拉尔法的手,并不很大。但手指修长,轻易地便包裹住了罗拉。
手指无意识地勾着,两个人在寂静无声的旋转楼梯间,不停向上。
空寂中响起的,只有渐渐拖踏起来的步声和越发沉重的呼吸。
快到顶层的时候,有淡淡的天光自壁窗打入。被照亮的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旋转飞舞。
罗拉一鼓作气,踏到顶层,却因骤然出现在眼前只是一块密不透风的狭窄地面,而瞪大了眼睛。
“什么啊!”她叫道,“这里是封闭的啊。”
“不然我们可以随便进来吗?”拉尔法嫌她大惊小怪般地说,“本来这边的一角就是废弃了啊。”
罗拉恨恨地瞪圆眼眸,“你果然是在骗我爬楼。这里什么都没有。”
“那样做我又有什么好处啊?”拉尔法失笑,顺手拍上她的腰,“你看,这里不是有个小窗口吗?”
“那又怎样啊?”罗拉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唠唠叨叨地把脑袋尝试着探出,塔的下面,就是蔚蓝色的海面。
拉尔法笑着,把凤眼眯成窄窄的细线。
“我会让这个海上出现星星哦。”
罗拉垮脸道:“拜托。现在又不是夜里,哪里有星星啊。你应该改在晚上带我来。”
“因为我会使用魔法。”拉尔法认真又得意地说,“所以我一声令下,星星就会出现。”
“如果真是那样……就请施展出来吧。拉尔法大魔导师阁下!”
不理会罗拉夸张的口吻,拉尔法扬手一抛,一个圆滚滚金灿灿的东西便自袖子里抖落出来,罗拉来不及看清,已经被拉尔法用力掷向海面。
“那是什么?”罗拉好奇地探头,随着海波动荡,有圆圆的物体飘浮了起来。在大海上摇摇晃晃发着橘色微光。越飘越远,渐渐变成橘色小点,果然就像是不会被海水湮没的星星呢。
“是橘子啦。”拉尔法笑着昭供。
“这个真的很漂亮哎。”罗拉踮脚向下探看。
“对啊。因为是不会轻易就沉入水中的星星呢。这样看起来,就一点都不寂寞了吧。”
“哎?”
“嗯?”拉尔法收回视线,对视上罗拉欲言又止的脸。
罗拉嚅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因为拉尔法自己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他刚才的说法,听起来充满了寂寞的味道呢。
会害怕看到海面映出的星光,认定那是寂寞的风景。会这样想,是因为拉尔法的心很寂寞吧。
罗拉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没办法把无意中察觉的事,问出来呢。因为会令对方感觉尴尬。
“拉尔法……不喜欢真正的星星吗?”罗拉困难却又不懂掩饰地透过眼睫打量拉尔法。
“比起星星,我喜欢夜空。”拉尔法坦率地说着。
“为什么?”
“因为夜空就像罗拉的眼睛一样。”他笑着伸来的手指,灵巧地刮了下罗拉的鼻子。
罗拉有点慌地后退了一步,却在狭小的空间里,撞上了赤红色的砖墙。
“现在,我这样看你的话。”拉尔法正正地注视着她,把额角完全贴覆过来,放柔声音说道,“就能在罗拉的夜空里,看到我自己。你成为夜空的话,就让我做那颗不会沉没的星星好吗?”
罗拉紧张地偏过头,小声地说:“那你就会被我变成皱巴巴的橘子了……”
以为拉尔法听到会笑的,可是拉尔法只是用接近执拗的眼神,一直认真地注视着她。
“太、太近了……”罗拉不自在地往旁边蹭了蹭。拉尔法睫毛的眨动,都可以通过皮肤,感觉得到气息的拂动了呢。
但是肩膀马上,就被他固定住了。脑袋被穿过发丝的手掌捧住,使罗拉不能再逃开。
下巴被迫抬起,和拉尔法的眼睛四目相递。像被栖息在对方眼眸中的自己吸引了般地,连呼吸都胶着了,变得无法转移。
拉尔法手中的提灯掉在了地面。灯火闪了一下,“扑”地灭掉了。
一片阴云浮了上来,遮住了壁窗那里唯一射进的光线。
在狭小的塔内,只看得到对方的眼眸发出幽华异彩。
罗拉觉得呼吸都困难了起来。想要偏头,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舔舐,随后吮吸。
并不是第一次被拉尔法亲吻,但和恶作剧的吻不一样,和突然偷袭在脸颊上啵一口的感觉也不一样,现在的吻,既温柔又强硬,令人胸口酸涩头昏脑涨。
搭在对方腰上的手指微微发抖,但是唇舌间品尝到的甜美又使人不甘心就到这里。
罗拉心脏急促跳动,毛细血管都要炸裂了。想要推开拉尔法,却又浑身无力,觉得那个吻无比的舒服,令人不知不觉就沉醉其中。
耳垂被拉尔法的唇噬咬,呼吸受其影响、变得与他一样灼热。一面害怕拉尔法的狂乱,一面却又有点莫名地欣喜。
交缠的颈项处传来轻轻的笑声。
拉尔法修长的凤眼,变得难以想象的魅惑。
温柔的嘴唇重复亲吻罗拉的脸,带着一点挑逗的笑声自不敢睁开眼的最近前处混合着吐息的湿润。
“这个样子……”被拉尔法的手触碰,罗拉觉得自己像要融化了。就像被他碰到的地方,会就此消失的不安,令人本能地想去抵挡。
“喜欢你呦。”
适时响起的表白,堵截住罗拉的借口,不由自主地抬头,面前是拉尔法略带焦急的脸。
“好喜欢你。”
磨蹭着低叹着自我困惑般的语言,伴随柔软的嘴唇在脸颊移动,不停地喃喃落下亲吻。
眼睫毫无预兆地掀起,美丽的黑眼睛专注凝望,胸口一窒有什么漏掉一拍的感觉……罗拉浑身变软发烫,没办法拒绝那固执又可爱的人。
终于被放开了嘴唇的时候,拉尔法秀丽的面庞,因视线习惯了黑暗,像骤然才注意到,无比接近地出现在面前。
“……以前,在遥远的国家啊,”拉尔法悄言细语,“国王要测试骑士的忠诚……会把头发剪下来,分别做成指环呦……”
“指环?”
“要是那个骑士的誓言是真诚的,指环就会硬如钢铁,但如果他背叛了忠诚的誓约,忠诚环就会破裂。”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罗拉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伸出舌尖,舔上罗拉的手指,慢慢地将指尖含进口腔吮吸。
罗拉勉强听着,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一点,有时候真是搞不懂拉尔法那个脑袋。不明白他怎么还能有这种余裕。
“现在我的嘴唇,就正紧紧地包裹着你。”拉尔法自喉头逸出男人味十足的哼笑。
“喂!”
抬起头,吮吸着罗拉手指的美丽青年,微妙地笑着,“要是什么时候,我背叛了你,亲吻了别人,就让我的嘴唇那样烂掉!”
充满情色意味的对话,因为这种绝对的宣誓,变得骤然可怕了起来。
罗拉怔怔地看着低下头来额角贴着湿发的凛厉青年,对视那双如墨的双眼,一时哑然无言。
那张在微光里,温柔微笑地俯视自己的拉尔法的容颜,带着一点天真向上挑起的嘴角,略含狡黠、眼角微翘的凤眼,都像嵌刻的版画一样,就此沉入记忆。
有什么在发出坼裂的声音。
就好像“心”在龟裂之后,悄然绽放。
于是你一定再也不是漠不相关的某一个人。
你已宣誓。用比我爱你更纯真的誓言。
这样的你太过美丽,因而刺眼。
过于鲁莽却绝对唯一。
……
正文 第七章 蔷薇深处的秘密
其实我既狡猾又懦弱。
因为什么都不想失去,就伤害了最不会伤害我的你。
“发生了什么好事吗?”沃里克不动声色地问着。
“哎?”坐在对面的栗发青年,疑惑地挑了挑眉。
沃里克心思复杂地注视拉尔法——那个近来心神恍惚,连嘴角都挂着一丝甜笑的友人,迟疑地提醒他:“你最近,和那个叫罗拉的……来往很密切的样子啊。”
“怎么?”拉尔法立刻防备地竖起猫眼,“谣言已经传到你那里了?”
“如果是谣言就好了。”沃里克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我可没时间听你讲无聊的事。”拉尔法果断地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先告辞了。”
身后传来柔柔淡淡的讽笑:“急着约会吗?”
拉尔法身形一僵,还是没有停步地走了出去。自然也看不到身后沃里克变得沉黯的视线。自从议会正式通过立约克公爵为国王的法定继位者,拉尔法就退出了骑士队。没有办法再借公务之便,公然与罗拉见面,反而令拉尔法渴望罗拉的心情越发强烈。然而最近想约罗拉见面时,对方却开始推三阻四地寻找理由。
已经讨厌他了吗?
被赛尔缇斯所禁止了吗?
脑内不停幻想着咄咄逼人的紧迫追问,令拉尔法自己都觉得难以忍受。搞什么?像个害怕被抛弃的怨妇一样,这样没种的自己,真是太难看了。
就算父亲赢过玛格丽特,结果,他也彻彻底底地输给了罗拉。
下雨的日子,雾气透过皮肤,让身体变得更加粘腻。在那样的时候,渴望罗拉的心情,也会变得更强。总是想要更靠近一点,自己都不明白明明紧紧拥抱为何还是会不觉餍足?
这样的心情是否只是他一人所有……只是这么一想,就开始患得患失。
而一旦被拉尔法隐含焦虑的视线注视,罗拉也会觉得大脑将要停止思考,因此既希冀又恐惧着见面的日期。
躲在狭小黑暗的地方,头顶的树叶滴下浓绿的水滴。什么都不管地亲吻彼此,从浅浅的亲吻,到像要咬痛对方舌头的炙热吮吸。
对于日愈紧张的局势,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到了战争一定会爆发的那一天……自己和拉尔法究竟会怎么样呢?就是忍不住会阴暗地思考像这样的事。
要是理智能够驾驭感情,一开始就不会被拉尔法打动……但要让感情完全湮没理智,在开朗外表下其实顾虑重重的罗拉,又没办法像拉尔法那样因能坚持自我而表现得绝对任性。
不知不觉就陷落进了可怕的感情……无力自主的慌乱感像盛开的花瓣散满整个胸口。被总是微歪着头挑唇微笑的白衣青年,深深地吸引着,即使明知不行还是无力拒绝地享受没有未来的温情。
“一起离开不就好了吗?”
终于忍不住地问了拉尔法为什么都不会担心,然后得到了理所当然的表情剽悍地挑眉回应。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种事,我们两个一起跑掉就好了啊。”拉尔法漾起过于纯粹因而近乎天真的笑容。
罗拉的眼瞳瞬间瞪大,几乎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完全是轻轻松松的态度就说出了这句话的拉尔法。
“这、这个也是只有现在的时段内才是真实的……那种心情式的甜言蜜语吧。”罗拉透过掀起的睫毛,结结巴巴地问着。
“才不是呢。”拉尔法瞪圆猫一样的眼瞳,“在这种地方没办法在一起吧。”他那么轻松地就口吐让罗拉思考好久的禁句,“所以啊,我们离开这儿,找个没有兰开斯特也没有约克家的地方,就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略略眯起的眼睛在眼角泛起温暖的纹络,穿着白衣的青年栗发摇荡,却笑得理所当然。离开这里就意味着要抛弃一切,这是很重大的事啊……可是他几乎就像不需要思考,就做出了属于他的选择。
罗拉感到无比的意外与震惊。一直以来,认定拉尔法没有想过遥远的事……是自己在小瞧拉尔法也不一定。拉尔法并不是没有思考二人的事,而是直接给予了自己超越一切最最重要的位置。
忽然意识到拉尔法的美好,令罗拉心口炙热。
“你、你将来可是有可能登上王位,成为国王的人啊。”
呆然的圆脸张着嘴巴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蠢,拉尔法笑着掐掐罗拉的脸,“那又怎么样?”配合着喉间无所谓的句子,哼出不屑的嗤笑。柔软的栗色秀发向两旁倏然滑去,露出剽悍无畏,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我只要你一个人!”
