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人生很OK
画堂春(江雨朵)
序 一眼万年
——关于江雨朵的《画堂春》文/赖刁刁
半夜十二点,大多数人正在会周公,某赖却披头散发拖着眼泪鼻涕四管不明液体,COS贞子手指屏幕诅咒控诉:“江雨朵你这个后妈!今儿个我不把你往死里掐,明儿个咱就改名叫赖巴巴!”
于是乎,长夜漫漫,敲字抒怀,唯有一打面纸相伴。
初看《画堂春》,某赖是歪着嘴角的。要知道,这姓江的素有“动漫小魔女”之称——虽然这个由某出品人设计出来的称号,曾经让当事人吐血三升——向来以轻松、活泼、搞笑、动漫风的笔法见长。
这不,才开场,爆笑大戏就开始上演——
“在下姓郑名椿萱,毕业北京商科大学管理系。我妈说当初查字典,发现有个成语叫椿萱并茂,也就是父母双全的含意。结果父母是双全了……我自己却于二十一岁零一天之际,遭遇飞来横祸凄惨到人神共愤鸟兽为惊无与伦比。”
开场三行,就让某赖笑滚。这位名字兆头不太好的第一女主角,不知道是太幸运还是太不幸,开场不超过第一页,就因为涮火锅吃太猛喉咙卡到一块肉喘不上气一头向后栽倒砸上金鱼缸亲身试验比较了头骨与玻璃的硬度问题……
——然后,她穿越了。
当江某某摆出一副“无厘头”的姿态尽情恶搞,写出——“因为伟大的诗人兰波说过:生活,在TMD的——别处!”这种穿越理由的时候,让某赖不得不形象化地表现出“ORZ失意体前屈”这个动作。
恶搞调侃到KUSO的程度也就罢了,江后妈为自家亲孩安排的这场穿越之旅,简直是没人性到了极点,竟穿回到这世界上除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身上。
“我既然站这队行列里,自然知道此番我借尸还魂附的是个男儿身。想着男的就男的吧,能活命就成。反正穿越这回事,女魂男身也不新鲜。可宦官?我被这总是出人意料的人生当场OK。”
女主惊了,屏幕外的某赖也惊了。宦官和宦官的爱情故事吗?这是欺诈!某赖在深刻ORZ的同时,只能以祝福的眼光投向可怜的男女主角,并为他们祈祷如果下辈子能投胎记得千万别选这个后妈。
就在某赖以为《画堂春》会按魔女江的一贯风格,兴风作浪搞怪无敌的时候,剧情急转而下,从恶搞穿越变成宫闱斗争。当一直顶着“马三保”大名的女主角,真身现世时,某赖一口血喷出,几乎没有死在当场(因不能剧透,有待同学们自己领悟)。
在某赖“交友不慎”的感慨之下,剧情再度玩起仙人跳。血雨腥风渐渐落幕,尘埃落定之后,男三号朱棣终于成家立业坐稳皇帝宝座,咱们的可怜女主马三保,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认识了本文男二号——梅九公子梅皓云。
某江(瞥):“偏心!><说到现在都没提一下我最喜欢的男主角,你还有没有尊重作者的觉悟喔?”
某赖(回瞥):“主角是走剧情的,配角是用来疼的。”
某江:“……”
如此这般,就如诸位读者猜中的那样,没错,魔女江玩起了三角恋!
王景弘与马三保可算是青梅竹马,二人日日夜夜多少年头,日久生情细水长流,自然是好得就差没穿同一条裤子了。可惜的是,王大帅哥的个性颇成问题,啥事情都闷在肚子里,外加长期伴于君侧,后来又被派进了东厂,无法避免地手脚上就不怎么干净。
梅皓云眉清目秀温文儒雅。更让某赖动容的是,这家伙是这本书里唯一一个真正意义的好人。用女主角的心理描写形容就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梅皓云啊,他不是能帮我逢凶化吉的一张银票,他不是温柔微笑帮我排解难题的万能法宝,他也不是闲来无事陪我游山玩水的一个朋友,他甚至不是只要回头只要愿意就能看到的固定配角。他是一个人。他叫梅皓云。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一个如此宽容,一个如此默默隐忍守护心上人的好男儿,却被魔女江用“朋友卡”外加“好人卡”来了个双重必杀。
一直以为江只是恶搞无敌,谁晓得下起狠手也是干脆厉落。其间种种惨事,不便一一细表,否则定会被某江捏着耳朵旋转三百六十度恶狠狠地交代一句“拒绝透剧”。
好啦,这边的好人赖,只是友情提醒各位读者大人,表以为看到《画堂春》不正经的开场,就放松警惕。某后妈虐人的功力,有某赖手边的纸巾可作证明。
被某人貌似纯真的外表所蒙骗的后果就是,鼻涕眼泪一大把四条可疑水流糊了一脸,丝毫没有一种叫做“形象”的东西。
最后,当女主高高兴兴地穿回来享受抽水马桶卫生巾电灯电话游戏机,并和新结识的律师男友打情骂俏如漆似胶之时——
红叶飘飘,木叶萧萧。彩色布鞋辗碎了落叶。相牵的手腕垂下的银链子悦耳碰撞,发出寂寞寥落的轻微声响。身后有谁凝望,但,那是谁呢?
她已经不再记得了。
才话别,已相约;只一眼,便万年。
……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序章 生活在别处
芙蓉姐姐说她人生的悲剧,就在于她长得太过“妖娆”。
而我人生的悲剧在于名字起得不好。
在下姓郑名椿萱,毕业北京商科大学管理系。我妈说当初查字典,发现有个成语叫椿萱并茂,也就是父母双全的含意。
结果父母是双全了……我自己却于二十一岁零一天之际,遭遇飞来横祸凄惨到人神共愤鸟兽为惊无与伦比。
话说,那是寒窗苦读十年后的一个秋日。终于领到印有烫金字样毕业证小本本的我,激动万分地拽着同窗好友甲乙丙丁,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吃火锅。
甲说:“我要出国!留洋镀金之后混入外企。响当当一数着美元花着马克的二十一世纪白领阶级!”乙说:“我要选择国企!拯救守旧的民族企业才是我们新新人类出人头地的契机!”
丙说:“你们俩一黄皮香蕉,一国王企鹅,都百天孩子上医院——太小儿科!大爷我要创办事业自己当经理!”
我趁着甲乙丙三人谈得火热,用筷子发动肥牛肉片连发进攻,正吃得兴起,忽闻旁边某丁阴阳怪气抛来话题:“郑椿萱你呢。”
我蓦然受惊,一片肉猛地卡入喉咙,一时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脸色越来越青。突地白眼一翻椅子向后栽去,后脑勺“哐当”一响,但听得水花四溅,硬是碰碎了人家店里用来装饰的热带观赏鱼——鱼缸。
古有司马光砸缸,今有郑椿萱砸缸。区别是他拿石头,我用后脑勺。就结论来说,我真是既省钱又环保。
从此人事不知但觉飘悠悠灵魂出体。当下如入迷境,但觉前后左右一片迷茫,雾水莹莹中,唯见一黑衣人提着纸糊的灯笼翩翩然独立于小桥之上,戴着帽子挡着眼皮,手里还拿一指挥交通的小旗不断挥举。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黑衣人怒气冲冲向我喝斥,满口京片子还带了点娘娘腔,“没看见大家都在排队吗?你这人怎么说死就死!谁允许你死得这么突然!”
我靠。结果他还挺愤怒。我说你戴个袖章就以为自己是城管啊。你看我不顺眼有种你把我轰回去。姑娘今天还就不怕了!看咱姐俩谁倒霉谁吃亏谁算犯了渎职罪!人死皇帝大,天下间再没啥米能威胁到如今的俺!
黑衣人左看看,右看看。顺着他大爷的视线,我也有幸见到了此处的繁碌局面。左边一列白衣幽灵男,右边一排倩女幽魂鬼。
黑衣人说:“男左女右,请先排队。这是一个讲究秩序的和谐社会!想死,也得排队!”
我说:“为什么中间那河上还占着一排十几个,莫非还有第三类选择?”不要小看我喔!当我商科白念的啊?为商要不遗余力不失时机为自己寻找在不利局面中的哪怕蝇头小利可图之机!
黑衣人说:“你要非想往那堆里凑,我也绝不拦着你。那条路上风险高人头少自己先想清楚回来别怨我没告诉你。本殿拒绝投诉,到时你哭天抹泪也无人受理。”
我说:“少废话!为什么股票基金国债能三位一体并存多年,因为人生是风险越高,就回本越大!这群乖乖排队等死犯贱的惨男绿女就是那基金国债!姑娘我号称浪里白条,搏的就是惊险,玩的就是心跳!”黑衣人瞠目结舌,拿出一烤瓷镶边眼镜重新审视我。他说:“这一队人马此去通往渺渺之国,说生不生,说死不死。先生后死,死后翻生。”
我憋气道:“我这人欠缺耐性,喜欢长话短讲,能否请直奔主题只说重点简明扼要!”
黑衣人道:“也就是俗称的跨越时空呗。我们一般很少发送单人,都是集成一打再群体操作。你机缘巧合,刚好可以补足末数。罢罢罢,就送你一段崭新人生,此去或穷或富或喜或怒,就全看你自家的造化。”
我说:“那不行,你得给我试玩版。”
他怒:“你当这是三国无双?还有试玩版?”
我说:“不然你就让这帮人继续等着。不一定等到多久才有我这种充满冒险精神的死鬼青年愿意尝试穿越人生。但是你现在加上我的话,我们一打人就可以立刻出发!在节省能源与小行方便之间,只看你怎么取舍!”
他瞪眼,“你死都死了,还死性不改讨价还价!”
我神气活现道:“没办法。人死事小,气节事大。”
他说:“试玩版当真不行。不然你提一点别的要求我考虑考虑吧。”
俗话说好意需回手。
于是我见好就收,趁机要求,我说:“为了我的福利着想,我要去一个美男子成堆出场的地方。为了我能受到关注,我要挑一个出场者全是历史名人的场合。最佳方案是让我去背景全男班的地方,以便能够突显我的优点!”
黑衣人若有所思,暗中窃笑,“好,很好!”
于是我们一拍两合,买定离手。
黑衣人指着那端云雾缥缈处,对我面露贼笑,“从这里跳下去,你就可以灵魂穿越找到新的身体。”
我说:“这道具太没新意,现在流行用抽水马桶穿越的说!”
黑衣人说:“那样太不环保,总之你就跳吧。没关系,这事一回生二回熟,大不了你穿失败了,咱们再重新来过。总之你穿啊穿啊就习惯了!”
望着一眼看不见底的悬崖,环绕其间缥缥缈缈的云雾。被恐高症突袭的我忽然有点后悔害怕,背着小手脚底画圈垂着眼皮嗫嚅抗议:“……为什么我非得习惯这种事不可啊。”
不耐烦起来的黑衣人提腿一脚踹上我的屁股,他说:“因为伟大的诗人兰波说过:生活,在TMD的——别处!”
于是,一边坠落,我一边高呼——
同志们,我、穿、越、啦!
张开眼,只见雪花纷纷落落。
雪沫飞舞,天地间一片白雾。
周身泛起的第一个感觉是钻透骨髓的寒冷,喉间发出有如固体冰块融化的声音,牙齿冻得格格作响。
“喂……你没事吧。”
视线转动,对上一双担心的眼眸,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忧心忡忡地俯望着我,带着冻伤的小手犹豫地摇动我那尚且僵硬难于行动的身体。
“你们在干什么!快点跟上!”
马蹄回旋,撕裂空气的鞭子自背后抽卷。我一机灵地打了个哆嗦,身体蓦然被注入机油般一骨碌爬了起来,牵起犹自瞪眼看我的少年的手,一并迅速闪回悠长列队。
“你突然倒下去,真是吓死人了。你、你没事啊?”
身材矮小的少年拍打胸口,完全不在意被鞭子卷到而浮现颊边的血丝,庆幸地吁了口气,“还以为,你会成为这路上第七个被冻死的呢。”
我彬彬有礼地回答:“让你担心了,真是I am very sorry!”
而他用我一定冻坏了脑子的眼神闪闪烁烁地看着我。
队列继续前进,脚步依循向前,冻僵的大脑开始运作旋转。我依稀记得,上一秒我在二十一世纪中国首都北京三里屯向北火锅店,和狐朋狗党甲乙丙丁口沫横飞谈论我们新新人类高尚的情操、伟大的志向。然后下一秒,我就出现在了这个一眼望去鸟不拉屎大雪纷扬的地方。
我那清晰的理智、我那无双的智慧、包括我那坐安天命的乐观,把这一切指向一个不容逃避的事实,那就是——我穿越了。
以往埋头苦读的日子空暇,也曾无聊地翻阅过此类坊间小说。反正大家穿越的方法、穿越的目的、穿越的使命虽各有不同,但大多是从苦里来往甜里去。只要睁开双眼,穿的总是绫罗绸缎,戴的总是玉环金簪。身边跟着丫环小厮,身边环绕着师爷总管。上有哭天抹泪喊着你总算醒过来的权重高堂,旁边是粉泪清垂欣然微笑的红颜知己。当事人不是权倾朝野的太子王爷就是混吃等死的富贵公侯。穿越这档事说穿了,就是一拆迁钉子户获重金补偿款的故事。您挪一挪位,就得一幢新楼。穿一穿越,获一个烈火中重生的身份。因是补偿性质国家拨款故而往往物超所值!
所以我就奇怪了,你说他们从村东头搬到村西头还算国家占地。怎么我从可以自由使用抽水马桶的现代,穿回这个尚不知名的朝代,就落得眼前这么凄惨的境地呢?
面前尽是荒凉景色,半片荒原样不毛之地,远远能看见隐隐的青色城楼,分不清道路、土路、田地。路人稀稀落落。而我正身在一行不停行走的队列中间,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全是半大不小的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衣,头上草草缠着个疙瘩。队伍旁边有个高大男子骑在马上,神气十足地抡着一条鞭子,每当有孩子跟不上落了队,他就轰小鸡一般空抽一鞭再把我们赶回队中。
我边走边寻思。
如果是女娃娃的队伍,那这十有八九是选秀女。我十有八九会被选中成为个嫔妃,混杂在诸王之间卷动一场胭脂酿成的爱恨情仇红粉血雨……
可惜奈何桥上那大神他嫌这十有八九的情节忒俗,所以眼下是怎生的情形,我一时也猜不分明。
从穿衣打扮上揣测,此间不是大宋就是大明。不是我生性愚钝,实在是除了这帮灰头土脸的孩子,眼下这风雪路上,我就见不到几个活人。
“再往前,就到了分配所。孩儿们一路辛苦了,都打起精神来!不要丢了咱家的面子!”领队抖着鞭子又抽了一鞭子,我连忙挺胸抬头往手上唾了两口搓了搓冻得发青的脸蛋。
进了城楼,守城的小兵冲领队一阵点头哈腰,“王大人,您到了。这路上不好走吧。”
“你这小混蛋没看见爷一身风雪,能好走到哪去?”
“是是,这次带来的人多,您又辛苦了。”
“走之前,各房各府都给我交代要我多填人头。却要我从哪变孩子回来供他们使唤。”领队用手捏着弯起来的鞭子叹了口气,“你说这年月又不比兵荒马乱地少人稀那会儿,谁愿意卖孩子做这断子绝孙的勾当。”
小兵捂着手唏嘘:“是这个理。可您还是有您的办法不是?”
领队笑道:“迫不得已,回了趟老家。从旧日叔侄手中哄来一些也就是了。再加上旧朝的罪臣之子、沿路讨来的孩子……可算凑其了此番供需之数,可惜路上风强雪大,又死了几个体弱的。腿软脚软地折腾一番,才得以回来应差啊。”
“上面必然知道您的辛苦。这回一定高升,高升。”
小兵和那领队笑嘻嘻地对应几句,领队一挥鞭子,卷在马头率先进去了。我走在队尾,眼瞅着那适才满面堆笑的小兵望着领队的马后,目露鄙夷,双手揣起袖子还着实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骂道:“缺德的东西。”
没等我搞懂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已被麻木移动的双脚,径自带往城中靠边的小砖房内。
我们百八十个孩子,其中不听话爱玩逃跑的都双手系着绳子捆着,靠墙边蹲着。一个师爷打扮的拿支蘸了墨的毛笔,往桌上铺了纸张,一边清点人头,一边往下递发牌子。
“赵锦云……”
“在。”
“陈家福……”
“在!”
“王景弘……”
“……”
“王景弘?”
连念数遍无人应声,一旁眼皮打架的我,站直了身子,开始惴惴难宁,心说:这不是在叫我吧。
话说我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好好打听我在这朝借尸还魂的身体他姓甚名谁。看了眼我身边做伴的赵小六,见他没什么反应,那八成不是叫我……
正思忖间,那靠边歇脚的领队大人,又雄赳赳地抽着鞭子过来了。一鞭子抡我背后的墙上,洒我遍体尘烟呛咳不止。
“快点应声!你这家伙一路要给我添多少麻烦,再学不会乖巧,就把你填井里去!”
我惊怒不已,心想,小样你吓唬谁。姑娘我死过一次我不怕你!我们穿越过来的那必定是总有出头之日、早晚作威作福的。和我结仇不瞎了YOU的狗眼!
“……在。”
正当我满心恼怒一肚子腹诽,左边有人蓦地站直了身体,迈出了列队。他妈的原来你才是王景弘啊。
我斜眼望去,眼前的孩子长得好生标致。
苍白到透明的皮肤上,有一双向上微微吊起的狐狸眼。双眼皮细长深刻,眼珠黑得像两点化不开的浓墨。看起来约摸十二三岁的年纪,站直了和我并肩高。
从穿过来我就没找着机会照过镜子,看样子,此番穿越,我捡了年岁上的便宜,骤然间从二十一变回了十二三。
这孩子天生发色偏淡,发丝轻软。头发系得很草,一半披在肩上,衣服扣得凌乱,脚下鞋也破了露出冻青了的大脚指头,偏偏背挺得老直,嘴角抿紧,落拓不羁却不影响风采,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贵气。
“……马三保!马三保?谁是马三保?!”
我正顾着打量小帅哥,旁边师爷急了,连吼四遍无人应答,又一鞭子抡过来,这次结结实实抽打在了我脸上。赵小六急得在身后一把将我推到桌案前。
KAO。原来姑娘我这辈子叫了这么一个美感全无的名字。马三保?嘿嘿,幸亏不是马三立。我嘟囔着摸到腰牌,翻着白眼再走回队里。
领队训话说:“你们爷娘老子抛了你们换了铜子,是我不畏风雪把你们一个个带到这有馒头吃的活命之地。以后跟了主子出息了发达了也别忘了爷爷的好。要是命贱不长眼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瞧了不该瞧的、到时候拖出去喂了狗也有爷爷给你们烧纸。”
孩子们唯唯称是。
“马分上下等,人有贵贱命。甭管过去怎么着,现下你们就是那下等中的下等,这辈子攀紧了主子的大腿好活命。主子要你往东,你不能往西。被主子扔了也就自己找个干净地上吊了结。我们做宦官的……”
通通通!天上突然降下一个大霹雳!瞬间砸醒了垂着眼皮听训话快睡着了的我。因这一句蓦然瞪眼如铜铃。NND!我清醒了!
我既然站这队行列里,自然知道此番我借尸还魂附的是个男孩儿身。想着男的就男的吧,能活命就成。反正穿越这回事,女魂男身也不新鲜。可宦官?
——我被这总是出人意料的人生当场OK。
听完训话,我跟着孩子们一起去了趟茅厕解了趟手。
嗯,果然。“那个东西”上辈子与我无缘,这辈子依旧与我无缘。以前是女的没长着,现在变成男的依然一眼未曾看见。
这还得感谢我穿越的时机好,没在给我刚净身时让我穿过来。现在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就只是手脚青得像冻死过一回。也别说,说不定这马三保原本就是路上冻死的。不然我怎么那么巧穿回古代附他身上续命了呢。
我心里这叫一气啊。我一介商科学子,毕业做的第一单生意,就这样,因为没有细细研读合同,被奈何桥上那人给坑了。
左右也是穿,就不能让我活得轻松快乐点吗?竟然给我这么一从头开始的活法。歪斜着嘴角,整理好新分配下来的小褂,打听清楚了眼下这就是大明洪武年间,大明朝建国还没有多少年,各宫各殿里人头急缺,这才催管事的弄了帮小太监,估计使了不少坑蒙拐骗的卑鄙手段,包括我这原身马三保,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也不知将有怎样的命。
“三保。”打睁开眼皮起,就一直傍依着我的赵小六说,“马上各府就来挑人了。我想和你分到一个地方去。”
我虚情假意道:“这是自然。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心说,甭管哪朝哪代,是人就得拉帮结派。狐朋狗党只要凑够一打,就铁定胜过那真情真意的朋友一名。
“我听说这回挑人不往宫里送。是给皇上的儿子们。有太子,吴王、燕王、楚王、齐王……你说分哪好?”
我听得晕头转向,只应付道:“除了太子府,哪里都好。”
赵小六奇道:“跟太子有什么不好?”
我心言,历朝历代太子的位子都是毫不例外最受觊觎。跟了太子混,哪天走在路上,迎面射来一支冷箭,我这小太监还不当场得一个忠魂义胆堵枪眼的命?不干不干。
旁边稍大一点的孩子冷笑,“这还由得了你们?咱就是一物件,随他们分配吧。”
到了下午,各府的管事来了,果然如人所言,如人肉市场挑肥捡瘦。管事当中,混杂着一个年纪最轻的少年,不知什么来头。少年头系青丝带,身披紫红袍,眉目俊逸,十八九岁,只可惜眉梢眼角透了一点轻佻。此人拿着柄扇子,在人群里走动,十分潇洒不拘。眉眼一转,看到斜东南角。那里蹲坐一人,就是那个虽然模样精致但委实焉了吧唧十脚踹不出一个响屁的王景弘同学。
少年眼中一亮,走过去用扇子端起景弘的脸,兴味盎然地吟吟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小帅哥冷瞅一眼,高傲地把头别到一边。
赵小六对我说:“这个王景弘怕要惹事,此少年眼看绝非常人。不知什么身份来历,各府管事都对他毕恭毕敬。”
我心下表彰,马三保很会交朋友,还是小六子有前途。小小年纪,长双刁鹰眼。
当下只见景弘不做回应,少年果真把脸一沉。手中托着景弘下巴的扇子顺势一挥,抽手的同时还算扇了景弘一嘴巴子。
我“嘶”的一声,下意识捂住腮帮子,替他吸了口凉气。
赵小六说:“那边管事的正商议每十五人分入一府,谁和王景弘分一处准倒血霉。”
我心有戚戚焉,连忙拉住赵小六的袖口,站得离姓王的又更远了一点。大明律法兴连坐,和他分了同处,将来他顶撞上面,必然害我们一干人日夜挨板子。
此时门帘一挑,又进来一个锦衣少年。比适才那个要矮些,模样生得也差些,脸小眉尖,青里煞白。忽然伸手一拉管事,耳语了两句。
管事接着就说:“东头那个,西头那个,且随我来。”
东头那个是王景弘,西头那个是我马三保。
何算我们是南北二极分不开,躲得越远越倒霉!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赵小六,和王景弘抱着包裹跟着管事走。
管事说:“咱家是燕王府。主子就是当今万岁的四子燕王。”瞧着左右没人,管事偷偷说,“适才点了你们两个那位,就是咱家尊主。”
我心想,我这命算毁了。
十有八九是给王景弘连累。怎么想都觉得人家中意的是他,而我算是那个多出来的添头。他是锦,我是花,但愿能混成锦上添花而不是屁股开花。
入了燕王府,被安置在杂院偏角的屋子里住。十五个从各地分来的小太监各有房室,每二人住一小隔间,我自然和同处而来的景弘同住。入府尹始,本该分配打扫庭院,不知怎么受了燕王提携,钦点我们去书房听差。帮着扫地擦桌洒水,每日做的都是轻松活计,羡煞一群倒夜香的小太监。我本想着是奈何桥上那人良心发现,对我略有照顾,照过镜子后立时把这一秒钟的想法毅然推翻。不用问,此间出人头地不计学历靠的是颜,原来这小三保也算一介小美男。
燕王名唤朱棣,今年十六岁。与那阴郁的外表相配,个性也是琢磨不透咬着牙酸看着犯粘。比如他和谁都不亲切,偏偏亲切我和景弘这两太监……
刚去当差那日,朱棣披着白色锦袍,坐在金丝楠木椅上逗弄小鸟,我与景弘垂手而立,我更是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这明朝的小王爷,有什么书里常见不常见的古怪习惯。
朱棣眼角细长,瞄着景弘轻轻一转,和颜悦色道:“那日王兄为何打了你?”
景弘老实回禀:“不知道。”
看着朱棣脸色一冷,我连忙补充:“奴才们不知道当日来的人中有诸位主上。景弘他以下犯上,实属无知!”
没错,以下犯上的是王景弘,这点一定要拎清楚。不要抓我搞连坐。我与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被牵绑一处纯属孽缘。
朱棣神色渐缓,眼角带笑道:“王兄为人向来骄横。从小到大没有半桩不合心意之事。难得有人敢给他脸色,倒也新鲜。”说着自己又转身去逗鸟,再不看我与景弘半眼。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用扇子敲景弘脸的,就是当朝太子朱标,燕王的王兄。燕王与太子素来不合,他讨厌的燕王就要喜欢,他喜欢的燕王偏要讨厌。
我估计这奇怪的喜好和龙椅的继承有关,但这事与我却不相干。比起燕王和他兄弟有什么矛盾想斗什么法,日日惹我头疼的如今只有王景弘。
此人打从入府尹始,就不断惹众人生气。与外表不同,此人揣着一副火药脾气。我一眼看他不住,必然与人打得遍体鳞伤。
他生得模样俊丽柔弱,有少女之姿。与我常常近在燕王身侧,其他侍从常有言语调侃,偶尔说些难听的话,不过只是讨讨嘴上便宜。谣言既然不是真相,只管当做耳过风吹。景弘却小孩子脾气,奉行用拳脚解决一切的道理。
我清清嗓子教育他说:“做人当以和为贵,做下人当以能忍为贵!”
他便双眼望天冷冷撇嘴。
我与他同吃同住,日日夜夜,就像抱了一个没嘴的葫芦,真真好不郁闷。
此人生到现代,定是一三好学生大队干部。年底教师评定,必写:该生工作细致,肯吃苦耐劳。聪捷俊敏,成绩出众,唯协调能力略差,希望家长同志予以从旁协助。
这个当家长的角色,此刻责无旁贷,就落我头上了。
小管事拉我到后院嘱咐:“马三保,这个王景弘是前朝罪臣之子,先天有来头,后天落了土。此种人物脾气犯冲,你得多盯着他,别让他触怒了王爷。小心倒霉的是我们大伙。”
我说:“那能不能想法子给他换个差事?比如让他去倒个夜香什么的。”
小管事说:“咱家王爷眼界偏高,喜爱俊雅人物。能放身边的人,务求相貌达标,诸位小主相互拜访……若跟的人委琐寒碜、不免丢人现眼。”
我恍悟颔首。原来我与景弘就像那金丝雀,站在书房,也是个负责装饰的角。好像贵公子养的小猫小狗但求毛色漂亮带得出手,性格略有瑕疵,可暂且忽略不计。
我们府上,常来拜访的是五皇子吴王。
这两位皇子是一位母妃所生,交情自与旁人不同。吴王性格文雅,年纪比我还小,笑起来颇为可爱。朱棣也分外喜欢他这个娃娃脸的弟弟。有时看着他俩在前庭玩耍,我和景弘就捧着毛巾茶水在后面扮作两株人肉桩子。
我猜想景弘年幼,总该有些羡妒之色。偶尔眼角偷瞄,只见那孩子站得比根柱子还挺直,两眼平直目瞪前方,委实猜不出他的心思。
我说:“今天这汤里像放了桂花,有甜味。”
景弘说:“嗯。”
我说:“到了夏天往里面放入冰片,滋味更佳。”
景弘说:“嗯。”
我说:“以前我也常吃冰镇酸梅桂花汤,可惜来了这里反而吃不上。”
景弘终于看我一眼,挑着眉梢嘴角异常老练道:“前尘种种何必再提!”
我噎住:“……”何算我一个二十岁灵魂的大女人,反过来被个十二岁的毛头教育了!
那边吴王耳朵尖,一派天真地跑过来抓住我的手摇晃,“冰片、冰片!”
我露出超慈蔼的笑容弯腰说:“到了夏天,五皇子来府里,奴才一定给您备着。”
朱棣远远看着,十分得意,面露微笑,吴王走后夸奖我应对得体给他挣脸。还特意大冬天的就嘱咐了厨房记着留好严冰,明年夏天,要请五皇子来府上喝冰镇桂花汤。
我多嘴道:“收了梅花上的落雪封了坛子。入秋拿来沏茶也能明眼润肺。”
朱棣高兴道:“甚好。交由你办。”
我哆哆嗦嗦地搬了梯子,拿着小刷小瓶收那梅瓣上的香雪,一边暗中咒骂自己多嘴的毛病从过去到现在死不悔改。然而转念一想,既然我要在这大明朝以一介下人的身份讨生活,好歹给自己添加点附加值也没啥不好。我学的商业管理学告诉我,想要被你的老板青睐,既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愚蠢,要在适当的时候讨人欢心恰到好处地卖弄一下小机灵。
一边扫着雪,忍不住哀愁起来。
何算我这些年来的学费,不是为了让我纵横商场,叱咤风云,而是教我如何懂得做一个下人。ORZ……不过算了,转头望过去,不远处正捧着一摞书本往书房走的那个,就是不懂得怎么做下人的典范。
“这是打哪来往哪去?”迎面对上个大仆,随便一问。
景弘眼皮一扫,耷拉着脸拿鼻子说话,还回答得颇有禅机,“从外面来往里面去。”
大仆说:“王爷近来身体欠佳,还看这么多书啊。你身为近侍得提点王爷多注意休息。”
景弘傲然语:“王爷要怎么做那是王爷的事,景弘要怎么做那是景弘的事。”
我摇头叹息。你说你把这府里的人都得罪了究竟有什么好。果不其然,下一秒,大仆大怒,说:“别以为挨着王爷办事你就金贵了!不长眼的东西!”接着就一巴掌煽了上去,看得我浑身一抖,腿脚一软就从梯子上滚了下来。
大仆和景弘一并回头。
大仆知道我这是在给王爷办事,当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急急关切道:“——没摔着坛子吧!”
我靠!何算我这身人肉,没有坛子值钱!也只得忍气吞声:“还好还好。”
大仆说:“此事全怪景弘。”
我说:“是我管教不周,惹哥哥们生气。”
大仆说:“那这雪……”
我哈哈一笑,“没事没事,今天弄不完,明天弄。明天雪化了等下一场。越是严冬腊月的雪,才越有滋味嘛。”
大仆赞道:“好小子!”摸摸我的头,又说,“回来去哥哥那,有好酒就赏你喝。”
我说:“好说好说。”
你看,与人应对,彼此留有余裕,多么简单轻易。转头看看,那边挨了嘴巴子的正顶着鲜红手印头也不回就要往燕王那里去。
我连忙揪着裤子裹着棉袄往他那边跑,半途把他截住。我说:“你顶着红手印进去,王爷定然问你。你怎么说?”
景弘老实道:“途中遇大仆,被打。”
我瞪他一眼,抢过书册,恶狠狠道:“你待着吧,这活我去!”
“为何?”景弘问。
“你被他打一掌是小事,若为这个得罪了他,以后不知道多少事为难着你。”我随口应答,回头嘱咐,“把梯子帮我扛到后院。一会儿我还得接着扫雪。”
景弘不应声,我奇怪地看过去。
这孩子在廊下正呆呆瞧着我,目光接触,连忙调转过头,那张惯于苍白的脸上,隐隐泛起一层颜色,竟像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真是奇怪了。我摇摇头,没有多想,继续办我的差事去了。
送了书,回后院与景弘一并扫雪。
此人比我精于爬树,反客为主。要我扶着梯子,他爬了上去。景弘人笨手巧,干活比我更利索,不多时,扫满一坛。他先将坛子递给我,又看了看树梢的梅枝,喀嚓一响,将一支含苞待绽的梅花,顺手连枝折下。
我笑嘻嘻道:“景弘生得好看,可是要戴支花瞧?”
景弘怔怔地看着我,一向听不懂玩笑话的他,此番出奇的没有生气。只是伸手过来,将那花宛若顺手一别,斜插在了我的耳畔。
院子里的青石板被雪覆了薄薄一层,穿着淡青棉衣的少年坐在梅树上看着我竟微微地笑了,映着身后彩霞满天红暮重重,有着说不出的好看。
忘了耳边被风吹得抖动的梅花,呆了一呆的我,只管诚心对景弘说:“你真是生错了朝代,落错了人家。要是生在我那里,包管被人挖掘去作IDOL,一定大红大紫前程锦绣。”
景弘不屑说:“大红大紫又如何,一朝改朝换代,还不是为奴为婢。”
我怔住。我知他所言大红大紫乃是指前朝官服。可这话有双音,倒听得我难受起来。想着在现代,我也是一芳华正貌前途灿烂好比早晨八九点钟太阳的大好青年,一朝死去返生,果真为奴为婢。忍不住几分沮丧,抱着封雪的坛子,一屁股坐在青石阶上,把脸背朝夕阳。
适才摔痛的屁股、扶梯子撑酸的胳膊、想家的辛酸、逢人点头哈腰的狼狈以及没有KFC吃的嘴馋,东一点西一点涌上心头,不觉默然无言。
景弘偎坐过来,没有说话,却拉过我的手。用力搓着,捧到嘴边呵了呵。
“三保的手,总是青的呢。”
“啊……大概是冻死过一次的缘故吧。”
我习惯性地以玩笑作答,笑着抽回了手。我不要别人为我暖手,不管过去现在未来,从来不想依赖他人。因为要是把别人的温柔,一不小心,当作了理所当然的习惯,下场可是会相当凄惨的哦。
景弘脸色一变,不高兴地又冷起了脸。
我冷眼旁观,觉得有些稀罕。这个孩子逢人不理,却只对我另眼相看。那个倔强的小身板,向上微吊的狐狸眼,比我更像个冻死的,时时也透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
在这个时空,我举目无亲飘零一人。因缘际会,与他绑定一处。日日相处,总多了份亲眷的感情。
不想见他难过,因而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一拍。就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纯粹的安抚,那张小脸就蓦然晶亮起来,朝着我露出了难得无防备的笑颜来。
我看着他,目不转睛。
他看着我,浅笑盈盈。
伸出手指敲了敲头,几瓣梅香飘落,几缕淡雪上身。年来岁去,一冬将暮。
到了隔年,梅子酒尚未酿成,桂花汤也来不及登场。五皇子就先受了封,要搬去封地。朱棣恋恋不舍,牵着他弟弟的衣角尽情上演十八相送。
五皇子一走,朱棣就成了孤苦小儿。别的王爷不爱搭理他,他也不爱搭理别的王爷,反正终日倦怠,哪也不爱去。实在太闲,就与我和景弘唠磕聊天。
朱棣说:“外人面目可憎。亲兄弟尚不可信之。”
我说:“唯有五皇子善心外显,可亲可近。”
朱棣赞道:“三保看人颇有见识。”
于是提携我做了伴读。
景弘一旁研墨,对我嗤之以鼻。
管事见我得宠,私下找我商议,说:“王爷这样闷下去恐生闲议,得想法子让王爷出门散心。”
我说:“最近天气清冷,小雪飘零。野外猎兔可小施拳脚。”
朱棣说:“如今出门也是无趣,在家也是无趣。两样一般无趣,简直了无生趣!”
我与景弘听得面面相觑。
然而最终成行,朱棣裹着银狐裘,骑着毛色全白的御赐马。一路冬景入林,剑挥灰色枝桠,马足下黄苔丛生,四下观望,见石缝内开着不惧寒的小花。
朱棣说:“不知此花何名,竟耐得寒性?”
我说:“此处恐有地热。”
朱棣高兴起来,“地热?温泉?”
于是命众侍卫沿迹寻觅。原地只留下我与景弘,三人并肩站立,仰望浩渺苍穹。从古至今,不管岁月怎生更改,唯有这一脉青色,是亘穿时空恒久不变。
三人或许各怀心思,正站着,一只野兔蓦地自草丛间穿林而过。
景弘忙一拍朱棣的背,提醒说:“王爷您看!”
朱棣手快,转手拉弓抬臂射去。野兔负伤,一晃不见。
朱棣欲拍马前行,我连忙阻止:“这会儿人少,您别随便移动。让景弘陪着王爷,三保去看就好。”得到应允,我跑向野兔消失的方向。顺着薄雪上一行足迹与点点血痕一路寻去。拨开林中灌木,面前竟露出一个平整澄澈的蓝湖。
有位少女穿着蓝色绸缎掐白色芍药图纹的褂子,头绾吉祥双髻,插了圈银制碎花。湖绿色的裙子绣着芙蓉,足蹬一双墨绿色小皮靴,眼睛瞪得圆且大。正抱着插有燕王府箭矢的兔子,用力瞪我。
“这兔子可是你射的?”声音既清且脆,煞如银铃。
我看她墨睫浓密肤如白雪衬托唇边一粒小痣更显亲切,不禁玩笑道:“射的是兔子,怎生变作了个美人?”
少女沉下脸色,“我原就知道燕王府的人,生性轻薄,原来管教下人也不严密。”当场转身,抱着兔子做出离去的姿态。
我忙阻止,“那兔子是我家王爷射的。”
少女回眸,似嗔非嗔地瞪大眼睛,伶牙俐齿地撇嘴道:“都说燕王精于猎骑,原来他不射天上飞鹰不射林间猛虎,是个专射兔子屁股的。”
我知道这一箭射得急了,确实未能射准地方,但听这女孩说话有趣,不由跟着笑出了声。
这不知哪家的小姐也不回头看我,径自抱了兔子上了马背,自己一拍马臀,飞驰而去了。
我追上几步,看到适才少女所立之处,一方红粉帕子,静静飘落。捡起来看看,手工精密,帕子一角绣了个徐字。
拨草回身,朱棣和景弘已等得不耐烦,二人以树枝画地,下起棋来。见我回来,一并抬头,同时问出:“兔子呢?”
我见这一对主仆都是没有耐心的模样,活脱脱像得有趣,忍不住笑了笑,随口扯谎:“兔子不知跑到哪里去啦。”
朱棣大失所望。
听我再报告前方有个温水湖,这才转怒为喜,跳上马背,催促我二人跟去。到了近前,见湖水幽蓝,朱棣又是欢喜又是恨憾,跺脚道:“以往来了数次,却未曾发现。如今皇弟不在,一个人看也是无趣!”
我与景弘又相望一眼,何算我们统统不算人头?
我说:“五皇子一向最蒙圣上恩宠,总有被召唤回京的一日。”
朱棣咬牙切齿:“太子忌惮于我!定不会让我俩同一处待着。”
我心道:好不怪哉,何算这太子正事不做,专司棒打鸳鸯?
一路怏怏回去,朱棣忽喜忽悲。
晚上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清晨一醒,便召我与景弘两个陪他进宫拜见父皇,所为何事不言而喻。
有生以来初次进宫,我心下惶恐,又有几分好奇。不知道明太祖朱元彰是否真如历史所言,是个秃头赖痢?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一行三人走午门绕进宫墙才过了五龙桥到了奉天门,就迎面碰上太子宁王等人。
朱棣与太子素来不合,但长幼有序君臣有礼,当下还是紧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声皇兄早。太子也不看他,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只管向身后找碴。
“早听说皇弟有赏美之雅好。燕王府上的侍从确与我们府上不同。”一边说话一边含着笑,只是上上下下打量景弘,笑容极其不怀好意,目光极其笑里藏刀。
朱棣面色难看,因他是太子,只得忍着,勉强笑道:“皇兄说笑了。此等粗鄙下人,怎么入得了皇兄的眼?”
“你说是这样说,心里怕是舍不得。”太子转头与宁王飞眼,“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一边哈哈笑着,顺手就摸了一把景弘的脸蛋。
朱棣大怒,我也大怒。
当下脸色铁青,也顾不得其他礼数。朱棣抓过景弘的手,与我三人一并退出宫外。
回到府上,朱棣把书房里的玉器古玩摔了个尽碎,饭也顾不得吃,便把景弘召去讲数。
我远远在门外听着。
朱棣说:“他们欺负你,就等于是欺负我!他们轻薄你,就是看不起我们燕王府!从今晚后,谁再敢摸你,你就摸他们!他们怎么摸你,你就怎么摸他们!”
我皱眉,依稀寻思着朱棣这教导方法,恐有谬误。然景弘用力点头很受鼓舞。
朱棣受了刺激不扳回面子誓不罢休,当下命令管事去江湖上找几个好手,又挑了府中据说功夫最赞的侍卫,让他们教景弘习武。
朱棣说:“你长成这样已经没办法了!但做人可凭气势取胜!”
