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留下她 错变飞云诀(风靡)

    楔子 我与哥哥

    她们说我是个痴儿。

    这是我无意中偷听来的。

    那日我在竹林玩耍,觉得累了,便在林间小憩了一会儿。平日里,我的睡眠是极好的,可不知为何,那个时候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可就是无法安然入睡。

    反复几次,觉得有些不好玩了,我正想睁眼叫她们过来陪我,无意间,却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呵呵,我干脆就假装睡着,等她们走近了,再突然跳起来吓她们一跳,一定很好玩。

    有什么东西轻轻覆盖上了我的身子,暖暖的,细细的软毛磨蹭着我的脸,舒服得令人想要叹息。

    “你轻点,别吵醒了她。”

    “怎么会?你看她睡得这么熟呢。”

    我依旧假装浅浅呼吸,等待时机来惊吓她们。

    却有人叹起气来。

    “明明生得这么清丽雅然,可偏偏却是个痴儿,真是可惜。”

    痴儿?

    什么是痴儿——我微微蹙眉,有些困惑。

    “你!”小小的声音咋呼,即使惊惧,却还是压抑了许多,应该是怕吵醒我吧,“小声些,也不怕这番话叫人听了向主子告密去?”

    于是便没有人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周遭重新安静下来。

    我睁开眼,风轻轻拂动着竹叶,沙沙地响着。

    总之,我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们的话,我不懂,但我可以问哥哥。

    顺着浅霞溪一路小跑,远远的,看到黑岩下哥哥的身影。

    我停下,笑起来,因为我知道哥哥一定会看见我。

    果然,下一刻,哥哥便已站立在我面前了。

    “错儿……”哥哥疼爱地摸了摸我的脸,“这个时候,你不是都在午睡吗?”

    “我睡不着。”我回答哥哥,心中的问题浮了上来,“哥哥,什么叫痴儿?”

    哥哥笑了。

    “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我撒娇,拉着他的手摇晃。

    “竟有人告诉你这些……”哥哥的手仍在我的脸上划圈圈,将我因奔跑而垂落的发重新拨回耳后,“错儿,我告诉你,所谓痴儿,就是很开心很高兴的意思,明白了吗?”

    原来是这样啊……

    我心喜,用力地向哥哥点了点头。

    等我回去的时候,有一行陌生的人出现在我的竹林。

    据说是哥哥重新为我选的婢女。

    可是以前的那些呢?她们又去伺候谁了呢?

    我奇怪,于是问新来的人,她们却缄口不言。

    她们都手脚伶俐,对我,也是毕恭毕敬。可我看得出来,在我面前,她们不太爱说话的。

    “以前的那些吗?哦,我送她们去了很远的地方。”

    哥哥如是回答我。

    我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既然是哥哥的安排,那必定是有道理的。

    哥哥曾对我说过,无论我身在何时何地,他都会关心挂念,都会疼惜。只要有他在,我便永远都不会感觉孤单寂寞,哪怕有一日他先我而去,他的魂,都会在我的身边守护。

    我也不太明白他的话,但在这世上,哥哥是我最依赖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相信哥哥,他永远都不会骗我。

     

    火光,冲天的火光。

    比落霞还要壮丽,比海水还要惊骇,无间岛的上空,硬生生地红了半边天。

    冷硬的石室中,躺着一名少年,整张脸,被绷缠起来,只露出了一双紧闭的眼。

    裹脸的绷带,由下渗出的黄黑脓血早已将其浸染得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人声鼎沸,喧嚣不已,厮杀吼叫,利器相撞刺耳,夹杂了阵阵的哀嚎求救,转瞬却又消失不见。

    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手指动了动,碰了碰坐在床头正在拧帕的少女。

    “段大哥,你醒了?”少女转过头来,见他醒来,拿了巾帕为他拭手。

    “外面——”少年想要开口,喉头却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不由自主地以手捂住了喉咙。

    少女的表情有些难过,“燕师叔说当日你在大叫的时候毒液入了喉咙,嗓子受了损伤——啊,其实也不要紧的,不会影响说话。”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偏头望向石门的方向,眼神有些疑惑。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指指门外。

    少女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问为何外面会那么吵?”

    少年点了点头。

    “别担心。”少女握了握他的手,“毒王被阎王赐死,今日师父师叔带了六道道主前去云家,听说云叔——不,是云杨他,已畏罪自尽,而云家众人,负隅顽抗的就地格杀,其他的人,已尽数被带至阎罗殿了。”

    毒王,云杨,云家人……

    少年的眼瞳深黑了下去,似有火苗在眼底燃烧。

    他抬手,想要摸自己的脸,却没有碰到肌肤,只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绷带,压着了溃烂的面部,顿时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一幕永生难忘的惨景重又在眼前浮现——

    “啊!”他凄厉地叫起来,猛地跳起来,挥开少女的手,箭步朝门外飞奔而去。

    阎罗殿,阴森幽暗,为数不多的火把照出微弱的光线,使里面每个人看上去都半明半暗,很是诡异。

    血腥的味道,充斥周围,被生擒而来的云家人瑟瑟地跪满一地,惊恐地望着前面被抓到阎王身前的一名族人。

    “我再问一遍——”阎王瞥了一眼那伏地的人,“云柳、还有云杨的儿子躲在哪儿?”

    那人只是拼命地磕头,泪水蓄满了眼眶,“我不知道……阎王,饶命,饶命啊!”

    “饶命?”阎王冷笑一声,从旁伸出手去。

    身后有人立即递上一把剑,剑锋泛着冷冷的寒光。

    阎王缓缓地将剑尖抵住了那人的胸口,“云杨既有胆加害步飞,他以为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吗?哼,我要他全族抵命,尸骨无存!”