嗓子里像被噎入了冰块般的固体,让罗拉没法顺利发出声音。只有因更加瞪大而清晰呈显影像的眼瞳中,倒映出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拉尔法。
意识到了二人的不同之处。
“我们可以先去北部,那边是沃里克的地盘。”拉尔法不在意地继续阐述自己的计划,“可以请他帮忙摆脱父亲的追查,过一段时间再转去国外,彻底摆脱所有的烦人之事。”
“那你不是就什么都没有了吗?”罗拉小声地说着,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看着拉尔法,却又察觉自己的狡猾。以拉尔法为借口,实际上是自己不想要就此逃走……
“反正瑞伦一直在和我争继承权啊。”拉尔法恹恹地提起自己的兄弟。自从父亲正式成为国王的继位者,瑞伦对他的挑衅也日渐升级。住在家里根本困扰不堪,有时拉尔法干脆彻夜留宿在沃里克身边,也不愿回去。
“我消失的话,他可是会很高兴呢。”拉尔法不屑地撇嘴,“就把一切都让给他好了。而且……”他哼笑着露出一抹孩子气的表情,“我可不是什么都没有哦。”
环在罗拉腰上的手指偷偷捏紧。他像偷到腥的小猫,得意地对着罗拉眨了眨眼睛。用那些无谓的东西,换取到罗拉的话,难道不是一笔超级合算的买卖吗?
月光下,罗拉的脸没有泛起应有的潮红,反而突显一层淡淡的灰白。
“你除了我,什么都不要也可以吗?”
“可以啊。”拉尔法满足地一笑。
“你就那么喜欢我吗?”罗拉不知为何,有种近似生气的感情涌至胸口。
“喜欢啊。”拉尔法的眼睛眯成细线,像太阳散发出的光纹,也在眼角周边蔓延开温暖的纹络。
对。就是因为这样。
那样的笑容过于美丽清澄,他一直就像眼中只看得到唯一事物那样地凝视着罗拉。露出的笑颜是,只有看到真心喜爱之物,才可能绽放的美丽。
让罗拉品尝到了永远无法战胜的挫败感……
“也许……”漆木般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额角,隐藏在那之后的眼珠微妙地错开,罗拉困扰地措辞,“我并不是那么值得你爱的人……也没有你想象中的纯情可爱。”
“那很好解决啊……”修长有力的手指,随即伴随带笑的语音,追了过来,搬起罗拉秀巧的下颌,强迫她抬头固定,在飘溢着层层薄纱般的额角,印下轻轻一啄却又是根本不容闪躲的亲吻,“就让我看到你真实的样子吧。然后不管那是怎样的你,我都打算全盘接收!”
被迫对视拉尔法清澄毅然的眼眸,渐渐看到了包裹在最深处的淡茶虹彩以及栖息在那眼眸中的渺小自身。罗拉低头躲避,拉尔法不肯放过她地跟着低头。嘴唇追逐着、加深亲吻,从饱满的额角、圆润的眼睛、可爱的鼻子、再吻到总是微翘的嘴唇。
“喜欢你……”夹杂着轻轻笑声的低语就像不会消失的咒文。不管是那个外表开朗可爱的罗拉,还是这个心思深重又优柔寡断的罗拉,就连你嘟嘴的样子、忧郁的样子、各种各样的部分全都接受,最后变成在我眼中不需修饰的你。
慢慢地移开嘴唇,注视着那张圆圆的脸,忽然带一点失神地笑了。
蹲下身,手指沿着罗拉的脸、至脖颈、至身体、至衣角,至小腿,一路抚触下去,最后背脊挺直,单膝下跪,拉起罗拉的斗篷一角。额头低垂,眼神上撩,就那样注视着罗拉,慢慢将丝绸牵至唇畔,印下诱惑而又圣洁的亲吻。
栗色发丝随头部再次低垂的动作纷纷滑向两侧,自罗拉站立的角度,只是垂眼,就能看到那为她展露出的白皙颈项。跪在膝下的人,其实有着难以敌对的强大。因为他一直都用坚毅的充满男子气概的表情,注视着自己。然而若想得到这个人,就必须付出与他一并牺牲在此之前全部世界的代价……
若那世界中,蕴藏着不能舍弃之物又会怎样?
矛盾地伸手,以微蜷的食指和中指,轻蹭着做出交替的爱抚,滑过拉尔法颈后的柔软绒毛,悲悯着谁的视线,投向雾气笼罩的远方……
自有记忆尹始,就一直生活在赛尔缇斯的家里。既严肃又和蔼的伯爵,唠叨却开朗的夫人,还有总是微微笑着站在一臂之遥的距离处,向自己伸出手掌的那个男孩。
“来这里,罗拉。”
第一次玩捉迷藏的时候,稍大一点的仆人的孩子马上迅速地藏了起来,只有她搞不懂地呆然站在原地。那时赛尔缇斯笑着回头,“你要藏在这边的灌木后。一直到我来叫你,才可以出来哦。”
蹲在浓密的灌木深处,被横伸着红色桨果的枝叶扎得脸颊生痛。一直抱膝窝在那个狭小黑暗的世界,却莫名地有种安全感。
“那你要藏在那里呢?”小小的罗拉问。
“我?我就藏在大树的后面吧。”
赛尔缇斯选择的地方,是在灌木前的大树后。
负责扮演“鬼”的小朋友,就快要找到罗拉的时候,赛尔缇斯却主动暴露。
“……那个,是为了掩护我的缘故吗?”
“因为罗拉总是跑不快啊。要是你去当鬼的话,一定谁也没有办法捉到,就只能一直当下去了。”带着被识破的为难的表情,赛尔缇斯少爷站在云影飘拂的树影中,背手微微地笑着。
一起念书,一起游戏,一起吃点心,一起调皮。
那个金发金到偏红,总是笑着伸手给他,站在前方等他,有好吃的点心也会细心地记得留一半给她的孩子,阳光的幻影下,随着无法记载的时光流失,一点点变成温柔体贴斯文俊雅的少年。
“罗拉,我想去国外念书。”
盛夏,两个人坐在庭院里的大树附近。正确地说,是罗拉赤脚爬在树上,赛尔缇斯安静地坐在树下。
“你知道约克公爵的儿子吗?那个人就去法国了呢。”红发少年的口吻里,有着若有若无的羡慕。
“可是法国不是才和我们停战吗?那样有点危险。”罗拉觉得,伯爵和夫人,肯定不会同意送赛尔缇斯少爷去的。
“是啊。可是……”赛尔缇斯抬头,他那漂亮的像被夕阳染过一层的头发,齐刷刷地垂过耳尖,摩擦着穿着白衬衫的肩膀,透过伸开的五指,仰望滑过指尖的流云,“我在父亲的房间里,见过法国的画册。那里有着很多漂亮的风景……”
“伯爵和夫人不会同意的啦。再说,国王陛下也不会同意啊。”罗拉只是什么都没有想地随口说着。
赛尔缇斯的表情微妙沉滞,他像困惑又苦恼地皱着眉梢。
“我觉得……那很奇怪啊。”
“奇怪?”
“罗拉不觉得吗?”少年苦笑了一下,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是赛尔缇斯唯一一次向罗拉诉说他的烦恼,后来就再也没有这种情形了,就好像他不再会有烦恼一样,总是微微笑着的赛尔缇斯少爷,唯一一次略带愁苦的容颜,罗拉无法忘记。
伦敦城里,有两个显赫的王族。
约克家族,与兰开斯特。
前者的家徽是白玫瑰。
后者的家徽是红蔷薇。
而这两个被玫瑰香气围绕的家族,都各有一条不利于他们的谣言,被无事之人津津乐道。一是约克公爵与妻子西西里不和,后者时常带着儿子旅居他国。有人私下传说,约克公爵的长子拉尔法,是西西里与外国人所生。
而兰开斯特系的国王,格外疼爱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弟里满士伯爵的儿子,甚至超过了对于自己孩子的嘘寒问暖。
那个夏日庭园里,少年无法出口的苦恼。大概是不明白,只是普通贵族继承人的自己,为何会像王族之子一般,被过分刻意地小心对待吧。
造成那秘密的匣子出现裂痕的,是去郊外狩猎之时。
青色环绕的黄褐色泥土,绽放着摇摆在羊尺叶片中的白菊,和奔跑中的野兔。罗拉和赛尔缇斯的马跑在最前面,而那时,一只本该射向野兔的箭,却自林木的间隙瞄准了赛尔缇斯。
也许是马蹄奔跑时无法定位的缘故,那支箭,被风吹得稍稍歪斜。罗拉感觉不对劲而回头时,率先侧头的赛尔缇斯却惊慌地喊着罗拉小心自那边的马背飞身跃下扑倒了罗拉。
面孔朝下重重摔落。
罗拉七荤八素地想着为什么会有暗杀者,而红到浓郁的血滴却一滴滴染红了被她压在脸下的白菊。
惊疑惊惧惊怕,罗拉颤抖着回头。
单手捂住左眼,却露出了释然微笑的少年的脸,被放大一般地填充视野。
“罗拉,你没事吧?”
替自己挡去了利箭,却被斜斜划过眼睛的少年,低头微笑。红色的血线蜿蜒淌过眼角。
脑内一片空白。
周边响起遥远又仿若虚空的沸腾呼喊。
大哭大叫的伯爵夫人和慌张赶来的医生,让整座宅邸一片喧闹。隔着被忙里忙外递清水和纱布的佣人们,罗拉惊惶失措地看到了,闻讯赶来的主人——里满士伯爵,第一眼惶然关注的对象竟然并非赛尔缇斯少爷,而是、而是自己……
手指握紧红铜纽扣,罗拉惊惶地想要逃出那间充斥血气的卧室。
就像赛尔缇斯困惑国王陛下过分的亲善,小孩子时的罗拉也偶尔会奇怪伯爵对自己过分的宠溺……
“太好了。”宛如虚脱般的男子双腿发颤,“你没有事。”汗湿的长发向后背去,熟悉的男子的脸苍白而又松了口气。
大概是读懂了罗拉眼中瞄向昏睡中的赛尔缇斯时的惊惶,伯爵点了点头,示意他跟自己到书房。
“也该是时候告诉你了。罗拉,这件事是我们家族最大的秘密。其实,你是国王的女儿。”
“什么?陛下……的?”
自己不是孤儿吗?罗拉瞬间无法接受这样的信息。而且国王的发妻就是现在的王后玛格莉特啊,她不是才刚刚生了小王子?
“你母亲是我那可怜的异母妹妹朵斯,陛下曾与她有过私情。不过玛格丽特太过善妒,这件事一直都很隐秘,直到朵斯怀孕,陛下慑于玛格丽特的胁迫,与她停止了交往。那之后,妹妹生下了你,为了不影响她的名益。我只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
“可是……”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不过,考虑到家族的未来。如果朵斯当时生的是男孩子就好了。我们需要与王族有更为直系的血统作为利益的整合联接!”
“这是?”罗拉的大脑混乱起来……什么意思?