管事见朱棣的人生终于有了新的主题,很是欣慰,吩咐景弘什么也不必做了,就专心习武。
他们这一来一去拜师当徒,可就苦了我。差事全落我身上了不说,眼看着景弘被那俩师傅操练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没有一块好肉,我还觉得碍眼心疼。
这傻孩子自从入了府,就一直归我罩着。
他被罚没饭吃,是我给他偷馒头。
他那衣服破了不会缝,是我给他修补。
就算我从来都觉得景弘这人是狗咬不动的臭骨头太硬,但毕竟一起待着这许久,看他被当沙包打,怎么可能不心疼?
晚上,拿了药酒,我让景弘把衣服脱了趴着。
我说:“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练武真的行吗?不然明天我去找王爷说情。”反正朱棣那心思向来七十二变。
正说着,手不小心碰到了伤口,景弘咬紧了毛巾,满头大汗,逞着强道:“这样很好。”
我就是见不得他这模样,当下冷笑,“你学了功夫也当不得武将,我读了诗书也做不了文官。左右也是这样,何必硬挺?”
我从小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五讲四美三热爱。大学联考吃了多少苦,才终于考上?又背了多少英语单词通了六级?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展开手脚大施抱负力展鸿图。
可结果呢,我得到了什么?用后脑勺磕破一缸热带鱼,连奈何桥上那人都嫌我死得太突然,给我充军发配回大明。
想着新仇旧恨,手下的劲不由大了点。景弘闷哼一声,让我又恢复了清醒。一时厌烦起来,把手中的药酒扔上窗台,转身扯过被子,连头蒙盖起来。
梦里没有理想抱负、新欢旧爱、现代大明……前尘种种均如草芥,如今我就是一个名叫马三保的小小侍从,拼命咬紧了嘴唇,一翻自我催眠。
隔日挂着两个眼袋,照例听差。
朱棣说:“我听闻你近日不愿搭理景弘,可是嫌我只命人教他武功?孰不知,你俩我都是一般看重。王者身畔,最重要是文武相济。你们修文修武,原本走的就是不同路数。”
我喏喏称是。心想还修文修武,幸好此间没有杨过郭芙。
我只管胡思乱想,孰料到一语成谶。
不久朱棣就碰到天之骄女,而这竟成了我与景弘命中注定的第一个转机。
正文 第二章 兰草蒂姻缘
大明宫殿里,每日也有不同流行。
近来时兴养兰花。各宫各院,处处寻找奇花异枝相互攀比。朱棣此人,除了了无生趣,倒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私下拿他与诸王孙比较,都庆幸自己是他麾下的职员。
只有一样,此人性情过于执拗。说俗点就是一死心眼。在这点上,他与景弘是天生一对主仆,二人极有共同语言。
话说太祖寿宴在即,朱棣听说太子等人欲献珍奇兰草,又动了他那争强好胜之心。每日里微服私访,带着我与景弘,满城里寻访打听,欲觅一株绝代珍品。
景弘说:“若有名花,早得主顾。市井之间,怎可寻常得见?”
朱棣不以为然,“朝野尚有遗贤、何论花花草草?”
我说:“咳咳!”
朱棣说:“三保诸样都好,就是太过谨小。如今我们主仆三人,茶楼端坐,哪里来的隔墙之音?”
话音刚落,就听得隔墙传来阵阵哭嚎。
朱棣说:“如今天子脚下太平盛世。怎会有人青天白日,在此哭丧?!”
然而此语才毕,隔墙便道:“老夫冤枉——”
接着更有小儿女嘤嘤哭泣。我心言此情此景好不眼熟,岂非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段子?可见酒楼茶肆古往今来逃不脱是非之地。只是不知今日由谁扮演鲁提辖的角色。
我用眼角看着景弘,景弘眼尾扫着朱棣,朱棣持杯端坐,慢悠悠转向红格窗扇,只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我满面黑线,暗道自己生不逢时,大宋斩了梁山一百单八将,害得大明镇日无英雄。
三人默默无言,提筷子吃饭,半晌,隔壁又是一阵骚乱。
有年轻人喝道:“反了反了!亲王太子也不能这样欺负良民!小二且端来纸墨,看我代你写了状子,你来滚钉板我去告御状!”
我筷子一抖,肉片当即滑落脚面。
景弘绷紧了面皮向我望来,唯朱棣反应最快,才听到亲王太子四字,他就掀袍提袖挥着扇子往隔壁移步去了。
不多时回来了,面带喜色。我们燕王面带喜色只两件事。一是和五皇子有关时,一是和太子有关时。此时五皇子不在,想必事关后者。
景弘说:“隔壁想是出了乱子。”
朱棣说:“原来那小老儿是一城郊养老的员外,家中女儿颇有些闲情逸致,闲时观花种草,竟养出一株异苗。不知怎的,被皇兄手下得知,强买不成,种下祸根。那女儿家恐怀璧自罪,原想将兰草托付给京内大户家的朋友。走在路途,被皇兄手下连花带人一并劫去,如今生死不知!”
我说:“这是因花得祸了。不过既已有人强自出头……”
朱棣慷慨激昂道:“平民百姓尚且知道冤鸣不平。小王怎能视而不见?!”
我哑然。只得转头瞪眼小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朱棣又说:“适才那义士姓袁名珙。我与他三言两语,但觉心意相连。”
我道:“就是那个滚钉板你来告御状我去……的?啧啧,果真心意相连。”
景弘眉目忧虑,“此事既与太子相关,王爷涉入恐生嫌隙。”
朱棣说:“甚是!此事交由你二人去办。需详详盘察各中细故,报与我知!”
我,景弘:“……”
一个时辰过后,我二人改头换面,换了平民衣衫,在庆峤楼上与“义士”袁珙相见。
此人相貌雄伟,龙行虎步,果真长得十分义士。苦主已被安置进客栈,用的当然是燕王的钱。
袁珙说:“如今天下稳固亦当居安思危,王公贵族竟以兰草相斗,真是岂有此理!”言罢,重重拍案。
我默然,景弘默然。我们当不了请别人滚钉板的义士,只得暗中做另一番盘算。燕王的意思,是要这诈人出面。但搜寻线索,还得靠我们暗中察探。
走出酒肆,来到街面。
景弘说:“此事需人证物证俱全。”
我说:“一面之词也不可尽信,怕是要到太子府上走一遭。”
“各府都有眼线,我们两个又不眼生。”景弘思虑,“怕是混不进去。”
我笑嘻嘻道:“这个简单。”
当下推景弘回内宅,借来了丫环侍女们的衣裳,从里到外逼迫景弘换上,再拿梳子细细梳了头,插了翠绿的对玉簪。眼前活脱就一天仙。
我说:“太子要是有了抢强民女的爱好,定然不能放过你!”
景弘恼了,面色顿时一冷。
我忙道:“你这孩子就是开不得玩笑。明日我与你扮装之后,一并去太子府后巷挑担卖兰草。借机打探消息。”
翌日抱了府内的兰花,又买了些廉价的兰草,一并放在担上,挑去后巷。太子府管事人多,出出进进,自是看不上路边的花草。但因景弘生得太美,走来过去的总不免找个借口装作观花实则看人。
“小姑娘模样好生端正,可惜花草却恁的平庸。”
好色的小管事把手揣在袖子里,摇头叹气。
景弘早已耐性尽失,只两眼望天不管答话。我一边在背后掐他,一边问道:“那不知怎的才算是好的兰草?我们姐妹初入京师,一向自负家乡的兰好,打听着京都有主顾才不远千里挑担而来。难道王府竟无识香之人?”
景弘当场冷笑,只耳语道:“你学女人讲话倒是惟妙惟肖。”
我拿脚踩他,也耳语道:“没有你扮女人惟妙惟肖。”
管事说:“若是前些天来,倒不吝好坏,买就买了。反正上面在要。这几日已得了心上名种,自然看不上俗粉胭脂。”想了想,终究敌不过景弘虚情假意的一笑,还是掏钱买了几株,一面不忘频频回首。
回来路上,景弘与我说:“看来那兰草果然到了太子府。”
“只是不知养花的,现如今是死是活。”
“若是活的,倒也好办。怕是捅到上面,找不到活人对证,到时候主子又落空了盘算。”
二人正聊着,忽然迎面走来了个身着绸缎手拎鸟笼嘴叼牙签头戴歪冠的纨绔子弟,身后还跟着几个保镖家丁。我生怕上演俗辣戏码,连忙拿起兰车上的斗笠给景弘戴上。擦肩而过时,却听得那人嘿嘿一笑道:“小姑娘生得好俊俏!”
我大惊,这大明的纨绔子弟练了隔纱观面的神功?却未料下一秒咸猪手向我伸来。
话说现代那会儿。
我从小就满面青春——痘。深夜行路也分外安全,直至长大,痘花下去了,我那剽悍的性格也练就了,纵横大学校园多年,还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胆敢调戏你姑婆我。
没想到穿越大明,反而遭遇了这么青春的事情。
想要伸手隔挡,蓦地发现手臂短了一截。上辈子练的跆拳道、日式散打、女子防身术、眼下全派不上用场,马三保这身体冻死缓不过劲发育迟缓经常感冒,平常路走多了也头晕无力,眼下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下意识往景弘身后躲闪。景弘护住我,也无废言。转身欲拉我走,却被团团围困。
那轻薄儿动手动脚更兼言语调唆,景弘冷哼一声,直接抽出挑担的棍子,和他们打作一团。
他平日里练的是剑,棍子拿着不称手。景弘生得虽比我这冻死的高,但比寻常人要矮,年纪又小,以寡敌众,眼看不支。急着护我,后背被结结实实打了几拳。
正闹腾着,忽闻有人大喝一声:“天子首府,日光大道!竟敢欺负弱小!”一边雄赳赳走上前来,血盆大口剑眉星目,直喝道,“先问得我手中公理二字!”
不是袁珙又是哪个?
不过此人确实有点功夫,几拳打跑闲散人等,蓦地抓起我双手,喜滋滋向我邀功:“这位姑娘……”
才说了四字,忽然白眼一翻扶墙晕倒。我瞪眼望去,原来是景弘拿着棍子从后面赏他一棒。
“他虽讨厌!但也不至于这样吧……”我瞠目结舌。毕竟人家才刚刚救了我耶……
景弘淡淡道:“他皮粗肉厚血气太旺,放倒休息有利消暑降温。”说着扯出怀中手帕,给我擦手。擦到第十二遍,才把手帕往地上一扔,拉过我的手说,“回府去吧。”一路都握着我的手腕,虽然有点诡异,但我见景弘气色不对,也不敢多语。
回到府上,急着想看景弘的伤,景弘却强说不碍事,硬是逞强换了衣裳就拿着棍子,去找府上的护卫统领,让人家教他舞棍棒。
护卫们都知道景弘是燕王面前的红人,一向给他面子。见他要学,也就认真教他。棍棒无眼,少不了挨肩砸背。我虽然担心,又要服侍朱棣吃饭。等终于忙完了回去,见景弘在院落里已能将棍子在手中舞成光轮,足以饰演齐天大圣闹龙宫那场。
侍卫大哥赞道:“别小看这一个动作,景弘有学武的天赋。”
我心言,屁!他寒冬腊月不敢停歇地练剑自然练出了功底。只是他体弱力小,若再长几年,今日那群不长眼的,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回到房内,我对景弘说:“世间学问均非一日之功,即使弹琴下棋又怎可日进千里?更别说手上不能作假的力气。”
景弘自知言语从来讲不过我,当下也不回应,擅自拉了被子要蒙头睡。被我用力掀开,强拽几次方才拉下被角,如豆灯影下,赫然发现,他那眼圈竟是红的。
“受伤不擦药,知道痛了吧!”我故意恶声恶气,咬着牙说。
景弘动了动嘴皮,似乎有所反驳。但听不分明说了些什么。
我也装作未曾听到的样子,转身吹灯睡了。
次日天空晴艳风和日丽。
朱棣收到了五皇子自封地遣人送来的兰草一盆,锦盒若干。喜上眉梢,只顾爱不释手地赏玩。
景弘自我醒来便不见踪迹,大抵又扎入哪个墙角练功去了。我一人换上女装,独自摸到太子府后巷。绕着走了几圈,还是寻不到得其门而入的机会。
正在踌躇间,却见有一年轻人,穿件杏黄色长衫,明瞳温润仪表不凡,负手站在太子府正门前,朗声道:“朗朗乾坤之下,圣德恩浩之时,一朝王侯怎肯行此污秽之事!”态度冷冽,一派傲然。
眼见太子府内有人出门应答,我心想这书生要糟,未料到他们并不动手,只是赔笑劝告:“陈公子有空可来府上喝茶,无事还请自行告退。”
怪哉!看来此人大有来头,太子竟不强行逐他。只是不知他所闹之事,与我心中之事,是否同为一桩?
眼看这公子冷笑拂袖,我连忙尾随其后。一路穿街过巷,见他竟进了国公之府。
思忖着此事蹊跷,回去欲告诉朱棣。
却在府门口碰到袁珙,吓了一跳,连忙绕走后门,换回衣服,才敢摸进正厅。我生怕袁珙来告昨日后巷闷棍之仇,心惊胆战进了正堂,却见他后脑兀自肿着大包却神采一派飞扬,正与朱棣口沫横飞兴致盎然地讲些什么。
朱棣看到我,微微一笑,“三保来得正巧。袁珙这里有新鲜情报。”
我左右看看,只见景弘双眼望天,微带不屑,想来十分看不起袁珙的为人。
袁珙说:“兰花之事,原有内情。昨日按那员外给的地址,去寻访那养花女子的闺中密友。原本只想打听清楚那株兰花的品名。没曾想,此女竟大有来头。你们料是哪个?”
朱棣眉梢一挑,向我微笑接道:“原来那养花女的朋友,竟是徐国公家的小姐。”
徐达的女儿?我心口一跳。虽然我自幼懒读史书,也知道徐达是辅佐大明开国皇帝朱元彰的重臣。二人有布衣之交,非比寻常。
袁珙道:“找人带话进府后,徐郡主立时震怒。已经嘱托了她妹子未来的夫家,陈氏公子去与太子要人。”
“原来如此。”我插嘴,“适才在太子府前见过此人。交涉似乎并不顺利。”
朱棣哼道:“越是不顺才越好!此番王兄不但滋扰百姓,还得罪了徐陈两门。如今我们也不必出头,徐郡主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不过需得表些意思,给他们一点助力才好。”
我心想,这个自然,燕王真是好生讨巧。一边打击太子,一边巴结国公。转头再看看袁珙,忽然对义士这个行当好生失望。
朱棣吩咐:“下午去拜见徐家小姐,只说佳节将近,送盏花灯。私下可详表兰花之事,问她如有所请,燕王府自然相帮!”
于是我挑了花灯,下午赶赴徐国公府邸。国公生性简朴,府内一派大气,青石草木,气宇天成,不屑修饰。
因有袁珙熟门带路,倒是顺利在府内八角亭内见到郡主。
远远踩在石子小路,见亭内那人身姿窈窕,豆蔻年华,雪裙素袍,乌发盘成吉祥双髻,只插一支流苏雪穗的金步摇。待得转身,嘴唇红润,杏眼微挑。与我打个照面,二人一并“咦”出声来。
“原来是你!”
旁边陈家公子也正端坐,见此情景与袁珙面面相觑,想是思量他未来的大姨子何时竟与燕王府上的家奴成了旧识。
我讪讪只得问:“那兔子还好吗?”
郡主一笑,灿若春花,“那小东西连燕王的箭也射不死,又怎么能不命大?如今也活蹦乱跳地在园中跑跳哩。”
我笑道:“原来燕王与郡主有缘。上次是月兔,此番是兰花。所牵所系,总是相同的事物哩。”
郡主并不搭腔只是话锋一转:“那养花的原是我金兰姐妹。太子蛮横留花也就是了,此次竟扣人不放,着实有些过分。此事我已有计较,多谢燕王愿意相助,此情已然铭记在心,但身份缘故,还请不要过多牵涉为好。”
我心想,这姑娘年纪虽轻,看问题却甚为澈透。比我家燕王更要成熟。既然她说已有计较,那就一定已经有了救人的方法。我也不再多言,只放下了礼盒,准备告辞。
“这是燕王送郡主的花灯。”
郡主露齿一笑,只言:“多谢。”
我拉着袁珙离开徐府,一路只觉那陈家公子面露古怪,不时盯着我与郡主,目光流连不知有什么盘算。
猛地抬头,发现袁珙也正盯着我看。
“你看我干什么?”吓得我往后一闪。
袁珙疑惑道:“觉得小兄弟甚为面熟。”
“这两日整日与你相见,怎能不熟?!”我瞠目。
“不是这个意思……”袁珙摸着脑后的大包,遥望苍穹,语气悠然神往,“日前在街面上偶遇一位卖兰的姑娘,真是人比兰香……仔细看,竟与你长得神似。”
“错觉、是错觉!”
干笑几声,回府复命。
本以为此事已了,未料想竟盘生若干枝节。
原来徐郡主一向蒙高皇后喜爱,每每入宫常到娘娘处走动。这日入宫见了皇后,只说本寻到一株兰草要送给皇后赏玩,不料路上被人劫了去,却又偏偏拿出了所绘卷轴,将那养花女子的模样与兰花一并细细绘上。
兰花素来娇贵,太子恐怕换人侍候会于献花日前凋谢,因此扣住养花女不肯放人。太祖寿辰之日,又命养花女精心装扮捧花亲献于宴前。
高皇后一旁观坐,其中经过,自然洞若观火,然而不好点明。燕王怕惹太祖生气,自然也不会当面告状,只是语有讽意,与太子在殿前相互讥嘲。太祖何等人物,察言观色自知不对,回宫详问皇后,察知了底细,十分震怒。一面命人将养花女送回去细细安抚,一面又打探此事知情人都有哪些。为保住太子的颜面,并未有任何面上苛责,心里却对此很不高兴,把太子叫去责备了一番。没想到太子心高气傲,却因此事恨上了郡主。满心窝火,竟在御前出言不逊,说郡主徐棠与燕王朱棣素有私情,此事是他们捏着套子合伙算计他。皇帝半信半疑,徐达则怒言绝无此事,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当场与太子顶杠。
皇帝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把朱棣与徐棠二人分别困在宫内,又派人暗中到徐府与燕王府做了一番搜查。也不用问,徐府有燕王府送去的密制花灯,而在燕王府某下人房内找到徐家小姐贴身手帕一条。当下奸情成立,也不顾二人有多冤屈。徐达的面子哗啦碎地,哭求皇后做主。最后太祖说了:“罢、罢、罢!”
当场赐婚,竟把徐家这位聪明慧黠可令伶可俐的小郡主徐棠,配给了我们燕王朱棣做燕王正妃。
那天我与景弘均在场,眼看着朱棣当场一口气顺不过来险些喷死当地。所以说坏事不能做啊。此番太子没有拉下马,他倒是莫名其妙多出一段姻缘来。
我心说徐郡主嫁他算是徐郡主的委屈。
但朱棣面色苍白坐朝东南抱着五皇子送来的花盆整整十天半月也没有说话。
景弘整日练习武功,不问窗外世事。我忙着燕王府国公府两头跑,给两个强捆一处的未婚夫妻传送消息。
太子阴阳怪气不时往我们府上递交帖子,明说是恭喜燕王,实则满腹妒意。这桩亲事此时满世界除我之外都无人满意。
太子心烦燕王从此有了徐达这老丈人当靠山。
徐达心烦从此有了朱棣这个麻烦精做女婿。
皇后心烦向来喜欢的小郡主嫁了向来看不上眼的燕王爷。
皇上心烦太子和燕王明争暗斗终于上了台面不知道要拿这两儿子怎么办。
府内上上下下心烦满都城都有名望的徐郡主嫁过来不知会怎么严整府邸。
在一片怨声载道声里,亲事终于还是尘埃落定。
而我因陪大管事日日跑往徐府商对亲事细节,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和徐府那边负责张罗的陈大公子,套上了交情。
陈公子姓陈名仲良,人品潇洒性格风趣。不厌弃我下人的身份,只是见我办事老练特别叮嘱了燕王府的管事,要我留他做帮手,张罗料理此番亲事的详规细举。
陈仲良说:“三保年轻,却行事沉稳。想是燕王教导有方。”因而对燕王人品大予加分,身为联襟甚觉面上有光。
我只笑不答。心想某年假期无事,考了会计资格证书,那项目核算报表我都算得当当响,区区一场婚礼这点小账,还能算不过来吗?
就这样一来二去,亲事终于落了帷幕,不情愿的新郎与不情愿的新娘一并送入洞房,各府大小管事顿觉重担卸肩,神清气爽。陈仲良不理高官贵客,却偏要拉我去月下小酌。
我知他一向有狂生之态,也不推脱,反正我乃现代来客,一向没什么阶级观念存于脑壳。对着燕王称奴才是为了领薪水活着,面对不讲这些的陈仲良我也落得分外轻松。
月下听涛,石间饮酒。除了那年毕业前在海边与人彻底疯狂一番之后,还真就再无这种轻松时候。
一杯酒落肚,就忘了乡愁。
二杯酒仰喉,就忘了悲秋。
不去记来到这突兀年代已有几许,反正人是习惯的动物,总有一天,在这里生活的天数必将超越郑椿萱那浅薄的人生。
“三保?三保?”
“嗯?”
被叫了几遍,才依稀想起那是我的姓名。醉眼看去,见陈仲良捧着杯子,正出神地看我。他轻启薄唇微笑道:“你我一番相遇,难得投缘,不如结拜金兰!”
我吓到酒醒,只苦笑道:“你是翩翩公子,我是王府侍从。中间距离,委实相差天渊!”
仲良说:“我与你交往,欣赏你为人爽利。别拿什么身份之话来搪塞我呢。”他又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身世飘零,无依无靠。若当我是朋友,今后有何难处,均可向我倾诉。我这人向来见不得别人受苦。”
我静静微笑,看不得别人受苦,他不知道这句话说得有多傲慢。
辞别了这品格高调的贵公子,我意兴阑珊,拿了盏花灯,摇晃着脚步回府。今夜有大喜之事,众人均燃花点炮,饮酒贪欢。回来迟了,府中也并无人盘问。只是在自宅小院门前,迎面撞上了根柱子。
我摸摸他的胸膛,醉得看不见脸,也知他是哪个。只笑嘻嘻道:“景弘今夜不去练功啦。呃!”不防及酒气翻涌,当场哗啦啦吐了他一身。
景弘皱眉骂道:“醉得不成样子!”又冷言讽刺,“可是结交了贵人朋友,心下实在欢喜得很?”
我大着舌头,“什么贵人朋友?才不要与他们一起玩耍!”用手捧住景弘的脸,硬是凑过去,鼻尖对着鼻尖,再喷他一脸酒气。
我笑着说:“你我一番相遇,不如义结金兰……”
语未尽,直接晕倒在他怀里。
景弘咬牙抱我回屋内,忙着换衣袍,又喂我喝清水,环着我的肩膀小心摇晃,那发丝凉凉软软落在颊上,或许月色宜人,或许眼波深黝。我只径自梦周公去,梦里花落花开几经春秋,待到天明,又是另一番人世风景。
徐小郡主向来都有女诸生之威名。
在这位年轻主母当家之下,燕王府安静了不少日子,朱棣也无暇再走街串市,每日老老实实操练兵马。景弘过得年来,略略长高,人却更显清瘦了。成天跟着朱棣与亲兵侍卫们混在一起,越发沉默寡语。我则常陪在郡主身侧,帮她料理府中账簿。与景弘碰面的时间,日益减少。
这两年大了,又成了燕王面前的红人,住宿条件也与日俱增,两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房子,以前赖着习惯还是睡在一处,最近时间碰巧,他忙着与燕王研究火器,我忙着与郡主整理生意,反而看来疏远了。
这天风轻月凉,我坐在花木扶疏的庭院内,倚着石桌正在研墨。景弘披件袍子从外面低头进来,我一抬头,二人打了个照面,彼此竟不知说些什么。
“你那……”
“你那……”
讷讷一同开了口,又摸着鼻子相互低头,终于我看见他那月色下凌乱的眉毛,找到了话题,皱眉道:“你那眉毛杂乱得碍眼心烦。过来这里坐。”拍拍身畔纹理分明的石凳,从怀里掏出镊子,“我帮你修理修理。”
“又不是女人,修什么眉?”他羞赧起来,嘴上反驳,却一点点靠近坐了下来。双手撑在腿上,面向我坐,却把眉眼低垂转向另一侧低矮花木的阴影内。
“你头也不抬,要我怎么修?”我打趣道。
他嗫嚅着动动嘴皮,终于乖乖扳正了脑袋,闭上眼睛抬起脸来。
景弘的睫毛颇长,在月下浓淡不匀地落下暗影,映着高挺的鼻骨,修长的眼型越发漂亮。我小心地替他把眉毛旁边多余的杂毛拔除,试图修出剑眉的形状。但穿越时空之后,这手艺久未练习不免有点生疏,拔得前浓后淡,修成了微蹙的愁眉样。
有点失神地瞧着景弘的脸,他听话地闭着嘴,被揪疼也只微微皱眉,见我半天没有动静又不言语,才猛地掀开了眼睛。
一径深黑的色泽中宛如倒映满天星斗。
景弘的眼,明耀如有星嵌。
这样四目交替,怔怔对视,嗅得到彼此的衣香,感觉得到喷在脸上的热气。我有些别扭,握紧了镊子别过了头,不愿被那样一双眼怔怔地瞧。
那还是少年的残留着稚气面影的脸孔,不知有些什么令我心惊的东西,像隐隐跳动的小小火苗。
我说:“你一向容易发烧,最近又黑又瘦,要当心身体。你我是病死无人疼的命,更需懂得照顾自己。”景弘无声而笑,他说:“反正你若病了,定有我照顾着。”
我的手一沉,镊子落了青石板地。
景弘弯腰轻手轻脚拾了起来,没有放在石桌上,却塞回到我手里。
我握着镊子,忽然无法抬眼,景弘也没有更多语言。月夜洒下清辉一片,二人相坐竟默默无言。
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令我如此尴尬。好似一出戏剧,若谁也不提先行离场,就只能这样坐到明月升起坐到枫子落下。
好在朱棣忽自月洞门那边走了过来,搓着双手口中只管笑骂:“你俩不怕冻死的,坐在这里吹风!肃儿送来一车烟花!快与我拿来放!”
景弘率先调转过头,“王爷小声些吧,莫让王妃听到,又没收了去。”日前五皇子送来的蛐蛐、天下绝好的笔墨、此间没有的特产……一律被徐小郡主没收充公,朱棣没少唉声叹气。
朱棣骂道:“你只管与外面的军兵不学好!竟拿话占主子便宜。三保帮我好好管教!”
我苦笑道:“景弘有错要打要骂全凭王爷。不兴拿三保连坐。”
景弘凤眼一挑,黑暗里猛地回头,我装作看不见,只道:“烟花放在了何处?不如我们叫了郡主,一同观赏吧。”
朱棣忙不迭摇头,“可别叫她。女人最是麻烦。又说怕燕王府走火,又要我需修身养性低调做人,我们惹不起她,偷偷拿车装了烟花,到城郊去放!”
景弘说:“那我叫护卫们过来,黑天半夜的,总是小心为妙。”
我才想说要跟着同去,景弘甩下我走得飞快,背影挺直,竟像是在生气。我在背后冷眼瞧他。朱棣却没有观察下人的闲心,只管一径高兴地带着我们跑到城郊荒野痛痛快快闹了一场。
烟花明明烁烁,游丝千尺如雪纷落。
朱棣胆大,不要手下去放,自己捂着耳朵去点那小桶粗的花炮。猛地蹿起一阵火球飞向半空,雷声凛凛吓得我直往后跳,背后抵上一人的胸膛,回头,见那人默然地看我,双手从后面抱住了,马上又轻轻地放了开来,随后,身姿一变,挡在了我的前面。
隔着那个细瘦却坚挺的肩膀,看着在空里舞成游龙的烟花经历一刹短暂的繁嚣,纷落成点点光丝,静静飘坠隐没在草丛中不见了痕迹……
朱棣犹自意兴未泯,嚷嚷着五皇子送来的烟花奇巧工丽。一回头看到了我,笑着抓住我的手,只问:“三保一向能言善道,怎么今天成了闷葫芦了?”
景弘的眼角一跳,心有不甘地抿了下嘴角。我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觉得心里那份说不出的古怪也如那烟火悄然弥漫塞满胸腔。我只得笑着回应:“这场烟花,恐怕半城的人都看到了。三保在想,回去以后,怎么向郡主交代呢。”
黑暗里,看不清景弘的脸。只听得到我自家渐渐变快了的心跳。
烟火的事,徐棠来不及教训燕王,倒是被太子拿去殿前又参了一本。说燕王府内私藏火器,结交外戚一向有图谋不轨之嫌疑。
这帽子扣得太大,搞得府内人人自危。徐棠连娘家也不敢回了,只让我代为修书给陈仲良送了几封信,暗中叮嘱了徐国公,又亲自进后宫见了高皇后。朱棣忍气吞声,只能困坐家中,他一向心高气傲不肯输人,竟要靠王妃出面摆平,心里十分郁闷。面色也阴晴不定,把景弘叫去细细嘱咐一番。
我站在书房门口,等着景弘出来,问他:“王爷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景弘负手而立只淡淡说:“不过是一些牢骚而已。”
我心里有气,只说:“好啊。你如今成了燕王跟前第一红人,竟连我也瞒了。”
景弘凤眼轻瞟,诧异道:“却不知我与你何等关系,原来竟是瞒不得的。”又说,“不如去问陈家表贵人,反正那人与你无分上下异样投合。”
我毫无来由被他一番挤兑,当下变了脸色。也不再追问,只管拂袖而去。
不久,皇帝那边终于有了反应。想是已经被这两个儿子弄到心烦不堪,加上徐郡主的呈请面子大,索性顺水推舟封赐了朱棣凤阳宝地。算是明升暗降,使其迁出都城。
我说:“郡主此计甚好!我们惹不起太子,总躲得起他。远走高飞彼此再无干系,他也就生不出许多嫌隙!”
能得此顺利解决,徐棠也甚感快慰,命府中上下收拾包裹,准备车马,在三千亲兵的护卫之下倾府而出迁往凤阳。
正文 第三章 星夜有风波
凤阳民安物阜官商殷实风气淳朴,沿途景色也颇秀丽可期。但被贬离京师,朱棣不免心情郁郁。一路怏然不快,在亲兵的护卫下骑马远眺,心不在焉,连车也不肯坐。
陈家表亲引马送行,一路护送郡主至城外二百里犹自不肯调转马头,跟在凤车之旁,与我唠唠叨叨。又说郡主从未离过京师,要我小心照顾。又叮嘱到了凤阳先派人送信回来报个平安。
我唯唯称是,远远望去,景弘正在马前回首。
郡主掀开车帘,向我招招手,“里面气闷得很。三保进来,陪我说话。”我口中称是,一边也远远地望了景弘一眼,一边迅速地放下厚重的车帘,隔断了那道遥望着我的视线。
车里铺着湖水绿的绸缎褥子,有专用的烛台架,也有天青色的小书橱。与其说是马车,其实更像个可移动的小房间。由此可见不管古代未来,有钱就能创造一切便利的先决条件。
偏爱浅淡颜色的徐棠穿了件用银线绣满蝴蝶的褶裙,拿着卷书的手尾指末端,戴了枚镶有琥珀垂饰的银环。看似雅致地翻着书页,却冲我淘气地眨眼,“仲良表兄终于走了?一路就只听他在外面嗦。”
“哪有此事?”我笑道,“陈公子担心郡主路途颠簸,这才千里随行。”
郡主笑笑,不答反问:“你家王爷又在前面折腾什么?”
我向外一看,果然见朱棣拿着宝剑胡乱砍草,随手揪了向后丢去,景弘老实地接着,一会儿就抱了满怀。
“想是担心夜里宿行没得柴烧。”
我随口胡说,惹得郡主又是一通笑。她总装作对燕王毫不在意,每每提及仍称“你家王爷”,却暗中观窥他的一言一行。我心里觉得有趣,但也不揭穿。
辚辚又向前行出一段路后,景弘在前面调马折回,绕到车畔,敲了敲车辕,低声禀告:“王妃,王爷他说……”
“说什么?”我好奇地掀帘抢问。
景弘并不理我,仍是对着郡主报告:“说是……想要绕行开封。”
我与徐棠面面相觑。开封乃是五皇子的封地,但眼下又岂是探亲访友的时候?
景弘说:“王爷与五皇子自幼情谊深厚。想顺路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但眼下时机敏感,恐怕有所不便。王妃还是劝阻为是。”
我则诚实道:“王爷性情固执,向来一意孤行。硬要阻拦,也不太好。”
景弘瞪我,急道:“如今什么时候,若真为了王爷着想,自然不能让他去!”
我嘿嘿冷笑,心说,你口中说得漂亮,却还不是让郡主去扮黑脸的角色吗?
景弘哪里懂得郡主的女儿心事,口中犹自说个不停。只是分析利害,一副耿耿忠仆的嘴脸。
徐棠细细沉吟了片刻,扬手阻止我二人言语相激,直接借了景弘的马,奔至军前,径自去与燕王对话去了。
我冷眼看着景弘,讽刺道:“这下可称心了吧。景弘真是忠臣呀。啧啧。”
景弘冷脸不答,坐在车头,头也不肯回一下。我见他袖上沾了草叶,顺手帮他掸了掸,他却像被烫伤一样迅速躲闪,艳阳照射下,一双细长深刻的单凤眼闪闪烁烁地望过来。
我看着他那样子,不禁失笑,“如今景弘人也大了,心也远啦。碰也不能碰一下了。想来这样一路走到凤阳,我怕是连话也不能与景贵人讲啦。”
景弘神色一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地默默转过了脸去。我心下好不烦闷,想我自来到大明,便与此人同吃同睡,一同受了燕王提拔,每日里同出同进,得到任何赏赐,向来并无藏私,拿他当个亲人看待。谁知道他年岁渐长,越发与我阴阳怪气起来。
我二人默然无语,气氛冷凝。那边徐棠骑马回头,绕回来原处。我扶着郡主进了车,她却笑笑地向景弘招手,要他也进去商谈。
景弘与我不同,向来与徐棠并不熟睦。呆了一呆,才掀帘进来,也只是远远坐着。
徐棠说:“你家王爷,自幼有诸多辛苦。母妃过世得早,朝中又无人庇护。因此与五皇子情谊特别深厚。他俩同母所生,实在相依为命。只是生为皇子便与别家兄弟不同,或亲或疏总有议论。所以才早早让吴王去了开封。如今咱们王爷到了凤阳,没有皇命是不得擅离封地的,所以才想借着路上的机会去看看他兄弟。”
我和景弘默默听着,觉得徐棠此番竟意外理解朱棣。
徐棠继续道:“只是情是一回事,理是另一回事。如今我们带着三千亲兵,擅自招招摇摇去了开封,传到太子耳内又要生事。我与王爷商量了……”说着,一双妙目笑笑地望向景弘,徐徐眨动,“过了夜,由得你们王爷自行微服去开封……”
景弘大惊,“一个人去……”
徐棠知道他要说什么,挑唇讽笑,“由他一个人去,说不定反而安全。谁又能保证这三千亲兵里没有个把奸细?”
景弘沉默片刻,“如此说来,不如让我陪王爷去!”
徐棠说:“如今这件事,只有我们四个知道。你另有任务,是走不脱的。”说着从身后行李箱里翻出一顶带了面纱的斗笠,黑瞳闪闪望定了景弘,“总得有个燕王爷留在车队里……”
“这么说……”我把嘴张成蛋形,指向景弘。
“对。”徐棠杏眼一睐,“由景弘扮作王爷,歇在车上,外面也就无人知晓。等到了凤阳,再与王爷会合!”
当夜军队扎营,燃了篝火。燕王只嚷嚷受了风寒头疼要早歇息,与景弘换了衣裳,一个人悄悄地走了。临行前郡主将随身的小包裹塞给他,二人低声说了不少体己话。我远远看着,觉得小夫妻心结已无,一双璧人样甚是相配。
景弘与燕王身材相仿,换了衣服后再看,更觉器宇轩昂。他虽长得过分精致,但近年勤于练武,举手投足带出一股冷凛煞气。倒不像小时候柔美得分不出男女了。
此时戴上了面纱,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眼角微挑向两端扬去。靠在车内最远的一角,后背挺直侧垂着头,让人难以猜忖他的心事。
我怔怔地瞧着他发呆,不知为何就讪讪别开了眼,下意识解开自己的头发,心慌意乱地用手指重新耙梳。
帐营来报说:“前方路险,日前下雨倒了不少大树。最好绕道。”
徐棠在灯下赤着脚踩在毛毯之上,斜傍着车壁静静地打开地图。
我手忙脚乱地帮忙挑亮灯花,总觉得心中有股不甚自在的古怪。徐棠近日容易疲倦,伸手打了个呵欠懒懒收了图册,说那就绕路吧。
翌日天空蓝得滴水,阳光炸过一般洒下遍地黄金。车队调头要绕道走小路,我利用天明的时间,先骑着马独自去前方的路上看了看,见果真有古木横卧,堵塞了原路。悻悻拔回马头,一边暗笑自己犯了疑心病。与徐棠在车上说说笑笑,下了几盘棋,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晚上要过枫树谷,徐棠说不如在此安营。景弘皱了皱眉,终于没有说什么。我出去转了转,见到几个侍卫队长在那里不知叽叽咕咕些什么,想靠过去听听,他们却神色慌张地避开了。
我是郡主与燕王面前的近侍,士兵们不愿与我结交也在常理。何况无论何年何代,属下要说上司的坏话,也是不可阻挡的。当下没有多想,不在意地回到了车内。
到了半夜,徐棠口渴讨要水喝,我想起白日里曾在谷内看到一眼清泉,清透喜人,便拿了器物,想盛些回来。
徐棠顽皮心起,揉着眼爬了起来,“我们一同去吧。”
景弘面色难看,想要阻止。我想郡主天天被闷得可怜,因而横瞪他一眼,把他想说的话又噎了回去。徐棠探头看看,天色一片漆黑,只有一圈火把远远守着,当下善解人意地回头,嘻嘻笑道:“不如景弘也同去好了。天天闷在车里,到了凤阳,怕是要生病呢。”
我说:“也是。反正大家也睡了。偷偷去四周走走,也不碍事。”当下拿衣服给他俩换了,三人都穿着侍从的衣裳,偷偷弯着腰,走出车队的包围。
景弘频频回首,只怕记错路。
我知道他一向路痴,平常在燕王府尚且迷路。当下笑着直接拉了他的手,吐舌道:“你怕什么。有我与郡主两个在,丢不得你。”
景弘脸上微红,想要甩开我却又没有动,别别扭扭由我拉着。徐棠身手灵活,不需要别人扶持,走得比我还快。拨枝见叶的,很快来到泉眼处。
泉水清冽喜人,冰冰凉凉拍打在脸上和手腕,只觉由心透出一股快意。夜空湛清,看得到遥远的猎户星。
我对着郡主说:“那边那三颗并成一列等间相隔的星,是猎户星座。平常只有冬天才能见到清晰的猎户星呢。”
徐棠瞪大眼睛,说:“三保总是知道奇奇怪怪的事呢。”
我坐在泉边,拿树枝在地上画星座图,“这里面有个神话故事。以前有个神射手,爱着某国国王的女儿……”
徐棠插嘴问:“国王?”
我说:“就算是个王爷吧。他爱着那王爷家的郡主。”
徐棠马上笑了起来。
景弘在一边默默听着。
我继续讲:“为了那个女孩,他射死了岛上所有危险的猛兽,国王虽然假装应允这桩婚事,却暗中叫人灌醉射手,弄瞎他的眼睛。射手凭靠听力,走到了太阳的住处,遇到了日出处的神明。神明有两个孩子,一个叫阿波罗,一个叫狄安娜。前者掌管着太阳的光辉,后者掌管月亮的光芒。狄安娜爱上了射手,使他恢复了的视力,还嫁给了他。但阿波罗对此不满。一天射手在海中游泳,他便对狄安娜说你一定射不中那海上的黑点……”
徐棠听得心惊,直拍着心口叫:“想来那黑点便是那射手。”
景弘却说:“这个阿波罗一定是喜爱这个叫狄安娜的女子,才如此做。”
我恼道:“你胡说什么。这是古希腊神话,阿波罗是狄安娜的哥哥!”
景弘不接口,只是直直看着我,忽然说:“你脸上也有三颗并成一列的痣呢。可也是叫猎户星座?”
徐棠仔细睁大眼瞧,笑了起来,“真的呢!”
我摸了摸脸,自从来到这边,照镜子的时候根本屈指可数。还真没有留心过这马三保的脸上都生着什么,无外乎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便是。反正每次洗脸也觉得那水里映的人影分外陌生。我心中的自己还是以往那个郑椿萱。有时一觉醒来,觉得此生俱是梦,我仿佛还在现代快乐地生活。
摸着脸颊陷入沉静,故事也不想接着说下去了。徐棠也出神地用手撩着泉水不知想些什么。
半晌还是景弘打破沉默,说:“得快些回去了。”
我们三个又再喝了些水,轻手轻脚往回摸,到了林边,景弘忽然伸手一拦,阻止住了我。
徐棠问:“怎么了?”