“虽然说明你是公主,是女孩子,玛格丽特应该会允许把你接回宫殿。但是为了家族,我欺骗了陛下。我谎称朵斯生的是一位王子。国王陛下当时并没有儿子,因此很高兴,于是也默认了我将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儿子,予以抚养的现实。”
罗拉霍然抬头,“赛、赛尔缇斯……”
一向以来只是和蔼的伯爵,此刻的表情如涂阴影般郑重,十指紧扣罗拉细瘦的肩头。
“兰开斯特需要有一位男性继承者。而只有我们与国王站在一条战线,才能对抗约克公爵!让赛尔缇斯成为你的替身,是无奈却必要的举策。陛下到现在都认为赛尔缇斯是他的儿子,虽然对罗拉你很抱歉,但是你也同样是我们家族的一员,因此,请暂时忍耐一下。”
忍、忍耐?
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么可怕的事?
“将来等赛尔缇斯掌握了权力以后,我会让他和你结婚的。那个时候,你们的孩子,就可以成为正统的继承人。无论从血统或是哪方面来说,都并不算对这个国家说了谎言!”
“那赛尔缇斯他究竟是什么人?如果不是您的孩子的话……”
“他……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伯爵的眼神有点漂忽,“不过……很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朵斯生罗拉时是难产,为了保孩子而舍弃了大人的生命这件事他并不打算告诉罗拉,为了想要照顾小孩儿而寻到的乳娘当时,也带着一个婴孩儿……
伯爵悄悄地进行了偷梁换柱。
唯一知情的乳娘为了想要让自己的孩子有个好的前程也就糊里糊涂地同意了。
并且五年后,乳娘落水死去。
那时罗拉还很幼小,但是隐隐还记得一点那个女人的眉眼。现在只觉手脚冰凉,赛尔缇斯的亲生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牙齿咯咯发颤,竟然怕得不敢问眼前这个平素一贯那么温和儒雅的伯爵。
他说自己是他的侄女,同时也是陛下的女儿。
秘密若是永远锁在匣子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失魂落魄却被迫承纳了这个真相,也就仿佛承担了并非自己犯下,却无法摆脱的对于赛尔缇斯的罪行。
那个代替了自己,被敌对方也好,王后也好,国王也好,视为是国王之子,而无法自由生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人生,失去了母亲,甚至遭遇了刺杀,现在还在接受治疗,也许将有一只眼睛永远不可视物的那个人,他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呢?
罗拉捧住脸孔。
赛、赛尔缇斯少爷!
那个总是微微笑着关怀着她的少年成为了——记忆里不能抹消的荆棘幻影。
想起了从前之事。
胸口有替谁疼痛的悲伤缠绕了上来,像给心脏绑缚了重重重锁。所谓的自由也好、没有责任的生活也好……包括拉尔法所言的“一起逃走吧”那样的话,都是只需承担自己一人的人生才可以坦然说出。若罗拉也只需要对自己负责,那么就算以后会被拉尔法厌倦,她也会愿意回应胸中的感情跟随拉尔法去天涯海角。
转头望向窗外,清濯的水花通过皮管正在园丁手中浇向油绿的灌木,有飘浮的云影倏忽游走,莫名地想起了那只伸往天空的五指分开的手掌。那一天,赛尔缇斯曾经用唯一一次羡慕着谁的口吻说起“约克家的那个人就可以去国外念书”……
你所失去的自由、左眼、母亲,我全都无力偿还。即使是偶尔察觉你的感情,也只能装成视而不见。继续扮演乖巧任性又迟钝的罗拉,就这样停留在你的身边。无法给予你的东西,我也不去奢望得到。因为这就是无能为力的我所唯一能够为你做到的友情。
在王后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了嚣张不可一世的约克家继承人。
比想象中更美貌和嚣张的脸以及充满光彩没有一丝阴翳的眼神。
为何同样是背负着家族重担降世的孩子,这个人的肩膀却轻盈得仿佛可以扬起属于天使的洁白之翼呢?
一面产生了向往的感情,一面却又替晦涩的自身感到悲哀。想要靠近,想要逃走。想要得到,想要抛弃。胸中的感情已经渐渐不能用散满胸腔的花瓣来比喻。它就好像一块沉重瑰丽的水晶球,因过宝贵,而想要松手砸碎。
害怕着珍贵之物失去的心,矛盾重重却不难体会,无法漠视不去回应那隐藏在漂亮双瞳中的灼热爱恋,同样是蔷薇上危险高傲的荆棘。
“成为国王有什么了不起?我只要你一个人。”
像恶魔一样熟知怎样使人陷落,以直视就会被刺伤的光华像披着最美的暗夜的星辰耀衣,说出“一起逃走吧”看似大胆又漫不经心的最最灼热的情话。
回应那个仿佛不会被谁改变的微笑的话,抛弃自己还没有获得承认的真实身份的话,舍弃罪与爱,忘记总是站在前方回头凝视自己的少年……就可以真的逃到阳光之下,可以自由地欢笑,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吧!
可是……
罗拉,你没有事吧?
蔷薇的最深处,金发偏红的少年捂住左眼,滴血微笑的样子,拂之不去。想要守护的不是一个姓氏,无法舍弃的绝非什么王权,仅仅是这样一份混杂太多不堪之事无法名之却不可放弃的情感,不是兄弟、非关情爱,却只有这个人,绝对绝对不可背叛。
赛尔缇斯·都铎。我所选择保护的人。
守紧秘密之匣的开关。
想要仗剑挡在那之前。
……
落入了命运捕织的网。
听到了恋爱时限宣布告罄的滴答……
注视着钟表的指针,眼前浮起的是那条缠绕在拉尔法手背上晃荡不止的宝石项链。从开始就有预兆,是,注定只能如昙花乍放却无力阻止萌发的恋情。
那一夜,罗拉早早站在城墙上,默默地看着,拉尔法出现。看着那个熟悉的瘦削背影,如风般骑在马上奔往约好会面的郊外小镇……一直看着那身影,直至小小的黑点完全消失在地平线。
微笑着看他离去。去赴没有自己的约会。
这不是对拉尔法狠心,而是对自己狠心。
胸口有酸涩的情感一度浮起,最终冷凝。罗拉阖合双目,披着黑色斗篷,在夜色中孤零零地走返家中。
只是,罗拉唯一错算的是,那一夜,也是王后玛格丽特在苏格兰成功借兵,反杀向约克公爵领地的突袭之夜。
于是,当火焰与哀嚎燃遍伦敦的一夜过后——
出现在因没有等到情人而焦灼回航的栗发青年、猫一样骤然瞪圆的眼睛里,是——挂在城门晃荡不止的约克公爵以及十七岁的弟弟、污血满面的头颅。
身体僵硬,指间战栗,几乎以为这一切都是噩梦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啪——”
一直在城门处等着截他,阻止他进城,以防被捕的沃里克,冷峻地注视着他,迎面打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父亲在书桌上发现了你私奔的书信,他急忙带人去城南找你,而中了玛格利特的埋伏兵……”穿着银色铁甲的青年脸色也一片铁青,总是温柔的眉睫也带出了萧杀冷凝,“那些死去的人里,也包括我的父亲。拉尔法,回答我,昨夜你到底去了哪里?”
“书、书信?”拉尔法的表情一点点起了微妙至痛楚的变化,茫然地来不及编什么借口,只是下意识地回答:“我根本没有留下什么书信啊……”他是打算和罗拉先逃到北部再通知沃里克啊。
“那么,又是谁写的呢?”
沃里克冷冷抛来的问题,令拉尔法的瞳孔收缩至极限。
手脚冰冷。
眼前是爱笑的黑发情人,无辜回眸的样子,瞬间破碎成雕残的碎片。
正文 第八章 幸存者的代价
想要忘记一切。
也许那样就可以忘记你。
碧绿的海波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大块大块的斑泽。弯腰擦拭甲板的孩子,抬手擦汗,同时好奇地向左船舷的方向看了一眼。
苍白瘦削的栗发青年,蜷缩在角落抱膝而坐。瘦得骨头都突出来的样子,搭配阴郁的表情,就算五官再怎么俊美,看起来也称不上赏心悦目。
站在他身侧的男子,正拿着水杯,时不时低头与青年细声耳语,却照例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两个客人,是在一周前上的这艘载货的货船。辛迪会好奇也很正常,毕竟船长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对象,却在和有着一双草绿色眼眸的金发男子,一番交涉之后,同意载他们到南海岸。
“辛迪,你又在偷懒哦。”
意识到被注视了一般,把金色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身形矫健的碧眼男子,笑笑地抬手。看着迎面抛来的物什,辛迪灵活敏捷地抬手接住,发觉是颗糖果因而眼前一亮。
“谢啦。沃夫先生!你真像个魔术师啊。”
“呀呀。”半眯着眼睑,笑着用手指在唇间轻点,碧眼的男子闻言而笑,“小孩子真是好骗。一颗糖果就可以授予我魔法师的称号了吗?”
“因为您就像什么事都可以做到的样子嘛。”辛迪笑嘻嘻地抬指蹭了蹭鼻子。比起冷漠的船长,人家他果然还是喜欢沃夫先生这样的类型。
“我将来啊,也打算成为您这样的人。”
“见习水手私自崇拜船长以外的人,小心会被丢进大海哦。”
皮肤黝黑的少年,被沃夫夸张的语调逗得喷笑出声:“沃夫先生真是有趣。”
“哦。有趣,就可以勾引我的水手,让他吃里扒外,不好好工作吗?”
来自身后浑厚的嗓音,令辛迪如山猫悚然一惊,吐了吐舌尖,快速弯下腰身,把抹布“哗”地展成一片,赤脚躬身飞快推向甲板的另一端。
被称为沃夫的男子,不在意地笑着抬起视线,果不其然,出现在另一端的是这艘货轮的船长杰鲁先生。
“你弟弟的病还没有好吗?”
对上那双嫩草色的眼睛,杰鲁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和缓。他走到青年身畔,因过强的阳光照射,抬手遮挡的同时,眯起了眼。
“是啊,真让人担心。”
回应己身的音色,也柔润得一如新绿的眼眸,有如沐春风之感。杰鲁有点迷惑地瞧着面前的金发青年。这次的航线并不安全,最初他们上船时也警告了他们有可能会遭遇危险。即使那样,也露出了毫不动摇的微笑。几次风浪,也没有晕船和惊慌,这份体魄和胆识,绝对不是普通人,反而像经过锻炼的军人呢……
但沃夫的外表举止又是那么的优雅斯文,就连对陌生人怀有强烈戒心的杰鲁,看到对方款款微笑的样子,也不由得软化了态度,甚至答应了载他们到货船既定的终点。
“辛格里会有好的医生吗?”
杰鲁船长,一边问着,一边仔细地看了看沃夫身侧瘦削得可怕的青年。
沃夫当初在岸边听到这船要去辛格里时,就一副惊喜的模样,说那正巧也是他打算去为弟弟治病的地点。
“为什么不在伦敦那样的大城市?”杰鲁有些迷惑。
“呀……”沃夫暧昧地笑笑,“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嘛。”
“这样啊。”听起来像是有内情的私事,杰鲁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关怀地说了声:“你真是辛苦了。”
不但二十四小时守候在弟弟的身边,食物和饮用水也一定亲自尝试再喂给他吃。
“船长不是也有兄弟吗?”沃夫不经意地问着。
“啊……你怎么知道?”杰鲁略微漾上一抹被识破的困窘。他出身贫寒,兄弟众多。为抚养家人,身为长男的杰鲁从小就在海上讨生活。
沃夫只是眯起狐狸一般狭长的眼睫,笑着没有回应。
辛迪的年纪看起来不满十二岁,普通的船是不会收留这样力气小、又可有可无的孩子做工的。杰鲁船长大概是出于体恤的心情,才会收容他吧。而轻易接受了自己口中“要为弟弟治病”的谎言,也是出于移情的作用。
“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今晚海上可能会有风浪,请多加小心。”礼貌地行了个礼,杰鲁船长在沃夫低头致意下,离开了甲板。
明晃晃的秀发低垂,遮掩眼睫一晃即逝的光芒。
半夜。
海上如约掀起巨浪。
早有准备的船长,收起风帆,一番调停。顺利地渡过了危机。而那之后,在以为终于可以安睡的黎明,却意外遭遇了比风浪更可怕的海盗侵袭,埋伏在进港前最后一道海的转弯口。
以逸待劳的海盗,以惊人之姿出现。熟练地攀爬船舷。辛迪第一次见到了一直只在杰鲁船长警告声中出现过的海盗,吓得手脚瘫软。
南海岸猖獗的海盗势力,杰鲁早有耳闻,只是亲眼所见,还是为他们不输给军人的严密指挥所震撼。
“我们可以交出货物,请不要伤害我的水手。”
快速评估过双方的实力之后,杰鲁敏捷地做出正确的判断。
“呦呵。正如沃里克所说,是个聪明的家伙。”
一头红发飘摇的盗贼首领,笑着收起扛在肩膀的弯刀,洁白坚固的牙齿间吐出的音节,却让杰鲁脸色一变。
从船体的另一侧走来的沃夫,害怕受寒般的包裹着代替斗篷的薄毯。耀眼的金发抖动着足以洒落的星屑,飘摇划过被捆绑着的杰鲁船长的侧颜。
“原来你是奸细……”杰鲁声调变沉。
怪不得船上的情报会正确地流入海盗手中,原来打从一开始启航时就受到了对方的监视。杰鲁暗自咬牙,怪只怪他竟会一时失察,被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给骗了。
“什么给弟弟治病……也都是借口吧。”杰鲁阴暗地笑了起来。
“那个可是真的哦。”不满杰鲁对沃里克的冷嘲热讽,皱起细眉的红发海贼,伸出了戴了一只银环的赤脚,猛力踢上杰鲁的胸膛。
“不、不会吧?”因为只是无力的孩子,并没有被绑起来的辛迪,从船舱边惊惶抬眼。被他视为偶像,斯文的沃夫先生,竟然会是海盗的同伴?!
“哈哈哈。你们都被骗了。”红发的盗贼心情愉快地笑了,伸手揽过沃里克的腰。
“这个家伙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可怕的人啊。”说着,挑眉回眸,向沃里克射去挑衅的目光,“我说得没错吧。”
“嗯。”金发的青年淡淡一笑,“或许,就是那样呢。”转头,看向表情复杂的辛迪,沃里克抱起双臂,口吻悠然,“为了保护我重要的人,再怎么卑鄙的事我都会做。”眨了眨草绿色的眼睛,金发披散洒满一肩的海盗奸细,温柔地看了过来,向崇拜着自己的少年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这样的人。”
事不关己,一直站在船舷边俯视海水的栗发青年,眉睫不可察觉轻颤了的刹那,握住船舷的手指紧了一紧。
身后指挥着海贼搬运货物的红发头目,以既像不满又像撒娇的口吻说着:“沃里克,你干脆放弃那个废物,认真地入伙怎么样啊?”
沃里克发出清冽的笑声,“条件不是一早就谈好了吗?亲爱的艾力,别总是想着那些不可能的事儿。”
“你这家伙真是一张毒舌……”年轻的头目,眉眼间飘过一片阴悒。
而懒洋洋笑着的男子,则饶有意味地回敬:“承您所言,我本人就是一条毒蛇。”
“那么这条毒蛇也有可能反噬饲主的时候喽。”双手不在意地于人前公然搂住沃里克的腰,“那时我可是很乐意帮你的……”
对于红发海盗的作为,沃里克完全不为所动,只是觉得有点痒般甩了甩头发。
“我帮助你得到钱物,而你给予我的主上以必要时的支援。这是最开始就谈好的条件。”
“是吗?”讽刺地加大音量,不满沃里克无动于衷的神情,艾力粗鲁地把他向前推动,“你的主上,就是可以站在那边眼睁睁瞧着你被我调戏的家伙吧?”
“可爱的艾力先生,真是没有自信啊。”沃里克慵懒华丽的声线微扬,“也许这正是我们双方交情良好的证明呢。”
轻睨着愤愤走开的红发海盗,沃里克捏着一缕长发蹭在唇边轻轻笑了笑。回头,却对上了栗发青年阴郁的视线。
眸光变幻,沃里克沉静温和道:“拉尔法,你是不会看着我受到那样的羞侮吧?”
栗发拂动,黑漆漆的眼眸猛然蹿起两点星火。苍白到诡异的脸颊,美丽惊人,却又宛若人偶。
嘴唇嚅动翕合。
手指握紧放松。
“侮辱你的人,我会杀了他。”
半晌,自唇廓紧抿的薄唇间吐出的声音,沉柔且低不可闻。沃里克却掠起一抹终于松了口气的笑。
公爵出事后,埋伏在城外等待拉尔法的他,带着他顺利逃出了玛格丽特的管辖地。
然而受到突发事件刺激的拉尔法,却陷入了个人的悔恨间难于自拔。
沃里克为他争取到了南海岸线一带最有势力的海盗支持,但若拉尔法自身没有战意,一切便是空谈。
“你根本不必与这样的家伙交涉,做这些肮脏的事。”拉尔法凝视着沃里克,眼眸漆黑却又空洞漠然,“抛下我,回到你的英格兰去,你永远都是富有英俊高高在上的沃里克伯爵。”
“别傻了。”沃里克复杂地轻笑,“我的父亲早被视为公爵的同党。你的仇敌同样也是我的仇敌。”
“是这样啊。”拉尔法哼然一笑,有点凄厉的味道。欠沃里克的人情太多,已经不必再一一细说。既然沃里克想要那么讲,他就姑且当成是那样吧。
“只要有我在,你就不能算失去一切。”沃里克不知何时,迈上一步,与他并肩站在了船舷,凝望着宝石般黛蓝的海水。
“不管是军队,财富,万能的沃里克全能为拉尔法阁下搞到手。”金丝披散满身的男子笑着抬眸,同样缠绕着金丝的手指按上胸口,“然后,我会把你带回到伦敦塔去,为你戴上最相衬的王冠。我所支持的对象,从来不是你的父亲,而是你——拉尔法,我唯一的金冠之王!”
眼中露出混杂迷惘的神色,栗发青年微微垂首,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有如柔线,吹拂着瘦削凹陷的颜面。
“那么我要做些什么来回应你的投资呢?”
“振作起来,拉尔法。不是为了成为我期望的国王,也不是为了报你家族的仇恨。仅仅为了你自己,请变回到你应有的样子。”
拉尔法轻声失笑,又难过地偏头不去看他。
“我应有的样子?你总能把一句台词,装点得最最动听。你不是魔术师,沃夫,你是骗子。”变得更低的喉音,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感情,一字一句,低喃回应:“让人不能拒绝的骗子……”
金发灿烂笑颜迷人的男子适时抬眸,“很好的表扬,就当作你送给我的第一枚勋章。”
“那么……要是什么时候,我终于令你失望了呢?你也会像背叛他人那样舍弃我吗?”现在的拉尔法,很害怕背叛这个单词。
“像那样的时刻,不可能到来。”沃里克轻声阐述,“我的期望基于我自身,不会投影到你的身上。因此也不会有失望。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因为无论何时,你真正的样子就是你在我心中的样子。”
海浪卷起泡沫,拍打船舷。
瘦削的栗发青年望着以同样笔直的姿态凝视他的金发伙伴,少顷,终于抬头露出一点微微的笑颜。
“为什么?所有的好东西全都被你独占了!不管是母亲的宠爱也好,继承人的身份也好,就因为你是长子——我就要永远被你压在身后不能出头吗?”白金色头发的少年,满面嫉愤地说着,“比起你,我明明更像父亲。哼。你真的不知道吗?家族中流传的流言,说你母亲根本不是身体不好才一直避走他乡,而是因为有爱人的事,被父亲发现了,两个人才会闹僵。你就是她和那个身份低贱的外国人生的孩子,证剧就是你那漆黑的双眼。父亲一定也知道的!不拆穿只是为了面子好看!”
细长的手指伴随讪笑声握上房门把手,“够了!瑞伦,如果你说这些,只是想要激怒我,那么请恕我无法配合。什么继承人的位置我根本就不想要,一切给你也无所谓。我就要去法国念书了!”
“你想要和母亲一样逃走吗?”
“你要那样想,也请自便。”
摔碎东西的响声……
用力掷门的声音……
有谁在门背后怆然低泣地说着:“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哥哥……”
……
手捂住酸涩的眼角,栗发散落在柔白的枕头上,拉尔法从梦里挣扎着醒来。却又不想面对第一缕无情照射的现实的阳光。
出事之后。他很少梦到父亲,却反而时常梦到年仅十七岁的弟弟。
这个一向与他不合的兄弟总是给他添麻烦。从小就嫉妒着他,青春期时更是叛逆,不惜散播他是私生子的谣言,令他烦躁地索性离开老家。
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梦到那时的事……在梦里,瑞伦恢复成十三四岁高傲少年的样子,白金色的头发短短翘翘,像羽毛蓬松的覆盖在小巧的脸颊边。
他不甘心地咬着嘴唇的样子,挑衅吵架又别扭的样子,没有被认真地搭理就会委屈的眼神……以及在睁开眼后,通通变成了染满血污被挂在城门口晃荡不止的样子。
牙齿咯咯作响,拉尔法猛地抱头坐起,涌上一阵无法泄去的恨意。
“玛格丽特!”