景弘皱眉,“好像有些不对。”
我探头望去,只见营中亮起火把,喧闹阵阵。
徐棠冷眼观察,“那不是咱们的兵马。”
我说:“你们两个留在原地,我去前面看看。”才迈出一脚,却被郡主与景弘同时伸手按住。
“你看看我们的帐篷。”景弘说,“那上面射满飞箭。倒下的兵士们多为我们燕王府的人。这里根本就是设有埋伏!”
我大惊,“原来这路上果有盗匪!竟敢对上我们王府!”
徐棠说:“盗匪哪里来得这许多兵马?眼看着是要灭我们的兵队,此处不能再留,得快走。”说着转身拖了我与景弘,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
我与景弘身手比她强,但见识判断却远不如徐棠。心里惶惶没个主意,见她要走,马也来不及牵,忙护着她跑了起来。背后人声马嘶打成一团,黑红的火焰照亮半扇夜空,我偷偷抬眼,清澈的猎户星座已渺不可见,但凭着适才的印象,找准方向,往着朝凤阳去的地方,插入小径一路向前。
走到天亮,人软腰酸。徐棠累得清秀的脸上尽是憔悴一片,我与景弘也好不到哪去,相互观望只觉灰头土脸。
徐棠问:“你们说昨夜是谁的兵马?”
我与景弘对看一眼,心中有数,只是不敢讲。
徐棠苦笑,“此间无人,还有什么不敢说。除了京里来的,还能有谁?那个人一向忌惮王爷,不想把他留在京内,又怕他去凤阳坐大,这才派人在路上劫杀。想来那绕路的安排就是为了把我们堵在山里。只恨我一时疏懒,竟未能洞察。”
我这才想到为何觉得古怪。那日去前方探路,看到倒地的山木,切口过于圆滑。当下懊恼,也没有说话。
景弘庆幸道:“好在王爷不在。反而安全。”
徐棠说:“正是。我三人到了凤阳,自有军队接应。只是路上要小心。”又说,“昨天如果不是去了泉边,想来这会儿,我们也命丧黄泉了。”说得咬牙切齿,脸上颜色甚是恐怖。
一路绕道,只捡小路走。也不敢打探消息。
徐棠把手镯拿去交给景弘,到路边农家换了些干粮。三人也不敢睡,只是急着行路,没几日,景弘和徐棠都生了病。只有我这身体不知道是不是死过一次的缘故,此番竟异样顽固,连场感冒也全无。
眼看着徐棠又在路边不住弯腰呕吐,我对景弘说:“这么走下去可不成,得在路边找户人家,歇息两日。”不然到了凤阳,郡主若有三长两短,我与景弘也自然没脸再见燕王。
不远处,有一片枣花林。林边倒是有户青砖房,看似个小康人家。有女主人挽着围裙布衣荆钗,在那里撒米喂鸡。院子半敞着门,有把青藤椅,椅上有个四五岁的娃娃生得白白胖,笑起来依依呀呀。
我三人互望一眼,都觉得此处可以落住。只是风尘仆仆,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借宿,当下扶着徐棠走过去。徐棠脸色蜡黄,才要开口,蓦地又是一阵干呕。我手脚失措不知如何应付,那妇人却迎了上来,急急把徐棠搀进了院子,亲自舀了碗水一点点喂她喝下。
徐棠喘了口气,勉强绾了绾头发笑言:“咱们兄妹三人要去探亲,路上生了病,能不能在嫂子这里借宿一夜再走?”
那妇人只是望着徐棠,笑得眉眼欢喜,“妹妹,你这样子怕不是生病,而是害喜呢。”
我大惊,连忙望向景弘。
景弘脸上一红,只说:“你看我做甚!这是燕……是大哥的喜事。”
徐棠年轻,也无此常识,当下也是满目茫然。
妇人笑着抱起那胖宝宝,“我怀大壮时,也与你一样,害喜害得厉害。每日缠着他爹,帮我找那青酸梅子吃呢。”
徐棠脸也红了,人也不知道怎么应答了,以往的伶俐也全然不见了,我看着外面的枣树,只说:“若有酸酸的枣子吃想来也是管用的。”
徐棠回头,看了看外面,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我想起她平日一向并不贪嘴,路上却嚷渴要水要喝,原来真是害喜的征兆。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在娘胎里就先救了他娘。
那女主人心地甚好,收拾了一间房子给我们住。徐棠要送她首饰,却憨厚得笑着不收。不一会儿当家的挑着鱼回来了,说是涧中逮到的。妇人说:“你这倒是知道今日有客。”笑着拿去煮了。
晚上徐棠喝了鱼汤,脸色也缓和了些。
我与景弘商量:“如今郡主不便急行,不如我们二人,一个先赶去凤阳与王爷会合,再派人来接郡主。另一个就在此陪着郡主,防生变故。”
景弘思虑半晌,只是摇头。
我耐心劝解:“你若不想去就留在这里,我去便是。”
景弘看我一眼,还是摇头,固执道:“尽量一起行事!”
“你这顽固脾气,真是让人无法可想。”我瞪眼。此人完全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一点也不像是我郑椿萱带出来的。
夜里徐棠睡在床上,我与景弘打了地铺。
徐棠初次有喜,心里紧张,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着。
景弘紧闭着眼睑,睫毛不断抖动,根本也只是在假寐。
地铺本是并排铺的,但睡的时候景弘把他那一边拉到好远。惹得我很愤怒,这屋子原本就小,若要再大十米,想必他也会更远出十米去。
好像察觉到了我正在看他,那双不时微微眨动的睫毛蓦然掀起,细细长长的双眼皮内包裹着单薄一色的幽柔黑瞳,瞬息万变地烁动出纯黑的绮丽。
四道目光没有预兆地碰撞,随即胶着。
刻意转头有些古怪,持续对视也不正常。
到底要怎么做呢……借着薄被的遮掩咬着手指。不明白可以心无城府共枕而眠的以往,到底是被什么改变了。
于是扯起一个笑容,勉强地想要装出没有改变的模样。却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自己的嘴角,可笑得有如对面那人一样僵硬?
“三保、景弘!”
徐棠忽然一手撑床翻身坐起。
我吓一跳地回头,“郡主,你又想吐吗?”
徐棠以指封唇示意低声:“听!外面有动静!”
景弘一个起身翻至窗下,侧耳聆听,我面貌严肃做努力分辨状。事实证明我这被现代油炸食品浸染过的暗黑灵魂,果然比不上古人们纤细敏感纯属自然牌的神经。
“是马蹄声!”徐棠忽与景弘异口同声。
我吓得腰腿一软,景弘回头把手给我,只喊:“还愣什么,快走!”
徐棠已经站到了院内,我被景弘拉扯着一路跟随。
徐棠黑暗里仔细辨路,说:“从后门走!”
我看了看左右崎岖的小道,又听了听已经连我都能听到的马蹄声。一路被冷峻现实压迫得几乎遗忘的生活智慧,蓦然又重新钻了出来。一手拽住徐棠一手拽住景弘,我只喊道:“不能跑!”
院内的灯火远远地隐隐亮起,是主人家披衣出来察看,随后宁静煦和的小院被火把照亮了一方的天空。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紧紧握住徐棠的手。
徐棠的手又冰又冷,景弘的那只却在不断发汗。
猪笼草滴下的露水打在我们三人的头顶,下颌紧贴地面,手指缝里都嵌入了泥土。面前的道路险而难走,若径直逃离一定会被追兵追上。不如险中求胜索性反其道而行,就躲在最危险的地方搏一搏了。是死是生,只赖天命。
景弘压抑着的呼气声,徐棠细微的吸气声,还有我怦怦乱跳的心跳声,通通汇杂一片,难与分辨。
我脑内乱成一团,只拼命用力回想。
大明的历朝天子!他们到底都叫些什么名?若历史上有太子登位的皇号,我们今天恐怕难于逃生,若非如此……可惜咱家念的并非历史,就算平日里偶尔看看坊间小说,感兴趣的也都在南北两宋!大明整整一部浩瀚烟史,我只知道打头那个太祖叫朱元彰,最后那个皇帝吊死在景山树。这一头一尾发生的已经发生、预言又略嫌太早……我真是穿越得生不逢时死无其所。
正焦虑着,隐隐听到一些响动。景弘的身子猛地一动,被我用手在背上牢牢按住。
徐棠拼命以指封唇比出嘘声的姿势,接着火光动荡,一队人马悄无声来无影地顺着小道追下去了……
一前一后,不超过个把时辰。我们三人又在阎王那边转了一个圈。钻出来瞧瞧月光如雪,明晃晃照亮一地。那宁静熙和的院落,此刻在一根引火棒的燃点下无情地燃烧。
徐棠微微发抖,靠近一步,忽然呀地叫了一声,退了回来。
我顺目望去,只见白日里笑语盈盈的少妇脖颈中刀已横尸于此。想来是问不出什么详情,索性不留活口地斩杀了。我倒吸了口冷气,此时才有一种我已真实陷入大明动荡时代的自觉性。
景弘微蹙着眉,眺望院内卷卷浓烟。
忽然,一声啼哭自屋内响亮地传出。
“那孩子还活着!”
我呆然大叫,随即要往里冲,景弘怔了一秒,下意识把我拽住,“做什么?”
我急道:“救人要紧!”
景弘说:“这火烧了有一阵子了,已经晚了!”
我用手推他,只逞强说:“不怕!我这辈子最擅长听天由命!反正也是死活关口走过的人,这火烧不到我。”
景弘怔怔地看着我,四周飞溅的火星都已燎到了他的眉毛。
我急道:“还抓着我!莫非真要让那孩子烧死在里面不成?”
景弘看我一眼,蓦地把我向后一推,又把徐棠塞到我怀里,以命令式的口气叮嘱:“你给我保护好王妃!”说着,拿过了徐棠罩在身上的斗篷往身上一包裹,就向屋内冲去。
我抱着徐棠,根本来不及阻拦。事实上也搞不分明几秒钟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徐棠咳嗽着终于把气理顺,看着景弘往火里冲,挣扎着说道:“那根主梁就要塌了!怎可感情用事!”
我心乱如麻,只觉面前景色旋转纷乱。
狐狸眼的茶发少年站在黄叶飘凌的宫殿一角,像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眸子冷冷地瞪视。
摇曳不定的火烛之下,两双小手一根绳子不断翻花。
喝醉了酒提着灯笼走夜路,一头撞上根人肉柱子,那人冷嘲热讽却终夜给我喂水擦头。
……
“景弘?”
呆呆地、有点恍惚地念出那个人的名字,突然觉得原来对他,已有了远比自己想象要深的依恋感情。
木然地抬头,看着摇摇欲毁的屋脊。
忽然后悔起来,要是景弘就这样再也出不来……
“出来了、出来了!”
臂上蓦然一痛,是徐棠正兴奋地摇晃我的身体。
我呆呆抬起视线,火焰流丽四下飞舞,景弘活像是直接劈开了那火海之路,抱着一团事物直冲而来。
我迟了一秒地反应过来,扯下身上的衣服,迎过去拼命按在景弘身上连连拍打。手也好,脚也好,碰到火焰也觉察不出痛了。我怕景弘死。生命绝非游戏,死了就是湮灭尘前,就是从头来过!而我,至少在此刻,不想要再次从头来过了。
“好了!”景弘喘着粗气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望着我,仿佛很天真很得意地打开了一个久违的笑颜。眉毛烧掉了,头发也乱作一团,却又美丽得那样使人接近窒息。
他说:“你瞧,我办到了哦。”然后很高兴地把紧紧抱在怀里正瞪着大眼瞧我的孩子献宝一样举给我看,接着,就不负责任地晕了过去。
正文 第四章 凤飞飞
我一个人辛苦地带着景弘、徐棠以及那个命大的孩子是怎么走到凤阳的——就暂且忽略不提。
总之当我终于见到朱棣的那一刻,一直压在肩膀的重担也好像突然轻松了下来,我把徐棠的手往他手中一放,然后我也学着那日的景弘,不负责任地突然晕了过去。
晕了好,晕了就可以人事不知,应对全免。任何感情都可以视而不见,任何变迁都可以不再理睬。朦胧中依稀听到有人急着召唤大夫,朦胧里有人来喂过我喝了几次汤水……那汤水有时苦苦的,像药,有时甜甜的,像桂花糖汁,也有时温温湿湿……像是舌头顶着什么硬是送到我口中……然后听到有人欣慰地笑着说:“终于把丸药也都吃下去了。”
三日后,我睁开了眼,五日后,已经可以下床。有小侍女笑嘻嘻地在一旁照顾着我,说是王妃命她前来照应。
茫然晃动脖颈,用手推开窗阁。房屋连脊,天碧葱青。我问:“这是哪里,是灵宵宝殿,还是地府阴曹,你们给我吃的药可是太上老君牌九转还魂丹?”
小丫头笑嘻嘻道:“你可真会开玩笑。这是咱们凤阳燕王府。大夫说你一路过于劳累,所以才睡了这么久。如今醒了,也就阿弥陀佛全无大碍了。现在王爷在校场巡兵,王妃在给家人写平安书信呢。”
我忽然想起,“景弘呢?他的烧伤怎样了?”
丫头吐舌道:“大夫说他的伤比你的重,可是他日日都在此守着你呢。今天终于被王爷拉出去了。想是也无大碍了吧。”
我又问:“那娃娃呢!”
丫头脸上青红不定地转了几个来回,终于扑哧一声笑道:“你只管亲自去瞧,保管觉得有趣。”
我好奇心起,披衣穿鞋,胡乱梳了头,就往街面上寻去,丫头在身后叫:“你总得先和王妃打个招呼才好。王妃对你的伤惦记得很呢。”
我回笑,扯扯嘴角,“那劳烦姐姐替我回话,只说马三保皮粗肉厚不碍事。”
徐棠怎会牵挂我,她此刻定牵挂着如何通报徐达,太子沿路明杀暗堵燕王夫妇一事。至于朱棣,我的燕王爷,已经忙着盘点兵马准备他日报一箭之仇了吧。
这些人不会真的挂念三保,这些人也统统不用三保去牵挂,在什么位子说什么话,我只想照管那个,与我一样,无人牵挂的。
一路由家丁带领,远远未到校场,已经看到了朱棣。也不觉得分开有多久,但看上去却有很大不同。披着紫色锦衣,面容清冷严肃了不少,身边跟着的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大多都是燕王府的谋臣。再往后看,我不由得莞尔而笑。
景弘穿身青色长袍,头发直披在肩上掩饰额角未好的烫伤,一向美丽的脸上,此刻竟也是一径发青的颜色。有个娃娃紧紧粘在怀里像树袋熊那样死死抱着他,一双眼睛黑漆黝亮,笑起来咿咿呀呀。
我破功笑道:“王景弘,原来你已有了私生的娃娃!”
景弘眼望过来,先喜后怒绷紧了脸皮不肯说话。
朱棣也瞧见了我,嘴角挑起微笑,扇柄一转,倒敲过来,“哪边的猴精醒了?可是张口就没有人话。”
我扮作委屈,眨眨大眼,“王爷此话怎讲?三保死里逃生,全赖着对王爷的一股忠义之气护住了心口丹田!”
朱棣被我逗得高兴,招手道:“快来快来,你和景弘一日不在,我就觉得全身不对劲。你且放心,这次的事,哼……”忽然面上浮了缕冷笑,扇子敲到了手心,咬牙道,“我要朱标以十倍来偿还!”
我猛地打了一个机灵,以往朱棣还会给太子面子,不管人前人后,说起太子,总是称作皇兄,如今人到了凤阳,连面子也不用理会了,竟然直呼太子其名。
我装作无事地走了过去。景弘“哼”的一声扮出高傲的样子,别转过头不肯理我。那娃娃却马上抓住他的头发害他一脸扭曲当即破功。
燕王身畔的谋士中,有人拿眼角扫着我与景弘,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隐隐含有轻蔑之心。
他们对我和景弘与燕王的关系,似乎有所误解。其实他们不懂,那个阴冷的外表下面,朱棣只是个害怕寂寞的孩子。他带着我与景弘,实在是一种少年时开始养成的习惯,他就像一定要有相熟的东西握在手心才能安心入睡的小孩。我与景弘也不过就只是一件握熟了的,不舍得放开的东西罢了。
我浅浅地笑着,温顺地听着朱棣说话,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偶尔笑一两声,再抬起眼角,轻轻瞟向景弘。而他也正瞟着我看,一旦四目相会,他总会率先别头,不自在地咳嗽着,抱紧怀中那个除了他,谁碰一下都会吓哭极认生的娃娃。
他给那孩子起了名字叫王祯,也不怕折寿硬是以人家爹爹的身份自居起来。
我不依不饶只说人家本有姓名分明是叫大壮!他便一手抱了孩子,一边用那狭长漆黑的凤眼瞪我。我在没人时,溜入他的房间,摇着凤阳的花鼓教大壮:“叫姐姐。”
大壮曰:“爹爹!”
我嘟嘴:“叫,姐姐!”
大壮曰:“爹爹!”
府里的老人说这孩子受了惊吓学的话全忘了得从头教过,可不论我怎么教他,他依然只认得景弘一个,也只肯叫他一个。
我掐掐大壮的肥脸,“没良心的东西!明明是我说要去救你的小命,被那个专捡便宜的跑得快,就不分我一半啦!”
景弘飘悠悠进屋从我怀里一转就抢过了孩子,揉着大壮的脸蛋,只说:“又不是物件,如何能分你一半?”
我怒,“王爷平常赏了我东西,小爷我不是都分你一半!”
他瞟我一眼,“又在说那些十几岁时的事了。不巧、不巧,这月初七,我先过了二十岁寿诞。以前的事啊,已经记不得了。”
我怒道:“反正大壮必须分我一半!”
他抱着娃娃,摇了摇花鼓,“祯儿叫什么?”
娃娃甜甜笑,“王祯!”
我气到瞪眼,原来这孩子不是不会说话,是选择性丧失说话功能啊!
他看我,也甜甜笑,“你瞧,这娃娃已经入了我们王家的门了。”
我翻眼皮道:“那么我也入了王家的门不就好喽。”
他骤然冷下面孔,阴森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我结义金兰,这孩子就算是我侄儿不好吗?”我被他周身散出的冷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扶住门框。两辈子的时间加在一起,我活得总有他一倍长,竟会怕他?真是好生没用。
景弘垂眼,半转了个身,淡淡道:“哦,原来如此。”
“不然还能有什么……”我小声地应答,忽然从后背到脚心,透着一股不自在的劲,就连待在他房里,也无法忍受的别扭。当下夺门而出,只说:“王爷要你去见他,说让你回京办一趟事哩。”
我与景弘,虽是名义上的近侍,但朱棣天生多疑,不肯信任外人。诸多繁杂之事,他亲力亲为,不得已,就交付身边亲近的人去办理。为此,倒是磨炼出了景弘一身的本事。以往每次去京中送信,常是景弘去做,此次的事,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只因中间,又出了一档子大事。
五皇子不知怎的,抛了他的封地,跑来凤阳。与他那亲哥哥春风沐雨相见如故密谈甚欢。郡主忙着害喜生孩子,也实在分不出心神管教朱棣。结果这事又让太子党们拿到太祖面前参了一本。
太祖大怒,要把五皇子贬至偏远湿热的云南去,朝中大臣极力制止,找到若干理由说五皇子体弱多病不宜迁徙。最后在徐达的美言下,给留在了京内。
太子一向视燕王吴王二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刺在肉中,更是不剔不快。每日里不断寻找吴王麻烦,又派人来凤阳搜寻燕王的大小细故,有事无事,就参一本。好在太祖还不算太傻,对燕王一向比较偏怜。只是应付太子,并不真的责罚。
我寻思太子这种无事挑衅的举动无啻于逼人谋反,至少几年以前,我就看不出朱棣有什么当皇帝的野心。正当我抱着乐观主义的精神悲观地忧虑着,京里传出一道令我再也不必忧虑的消息——太子他GAMEOVER了。
我偷笑,我愕然、我惶恐。
偷笑是想到奈何桥上那接魂使此番又要吹胡子瞪眼大骂来人:YOU死得太过突然!
愕然是太子一向身强体健属于无事找事的类型,元气满满的让人想用大锤一顿狠扁,骤然逝世不免令人瞠目惊叹。
惶恐来得毫无来由……我走进了景弘的房间,此次送信时日不短,竟然有点黄鹤一去不复返。呆然注视着原本挂在房里被带走了的宝剑,又转头看了眼咬手指头的大壮,我说:“你这孩子总是胡思乱想,你爹爹只是去给王爷送封信罢了!”
大壮怔怔地看着我,忽然叫出:“姐姐!”
我笑着拍他的脸,纠正道:“叫三保。”
不管情不情愿,我已不是郑椿萱,看了眼明朝那不甚清亮的镜子,映出的人风骨瘦削而神态冷厉。看得一怔,不由得抚颊自怜,原来我竟然这等清瘦美丽。
而镜中那人向我开口:“你在我房里作甚?”
我恍然大惊,忙转过身去,原来那人根本不是我,是景弘回来了。
“你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怎么半点声音也没有?当心吓死人。”我佯怒道。
景弘转身洗手,“我回来要先见王爷,再去给王妃送书信。好一番忙乱,哪有你过得潇洒轻松?”
我反驳:“我早上起来要陪王爷吃早饭,中午要跟着他扮作跟班。下午他睡了,要听我讲睡前故事。晚上还要记得来这边察看你儿大壮!”
他看我,忽然一笑,只念:“果然好忙。”
我讨厌他笑得这么沧桑,伸手去抚那微蹙的眉头,他往后一跳又躲开了我。我的手讪讪收回,背在身后,口中只说:“不然下次你我换工来做。我去和王爷说!”
景弘讽笑,“只怕我的工你做不来呢。”
我不服气,“你能做的,我有哪样不能做!”
景弘低头看我,这家伙长得高了,竟敢低头看我,那眼神直直地盯着我,蓦然变得好炽热。
“……我不要你去做。”忽地这样说,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好像很有男子气概的,风骨清俊的,一字一句的,“有景弘做就够了!”然后,他捧上了我的脸,好像捧着什么贵重的物什,呆呆地看着,过了好久好久。
用那种明知没有希望但收不回感情的无偿温柔……
我害怕了起来,我不知道景弘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于是我猛然后退,从他的手里,惊慌失措地逃走。
翌日开始,我就躲避景弘。连大壮也不去看了。徐棠生了孩子后身体孱弱,我就讲些外面坊间的故事,说给她听。我央求徐棠把我要到她身边来,我不想再跟着燕王,也害怕见到景弘。
他们在做什么,我不想懂。
命运不是游戏,我没法因为是白捡来的人生就不去珍重。哪怕平平凡凡也好,当个小人物也好,就这样就好了。
在奈何桥前许下的野心全数作废,夸张的人生果然只存在于戏剧中,如果可以,有谁愿意成为这戏剧中的主角。
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徐棠或我,一样只不过是命运棋盘上的黑白子,就连燕王,他也难保自身。太祖晏驾,竟立了前皇太子的儿子,皇太孙为帝。
他是要以此杜绝过世之后,皇子们相互争斗。但朝代轮换,血雨腥风又岂能避免。
这日,正在书房低头研砚。
朱棣心血焦躁,咳嗽不止,半躺半靠,叮嘱景弘代笔作书写信给五皇子。外面谋士姚广孝忽然不报而入,嚷嚷着:“燕王不好了!”
景弘冷冷提眼,“胡说什么!”
姚广孝自抽嘴巴,只道:“是朝中不好了。”
我抢道:“那干我们凤阳何事?”
朱棣摆手,皱眉起来,不要我与景弘多言,“到底怎么了?令先生如此焦躁?”
姚广孝说:“如今那年轻的皇帝,听了臣下们的话,想要削蕃。王爷,这是冲着谁来,那是一眼可知啊!”
我习惯性去看景弘,他被我一望,有些愣神,马上别过了头,我装作不知,同他一并看向朱棣。
大明太祖吸取前代覆灭的经验,认为主弱臣强是元代失败的重点,故而他分封皇子封地让他们手握兵权,若遇急情,可调动所在州郡的兵马。以此让朱家子孙维护皇权。可也因此,皇子之间若要相互倾轧,就势必掀起一片血雨腥风。故而新皇登位后,想从闲散各地的王侯手中收回兵权也不难理解。
我望着朱棣。我不是想要关心他的生平。实在是这辈子我倒霉,被分配于此人为奴,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影响我的人生,想要略过不计那绝不可能!
朱棣手里拿着景弘递来的茶盏,脸色阴晴不定,只抬手喝了一口。蓦地把茶盏往地上一扔。碗盖分离,摔得粉碎。
姚广孝木然拱手,“臣明白了。”
我挑眉,我瞪眼。他明白了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明白!再抬头看看景弘,见他也是一脸严肃,何算你们一个个全是人才,只有我是蠢才?
不不不,我不相信这残忍的现实,我对自己说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年头就连火星人都不能免费使用时空隧道!我的穿越必有其道理所在!我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展露出来!必定有一日,会有一个人发现我的优点,我们相互欣赏、一见倾心。正当我得意洋洋胡思乱想,忽听得朱棣咬牙切齿说了冰珠玉翠般的五个大字,当下佩服,还是我王英明,他这么一说,连我也听懂了。
他说的是:“不反不行了!”
此后不出一年时间,周王、岷王、湘王、齐王、代王先后被废。据我揣忖,大概朝中那个皇帝也不敢一上来就动势头最劲的燕王。
我对朱棣说:“这是典型的四周包围中央,再逐个击破。我党在那个斗争激烈的年代,就是采用这样的手法乡村包围城市,最终直捣黄龙的!”
朱棣悟性甚强,且有点被害妄想,说:“从一开始这股风就是冲着咱们燕王府来的。只是现在双方都没有准备好,只能相互应付。”
我冷眼旁观,但觉燕王府已陷入一级战备。诸兵士整装待旦,精神激昂,像随时可以出发。王府的谋士在搜罗异人招兵买马,景弘跟着燕王整日埋头在王府深处,进行新式火药的研发。
我跃跃欲试,想着说不定我这现代人能帮上一点小忙。兴高采烈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原来大明火药技术已相当完善,用不着我在一干技术人员面前班门弄斧。
只好做些端茶递水的小妹工作,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到气闷。而天下并无不透风的墙,不久,燕王在凤阳研制兵器一事,就传到了朝廷的耳中,而朱棣对此毫不意外,报以冷笑。
朝廷方面也不敢大动干戈,只把此事胡乱推到燕王身侧两个武官的身上,提了此二人回京待察。临行前,朱棣向二人保证,说朝里那个皇帝并不敢将他们真的怎么样,但未料进京不久,这二人就被以谋反之罪斩首。同时,京里又下来了诏书,借题发挥,给了燕王一通警告。
从在现代那会,有件事我就一直搞不懂,那就是战争时期的“作战宣言”。日本对美国不告而战,袭击珍珠港,据说此举违背了国际之间的什么法令。老实说,战争本来就是讲究出其不意快狠准,哪有先写好书信,告诉你我何日开炮,才进行两国交锋一说?!
看来高风亮节的古代也不适合这个内心充满阴暗的我。因为你瞧他们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寄的哪门子警告呢。
警告没有谋反之心的臣子是——官逼民反。
警告犹豫是否谋反的臣子是——逼上梁山。
警告马上准备谋反的臣子是——火上浇油!
总之这小皇帝太没有生活智慧,比不上他险恶的燕王叔,此人在接到诏书的那一秒,眼睛上上下下盯着黄绸缎子,随即大手一挥,开始胡言乱语装疯卖傻。
我们那谋士之长姚先生,当场洒下两行清泪,手指颤巍巍指向黄天,“太祖在上!四皇子何等冤屈!如今受了莫大刺激,竟——失心疯了!”
徐郡主抱着孩子,适时哭场,府内上上下下一片号啕,反而把来传令的京官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地爬回马上很像受了不小的刺激。
我同情地看着他,又看看我从小看到大的朱棣那嘴角隐隐浮动的贼笑。心想,燕王,您不愧排行第四啊。我就奇怪了,从古至今,也不论大唐大宋大金大辽大明大清,排行第四的总是奸诈的,排行第十四的必是倒霉的!
但结论是跟着奸诈的有肉吃,我也就把头发往后一撩,无畏无耻地瞪视高广澄青的苍穹,对一切真相假装视而不见了。
京内的探子遍布凤阳,正如凤阳的探子遍布京师。
大家你来我往,心中有数。
不久,郡主的兄弟徐增寿因为帮着燕王做事,被皇帝寻了个细故给杀了。本来不一定支持朱棣谋反的郡主也开始真正动怒了。
郡主和我说:“我家有太祖亲传誓书铁券免死金牌!如今当今天子竟然无视先皇誓书!斩我徐家之后,实在有违人伦。”
我也惊,没想到历史上的铁券丹书还真有其事。
这下燕王也终于找到出师之名了。
他要:“——斩奸臣!清君侧!”
这六个大字何其好用,列朝列代都经久不衰。把针对自己发表的一切书文都推向朝中某个冤大头的身上,再扛着大旗慷慨激昂说要斩杀奸党师出有名挥向京都。整个凤阳的百姓都跟着一块热血沸腾义愤填膺!看来朱棣与徐棠平素做人十分成功,相当厉害地收买了大群人心。用古人的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用我党的话说:解放军的兵那是咱人民的兵!
可惜,朱棣快,朝廷也快。
朱棣命亲信指挥护卫王城,而封守此地的指挥使却先得了正宗朝廷的令,同时率军包围王城。
眼前的情境是不反即死。
燕王与朝廷之对峙已经急箭在弦势必发出!
已经到了这种水火境地,古人的战争方式又一次令我瞠目结舌,原来打架这档事也要按部就班,顺格填棋。这边已经刀锋闪亮,那边来派来正式诏书要削去朱棣燕王之号,同时假意惺惺表示并不逮捕朱棣而是提出要搜捕燕府官属。
他们王叔皇侄一般无二,看得我百无聊赖意兴阑珊。
我于一个空气窒密的午后找到景弘。
后者正汗流浃背地依旧研发新式火器。
我说:“你到了我那老家,倒是个理科高才生的人才哇,啊哈哈。”说着摇头晃脑,一甩脑后丝绦。
景弘不耐烦道:“你看不到眼下局势吗,如今你死我活。废话少说。”
我说:“你死我活那是燕王与皇帝。我们俩如今悄悄抱了大壮,自城门角化妆出去,打一包金银细软,寻一处流水小桥,从此读诗画画,扫雪赏飞花,饮酒酿青梅,岂不逍遥?”
景弘停下手中动作,抬手绾发瞪我。他说:“素来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想不到还如此无义无情。大难临头,你不与主子共存亡,只想着自己逃跑。这话说了出去,也不必朝廷的兵马,燕王就先砍了你!”说着举起手来,做威吓状。
我心凉。
我若无情无义,就自己早早收了包裹逃窜而去。何必留在这个荒唐境地。我又是为了哪个。
我本不是古人,不觉得对朱棣要尽什么主仆情义。我希望他得胜,也只是因为多年相处,他待我着实不错,产生了习惯之下近似友谊的错觉罢了。
谢谢你这番话让我又再度清醒。
他是燕王,我是奴才。他确实可以随时斩我的脑袋,这里是人人自危的战乱时局,这里没有什么魂断蓝桥地久天长。
紧靠门边,我默然无语。只低头捻着腰上垂下的青色荷包。过年时,徐棠做了几个,给了朱棣给了世子给了景弘给了我……就算是收买人心,此刻,我也是走不脱的。
我笑道:“景弘真是严肃,我啊,不过是说说罢了。”
转过身,景弘在身后叫我,他说:“马三保,你是个真正有心的人吗?”
我回头,他却又别开了眼。总是这样,他在我不看他时直直看着我,但我若扬首回视,他却又不甚自在地别转过头。
我说:“战火一起,此间再无安生。你纵然想退,也无处可去。”
景弘说:“天下飘零,景弘本就无处可去。景弘的一切都是王爷给的,王爷教的,景弘学不来忘恩负义。”
我讽刺道:“好一个忘恩负义,那么我便留着,看你怎生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结局!你大可去建功立业,看能不能也得一块誓书铁券免死金牌!”
我二人言谈不欢,彼此拂袖背离。
至前厅见燕王,正面色沉肃,郡主也端坐在外堂。人多嘴杂,商量不出一个主意。
姚广孝道:“如今敌众我寡。他攻我守。局面甚为不利,最好能突围而出,联系其他藩王,共同举事,反攻朝廷!”
我心想,谋士这行真真好做。只管把人人都知道的话抢先说出,指明大道,却不管拿细节主意。
好在燕王这人外表粗犷却颇有城府,当下目光烁动,颔首称赞:“先生此言甚是。如今只管先把领将之人计诱城中,其他军士群龙无首,自然可以一击必溃!”
姚广孝看着燕王,赞曰:“甚善!”
燕王看向诸将士,齐称:“甚善!”
我终于明白朱棣为什么那么喜欢我了。何况他养的这群八鸽只管做附和应声之举,全无半点新鲜主意。
都同意计诱敌将,但——摊手瞠目,我只想问:计在哪里!
凛凛秋风吹得我脸蛋生痛。
偷趴在身侧的某个圆滚滚的小身体,踩得我的脚也一并哀嚎不己。
淡青色的城樵下是被斩断的护城桥索。铁甲敌兵黑压压的像蚂蚁那样平铺一片。
敌对士兵的带头大哥脸色木然,一副身负皇命视死如归的劲头。而在对面,银装素裹的淡雅背影娉娉婷婷我见犹怜。
隔着一座断桥,银狐裘的斗篷抖动针一样白毛。风吹得令人担心会站不住的佳人,缓缓吐字却一字一句甚是清晰:“如今天下皆知燕王疯病已久,哪来的什么叛国谋逆的举动?太祖尸骨未寒,万岁不念朱家血脉同本溯源,竟遣尔等来此欺负病夫弱妇。徐门长女燕王王妃在此,倒要请问一句,在列忠义之士,手举猎猎军旗,可是奉大明天子之命来屠大明太祖之媳?”
说到此处,好巧不巧吹来一阵秋风,斗篷的盖帽随风掀落,露出一张如玉如粉的面孔,凤眼修长暗自含悲,满头青丝顺势抖落,不髻不簪,看似心情颓伤到了极处,却又有种难以形容的美态。那不畏强兵的英朗风姿,清脆悲昂的哽然话语,一时间城上城下士兵静默为之屏息。
唯我身边那个小人嘻嘻一笑,只叫:“爹爹!”
我一把捂住大壮的口,将他拦腰自城头抱下,在角落里使劲拿脚丫踹他,“你这孩子!你爹那里忍痛含悲大义凛然扮女装,还敢给他泄底!当心让人听了去,大家一块玩完!”
没错,谁敢叫徐郡主出来放话。下面一支冷箭射出,谁负得了这责任啊。断桥之头那美貌与英气并存的王妃,除我家景弘之外,自然不做第二人想。这就是那帮阴损缺德的“谋士”所想出的狗屁计策。
——要王妃出面主打温情牌!
大义化天小情动人礼贤下士兔死狐悲——总之我脑内被寒风吹得乱七八糟,一时想不出这是出自战国策哪条哪款。
这边打哭了大壮,再踮脚伸颈一看,那边的使令果然端肃下马抱拳行礼。只能说中山王徐达的名号委实太亮,活着时阴蔽一方死了还福泽后人。顶着徐门长女太祖之媳的金字招牌往那里一亮相,就先有股不怒而威愤愤含悲的架势了。
使令说:“王妃不要误会,此番所要责令之人是燕王府从众,与燕王和王妃无关。此中若有隐情,进京之后,圣上定有详察明论!”
景弘冷笑,“燕王已是废人,府内也不过百号家仆。你率兵来此,不要干扰我城中百姓,若要拘人拿役,只管来带我走。”
我在城头赞道:“大壮你瞧,你干爹那气势端得堂堂正正,那假话说得漂漂亮亮。你今后做人只管与他相反,他说东头你上西头他让你使刀你只管练剑他要你爬树你与我下海,只要与此人十八相反,你必定是大好青年锦绣云鹏!”
此时咦呀一声,景弘身后城门洞开。乌压压跪着一片百姓,都在磕头求饶声泪倾情,指挥使被弄得好不尴尬,再三声明此来绝无干犯王妃之意,只想察明详情。
景弘轻笑一声,“此城干系均担妾身,将军若有诚意,入城与我相谈……”言未尽,下面一片反对声起,景弘凤目一闪,只道:“莫不是,怕了我一介妇人和这满城百姓?”说着举袖上指,慷慨语道,“天是大明之天!城乃大明之城,百姓是大明的百姓,不知道大明的将军怕的是哪一桩、哪一件?是怕太祖在天上看子孙争战?是怕中山王在九泉下不瞑含悲?还是……”凤眼蓦然冷冷射下,配合衣袖淡淡一挥,“是怕你心口不一,心中有愧呢。”
哗啦啦,指挥使抱拳跪倒。
啪啪啪,我在城头鼓掌哑然,“大壮,你爹他真是个——人才啊!”
于是,后事可料。
就在忠肝义胆的指挥使被美人言语刺激挤兑得慨然上前,眼看要历史性握手达成珍贵会晤的一瞬间,放下铁索的桥头这端,上一秒端秀清丽的美王妃手中一晃舞出一圈雪色轮光直直刺入指挥使胸膛。同时那哭天抹泪的城中百姓——实为燕王府兵甲换衣改装在我提点下的一场大型群众COSPLAY,也群情涌动依令而发。此时真正的郡主在城头现身手挥旗令,众兵士自城头放下的十二道铁索飞身步下,依阵杀入因变故而一时惊惶失了先机的围城军中。一时间立场颠倒优劣已变,燕王骑骏马率众人领头杀出城围,冲溃敌兵。
此行冲向永平,那里驻扎着宁王兵马。大家枝叶相连,同通一气,正是相互救急。然而京中已派大将李景隆中途截杀。第一天的战斗打得飞沙走石直至深夜。景弘不算兵营中人,与我随军只保护郡主与世子的车子。一路仓皇而行,大家均不知这一战结局。郡主饱经忧患,容颜清减,惊慌出走间,头发也来不及梳理。府内众人都跟在大军最尾端家属随行车马间,郡主特别允许大壮与她同车。我看看大壮,小孩子什么烦恼也不懂得,只笑笑地趴在车上逗弄郡主怀抱的小世子。
掀帘望去,况野暮色四合,却不见炊烟。
景弘勒了马缰,绕回车前。
“王妃,前方兵马相交,太过危险。王妃最好找个安全的城郡,躲避一时。”
我难得同意景弘的观点,“大家分头行动,以免被人一锅端!”
景弘瞥我一眼,不快道:“燕王装备犀利兵士充足,一定战无不胜。你不要胡言乱语让王妃听了心烦。”
徐棠被我们两个一言一语说得拿不定主意,正踌躇间,车辕被石块磕了一下,车身一颠,世子的头碰到车壁哭了起来。徐棠忙揉着孩子的脑袋,一边吩咐停车:“天黑不易行路,我们就先安扎在此吧。只是我着实担心你们燕王,他行事冲动,容易莽撞。这里兵士众多我的安全不用忧虑。你们俩去前面通传一声,叮嘱他不要以身犯险。”
我为难地看看景弘,朱棣要我们守着郡主,是因为他对别人不够信任。郡主也担心他身边起居没有熟悉的人照顾。总不能两个一起离开。
景弘与我出马车商量。
他说:“你功夫不行,到前面也是累赘。与王妃留在这里比较好。”
我瞪眼,“我一个小小近侍,到得前面也不用打仗。现在兵荒马乱,也不知随行兵众里会不会有奸细。别忘了来凤阳的路上得到的教训!你功夫好更要留下保护郡主。”不容他再说什么,我飞身上马,已经向前驰去。
回头扮个鬼脸,只见他咬牙切齿,掀袍跺脚,“你总不肯听我半句话……”
我装作听不见,一路只是向前。俗话说得好,淹死的都是通水性的。景弘仗着练了功夫,要是放他到前面,少不了借机表现。我的话嘛,当然一定就会躲在最安全的地点。
心里打着如意小算盘,我快马加鞭往军前赶。前方大战已暂停,沿路士兵纷纷安营。看来这一战我军元气大伤,士兵们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找到熟悉的将领,我只管低头询问:“王爷在何处?”
府中众将都认得我与景弘,当下引我入大帐。一进去就看见军师正满目忧虑,盘问之下,瞠目结舌。原来今日大战,朱棣果然身先士卒。人多眼杂刀剑无眼,待到鸣金收兵,清点人头,我方损失不小,最可怕是竟然找不到了领军的朱棣。
姚军师哭丧脸道:“怕不会被对岸掳去!如今怕患散军心,也不敢与他人声张。只好派几个亲兵偷偷寻找……”
我望向帐外深茫夜色,也顾不得喘口气,抹了把头上的汗,跺脚道:“我也去找!你守在这里,可不要把这消息让别人听到。只说王爷在帐中安歇!”