一字一句念出的名字,配合着掐入头皮的指腹,仿佛也要嵌入内里。
面前是大英帝国王后艳丽冷漠的高傲面孔以及站在其后,身披斗篷眼睑低垂的黑发少女。
曾经视为平常之事的兄弟吵架,已经不可能再发生。看到便心生厌恶,恨不得远远避开的亲人,却开始萦绕心头。
视而不见的感情,后知后觉地有所了悟。
最后的是……
对于因为寻找自己而落入圈套的父亲的悔恨愧疚……和对还来不及真正长大变得成熟就死去的弟弟那永无止境的歉意。
黑色的眼眸清澈无邪,带笑的脸颊在面前不断闪烁。罗拉、罗拉……像会炙烫人心的名字,拉尔法想也不敢去想。
他所付出了尊严去爱的人。
他宁愿为她而抛舍一切的人。
竟然是可以那般冷酷玩弄背弃他的人……
“拉尔法,准备好了吗?”门外传来沃里克神采奕奕的声线,一并响起的是几声叩门的声响,“我们要出发了哦。”
“我知道了。”拉尔法闷闷地低声回应,快速脱下套头衬衣,换好一早摆在床边纸盒内小心准备的衣物。
用力地闭了下眼睛,睁开,灼灼瞪向几丝在额前晃漾不止的栗色发丝。伸手叉入秀发,将之完全向后拨拢,露出秀美的额角。被修长手指同时用力擦抹掉的,是嵌入心头不可能忘记,却不得不忘记的名字——罗拉。
同一时间,罗拉正亲随骑士队,护卫玛格丽特前往苏格兰。
国王再次发病,已经完全像是装饰品,只剩下人偶般的价值。护卫队以及兰开斯特家族守护的对象,早就换成了宛如女王般的玛格丽特。
“轻率地挑起战争,就是这样的结局。”
里士满伯爵不满地嘟囔。他并不赞赏玛莉的行事作风。
毅然、或者可以说是剽悍地杀死了约克公爵,虽然给予了约克家族以难以回复的重创,但并不能解决王家颓靡的状况。
内战之后伦敦彻底陷入了混乱。
大部分贵族比起支持激进派的王后,更愿意选择暂时观望。年轻的约克家继承人似乎在沃里克的庇护下逃出了生天。
而沃里克只要不死,英格兰永远站在他那一边。玛格丽特一面派出大量杀手,誓死追缉,一面在军队的护卫下,积极寻找国外势力的支援。
对于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罗拉感到极度震惊,却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正如她所预料,随着摄政王取得继承权,王家的兰开斯特、在野的约克家族,这两支王朝血脉必然会正式宣战。
其实冲突早晚都会发生,只不过这一次先下手为强的是玛格丽特。唯一庆幸的只是拉尔法能够逃生。同时又有点不愿思考事情的凑巧……
虽然多少有些怀疑,可是也不能去质问伯爵和赛尔缇斯,是否有暗中跟踪自己……说不定拉尔法也会认定,这种凑巧的事件与她有关。刚巧是约好一起离开的日子发动了攻击……而自己又没有去赴约会,也许拉尔法根本觉得这是调虎离山呢。
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像梗了一根刺,变得不舒服,但是也不想要解释。因为不管最初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站到了不同的立场。
拉尔法的父亲死在了王家之手……一念及此,罗拉打了个寒战,不敢想象要是再次见到拉尔法,要怎么面对他那双清矍如火的眼睛。
下一秒,注意力被来自身前的对话拉回。
“摄政王是忤逆国王的卖国叛党!他的儿子更是草寇。还有流言,说他是公爵夫人和外国人的私生子。我听说他现在被海盗收留。哈,真是适合他那低贱的身份呢。”浅金色秀发绑成辫子,额角光洁没有一丝碎发的玛格丽特险恶地掠动丰厚红艳的嘴唇。
“王后陛下,我希望您尽量谨言慎行。摄政王有族谱证明,他和他的妻子西西里都是莱昴纳尔的后人。就算有如传言,他并非公爵之子,也不能动摇他依然有资格向王座发起挑战。”冷静地告诫之后,里士满伯爵不满地想。就是因为玛格丽特器张的作风,才会使他们处处落到不受欢迎的下风。
“我可不想管这些。”玛格丽特冷傲地抬起睥睨他人的细长眼皮,“派人去通知沃里克,只要他愿意转为支持我,过往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那是不可能的。”这下,连跟在父亲身后的赛尔缇斯都蹙起眉梢。
玛格丽特不快却又不得不慎重地望向被视为兰开斯特下任家长的俊秀青年。如果将来她的儿子能顺利继承王位,也还需要这个青年的支持。
“为什么?”对于沃里克家族在国内的声望,玛格丽特既羡慕又忌惮。但出于本能,她知道最好不要选择与沃里克为敌。
“他与约克家族的继承人情谊深厚。”赛尔缇斯沉稳回答,“我想他不可能临阵倒戈。”
“那不过是你想。”玛格丽特面色不豫,咄咄逼人。信步步下长阶,提着墨绿色裙角傲然回首,“沃里克只是个商人,哪边有利益,他就会在哪一边进行投资。”
“恕我直言。”伯爵冷冷地插嘴,“上次战役的时候,您的军队不仅杀死了前摄政王,也害死了沃里克的父亲。”对于这位嫂嫂总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行径,他极度不满。
“哦。”玛格丽特淡漠地挑挑眼皮,“那又怎么样?”腰身轻盈地旋拧,坐回镶有宝石的王座,她露出绝非善类的嚣傲笑容,险恶垂眼,“我令他瞬间就继承了他父亲名下的一切财产,成为了英格兰土地最大的拥有者啊。”
这种危险论调令伯爵也不禁为之哑然无语的瞬间,玛格丽特挑起细长眼皮,斜斜望向站在身侧保持沉默的护卫官。
“罗拉,你觉得怎么样?没关系,说说看。”
已升任为现役队长的罗拉蹙眉看了眼面色沉郁的伯爵和赛尔缇斯,有些困难地启齿:“与其思考沃里克的问题……也许……”
“也许?”伯爵的手指搓动着衣角,暗示他说出来。
罗拉困扰地停了一下才说:“与其思考一个沃里克能掀起的风浪,不如直接采取防御的措施。我觉得陛下现在应全力迎取支持的对象,是另一个人。”
“哦?”上挑的眼角猫一般地扬起,玛格丽特染有红蔻的手指妖艳地抚弄着嘴唇,“什么人?”
罗拉先是垂了下了头,顺颊滑过的一抹卷发造成的阴郁感,与圆圆脸孔的稚气可爱并不相衬。嘴唇嚅动,经过犹豫,终于在耳畔的黑发打卷下滑完全盖住半张表情的时候,轻声抿出:“……罗马教皇陛下。”
也许,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自己就真的背叛了拉尔法……罗拉扣紧捂住宝剑剑柄的宝石部位,因为她同样也没办法对伦敦的国王见死不救。
无论如何,那是她的……父亲。
正文 第九章 笼罩别离之光
天主教信仰的国家,一度拥有君权神授的口号。英国王室成员,自几世纪前就一直与教廷保持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罗拉认为在贵族的心意摇摆不定、民心叛向、国家动荡的现今,唯一能够成为玛格丽特靠山的人,只有罗马神圣教皇——庇护二世。
“有道理。”玛格丽特咬着拇指眉睫轻扬,“只要教皇同意给我的孩子加冕,那么议会也就无话可说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里。之前以粗暴手段杀死摄政王完全是玛格丽特的独断专行,议会早就通过了国王死后将由摄政王继位的法令。玛格丽特也正因如此,才会先下手为强,干脆斩草除根!此举自然令中立派贵族们大为不满。
北上苏格兰求援之旅,出乎意料地遭遇了困难,不但要牺牲王子的婚姻作为联合的束缚,更要求王室割让英格兰的土地。
“与其割肉养狼,我宁可去向教皇哀痛陈词。”几乎毫不犹豫,玛格丽特就做出了抉择。
而这也正是赛尔缇斯与里士满伯爵的期望。只是这位王后对兰开斯特家族外援的干预有时会表现得较为抵触,所以他们才借由罗拉的嘴说出来。
拉尔法如今流落在外,为了取回正统继承权,一定也会动教皇那边的脑筋。罗拉知道自己口中说出的并不只是一句话这么简单,而是断绝拉尔法后路的绝情做法。
然而她没办法不站在伯爵和玛格丽特这方,因为他们所要保护的人,是和自己尽管毫无感情,却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至亲。
罗拉还小的时候,享利国王的精神病也还并不严重。有时他也会到赛尔缇斯家探访里士满伯爵。罗拉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那个因情绪不稳,而欠缺威信,反而像个孩子带着一点天真眼神的中年人,看着赛尔缇斯时的温柔目光,却让罗拉在很久以后都无法忘记……
毫无疑问,不管是贫民或是国王,对自己的孩子,都是一样地珍爱着,希望他能够安全地成长。
想着那个听说最近又发病了的男子,罗拉默默地跟在赛尔缇斯身后,为他送行。虽然有些想问国王和伦敦的近况,但是又不敢主动提起那么尴尬微妙的话题。
离开玛格丽特的行宫,在齐腿高的绿松树排成的道路间,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赛尔缇斯忽然开口:“接下来,我们可能要暂时分开。”
“哎?”罗拉不解地抬头。
“我和父亲不能跟随王后去罗马。”
赛尔缇斯背对着罗拉,身后就是玛格丽特暂居的白色行宫,蓝天蓝得像要滴下蓝色的汁液,而只及膝高的乔叶灌木结出樱红的果子。罗拉抬眸,只能看到赛尔缇斯的背影和束在身后那头笔直的马尾长发。
“说得也是。”罗拉迟钝地点头,“军队不能进驻梵蒂冈。你和伯爵也必须回到英格兰守护国王。”
“嗯。所以……”
“所以?”
“所以我想你明白一件事。”赛尔缇斯微笑着转过头,日光之下,镇定的眼眸闪烁紫罗兰宝石的光线,“玛格丽特是兰开斯特家选择的棋子。我们利益一致,但我们不能变成这个女人的棋子。必要时,你可以舍弃她……”
心里泛过一丝只有罗拉自己明白的冷意,她不自在地压低声线:“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嗯,要小心。”青年笑着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我会想念你。罗拉。”
下意识地抬首,微圆的脸微张的唇迷惑的眼,牢牢锁定面前的青年。那一袭偏红的金色直发,搭配深邃到发紫的宝蓝眼眸,宛如暗夜的魔物,因美丽而强大。
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像镌刻着兰开斯特的家徽。罗拉不敢想象,也害怕有朝一日,他会知道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替身,一枚棋子。手心发汗,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的双肩。已经失去了拉尔法的这个胸膛,至少也要保护好还有可能保护的……重要的人。
她会努力的。
再怎样无情的事,也会勉强自己去做。
绝对要把秘密关在匣子里,至少永远也不想要被赛尔缇斯发觉。
然后……她想让赛尔缇斯成为下一任的国王。
知道赛尔缇斯秘密的人,只有自己和里士满伯爵。
就连国王本人,也认定赛尔缇斯是他的孩子……那么,罗拉打定了主意,她要让秘密一直都是秘密,她的乳兄弟,一定会成为英格兰下任君主。
所以抱歉,拉尔法,就算在这一刻之前,我都没有真的背叛你,但是选择了更重要的事物,就是对你的背叛。
——不管怎样都必须阻挠你。就好像我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你的阻挠之物……
就是因为这样……才一早明白,不应该爱上你。激烈痛楚矛盾重重的意识中只有一件事格外清晰——你不能够成为国王,你会使我失去我全部重要的东西。
“什么?不能让我们见教皇?”
罗马教廷自然不是普通场所,然而来访者也并非普通妇儒。故此,被披以僧侣外衣的主教拒之门外之时,玛格丽特的愤怒也就显得理所应当。
一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竟然落得被避而不见的下场。虽说帝国与教廷的关系从两百年前就开始变得紧张。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不过想想,兰开斯特能和约克家族长久不合至今,教廷的仇恨,超出预料的难以化解,也就在情理之中。
“冷静一下,这里是梵蒂冈……”罗拉低声叮咛因被拒绝而怒气腾升的女人,随即温和地向面前的主教,再次表达了只是想要拜见教皇大人的心情。
“不管说什么也没有用。教皇大人,日前就开始生病,现在连教廷的事物都是由几位大主教在分别处理。”
由于僧侣的严辞拒绝,罗拉只好先陪着玛格丽特住进距离教廷最近的驿所。安排好随行人员守护后,独自在城内转悠,一边思考着能见到教皇的办法。
“没想到教皇的身体会这么差……”陪伴罗拉一并巡视的蒲福,小声嘟咕。上次的战役中,他也失去了父亲。为此,现在可谓对约克家充满单纯的仇恨。
“怎么说呢,不过这样一来,拉尔法那小子,也没法向教皇求援了吧。”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令罗拉心下一沉。
“教皇讨厌我们也在情理之中。哈,这么说,他也肯定不会帮约克家的小子。”蒲福幸灾乐祸道,“只要一天没有得到教皇的认可,不管拥有多少军队和财富,他都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寇贼,绝对没办法走上国王之路。”
“说话小心点。这里是梵蒂冈……”罗拉小声提醒,心中闪过一抹苦涩。
“喂。发什么呆啊?”迎面逆流而来的行人撞上思考中不觉驻足的罗拉,不快地沉脸嘟囔。
“明明就是你在跑吧!”蒲福则不满罗拉下意识就说出了道歉之辞,摆出凶悍的架势,向那个撞到他们的人握拳一挥。
“是博尔吉亚来了呦!”撞人的人摆出了一副像在指责他们无知的眼神,甩下一句奇怪的台词后匆匆跑走。
“博尔吉亚是什么?”
蒲福茫然又诧异,和罗拉一并站在红色砖地围成漂亮图形的街巷中间。
“听起来,像是在说‘狼来了’的口吻呢。”罗拉也对此颇为奇怪。
但是答案,马上浮出了水面。
道路中适才还安然行走的行人此刻如海浪纷然闪避,周边摊位几乎要立刻挂牌关门而又不敢做得如此明显。
想象中的快马奔驰或是豪华马车都没有出现。骄奢淫逸恶霸嘴脸的达官显贵,也未能登场。
在道路的另一边,拐角的地方,仅只是响起了漫不经心的悠然脚步声。接着,罗拉抬眼,就看见有人从另一侧背负双手,以徐缓的步行者之姿,可以说是极为散漫地踱了过来。
红色的衣裳像蔓延的水波包裹着他的身体直至脚下,长到小腿的头发在身后飘飘摇摇。那双如孩子般透明澄澈带着矢车菊蓝的眼睛,几乎成为全身唯一艳丽的装饰品。他那圣洁又残酷的表情,天真却又无情的眼神,美丽得接近无机制的气质,几乎瞬间,就让罗拉想起了他的身份。
迅速皱眉闪避,罗拉不忘捉住薄福的手。她可不想和这个连教皇都棘手的人物有什么牵扯。
臭名远播的梵蒂冈红衣主教。
但是出乎意料在身后响起的声音,却又吸引住罗拉的注意,令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博尔吉亚大人,我有事要问你。”水果摊店铺后钻出一个瘦弱少年,他皮肤洁白瘦瘦小小,脸上全是悲愤。整个人都怕得发抖,却坚持还是要站出来质问看似悠闲的大主教。
“那个人看起来是独自一人,但他后面应该有陪同人员的守护吧。”蒲福小声在罗拉耳边问着毫无意义的问题,他也迟钝地认出了面前男子的身份。
可以说这位主教实在太过名声远播,令即使如蒲福和罗拉这种初来乍到的人,都隐约耳闻过他的斑斑劣迹。有信徒的地方,就会有人以苦涩的表情提起这位宗教界异类。说他有着天使般的外表,却栖息着恶魔的灵魂。
罗拉来不及回答,已经自周边的人群惶惑不安的脸上看出了他们对于这位大人的恐惧。
看来即使没有随行护卫,仅仅竖着“博尔吉亚”的名号,就可以在该地所向披靡。
“有事问我?”红衣的男子,歪头看着少年,露出愉快的微笑,“那么我就代表圣三位一体之名,来聆听路过小羊的祷告好了。”
“对、对不起博尔吉亚大人,这孩子仅仅是想要向您表达他对您的尊敬。”水果摊后钻出的壮汉,几乎是以扭住少年身体的姿态,拼命把他拉向后面。
“唔……”睫毛眨动了刹那,再抬起时,因面无表情而美丽到恐怖的主教,瞪大有如结霜的眼瞳,渗透出了充满不快的气息。
“擅自打断他人的言谈,是被教义认为没有礼貌的言行。”
只是淡然的一句话语,就令大汉满面苍白颤抖着放开了手臂。
而旁边的人虽然也有为少年着急的熟识者,但谁也不敢忤逆博尔吉亚的威严。
“那么,我的孩子。”博尔吉亚转过头,长至脚跟的秀发也如火焰随着他的转身飘拂,“刻意把我叫住,想必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吧。”
少年苍白悲愤,眼中全是眼泪。
“博尔吉亚大人!我想问你,一个荒淫无耻之徒,长年借醉凌虐妻儿,甚至亲手杀害了试图反抗他的女儿。像这种无耻无德有违人伦的人形罪恶,在天主的面前应该得到怎样的审判?”
罗拉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周边人群随即“啊”的一声又马上切断声音,却异常关注的眼神中,看出这一定是一件最近与博尔吉亚有关的什么大事。
而一边的蒲福早就压抑不住,以闪亮外乡人的双眼,向身边的胖大婶低声询问了。
“嘘……”女子愤慨却小声地低语,“当心被听到呢。这个少年是在说他父亲的事……那是个本地有名的恶徒,早就该死掉千百回了。可是因为博尔吉亚的包庇,竟然被放了出来。”
“这样啊。”蒲福同情地望向站在街巷中间手脚发颤的少年。能去如此指摘自己的生身之父,想必其罪行和暴虐都已经到达无可忍耐的地步了。不知道这个长着圣洁天使脸的博尔吉亚,会怎么面对既是加害者亲人也是受害者亲人的少年,锋利的摘指?
红衣的男子容颜不变,只是单手按胸,望着少年流露出甚至是带有悲恤意味的笑颜。
“我的孩子。”他的语音华丽绵密,想必由他口中诵读的圣经,都格外神圣动听,“上帝的旨意并不是让罪人去死,而是让他们活着,并为他们的罪孽付出代价!”
微垂的眉睫微微滑动,全然没有一丝愧疚表情的脸孔是那么真挚可亲的笑容。
过于无耻而令人哑口无言的台词过后。他笑得依旧纯澈,只是在与少年擦肩而过的瞬间,才眼皮低垂地流露一抹冰入骨髓的险恶。
“……我以圣三位一体之名,原谅你无法理解我苦心的愚蠢。如果你还想要继续与我探讨人世的罪恶应去地狱谢赎还是在人间偿还的分歧,请去我神圣的花园详谈。不过我花园中的花朵厌恶人世的浊气。你要是去的话嘛……”他双臂交加荡笑着睥睨,“可要脱下所有人世制治的绢布,像纯洁的亚当一样赤裸着来哦……哈哈哈哈。”
瞬间,由天使变成堕天使的神职者,说着毫不掩饰的恶劣之词后,更是抱肩洒落一串荒诞笑声,接着却又极其迅速地恢复成了无表情的冰冷容颜,信手拍了拍浑身都在颤抖的少年的肩膀,以来时之姿傲然挺拔却又好像温和无害地向前行去。
直到他的身影和发梢完全消失在街道转角甚至还要过了很久,街道才“哗”的一声像骤然恢复了被停止的时间,再次运转起来。
蒲福简直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整个教廷可以允许?为什么没有人敢于驳斥?”
“你是傻瓜吗?”罗拉蹙眉望向博尔吉亚消失的地方,“会这样只有一个理由,他拥有不容挑衅的——绝对权力。”
“你终于回来了。”
刚一进门,就看见焦急迎来的玛格丽特气急败坏的嘴脸。
“适才我让德兰索带着金币,去向教皇身边的人打听准确的消息。原来那个老头根本不是身体欠安,而是故意避而不见!”
罗拉和蒲福交换了个眼色。
这种事不需要刻意打听,也能够了解吧。
“说什么不想介入英室皇家的内斗。”诸事不顺令玛格丽特心浮气躁,她双臂如旋风扫向桌上无辜的装饰品,旋即愤愤地撑在梅红色桌案处,咬牙切齿,“这种话根本是把拉尔法那小子摆在了和我同样对等的地位上吧。那种来路不明血统不纯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与我相提并论?”
“在外人看来确实是那样啊。”蒲福无可奈何地说着。
而罗拉之所以得到玛格丽特的喜爱,则在于她从来不讲这些对现实无济于事的话。同时,她也觉得经常这样讲的伯爵和赛尔缇斯,包括玛格丽特身边的其他人,都不可理解。
事情已然发生。
即使责怪皇后的言行,也不能让事件圆满解决。
在挑剔他人举止之前……直接寻找解决的路径才是务实作风。
为此,静静地等待玛格丽特彻底发泄一通过后,才用冷静的音调,开始阐述她的构想:“能够令庇护二世做此决定,我们就已不虚此行。”
“你的意思是……”玛格丽特调转过头微眯双眼。
“教皇大人的打算是不介入对吧,也就是想要继续保持他的中立作风。”罗拉看似冷静得近乎无情,不愿吐露拉尔法名字的双唇,却背叛了她试图表现无情的意志,“那么他也同样会拒绝……那个人的求援。”
“但是……”
“但是仅只是这样依然不够。”罗拉截断玛格丽特的话语,“我们可以走另外一条道路。”没办法。罗拉命令自己既然选择了不可不战的道路,就只能抛下烦杂不安的心情。
“另外的道路?”玛格丽特呼了口气,倔强如她,也不仅为数月奔波而疲惫的呈现颓靡,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倒在柔软的沙发里,她以手撑额嘀咕着叹息,“还有谁能够有凌驾或等同于教皇的权威吗?”
罗拉眉宇轻舒,“有。您忘记了一个人,红衣主教博尔吉亚,我们可以打他那一边的关节!”