姚军师自然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当下握了我的手,用力摇了几摇。好像要把一干人性命万里江山成败都托付在我手上。
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是郡主近来又有了身孕,我总不能让那孩子出生见不到爸爸。只是朱棣从小与我一并吃喝玩耍,我总不能任由他真的横尸在这荒城野地。
一边提灯摸索,一边还要提防对岸的冷箭。我终于知道了亲信于大人物的重要性,拥有千军万马有什么用。隔层肚皮隔层山知人知面知心难。今日大旗不倒自会有人跟随,为了他日封疆得地,为了谋一个锦绣前程。你以为抛头颅洒热血就是忠义?嗤!谁不是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才暂且屈膝。
走在伸手见不得五指的夜里,被冷风萧萧吹昏了头脑。我开始同情朱棣。从小没有过过什么顺心的日子,母亲死得早,亲弟弟又不被允许与他在一起,太子视他为眼中钉,就是成亲这档事也有点误打误撞难猜测他真实的心意。
生在帝王家有什么用,锦衣玉食又有什么用。现在谋反兵变其实也是逼不得已,总有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朱棣越往大长眉间就越带煞气,连我这自小跟着他的人,都想要避到徐棠身边躲开他。
其实他和我一样,不过都是异世孤客。
这样一想,就越发不能置之不理。
一路寻去,双目渐渐适应了黑夜。抬头看,此夜星稀。脚下踩到软绵绵的事物,用眼角斜窥发现是日里战死的兵甲尸体。
修罗战场到了夜间,有如鬼域。
冷风吹得我大脑发木手指发麻,拉马的缰绳也开始松动不听话。说真的,连我自己现在身在何处,都有些辨不分明。用手拍拍马儿的身体,我只管与它说话壮胆。
“黄金骑,带我找到你家王爷吧。”
马儿嘶咴一声,若有不满。
“好啦。”我安慰它道,“我知道你不是狗,闻不到什么气味。不过你是名驹呀,名驹都得有点异能嘛。快告诉我,你家主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马头一扬,缰绳从我手中掉了出来,那马竟理也不理我的自己跑了回去。
“喂喂!”我在身后瞪眼跳脚,也不敢喊得太大声,“我知道借你来骑你不甘心,但也不能把我丢在这里啊!”
抗议无效,它只给了我一个马屁股外加蹄子扬起的一脸灰烟。
无奈地转头,把手放在唇边,边走边喊:“四爷……四爷……”
那边山岩后,蓦然站起一团黑影,吓得我收脚后仰,心肝跟着一颤。
“是景弘还是三保?”
听到这个同样颤抖的声音,我拍拍心口,吁出口气,安心了。
会叫朱棣四爷的,只有我们两个。能这么回答的,自然也只有朱棣一个。
犹如电视剧里相见欢的场景,我们以总算见到亲人井冈山会师的嘴脸顾不得脚下袍袖纠缠向对方跑去。
到了近前,先抓住对方的肩,辨一辨死活,再看看伤情。朱棣脸上一片血红,只有眼睛贼亮,吓得我一个趔趄往后摔跌。
“休慌!”朱棣扶正了我,“我没事,这是防人认出来才抹在脸上的。”
“您怎么在这里?军师急得团团转呢。”
“腿上被刺了一剑,急着调转马头,不想马受了惊,一路跑到这里,天色太黑,认不清路,不敢胡乱行走。”
我低头一瞧,都到这时候了,王爷您还是保持着爱面一族的风情哪。那腿上不止中了一剑吧。
我知道此人好脸,也不敢点破。
“我背着您吧。”
“你……”
朱棣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看,从鼻子里往外透着不信的怀疑。
我挺起胸膛,“虽、虽然我是不如景弘功夫好。但背个把人还不成问题。”当下转过身去,叮嘱他说,“快上来啦。”
也许是因为朱棣受了伤,我的语气竟与平日有很大不同。夜太深,星太暗,害我忘了自己是马三保,又有点像那个意气风发的郑椿萱了。
虽然从那个已如隔世的现代,姑娘我就没有背过人,更遑论是背个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但人到了急处,总会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
背起朱棣,我抬头望星星。只要天上有星星在,就辨得清方向。
我说:“四爷您别怕,您看,那三颗并排一列的星啊,叫猎户星……”手上湿漉漉的,我知道那是朱棣腿上还在流的血,我咬牙加快步伐,一面讲,“这里面有个神话……”
朱棣说:“三保,我觉得头晕。”那口气突然变了,有点像小时候,对我说“三保,我要请五弟吃桂花酒”的稚气啊……
我着急道:“你别睡啊。三保给你讲故事呢。那个猎户星啊,原本是个神射手,他爱着某个皇帝的女儿……”
朱棣在我背后含混地说:“这不成,地位相差太大了。”
我笑道:“对。所以啊,那皇帝给他出了好多的难题。要他一一完成,才把公主嫁他。可是这个射手竟然把那些难题全都完成了。皇帝没有办法……”
朱棣伏在我肩膀,想是终于放下了心,头越发沉了下去,口齿不清道:“那就杀了他。谁敢抢皇帝的人,都杀掉。”
我心里一抖,脚下也一个不稳,连自己带朱棣,忽然摔了下去。也托这一个跟头的福,朱棣晃了晃脑袋,又清醒了过来。
我撕下外面的袍子,“爷,您忍着点。”把他的腿从膝盖紧紧扎住,以作止血。
朱棣也不阻止我,只是看着我说:“三保,我冷。”
“失血太多的缘故喽。”见他意识不清,我就胆大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王爷嘛。跑到那么前面干什么?现在吃到苦头了吧。”
朱棣眼睛盯着我看,“你是我家三保?”
“怎么?”我瞪眼,“哪个间谍细作,还能如此好心不成?”
朱棣说:“我家三保向来油腔滑调,一味奉承不讲真话。”
我脸一热,嚷嚷道:“哪有此事!”眼睛四下乱转,忽然闻到水的气息。用力嗅了嗅,一把抓过朱棣,“有救了!我们只要顺着水源往下,就能回到营地!”
“这样啊……”
“对啦。来,乖乖伏在我背上。”
“三保我冷……”
“我知道啦。等回去啊,就让他们煮姜汤给你喝。”
“要喝棠儿煮的。”
“郡主现在不在啊。”
“不喝别人的……”
“那三保来煮……”
朱棣八成失血过多神志不清了,又有点发烧,言行开始幼儿化。我好不辛苦,一边背着他咬牙走,一边还得细细安慰他。不过算了,这个人从小就青着一张冷脸,从没向人撒过娇。原来他撒起娇来是这样子啊。我扑哧笑出了声,觉得很是新鲜。
途中又摔了几个跟头,朱棣已经昏昏沉沉,连冷也不知道喊了。我看着渐渐发红的天色,只怕天亮起来。
“不要天亮啊。”我自言自语,“奈何桥上的那位啊,你把我郑椿萱蒙骗到这不明不白的地方来,可不能让我再次横死啊。”正说着,不晓得是这念叨管了用,还是老天开了眼。
那黄金骑跑了回来,在河边正咴咴地叫着等我呢。
忙把朱棣放在马背上,我抱着他,一路压低身量,终于赶在天明之前返回了大营,那营帐守兵处,姚广孝正急得跺脚,见我带着朱棣回来先是大喜,见我俩成了血人又是大惊。
我嘘声道:“我没事!”
姚广孝只道:“燕王爷!”
我黑线,“如此势利眼!算了。快找军医来。燕王伤了腿!”
一路忙把朱棣送到主营,他却死死拽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我说:“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不用拽着三保了。”
朱棣烧得胡言乱语,只喊:“母妃!五弟!棠儿!”
我无奈,只得让他拽着,跟着进去,连衣服也没得换,脸也没得洗,血也没得擦,就看大夫手忙脚乱地安置他。
终于伤口清理好了,也包扎好了,我累得实在受不了,再顾不得什么礼仪就跟着趴在床头昏睡过去。
朦胧里听到朱棣在身边不停地喊冷,亲兵把棉被给他盖了一层又一层。我被他掐得手腕生痛,还要以这半靠半蹲的方式睡着,却无人给我盖床棉被,凄凉地想着待遇真是天差地远,一边却用手臂搂了朱棣给他渡一点热气。一整天也睡不好,耳边只是重复叫着“母妃!五弟!棠儿!”到后来,竟然隐隐听到叫了声“三保”……不是我听错了,就是他喊错了。
总之此番死里逃生,我落了一个救主有功。
梦里嘻嘻笑想:会不会赏我一个誓书铁券?
现实却残酷得狰狞,可怕得心惊。烧退下去,恢复了清醒的朱棣,看我的眼神变得有点诡异,一副想要着恼又寻不到理由,想发脾气又找不到借口的样子。我猜他觉得自己生病时太过丢人,于是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我闭口绝不谈起。
有人酒品不好,我王病品太差。万卷归宗,其实都是人品问题!
反正接下来一场仗接着一场仗打,朱棣忙得焦头烂额没空寻我的短处。我军与朝廷双方互有胜败,最终避退北平。
我才想着这下好了,可以喘口气,洗个澡,见一见郡主,摸一摸大壮、再抽空瞪一瞪景弘。就又被迎头砸下一个霹雳。
朱棣命我与景弘二人密访京师打探布防。
郡主不解道:“军中有诸多探子,何必让你俩去?”
景弘茫然道:“许是王爷想景弘添些历练吧。”
我拍拍他的肩,摇头晃脑道:“NO!这回你可猜错了。是我连累了你。I am very sorry!”
没错,这完全是朱棣以怨报德,想要公报私仇顺便结果了我吧。西天佛祖、太上老君、天照大神!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啊。
然而遥望日暮时分的夕阳,那橘色蛋黄内仿佛有个小人冲我奸笑说——
恭喜、恭喜,你终于登上历史舞台了啊。
正文 第五章 旅途见凶险
此次与景弘去京师,一路上定多凶险。临行前,郡主给了我不少银票,军师把景弘拉去也密密耳语了一番。
我寻思,兵荒马乱时跑去京城当细作,一不留神,很可能有去无回。心下闷闷不乐但也别无办法可想,只好在临行前再好好看看大壮。
小人已长到八九岁,大眼睛乌圆溜溜,笑起来特别腼腆。穿着青布大褂梳着小辫,除了皮肤黑得和个煤球似的洗不出来,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景弘背着包裹,在胸前打了结,正一本正经地教训小人:“不要淘气、要听王妃的话。我走这段时间没法教你功夫,你自己就反复练习基本功,和王伯伯张伯伯他们学着点。知道了吗?”
我听不下去,插嘴道:“你自己愿意拿辈显分当人家爹爹,不要把王云张静他们也喊得老了。”那两位都是燕王座前得力的武官,总共不过二十六七岁。因这个小儿的存在,成天被叔叔伯伯地喊着,平白老了一辈。
“三保——”大壮看到我,欢天喜地地扑过来。我猝不及防被扎扎实实扑了满怀。这孩子自从怕生的病好了后,就开始异常粘我,任我搓扁揉圆也绝不显露不耐,这点真是比他爹强太多。
“怎么这么喊?”景弘在那端又背着手蹙起眉来,斥责大壮,“没大没小。”
我忙道:“是我让他这么叫的。谁要与你相似,没事只管充大辈?”
郡主的丫环锦儿帮我拎行李出来,看我们相互瞪眼,不由得担忧,“我听王妃说你们这次出门险得很,平常府里面吵,现在天下大乱,外面更是没有安生地儿。王爷不知怎么想的,要你们两个出去办差。我看也不用碰上京里的官兵,就是你们俩自己也能打起来。”
我讪讪望了眼景弘,景弘狭长的凤眼也正向我瞥视。二人同时哼了一声,别转过头。就这么各自背了包裹,骑上马匹,一条大道,各挨一边地向前行去。
一路由荒凉入繁昌,只听得到马蹄达达响。两个人完全找不到可说的话。平常在朱棣面前碰到,我二人总是言戗剞语、互不相让。但若单独相处,就会异样沉默起来。像这样只有二人一起远行,更是平生初次。
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嘴巴,不时嚅动着嘴皮。也不懂为什么,我这张可以聊遍府内东南西北的嘴,遇上景弘,就矜持了起来。
向左侧的马背上窥探,穿着寻常百姓衣装的青年,坚毅的侧面有双愁眉样,标准半弧形的眼睛弯如新月状,嘴唇惯常抿紧如一条直线,虽秀美惊人,却也散发着不易接近的冷凛气场。
“你在看什么?”他勒住马缰,淡然转头。颈后颜色偏浅的头发和马尾同时向相反的方向轻轻一扬。我笑出声道:“怎样看你也不像个赶路的百姓。这样打扮着不官不商不伦不类,恐怕进不了城。”
景弘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说得也是。京内还有不少认识我们的人在。”当下在路边找了客栈,要了间房,进行乔装。
我从外面找来套读书人的衣裳给景弘换上,头发长长地披在身后束起一半,扎了块白绡,淡月色的长衫外袍长袖宽脚,景弘不住念叨着不习惯不习惯,但还是笨手笨脚地勉强穿上了。看得我目不转睛,但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夸奖:“不管脾气怎么样,至少长了副精致的模样。”
那人立刻渗出一身杀气,狐狸眼一瞪,冷冽道:“嗦。”
我懒得与这小孩子心性的人计较,径自穿上手中买来的罗衫,长裙、腰带、围披……每穿一件,景弘在一旁就又把眼睛瞪大一分。终于看我完全装点完毕,他大惊小怪似的叫出:“这不是女装吗?”
“对呀。”我白他一眼,一边拿出针来忍痛给自己穿了耳洞,“你也说了,京里认识我们的人不少,我可不想死于间谍这个伟大的使命。”还是扮成女装较为保险,反正时下兵荒马乱,就算女人家在外行走,也不至于招惹过多怀疑。
“我们装作逃难的兄妹,说是老家官兵战乱又赶着兄长想要赶考,就索性携着小妹一并迁入京城。OK?”
“什么哦。”景弘皱眉扁嘴小声嘟囔,“哪个要与你做兄妹啊?”
“就是你和我。”我瞪眼回敬,“呐,现在开始,你叫王霆菲,我是李傥来。如何?”我洋洋自得,“多么别有意趣的两个化名,喂,快点赞美我。”
景弘喷笑,质问我说:“一对兄妹,怎么你姓李来我姓王?”
我欣慰道:“不错嘛,原来你还是会笑的。真是新奇,自从搬去凤阳,这几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呢。”
景弘与他干儿子一样害羞,面子挂不住就转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叨唠着霆菲这名字过于拗口。我解释道:“在我老家,有两个名人。一个叫王菲一个叫谢霆锋。他们是我偶像。怎么看都异常般配,可惜命运弄人,这两人竟然最终没有走到一块。用文言的话说,就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真真两处销魂。”
景弘对我这起名字的方式似乎有所不满,但嘴皮动了几下,终于没再反驳。我却扯开了话头,与他絮絮唠叨:“至于我呢,有一个成语,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叫做傥来傥失。”
景弘扁着嘴角向我望来,眼中尽是疑惑,“平常也没见你怎么读过书,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得意道:“上辈子读到大学不是读假的……唔……”抓抓头,含混把话带过,“跟在郡主身边耳濡目染的啦。你到底听不听我说话嘛!”说着瞪他一眼。
“有在听啊。傥来傥失。”景弘无可奈何地重复。
“所谓傥来傥失就是指忽然得到的东西也会忽然消失。”我感慨万千,“这个‘傥’字与我这悲惨的宿命多么相得益彰呀。”
忽然死掉,又忽然来到这大明朝。嘿嘿,李傥来,这个化名才更能潇洒地点缀我这一缕飘飘穿越的芳魂嘛。
景弘白我一眼,只当我又在胡言乱语。
改装了身份之后,觉得读书人与女眷不适宜骑马,于是让景弘牵马到附近的马市把马卖掉直接换了辆简朴的马车。
“虽然速度慢了点,但好歹安全。”我拍拍车辕,满意地说着,撑臂跳上去。眯眼蜷起腿,吩咐景弘,“哪、兄长,你来赶车!”
景弘看我一眼,无可奈何地躬身上前,从后面拿了顶斗笠扣在头顶抓起了赶车的马鞭。
见景弘一路披星戴月认真赶路,我在车后劝他:“不用那么快。我们暂且徐行。”
“这叫什么话。”景弘不满道,“王爷等着听京内的布防,好要一举反攻。拖拖拉拉会误了大事。”
我轻松地抖动双腿,口中道:“不碍事。反正我方必胜。”
景弘奇道:“你何时竟有了未卜先知之能?如今双方僵持结局尚不可知。”
我狡黠一笑,“这是秘密。”
不久前郡主不是又害喜了吗?偷偷已经取好了名字,还问我是否好听。哦耶!好巧不巧,那孩子的名字我竟然知道!历史上有他这一号!既然这孩子能活下来称王称帝就表示我们燕王此战必胜!
所以我打算,路上摸点鱼混点水,到京里转上一圈,也不必太过用心。反正朱棣压根也不指望我们能打探出来点什么……正在胡思乱想满脑子美事,一不提防,坊间小说里惯常俗辣的情节忽然登场了。
坐下车马一颠,我的脑顶猛地撞上车壁,捂头直叫:“喂喂!怎么回事!”
景弘勒紧了绳子向我喊:“地上有圆木设障。”
正说着,道路两旁蹿出十余条大汉,衣衫褴褛满面灰尘手里拎着利斧,我探头一瞧,大惊失色,“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大汉骂道:“休得放屁!爷爷们可不是官匪!在此埋伏了一天一夜,等得就是你这吃里扒外的奸商!”景弘与我面面相觑。
我咳了咳,感觉面部肌肉一阵刺痛,当下一抖衣袖,作揖道:“诸位好汉,是不是认错人了?咱兄妹可是出自书香门第天字号第一的良民。”就算我曾有过奸商的抱负,怎奈命运多舛造化弄人,中途留学——至这大明朝。至今一单买卖还未曾做过,怎么就先得了这顶大盖帽?
大汉冷笑,“就是化了灰我也认得出你——天下谁不知梅九公子嘴皮子厉害,如今也不想与你们费话。想要活命,只看你有没有手上的功夫了!”说着竟一斧头朝景弘抡了过去。
景弘眉头皱得老紧,起身一跳,抽出衣带后藏的佩剑。
大汉哈哈笑道:“果然是你!还敢狡辩?一个读书人怎会有这么俊的身手?兄弟们,给我上!”当下有如豺狼虎豹蜂拥而至,围着景弘一顿好砍。
景弘功夫远在这帮莽夫之上,但一来措手不及,二来实在一头雾水。也不知对方什么来历,是看破了我们的行藏在装疯卖傻故意砍杀还是另有隐情……他心里犹豫,下手就不够绝情。对方却招招致命,似有深仇大恨一定要将他斩杀在此。
没办法,我悄悄抽了马鞭,猛地抽向马臀,同时向空中大喊:“——霆菲!我们撤!”说话间马车往前跃出三丈,回头一瞧,景弘却在那边怔着竟然没有跟上来。
我大怒,勒住马车,回头叫骂:“怎么反应这么差?”
景弘边挡边退,急怒回吼:“哪个想得起来霆菲是我!”
当下一通手忙脚乱,好不容易他跃上马车,我们一通急赶,驶离了官道,远远甩下了亡命之徒的追杀。
景弘无端遭殃好不气恼,一路愤愤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他们的穿扮,像是流民。应该不会是朝廷的士兵。”
我思量,“果然是认错人了吧。他们不是叫你梅九?景弘,你没有瞒着我的事吧?”
“瞒着你的事?”景弘茫然。
我语重心长:“比如起个名字去纵横江湖当个魔天教主一类的。”
景弘被我气煞,索性翻起眼皮连解释也没有。
原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倒霉绝非此一桩。接下来住店时……打尖时……路边买烧饼……喝大碗茶……想要解手方便……时,恼人的匪徒如黄河之水源源不绝一拨接一拨,号称绿林十八路好汉串成一线誓斩江南梅九于刀下。
我二人简直如坠五里雾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唯有沿途逃窜。
好不容易甩开身后的尾巴,驶入一处较荒凉的树林。景弘靠着已破烂不堪的马车用力喘气,不甘心地蹙眉低吼:“这算哪门子改装化名低调进京?每行一步必是血光剑影,比在战场上还凶险。”
我同样累得没有力气,抬头看看自树叶缝隙处洒落,白银般通透的阳光,犯愁道:“这事委实蹊跷。不晓得叫梅九的是什么人,得罪了一箩筐的绿林好汉,却都冲着我们来了。”
这边话音刚落,就感觉头顶一暗,变作了阴天。我暗道不妙,正要出声提醒,树冠处一阵枝摇叶荡,已凭空洒落一张大网,我二人提防不及,连人带马被从上至下紧紧罩住。正慌乱间,浓阴处,已跳下十余名大汉,领头的笑道:“早知道你们被逼急了必定逃向此处。去!传话告诉后面的,说梅九已被我丁芹扣下!”一旁面黄焦瘦的小个子男人道:“大哥,不如把他们就地斩了吧。”
我大惊,连忙抗议:“英雄豪杰!你们不能错杀无辜呀!”
领头的笑道:“小姑娘莫怕,我丁芹不杀女人……”
景弘脸色难看地瞪我,竟说:“早知道我也扮了女装……”
明知不是该笑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大哥!不斩草除根,只怕留下后患!”
“你懂什么?”那男子教训手下,“你们以为绿林十八道上的,誓擒梅九真是为了所谓的正义?”他冷笑道,“谁不是想要扣住梅九这头肥羊,不愁梅家不乖乖奉上金山银山?先把他们带回去再说!”
几个男人走过来,牢牢束紧了大网,我与景弘如网中鱼早就挣扎得没有了力气,当下只好任人鱼肉,被带进马车。一路蒙上眼罩,看不见道路,只感觉车马曲行,似是进了城,又驶入了哪条小巷。
等到眼罩被取下,已经被推入了一幢宽敞民宅。那领头的原来不是大哥,嘱咐人把我们关入地下室,说等大哥来了再做商量。
“你是梅家的丫环吧。长得真是不错啊。”一路把我们推向囚房,那带路的口中还啧啧有声地艳羡,“梅九公子身畔的女人果然不俗。可惜了天机娘子对你青睐有加,你却捻花惹草连在路上都不忘带个俏妞,真是做鬼也风流啊。”
景弘已经懒得解释,径自两眼望天理也不理,等到“砰”的一声被推入地下室,又关上铁门,我才跳脚道:“这是怎么回事?”
景弘看我一眼,“和他们说也不顶事。只好等他们老大回来,如果是个明白人,就自然知道弄错了。”说着往一旁的床上一倒,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竟是打算睡了。
我气急败坏过去推搡他,“你看不出来吗,这帮人是准备绑了叫什么梅九的,先敲诈再撕票!不知道是为了情杀还是仇杀。等他们传了消息过去,知道弄错了人,你以为他们会放我们走?别傻了!肯定是湮灭证据杀人灭口。”
“兵荒马乱真是惹厌……”景弘瞪着地下室的天花板,看不出在想什么地呢喃,“到处没有可以过平安日子的地方……不知道京城这会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的爷,现在不是悲花伤月的时候吧。”我跳将上去,揪住领口,用力摇晃,“快点起来,我们得从这里逃走!”
“怎么逃?”景弘不慌不忙地反问,伸手指指那黑黝黝的铁门,“满屋子没有别的出口,光是这道门,我们就打不开。”
我瞪眼,“难不成你就不会想想办法,不怕莫名其妙就当了糊涂鬼?”
“那又怎么样……”他挑衅地看着我,撇了下嘴,竟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微笑来,“不过你并不想和我一起死就是了……”这样淡淡地笑着,讽刺又委屈似的转过了头。
“天下哪个不怕死?”我奇道。
景弘也不理我,低头玩弄床边发霉的墙壁上长出的草。黑色流丽的长发一路被弄得乱了,又乱七八糟地披了一身,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
“你这样子究竟哪里像江湖人物了?竟然也会被认错。”我唠叨着靠了过去,用手才碰到他肩膀,他马上往墙里一缩。
“要帮你绑头发啦。乱成这样像什么?”我骂道。
“……”他别别扭扭说了什么,又听不清楚,但好歹没有再躲,任由我把他长长的黑发在身后索性绑了条辫子。
“这叫什么怪样子……”他小声抗议。
“再过几百年,大明完蛋后,有一个时代的人全是这怪样子。”我打了个哈欠,真是累得很了。
“你困了?”
“费话。”
“那……你睡一会儿吧。”
“费话!”
我心里火气越发得大。
景弘的手却突然伸过来,硬着按住我的头,把我往他的腿上按了下去。总是凉凉的手指搭在我额上,意外地抚平了焦躁慌乱的情绪。我拿他的腿当枕头躺着,心里一边觉得有点怪异。
被我绑成了辫子的发尾落了下来晃漾在眼底,景弘的温度,景弘的头发,景弘的手指,包括景弘身上好闻的香料味,都刺激着全身的神经,让意识反而更加清醒。
小时候,和景弘住过同一个房间,也睡过同一张床,不过总是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彼此什么也不会多想。不知道何时开始,两个人的相处就变得诡异起来。不像是朋友,但又默契良好……
思量着,景弘忽然捂住我的嘴,“你听,有声音。”他侧着耳朵竖起肩膀,警戒十足地向左侧望去。
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投注目光。
左边的墙壁处,沿着方砖的痕迹,有一块正慢慢地向前突起。我二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珠。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块砖稳稳落地,尘烟四起,紧接着一只青白色的手伸了进来,竖起食指,向内比出一个“嘘”的姿势。
我瞠目大愕敛气屏声,景弘连忙走至门的方向冲外张望。不消片刻,身后又移动开两块方砖,一个脑袋连着肩膀缩动着探了进来,室内幽暗,但仍可看出是个身形精瘦的青年。
他抬头道:“公子莫怕,我是天机娘子的手下鬼三。特来救你。”
我看了眼景弘,他也正瞧着我。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时候还刻意辩白自己的身份,管这梅九是谁,管这天机娘子是谁。能逃出生天,就统统要喊哈里路亚万万万岁!
跟着鬼三钻出地下室,原来外面挖通了一条地道。看来古代确有所谓奇门遁甲,跟着青年爬了半炷香的工夫东绕西绕,这才钻出路面,那里早有马车停着等待我们。
外面已是晚上,月明星稀,悄然无声。
鬼三悄声对马夫抱拳,“这次的事,纯属误会。请江南梅家看在天机娘子的面上,不要记恨北陆绿林十八道的兄弟。以后大家行南闯北还需要相互关照。”
驾车的冷笑,“绑了我们公子,还道是误会?罢了……只看在天机娘子的面子上,小主又没有受伤,就算大事化无。”
当下青年又连忙作了几个揖,我和景弘看得满头雾水。为什么救人的反而要向被救的道歉?但马车内已伸出一只手来挑动车帘,招手请我二人上去。
我们才刚踏上车子,马车便如月下急弦,转身飞驰。
我摇摇晃晃尚未坐稳,亏得景弘伸手扶住才没有掉下去。一面揉着适才爬地道一直低着头而变得酸痛不堪的脖子,一边向对面望去。
不算宽敞的马车内,除了前面那厉害的车夫,就只端坐了一个人。
第一眼望去觉得他很瘦,长了一张轮廓极度分明的脸。
浓密的眉毛又深又长,从接近鼻骨的地方开始向后渐渐弯扬。使人印象深刻的双眼皮下,是少见到了像婴儿那样明亮澄澈近乎呈现蓝色的眼底,然后是并不高却比直的鼻子以及有着柔美弧度、上唇好像远山那样的薄红色嘴唇。
同样是好看的眼睛,却没有景弘的阴冷煞气,散发着说不出的温柔,又带了点隐隐的忧郁。浓黑的头发束在头顶,刘海斜斜地垂覆过脸颊,一缕发尾绕得长长垂过左肩。这个帅气到仿若不可思议的美青年,正用明润的眼瞳望着我们,优雅而又书卷气地微微笑着。
“两位受惊了。”开口,是异常低沉的音色,却也十分悦耳好听,“现在已经没事了。”
景弘沉不住气地开口:“我们可不是什么梅九公子啊。”
青年莞尔,“我知道。在下梅皓云,行九,人称梅九。这次的事,是我连累了二位,向两位道歉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挑眉。看了看这位梅公子,又看了看景弘,忽然恍然大悟。这两个人都穿着洁白若雪的衣裳,又都是罕见清丽的相貌。原来路上那帮人是把景弘错认成他,才会对我们动手。
梅公子不疾不徐地解释:“这次我进京办事,路上生了些麻烦,和江湖上的人有点误会。他们准备在半路截我,没想到你们的车子赶在我的车之前过去。机缘巧合……”他看了眼景弘,微微笑了笑,“想是把这位公子误认成了我。让你们吃了苦头,真是抱歉了。”
前面的车夫插话道:“我家公子一听到梅九被抓的消息,可就赶着去拜托了北陆绿林的总首领,让她派了人去救你们。公子并不想累及无辜。”
景弘冷笑,哼地别转过头,讽刺道:“本来就是你们惹的麻烦。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吧。”
我暗暗拿脚踩他,景弘却面罩寒霜,完全不给面子。真是的,这个不知变通的家伙。不管是为什么,总算是人家救了我们啊。何况要是一般的情形,有人顶缸自己早就趁机跑了,哪还会大费周折地去救人啊。只为这一件事,我就欣赏眼前的梅皓云。
“抱歉、抱歉。”我用力拍打景弘的头,“我兄长就是这种硬脾气。既然是误会当然不碍事了。还要感谢梅公子救了我们呢。”
梅皓云好脾气地笑着,完全不在乎景弘的冷脸。
“小姐性情直爽,果然是北方人的性情。”
“嗯。”我随口应答,“你是江南人氏?”因为那帮强盗称他为江南梅九嘛。我眼中烁动着好奇,“或者是江南侠客?”
梅皓云笑了起来,说话微微带了点卷舌音:“我是苏州人。但不是什么侠客。”手中扇子一转敲打上左手掌心,“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商人。”说着弯眸一笑,左颊的头发垂落下来,薄长的唇角勾起一个小涡,真是有型到迷死人。
我不由感慨:“你到了我那个时代,绝对能当个电影明星。”
“你那个时代?”梅皓云好奇问,“电影明星又是什么?”
我咳嗽着改口:“是我老家的……一种职业。”
景弘忽道:“停车!”
我与梅浩云同时停口看过去。车夫却依旧马不停蹄地向前赶。
景弘板着脸道:“既然是误会,又救了我们出来,那勉强算是扯平。现在各走各道就是了。”
我瞪着景弘,现在半夜三更,难得坐着马车,他死脾气犟什么犟?梅皓云看着我们只是微笑。
“和江湖的误会已拜托天机娘子化解,现在下车想来不会再遇到凶险。只是平白害你们受惊,皓云心里过意不去。再往前是我的车队休歇的驿馆,两位去用点饭菜,换了马车再走不迟。”
我心里高兴,你瞧人家梅公子,多么温柔有礼貌。看出这三更半夜下车的不可能,偏偏说话又舒服好听给人留面子。
景弘瞟我一眼,忍耐着没有再说什么。但一路板着面孔,与梅皓云笑如春风的表情成鲜明对比。真不知道的瞎了哪只狗眼,能把这两个人看错。除了都穿着白衣服简直就是南北二极。
听我不自觉地小声唠叨,梅皓云好奇问:“南北二极又是什么?”
我解释道:“那是位于地球两端的两个地名。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是一个大圆球……”
景弘冷嗤:“你是白痴吗,自古天圆地方……”
我理也不理他,只径自讲解:“……所以两端最冷,中间赤道呢,就是最热。正因为这样公转自转接受阳光的层面不同,才有了冬夏春秋白日黑夜世间冷暖。不同的地方也自然有了不同地域特色。”
梅皓云接道:“所以根据地域不同,所出产的水果也就自然不同喽。”
我赞道:“南橘北枳就是这个道理嘛。”
梅皓云看着我,说:“皓云冒昧可否一问小姐的芳名?”
“我叫傥来。不用什么小姐小姐地喊我。”我大大咧咧挥手道,“只管叫我傥来就好。”
“傥来……”梅皓云如含着什么糖果一般,细细地念,又细细地看我,笑了一笑,说,“那么傥来姑娘也请直接叫我皓云便是。”
景弘在一旁只管用诡异冰冷的眼神在我与梅皓云之间徘徊。我只作无视一路与梅皓云谈笑风生,待到天亮,马车也驶入了梅皓云的驿馆。
精巧的私人别墅完全不比官家的驿站差,而一众富丽堂皇的商队马车,更让我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位梅公子在江南一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见他回来,立刻有管事的送来书信,又说:“车队已经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入京。”
我眼前一亮,忽地揪住梅皓云的衣袖,“你们的商队是要进京?”
皓云微笑,“正是。”
景弘“嗯哼”一声,在一旁咳嗽不止。
我置之不理,只管喜道:“好巧。我们兄妹也要去京城!”
皓云善解人意当即拍掌,“如此巧合,不如大家结伴同行?如今北方正乱,一路伤兵流民诸多搅扰,不嫌弃的话,不如跟着我们车队一并进京。皓云还有不少事想向傥来姑娘请教呢。”
我大喜,答曰:“甚善!”
如此一来,在正规商队的掩护下,混入京师已然不成问题。我得意洋洋向景弘一睐,后者却完全没有夸奖我随机应变的打算,只管阴沉着面孔调转过头。
皓云以掌遮唇眨眼偷问:“贵兄长似乎很讨厌我?”
我扯扯嘴角,干巴巴道:“从小到大,就未曾见他有过不讨厌的人呢。”
正说着,景弘忽然从背后将我一把扯过去,牢牢握住我的手腕,只说:“离得太近了。”
喂喂!我向他瞪眼,他却只管抓着我的手瞪视梅皓云。皓云不以为意地回他以标准好青年的微笑。真是心胸宽大斯文有礼的新好男人貌。
我对梅皓云充满好感,一见如故。主要不管我发出怎样诡秘的脑电波,此人都能迅速理解消化接收。绝不会被旧有的常识所束缚,让我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
每天只管拉住皓云聊天,像要把这些年来被压抑无人可讲的闲话,统统倾倒而出。景弘管不住我,索性换了车,来一个眼不见心不乱。
普通女子与人同车而坐似乎不合礼数,但梅皓云是商人世家的出身,并不在意世间俗礼。对我过分活泼的言行全不怀疑。
“难怪那个天机娘子会喜欢上你。你啊,是那种容易受欢迎的类型呢。”我如此断言。
“哪里……”他则苦笑,“傥来才是活泼趣稚,与我此生所见女子全不相同。”
我扮一个鬼脸,“不好意思。如今这样的马屁早已过时。”
他微微一笑,“我可不是花花公子。”
“对啦,看上去就很有精英分数。想必不论放在哪个领域,也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你对我如此谬赞,却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话虽如此,但他怔怔看我,并不见有羞赧之色。
我也就是喜欢他这种大大方方的举止。
“得青睐有加,自然当以青睐相报。”我哈哈一笑,略微有点得意忘形。此时有风吹来,皓云那一缕绵绵卷卷的刘海又垂过了眼睛,我出于照顾人的习惯,下意识伸手,帮他把额发捋顺,别在了耳畔。
他有点吃惊,却没有躲闪。只是抬头望着我看。
我猛地想起这毕竟是古代,我穿着女装,男女授受不亲,当下讪讪收手,只转头扯开话题:“车子就要进京了。我们也要分开了哩。”
“是啊……”皓云表情一沉,眉间带出隐隐不舍,“这次有不得不办的事。不然真想与傥来一起游玩一番。”
我笑道:“我们来此落户,可也不是去游玩的。”
他不以为然道:“京城有什么好?要落户到苏州去。明波浩水,让你乘我制的小船出游。”
“嗯?”我瞪大眼睛,“皓云会造船?不是做生意的?”
他微笑回复:“生意是家传的,我也有自己的兴趣。”
我说:“那么一言为定!”
他笑:“此玉为凭,言当九鼎。”
当即自袖中取中一块玉翠玲珑,上系紫色流苏,莹澈美观。我想他乃江南豪商,我又何必扭捏作态。不过一块见面礼,痛快收下便是。
一路以车队为掩护,顺利进京。战争当前,守城的兵甲盘察得格外仔细,但梅家乃是江南商贾,年年入京没有丝毫可疑。看着马车驶进京都,我长长细细地吐出口气。
才到了可落脚的地方,景弘便忙不迭要告辞。我郑重地向皓云再三道谢,皓云也一再叮嘱我他日有机会去苏州,一定要去找他叙旧。本想再多说几句,景弘不耐烦地来,硬是拖我离开。
我三步一回首,却见皓云站在马车旁边,也呆呆盯着我离去的方向看。直到视野里那位白衣公子变成再也看不清的模糊一点,我才终于调转回头。
景弘冷眼看我,挑唇讽刺:“脖子还好吧。”
我抬手摸了摸,厚着脸皮答:“这个自然。”
“以为你会看得转不过来呢。”
“……”
我恼羞成怒,“你这人真不讲理!人家一路送我们,托他的福,才顺利进京,你却连半句好话也没有和人说过。总是摆着这副大爷样,真真惹厌!”
“我自然比不上人家名门公子……”景弘酸酸地说着,一边把脸别到一旁不去看我,比他儿大壮被抢了棒棒糖吃还更孩子气的表情,惹得我转怒为笑,拖起他的手,握在手心,又摇一摇。
“呐,快点干正事吧。燕王还等着我们呢。”
“哦,你还记得我们有重任在身啊。”他拖了个长音,乜斜着看我,黑幽幽的眼睛似要把我看穿,一边嘲讽着我说。
“哼,小气!”我朝他扮个鬼脸,装作漫不经心地回头,让因为对视而加快的心跳,再一点点地平缓下来。
正文 第六章 你当我是谁
皇城还是那个皇城,可惜景色依旧,而今已非昨。
我不由歪头晃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景弘皱眉伫立,不知在想些什么,听我吟诗忽然笑了,故意绷紧了面皮斥责:“情景意全不相同!比大壮还不通!”
我眼睛一亮,“你叫他什么?”
景弘慌忙改口,已是来不及了,只好把嘴角扁得更紧。只说:“我们去各城门口打探防布……”
局势紧张,出入各城门口都盘察得尤为仔细。在城里,也不时见到整队兵甲列过巡街。
周而往返在街面上打探了几日,除了摸清了城门口换班的时辰,与大概的兵马守备,也查不到更细的军情。
这天在当街的茶棚,正与景弘喝茶,城门忽然大开,进来了一队军马,领队的冠歪袍蔽唉声叹气。旁边茶棚里的百姓小声地口耳相传。
“一看就知道是吃了败仗回来的……”
我与景弘面面相觑,正要说些什么,那残军败兵的队伍踏踏地路过,掀起一路的灰尘,更是冲着路边的百姓叫骂了一阵,又踢翻了几个菜筐。
茶棚老板冲那将士的后背呸地吐了口唾沫,“只会在窝里耀武扬威,出去还不是让燕王打得落花流水?”
“嘘——”提茶壶的忙把老板揪了回来,“掌柜的、掌柜的,咱们说话得当心。那位正不知道要拿谁败火呢。”
我瞪圆了眼珠,只问:“这回这场仗是燕王胜了?”
我与景弘离开时,他们还正苦苦僵持。
老板坐过来凑近说:“这位李将军是开国元勋李文忠的儿子,不过是个膏粱子弟,从来没摸过兵书排过阵法,完全是仰仗祖上的荫德庇佑。放这种人带兵上阵,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边正在说着,那边卖烧饼的伙计跑回来了,一脸喜色,“赵掌柜,快去看戏!”
掌柜皱眉,“你这急猴嚷嚷什么?有什么戏好看,让你买卖也顾不得了。”
“那边刚带兵回城的李景隆和右副御史练子宁大人,当街打起来了哎!”伙计说得口沫横飞。
我与景弘也听得张口结舌。当下交换了个眼色,扔下几枚茶钱,便跑向前面。街口已被看热闹的围了个圆满。我踮脚伸颈拉着景弘的手滑溜鱼般地钻到了最前排。
有关这位右副御史练子宁练大人,我们尚未离京时就有所耳闻,一向是个过分忠义耿直不看他人脸色的主儿。郡主也说他是好人,但生得一副火爆脾气,平常就因一点小事与人争执不休。
抬眼望去,各中状况一目了然。
原来李景隆要进宫面圣的马,与下朝回家的练子宁的轿子迎面撞上了。此种情形向来史不绝书。按理说,李景隆是打仗回来,练大人你避他一避也就是了。偏巧练大人今日在朝中不知又怎么仗义执言没被采纳,情绪透着一股子不愉快,又见了吃了败仗回来还敢耀武扬威的李氏废柴。当下一言不和,就对骂了起来。
李景隆正戗指扬言:“老子在德州打得死去活来,你们这班文官舒舒服服坐在朝里,每日里只管捻酸。什么叫天子脚下言行谨慎老子行武世家听不懂这套文词!再不滚开让道,便连你一块砍了!”
练大人冷笑道:“将军在德州被燕王大败,确实死里逃生。本官叫你言行谨慎乃是为了李家的老将军着想。让人看着文忠公一世英明,却生了这一个不堪用的废物。”
“你说什么?!”李景隆面皮涨成赤紫色,转身就抽了大刀出来。
一边的副将忙不迭拦着,又拼命向练子宁的轿夫使眼色。后边终于有同朝的官员看不下去,把练子宁给拉扯开了。李景隆这才愤愤上马,土头灰脸地往北门去了。
我看向景弘,扬了扬眉。
景弘也看着我,蹙眉沉思。
我说:“这还需要想吗?这李景隆如今吃了败仗,又被朝里挤兑,正是个可以攻入的缺口。”
景弘略有忧虑,踌躇道:“但是此事万一做不成,你我就难以脱身了……”
我板脸道:“玩的就是大胆,搏的就是心跳!查布防有什么意思?要是能劝降了这个李景隆,才算在京里安了根桩子。”
于是乎,我擅自改变了行动方针。是夜,在景弘的掩护下,二人偷偷摸进了李景隆的府邸。
景弘虽然一直别别扭扭心有不甘,但爬墙探路的纯熟度却令我心惊肉跳。
“你是不是上辈子专门做这行的?”我怪叫。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月镀银墙,树镂金影。朱红漆柱的李府主人房,不时传来盘盏敲碎的声响以及嘟囔不满的叫骂。看来败军而归前往面圣,也没得到什么安抚。
嘴角扬起一个小涡,我笑着扯扯景弘的手。
“在这里守着哦,不要让任何人进去。万一情况有变,也要想办法带我逃走!”
“笨蛋。这种时候,应该是说‘万一情况有变你就一个人逃走’才很有气势吧。”
“咧——”我吐一吐舌耍赖道,“可我不想做好汉,只想适度地逞英雄!哪!”再用力拍拍他的肩,“我可是相信你的功夫才会这么大胆啊。”
“好了啦……”黑暗里,我看不清景弘的表情,但隐隐感觉他似乎红了脸,“万一有事,我一定可以带你逃走。一定可以。”
像是给自己打气那般地重复说了两遍。这样的景弘忽然有点陌生起来。我揉揉鼻子,不好意思说那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天生听不懂玩笑话的景弘,直到现在,好像也会把我说的每句话都当真一样啊。
于是留下了景弘,我推开了李景隆的房门。
他当然大惊失色直问来者何人。
我自然巧舌如簧对他分析厉害。
他说他是大明忠臣之后。
我答燕王也是太祖后人。
他说他身受皇恩……眼角却看着满地瓷器碎片,嘴唇抽搐面有豫色。
我假作不知只说身受皇恩不如施恩以君,如今阵前立功就不再只是什么开国功臣之子,而是燕王面前的换代头号功臣!
李景隆一生一世受这二世祖之名的压迫,朝中大员如练子宁等大多瞧他不起,早就忍气吞声怏怏而不得志。劝降也是一门生意,第一步就要分析敌我状况。掌握了他的弱点罩门,还怕不是手到擒来吗?
世人常言无求品自高,但大多数人中,你或者我,都会有两三样想要得到的东西。又究竟有谁能逃过“诱饵”的蛊惑呢?
事后对景弘这么说时,景弘怔怔看我,“假如有人对你全无要求,你要拿此人怎么办?”
我略略思索,皱眉回答:“——只得凉拌。哈哈。”又转手拍拍他的脸颊,甜笑着答,“那就要问那人想将我怎么办啦。”
照例扮个鬼脸。就连魔鬼也战不胜心中无欲无求的家伙,更何况是我?不过我可不信世间有那样的人在,且又会被我碰到呢。
不然也就不会流传“金钱是万能的”,这样的警世恒言了吧。
瞧,在看得到的利益驱动下,大明开国元勋的后人,也乖乖地向我这名小卒臣服了不是吗?
带着意外收获的结果回到燕王那边,交上李景隆表达降意的请愿书。朱棣大喜,次年就直挥兵马,渡江南下。
过程略过,反正最终是在李景隆开门交城的和平气氛里,杀回皇城。望着燕王感慨万千终于回到老家的表情,我喜滋滋地对景弘说:“有点像我党当年和平解放北平嘛!”
景弘呆然道:“那是什么?”
我高兴地说:“这回能闲下来了,我细细讲给你听。”
于是景弘就在身侧的马背上,眯起了长长细细的狐狸眼,很快乐似的微笑了。缀着长长彩带的幡旗摇动,少年时被逼离皇城的燕王如今得胜回来了,夺了大印,掌权天下,改了国号。
那天我正陪郡主在宫里吃饭,就听到锦儿笑吟吟地推门说:“定了、定了、年号改称永乐!”
我一口饭喷将出来,原来他就是永乐大帝啊!
到了傍晚,替郡主给朱棣送清心莲子粥喝。
朱棣在书房,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见我过去,明明欢喜又强行抿嘴,要端出帝王的威严来。
我笑道:“三保叩见万岁。”讨巧行礼。
他高兴地看着我,试着说出:“卿家平身!”又自己走来走去,想是终于当了皇帝,心里太过欢喜,正当我寻思着没我的事了可以告退的时候,他一个巴掌拍响,转过身来。
“如今朕登临天下,身边一干旧部都要论功行赏!不过三保你这名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如今朕要封你,先要帮你改个名字。”
我抓耳挠腮,心想,这怎么是好?
好不容易这许久才习惯了马三保这歪名。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想到,对啊!让朱棣帮我把这名字再改回去吧。仍是叫郑椿萱不就行了吗?于是我高高兴兴道:“就让我叫郑——”
朱棣喜道:“不谋而合!朕也是如此想的。如今天下初平当政通人和,你啊,就叫郑和吧!”
“噗——”
于是中午那口饭压抑至此终于喷了出来。
老天爷!直至今日,我才知道我是谁。
原来奈何桥上那人没有骗我……他还真分发了我一个重要历史角色。我嘴角抽搐四肢发抖眉高眼斜满面黑线,一路抖动回了内宅,卷了被角。只盼着快点入睡,让我到奈何桥上去打那人几拳。
但一夜无梦,直至天明。圣旨又下,封我为内官监。又封景弘为南京守备。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朱棣当了皇帝,一干府内众人均受了提拔抬举。没改名前,我觉得不管给我什么官当,都只是个闲名。自从“郑和”这两字加身,就好像戴了一道禁锢咒。我生怕哪天,他就突然命我下西洋。
以至于那日他终于金口大开说:“郑和啊……”
我马上瞪眼推荐:“景弘!这事景弘比我能干!”
朱棣面色沉了沉,又道:“那好。你们就一起去督修大报恩寺吧。”
什么啊,原来不是下西洋啊!
我瞠目结舌,但也没有什么好悔之晚矣的。老实说,在朝里看着朱棣,我一天比一天不自然,一天比一天心寒。整个人犹如从赤道到北极。这个人从小多疑,当了皇帝,生怕上一代的臣子要害他,整天寻找细故杀东斩西。除了徐达的儿子,郡主的弟弟,他自己的小舅子,留着没杀。举朝的官员都被他来了一个大换血,让我彻头彻尾地明白了什么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于是,一身轻松地收拾了包裹,不想去理会朝中怎样一番变故。我只管与景弘,一并领命做皇差。
修建寺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盖房子吗?正好离了皇宫,也不必看人脸色。我想着终于可以放开手脚,疯玩疯闹,却有点悲哀地在墙角立定,发觉我已经不懂得要如何放开手脚。
晚上,我赖在景弘那里不走。
景弘炒了小菜,自斟自酌。
我抢过杯子要喝。
景弘笑道:“三保你不会喝酒。”
我说:“如今我可是被皇上改了名字呀。叫郑和!”
景弘抿一抿唇,却怎么也不肯那样叫我。
我耍赖道:“你不是向来讨厌难听的名字吗?大壮好好的名也偏要改叫什么祯儿。怎么我如今改了雅号,你偏不肯叫了?”
他低头笑笑,只拿着杯子转来转去,往口中放了几次,灯烛照耀下,也没有见酒变少。
我却有些醉了,只管去抢杯子,“你啊,从小就是这样啦。要是紧张什么的呀,就装作喝水的样子。”
景弘悄悄扁起嘴角,口中不服气道:“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我笑嘻嘻捏了他的耳朵扳正他的脑袋,让他看着我。
我说:“我有一个自幼的小字,从来没有人知道呢。如今就只告诉景弘一个。叫椿萱。”
景弘凝视着我,黑耀耀的眼睛像个漆黑的宇宙,一径望不到头。
“那是什么,小时候的名字吗?还没有被卖掉前的?”
“——嗯。”我也只能如此回答,直视着景弘。
他会错了意,以为我想起了卖身为奴以前的事,怕我凄凉,伸出手捂住了我的脸颊。大大的,惯于握剑的拇指粗糙地磨蹭着我的皮肤,烛光摇动中,毫无预兆地突然唤我:“……椿萱。”
“嗯。”
酒劲涌上来的缘故吧,我的脸蓦然涨红了。虽然只是被叫了真正的名字,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不好意思。
“不要。”景弘忽地别扭地收回了手。
“什么不要呀?”我奇怪地看他。
“我不要这样叫你……三保,还是叫三保好。”他咬着嘴唇,坐在那里的身影,有点像初次见面那样呀,瘦瘦的孤单的,异常柔软孩子气。
“因为……叫了那个名字,总觉得你会消失一样啊。”
难得坦率地说了这样的话,总是别别扭扭的景弘深深地把脸别到另一边去。
“为什么这样说啊?”我不知道该笑还是怎样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我不是就在这里吗?哦,虽然皇上要迁都到北平去,可是我还是会和你一起留在南京修报恩寺啊。”
“……”
“你回过头来呀。”
“……”
“搞什么啊。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呢。景弘你这样会被大壮笑的啦。会说爹爹还这么爱闹别扭呀。我啊,就算是想要离开这里,也是不可能的吧。所以,肯定是和景弘在一起啊。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以后也是一样。”我口齿不清却用力地讲着。
景弘终于把那个固执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黑漆漆的眼睛不安地看着我。让人好不习惯。
“你功夫又好,现在人长高了,又变帅了。连张静王云他们当武官的也说你好有男子气概。皇上也很喜欢你啊。以后前途也肯定不可限量啦。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呀……”我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有些害怕景弘回答,又有点期待景弘回答。
但是景弘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那样依然用固执又焦灼,带了一丝丝孩子气,只在我面前才会流露的孩子气的眼神,那样看着我。
直到我投降似的低头说着:“好啦好啦,我永远都是和景弘两个在一起做事的啦。”
听到这样含混不清的应答,他才终于勉勉强强地给了我一个笑脸,像一阵风似的,又很快被拂去了。
那个十分之一秒的笑容,如果能用照相机拍下来就好了。我忽然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想法,呐,但是没办法啊。现在这里……是不会有照相机那样的东西吧。有点惆怅地转过了头,趴在桌子上,喝醉了的我朦朦胧胧地睡去。
半夜外面下了雪,我冻得醒了过来,才发现已经躺在了景弘家的床上。捏了捏被子,好薄啊,景弘他还是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再歪头一瞧,那个人趴在床边,像确认什么似的握着我的手,歪头枕在他洒了半床的长长的黑发上。
我推了推他,小声地唤他:“喂……这样睡你要得病的啦。”
他迷迷糊糊地揉眼醒来,有点可爱地看着我,哦了几声,抱了个枕头像要到隔壁去的样子。
我拍了拍床铺,“傻瓜,上来呀。”
“嗯?”
景弘有点茫然地站在窗外射进的一地明晃晃的雪光中。
“一起睡吧。”我掀开那床不够厚的被子,“这样还更暖和呢。”
“……不好吧。”景弘又害羞了起来。
“搞什么啊。”我瞪起眼睛,“小的时候,不是天天睡在一起吗?”
“但是……”他口齿不清地说着。
“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又不是……那什么什么有别。”被我这样一说,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里,有什么很快地暗淡了下去,没有再挣扎,却一点点地挪动脚步靠了过来。只敢躺半个枕头,身体也僵僵的样子。
“你好奇怪啊。”我说着,毫不在意地搂住他的腰,把头靠近一点。接近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就变得有种很温暖的感觉。
“奇怪的人是你才对。”他小声辩驳,却用手轻轻地捻起了我一小截头发。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借着人体的温度,比平常更快地沉沉睡去。而景弘好像不习惯与人同眠的样子,次日坐在桌边喝早粥时,挂上了两个乌青的眼圈。
修建寺庙这件事比我想象中难。
倒不是因为监修大人我不懂得古代建筑学。从古至今,但凡干不成事都只为当事人缺少一种美德——钱。
上午喝完粥,我与景弘去了趟工部。工部侍郎人长得挺胖,卡在让我怀疑坐下就起不来的椅子里翘着小胡须拨弄着小算盘。
肥葱水嫩的短手指头异样灵活丁当作响一阵敲打,把眉毛挤成八点二十的形状,又扮出一个苦瓜脸,说万岁迁都去北平的事,已消耗大举库银,新皇替位百事更迭,所费银两不计其数,眼下实在捉襟见肘拿不到预算费用。
出来以后,站在台阶上,我没好气道:“这南京工部与户部是否存在奸情,或者互成CP。不然户部管财政,工部管建设,何以工部侍郎要代户部推脱?”
景弘背手蹙眉,不发一语。并肩走了一会儿,忽然说他要去看个朋友,让我先回去歇着。
我知道他定然另有内情,当下耸肩,回去烤火躲清闲。过了两个时辰,景弘回来了,先在门口跺脚抖去头顶肩上的雪星,沉着脸色,进来坐下,手指关节敲打着桌面,说:“这次督修一事,原是归户部管。上面派咱们监修,他们心里有火,故意从中为难。”
我说:“这种事还需要去特意打听吗?不是显而易见吗?”
景弘瞪我,愤愤道:“……专放马后炮!”又说,“毕竟此事关系重大,谅他们也不敢过于放肆。明天你我去见工部尚书。”
我向外张望,天气清寒,小雪正四下飞舞,眼看一时片刻没有停下的意思。回头,只见景弘仍板张臭脸,坐在最把边的椅子上。
“你这人真是奇怪。”我说,“咱们去工部不过是走个过场,现在这事归你我管。用不着卖给他们那么多面子。明天就直接去户部拨银子。他们给不给另作算计。”
景弘仍要开口,我直接把话截断:“好啦。每天都想正经事,头发也要变白啦。”
他不自在地提手摸摸鬓角,“是沾到的雪粒啊。”
“你就是这样,一旦做什么,就全身心地只会想一件事了。”我拿了手巾,踱过去弯腰,细心地把雪花拭去。
“况且现在正是冬天,就是要修建,天寒地冻也不是时候,也要等到开春,时间充裕得很。”见他扁嘴抬头,我笑盈盈道,“你怕什么?”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景弘有些担心的样子,别别扭扭说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也不去理会,只出神看着窗外飞雪,“京里下场雪也不容易,我们出去堆个雪人可好?”
景弘不耐烦道:“在说什么啊。”
却被我拖起手来,硬拽出去,“刚好可以活动一下你那个僵硬的大脑。”
“我不要,这么大岁数了,玩这种小孩子把戏,会被人笑!”景弘忙不迭一手抓紧了门框,眉眼皱在一处,布鞋贴紧了地面。
我一寸寸把他拽出屋外,嘴里嚷嚷着:“怎么个岁数了!我在大明长了这些年,才终于超越原来的年岁了。堆个雪人庆祝一下有什么不成!”
景弘没有一次能拗过我,终于不情不愿地出来了,但还是扁着嘴角揣着衣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其实雪尚且薄,勉强握个雪球还成,要堆雪人恐怕要入夜了。他站在檐下发呆,檐沿的雪水一滴一滴地在领口处迸裂,他却犹自未觉地怔怔出神。
蓦然把一个雪团砸过去,他恍若梦醒般地骤然回首,我似笑非笑地扬唇拍拍手,露出一抹极尽挑衅的微笑。
“哼……”迟钝地哼了一声,终于不甘示弱地弯腰,用那惯于握剑长有薄茧的手飞快地团了个雪球向我砸来。
故意躲得慢了一拍,让雪球险险擦过我的衣角,再大惊小怪地喊了声:“看我的流星追月!”把手掌中的雪块用力掷出。
景弘身手灵活,脚下一转轻巧巧地甩开了,雪沫四溅却没有一点沾上他的身,他刚得意想笑,却猛地看到我藏在雪中的石头,不禁生气道:“你作弊!耍诈!”
“有什么关系?”我歪头笑笑。反正我早就知道你啊,是注定躲得开的。
当下你来我往,大战六十回合。雪不知不觉间下得大了,鹅毛样飘飘洒洒。彼此却觉不出寒冷,跑来跑去的脸上也升起一团火红。
我以手扶膝,喘气认输:“不来了,不来了。”
景弘便漾起一抹超级孩子气的笑容,向后一倒,就仰躺在了雪地中,把手里最后一团雪抛向天空,口中拖个长音了然地说:“……就知道。”
“知道什么?”我歪头看去。
“你这个人啊,就是没有长性啊。不管做什么,也一定会半途而废。”
“是这样啊。”我笑笑,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后一躺,与他并肩躺在雪地上,印出两个奇形怪状的人形,“你是这样看我的呀。”
“不是吗?”他侧转过头,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瞧。
“你就那样想也没有问题。”我说。
然后我们安静了一会儿,就这么静静地躺着,雪花落在脸上,凉凉软软,有点像春日的蒲公英。像中了某种幻觉,也觉不出寒冷,就这样着迷地注视分不清是灰色还是白色的天空,混沌着落下一团一团轻薄柔软的事物。
“……什么也不用担心哦。”我微笑着没有转头,只是这样说,“……所有的事啊。我全都可以做到哦。所以景弘完全都不用担心啊。那些多余的事,不必烦恼了呢。”
“你骗人。”景弘忽然像个小孩子执拗了起来,“你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啊,景弘所有的事我全都知道。包括你第一次做这种和人打交道的事,心里很慌乱不知怎么办好的事,我也全都了解。”
“哼……你心里觉得我很笨吧。”
“才没有呢。景弘很认真啊。不管做什么一直也是很认真。认真的人最帅了。练剑也好,在军中也好,景弘有着自己领域里擅长的事呀。所以这次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有自信呢。”
低沉下去的声音加入了好像雪花一样轻飘柔软的困惑。
我依然没有去看景弘,只是翻身坐了起来,用力甩掉满身雪沫。和有没有自信那种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如果景弘你做不来的时候,由我来做不是很好吗?我啊,其实很希望你能变得更坦率一点呢。
——但是像这样的话,我是无法说出口的。
所以只是笑笑,然后说:“呐,再不回去的话,就要冻死了啦。”
翌日去了户部,户部侍郎说这样的事,是六部之间的公务往来。两位大人最好先去工部,由工部那边开属文书,再转到户部,才是正式的手续。又诉苦说,近来开销过大,民间怨声载道。万岁身边的人如果能多体察民间疾苦把这些报与万岁知晓,岂不是比建庙修桥更积功德。
景弘说这是在暗指你我为皇上身边的奸佞。
我说怪了,我还没真动手贪污,帽子怎么已经扣上了?
不顾景弘瞪眼,我也懒得在户部与工部之间继续推磨。何况据我走街窜市买葱买米观测市场分析推测,户部侍郎的话里九句倒还有四五句是真的。
先前的内乱让朝廷亏耗甚大,所有银两大都充作军需费用。剩下来修补城池,安置死伤,朱棣又迁京到了北平,南京人心惶惶,几个大户也多半能跑就跑能迁就迁……一系列事情下来,街面上还真有点冷惨凄清的感伤氛围。
“你又在琢磨什么?”景弘在背后冷冷发问。
“在想怎么能敲诈个冤大头,最好让他们来掏修建寺院的钱。”
蒙我熏陶多年,景弘连冤大头是什么都不必问就径自冷笑,“肥羊们已争先恐后弃了旧都,跟随皇上的脚步奔往新京去了。”
“你怎么这么笨。”手中没有扇子,我手指头一转敲了上去,“有人的地方就总得生活。大家要生活就离不开米粮生意。旧有的肥羊跑了,必然有新的肥羊看上这片空地。南京的肥羊迁到北平,挖掘新的契机,难道就没有更偏远的肥羊,看上南京这块空出来的宝地?”
“你是指……”景弘深深蹙眉。
我摇头晃脑瞠目瞪眼问:“莫非你没有听说过——全商联的名号吗?”
话说,当我还在我那个可以自由使用抽水马桶的年代,闲暇时也很爱翻看各类通俗读物,那会儿大热过一套日本轻小说,名叫《彩云国物语》。里面有一个万能帮会,就叫“全商联”!
你千万不要小瞧通俗读本,从星座讲解到股票分析,从如何饲养文鸟到养了宠物就要照顾到最后一刻的基本人性道理,从小路纯子的晴空霹雳到绿水英雄的飞鱼转身……你永远能找到你想要的,并发现你想不到的。
“所谓全商联啊,就是各地商业行会联合会。很有一种古代手工业作坊大联盟建立民间跨国大私企的概念,你懂吗?”
“不……”景弘绷紧了嘴角说,“不但我不懂,一定很多人都不懂。”
“没关系。”我大人大量地原谅YOU们,“有我懂就行了。”
接着我便大摇大摆带着景弘,开始搜寻商业街,并准备从这里入手,切入挖掘大明朝的全商联,并与之首领取得建立盟约的机会,共同开发名为“修建大报恩寺”这个国民项目。
是夜,我熬夜做好了我人生的第一份商业项目可行性分析报表。景弘一直以将信将疑的态度举袖托腮坐在板凳上,在摇曳的灯火映衬中炯炯有神地瞪视我。
“干吗?”我瞟他一眼,“不爱看就洗洗睡吧。”
“不是……”他解释,“你这篇全无文采的《论我们为什么要修建大报恩寺》,是否大白话多了一些?”
“想看形容词不妨去读成语字典。”我说,“讲话只要尽情直说,我们的目的是寻找商业伙伴与我们共同利益的切入点。”
“但是我还是觉得……”景弘捧着我写的论文,满脸标点符号。
“我当初的毕业论文获过满分!”我一把抢过来卷好,以指封唇神秘道,“即使是你,也不得侵犯我的知识产权。”
景弘一言不发,起身往外行去。
我连忙喊道:“干什么去?”
景弘扯扯嘴角,“听你的——洗洗睡去。”
“你什么态度?”我瞪眼拍案,“分明就是信我不过。”
景弘哀叹:“我多么想要相信你,但是想到建寺失败后的命运……”
“大不了就与尔同归去嘛。”我摇头开唱《归去来》,“那次是你不经意的离开,成为我这许久不变的悲哀……”
“真的?”
“呃……”
拜托,我只是信口胡扯,你干吗蓦地脚步凝固目光灼灼。
“……哼。”
拜托,我只是舌头打结,你干吗陡然失望哼然冷笑地对我?
“快去睡吧。”好像失望又好像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明天我会再去户部,不管怎么说,也是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他们只不过想难为我们,这几日折腾想必也已够了。”
我说:“我不要。”我这个人脾气执拗,他们拒绝我一次,我就绝不主动再上门,我非得让户部的胖子有朝一日反过来求我。
我说:“景弘,你就是不信我。”
他说:“……虽然你这么说,但其实我只信你一个。”
我不信地挑挑唇,抓过他的手腕,把他拉到月光明净的院落中天,“是真的就再讲一遍啊!”我挑衅叫嚣道,“对天发誓说王景弘永远都愿意当马三保的跟班!”
景弘漆黑的眼眸包裹着金色虹彩,夜光下洋溢出一点淡淡绮丽。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天空却蓦地有一抹亮光像夹带着小火球飞了过去。
“流星!”我失神地喊出来,用力摇晃景弘的手臂,“快快!”我说,“快许愿!”然后顾不得他,我紧紧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你在干什么,那又是什么?”
景弘有点慌乱,习惯性地站在我的前面。
“又没有危险,你怕什么啊。”我努嘴说,“那个只是星星从天上掉下去,也就是流星嘛。传说啊,只要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可以实现哦。”
“那你许了什么愿。”
“怎么可能告诉你?”
“告诉我又怎样?”景弘又孩子气了,别别扭扭地绕着我转圈,“你总是这样。”一边指责我,“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我定定地看着他,“你在说的人是你自己吧。”
他张了张嘴,漂亮的脸变得有点傻傻的,垂头扁扁嘴角,拨弄着手指没有回答我。
次日带景弘逛街。
南京城虽被皇帝抛弃了,但毕竟还保持着历朝古都的气派风貌,只是眼下无心游览。说也奇怪,我到大明这些年,常是脚下抹油没挣得片刻清闲。
我说:“眼下仗也打完了,你我也论功行赏了。现在也算是金领阶级了。也该去茶楼小坐,听书看戏,再游览一下周边风景了。”
“听书看戏?”景弘撇一撇嘴,“眼下是初十。到了下个月,你再筹不出建寺的银子,就该说书唱戏去了。”
我气定神闲,耸肩张手,“这有何难?何必口口声声。”
当下弯腰,在卖葱的摊子抽了两捆大葱,又晃悠进一座布庄,扯了四卷绸缎。再打发景弘去燕王府老家搬两个拿得出手的青花瓷瓶。
景弘瞪眼看我忙碌,“这是在做什么?”
我回答:“——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寻找全商联!”
景弘不解:“……你买这几车杂物就能引出所谓商业联合行会?”
我拍拍他的脸,“人和人虽然都有大脑,但奇妙在于你永远想不出我正在想的东西。”然后,我收拾好刚租下的铺面房间。此间为南京城最大的悦来客栈又名八仙酒楼。掌柜还是那个掌柜,跑堂还是那个跑堂……大门依旧朝南敞开,只是今日不掌勺不住店,每张桌子都堆着不一样的货物,每个小二负责照顾一张桌子。菜米油盐绸缎布匹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景弘瞠目结舌,站在客栈中央。如门外一群死老百姓,拥挤着都翻着不明所以而显得特别纯真可爱的死鱼眼。
摇摇扇子,我回眸一笑,“这就是超级杂货店!又名:二十四小时超市!”营业方案我尽情抄袭家乐福,对于手下员工则实施小岗生产队的包工责任制作风。
“米有米店,油有油店。你这样放在一起算是什么意思!”景弘不看好我,冷笑道,“根本不会有人来买!”
我只管坐着喝茶,根本不去理他。
此饭庄本是南京第一号客栈,地理位置极赞。迎来送往回头客又多。不必做广告每日也有不少人按老旧习惯照例登门。猛然见到此类新鲜事物,自然拥挤着只管当成热闹看。
不过当有几个小伙子胖大婶带头进来买东西后,其他人也就觉得有趣地纷纷效法一拥而入了。
景弘不理解道:“竟真的有人来买?”
我说:“那是——托!”
景弘迷惑:“托是什么?”
我耳语道:“是我花钱雇的假顾客。”
景弘惊道:“你疯了!”
我说:“这你可就不懂了。”想当年姑娘我大学期间一直勤工俭学,在连锁超市打工,若论实际经验谁比得过我?下层建筑决定上层建筑,东海岸一只蝴蝶摇摇翅膀西海岸可以刮起一阵龙卷风。
不过这些事没必要和景弘解释,反正不用过多久,他就能看到事实。
在几名假顾客带头抢购之下,外加店铺全部商品一律六折的引诱以及伙计们巧舌如簧的广告宣传,城楼口的士兵们被迫帮我发送手抄本传单……没有几日,我们南京悦来百货的名号,就震动了至少左邻右舍的商业圈。
一周后,我就得到了商业联合会发来的邀请函。
摇摇手中的红笺,我向景弘得意地笑道:“如何?大鱼上钩了。”
“我怕人家是摆鸿门宴。”
景弘口吻焦躁:“自古以来,行有行规。你这样高买低卖,根本难以支撑!”
“你说得对。又不是真的在做买卖。何必在乎这点小钱。要得到就得先投资,我们现在所花的全叫先期投款!当然了,在他们眼里我们这是扰乱正常市场秩序。着急的是他们,不是我们!”鸿门宴又怎样!我花这些力气,为的不就是和他们搭上线?
“走正常途道找商会带路不就好了。”景弘不放心,一路跟着我碎碎念。
“做人要摆高姿态,让人猜不到底线才是万全。”
一路上我背手远目,心中遐思万千。我想着这场鸿门宴上必定有一帮商家联名要给我好看。主事的老头们将会如何老谋深算。他们定然言语锋利,而我如何一一反击?
我在心中设想了十个方案……从A到G走马观花在脑内扫巡一圈。终于胸有成竹,我纸扇倒转挑开珠帘哈哈一笑迈脚进入,“大家……”八颗牙齿露在外面的笑容定格,大家后面跟的那个“早”字,也蓦地堵在了嗓子眼。
迎面坐在几个面皮焦黄的老儿之间,正捧了茶杯吹动茶叶的贵公子盈盈抬眼,弯眉若柳墨偏重,远山薄唇笑含钩。一绺头发绵绵卷卷偏斜着滑过额头。
——不是进京路上碰到过的梅九,还能有谁!
我眼睛顿时大了,笑容立刻抽了,手脚立时抖了。心中一百句台词全都消失无踪了——这事情发展走向诡异了。
而就在他也微微惊愕唇瓣翕动的这个瞬间,哗啦,好巧不巧,我的脚绊到门槛往前一滑好在手臂挥舞着平衡力又不算太差终于站住了,而就这么晃来晃去的时候,我腰上某一块玉佩它就清脆滴滴地露出来了。
梅皓云的视线,也就渐渐走低锁在了那上面。
……
五分钟后,我走了出来,一言不发。
等在外面的景弘连忙追了上来,“被骂了吧!被教训了吧!被人家威胁了吧!我早就说过你这样邪门歪道的办法会被正宗商会骂。”
我收住脚步,回身,啪!往景弘手里塞入一卷事物。
“这是什么?”景弘呆道。
“银票!”我回道。
“什么?你真的说服他们帮忙了?他们找你来不是因为你欺行霸市扰乱治安?喂喂,三保!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景弘的眼珠弹出三尺高,一路喋喋不休。但这么丢脸的事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呢……我也没有料到原来梅皓云竟然就是全商联会长啊。TNND的,于是出乎意料的人生真相是智慧与才华固然很重要,但成功的秘诀是小爷我走了后门了。
话说那日,我因随意贱卖商品,招惹南京城内诸零散商户不满,把我告上商业行会,蒙受四位大老的鸿门宴召唤。对方因我官家身份,不敢做得太过难看,特意还请来了刚好盘踞在京的总行会长。
孰料到,那人竟是我熟人。姓梅行九字皓云。生就一副平生所见潇洒帅气的好相貌。
上次见面时,我穿着女装,自称傥来,所有身份对白全属捏造。那日蓦然相见,本想掩饰过去,偏偏我腰上还珍而重之地挂着人家送傥来姑娘的玉佩一枚。
此番真是好不尴尬。
我知道做人不该和朋友说谎,但当初相见时,我怎么知道你我会成为朋友呢。而一个谎言一旦出口,日后你要我怎么扯下脸皮再去更正?
好在梅皓云这人不仅是平生所见最美的美青年,还是平生所见天字号第一的大好人。当时他微微一笑,明瞳一眨,前尘往事竟然一字不提,只说:“在下江南梅皓云,人称梅九,请教大人姓名。”
这人实在太有前途!竟然肯揣着明白装糊涂,与我再次相识!
其后更是大笔一挥,不顾所谓四长老的反对,就掏了这笔修建报恩寺的费用。当然了,我怎么可能让皓云白白花钱。
我说:“报恩寺修好了,你就是第一大股东。”我打算回去就给郡主写信,请皇上表彰江南梅家在修寺这方面所做的贡献,申请减免他家行商赋税十年,再请江南织造以后处处给梅家行个方便。
当这些一一落实之后,大小官商羡慕红了眼,都一个个捧着银子堆到小爷面前。但你们——晚啦。现在才明白有投资就有回报啊!歇着吧!
银子既已落实,其后一切更是简单。
皓云暂时住在南京也不回苏州去了,日日跟在我后面追问我股份责任制的概念。我一边抄写传单,一边授道解惑。结果他对我钦佩有加,眼中的青睐一天重过一天。
景弘这人太奇怪,人家皓云拿了银子,他还是看他不惯。整日嘟嘟囔囔,说户部这次虽然丢了脸,但我们没有工部的支持也修不起报恩寺啊。
我叹气停笔,我说景弘你这人真是烦。
然后我就转身抱着传单和皓云一起去南京城楼门口,我递一个眼神过去,皓云眼聪手巧耳灵心慧,当场卷起衣袖陪我贴传单。
凡有工泥镀裱……等手艺的有能之士,一律重薪聘佣,愿签订劳资合同,为期三年!官家为证绝不食言!
不出三日,能人已云集大报恩寺。
我说:“你懂了吗?有钱能令鬼推磨。工部不出人有什么关系?天下遍地是能人!从来只愁找不到工作的,不愁请不到人的!就算是在没有劳资市场的大明,这个规律也是千古相同绝无动摇的!”
景弘听得发呆,而皓云又问:“劳资市场,那是什么?”
此时工户二部见难为我们不到,又怕被皇上知道。除了马后炮地送钱送人,还请我和景弘以及投资方梅公子三人一起吃了好几次饭。
景弘本不想给他们好脸色看。
我说不管是做人还是炒股,都要得些好意需回手,留下余地好回旋。
皓云又问炒股是什么,我待要细细讲解,景弘听不下去,只站起身说修寺的事放不下心要去现场监工。留下我百无聊赖,又实在不想跑去处处飞灰的工地。景弘不知是否要与我别苗头,又或者前面的事都由我摆平他压着口气,总之以后的日子里,他夙夜匪懈,始终战斗在工作第一线。
我背手叹气,看着作业现场,指指点点道:“这哪是王景弘啊,整个一铁人王进喜。”
皓云又问:“王进喜是什么?”
我张了张嘴,垂头丧气,把扇子好好地别回到脖颈后面,整一整衣衫,目光灼灼认真回视,“梅皓云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写大明版《十万个为什么》?”
他微笑挑眉,“嗯?十万个为什么,请问,那是什么?”
于是乎,鼓起双腮的我,写出了一首在现代被称作梨花体的竖排版诗歌——
我。
终。
于。
被。
打。
败。
了。
正文 第七章 是郑和就得下西洋
去岁今朝如箭逝,扬帆远去一叶舟。一年不过春夏秋冬……结霜冰破四季往返。建寺的工程一旦上了轨道,最闲来无事可做的,那就是我。
有景弘一人负责督管工程进度也已足够,况且工部一旦介入,他日不能按时交工,从尚书到侍郎哪一个也跑不脱。大家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工作起来自然尽心尽力。
皓云每日乘马车到我家门口,接我四处游赏景物。年来有余,南京城外百里,都被我们二人踏遍了。“报恩寺修建得很快呢。”两个人一旦聊得太多,之后就会相对无言,或者没话找话说,“我日前有从那里路过,见工人们都很卖力来做。想来王大人也算是统筹有方了。”
我疏懒道:“早就教他把工人们分成六队,分三班轮替上岗。划分责任区域,哪个小队提前完工,一定施以奖励。”
“三保真是见识不凡。”皓云眼中泛动欣赏之色,“与三保相处这些日子,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那也要说你是个好奇宝宝,什么都要穷追究底啊。”害得我与他相处,总是口干舌燥。
“这处枫林景色不错……”皓云站起身来,于凉亭中眺望远远山青。
“但是我们已经来过四回了……”我掏着耳朵小声嘟囔,“你还真是不觉得腻呢……”
“三保。”皓云弯眉打结,望着远方,像没听清我在说什么似的径自打断我,“再过几天,我就得回苏州去了……”
我心里觉得他早该回老家去了,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没敢这么说。
“哦……也是。”我点点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皓云在南京待得太久,家中的亲人们也定然惦记了。”
“倒也不是……”他蹙起眉头,半转过身,“只是有些家事,需要我亲自去处理。”
“皓云家中不是兄弟众多?何必一定亲力亲为?”我愣了个神,想起他梅九公子的雅号。
皓云有些支吾,脸上划过一瞬尴尬之色,低头半晌。
我转身从包裹里掏出茶具,径自烹煮泉水。
水快开时,那边才终于一番挣扎后,低声说:“……家母,是家父的外室。”
我搅动茶水的细长竹勺微顿,眉梢一挑。这种事台湾连视剧里我看过太多,富甲一方的男人安置几个外妾,在这个时代并不新鲜。兄弟越多,越容易内乱。皇家、民间、均不过如此。只是……有些怔怔地再次抬头,看向亭边那个一身白衣略显寂寞的身影,我,真正有些惊讶的是,他会愿意把这样的事同我说。
“我下面还有个同母妹妹,叫十娘。”皓云说着,带出温柔的神色,“她一向乖巧,最讨家母开心。我和娘都希望她将来能招赘入门,这样就不必离开母亲身边。可是……”
我皱眉听着,果不出所以然听到他接着说:“大哥似乎擅自答应了朋友的求亲,对方也是生意场上的人,如今父亲也不好推拒了。所以小妹急着找我回去商量。”
我正听着,他又突然回头,自己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这么乱七八糟的事,拿来和你说,一定觉得很无趣吧。”
我抬眸望过去,他却转头回避了。
我认真道:“从相识的第一天以来,三保就拿皓云当朋友一般看待。三保身份特殊,皓云却并无嫌弃,又对我帮助诸多。我本以为我们已是朋友了,朋友之间,虽不一定无话不谈,但想说就说,从来不需要思虑良多。三保并没有能帮到你的地方,但仅仅是听听你的心里话,像这样的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而且……那样认真想要保护妹妹的身影,也让我感触良多呢。在这个时代,举目无亲的我,除了景弘,就没什么可牵挂的对象。就连景弘,也不是事事都肯与我说。
能像梅皓云这样,有想要保护的亲人,相互牵挂的对象。我真的非常羡慕呢。
“听到这样的话,真是高兴。但是……”皓云笑着低头,“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啊。”
总是嬉皮笑脸的对象,一旦一脸郑重地说了什么,当事人自己也会觉得害羞吧。于是我自然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反正想要传达的东西,已然传达了不是吗?我低头继续煮茶,不消片刻,把清澄的茶水盛入碗底,坐在被枫林包裹的远山凉亭内,与皓云对笑碰杯,以茶代酒,权作提前送行。
天色昏暗后,皓云驾车送我回返内宅。
我见他神色郁郁,想必还是在思虑家中的事。怕这样放他回去,又在路上独自忧郁,索性拖他进门,一起谋杀时间,在园中对弈。
下棋这事,是郡主教我的。原本以为皓云聪明,定然更胜一筹。但下了才知道,原来也不是那么回事。
我皱起眉头,拂乱棋盘,只道:“好烂的棋艺!”
皓云苦笑,“我心中烦乱,坏了三保的雅性。吹支曲子,算是赔罪吧。”说着解开衣襟,竟从内里摸出一支晶莹小巧通体翡碧的七孔横笛。
我讶然张口,“与你相识这多日子,都没听你说过。原来你还会吹笛子,啧啧,果然是风雅之士呢。”
皓云不好意思地笑笑,也不多话,拿起来横放唇边,一曲清幽之音琅琅传出音色若水温柔如诉。
黄昏已然向晚,周边的竹叶都落在月影里沙沙响着。皓云系在脑后的浅色方巾衬着长长的黑发以及那双清幽明亮的眼,有着难以形容又令人窒息的美感。我着魔地看着他的手指在笛上移动,那些音色就像魔法一样化为禁锢人心的月色把我笼罩在头顶洒落的一方月影当中。
“献丑。”
半晌,他撤下笛子,向我莞尔。
“哪里。”我急急说道,“非常好听啊。”
“他日三保去江南,若是闲来无事,我可以慢慢教你。”
“我这么笨,想来是学不会的,只要能饱耳福就好。”
“(笑)只要你喜欢,想听什么我自然都吹给你。”
“真的?”