“博尔吉亚。”玛格丽特嫌恶地挑起金棕色的细眉,“那个毫无节操可言的教徒?这个人我略有耳闻。他的猖狂堪比金雀花,是一个妄图觊觎与自身不匹配的职位能力的无耻之徒。如果不是他的家族在背后为他撑腰,教廷根本不能容忍这样的存在。在这方面,我非常同情教皇大人。”玛格丽特的未尽之言是,她觉得博尔吉亚和妄图染指英格兰王位的约克父子一样,纯属一丘之貉。
“说实话,我也反对与这样的人有所牵扯。”蒲福面色不快,又烦躁地抓抓头发,“难道我们正宗王室的皇后陛下,就非得要求这种人的帮助才行吗。”
罗拉避开他们的机锋,径直说道:“听说,博尔吉亚是下一任教皇的热门人选。他本人也有主观积极的此种愿望。如果我们能够给他提供有关未来的支持承诺。或许可以交换一份条件等式的契约。”
玛格丽特铁青着脸色,沉默不语。她早在心中认可了罗拉的计划可行。只是碍于脸面,去央求名声狼藉的红衣主教,出于她王后的尊严,委实无法做到。
“当然。这件事我会去办,陛下无需亲自出面。”罗拉淡淡一笑,“即使将来出了什么问题,也可以当作只是我个人的妄语。”
“我没有这个意思。”玛格丽特轻蹙眉梢,扫了罗拉一眼,以手指敲击弯延呈曲线的沙发扶手,“现在也实在别无它法。”一边说着,不禁感到心灰意冷。本国的大贵族袖手旁观,丝毫未尽保护国王的义务,迫使她堂堂王后,要转寻教廷支援。
看着玛格丽特默然首肯,罗拉没有在这时,继续打扰心绪不稳的女人,悄然向蒲福递了个眼色,轻轻退出门外,掩上了桃红色的木制雕花双扇。
“说着简单,但要怎么做才能打通博尔吉亚的关节呢。”尾随而出的蒲福深吸口气,摊开双手显得一脸为难。
罗拉眨了眨黑色的睫羽,若有所思,“简单地说,就是贿赂吧……”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所发生的事,令罗拉察觉自己还是小瞧了博尔吉亚。以英格兰王后的名誉送去的宗教献金,被如数归还。其清廉委婉的陈辞,几乎要令罗拉怀疑上次在街上看到的那幕,是错觉了。
两次被打了回票之后,罗拉只好亲自登门拜访。
也许对方如教皇般单纯不想沾染英国王室的麻烦……但是对地位汲汲营役的博尔吉亚,应该可以凭借条件交易而打动呢。
如此思考着,罗拉妥善周密地安排好王后身边的事后,便独自前往博尔吉亚的宅邸。
原本亲切的路人在听到他问路的地点后,露出了害怕又鄙夷的神情……对于此种状况,罗拉只能苦笑。好在博尔吉亚是当地名人,不怎么费力,就找到了他居住的地方。
远远地……没有走近,就闻到了浓郁的花香。
美丽的花园不会因为主人的品格低下,而降低了本身的魅力。普通百姓出于害怕,宁可避走绕道的缘故,令白色的宫殿,透露着一股寂寞的味道。
罗拉以为会被拒之门外,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却被意外地放行。一脚迈入门内的世界,扑鼻而来的馥郁香气传来恍然会被花香击倒的错觉。
阳光笔直倾落,宛若被蒸腾出全部花香的大朵白花招摇热烈。素洁而盛香的感觉,令人联想到了红衣主教本身。
在花园深处的四角白色凉亭里,隐约地站着一个身影。
罗拉下意识地靠近,发觉那里坐着的是位绿发美人。
翠绿色的头发前所未见,薄薄柔柔的发丝泛动着简直像飘浮着水藻的湖泊深处那种丝绸般的色泽。在额角环绕着指腹大小会透出蒙蒙光韵的珍珠。年纪很轻,看来只有十八九的少女,通体穿着绿色绸袍,垂放在膝上的手指,戴着米粒大小串联成环的珠串,因罗拉的来到,正吃惊地瞪大黝圆的双瞳。
“哎。”小小声的嘶气声响,好像受伤小鹿般纯澈胆小。
罗拉不觉露出微笑,举起双手,表示没有恶意,“我可是通过正式通报的客人呦。门口的人说,让我顺着花园的道路往前,就可以见到主教大人。”
“你是来找博尔吉亚吗?”女孩子露出放心的笑容,笑起来露出一点微微牙齿的样子,更显稚气可爱。
“你走错了。”她站直身体,笔直地伸出手指,“是要沿着那镶有红砖的路走才对。”
罗拉这才注意到她身姿秀挺,竟然比自己还要略高一点。伸手的样子,有点像海神传说里,会给渔夫指路的美人鱼,笔直的身姿,坦率的笑容,稚气羞涩的表情,都令罗拉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请问你是……”她忍不住在回归正途前,回头问道。
阳光下,简直就像东方童话里的妖精一样的少女,依旧洋溢着近乎虚幻的浅浅微笑。
“我叫迪娜。”
不出罗拉预料,对他的来访,博尔吉亚表现的姿态是既不拒绝也不热情。见到她时,后者正一脸冷漠地躺在一张倾斜的檀木榻上。虽然没有戴丝毫装饰品,那一袭原本是教宗人物代表的神圣红衣,穿在他身上却显得过分妖艳,给人以嚣傲以极的感觉。
“总之教皇大人不想沾染的烫手山芋,最后就全都跑到我这里。”博尔吉亚的音调充满讽刺,过分漂亮的大眼直直瞪视罗拉,“我自己的烦恼尚且数不胜数,实在想不通为何总有人向我寻求帮助。即使是圣职者和真正的天使,也有灵魂疲惫的时刻。因为人们总是无耻地要求神的庇护,却什么也不打算付出。”
罗拉忍耐道:“主教大人属意的东西,都可以凭借自身的能力得到。对于这样强悍的您,我无法浅薄地递交太过庸碌的礼物。不过我知道,有一把名贵的椅子,应该是您心仪的物品。若你能在我的主人遭遇困境之时,高贵地向她施予援手,一旦渡过危急,英格兰也会站在您的背后。”
“……”博尔吉亚冷漠地看着她。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有开口。
让罗拉开始迷惑,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了。原本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博尔吉亚并非全无缺口的圣职者,他极力想要成为教皇的心情,正是可以拿来说服他的诱因。况且罗拉所言非虚,如果博尔吉亚能借由教廷之手,帮助玛格丽特在英国重竖威信,让王子直接从教廷获得被认可的继位权,那么今后,他们也一定会对博尔吉亚做出报答。
像这样对双方有益的事,罗拉觉得,和教皇立场尚且不同的博尔吉亚,简直应该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或者说……拒绝,才是奇怪的事吧。
面前的人,懒惰地向后窝了窝,撩起红色的衣摆包裹住自己,没什么形象可言地念叨着:“天气暖和时,连大脑也会跟着沉滞。现在的我懒于思考复杂的事,只想睡觉,请你在我清醒的时候,再来吧。”
说着转过身去的背影,赤裸裸地写着送客二字。
罗拉也只好微鞠一躬,转身告辞。
“喂……”
才迈出三步,身后忽然又扬起那个好听却漫不经心的音调。
罗拉挑眉驻足。
美艳的红衣主教正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挑起眉角,“英格兰的玛莉是为了她的儿子,而我也有我想要到手的东西。那么,你的努力奔走,又能得到些什么呢?”
蒸腾着花香的花园里,缥缈细微却仿佛可以抵达人心的语声,如花香般无可抵御地荡至罗拉的内心。
罗拉的眼眸转为微诧。
也许放荡的博尔吉亚真的是个堕天使,想要引诱他的自己,却被他的话语所惑。但是,罗拉只是微微停顿,便又微笑着回头欠了欠身慢慢退走。
那个理由无法说出口,瞒天过海的微小希冀真的有在某一天变为现实的可能吗?
她要让兰开斯特的姓氏打倒约克家族,获得最终胜利。
正文 第十章 爱与憎恨的激曲
“没想到这个男人这么难以对付。”
听完罗拉的报告,玛格丽特蹙眉咬着拇指。今日密探来报,目前暂时失去了拉尔法一行人的行踪。这种突如其来的隐匿反而加深了玛格丽特的不安。伦敦附近有赛尔缇斯父子坐镇,但各大贵族的不满则在日益蒸腾。
国王再度发病,完全不能主持政务,甚至有贵族抱怨说索性迎亲王的儿子回来,倒可以好好整顿国家。
“我们不能在这个地方无意义地消磨时间。”担心丈夫的玛格丽特心神不宁,“无法取得教廷支援的话,就最好快点回去。”
“请您再等一下。”罗拉尽量安抚她,“现在离开的话,不是等于前功尽弃了吗?”
“我明白。”玛格丽特焦虑道,“可是罗拉,一个国王的统领者如果不能待在本国的土地,就会失去他存在的意义。我真的……可以回到伦敦吗?”
最后一句话语中的微颤,泄露了玛格丽特内心深处的无助惶恐。她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姐,因为嫁给享利六世成为王妃,而被迫登上历史舞台。丈夫时时复发的精神疾病,被摄政王夺去了继承权的儿子的未来,包括虽然得到兰开斯特家族支持却不知何时就会被丢弃的自己……所有的事都包含着巨大的不安。坐在坚硬的梨木座椅上,她高傲却焦虑的眼神,令罗拉下意识地眉睫发颤,掌心微蜷。
“陛下……”嘴唇嚅动,她犹豫地看了一眼坐在面前犹如困兽之姿却背脊挺直的女人,呼吸一窒,却坚持地把手按在胸前,单膝跪下,“罗拉是您的骑士队队长。我愿在此宣誓,保卫您直至最后时刻到来。”
颤抖的语声,虽然不稳定,却是罗拉真实的心情。
她想到了来之前,赛尔缇斯话语中的暗示。也许那种果决也是成为王者必不可少的条件,但是罗拉固然希望赛尔缇斯成为国王,却不想丢弃这个固执傲慢而又惶然无措的女人。
谁也不想伤害,大概……就伤害了全部的人,所以……她已经不想要再那样了。
罗拉缓缓步下长阶,心中有被麻痹的部分好像正流过鲜浓的血液。
微笑地说着一起私奔的栗发青年,他身着白色骑士队队服戴着金色肩章穗带的身影,还会在午夜梦回的回廊,悄然显现。
伏在马背上悄悄窥视自己时的笑容也好,初见时凛冽拔剑不容侵犯的神采也好,所有曾经让人觉得讨厌的地方,都充满怀念。
可以的话,罗拉不想和任何人交战,但是卷卷的额发下,她清澈如泉的眼睛,却看不到让所有人都幸福快乐的那种未来。
摇了摇头,站在风中,命令自己变得冷静。注意到的时候,脚步已经像有个人意志般的,带着她再次来到了红衣主教家的花园入口。
蹙眉思考着,一面准备请人再次通报。
从花园墙上传来的声音,却吸引罗拉抬头。
穿着长裙却因爬墙而弄得狼狈凌乱的美少女,正进退两难地坐在墙头。自园内探出的硕大白花,映衬着那头鲜少见到的绿色长发,构成鲜明美丽的图画。
“迪娜小姐?”罗拉迷惑地唤道。她还不了解这个女孩子和博尔吉亚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隐约听说过博尔吉亚有个妹妹,也许就是面前的少女。
“哎?”迪娜双手交握,眼中升起欣喜的光芒,“我正在头痛要怎么下来呢。”
罗拉哑然失笑,又看了看左右,“我帮你去通知里面的人,搬梯子出来好吗?”
“才不要呢。”少女惊呼,“那样我就没办法溜出去了。”
“为什么要用溜这个字?”
“博尔吉亚不喜欢我随便出门。”迪娜嘟起嘴角的神态,恍然在哪里见过,令罗拉产生了亲近的想法。
“那么,你敢跳下来吗?”
不知为何,遇到迪娜,让罗拉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变好。她噙起一点微笑,向这个看似明朗的美人伸开双臂。
“你跳下来的话,我一定会接住你。”
“唔?”墙上的美人,睁大圆圆的眼瞳。明明是绝对绮丽的美貌,却因怀疑的面影带出一点可爱的稚气。
翠绿的裙摆下,伸来的脚掌也穿着绿色的小皮靴。
注视着晃荡其上的流苏,罗拉的心也随风动荡。
自墙上骤然跃下的美少女其实并不若外表那般柔弱吧,至少她跳下来的动作有着山猫般的灵敏,轻盈而准确地被罗拉的双臂牢牢捕捉。
“我还不知道要怎么称呼您?”迪娜笑盈盈地看他。
“我是罗拉。”
“那么,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罗拉。”牵起裙角,迪娜行了个宫廷礼。
“一个人谁都不带,出门是很危险的呢。”
“哦。”迪娜瞪起猫眼,“有谁敢在梵蒂冈撒野吗?这里是神圣教皇的国土。”
“说得也是。”罗拉苦笑点头,脑中却浮起红衣主教嚣张的容貌。
“你是来找博尔吉亚吗?”迪娜天真地央求,“不要告诉他见到我的事哦。”
“可是你一个人到底是准备去哪里?”罗拉眉梢微蹙,双臂交加互握,略长了一些的黑色卷发最近漫过了颈项,快要长及后肩。
“你不知道吗?”迪娜打开一抹天真的笑颜,眼睛亮闪闪地说,“梵蒂冈内有一眼喷泉,在那里许愿的话,就可以好梦成真。”
她伸来手掌,翠绿流苏围绕的长长袖口,覆盖过手指第二个指节处,只是微露一点指间的并拢的手掌中,静静地躺着一枚银币。
“我要把这个投到泉水里,”手掌旋即缩回紧握,少女天真得意的脸颊向后扬起,裙角风扬,“向神许愿!”
透通的日光打下洁白的光柱,美丽的容颜笑得那么灿烂,令罗拉不禁瞬间失神,下意识地阻止:“也许还是不去为好。”
“哎?”少女好奇地回头,“为什么。”
罗拉不自然地笑了笑。博尔吉亚在此地名声狼藉,暗中厌恶憎恨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类往往迫于权势不敢对当事者本身有任何忤逆,却习惯伤害他身边原本是无辜的人。
注视着迪娜,罗拉也不明白,为何会心生怜意。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过与这样同龄的少女有所接触。对方就像个妹妹般,令她无法置之不理。
“因为……”犹豫着选择妥当的用词,罗拉困难地措辞,编织谎言,“你是本地人,难道不知道那个许愿池是要在月光下,才会更灵验吗?”