“当然。”
“那你来吹这首给我听——”我用鼻子哼出一首我喜欢的现代音乐。
皓云看着我面有难色,歪头说:“自幼向家母习得南腔北调,但终究果然还是有从未听过的节律啊。”又苦笑说,“三保这首,前所未闻呢。”
“但是我就是喜欢这首歌。”我拉住他的手臂,摇了摇,“我教你唱,反正你那么聪明,一定可以马上学会怎么吹吧。”
“那……我试试看好了。”皓云为人洒脱,并不扭捏,当下认真听我哼了几遍,一边试着合音,不多时竟然已能将整首曲子完整吹出。
“对、对,就是这样!”我真是太感动了,竟然能在大明朝听到流行音乐!不过……
“对你来说,这曲子不会是魔音穿耳吧。”我犹豫地问,我知道古人的审美与我有很大不同。
“怎么会呢,三保家乡的小调虽然前所未闻,但不知怎的……这曲子异样缠绵,透露着隐隐的哀婉。”抬头看了眼天空已升至中天的明月,皓云洒脱一笑,“会这么想,大抵上还是我心中有病吧。”
我正要说话,忽然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下意识回头,在几丛竹叶的掩映下,月洞门的那边,隐隐约约有个人站着。
揉揉眼,那人衣角一闪,已避让开去。
“我也该回去了。”再回头,见皓云起身,适当地欠身行了个礼,笑了笑,收起了横笛。
“嗯嗯……好的。”
我莫名其妙地陷入古怪的心虚。
送皓云出门,再绕回来。隔壁的房间果然已经挑亮了灯火。这样说来……刚才的人,定是景弘无疑。我别别扭扭地站着,想着那家伙好不奇怪,见到皓云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偏这么奇怪地径自躲避呢?但是更奇怪的……却是这个忽然觉得门槛那么难以迈入的我自己。
脚在地上来回辗蹭了几下,终于还是因为受不了诡异的气氛而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景弘正弯腰在水盆里洗手,他洗得缓慢,一点点在擦嵌入手指缝中的污泥。
我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两条小腿,故意以无所谓的语调扬脸说:“你又亲自下场干活啦,守备大人。”
“偶尔就要这样才可以。”原本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笑着这么说,但这次却头也没抬完全不理我。
“喂……”我小声地叫他,又伸手指在他背后轻轻地捅一捅。
他转过头,不肯看我,连鞋也不脱就径自和衣躺到床上去了。
“你有没有吃饭啊?”我在一旁讷讷地说着。
他扯过被角,把头盖上,完全拒绝谈话的姿态。
屋里还点着火烛,他也不理。我没办法,帮他把火烛吹熄,再把窗格用小棍支好,留下浅浅一条可以换气的空道。
“那个……刚才梅皓云有来哦。”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解释着,“他马上就要回苏州去了呢。所以,我们也得找天帮忙摆个送行酒,毕竟人家出了那么多钱……”
“他要走了啊。”
被子下面终于传出闷闷的声音,接着他翻身坐了起来。在只有透过一线窗阁的月光用来照亮的房间里,坐在床上用别扭的眼神直直看着我。
“嗯……”我重重地点点头。觉得景弘好像个小孩子一样。虽然彼此的年纪从未停止过向前增长,但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在我眼里反而越发幼稚了起来。
“你们两个很好嘛。还在一起吹笛子……”
“喂……你哪只眼睛有看到我在吹笛子啊!明明是梅皓云一个人在吹嘛……”
“骗人……我有听到是你在教他那首曲子。”
“哗——你偷听人家讲话啊!”
“这里是我的府邸,我凭什么不可以听啊?”
“好好好,你只管听。反正我们又没有讲见不得人的话。哼。”
我拿着烛台,一时也忘了出去,就这样背坐在椅子上,景弘则别扭地坐在床上。两个人像在僵持什么似的,只听得到彼此轻微的呼吸。
“……你都没有给我唱过歌呢。”隔了好久,才听到那个孩子气的家伙,这样低头说。
我回头,看他正用手揪着被子,把被子上的绣线都拨得乱七八糟。
“好啦,那我唱给你听不就好了吗?真是的,你从来也没有要求过呀。”我心里郁闷的感觉忽然像找到答案因而一扫而空,对视上那双黑漆漆向我望来的眼眸,不自觉牵动柔软的唇角,把刚才那支哼给皓云听的歌轻轻地唱了一遍。那是一首我喜欢的韩国电视剧插曲,有着温柔的歌词柔软的曲调。
你的眼睛又望着别处
流下了眼泪
因为我讨厌这样的你
所以我也跟着哭了。
想你,好想你。
就算痛到被撕裂
就算我死去。
也希望用我的爱
来祝你幸福。
累了回过头去,
我总会留在那里。
为了你遗留在那里的
你的眼泪
我不在的地方
不能留你自己在那里
当初我留下来是因为
不愿看你独自一人。
不过这却成了
我无法爱你的原因。
我好想念你。
想你想得好心痛。
就算我死去,
也希望用我的爱。
来祝你幸福、来祝你幸福
……
(引自韩国电视剧《豪杰春香》主题曲)
唱完的时候,一直静静照射房间的月光,忽地,被一片飘过的云遮蔽住了。在转瞬变得漆黑的屋子里只有眼睛望着眼睛,静静地彼此对视。
报恩寺的修缮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眼看日益完善之际,新京那边却忽然传来圣旨,召我和景弘回去。
不情愿地进行一翻工作上的交接,我收拾了一些行李,坐着官家的车马,和景弘一并上京复命。
“在南京待得好好的,非要跑到北方去。”或许是在旧京住惯了的缘故,对新安置在北平的朝廷,我有种微小的抵触心理。
“在哪不是都一样?”景弘淡淡地回答,并不理解我的心情。
“我上辈子啊,就是死在那里的。”我没好气地翻了下眼皮,揣起了袖口,“北平那边与我八字不利方位不合,定生祸事。”
“皇上要迁京也总有他的理由……”完全不把我的话当真,景弘只是索思着朱棣迁京的意图。
我撇撇嘴,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从小在南京长大,没什么好的记忆,想要逃开这里另辟新天地也完全可以理解。
“不过,这样说来,我们倒是好久没见到燕……皇上了。”
我中途别扭着改了口,又招惹景弘细长深刻的眼睛包含警告意味的瞥视,“燕王如今已经是皇上了。说话小心点!”
“知道啦。”我冷淡敷衍心中却不以为然。
“你这样没规没矩,把你叫回去恐怕对你真不是什么好事。”他颇为险恶地威胁我了一句,又说,“等见了祯儿总得稳重点,有些长辈的样子才好。”
我精神起来,“对啊!好久没见咱们大壮了!宝宝又长个了吧!”
“什么宝宝、宝宝的……”景弘不快道,“祯儿如今大了,还这样叫,会被人笑的。”
“唉,自己年岁渐长就察觉不到,只有看到身边物是人非,才能感觉时光流逝呢。”
景弘惊笑,“你是三保?三保也会发此等感慨?”
我斜眼瞪他一字一句说出电视剧常见对白:“王景弘,你完全都不了解我。”
新京的宫殿修筑得甚为精巧,景弘不免发一些评判议论,只是我对新都完全没有兴趣,就说这宫殿,过去我住在北京天天路过故宫博物院,也曾交门票到此一游观赏游玩。
北京这块地对来我说,是标准物是人非。景色越是熟悉,心里就越觉烦乱。换了衣裳进宫,景弘先去拜见朱棣,我却先去拜见郡主。
到了皇后所居的万寿殿,过往熟悉的丫环侍女如今一个不见,宫女们个个眉目俊秀一举一动皆有分寸。我一边欣赏红木座椅的花纹,一边寻思活泼爱动的徐棠在宫里是否住得惯。
不消片刻,徐棠被宫女们搀扶着行来,出我意料的眉目沉肃面色清减,明显一脸病容。
我吃了一惊,忙甩袖行礼,“奴才三保,叩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好啦,许久未见,三保性子也变了不成?”
她坐在上首,抿唇一笑,隐隐还带着那年初相见时顽皮的俏模样。我略略放下心来,看着她遣退了左右,带我一起去看园内的荷花。
“你们回来得是时候,荷花也开啦。”徐棠指着满池澈白浅紫的荷瓣,我忙拨开挡眼蔽路的柳丝,“回头,让厨房做些莲糖藕给你吃。你一向爱吃甜的对吧?”说着回头向我一笑。
我讷讷道:“谢谢娘娘惦记……”
一路行去,只我们二人在前方走着,宫女们都远远地落在后面,我有心想问郡主为何心情郁结,却终究身份有别不好开口。
朝中的事,我虽身在旧京,却也隐隐有所耳闻。
对于朱棣的改变,为人下属尚觉心惊,遑论共枕的夫妻呢,于是我始终惶惶不敢多言。
“殿下们的身体还好吧。”
普通的一句问候,却让徐棠红了眼圈,“炽儿还好。只是阿由……那年咱们去凤阳,路上那么多灾难,这孩子在我腹中就吃了苦,出了世还是个受苦的。身子骨又差,找了大夫看过后虽然好些了。但道济禅师说,这孩子与世无缘,就是说终是留不住的……我常劝你们皇上如今做事需给后人积德,一意孤行终招业报……”说着怕被宫女们看见,忙偷偷擦了擦眼,装作无事地转了话题,“对了,祯儿一向和炽儿一处读书。聪灵得很,你一会去看看他吧。”
我不敢多话,只能答:“谢谢娘娘。”不该听到的,就装作未曾听见。
按大明历史,继位朱棣的皇帝就是此刻徐棠口中的“炽儿”,皇子朱高炽。我默默地想,如此说来……大皇子的命果然是保不住的……只是不知道这位道济禅师是什么人,竟然如此灵验。
大壮一向留在徐棠身边长大,此时给朱高炽在做伴读。辞别了徐棠,我先去看这孩子。果然已经长得与我一般高,眉清目秀,身体强健像只小山猫。见到我,一把扑上来。
我忙不迭躲闪,“不行、不行、如今可扑不得了。”七八岁时这么一扑我还能抱起他来,现在非连我一并摔倒不可。
“怎样,看到你爹了没?”
我估摸时间,景弘与朱棣应该谈完话了,他再怎么性情别扭难以揣测,也总是心疼他这干儿子的。
“刚才来了……”小孩儿抿着嘴,一副倔强样。
“说你了?”我奇道。
“义父说,不要我给皇子做伴读,要把我调去做锦衣卫。”
“岂有此理!”我大怒。王景弘难得做一件事,做一件事就必定惹我不痛快!好好跟着皇子念书将来做个经纶济世之才有什么不好,偏去干历史上最招骂名的锦衣卫!
当下我怒气冲冲去找景弘。京里尚没有二人的住处,所以只可能在驿馆。回去见他正在收拾东西,见到我只淡淡说:“捡些要紧的带。明天你得搬回宫里。”
我一听这个,也忘了大壮的事,惊道:“让我住到宫里去?”
“……你这些年真是在南京玩野了心了。”景弘又看我一眼,“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最讨厌他这一点,当下冷冰冰回道:“我是什么身份不劳您惦念。”鼓了鼓腮,终究忍不住问,“那你呢?你不回去?”
“我去东厂。”
“嗯?”
“皇上让我去东厂。”
景弘以为我没有听到,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不准去!”我下意识板起脸。
东厂根本就等于是大明特设的特务专科机构。虽然我知道朱棣一向特别信赖景弘,招他回来坐这个位置也在情理当中,但我就是下意识地不想把那种血腥地方与景弘联系在一起。
“你根本就不合适干这个!”我斩钉截铁地说。
景弘停下收拾衣服的手,看着我,忽然静静地打开一个笑容。伸过手,就像要安抚我似的,摸了摸我的头。
“好啦。”变得轻柔了一点的语调安慰而又敷衍地说,“你也累了,快去睡吧。”
我有很多话想要说的。比如徐棠为什么那般落落寡欢、比如有关大壮未来前程及教育问题、比如神秘莫测的道济禅师,比如朱棣都和他交代了些什么……但是我太饿,又太困,又真的很想快些洗去一路车马劳顿的风尘。
反正我与景弘总是在一起的,今天不谈可以明天谈,于是我心安理得地选择了那些本来不那么重要的事,安排在了前面。
自翌日开始,想要见到景弘,却突然变成了那样艰难的一桩事。
我搬回宫里,做了管事。每天里不过是这宫的娘娘又在闹脾气、那一宫生的小公主受了凉该请哪个大夫怎么医治……这样那样的事,日日不胜其扰。然而一旦无事可做,又觉得特别寂寥凄清。
有时站在河边揪一枝柳叶,拨动荷池。遥望银盘一般的明月,觉得心里突然憋闷得透不过气。
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尹始,受制于这个残缺的身体,难堪的身份,本来就应该是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机缘巧合,我入的是燕王府,一路跟着朱棣逃难起兵又得到宠信被安排去做各种各样的事……
现在一旦回归正轨,反而觉得异常到了难安于室。
这样想来,我倒是理解了景弘对大壮的安排。与其跟在皇子身畔当个自由受限的伴读,不如去做锦衣卫,大家不必牵扯太多,好歹有份相对潇洒。
这日在书房门口,撞到朱棣。虽然忙着低头,还是被他看到了。
“你这家伙,也不懂得上朕这里来请安。”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我总觉得隐隐变得更有威严。抬头看看,朱棣皇袍披身言笑晏晏。我一时恍惚,脱口而出:“您瘦了!”
“哈!正是!这帮奴才日日不肯与朕说实话。只懂说朕红光满面吉人天相!”说着蹙眉,对旁边的人一阵冷哼率先跨进御书房,我心下惴惴,也只好替那小太监端了茶盏,跟着进去。
御书房的书架精雕细镂,空当处放着白玉瓷瓶。但最令我心惊肉跳的却是摆在朱棣紫金案上的青玉大船模型。
我用豆鸡眼斜视着那具船模。朱棣没有发现,只是绕来绕去地行走,嘴里说着:“报恩寺的事做得不错,都听景弘说了。只派景弘去管理东厂,你心里不要有什么不满啊。”
我心想,你十年前就说过我二人修文修武,如今只要别派我下西洋,在宫里憋屈一时,我也认了。
“……主要是宫内太过冷清,朕想找人说说话也难。你从小跟着朕,最是懂得朕的脾气口味。不如就还是先跟着朕吧。”
我勉为其难点头称是,嘴里支吾着终于开口:“能不能给三保一天假期……”
“你说什么?”朱棣目光一冷。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下跪,“奴才口误!是给郑和一天假……”
眼看着朱棣眉梢眼角神色稍霁,我后背吓出一身冷汗。怪就怪在南京这些年来,景弘一向叫我三保,叫得我自己都忘了我早就改叫郑和了。
“好,你从小贪玩,又是想跑出去玩了吧。”朱棣哈哈大笑。
我辩道:“是许久未见景弘了,想去看看。”
我从小与他在一起,分开一阵子,总觉得浑身不对劲。我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朱棣神色间的变化。
当下退了出去,想起明天我这大总管又遭遇明升暗降变作小跟班,心里不免郁卒,忙趁着空闲跑去景弘的办公地点。
东厂的人说景弘不在,我空等了一场,到了晚上,也没有遇到。就这样回去,心里总是不甘,索性跑去景弘在宫外安置的住家地点青巾巷五十一号。
只是此番,我却没有钥匙。坐在门前等人的心情很是难受,别扭地瞪视那个系在门上的锁头,只管在心里咒骂你又没什么银子凭白系个锁不知防的是贼还是我。
到了月明星稀夜色深浓,那边才隐隐走来一个人影,我揉着眼睛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等得已睡了一觉儿。
嘴里嘟囔着只管朝人影嚷嚷:“王景弘!你自己安宅置业,倒是记得给我一把钥匙啊!”
人影无声无息地走近,全然没有回答。我瞪大眼睛看去,长长的黑发衬着苍白的脸,不是景弘还能是谁?
正要指责他为什么不搭理我,却先隐隐闻到一阵淡薄的腥气。
景弘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紧紧裹着袍子,我强行扯开,果然看到腰上带着半尺来长的伤口。当下吓得只会啊啊啊地叫,景弘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我拽进门去。
“你受伤了!”我吓得六魂无主。
“皮肉伤,不碍事。”他淡淡回答。一边脱了外袍,自己拿药咬着布就要往伤口上倒。
“你算了吧!”我一把抢过小瓷瓶,“就你这笨手笨脚,还是我来吧。”忙擦擦眼睛,打了盆清水,把布先洗好,再按住伤口细细观察。
伤口果然不算太深,但是划得这般长,出血又多。我皱眉道:“还是缝一缝吧。”
景弘大惊:“你干什么?这是皮肉,不是衣服,哪有用缝的一说!”
“你少管!我说成,就是成!”当下用烛火把针消毒,硬是按住景弘,叫他忍着,自己手也发颤,但还是帮他把伤处缝合起来。反正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这点原理我还懂。又消毒换纱布,折腾完了一看连天也快亮了。
“你私自在宫外过夜,不要被人知道。”景弘催我,“快点回去!”
我心里委屈,“我特意出来看你,结果话也没说上,你就要赶我走啊。”
“好啊。”他摊手问,“要说什么?”
那目光如箭,灼灼瞪视着我,一副生死无畏状,我愣了一下,张嘴又闭口,确实也想不起能与景弘说些什么。
我就只是想看看你。
我就只是挂念着你。
——这样的话,根本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只能低下头,又抓抓头,霍然想到一般地问:“对了!你是怎么受伤的?京内的治安竟差到此般?”
“出去办差弄的,不碍事。”景弘瞄我一眼,又叮嘱,“别说出去。”
“哦……”我隐隐有种不安,但目光对上景弘,心里闪过一阵异样,许多话被凭空堵住变得不能再开口。
“回去吧……”景弘温柔道,“想要什么,递个条子出来,我帮你买。”
“哦……”
“自己小心点,伴君如伴虎。我俩也不例外。”
“哦……”
“没事别和权贵们来往过密,你太单纯,总是轻易就忘了我们和他们身份有别。”
“哦……”虽然想说,我才不单纯呢,但是揉揉鼻子,争论这样的事不是很奇怪吗?
我啊,总是骂景弘笨蛋,嫌他孩子气。
他呢,却总是觉得我会被人家骗。
彼此都拿对方当小孩看待,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怪异心情。以前在现代时,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说当你怜爱一个人时就总觉得对方小,什么也不懂什么都需要帮衬。
或许是这样吧。怜爱?
我抬头看了看景弘,虽然想要说点什么,但一旦对视上那双黑到无波的眼眸,所有的话又全到嘴边咽了回去。
我又变成了一个有些单纯的侍从。
像初入燕王府的几年,只是每天跟着朱棣,并不需要做些什么事。只是跟的人身份变了,连带着我,也尊贵了起来。
偶尔在御花园撞到进宫面圣的大臣,也都是一副不敢得罪我的样子。皇帝喜爱的小猫小狗都高人一等,何况我这个长着嘴能说得上话的人呢。
朝中大臣经朱棣全部换血,已再无前代元老。
不仅如此,就连前代王孙的家仆佣人,也一律都被通缉斩杀。皇位得来的名不正,坐龙椅的人心中有愧。杀再多人就可以掩饰内心的惶恐吗?我冷眼看着朱棣,虽然不言不语,但内心颇为恻然。
朱棣不喜与人共寝,也不见他怎么宠幸妃嫔。晚上常发噩梦,大叫着醒来,我忙过去握他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背靠着床头瞪着大眼呆呆说:“来杀我了,他来杀我了!”
我安慰他说:“您做梦了。那都是假的。”
“我看见了,我看见皇兄了!披头散发,脸上全是血。身后还跟着那帮可恶固执的老头!”
“……”
“郑和!你说,他是真的死了吧!”
这一次口中的“他”,却是指他自己的皇侄,也就是上代皇帝朱允文,史称建文帝。朱棣兵破南京时,自焚而亡。
“死啦,他把自己烧死啦。”
“可是没有尸体!没有尸体!他一定没死!皇兄一定会指使他这个儿子来找我报仇!”
“您白天太累了。”我柔声安慰他说,帮他把被子盖上细细掖好,“明天请吴王进来陪您喝茶吧。”
“五弟?”朱棣茫然道,“朕把他派往洛阳了。”
“……那么,和皇后下下棋吧。”
“棠儿?不……朕斩了方学士后,她便恼了朕。”
我默然无语。方孝孺是建文帝的忠臣,拒绝帮朱棣起草诏书,被朱棣以残忍手法凌迟处死,手段暴虐委实令人寒心。
“您睡吧……明天还要早朝。”
“三保,你讲故事吧。”
我笑了,上次我自己叫了自己三保,他却恼了,这次他自己半夜睡迷糊了,却又管我叫三保。
“好……”当然只好顺着他说,“讲什么好呢。”
正寻思着,他却说:“那年出凤阳时,在乱军里迷了路。你去救我,讲的那个还没有讲完啊。”
“原来是那个啊。”我呆了一呆,我自己都快忘了,他竟然记得。想了想,这故事我对景弘讲过,对郡主也讲过,却都没讲完过。那次朱棣受伤失血,怕他失去意识,急得无法可想才会讲故事给他听,这次却变成了要哄他睡觉而讲给他听。
我一面觉得好笑,一边沿床头坐下,整了整头顶的冠帽,拍了拍他的被角,“天上有三颗并成一列的星,叫做猎户星座。这里面呢,有一个传说。过去有一个皇帝,生了个美丽的公主。有位猎手来向公主求亲,皇帝刻意难为猎手,让他先要去完成许多条件。但是猎手全都一一完成。皇帝没有办法,索性让人去暗害这个猎手……”
身畔响起细微鼾声,我定睛一瞧,朱棣竟已睡着了。
莲花在池中开得正艳,莲叶稠叠白紫交加。
倚在御花园的八角亭内,朱棣远远眺望着莲花,带着分心不在焉的神情。丞相正站在身后,低声念叨着北方的灾情。
我捧着碗清火润肺的糖水,迈上台阶,先小心咳了咳,提醒朱棣:“万岁,天气日渐干燥,喝些糖水可以沁心养神。”
朱棣收回目光,嗯嗯称是,把碗接过去,用手一摆,打断了丞相永无休止的唠叨。
丞相不知为何,怨恨地瞪我一眼,又言:“还有一桩要紧的事……”
朱棣蹙眉,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明天上朝再说不迟!”
丞相双耳高悬置若罔闻,又说:“大理寺卿日前被刺,此事不加详察,恐朝内顿生非议。”
朱棣眼角一挑,“顿生什么非议!还不是你们……”硬生生把话又吞了下去,只挥了挥手说,“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我同情地注视丞相的背影,那老头却忽然又回头瞪我一眼,还用力甩了一下袍袖,扮足不屑清高。
这边朱棣喝完了糖水,一边用手帕擦嘴一边说:“每每假借他人名义说话。一旦不同意朕的看法,就总说会有什么非议,其实还不是他们这帮人在非议!”
我点头称是,远远忽看到台阶那边又走来一人,正在奇怪,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大臣,却猛地发觉原来竟是景弘。
我吓了一跳,他受伤未久,眼下还惨白着这一张面皮,不好好在家歇着,又跑宫里来干什么?
景弘隶属东厂,有事可不经通报,直接向皇帝报告。
朱棣见他,自然与见丞相不同,一向和颜悦色。此番不知为何,看到景弘,手中的小碗一颤,亏我接得及时,险些摔落下去。
“景弘,怎样?查出结果了没有?”亭中再无旁人,朱棣毫不避讳,张口就问。
我好奇地瞪视景弘,后者假装看不到我,只对着朱棣报告说:“隐约听到一些消息。说是在起火之前,有人看到一个和尚……”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朱棣失声叫道,一屁股坐了下去,又挥了挥手,“你们都先走,让朕一个人静静……”
我莫名其妙,只好被景弘扯着衣角,暂时避开。
到了花园一隅,我忙着追问:“皇上究竟让你在查什么?”
景弘说:“此事关系重大,知道没什么好处。”
我一脚踩住他的布靴,竖起眼睛,发狠道:“你不说我就去问郡主!”
景弘吓了一跳,连忙阻止:“不成,这事如今是万岁的心病。纵然是你,随便乱说,他也饶不得。”
“哼,原来你还懂得关心我。”我沾沾自喜。
景弘蹙眉,“胡言乱语。”停了停,又把我扯过去,“你这人从小就这样,不让你知道肯定自己要去胡搅蛮缠。我告诉你吧。兵破南京时,不是都说建文帝自焚死了吗?”
“嗯,哪!”
“皇上心里觉得这事另有蹊跷,所以让我和胡大人暗中查访。”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有关建文帝的生死确实是历史疑案,只怪当初从火堆里扒出的烧烤人肉,委实焦黑到男女莫辨。是不是朱允文别说朱棣认不出来,换成他亲娘来认也认不出来。
“他是生是死又如何。反正如今天下也是皇上的了。”我皱眉,不能理解这种领导人的心理。
当下摇摇头,又问:“你的伤好了吗?”
景弘笑笑,只说:“不碍事。”
“你在东厂做事,外面一定仇家甚广。”我提醒说,“以后走夜路,自己要当心,一眼照应不到,你就定要出事。”
“嗯,我知道了。”他点点头,说时间差不多了,朱棣也快冷静完了,他得再去报告详情。
我估计他们密谈完毕,朱棣得去御书房,因此先走一步,提前去打扫布置。
走到那边,却看到丞相和大理三司都在这里候着。
何算他们转了战场,又跑这来堵朱棣了。
我摇摇头,我就不懂了,“每天什么事不能在朝上说啊,一个个的,非得等着私下来单独和皇上面谈……”
“你说什么?”
大理寺卿的耳朵真是好使,我如此小声说话他也能听到,还在那边捶胸顿脚,说什么近侍弄权国之将亡!
听得我大皱其眉,还是丞相较为上道,一边瞪我一边却拉着大理寺卿往一边闪躲,还说着:“别让督察院的人又寻了话柄,在宫里需慎言、慎言!”
大理寺与刑部、督察院一向为司法三司。有如我们的法院、中级法院,以及高院!彼此管的是一档事,自然有些日常龃龉。
我懒得管这些闲事,正要迈步,却听到他们在身后小声谈论——
“前大理寺卿的遇刺,一定与督察院那帮人有关……”
“嘘,这事别再和皇上提了,我怎么听说是东厂……”
我脚步微顿,但还是迈了过去,关门,拿了拂尘,掸掸书房里早晚擦三遍,压根不会存在的灰尘。
东厂直属朱棣管辖,而现在被派往那边管事的,是他最信赖的景弘……
我慢条斯理地拧拧抹布。
前大理寺卿日前遇害,而这位大人更早前是负责审察前朝臣子旧案的……
我摊开抹布铺上光滑的桌面。
景弘日前受伤那天,与这位大人遇刺的时辰异常吻合……
手指碰倒了羊脂玉瓶,“哐当”一声,砸上了脚面,觉不出痛,只觉得清醒。诸多线索在眼前融会贯通一线即触全盘皆明。
大理寺的那位,因为查案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内情,东厂打听到线索再杀人灭口……
我低下头,有点意兴阑珊。
朱棣要怎么挖地三尺找前朝皇帝……与我无干。只是,心情莫名低落,我想着那个和东厂联系在一处的景弘。
我总是担心着他,见他受伤,别无他想,直觉就认定,是别人要来伤害他。我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是我的景弘,要去伤害别的什么人。
心里像有个小动物在不断折腾。
让人肠中如置冰炭,起坐不能平。
我想起前太子意外身死之前……景弘曾经受命离开凤阳。那次时间也很巧合,他回来了,太子也死了……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落去。
我有点不敢相信景弘一直都在替朱棣杀人。我也不敢相信,以前找人教景弘习武时,朱棣就抱有这样的意图目的。
他要有一个最最信赖的人,做他出鞘的匕首,而又绝对不会转而把刀锋对准他。这样的人虽然何其难得,但我还是不愿相信,他会让自幼在他身侧长大的景弘去做这样一个暗杀者。
“发什么呆呢?”
门被骤然推开,绣满金龙图腾的鞋子无声地迈步落地,我呆呆望去,手指被朱棣握了过去,“你怎么流血了?”
“奴、奴才笨拙……摔了万岁的花瓶。”
“(笑)不碍事。一个瓶子罢了,有什么要紧?瞧你吓得,脸都白了。”
“奴、奴才一向如此胆小……”
“(笑)连个烟花也不敢放。”
“对、对呢。”
“但是,却敢去乱军里背朕出来啊。”
这样感慨般地说了一句,他忽然低头抬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指含入口中,然后抬眸目光相撞,“还疼吗?”
“呵呵。”到这地步,我也只能干笑了,嘴上说,“不碍事、不碍事。”
朱棣又笑,“不碍事就好。”
我飞快地抽回我的手指头,心慌意乱地躲避着朱棣的目光,总觉得有哪里变得很怪异,心想你笑什么笑啊。抬头一瞄,门外一只眼睛正也慌乱地撤离。或许是丞相,或许是新大理寺卿?我辨识不明,只觉朱棣异常、景弘异常,一切都很异常。
从那天开始,我有意无意避着朱棣,也不再出宫去看景弘。偶尔在宫里避无可避走了对脸,只装作看不到的样子低头闪过。但是还能感觉景弘在身后看我,如芒刺背的感觉令人如此不快。
朱棣不知为了什么事,经常召景弘进宫来商谈。
两个人围着御书房那个大船,一讲能讲上半日。再加上胡巡察从外面回宫后,三人更是聚头商议能至通宵达旦。
这日上朝,终于谜底揭晓。
朱棣装腔作势,只说要显示天朝威严,派出大使,耀兵异域,以示我国富强!当下命王景弘担任此职,统领军队通使西洋!
——以上,不过讲得好听的对外之辞。
实际上,昨晚御书房我听得清楚,他分明是怀疑建文帝已逃亡海外,让胡巡察在国内遍寻不说,如今还要派景弘到国外去踪其迹!
朱棣这人从小多疑,但能执拗到这种地步,简直可属变态!我正站在朱棣身后老实本分地想着。
忽然!
站在左侧那个丞相,转动着眼珠子站出来了。
说久闻王景弘身手不凡,是一把好手。但与外国人交易,这等细巧之事,非一介武夫所能为。最好命人从旁辅助。
朱棣就问那柳大人觉得派谁辅助比较好呢。
我的心一直跳一直跳,跳到这时辰终于不想再有违天命了!与其让丞相派个细作日日夜夜监视景弘,不如……
我的腿一哆嗦就径直在朱棣的龙椅后跪了下来,脑袋碰当磕上地面。
“如万岁不弃,郑和愿往!”
没错。我、受、够、了!
郑和下西洋好处1、0版——
(1):离开越来越闷的紫禁城!
(2):离开越发复杂的朝廷局势!
(3):离开越发不正常的大明皇帝!
(4):顺便完成一下我的历史课题!
……
大壮说:“义父,三保为什么成日里捧张白纸往上写一二三四五,此外还边走边念?”
景弘说:“他奉皇命与我一同为下西洋之事,进行先期筹备,提前陷入过分紧张。”
我权当听不见,只管照样一二三四地念,这叫心理疗法、心理安慰!说出来这群古代人也不懂。
当你必须去做一件你不得不去做的事时,你就得挑出干这件事的好处,然后大声朗诵反复进行自我催眠,到最后的结果就是……
我轻盈地奔向窗口,像一只小鹿一样推开窗扇,张开双臂,踮起脚尖,“我爱大海、我爱坐船、我爱出国、我爱当大使!让爱成为心的橄榄枝,传播到遥远的海的彼岸吧!”
大壮:“……三保他……”
景弘冷冷瞥视,结论道:“——受刺激了。”
有泪往心里流的俺:“一帮没良心的,不知道我晕船吗?”
景弘劈手夺过我手中的白纸,“离能正式下海还早得很,眼下连船还没有建出来呢。你和祯儿可以慢慢去学游水,不急。”
“嗯、嗯?”造船?
景弘行至窗边,看不出表情地回头看我,口气淡然:“嗯,明日出发,先去苏州造船。”
我眼前一亮,“苏州?皓云?”
景弘脸色难看道:“这是什么联想方式?”
我不去理他,只顾挥笔蘸墨,立时增添书写郑和下西洋好处2、0版!
正文 第八章 备航
人世间的事,没有小事,就没有大事。没有琐事,就没有要事。没有前戏就没有高潮,没有讨价还价也就没有哄抬物价。
一切都是供需关系。
步下软轿,我望向身边的那个人,他也正好似不经意地回头望我。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问没事吧……接应的官员却先一步抢上来行礼说:“两位大人一路远来江南真是辛苦了。身体可还安适?下官在软红楼备了酒菜给大人们接风洗尘!”
一路远行,赶着行程,轿子密不透风,我身畔有杀人凶手,头晕眼花兼有心理压力。你说安不安适?但也只得但笑不语。
此次造船出海,是轰动朝野间的大事。地方官员自然不敢怠慢,酒席丰盛美味珍馐海陆毕陈。碍于我与景弘的身份,倒是省去了招来莺莺燕燕的麻烦。席间各府官员满面堆笑谨言慎行,生怕说错一句,就经我们的口传入皇帝耳中。
也许是路上太累的缘故,我脸色甚差,心情也倦怠不堪。
谢绝了巡府大人提出去他府上居住的邀请,回驿馆的路上,我不说话景弘便也不说话。默默地走在江南风软闲云的四月天里,路边淡月微黄草香幽微。
裹紧了肩上的丝绸薄斗篷,脚步停顿,我问:“……路上花了不少时间,伤口无碍了吧。”
他自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只是低头说了声:“嗯。”
我忍不住略微讽刺:“像这样的事,恐怕不止一次。只是郑和愚钝,在大人身边多年,竟然未能有所察觉,全被蒙在鼓里。大人真是高明。”
一想到是我单方面拿他当作至亲至信的人,就不禁恼羞成怒。
“……”
“为什么不说话?”
他眼梢微翘,只道:“你咄咄逼人。”
是啊。我嘿嘿而笑,不仅咄咄逼人恐怕我更是自作多情哩。一厢情愿地替他操心,把他当作不通人情世故的笨蛋。其实人家是大明皇帝心腹,要不是上次正巧被我撞到,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何年。
“三保……”他欲言又止,“其实……”
“叫我郑和。或者郑大人。”我心烦意乱,自然语气僵直,“此次办差,我是正使!你是副使!”
他蹙眉苦笑,“好,郑大人……”
“要说什么?”我黑着脸调转过头,背着双手等待解释。
“其实也没什么。”他神色矜持蓦然往后退了一步,歪头看月亮道,“属下没什么想与郑大人说。”
我没好气地瞪眼摊手,“那么你便憋着吧!”
没关系,在与人僵持这方面,我有无穷无尽的耐性,你我有无穷无尽的时间。于是我转身向前,不再理会身后的迟钝者。
苏州四月,水暖花开。
紫白锦簇的花团密密相缠的枝桠压覆过被朝阳轻染一层澄金的矮墙。我换了身紫绸便装,站在黑底金字题书梅园二字的宅邸之外那块方形青石板上,伸颈翘首向内张望。
昨日席间已向知府打听,梅家是江南名商,触手深广。街道上一半的店铺皆是挂着梅家名号。我按皓云留下的地址一路寻觅,路上偶尔走错,稍一打听,路人皆识。故而也没有花费多少力气。
这处别院想来并非梅氏本宅,但也远远超过一般正常人家的使用面积。站在墙外向内张望,只见海棠铺绣梨花飘雪。有喜鹊站在藤萝缠绕的枝上歪头鸣叫。看不出是商家别院,倒是很有点金屋藏娇的女儿家风味。
执起门上的金环,在黑木板上敲了敲。
扣了几次,总不见人来应门。
心里觉得奇怪,难得抽出半日空闲,莫非皓云不在?重重咳了咳,又大力拍了拍门,猛地惊飞了正低头啄花藤的鸟儿,它振翅一飞,花藤间却传出受了惊吓的哎呦一响。
我一惊,自己推开了院门。原来花枝紧密的藤中系了个秋千,被花枝覆盖从外面无从窥见。有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想来是被鸟迎面扑来惊吓到,从秋千上滑落了下去。好在秋千本就系得低,坐在上面还要曲着腿。应该不会摔到怎样,少女苦着脸揉着脚踝,红扑扑的苹果脸上睫毛浓密的大眼睛正毫不掩饰敌意地向我瞪来。
“都是你啦!干什么!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偷窥!害我摔跤……看起来就不像好人!小心我叫皓云哥去报官治你!”
我笑道:“是十娘吧。”
心说,皓云果然二十六孝。这妹妹如此泼辣似不肯吃亏的灵活小貂,他却和我说成是温柔娴雅的无害小兔。虽然都叫十娘,看来梅十娘和杜十娘是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我径自伸手扶她,“我是你哥的朋友。”
十娘不信,兀自瞪眼,“你们这些人啊。无孔不入。七个有六个都说是我哥的朋友。”当下拍掉我的手,自己站起来又叉腰道,“皓云哥不是早就说过了,生意场上的事不要到这里来找他。你连这个规矩都不懂,我看你是没戏可唱了!”
暖和日光下,少女小扇般的睫毛前端扑闪着一层有如金镀的光影。红暖的脸颊上尽是饱受疼爱因而骄人的宠儿神情。我并不觉得讨厌,只是单纯有点艳羡。只有在古代,还要生在梅家这种大富之宅,又要有人肯真心庇护,才能生出如此绽放着无忧笑颜的自得小花吧。
撩开衣襟,掏出玉佩,我说:“你看,这个你总是认识的吧。”
十娘脸色大变,立刻跳了过来,反而吓我一跳,“从哪里得来的啊!你果然是贼,竟然偷走我哥的吉祥玉佩!”
“不是啦。”没料到她伸手抢夺,当下狼狈闪避,“是皓云送我的,送我的啦!”
“你胡说!”十娘瞪圆双目,急急从自己腰带上也翻出一块,“这是我们出生时,娘送给我们自幼佩戴的!娘说哥哥将来有了媳妇儿,让他拿去当定亲之物的!才不可能胡乱送人哩!”
我一怔,未料到原来这玉佩还有此等内含,这下倒有些烫手,下次找到机会,还给皓云就是。
“十娘在胡闹什么?”
那边梨花把一丛枝桠压低,柔和低沉的音色随着纤长的手指拨开花枝顺风传来。洁白的梨花纷落,一身白衣的贵公子也如沐花香地行来。我举目望去,他先是一怔,随后扬唇一笑,有若梨花纷启。
“三保!”
我哈哈笑道:“不对!当今万岁不喜欢我这个俗号,梅公子还是叫我郑和吧!”
“那我宁愿叫你傥来!”
我眨眨单眼,一甩额发,故作潇洒,“傥来之物,否得否失,有何可喜?”
他向我莞尔,也眨眨眼睛,“傥来之客,却是惊喜之最!”
梅十娘傻了眼,看看皓云,又看看我,终于放开了还拉扯着我的手,小声说:“什么啊,原来真是哥哥的朋友啊。”
皓云笑道:“这就是我提起过的在京内结识的那位贵人。”
“什么?”十娘把脸皱成包子团,指着我叫,“你是宦官啊!”
“十娘!”皓云黑了面孔斥责。
我忙拦着,“本来就是实话。不碍事、不碍事!”小丫头说话直言快语,很有我郑椿萱在现代时的那股作风嘛。可惜我如今当奴才多年,习惯了谄媚讨好,近来总怀疑自己还得了可悲的颈椎弯曲。
“你怎么来苏州了?对了,我听说报恩寺修好了,还想去那边探望你。”皓云神采飞扬,拉着我往屋内走去,“皇上又派了差事给你?难不成是暗行御使?”
我苦笑道:“咱们万岁虽然喜欢满天下地撒这暗行御使四方巡察。但他们可都没有我如今这样声势浩大!”
皓云沉吟:“又是为难之事?”
“皇上命我来此造船出使海外。”我摊手,“这下可以顺势来看看梅公子的大船了。”
皓云眸光一亮,“这是好事啊。”表情也罩了层欣喜,一向偏近儒雅温柔的脸部升起一层孩童遇到喜好之物的天真稚气,“行船出海一向是我的志向。此番定要带我同去!”
“哎?带你?”
“你会看罗盘吗?”皓云突然袭击。
我摇头,“不会。”
“是否精通水性?”
再摇头,“不懂。”
“对船有无知识?”
我叹气,“全无!”
“那你雇我做帮手不是正好?”
“梅皓云……你眼中烁动奸商二字耶。”
“哈哈,你才知道!”
“不过这次可不是我独个出行。”我拖个长音,又想起那个一想到就头痛的人。
皓云变了个口气,“原来王大人也来了……”
“是啊。”我以苦瓜脸作答,“出使各国,带些丝绸瓷器不就行了吗?可皇上让我们带上三万兵马……”“三万!”皓云抽冷气。
梅十娘跟上来插嘴:“哪有那么大的船啊。”
“所以。”我点点头,“此番也不知是出使还是打仗还是找……”及时煞车,险些把朱棣的真正目的给说出来。
“找什么?”十娘眨动着天真的大眼追问。
我咳了咳,正色道:“——找异国珍宝。”
造船一事业有专司。
工人送来图纸,注明船修四十丈广十八丈。我对工业一无所知,又生怕被人蒙骗,上了船才发现哪处漏水哪处缺帆可就“泰坦尼克”了。
匆匆卷了图纸,又拿去请皓云参看。
皓云说:“既然此次出航是为了耀我中华国威,索性建造得奢丽一点好了。”拿了笔又在船头引出一截,雕刻上巨大吼龙头。
“如此一来,就需要十八丈者六二了。”我说,“多出的银两去哪弄儿?”又说,“看不出皓云你是喜爱华丽之人啊。”
皓云笑笑,说:“三保有所不知,我们在福建设有商铺,常常需要行船往来。当地沿海时有倭寇祸乱,所以此番皇上能想到派船出海,我心里是很高兴的。让海上列国也知道我们中华富强,也就不敢随意进犯了。皇上能有如此体恤之心,让江南众商家拿出些银两来,也是理所当然。”
我不敢多言,生怕破坏皓云这纯洁美好的想象。只说:“上次的事,已经让你破费。此番再怎样也……”
皓云笑笑说:“就算我有心帮你,家父也不一定同意。不过此次行船去诸国,说不定能打开商贸往来。以此为饵前去劝说,当地商贾也自然会有共襄盛举之心。”
“唔。只管把苏州特产装满,去海外足实捞他一票。”我揣起衣袖,很有大干一场的想法。让朱棣和景弘去找生死不明的前代皇帝吧……我和皓云只管专心做买卖,也好赚些养老费。大明朝没有工资薪金养老保险,我自己再不知道头脑灵活,就真要生死无人过问了。
当下和皓云一起去拜访了梅家大家长,老爷子年龄不小了,倒是精神矍铄,言谈间也看得出很看重皓云。只是旁边椅子上坐了两个中年人,对皓云提出的言词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老九,你只管整日动着脑筋,拿梅家的东西往外面折腾。都不知道外面如今怎样说你。”装模作样地吹吹了茶,有双翻白眼的男子慢条斯理地数落教条。
“人家都说,你在福建和倭寇做了买卖……”另一个男子一唱一和地应答起来。
皓云脾气很好地笑笑,并不激烈驳斥,只淡淡说:“绝无此事。”又看向我解释,“国人分不清他们的长相,把外人一律算作是倭寇,因此有了些误会……”说着想起什么,“说我是个只知道赚钱的奸商呢。”
我一拍大腿,“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年进京道上,被绿林好汉堵截,“不过你那个红颜知己又是怎么回事?”