“哎,是这样吗?”少女的眼眸瞪得更大,马上接受了罗拉的说法,“其实我最近才来梵蒂冈,还真不怎么清楚呢。”
果然。罗拉苦笑。即使是博尔吉亚,也会想在妹妹面前,保持一个受尊敬的主教形象吧?那么,他不让迪娜独自出门也就很好理解了。
“今天晚上,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意陪你前往。”罗拉看了眼周边的景色,伸手在墙上做出记号,“我在这里等你。”
“要是你骗我怎么办。”少女撒娇地嘟起嘴角,却在罗拉脸色一变之后,马上露出大大的笑脸,“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啦。那么,晚上见,好心的——罗——拉。”耸肩露出略带淘气的笑容后,她在罗拉的帮助下,顺利地爬回到了墙上。
自裙内露出的小腿的肌肤有着浅蜜的色泽,结实光滑。罗拉只是一低头再抬首的时间,墙边只有白色的花朵安静盛放,已经消失了那美丽少女的身姿。
是夜。
罗拉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到达墙边。
“呐,罗拉,你真是个守信的人呢。”迪娜的绢鞋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以前也有人说愿意做我的朋友。可是他们都害怕博尔吉亚,变得根本不敢靠近我。”
虽然罗拉想说那是理所当然吧,但看到少女露出寂寞的面影,就变得说不出来。
深夜的梵蒂冈,全部人都睡了一样。
就只有罗拉和迪娜,一前一后地行走。迪娜轻盈的脚步愉悦地迈进,张开的手臂好像一只飞离了囚牢的蝴蝶。漂亮的绿色长发不是人间应有的色泽,简直就像是传说里的妖精。
“呐,呐,就是这里哦!”
到了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喷泉池畔,迪娜欢乐地笑着回头,黑珍珠的眼眸夜色里熠熠闪光,“把银币投进这里的话,愿望就可以实现。罗拉……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罗拉犹豫了一下,缓缓低头,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么天真的质疑。像把银币丢入喷泉池,愿望就会实现的事,她实在无法相信。
“呐呐,罗拉,也来许一个愿望吧。”
掩蔽在长长衣袖下的手指伸来,轻轻地勾住罗拉的手掌。抬眼望去,少女一派单纯的快乐面容,令罗拉心生羞惭。
其实,她有偷偷想过,说不定取得迪娜的好感,再找博尔吉亚帮忙,就会变得简单。虽然担心迪娜一个人出事的心情,不是假的。但是忍不住漂浮的心思,总是会把原本单纯的事,变得很可怕。
“我希望……自己的心可以得到净化。”注视着夜晚,喷泉池里飘荡着暗影的泉水,罗拉垂下纤维般的睫影,困惑地低声呢喃。
“你的心,现在很可怕吗?”少女在一旁轻轻地问着,发出有趣般的笑声。
“嗯……”罗拉眼神转黯,黑发如花朵在肩头动荡,唇边却带着一缕优雅的笑容,“大概是比你想象的更为可怕,就像魔物的心一样吧。”
“哎,魔物的心是怎样的呢?”少女抬起无辜的眼眸。
“存在着巨大的、无法被净化的欲望,即使偶尔产生单纯的想法,也会马上因自身的肮脏而被破坏,连自己的心都不会放过的吞食与利用,大概……就是那样吧……”她低声说着。
“是这样啊……”站在身侧的美少女也轻轻地垂下睫毛,肩膀未动,却伸手握住了站在她身畔的罗拉那冰冷的手指。
“迪娜小姐?”
“你一定不是坏人。”静静抬头,打开一抹笑颜,迪娜用像夜色中的泉水一样,清丽的声音说着,“因为坏人,绝对不会那样说自己。”
是这样吗?
罗拉产生了动摇。
“嗯!”迪娜笑着,露出可爱的一点牙齿。
就像被什么人原谅了似的,罗拉鼻腔发酸,竟有了哭泣的冲动。
数次都觉得自己是不应该被生下的人,存在就是罪孽本身。好像仅只是存在于这里,就伤害了、掠夺了身边人的幸福。但是即使这样,即使存在就是罪恶,即使要伤害他人,她未曾想过要放弃自己的生命。由于活下去的执着之心,不停地犯下更多的罪恶。但是现在,这位纯澈的一如精灵的少女,却微笑着用温柔的眼神原谅了自己全部的过错。
迪娜转过头,合起双掌,安静地祈祷。
月光下的侧颜,带着轻微的有如风般的寥落。
“你知道我现在的愿望是什么吗?”
银币自分开的双掌心里,坠向清澈的喷泉池底,发出清脆寂寞的一响,迪娜适时地微侧过头,微笑地望着罗拉。
“我希望天主能够实现罗拉的愿望。”
偏头,少女羞涩地缩起肩膀,“呐呐,罗拉,你愿意做迪娜的朋友吗?”
明明对方只是初识的少女,却令罗拉恍惚地想起,那双伏在马背上略带着撒娇感觉的眼睛。
罗拉……
做我的朋友吧……
几乎是神情恍惚地回到住宿所,却被玛格丽特告之了惊人事实——
“罗拉你真有办法。”额角饱满的女人微笑着迎来,“竟然能和博尔吉亚的宠姬搭上交情。”
“宠姬?”比起玛格丽特为什么会知道她和迪娜见面的事,罗拉反而更诧异这件事。
“抱歉。”门厅的门被关上,蒲福略带为难地站在那里,“我可不是想要跟踪你,谁叫你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行动啊。”
“算了。”玛格丽特以微笑的眼神制止薄福再说下去,“罗拉即使一个人,也在为帝国的前途而操劳。”
罗拉失笑。
若是她此行没有任何收获,或真的做出招惹王后怀疑的行径,眼下就会是另一番说辞了吧。一面觉得悲哀,自己身边的每个人都只是周旋在利益风暴中为个人打算的家伙;一面却又无可奈何地想着,世界就是这样啊,即使不甘心,又没有摆脱的坚定意志。
“你们在说迪娜吗?我以为她是红衣主教的妹妹。”
“是他的宠姬啦。”蒲福一脸厌烦,“明明是宗教人士,却有着豪华放荡的私生活,真是有辱圣地。”
“不过,听说博尔吉亚非常喜欢她。”玛格丽特昂首接道,“你能顺利讨得她的欢心,借由她的路子,去找博尔吉亚,说不定就会事半功倍呢。”
罗拉默默地听着,握紧的手指关节泛起一片青白。虽然她也曾动摇地想过,拜托迪娜去做说客,但是经过了刚才,经过了那句“成为朋友吧”之后,她已经不想要再那样做了。
转动视线,对上玛格丽特充满期许的脸孔,罗拉垂下头,没有说话。
到了翌日,在罗拉尚且不知道的情况下,玛格丽特已擅自以她的名义,邀请迪娜和博尔吉亚去附近巡游。
梵蒂冈内很多事都不方便进行,玛格丽特看穿这一点,在周边的邻野,安排了一次打猎,并以此诱动了整日无趣的博尔吉亚。
穿着红袍的大主教鲜衣怒马,和英格兰的王后竟然有说有笑,完全看不出背地里彼此轻蔑对方时的神采。看来在罗拉不知道的情况下,迪娜或许已经帮她说了什么好话,因为就连博尔吉亚看她的眼神,也都含上了一缕笑意。
罗拉默默地骑马,远远地跟在皇后的背后,透过打落林间的淡薄光柱向另一侧望去,一身翠绿明珠环绕的迪娜也正柔顺微笑地看着自己。
悄悄挥了挥手,迪娜暗示着眨了眨眼睛。罗拉回以微笑,策马随着她的马鞭指引的地方奔去。
翅膀上有着绢黄斑痕的鸟扑簌着飞过林里。
紫色铃花摇动,巨大的石块背后流过汩汩清泉。
马背上的迪娜被笼罩在如雾的晨曦里,即使是罗拉,也不禁产生了这个人真是非同寻常的美丽的想法。
“你呆呆地看着我做什么呢?”细碎树缝编织成的灰网前,迪娜展露出狡黠的一面。
罗拉有点不安,“我本来以为……你是博尔吉亚大人的妹妹。”
“那么现在,是否连我也一并轻视了呢?”迪娜天真地歪过脸,翠绿色的头发,像柔软的缎子,哗然滑过绕过颈项洒满半肩。
“没有那样的事。”
“骗——人——”红色的小唇微启,慢慢地一张一合,“你们明明都很讨厌博尔吉亚吧,却偏偏又不敢违逆他。”
罗拉下意识想要反驳,却苦涩地发觉,被少女指摘的,其实就是不想承认的丑陋事实。
“说不定……是那样。”
“你真奇怪。”迪娜注视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变成了让罗拉无法看透的样子,“你竟然对我说了这样的想法,要是我告诉博尔吉亚,他会惩处你的吧。”
“啊……或许吧。”罗拉说,“可是我不想要骗你。”黑色的卷发也像花一样,浓墨般地泼洒在白皙的颈项上,罗拉低头用手指绕弄着拔起的一株铃草,“我,不想要骗迪娜。”
“为什么呢?”马背上的美少女,眼睫轻眯的表情近乎冰冷,但是低着头的罗拉没有看见。
“因为我们不是朋友吗?”说着理所当然的话,用紫色的铃草编成指环,罗拉递向翠发的美人,微笑道:“呐,这个送你,作为友谊的见证吧。”
迪娜垂下修长的睫毛,有幽邃的眼波流转在狭长凤眼。伸来的手指纤细却修长,明珠遮掩着细碎的薄茧与伤疤。
那纤细的指尖已经触及铃草,却在下一秒骤然挥开。
微笑僵硬在罗拉的脸上,视线上撩。
冰丽无表情的容颜,天真全消,嘴角轻挑,眼中骤然射出挟带复杂感情的恨意酸楚悲苦,迪娜哼然冷笑,身体向后扬起。
“谁要做你这种人的朋友!游戏结束了,罗拉。”
这个声线,这个不再小声耳语故作娇柔,恢复了正常音量后的硬质声线,让罗拉如遭雷殛。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瞳,坐在马背上的人,眼中充满对她的蔑视。修长的凤眼,白皙的面孔,挺直的鼻骨以及随抬手动作被摘下的假发。
“拉……法……”
马上的人露出轻蔑的笑容,下一秒,调转马头,向前驱动。手脚冰冷的罗拉几乎失去了意志,完全下意识地追去、追去,扯过拉尔法的衣袖,两个人纠缠着,从马背上摔落,一直滚回至适才的斜坡。
罗拉压在拉尔法的身上,用双手钳固住对方试图挣扎的脸颊。
“为什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惊疑不定地问着。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形下与拉尔法重逢。啊啊好笨,竟然没有察觉,迪娜是那么像拉尔法的事实!不……或许是她的心,在尽力逃避如影随形的暗影,嘲笑自己把每一个略有相似的人当作是他,却不知道他早就出现在了自己的身旁。
拉尔法讽刺地扬唇,“为了看看你为了伟大的王后,可以厚颜无耻到怎样的地步,又究竟是怎么引诱一个纯情少女啊。”他哼然而笑,“果然就像对我那时一样,你的手段还真单一啊。”
“住嘴!”罗拉痛苦地揪紧他的衣领。
“你有对我说这种话的立场吗?”漂亮的凤目射出愤怒的火焰。
罗拉无法与他对视,茶褐色的眼瞳里流转的是痛灼的愧疚的懊恼的却又是……那般混乱迷茫不知所措的感情。
不想听到拉尔法口吐伤人的言语,因为印象里的拉尔法总是对她十分讨好而又温柔。他总是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带着小花般的笑颜,用坚定明亮的眼神温柔地注视自己。
自己被这个人所爱,甚至产生过无法不去回应的心情。
所以、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想面对,同样的拉尔法,那变得冷漠甚至是憎恨她的眼神……
放松了揪紧对方衣襟的手,垂首,在不可置信的秀丽容颜上,印下颤抖不安的亲吻。罗拉也不再能了解,这亲吻所代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