堂上的梅老爷大声咳了咳,又压着脸色移回话题说:“造船一事,老夫也略有耳闻。之前各府官员也刻意召集了商会的首领们商议,只是朝廷如今一年三五次向商家伸手……”
我斜眼偷窥,见老太爷脸色沉得和酱菜一个色系。
皓云抢道:“此事难于推脱不如带头抢做,咱们梅家也一定能从中有所收获。皓云不会做让梅家赔本的生意,父亲大人可以放心。”
“唉,我知道你心思细广,但你的计划总是太过长久……”老太爷对小儿子很是疼爱,和颜悦色道,“对于商人来说,两三年见不到红利的买卖,是难以说服他们的。”
“此事皓云自有分寸,只是希望父亲能亲自出面带头引见。”
两个男子有所不服,想要说话,皓云精巧地拉我起身,率先告辞。出了梅府正厅,皓云向我致歉:“大哥和三哥一向对我颇有微词,态度上有失礼之处,看皓云的面子上不与他们计较吧。”
我心里一时间闪过《大宅门》、《金枝玉孽》等妻妾争锋家族内斗的戏码,却又听皓云颇为苦恼地沉吟:“他们的做法往往过于保守,总是想着如何继承保持梅家祖产就好。”
“原来只是商业手法的摩擦啊。”我太过意外,一时间脱口而出。
“你以为呢。”皓云背过手笑吟吟转头看我,左唇一挑漾起唇角小小的晕涡。
“呃……”我摸摸鼻子,“梅九公子何时也学会促狭别人了?”
“哪有这种事?”他笑得爽朗,“其实梅家大宅,我自幼就不怎么喜欢进去。这次要不是因为三保,我也不想来。江南也好,京城也好,总是觉得格外憋屈。就只是单纯论私心,我早想能建一座大船出海看看了。这次,是我要搭你的顺风船呢。”
我说:“皓云你的想法过于先进,接受度又广。生在这个时代有点委屈。要是到了我的老家,一定能进世界五百强。”
“你的老家?”皓云好奇,“那是哪里。”
“来了,来了。”我害怕道,“好奇宝宝再现江湖!你这个人的问题是断不能答的。”
皓云不服气道:“与别人说话我才不嗦。只是三保说的话往往稀奇,才害人想要追问下去。”
我奇道:“我与景弘自幼一块长大,日日和他唠叨,我说十句他往往不答一句,他怎么觉不出我的稀奇?”
皓云皱眉,“想是他一直跟你在一起,早就习以为常的缘故吧。”
“哦,这样啊。”我闷闷地应了一声,“看来我们也还是少见面少说话为妙。一旦说得多了,新鲜感消失,我又少了一个朋友。”
“怎么会?”皓云失笑,“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不都是你吗?我可没有在心里预先设定所谓三保的风格啊。”
我心中一动,脚步一顿,调回头去。
“你只管自由自在做你自己。”皓云看着我笑,额前一缕卷卷的头发长长地斜垂过肩,眉目温柔地向我保证,“皓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就只怕如今三保变成了郑大人……会不想认我这朋友呦。”说着含笑眨眨单眼,以示最后一句不过是个玩笑。
我的心情蓦然轻松,跟着他一并笑了起来。觉得能认识梅皓云真的很好。倒不是因为他神通广大总能帮到我,而是身在这个飘零异代,能有一个不必当心可以对他随口胡言乱语的对象,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尽管,我原本希望这个人是另一个的……
怅然地抬头,看了眼那片亘古不变云淡天高的蓝,略略走神的工夫,脚下一绊,喀嚓一声,反应过来时已经倒在了地上手捂住了脚。
钻心的疼痛让我瞬间说不出话,看来是扎扎实实地崴了脚。
“走路哪有抬头走的?”皓云失笑,忙蹲下身来。
“没、没事啦。”我用手捂住不让他碰。
“让我看一下,不要伤到骨头。”他让我坐在地上,把我的整条小腿架在他膝上,脱下鞋袜,看了看红肿的裸骨,又伸手揉按了几下。
“骨头没事。只是这几天你要注意了。如果再伤到,小心变成习惯性的就糟糕了。”
“虽然想说你还真是十项全能呢。但是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倒嘛。”我不高兴地嘟起嘴,在皓云的搀扶下站起身。正要俯身提好鞋子,却见这个白衣白扇仿佛不染纤尘的美青年,一手拿了我的鞋,正抬头要我伸脚呢。
“……”
突然变得有些发不出声音。虽然早就知道皓云长得帅气,但是这样近距离地观望,那双黑得像画在白绢上慢慢扬起的眉睫、犹如笼在夕照中的远山般薄红微漾的上唇,大而明亮有点内双的眼睛,微扬的下巴瘦削的脸庞以及总是挂在左颊的那一缕好像刻意垂下的绵绵卷卷的头发。
“怎么了?”他催促我,“来啊,快穿上鞋子。小心受凉。”
“没什么啦……”我嗫嚅着说,“皓云长得真是好看。我也有点想要长成这种脸呢。”
皓云闻言意外又羞涩地低下头,“在说什么啊?容貌这种东西都是天生的。再说……”
“再说什么?”我自己提好鞋跟,回头问他。
皓云正怔怔地瞧着我,猛地和我四目相对,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只说:“没什么。今天晚了……先去吃饭吧。改日再带你去拜见江南商贾。”说着,又恢复如常,抬头看着我笑了。
一个微笑,让我这永恒的异乡人,温暖了起来。
“不是喜欢吃甜的吗?我带你去吃苏杭名菜菊花鱼。”
以前无意间说过的话,他也一直记着,被关心的感觉真是不错。
“一旦出了海,也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事,现在就多吃一点,养胖一点,把身体、心情都调适到最佳状态!”
还这样鼓励着我,像个亲人似的记挂着我。
“皓云你人真好。”我红着脸,总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
“这样啊?只是请你吃饭,就是好人的话,那么我不是太赚便宜了吗?”皓云故意捂住心口,做出刺痛的样子,“如此一来,不好好带你去游历一下江南山水,倒真是过意不去了呢。”
我也微笑了起来。
和皓云在一起,真的很轻松。我喜欢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他全都能够了解。就连聊天说地扯北谈西,也不必有任何避及。
因为皓云是一个绝对不会死缠烂打寻根究底的人。虽然他表现得很有好奇心,但对于别人的私事他从来不会过问。
比如初次见面时,我为什么穿女装,为什么骗他说自己叫傥来。像这样的事,他在再次相遇之后,一次也未曾提及,好像只要有结果就够了。这样的他,让我莫名其妙地总是心怀歉意。
回来的路上,拒绝了皓云送我的提议。只是这样一段短短的路,这些天日日往返于梅家别院与江南驿馆的我早已熟悉。
我说:“我又不是王总兵大人,不会出门就迷路。”
皓云说:“你们交情真好,喂喂,我有点会羡慕呢。”
我说:“你真是奇怪,我和那个人哪有什么交情?”
他笑笑不说话,并不勉强,却一直站在原地目送我。因为天色已晚,便把自己的灯笼拿给我提着,又提醒我说江南天暖却也有半夜春寒,要我小心记得盖好棉被。
往前走了一段路,我回了下头,依稀看到皓云仍站在原地,一身白衣远远看去被夜色消融了一半显得有几分茕茕孑立。
驿馆沿途长满叫不出名字的树,开着不知名的红色花朵。一阵风吹来,扬扬洒洒落了半地的红。我有点着迷地看着,不自觉裹紧了斗篷。
前方,有一点红特别固执地亮着。
我揉了揉眼,发觉那是某人提的一盏灯笼。
这盏灯也浸在夜色的黑暗之中,但是却没有适才皓云的那种温柔暖黄的光泽,而是透着一股令我想要停下脚步的孤苦萧煞。
“你回来啦。”
灯笼,往高处抬去,照亮了提灯人的脸。
同样是瘦瘦的脸部线条,却显得过分严肃。少时偏近茶色的头发兴许是修寺时饱经日晒的缘故变得隐隐偏向发红。总是前浓后淡好似愁眉的一双眉,瞪大时会显得异样孩子气的眼瞳,此刻正毫无感情地保持细长狐狸眼的本来面目,毫无波澜地笔直注视着我。
“哦……”口唇发涩,咙头翻滚,我只能如此笨拙地回应着,“你在等我?”然后像这样多余地问着。
“你怎么出去了那么久?”他轻轻回避,以问代答。却等不及答案又径自讽笑着抢说,“梅公子的面子真是大呢。”
我默默地跟上去,用手抓紧丝绸斗篷的边沿。觉得夜晚的风果然很大。
景弘绷着脸,固执地只看前面,表情桀骜,想说什么,却又终于忍耐着不说。
“……那是什么花呢?”我打破了沉默,抬头看着又一阵随风洒下的纷纷落落。
“我怎么会懂花花草草的事?”景弘别转过头,背对着我,负气道,“我又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梅公子。”
“……是呢。”我的口气也一点点僵硬起来,“皓云温柔又善良,重点是像个男人很坦荡。”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口不择言时,无心的一句,也许伤害到了景弘。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身侧的背影变得越发僵直。
短短的一段路,我的手心和脑门却在发汗不止。
终于到了房间门口,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便要走。
“景弘!”我冲动地叫住他,“那个……”却又后悔了,不知道对着这个脚步微顿的身影,到底要说什么才好。
“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我笨笨地扯着借口,“我们好久没有玩过翻绳了呢。”
“……太晚了。”
景弘背对着我,一缕缕的长发也如半路上看到的、被风吹得纷纷落落的花在眼前洋洋洒洒。
“……还是睡吧。”
我懊恼地看着他的背影,只是流畅地交谈这样简单的事,现在好像变得没法做到了。
在我和景弘之间,不知道是谁出了问题。
我呆呆地推门,坐在窗边,用手捧住了双腮,变得不愿意再去思索。任由露出手腕之外的那一小截花绳,在顺窗而入的风里翻动着。
西湖山明水净,画舫如歌。
皓云眉目明净,手搭在船舷,遥望一片晨雾中的渺渺烟水。身后一方碧色竹帘,抱着琵琶的歌女坐在竹帘之后,素手轻拨。
今日梅府九公子做东,替我这个朝廷派出的郑大人,接洽江南众商贾。一番寒暄过后,财大气粗自然也就心高气傲的几位大商人,也就悠然自得地听着歌女清盘玉珠的小曲。
我与皓云在这一边相对苦笑,索性走出来观赏湖面雾霭烟波。
“今日不巧,无风无雨,却下起了这一片雾。”皓云有些抱歉,“是看不到远方的山翠之色了。”
“早就听说西湖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我们雾里看它,也别有一番情趣。”
他笑:“三保擅长苦中作乐。”
我说:“一向如此,不得不如此。”
他看我一眼,又收回目光,只望向湖面烟水,“皓云自己有身世之苦,所以也一向不喜欢向人打听。只是因为这样,有时会被说是冷漠……”
我打断他:“我明白的。”
“如果三保心里有什么苦处,只要是想说的时候,请向我说。”他转头,明亮的眼眸认真地看着我。
言辞虽然简单朴拙,但是我听懂了皓云想要传达的含义。
两个人用手扶着船舷,一时无语,只是静静地享受这片刻宁谧。
西湖、断桥、苏堤、虎跑泉、贞娘墓……忙忙碌碌的学生时代,总想着有朝一日能来此游历,一定每个景点都去拍照留念一番。如此我身在古迹贵方,却不知为何失去了观赏游玩的兴趣。
也许人总是习惯做一个不必负责任的过客,一旦亲涉其中,自身成为风景一隅,也就索然无趣。
皓云忽然指着波中问我:“湖中能有几尾鱼?”
我愕然笑了,“天上有几片云影,水中有几尾游鱼。”
皓云也笑,说:“你答得太过诗意。”
“那么,依皓云所见呢?”我扬眉。
“西湖水草丰沛,四方游鱼聚集。好比江南商众。只是游人如织来往穿梭对这湖中鱼儿来说却是难测福祸。或可安心待此,或可另觅生机。五年十年是看不出不同结局的……”
我若有领悟,回首看向不知何时静下来的内舱,“再多的天和地利,也总有被耗光的一日。不思进取,便好比竭泽而渔。”
皓云向我微微一笑,仿若清风扑面。而身后帘栊一挑,有人走了出来,拍掌道:“好一个竭泽而渔。郑大人是在讽刺我们赖以天成养老在此的江南众商吗?”
我扮作吃惊状,“怎敢、怎敢。各人如何打算,皆属人权问题。在下虽背负皇命,也不敢强人所难。诸位适才都说江南人和地利,在此行商已心足意满。我也只能另觅愿随水游舟,有胆有识,并非池中之物的那尾金鳞了!”
“哈哈,如此说来,我贺子兰倒不能让小九公子专美于前了!此次出海,算上我这一份。赚了一起赚!赔了一并赔!”
此人乃是江南行会行首,他这样潇洒一笑,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架势。那里面适才端坐的几位也跟着出来了。
“本以为郑大人不谙商道,适才有意为难,还请切勿见怪!”
“有梅小九的保证,早就知道错不了。”
“希望大人也能带上我孟家的货物,我们家的织锦虽然进不了京,入不得皇上的眼,骗骗外国土番总还是可以的吧。哈哈哈。”
一番笑笑闹闹中,乾坤竟已扭转。
我望向皓云,悄悄用手挡在唇边,“你在考验我吗?”
他眼波一转,“皓云也是个商人啊。”
我斥责道:“没有义气的奸商!”
“哈。”他知我是玩笑,全不在意道,“无奸不商!”
“若我通不过考验又如何?”这群人不能被我说服,你便也不肯帮我了吗?
“皓云知道你一定可以。”
傲然望向我的目光充满对我的欣赏与赞意,倒弄得我讪然无语。被喜欢被称赞被引为知己,谁能逃离这种真挚的诱惑?
就算有点严苛,或者正因为有点严苛。才恍然觉得能被梅皓云引为知己,能被他如此信赖,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吧。
航线初定,由苏家刘家河泛海至福建,再自福建五虎门扬帆入海。作为江南商会的委托人,皓云亲自参与了巨船的修建,也带上了所费不赀的商货。我与皓云忙着采办登记的日子里,景弘却与五六个带兵统领每日开会密议。
我讽刺他说:“装也请装出点样子,好歹对出航办货这些事偶尔上上心。”
他只管道:“此番通使西洋你是正使。我只管带兵协助,一切都是决定好了的事,你我各司其职,何必公私不分?”
我也想要好言好语,奈何只要开口,必然演化为针锋相对的场合。无可奈何,只好离他远点,避免火星四溅殃累无辜。
皓云与我日日相处,看出端倪,只说:“似乎与王大人意见不合?”
“何止意见。”我冷笑,“如今我处处不合他眼缘。”
“这样啊……”皓云缄默,又说,“准备物资的时候,和王大人也有过交谈。我倒是觉得他蛮关心你的。察看你的物品备单时分外仔细。”
我表面微笑,“他是怕我带了多过其他人分额的东西罢了。”心里,却不免有些异样。
我总是无时无刻地介意着景弘,不管他理我的时候也好,像现在这样彼此冷战也好。斜靠着停靠岸边的船的船弦,远远眺望指挥兵士搬运物资的那个长发飞舞的青年。
太阳白哗哗地照耀着,刺得人睁不开眼。
远远地望着,我看不清景弘的脸。
应该是错觉吧……人群里,那人怔了一下,也抬眼向我所在的方位看来。我的心咚咚跳着,尽管有些不明所以。就像我忙乱地避开视线,也同样找不到一个可以令人释然的理由。
皓云说:“首航在即,王大人却瘦削了。小心不要生病才好。”
我赌气说:“那人无心无肺无感,能生什么病?”
皓云笑了,眼睛弯弯地眯成一线,说:“三保你对王大人过分苛责。”
我甩甩衣袖,“那个人的事我半点也不想听。”
没错。王景弘总是骗我,什么事也喜欢瞒着我。
我和他一起长大,却不是他的至信之人。
他总是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那样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我。我走远一点,他便流露出寂寞的眼神拴住我。我想要靠近,他却马上像会被烫到一样躲开我。这样不明不白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位置,我再也不想要了。
我已经努力过了,但是他总是拒绝我。
如此难懂的心,不想再一探究竟。
出发前的夜晚,他意外地来看我。
“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吗?”口吻淡漠温和,像个同事那样关怀着我。
“王总兵是怕郑和负责物资有误,耽误诸位军队同盟好友的饮食起居?”
他坐了下去,以手抚摸冰凉的石桌,看着眼前一丛无名花草,漠然道:“你说话,总是语含讥讽。”
我揶揄说:“或许是总兵大人的心有病吧。”
“……就快要出航了,海上不知会发生什么,我不想与你吵架。”
“放心好了。”我扯扯嘴皮,“你一定站在船头,我一定站在船尾。平时这么小一栋江南驿馆,你我都三日难见一面。更别说四十丈的巨船。”我加深冷笑,“景弘最拿手的,不就是躲我吗?”
他从肩膀到指尖,不见一丝变化。宛如石像已刀枪不入剑剞难穿。我对这个人彻底失望,不想再和他有所言谈。转身要走,擦肩而过,他却出我意料拉住我的指尖。
诧然望去,入目只见情急的孩子气的脸孔焦灼的无措的眼。又来了。我在心中默念,你又来了。我所求的也许不过是一句话语,可你偏偏连这样一句都不愿意对我说。你总是这样,到了不行的时候,就用被弃小狗的眼神可怜地看着我。每次你一这样我就会心软,所以我们才周而复始走到今天。
可是,真的够了。
就好像我们不是一起对着流星许过愿吗?
我们不是一起逃难一起度过兵荒马乱吗?
我们不是同眠而卧在雪中有过无忧的笑颜吗?
我们已经共度过的这许多岁月,都不能令你改变,我不再相信,以后还会出现任何转机。也许我们,就只能这样子……虽然承认这点,是那么寂寞的一件事。
一点一点我抽出我的手指,从那双因为练剑而带着薄茧的手掌心里。拿起放在一旁石桌上的灯笼,轻轻吹熄其内的烛火。
“夜太深,火苗太微弱。”半转过脸,借着披下一半的头发遮挡表情,我说,“与其摇摇曳曳,照亮不了什么,不如彻底吹熄,还能欣赏另一番月色。”我知道他听得懂,我不怕他听得懂。
迈出一步,却又住脚,我好像还是在等待他能说些什么。
但是背后那个固执的身影依然宛若石像,从手肘小臂到指尖没有动过分毫。最后,只是依照我们相处时的习惯,按照我曾经笑着教他的礼节说:“……明天见。”
“好。”有什么涩涩地流过眼角,心里难以言喻的繁杂心情却并没有因此减少分毫,我也只能笑着说,“明天见。景弘。”
只是被我叫了名字这样的小事,那个稳如泰山的身影却蓦然颤抖。
但是那样的表情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了。
正文 第九章 渡海
大海蔚蓝,天空澄清。
悠然站在船的甲板,一面做着扩胸运动的我,只想到了一句中文造诣很深的名言——
“——海鸥飞处彩云飞呀!”
“那是什么?”皓云深感兴趣地在我身后追问。
“不必讲解。”我说,“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从刘家河首航开始,一路还算顺遂。终于经由福建正式下海,眺望着蓝天白云,担任起历史性角色的我,也不免有点小小的心潮澎湃!
“货物怎么样?都安置好了吗?”
“昨天下海之前,我亲自检查了最后一批淡水的安置。”皓云微笑,“如今万事俱备,且有东风,咱们顺风行船,不必担忧。”
此番首航,我与皓云细细研究地图后,将目标定在了占城。该地民风淳朴、民生富庶。如能建立邦交,很适合与我朝海上通商。而且距离远近等都非常合适,属于既拿得出手唱得响亮又不至于好高骛远过分危险。要用句大白话让您能明白它的地理方位……那就是《西游记》唐三藏他们最后去的那块地儿附近了。
“三保可谙熟水性?”
我垂下眼皮,扫扫涌现深绿色宝石斑块的海平面,突然有如被人用一根头发划过后背的痒痒,打了个不寒而栗的哆嗦,颤抖着嘴角说了句早年哈日学会的日式口头禅:“……嘛嘛……”
“嘛嘛?”皓云蹙眉,“你也是你的家乡话?”
“呃……就是一般的意思啦。”摸摸鼻子,我怎么能当着厌恶倭寇的明朝人承认这是日本话,我怎么当着信赖我这朝廷大使的商会代表承认我压根是只不谙水性的笨旱鸭?
为了转移话题,我指着天边飞过的小鸟惊道:“你看,皓云,好漂亮的一只海鸥啊!”
“呃……三保,但是那个是海燕啊。”
“呵呵。不错!”我把手一拍,称赞道,“我是故意说错的!”接着大力摇一摇皓云的肩膀,“你合格了!”皓云:“……”
半夜,从摇摇晃晃的床上张开双眼。
我蹑手蹑脚以足尖行地,飘一般踏上主甲板,找到背风处,弯腰,一手握了杯水,一手握住防护栏,一切准备就绪。然后——
“——呕!”
翻江倒海搜肠刮胃头晕目眩所有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形容词,随着肠胃中不断翻搅的酸液一股脑涌上喉头奔向暗沉的海底。
我擦了擦嘴,脸色惨白地逞强道:“啊哈哈,真是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
“你够了吧。”
身后猛地响起平板阴沉又一副了解我至深的口吻,我心情恶劣地回眸挑眉,果然是王景弘身披重甲正站在我身后。
“又不是在战场上,你穿这个样子要给谁看,总兵大人?深夜不睡还在巡回真是好辛苦哇!”
“哪有郑大人辛苦呢。”他挖苦道,“明明不通水性又晕船晕得这么惨,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跑到没人的地方再大吐胆汁。”
我瞪眼,“你只有在和我吵嘴时才会伶牙俐齿是不是?”
他淡淡瞥视我嘴边残余的污渍,“你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见了阎王也永远铁嘴钢牙吧。”
我恼怒起来,心里觉得甚是委屈。索性闭紧了嘴角不发一言。
“把这个吃了。”
他突然抬手,夜色里发出淡紫磷光的肘部护甲随着投掷物品的动作,划出一条明丽的弧线,我下意识接在手中,见是一个精巧玲珑的小瓶,摇一摇,发出落雨般沙沙声响。
“草药吗?”我怔怔地问。
“是陈皮。”景弘眉眼不抬地淡淡回答,“觉得头晕,就抓一把在嘴里嚼嚼。”说完,也不回头转身要走。却又忽地想到什么一般,停下脚步,背对吩咐,“……船上不比陆地,要格外讲究上下进退,不然人心患散容易出事。不一视同仁,我也会很难管理。”
“这是什么意思?”我愕然。我做了什么让总兵大人觉得很难管理的事?
“你和梅皓云各有立场,就算是朋友,到了船上,说话也请注意分寸。”景弘讲得不疾不徐,“明天开始,不要再让我听到他叫你郑大人以外的名号。”
“否则呢?”我忍不住冷嗤。
他终于回头,长长的黑发顺着盔甲的沿边流丽坠下,漆丽的眉目夜色背景中异常妖异,却一字一句掷如寒冰地吐出:“——军法处置。”如同栖息着金属环的双眸闪耀着难以逼视的气势。穿着淡银盔甲披着长发的景弘像传说故事里的兰陵王那样,发出绮丽却又难以抵御近似杀气的微妙气场。
黛青的海面倒映着散发光晕的月亮。
留在甲板那里的我,听着景弘的佩剑与护甲碰撞发出的响动,一面握紧手中的药瓶。
翌日,照例与皓云先去检查货舱。
在堆着麻袋的仓库里,硬着头皮却不得不强调:“皓云啊。”
“嗯?”皓云正在羽毛笔上哈气,瞪大无邪的眼瞳向我望来。
我摸摸脸,忍着那股说不出的别扭,“就是……景弘说要整顿军纪,说什么立场一类莫名其妙的话……”
皓云小心观窥着我越发难看起来的脸色,忽地有所了悟地点头,“我知道了。以后在人前,我叫你郑大人。”
我松了口气。又觉得更加歉疚。
皓云如此善解人意温柔宽容,王景弘却异常狠毒小气别扭。我在内心腹诽不止,不停地把景弘与皓云拿来比较。正当我觉得一千个王景弘也比不上一个梅皓云时,船身一晃,又是一股翻江倒海的趋势从胃里涌出。连忙找个借口说去方便,躲到无人处颤抖着掏出药瓶也不管有用没用,先往嘴里倒了一把大嚼起来。
“咳咳……”这么丢脸的样子,我才不想被皓云看到呢。
“咦?”口腔里洋溢起又凉又酸的味道同时,突然发现,药瓶里另有一个用透明纸包好的小包裹。我好奇地倒在手掌心里,小心地拆开。
“……”
视线垂落,我突然变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那是一块小小的桂花糖。
有什么味道,从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涌现,压倒了口中的苦辣酸甜。小小的四方的糖果,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压住了那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我的视线漫过一层甲板,投向另一端。那厢,有个人正在给士兵们做着例行的训话。端毅的眉目,无双的秀美,却也拥有无比的男子气概。
这个人啊、这个人啊……我不知道要怎样形容他好。
只是有种近似悲伤的情感一点点,如化在口中冲淡药味苦涩的方糖,在心头弥漫开来。
未几,发生了一桩倒霉的事故。
行船半月,我的晕船终于被人类最可怕的习惯性打败,开始可以呼呼大睡的一个夜里,海上忽然风浪大作,雷电交加下起瓢泼大雨。
从梦中惊醒,只穿着单衣小褂赤脚来到甲板。
景弘正皱眉带人帮忙推转主舵。
“终于泰坦尼克了?”我大惊,过去握他的手,“是撞到冰山,还是甲板漏水?!”
景弘浑身湿淋淋的,雨水披面,却对我怒吼:“回去穿衣服!你来这里添什么乱!”
我也气道:“我乃堂堂正指挥使!发生事故自然有我一份。你官低一阶,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
“你我各司其职分工不同!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总之你快点回舱里去。”
“你这个人好不讲理。如今大家齐心合力共抗风暴,你要我扮作乖乖仓鼠,以后我还有什么面子统领将士啊!”
“真是不好意思啊!带兵的事由我来管,你只要想着怎么做你的生意就行了。少在这里手忙脚乱地添麻烦!”
我大怒:“就算体力比不上你,这行船之事我就不信我一个现代人比你这死榆木脑袋差!你给我放开!”我强行去抢主舵。舵手大惊吼着方向不对,顺手把我一推。
后背踉踉跄跄撞到另一边的船舷,突然耳边听到噼啪一响,主桅竟在狂风中折断,丈许的白帆从头砸下,我目瞪口呆吓得连躲也忘了躲。旁边有人叫着小心,将我用力一推,转瞬间帆布落地,桅杆折断。所有人都在狂风暴雨里大声呼唤相互支援。而我却在被帆布遮挡住的死角,被风噎住了呼号的声音,连求救声也无法发出地以背朝海坠向深远的青蓝。
风声压过一切呼喊,耳边俱是一片杂乱。
明明听到后背与水面接触的那瞬间扑通声响,心里却奇异地感觉不出害怕。总觉得眼前只是一部灾难电影,我隔着碧蓝如镜的屏幕,遥远地、置身事外地、凝视另一方天地间人们的奔走呼号。
水漫过口鼻眉眼,窒息之外,另有一种熟悉的解脱感。
好像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奇妙不可思议却又有着真实痛感的世界……仿佛这样以来,就可以逃离好像梦境一般却又时时令人无法放手不能放手的人生。
“三保!”
但是、但是,有谁这样喊着我的名字?虽然是在这样混杂的世界,纷乱的环境,我还是可以听到,他还是可以发现。就像我一直默默地注意着他,就像他从来没有放弃地凝望着我。
手捉住我的手,一把提起来,才发现我落海只不过是瞬间的事。连胸口都没有完全被浸湿,只有长发完全背向身后垂成一缕。景弘的手背上缠绕着绳子,从船上跳下,这样半挂在海与船之间,将我再度揪出了海面。
大滴的雨不停地打落,打湿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眉睫。他的眼眸总是含着几分无法言明的苦楚,他的嘴唇偶尔扁一扁有着好像长不大的少年的桀骜不驯。前浓后淡的眉毛、挺直的鼻骨,紧握着我的带有薄茧寒冷却又温暖的大手。
“不要怕。”他说,“我们马上就会回到安全的地方。”
我张了张嘴,很想说不要……
但依然只是瞬息的事情,我们已被水手拉回甲板。
立刻有人上前用毛巾包裹住我,但是景弘却马上放开我的手,又投身去指挥士兵修理桅干。
“三保你没事吧……”皓云在耳边担心地问着。
我回头,“嗯?”恍惚地抬手,摸摸他的额头,“怎么这里在流血?”
旁边的小兵代答:“刚才您差点被桅干砸到是梅公子推开了您。”
“原来如此。”我向他微笑,“谢谢你啊,皓云。”
皓云却又难过又窝心地看着我,“抱歉、抱歉……”这样不停地说,“我不知道你不通水性。”
“哪里的话嘛。你救了我呀。”我努力向他露出笑颜,却又不自禁地转头,在人群里寻找景弘的身影。一头乱发的他,像是暴风雨中不会倒下的海的神癨。脸上发上全是雨珠,却荡漾着说不出的性感。严肃的他,认真时的他,这样的他总是最美丽的,但却也是……散发着我所无法介入的气场的他啊。
我垂下头,用手指揪紧了皓云罩在我身上的衣角。
突然意识到,我与景弘如相隔一个世界般的遥远。并不真的仅仅因为我们曾相隔过一个世界。
风暴之后,海天呈现前所未见的深蓝一色。天水相接的形容词,变成通过视网膜直接烙印于眼底的立体声像。海洋的深处被阳光照耀,晃动着翡翠般的波浪条纹。各种奇形怪状无以名之的鱼群带着日夜光赋予的斑块,悠然穿梭。
一路见到星罗棋布的海岛,总有几分跃跃欲试想要登陆探险的念头。但景弘军令严明,偶尔靠岸寻找水源,也绝对禁止与此无关的人员随便下船。
晕船一旦好转,待在船上的行程变得百无聊赖起来。前日暴雨淋湿了货舱,皓云带去的苏州丝绸湿了大半,心情也变得糟糕。
我安慰他说:“那些土番未必识得中原的正品。”
他却说:“初次交易最是讲究诚信。样品如果不行,以后也自然不会有第二次了。”
“有道理。那么可以把商品归类,三六九等。好的绸布我们可提价,有损耗的那些便用作购买瓷器的搭配赠品!”
“赠品?”皓云难得露出懵懂的眼色。
“这是超市的一种经营理念。”把快过期的牛奶或新品巧克力双份搭售在其他畅销商品上,买一赠一。既可宣传新品,也使将被淘汰的商品起到物尽其用的能力。还能让购买方觉得自己占到便宜。是让买卖双方都高兴的双赢策略。
“超市?就是你以前和我说过的那个?”皓云颇感兴味地追问,“在南京时,你用奇怪的手段挖走其他商家的客人时,摆的杂货店就是指这个吧。”
“唔唔……要这样理解也可以啦。”我为难地抓抓因洗头不方便而盘束在脑后的头发,“但是真正的超市可是经营面更为广大的哦。”
皓云心驰神往道:“三保……呃,郑大人的家乡,竟然有这样奇巧的商铺。皓云真的想去参观一下呢。”
我抽抽嘴角,一语双关道:“只怕那里你一去就回不来了。”
皓云拍掌笑说:“又不是蓬莱仙境,怎么还兴入境扣留?即便是异志小说中的桃花源乡,也总有让客人回去的时候。”
“如果大家均能穿梭自如,我倒愿意带你去看。”说话至此,我也只好笑了。一边望着渐近的海岸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皓云察觉我神色有异,说:“郑大人似乎有心事,可是想家了?不如等此次回航之后,向皇上告一段假,就算远在天边海角,皓云也愿意陪你一同返乡探望。”
“你这个人……总是能把话说得很诚挚。”我眯了眯眼,用手挡住直射的阳光,“这也算是商人的谈判技巧吗?”
“心中所想,自然口中所言。”皓云清澈的双目笔直地望着我,在海风的吹拂中微笑有如晨光。
“你那个红颜知己呢?”我突然想起这桩事,忙抓来做借口抵挡。
“红颜知己?”皓云不明所以地歪首片刻,恍然笑道,“你是说天机娘子?”
“对。就是这个名字……”位于左胸的地方,不知为何忽地涌上一袭苦闷,我略微地垂下了头,用手握紧船舷。
“唔……”皓云坦率地点了点头,“这是位江湖侠女啊。之前在福建做生意的时候,和绿林方面的豪杰有了些误会,也幸亏她出面调解。不过我们并没有几面之缘,只是彼此神交,哪里算什么红颜知己?”
“你嘴上是这样讲……”我讪然微笑,“其实你长得如此帅气,有很多女人爱慕你才更正常自然哩。”
“你说的这个,叫桃花祸水。不过……要是说红颜知己……”皓云突然有所停顿,薄唇微抿,露出一个心有所往的微笑,也低下头,任由额边那缕绵绵长发垂过胸口随风漂流。
“……也许是有一个呢。”这样暧昧地说着,凝视着一径碧蓝摇摇荡荡的海面。
“哦……”我讷讷接道,“这样啊。”
也学着他的样子,半身靠在船舷,用手握紧,低头瞧着阳光下变动闪光的条纹。胸口靠近左侧的地方,又变得闷闷的了。时而难以喘息,又时而隐隐作痛,如此高频率的发作,也许是我得了什么心肺方面的疾病也不一定。
“郑大人!梅公子!王大人让我告诉两位,午后三刻,我们就将到达首站!”
一旁的小兵,打着阳光下晒成褐色的赤膊,从甲板的另一侧绕转过来边跑边说脸上尽是兴奋之色。
我也被感染一般地露出了笑颜。
“太好了。”抓住皓云的手臂摇了摇,“终于可以踏上陆地了!”连月随海漂泊,几乎忘了脚踏实地是怎样的感觉。
“嗯。”皓云看着我,一点点打开笑容。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隐约觉得一向神情自若的他的微笑,竟嵌入了一点羞涩。
那之后,和皓云一起踏上了久违的土地。
视觉所见黑色湿软的泥土,因为习惯了海上的飘浮,踏上去也觉得是无比坚硬。几个统领或去购买淡水、补充食物、或修补船只。靠近海岸的这几艘大船引来当地人带着些许戒备的观望。
但介于热带的国度,民风热忱淳朴。即使语言不通,仅用微笑和手势也能做到一定程度的交流。
被叮嘱的缘故,身后还是尾随了一定数目的亲兵。皓云苦笑着说这样是没法做生意的,但是即使抗议,景弘也不会听。所以我连那样无谓的抗议也不想做了。
皓云想去先正式拜访当地的官吏。
我笑着阻止了他,让他过两天再去。
对于我与景弘的这种做法,皓云十分不理解,却出自体贴的性格没有多问多说。
因朱棣一直怀疑朱允文流亡海外,比起建立邦交打开航线什么一类的事,对于景弘,被秘密授予的首要任务是打探建文帝的行踪。
想起自己看似伟大的航行目标,只是朝中争斗的一种掩饰,就觉得不管做什么,也意兴阑珊。嗯,本来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有些不同了。
我侧身看着皓云。
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也正看着我。
衣袖下的手指轻微地勾动,握住了我的。
就像是在瞬间察觉到了我变得低落的感情。
“我们两个,用商品打开占城的市场吧。呐,是这样说对吧。用你家乡的话。”皓云一字一句,带着略微含笑的鼻音。微笑地望着我。
因为这样的笑颜,我也就不由自主地回以了微笑。
“你呀。”我说,“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代历史留名的商贾吧。比以后的胡雪岩他们还厉害哦。因为啊,你比较能侵略人心吧。”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呢。”他微笑。
“嗯。就是这样,不过,皓云的话,听不懂也可以理解,对吧。”
“那你真是太过相信我了,会很危险的吧?”
“是皓云的话就不要紧。因为我喜欢皓云。”
“……郑大人这样讲,我该说是三生有幸?”他以玩笑的表情掩饰瞬间的害羞。
我却眨也不眨眼地一直凝望着他。
要是我最先遇到的人是皓云就好了。即使一辈子不能回返我的时代,两个人就这样并肩游历大明山川,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我也不会觉得有所遗憾。
那么,现在的我,究竟是对什么抱持着不满之心呢?
那个答案令我感到害怕,所以不愿思考。而皓云已经牵起我的手,向前奔跑,像是又察觉到了我变动的感情,而大声说话引开我的注意:“你看,三保!这里好像是他们自由交换商货的聚集地呢。我们也可以把船上带来的东西拿来这里卖对不对?”
“嗯。”看着皓云微微发红的脸,我点点头瞪大眼睛,“好哦。”
“就按事前,你说的那个搭配方法来做吧。”
“嗯!好哦!”我尽量以灿烂的笑容回应皓云。
景弘在做什么,我不想管。分成了数队的士兵日日夜夜在别人的国家细细搜寻打听着什么,我也不要管。我呀,被朱棣起了名字叫郑和不是吗?
所以我就只管乖乖地按照历史做我本分应尽的事。
苏丝没有想象中卖得好。
大多数人们都只是用饶有兴味的眼神观望。皓云有些焦急起来,又别无办法可想。眼看日子推移,景弘他们一旦确定了惠帝不在此处,就又将开船奔向下一站地点。但随季节变动,海上风浪渐强,船装的货物不能在此卖空,就有一半将会坏掉。
望着皓云发愁又无奈的脸孔,我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以往在超市看到的试吃食品柜台。
“对了!”我拍拍手说,“可以用‘先尝后买’的办法!”
而皓云依循旧历,照例呆呆抛出固定台词:“——那是什么?”
在现代时,曾经有在超市打工的经历。
每次地下商超推出新的食品时,没有品尝过的顾客往往犹豫着不敢购买。所以超市经理就会让销售人员,把食物切成小块,装在一次性纸盘中,由漂亮的销售小姐站在门口,给路过的客人免费食用。
这样一来,客人如果觉得好吃,自然就会去购买了。
在食品之外,比如卷发器一类的家电用品,不是也有当场试用的促销手法吗?
说到底,我并不是什么商业奇才,只是个普通的小人物,也只能想到这些普通的手法。不过好在天下人,也多以与和我相同的小人物居多。即使是这样的手法,拿出来,也一定会诱惑到和我一样有着占小便宜心理的顾客呢。
只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销售手段的皓云,才会激动得一把将我拦腰抱起在甲板上转圈圈说:“你真是太聪明了!就这样办!”
对不起。我悄悄吐吐舌尖。总觉得……我啊,是浪费了皓云的欣赏呢。也许我应该和他说出实情,因为梅皓云一定可以理解的,即使是怎样不可思议的事。说也奇怪,但是我对皓云就是有着这样奇妙的自信。
但虽然如此相信……却始终还是不愿说出的缘故是,我有点胆怯,有点不愿意失去那双注视着我时,总是饱含欣赏之意的眼神。
就算是因为误会,而觉得我很灵巧。就算是因为时代的差异,知识不同的累积,而误以为我很聪明。来自皓云的欣赏和喜欢,我就是不想要失去。
第一天免费送出的货品……在四天后开始有了回头购买的客人。而来自中国的商船正靠在海边一事,经传扬,也终于有了大宗买卖上门。是当地的商客来大批进货,皓云趁机与他们签订了将来的购买事宜。
如此一来,不管是梅家老爷,还是江南商会,都不会再责怪皓云,反而要感谢他的眼光了吧。
我,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看着变得空落落的货舱,而单纯地感到了高兴。
晚上,景弘派人通禀,要起帆离港。在占城当地召来导游般的领航人,却劝我们过了雨季再走。
“此番乃是奉命出航,并非游山玩水。”景弘一脸不高兴地回绝了提议。
皓云与我面面相觑,只得先离开景弘的房间再议。几个副将跟了出来,其中张静王云是从凤阳时代就一直跟我与景弘熟络的燕王旧部。
张静说:“皇上交代细察的事,一时寻不到线索。大人心里焦躁,故而口气不好。”
我扯扯嘴角,“我知道。那么由他做主,开航便是。”
只是历史上建文帝的行踪,即使查到最后也是永远的谜团。我终究不乐见景弘花这些无谓的工夫,夜里悄悄地不惊动士兵,独自去见了景弘。
景弘不喜欢看书,即使闲来无事,也只是抱臂发呆。我进去时,他正魂魄离体似的,呆望着青纱笼罩中的烛火出神。
见我进来,也没有说话,目光冷淡地看过来。没有变化的表情,等待我先开口的样子。
“身体还好吧。”为了打开僵局,我只好没话找话。
“我又不是你,当然很好。”
“……那、晚饭也有吃喽。”
“嗯。”淡淡地回答,转过了脸去。好像连看到我,也变得不愿意了。
“景弘。”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我决定开宗明义,“我有话和你说!”
“那还真新鲜呢。”他讽刺地笑笑,幽邃的狐狸眼转动过来,“毕竟,比起我来,梅九公子更合适做与你说知心话的人呢。”
“我是想要说正事的。”我的口吻,也变得焦躁了,“我知道皇上私下对你说的事,也知道出航的目的,不像表面那样单纯!”
“景弘笨拙,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你尽管装傻好了。总之我想说的是,这根本就是一件无用功。不管你再花费多少心血派兵察探,也是寻找不到的。”
白皙的掌指捧着蜡烛,幽黑的眼眸下意识向我的方向转动,随着摇曳的烛火,眸中也闪过烟絮牵丝的花火。
“你是指我所做的一切,永远都是没用的吗?”
像冰块一样的声音,使我无法洞犀景弘内心的感情。但准备要说的话,我还是不想要隐藏。
“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事情最终的结局会变成我说的那样。”我逞强强调,“所以,不如把重心放在如何打开航路,让各番国臣服我朝。”这样的话,景弘回去也能有所交代吧。
但是景弘牵唇讽笑,“我这人一向不懂变通,比不上郑大人灵活机警。皇上交代我怎么做,我老老实实听从命令,想必不会出错。”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我生气道。
景弘嗤地笑了,“没头没脑的话,要我用什么理由相信?根本没有人会信的。
我气急败坏道:“王景弘,我就是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独断专行的嘴脸。”
他一字一句说:“郑大人要怎么看待景弘那是郑大人的自由。”
于是我满腹郁闷甩袖而出。
深蓝的海面托着轻微起伏的船身,耀目的星空如落地宝石把免费的光芒遍洒一船。两队兵列静静走过甲板,发出兵刃碰撞盔甲的声响,这个环境中,唯一穿着便装的青年独倚船舷的姿态异样惹眼地闯入我的视野。
“皓云!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交抱着手臂,美好的侧面正微微仰起,那一缕额前的长发也正被风吹得向后卷卷地扬去。看到我,愉快地微笑了。
“在看星星。”
“什么啊。”我悻悻然道,“原来你这么浪漫啊。”
“不是,我是在想明日起航的话,天气会变得怎样?”皓云略微有些担心,“月明星耀,当地人说,这异样的宁静是将有大风暴的预兆。”
“别提了!”我一肚子火,“王景弘刚愎自用现在谁的话也不肯听!明日起航是一定的了。”
皓云看着我,不知为什么,笑了一笑。
我一边心虚地避开那个让我略觉古怪的笑容,一面忍不住想起景弘适才的话,不禁有些不服气,“皓云,如果我告诉你说,我其实来自一个与你所处的世界很不一样的地方。你会不会相信!会不会觉得我很怪异?”
“很不一样的世界?”皓云像含在口中咀嚼那样,慢慢重复我的话。又问:“那里没有星与月?没有风与花?没有爱恨怨愤遗憾怅惘?还是可以心想事成尽遂人意?”
我笑了,坦率摇头,“那倒不是。”
皓云清澈的眼睛微笑着望向我,“那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脚下的土地改变了,只要人心不变,我们就还是在同一个世界,不是吗?”
“你说得对。”我拜服,“真奇怪。本来我心里,像被烧了一团火,现在却变得清凉安静了。皓云你就是有这样的本领,有点像……”我拼命想着足以类比的东西,“对,有点像蔚蓝色的玉!”
“玉?”
“玉看上去,最是质地温润。但是好的玉却又可以硬过岩石。就像有些人看来温和,内心却有人所不能折的坚硬。因为有自己的道理、逻辑、处世之法,而不会因小事与人争执。看似无所执着,却真正是有所坚持。”我说,“皓云,你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呢。”
他望着我半晌,有点俏皮地扯动唇角。
“……在我认识的人里,就只有你用坚硬来形容玉呢。”
“所以啦。”我扬高一点声调,把手拍上他的肩膀,“内心有所坚持,又有理想的梅皓云公子,你呀,是不会因为我说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而感到惊讶的吧。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放这些小事的地方吧。”皓云微笑,“不对。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打算无论你说什么,也会相信你。不……就算你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关系。对我而言,你就是你。不管叫什么名字,不管以哪种身份出现。嵌入我眼中的,难道不都是同一个你吗?只要这点没有改变,就算物转星移天地易变,又有什么关系?”
“……”
我变得说不出话来,想要拍下去的手,也停在了那里。
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激烈的告白一样。
最温润的眼神,最温柔的语气,最淡定的姿态,最不疾不徐的表白。我手足无措,只能嘿嘿笑着。转过身,也把手肘撑在船舷。
“皓云,你知道吗?”尽量把语调变得欢快,我说,“在海的另一端哦,那里有我的世界。你所有现在被人觉得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能被他们接纳。”
“真好,能生在那样的世界啊。”
“……”忽然别扭起来,“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皓云觉得有趣般地笑了,“这样,有什么不行?”
“说不定我是骗你的呢。因为……”我嘟起嘴,“因为其他人就会那样想。”
“我又不是其他人。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无法回答。我就是相信你,不用挣扎什么,也不觉得这有怎样复杂。听到我是父亲的外室所生,你的眼睛不是也没有一丝动摇吗?我看不到轻蔑、冷淡、哪怕一丝丝的波澜和同情。你一直也像最一开始,那样清澈地望着我。虽然这样的话,说出来就会使人羞赧,但能和你成为朋友,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高兴。”
皓云,非常坦率地说完之后,歪了歪头,害羞却又坦诚地向我笑了。
起航之后,令人害怕的风暴并没有到来。但我依然不想到甲板上面去,我就躲在舱里,和皓云下棋聊天无所不谈。
漫画电影电视小说……反正有小山一般多的故事供我挑选。我讲故事给皓云听,皓云总像真心喜欢听的样子,托腮望着我一面静静微笑着。
这天也一如既往,在舱内躲着。
忽然听到外面喧闹了起来。随即有亲兵请我上去,说王大人有事相商。我觉得很是稀罕,那个人早已习惯独断专行,怎么会想起来与我商量?
上到甲板,发觉多了些老弱妇孺,正在哭哭啼啼地哀诉。我们的船队旁边,泊了艘桅断帆折的船的残体。
“他们遇到了海盗。”景弘径直告诉我。
“难得呀难得。”我鼓掌,提高了音调,“难得王总兵竟然会有这等好心肠,开始救死扶伤哩。”
景弘淡淡扫视我,“听说这股海盗很是猖獗。一向剽掠过往商旅。问清楚方位,我们也好避让。”
“原来如此!”我被他气到鼻子也歪掉了,“你就没有一点锄强扶弱的胸怀吗?以前,我被欺负时,你还知道努力练剑来保护我。那样的你,到底跑去哪里了?”
“再怎么努力,也还是有无法保护的东西。”他淡淡地说完,又把头别了过去,吩咐兵士向被救的商旅问明受掠的时间地点,与海盗的人数等详情。
我只能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景弘越发瘦削的身影。那个坚毅美丽的侧面,即使是张静王云他们这些武官,也时常对我称赞说他真的很有男子气概,身为宦官真是很可惜……
我才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因为景弘就是景弘。他是怎样的身份,我根本不在乎。就像我是怎样的身份,皓云也不在乎。
我与皓云是何其相似的同一种人,可是景弘却不是。我与皓云不需要语言也能彼此了解的部分,却与景弘永远难以沟通。
“你不要呆呆地站着。”那个人像察觉了我的视线,忽然回头,“既然我们进入了海盗的领境,就要时刻提防小心。船上有诸小番国献给皇上的宝物,那些东西是不能被海盗掠夺的。就算身手很差,你也好歹去穿一身护甲。”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的好话总是不肯好好讲。
“其实你是担心我吧。”我鼓起勇气,“其实你是不想我受伤吧。”
“我一个人可管不了这船队。我当然不想你受伤。”回应我的,是他的一如既往。
我咬住了嘴唇,握紧体侧的手掌。我不能学着偶像剧那样,大喊王景弘是大笨蛋然后再一拳痛快地打上。
真实的人类都有自尊心。我无法对存在于那个人眼中刻意的冷淡疏离视而不见,也讨厌他优柔寡断的若即若离。
“我知道!”我的语气变得坚硬,“我可以保护我自己!”然后,我转身走掉。我也是船队的统领,我也可以保护大家。一直软弱的理由,愿意站在谁身后的理由,或许,真的是因为在我心里,还有一个眼眸漆黑的少年残像。
那个逞强要强的少年,即使自己挨打也会护着我的少年。
那个会在跳跃的烛花闪烁下,陪我一同玩翻花的少年。
他会陪我打雪仗,他会陪我看流星。
他不喜欢我与别人太亲密。
他用他漂亮的黑眼睛和专情的凝视捆绑住了我。
我站在船的另一侧,想要哭泣,却又无法哭泣。内心如天空,蓦然聚集厚重的青灰色云朵。
与其被动地等待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海盗侵袭,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好了。我亲笔写了招降的书信,命使者泊船去往海盗的大本营。
据被抢的商客所言,我们的船方向所行,必然途经旧港。又名三佛齐国,其酋长正是海盗头目陈祖义。
我决心除此一害,至少也能为来往商船,清理出一条平安的航道。景弘不以为然决意绕道而行,但我坚持不允。我说绕道又要耗费时间,何况堂堂大明使者竟会害怕海盗酋首,这样的事传扬出去,历国会怎么看待我们,还有谁肯臣服大明!又算得上什么耀兵异域显示我朝富强?
我的理由桩桩款款均在台面之上,景弘无言以对。何况此次出使,我乃大明正使!我的主意已定,即使是他,也不得反驳!
既然私交方面已经再无可谈,索性我扯出官威,驳他一个哑口无言!看着他紧锁眉头的样子,我莫名竟有一种快意升腾。
瞧,你根本不可能真正无视我吧。
——我,就像炫耀那样,如此幼稚地想着。
然后,招来了令我悔恨的,可怕的灾祸前奏……
正文 第十章 抉择
宁静的海水仿若静止。
视野所及一片深蓝,造成了只有船划开涟漪、无声飘移的错觉。
站在甲板,看着海鸟展翅,一边和皓云谈笑,一边享受扑面吹来已经习惯带着独特咸味的海风。
不远处,有人摇着木橹,徐徐靠近。船上的领兵大声喝斥纵声提气:“什么人?停下、停下!”挥舞着手臂命令,“不许接近!”
木船上的人听话地停止了划桨的动作,站起身,穿着青色布衣,双臂举旗高过头顶,口中喊着:“我是信使、我是信使!”
“先停下!”领兵威喝十足地语毕,跑来禀告,“大人!大概是陈祖义那边收到我们先前送去的招降信了。小的先划小船过去看看。”
我点点头,领兵犹豫了一下,又问:“要不要告诉王大人?”
我悠然道:“这么点小事就不必麻烦他了吧。”
皓云用扇柄指着不远处问:“今天日照分明很好,那片海水的颜色却有些异样。”
“可能有群带菜啊、水母啊、海螺啊。”我扳着手指信口开河。
一旁紧跟着我的随侍笑了,“大人,那是因为旧港海区暗礁丛生,几乎与海面平行,遮挡了日照的缘故啊。”
我不禁嗯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昨晚王大人和张统领查看航线图时说的,我当时帮忙过去送茶,听了一点。”
我哼了一声,不予评价。
皓云打圆场说:“王大人看来冷峻严厉,却也有细致入微的一面呢。”
说话之间,先前我方划去的小船已经拿了降书安然回返。
“对方说什么?”我把防水的羊皮书递给皓云看,自己径直向前去对应的领兵盘问。
“说是他们酋长久慕天朝风义,一向不敢与大明官船作对。听到是皇帝派出的钦使更是诚惶诚恐,为表诚意,愿亲自来降,为我们领道开航引渡旧港。”
“小海贼还蛮有眼色。”我得意地笑笑,摸了摸距离身侧嵌入船身的大炮。
“能不起冲突是最好了。”皓云思索,“只是,让他们带道……没有必要吧。”
“你不清楚。”我说,“这片海域地形复杂,没有向导容易撞上暗礁。王景弘之所以这几天在这里浪费时间,就是和张静他们一边用小船往周边寻找调查,然后回来画那个航线图做补充。如今好了,就卖陈祖义一个面子,让他这海盗头子给我们开路,一举两得又赚了威风。”
“这样好吗?”皓云皱了皱眉。
“难道你没听说过吗?”我夸张地张开手臂,“最熟悉大海的不是渔夫而是海盗呢。”
先前和景弘吵架的缘故,让我变得有点不喜欢这片海,希望能尽早离开。
于是又让皓云代笔帮我写了书信,捆扎好了,盖上金印,让小船送去给对方的信使,约好会面的时间。
“和王大人商量一下比较好吧。”皓云看起来有些担心,他说,“我怕你们又起争执。”
“我不管和他说什么,都谈不拢。”我脸色阴郁地注视海面,“偶尔也要独断专行一下才好。”
陈祖义虽是一介海盗,但好歹也身为一国酋长,不会做出什么轻率之举,去招惹覆顶之灾。
我如此想着,近乎麻痹地注视越发沉暗的海水。先前的苍蓝像在这片海域消失一般,为了掩盖心里突如其来的空茫。我胡乱开玩笑说:“这海如此深黑,像是有石油。”
皓云又不解歪头问:“石油又是什么?”
我细细地给他讲解有关原动力耗材的诞生与发展,时间不觉过去,海面隐隐驶来一座大船。海盗旗迎风飘摇仔细看却是倒插以示归顺。
“去叫他们停在百丈外。”我嘱咐士兵,就算是为了和景弘别苗头赌气,我既然不是傻瓜,自然知道靠得太近会有危险。
不过海盗头目究竟长什么样呢?
是像加勒比海盗那样举着弯刀戴着眼罩?还是未来水世界与内裤泰山的合体版呢?顺便一提,内裤泰山则是内裤超人与人猿泰山的合体版——发明者:我!
引颈探望的阶段,那一边士兵来报,说对方首领希望能见一见大明钦使。我点点头,原来好奇心是双方共有的。再次证明:人类皆三八。
于是约好在两船中心地带会晤,彼此拿对方当熊猫参观。
皓云眉心拧结说这样很是危险。
我说你何时婆婆妈妈也学了王景弘呢?
皓云笑言就只有你一个敢这样说那人。
我说你看他这会儿威风啦、那他小时候挨板子屁股开花上药都是我擦我说他一句就不行啦。
皓云说那我和你同去。
我勉强同意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没面子。
你看人家陈酋长多么高大威猛,独自站在小船上好似孤胆英雄。不过斜眼看看皓云,双倍加在一起才抵得过人家横宽的纤长型美男子一名。十分不具威胁力度,长得又帅,带在身边很能提升我大明钦使的身份指数。
于是士兵划小船,我手拿招降谕书(当然,皓云代笔。来古代这么多年繁体字我固然能读但使不惯),两艘船像电视剧里黑道人物做毒品买卖接头时的双方,极有分寸地慢慢聚拢。
终于到达能看清彼此面目的瞬间,我清了清嗓子,要堂堂皇皇地说出一句响亮的开场白,而就在这时,船身四侧通通通突发鱼雷爆响(当然,此时远没如此先进,但听在我这现代人耳中,就只能用鱼雷爆响来形容了),海面被激起三尺多高,玉柱翻雪浪花如碎。电光火石间明明大脑麻痹双耳失聪,却又好似有什么以心传心的功能使我回目观窥。
站在母船之上,景弘正站在船舷探出半身满面焦急大声呼喊。
我微微一笑,想:你都快要掉下去了啊,王景弘你喊什么喊?有本事就飞流直下三千尺来救我啊。
没错,我中了埋伏。缺德的陈酋长真是有负祖义这个名字啊。不过也是,他祖宗的义传到他这辈还有什么可信赖的呢?
四周不知何物一直不断炸响,船身碎屑飞溅摇摇晃晃。景弘的嘴形分明说着两个字——“跳船”。但我稳稳站立安之若素,平静思索:丫,又忘了他还没教我学游泳呢。
浪花拍起千重雪,以致视野混沌莫辨。
小船几乎碎裂,我的脚却异样站得牢靠。炮声响起,是母船在向海盗隐于暗礁中的船队轰鸣开火,但陷入敌阵埋伏中的小舟,却正在遭遇随时覆灭的危机。
刀锋闪亮更胜浪花的光芒。
茫然无措间,我只顾想着:王景弘你为什么这么笨,开条件也好,用金银财宝交换也好,怎么可以对着人质还在的敌方开火呢?
也许这才是正确的方式?
我来不及思考。
因为滑滑绵绵的东西已经落在我的颈上,凉凉的、微妙的感触……那不是鲜血,不是刀锋,是皓云总挂在额前的那缕长发。
以身体为盾牌,他掩护了我。
梅皓云是个怎样的存在,这一秒之前,我从未曾认真思索过。或者,就连要去思索这样的意识都不曾有过。
朱棣、徐棠、大壮、张静、王云……这些年来交往过密的人,在雷声轰轰中像走马灯瞬息闪过眼底。虽然我无比确实地生活在这个时代,也会口渴、也会肚饿,但还是常常不自觉自陷幻觉。在幻觉中唯一无比清晰的,是某张精致绮丽却时常也会紧蹙眉梢的脸孔。
我,就像一直都生活在只有我与景弘二人的世界中。对任何人也留有余地的心,就只对他微妙地敞开着。
朱棣的寂寞、徐棠的烦恼……说真的,我大概从来没有认真地放在心上过吧。就连出航这样的大事,我也只觉得是置身于电视连续剧一般,缺乏真实印象。
记忆如雪纷落,又如梨花纷启。
铺天盖地如丝绸被扯碎的坼坼薄白里,我啊,一直就只把景弘当成是唯一与我相同,会哭会笑会痛的真实人类看待。
这样的我,何等残忍,又是何等漫不经心呢。
今天以前,我统统没有想过,也没有必要去思索。
但是现在,皓云的头发正缠绕在我的颈上,他的脑袋无力地枕在我的肩膀,我的双手搂着他的背,他的背上扎着一柄刀。一滴一滴温热的血液,正喷洒流淌,缓缓打在早已被周遭的海浪溅湿的手指上。
胸膛贴得如此接近,我听得到皓云变得急促的心跳声。我第一次意识到:梅皓云啊,他不是能帮我逢凶化吉的一张银票,他不是温柔微笑帮我排解难题的万能法宝,他也不是闲来无事陪我游山玩水的一个朋友,他甚至不是只要回头只要愿意就能看到的固定配角。
他是一个人。他叫梅皓云。他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眼角,有湿漉漉的东西缓缓滑坠。
脚底所立,最后一块船板碎裂的同时,我抱着皓云仰倒入海中。因为如此,我分不清那咸咸的滋味是眼泪还是海水。
如坠入深蓝色鱼缸,皓云向四方散开的黑发若缠绵海草。第一次发觉他的皮肤白到透明,轮廓异样清晰,突额凹眼像个英挺的混血儿却又带着东方特有的清秀幽丽……皓云一直都这么帅气对吧。第一次见面时就美丽得令人傻眼屏息。
我在水中拢紧怀抱,像海的女儿抱住专属于她的王子。
有什么揪住我的手臂,我却觉得自己一直在不断沉溺。
薄如红雾的血,渐渐染淡幽蓝。
我拼命抗拒那些拉扯我的手臂不顾海水涌入口中而尖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太冷血太残酷太任性太执拗,要是我不和景弘赌气就好了,要是不带你上船就好了,要是不那么依赖你就好了。皓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在海的另一端有一个比这里更适合你的国度,有一天我想带你去看。你一直对我那么温柔,就连我的唠唠叨叨也会用静谧的眼神微笑着聆听。所以你不可能让我伤心对吧,你不可能让我后悔一辈子对吧……
跪在不知何时已被人打捞起来的甲板上,我紧紧地抱着皓云尖锐地喊叫,然后,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眨动着慢慢掀开,苍白的脸缓慢地漾起一抹微笑。
“我不会死的……”被我抱在胸口的皓云,凝视着我,虚弱地张唇,“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会死。”然后他又眯眼笑了,“——吓一跳吧。”这样苍白地开着玩笑,“是三保之前讲过的,故事中的对白呀。很适合在这样的场合说,对吧。”远山一样的唇形,在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小涡。
我忍不住又流泪了。
我把他的头抱紧在胸口。
闲来无事时给皓云讲我喜欢看的电影。其实我没有认真与皓云交谈的意图,我只是把皓云当作可以听我说话的对象。
我给他讲了《一百零一次求婚》,我说我最喜欢那句台词了。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爱你,所以我不会死!”
有人又在拉扯我的手臂,他在耳边说你放开他这样没法让他治伤啊。那声音又恼怒又气愤还嵌含着其他什么情绪,但我已经不想要分辨不想要了解。
我只是抱着皓云一直哭一直哭。
我知道他再也不是我用来招惹某人生气介意吃醋的道具,狭小得只能容纳二人的我的世界,在海天一色的这个黎明,被炮声在眼前轰然炸开。
四溅的水花,温湿的鲜血,冰凉的黑发。一切使我清醒,我怀中的绝非什么布娃娃。这里是大明朝,我不再是郑椿萱。
木然地撤开手臂,终于任由景弘把皓云从怀中抱过去。随船的大夫马上包扎治疗煮药……而我,在飘弥着战火余韵的甲板上,混乱的黑夜过后的黎明太阳正升起时,与经过了海盗的大战而战盔缭乱的景弘,四目对视。
整夜未睡变得苍白憔悴的景弘的脸,嘴唇干裂眸中也带着隐隐血丝。他说:“放心吧。大夫说了,梅皓云没有伤到要害。”
我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瞪视着他。
“……”于是,他也不再说话,依样回望着我。
“为什么开炮?”
“我不开,敌人也会开。他们在暗礁那一带利用木雕的假鱼在鱼腹中藏了火药。”
“厚,还真是‘鱼雷’啊。我是不是应该笑?”我听到自己木然地回应,“最近,不太懂得怎样搞笑了。在哪里应该笑,你要事先告诉我才行。不然我很难捧场的。”
“你是不是一定要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怎么敢呢?一切都是我不好,我咎由自取。”
“郑大人,希望你不要再意气用事。”
“王大人,谢谢您的提醒。”
“……”
“……”
我们就好像电影拉长镜头里被定格的两个黑影,天长地久般横伫对立。直到打扫甲板清理战后物资的士兵跑来报告说被擒的陈祖义正在胡言乱语说海上要起暴风。
“老子可不愿陪你们一起死!”大喊大叫的男人,即使被擒也不老实,“海上将有风暴快点撤帆避让!”好像真的很焦急那样嚷着。
景弘望我一眼,我甩了甩袖子,“以后全听你的,我再无意见。”
苍蓝的海面异样宁静,好像在嘲笑俘虏的妄言般晴和安平。
我亲自给皓云煮药,大夫说船上物资虽然充沛,但可用于皓云吃的药却不多。又说皓云需要静养,希望不要再起风暴。
我望了望慢慢飘来的青色苍云,端了药碗走进皓云的房间。皓云脸色苍白,看到我却还是勉强地先扯动一丝微笑。
我说:“皓云你别怕啊。”
他笑,“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会怕吃药呢。”
“谁说是吃药了?”我瞪眼训斥,随即拿过绷带。
“才刚换了药啊。”皓云张大眼睛。我不理睬,把白色绷带绕过皓云的头颈腰腹只小心避开受伤处,将他扎扎实实绑在船舱的床上。
“嗯嗯?”皓云的嘴张开O形,“这是要干什么?”
我故意邪恶地笑笑,但是来不及把玩笑话说出口。脚下蓦然一颤,我的头紧接着撞上了骤然倾斜的墙板。
甲板上标志紧急通告的哨声接二连三响起的同时,我也脚步虚浮地抓住床头的扶手,咬牙切齿道:“他妈的那祖宗这次没骗人,又要……起风暴了!”
这场大风刮了足有三日夜,其间滴水未进,全员都在辛苦地与风浪做搏。这日天空骤然像被撕扯裂开,一卷积云。像要塌陷下来般的汪蓝碧空,直泻下通透如银的罕见光耀。
“放晴了!放晴了!”
掌舵的、挂帆的、舀积水的、抢修甲板的……包括我这昏昏沉沉的,都忍不住额手称庆惊喜呼号。
“可是。”我为难地看看左右,“我们究竟被吹到了哪里?”
从中途就已偏离了航线而随波逐流,远远看到陆地,舵手就拼命向这边靠岸。暴风初霁的此刻,船队泊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抬头望去,只见山草青青,有服饰精丽的少数民族也正向这边张望。尽管面目黝黑不清,但也像是中原人氏。
景弘披头散发从甲板另一处赤足踏过,呼喝士兵先上岸探查。自己把湿了又干粘在身上不舒服的上衣脱了,打着赤膊。
我咳了咳,“你这像是什么样子?让这群土著看到我们大明钦使就是这副形容?”
他不甚在意地一撩头发,挑唇讪笑,“你却不去照照自己?”
“嗯?”
我连忙钻回舱内,找了块铜镜细细端详。
果然。连日来与风暴殊死相搏,我也是头发干枯脸色菜黄。
“哼。”我揉揉鼻子,“好歹我没有衣衫不整!”
忽然想到皓云,糟糕!我们没病没伤的人都憔悴至斯,皓云背后中刀,纵然那个庸医说他无碍生死,也还是令人担忧。
忙找到负责照顾皓云的士兵,“梅公子的身体怎样了?”
士兵说:“伤口虽然没再出血,但这几日海上翻天覆地无法煮药,脸色一日比一日差……”
我心里一沉,打断了士兵的报告,径自去探望皓云,一推开舱室的门,淡淡的血腥味就溢在空气里,床边的圆木凳上堆散着酒和用过的棉花。皓云面如金纸,以往淡红色的薄唇也苍白得见不到丝毫血色。皓云趴躺在床上,听到脚步声才回头,见到是我,先笑了。
“风停了吧?这次真是厉害呢。”
“对不起。”我一屁股坐过去,虽然有些话不说为好,但我的个性就是一定要一吐为快,“这几天应该由我陪着你才对!”
“你说什么傻话啊。”皓云很理解地失笑了,“你是船队的统领啊。怎么可以在起风浪时,一个人躲在舱内呢?”
“……”我怔怔地点头,也只能重复这样的动作了。因为我想要说的话,我的心情,好像即使不需要通过语言,皓云他也可以理解。
但是舱内的空气太差,平日贮备的雨水也是偏咸的味道,不能拿来给他清洗伤口吧。想让他喝甜一些的泉水,想让他睡在不会颠簸的地方。他会来到这艘船上,会受伤,几乎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郑大人,王大人有请!”
思考间,跑来传话的士兵。我只好命令侍从去帮皓云煮些热水,一面怏怏不快地返回甲板。
景弘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正斜靠在船舷。头发还带着微湿,一缕缕纠结着散落身后。洁净的面孔却总如浸入泉中的月亮,带着份不染纤尘的清洁感。
“这里是三宝。”景弘强调,“宝物的宝。”
“我知道。”我硬邦邦地说道。
“我们的船需要靠岸,在这里做一些修缮。”
“好啊。”我脱口而出,“皓云也能上岸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伤。”
景弘看我一眼,又别过头,“这里住着些高山地区的侨胞。有些人精通草药,或许会对梅公子的伤有好处吧。”
“那还等什么。”我催促,“快些让船靠岸吧。”
景弘又看了我一眼,“你总是这么急躁。”
“是啦。”我被戳到痛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跟这样一个性情毛躁的家伙共同办事,你还真是辛苦了呢。”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他扬眉,闪过一抹我似曾熟识的委屈。
“谁管你是什么意思。”我强行令自己如此回应,然后甩手,去帮皓云准备下船的事。
当地的侨胞都倚山而居,住在类似窑洞的地方。现在也实在没有办法挑剔环境,我也只好租下一个添加了砖石的窑洞,把皓云暂时搬到那里。
景弘与众人依然住在船上,为了方便照顾,我带着随从陪皓云一起,也住在同一个窑内。
当地的侨胞淳朴热情,仅仅是拿到一些花布和瓷器的礼物就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帮着忙前忙后,还请来当地的药师帮忙诊治。
药师和船医说的话相差无几,也说皓云的伤于性命无碍,可是每晚总有几次被皓云咳嗽的声音惊醒。见我醒了,皓云又很抱歉,说是吵到我了,而拼命忍耐的样子,令人心痛心怜。
我到底做了什么呢?
意气风发笑语连篇的梅九公子,聪慧敏捷潇洒不拘的江南商首,不管发生什么都气定神闲的他,都是因为我,才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不能治好他的伤,就算满载着历国臣服大明的荣耀回航,我也没有脸再见江南商会和梅家的大家长。
跑去再找药师商量,药师说他体内有淤血,咳出来就不碍事了。我却想,看伤口的迹象,分明是刀尖伤到了肺叶,化淤是没错,但哪里有咳出来就不碍事一说呢。
就只有这样的时候,才确切无疑地痛恨起所处的古老时代。要是在现代的话、在现代的话……皓云这样的伤根本没什么,照照X光,住几天院,就连消炎这样的事只需要打个点滴吞个口服片也就好了。
可是在这里,万一伤口发炎高烧,我连一点对策都没有。
现代人比起古代,也许是落后了吧。因为太过依赖现代化的文明,一旦失去,就手足无措。
我一个人站在海边,东想西想,忍不住哭了。
月亮明晃晃地照耀银色的海面,天地缥缈,仿佛就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远远的……突然听到了衣角蹭动的声响,顾不得擦去眼泪就这样满脸泪痕纵横地回眸,看到景弘正从另一边向这里走来。
我先发制人,很冲地吼他:“你不好好修船四处乱逛,倒是很闲喔!”
景弘从宽大的袖口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株白花。
“帮忙修船的当地人里,有个人的爷爷据说是个巫医。”
我呆呆地聆听。
他淡淡地继续:“……平常好像不愿意随便再给人看病了。我磨了好久,才终于让他开了方子。他只给我这株花苗,让我们照样去采这样的药草。”
“……给皓云的吗?”我呆掉了,只能愕然地抬头,瞪大圆眼。
“这里也没有别人值得你那样费心吧。”好像是讽刺一样的话呢,但是他真的只是平淡地说出。伸出手掌,把花交到了我手心里。
“走吧。”然后,就像是无视我脸上的泪痕,像没有看到那样,口吻平淡地说,“我已经问清了路线,现在就去找吧。”这样说着,径自在前方带起路来。
心情很是微妙,脚步却像有自我主张般地跟上。
我知道与海盗交战时,受伤的并不只是皓云,还有其他的士兵,但是我就是如此庸俗和小气的一个人。我只能关心为保护我而受伤的梅皓云。
一边是海,一边是山。
奇妙的地方,每走一步也是深深浅浅,走过银色沙滩,走过黑色泥土,那一边山草纵横,没过双膝。偶尔,有零星的黄色小花弥漫着清苦的味道,羞涩地绽开在月光下的山壁。
就这样一路行去,海也睡了,山也睡了,天地间就好像只有我与景弘两个人,相隔一段距离,遥遥的各自清醒。
景弘的头发又变长了,在海上久经日晒的缘故,原本就浅淡的发色由棕褐色转成了更为光亮的浅茶色,在眼前一径摇曳,也像是某种辛辣植物的细叶。
“这是怎样的花呢?”
我仿佛是真心询问,又像在没话找话。
“是茯苓吗?”
“……”
“是冬草吗?”
“……”
“你为什么都不说话?”我负气地收住脚步。
“嗯?”景弘带着茫茫然的表情转回过头,“你说了什么吗?”
看起来,像是走神了的样子,不是故意不听我说话。我讷讷地低垂下头,变长了的额发遮挡过我的眼睛。
和我走在一起的时候,景弘你都在想什么呢?心里的疑问像淡薄的晨雾虚浮缥缈,无法凝固成为语言。
就像海浪无法变成大地那样,有些事不必发生也知道无可能实现吧。
我呆呆地抬头,隔着一段距离,景弘也呆呆地看着我。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过,彼此呆然凝望。
因为以前,必定会有一个人,率先说着笑话,别过头去。
胸口好奇怪,热热涩涩的。就只是这样相互凝视,眼神变得无法转移开。景弘的眉毛又变得乱七八糟了。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强行按压着他的肩膀命令他坐下然后再掏出小巧的镊子帮他修理眉梢。
稍微动一下,就会有危险的感情,从心的位置喷涌而上。
所以,从手指到眼睛,最轻微的动作都不敢去做。像是怕什么平衡会就此崩溃。但是,就算那个平衡崩溃掉又怎样呢,我不禁会这样想。
“发现了……”
但是景弘,却又先我一步的,别过了眼神,伸出的手指拨开岩石的隙缝,在那里,月光孤清地照耀着泉色花朵。
“很美啊……”
是失望,还是松口气,或者高兴呢。怀着复杂心绪的我,听到自己说着无意义的言辞。
“但是需要的却是它的茎块,所以挖的时候要小心,要整株挖出来哦。”景弘示范给我看。
“哦。”我学着他的样子,然后手指不小心相碰。
马上,四目相交了。
瞬间停顿过后,他倏地收回手。好像彼此是火焰那样的如此不可碰撞。
“今天的药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呢。”
只是尝了一口,皓云立刻睁大眼睛。单手托住药碗看了过来,品尝到了药性的不同。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拍掌,“不愧是九公子哦。来船上帮忙的工人那里,有祖辈在做秘医。所以尝试着用了他们的方子。抱歉……”说到最后,我不觉放软了声线。
“为什么要道歉呢?”皓云,带着微小的惊讶,又再次睁大了眼睛。
“因为没有办法请最好的大夫来帮皓云诊治啊。”像这样,试验一样,万般无奈的,拿草药来给皓云吃。实在是令人无法不变得郁闷的做法。我偏过头,用手指在地上无意义地划着,当地的房子都没有门,透过修建成坡型的洞口,可以看到变得晦暗起来的天光。
“就算再怎么安慰你说我没有事,你的心情也不会因此变好。”皓云擦着嘴角,“所以,如果你因为我受伤的事而难过。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好了。”
“这样说的话,”我踌躇道,“我好像会欠你很多人情的样子呢。”根本已经多到数不清了不是吗?
“你每天讲一个故事给我,我就原谅你好了。”皓云很大方地这样笑了。
我出神地看着那个微笑。其实皓云没有一丝责怪我的意思,只是因为看穿我心里难过,而装作向我提要求的模样。体贴到这样的程度,反而更让人感觉悲伤。
我由衷地觉得,要是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就好了。
我想要回报皓云的友情,皓云的温柔,皓云的体谅。但是对于景弘,我却没有这样的心情。不管他为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产生一定要回报的想法。
我不懂这个落差代表了什么……但是皓云喝下的药出奇地有了效果。夜晚他终于可以睡得比较安稳,咳嗽的情况有了好转,天气好的时候,也能搀扶着他到外面稍微散散步。这样下去,再过月余,伤口应该会无碍了吧。
我的睡眠却越发难以安稳。
船已经修好了,为了答谢当地人的帮忙,景弘好像把随船携带的谷物发放给他们教他们如何播种。为此,当地人对我们的印象也大为转好,充满感激。
我有看到张静几次去找景弘商量已经可以再次开航的事。不过景弘一直没有直接向我提及。
山地上的草高高矮矮交杂丛生,我扶着皓云练习行走。他一定逞强要自己来,结果不小心绊倒了。我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
皓云带着一点微妙撒娇的表情,用手背捶打草地,“真是笨啊。这样的路都不能走!我啊,快变成废物了呢。”
“什么啊!”我斥责他说,“因为你身体虚弱的缘故嘛!再过一阵子,就可以了哦。”
“那你会陪着我吧?不会觉得我不耐烦吧?”
自从相识以来,一直那么温文聪慧的皓云,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像小孩子一样清澈闪亮的眼睛凝望着我,令我只能困难又沉重地低下头来。
我有点害怕见到这样的皓云。
不管是天真地躺在草地上,忽然伸一根草给我,还是突兀地摘下一捧山花往我的头上纷纷扬扬地洒去。
因为高兴而纵声大笑,偶尔寂寞就转过侧脸。
这样的皓云,让我想起从前的景弘。
那个因为我和别人来往甚密而明显不高兴不开心的少年,会和我并肩坐在青石板摘取梅花的孩子。
贵重的回忆不想被谁复制。
就像我一直都害怕有谁来取代景弘在我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
月光皎洁,映照着把头枕在我膝上的皓云颊边那缕乌黑的头发。一手拨弄着开放在山涧的小花,他喃喃地热切地问我:“我马上就会好了吧……”
“嗯,很快很快哦。”
“还可以和三保一起漂洋过海对吧。”
“嗯,当然哦。没有皓云,我一个人是不行的呢。”
“如果我不在,你也会觉得寂寞吧。”
“嗯,因为就只有皓云可以听懂我说的话。”
“呵呵……也许,我一直都是假装在听懂。这样,你要怎么办呢?”
“那样啊,那样也没有关系啊。因为就只有你,即使听不懂也愿意一直听我说到懂为止。”
我们两个,各怀心事地交换着这样的发言。
其实,没有出口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开满野花的山谷。
——心知肚明地知道,就要开船了啊。
“皓云的伤,不能再随船出行了。”
简单的一句话,说出来是很困难的。但是,是由我率先说出的。
景弘默默地看着我,就好像一直在等我说出这句话一样。
“我会留下一些人照顾他。等他的伤能好到可以承受风浪的时候,就先送他回去。而我们,等东南风一起,就出行!”斩钉截铁说出这番话的人,依然是我。
景弘叹息了一声。
“可以吗……”宛若轻不可闻地说着。
我面无表情地瞪视大海,虽然就算我做足了这个动作,也不会看到春暖花开。景弘在身侧走来走去,间或从地上不断捡起一些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走的。”阳光下,抬头,一脸茫茫然的表情,那样看着我说。
已经不年轻了,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句,已经不年轻了。景弘的眉梢眼角,已经有了浅淡的皱痕。可是通透阳光下,那略带一点焦灼的表情依旧,如此少年,令人无法遗忘,无法狠心不去回应。
我笑了,我说:“当然要走。我们每个人都要回到我们来的地方不是吗?”
“所以,你会和我在一起是吗?”他突然抬起头,加大了一点音量。
“是这样吧。”我转过身,装作看海的样子,“一起完成出使的任务,一起回到属于我们的那个地方。”就算不美好,就算不自由,就算有这样那样终生无法可想的遗憾,但那是如今的我,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
“啪!”
水花四溅。
原来景弘拾起握在手心的都是小小的石子。他握得那样紧,手心都一定被烙得坑坑洼洼。但是现在,他摊平了手臂,将那些石子,一粒一粒掷入大海。
于是我就笑了,像少年时那样调笑他说:“你是填海的精卫吗?”
而他怔怔地收手,突然问我:“海被填平的时候,是不是真的会有奇迹出现?”
我想起了我平生最爱的那部电视剧。我喜欢它,只为一句台词,它说:“未来,是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的。”
但是,这句话一点也不会沮丧颓唐啊。因为它所要传达的意义是,即使没有什么好事发生,或者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努力坚持着生活下去。
我伸出手,景弘问:“这是要干什么?”
我说:“你别问了。把手放上来。”
然后我握住他的,紧紧的。
一个人一生,一定只能选择另一个唯一的,共度的对象。
就像所谓一生一世的邂逅,只有一次。
所以我注定要踏上大船,要在这里暂时舍弃皓云。虽然他会温柔地给我吹笛子,尽管他能无障碍接受我传达给他的信息与知识。就算其实他才是我真心欣赏喜欢之人。但是我必须和景弘在一起这件事,却奇妙地连一个理由都不需要。
害怕面对皓云的走之前的夜晚。
故意拖延好久才回去,皓云果然已经睡着了。
还亮着的半盏烛光摇摇曳曳,映照着枕上清秀的脸、如云黑发、纤维般的黑色睫毛。我在心里默念一千遍对不起,梅皓云,就让我,再欠你一个人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