    言罢,他手狠狠一推!

    长剑贯穿胸口,血柱喷洒,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临死前的惊叫,便已魂断。

    云家人都在发抖发颤,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云杨犯下大错,连累九族。阎王盛怒之下,他们必定只剩下死路一条,今日这阎罗殿,便是断头台了。

    “小小姐,别怕,别怕……”人群中央,一名妇人紧紧抱住怀中约莫五岁的女孩,强压心底的巨大恐惧,不断柔声哄慰。

    女孩拽着妇人的衣襟,一个劲地往她的腋下钻,只是一个劲地追问:“哥哥,我要哥哥……”

    妇人吓得脸色发白,用力捂住她的嘴,“小小姐,别闹了,小声一点。”

    女孩的声音在她指间含混不清。

    “我再给你们一个机会。”阎王显然已经不耐烦起来,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近。

    那脚步声,听得云家人胆战心惊。

    “告诉我他们的下落。”阎王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会让你们死得体面一点,不至于支离破碎。”

    有人跳了起来,一边踉跄朝殿门外奔去,一边惊惶失措地喊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无数的箭矢齐齐朝他射发,他甚至没有逃到十步的距离,就已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巨大马蜂窝。

    “看来你们真当我是说着玩了。”阎王皱眉,“算了,我也累了。”

    他转身,看似随意地挥了挥手

    简单的动作,却成了云家人的催命符。

    周遭的黑衣鬼卫得令,即刻冲上前去,拔剑挥斩,无情杀戮。

    惨叫,呻吟,断头、残肢,血流成河。

    殿门突然由外被推开!

    ——这等时刻,谁人竟敢来打搅??选

    阎王不悦地转过身来,见立在殿门外的少年,他愣了一下,而后笑容展现,“步飞,你来得正好。”

    那是堪称慈父的笑容,比起方才漠视人命的残忍,天壤之别。

    踩着遍布的鲜血大踏步走过去,阎王拉过段步飞,要他面视眼前的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拍了怕他的肩,语气轻快:“看见了吗?爹正在为你报仇呢。”

    段步飞望着眼前横七竖八不成人形的云家众人,眼底升起一丝残忍的快意。

    “来!”阎王拿过旁边一名鬼卫的佩刀,递给段步飞,“怎么解恨,这里任由你发泄。”

    爱子心切,护子心强,足以令任何一名父亲成为魔鬼。

    有的人还没有死,他们奄奄一息,却还在苟延残喘。

    段步飞接过刀来,缓缓上前,游走在一段尸首之中。

    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低头,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放过我,求求你……”

    他不语,眼也不眨地挥斩下去,又快又准,雪亮的刀刃,映照出脚下一双绝望的眼。

    一颗头颅,碌碌地滚到一旁。

    他的视线,随之到了一具趴俯的女尸。

    很奇怪的姿势,四肢蜷曲,似乎在竭力保护着什么。

    正在想,女尸的背突然向上拱了拱。

    他大步走上前,拎着女尸的背,用力提起来——

    果不其然,下面还躲着一个小女孩,浑身浴血,瞪着一双大眼,死命地看着持刀的他。

    她看起来好小,也许还没有阑珊大……

    一个闪念突然升起。

    随后,他又笑自己心软——她是云家人啊,是谁害他成了这副模样?

    于是,举起刀来,准备劈下,了结她的性命。

    “哥哥……”

    他愣了一下,盯着那小女孩,手中动作一顿。

    她,是在叫他吗?

    “哥哥!”

    小女孩望着他,这一次,叫声更大,足以令所有的人听见。

    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正在无措间,小女孩已扑上前来狠狠抱住他的腰,放声大哭——

    “这里的人都好凶好狠,他们欺负我,哥哥,我不要待在这儿,我怕,我好害怕……”

    小小的身躯在他怀中哆嗦,仿佛将他当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已是哭哑了的嗓音断断续续,却仍是执着地在诉说自己的遭遇。

    她,将他当作了亲人。

    那一刻,他的心,蓦然轻颤。

    身后传来低微的声响,他乍然回神,回过身来,迅速将小女孩拉到自己身后,举刀挡住了朝女孩而去的啸啸掌风!

    “少主!”不料想他竟会庇护,燕子殊惊讶地收掌,回头又望了一眼脸色不甚好看的阎王。

    “步飞,你这是做什么?”阎王斥责。

    段步飞看向自己的父亲,小女孩在背后死死握住他的手。

    他突然跪下。

    阎罗殿瞬间安静下来。

    喉咙还是在疼,疼得连吞咽口水都很困难,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着开口了:“爹,我、要、她。”

    这句话,由粗嘎难听的嗓音说出来,刺耳尖锐,却又简短而坚决。

    殿外,急匆匆追了来的少女驻足在门外。

    “不行!”阎王断然拒绝。

    “我、要、留、下、她。”他再次艰难地说,一字一顿,带着异乎寻常的执拗。

    阎王道:“步飞,你中邪了吗?她是云家后人,斩草不除根,你在养虎为患!”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看你根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阎王怒了,吩咐左右,“杀了那孩子!”

    “爹!”段步飞突然高叫,拔高的怪异嗓音令自己都不堪忍受。他握紧手中的刀,眼底闪着寒光,“你姑且试试!”

    明摆着一副宁愿争得鱼死网破的样子。

    父子对峙,剑拔弩张。

    “阎王——”左天释悄悄在阎王身后开口,“少主这倔强的脾性与你如出一辙,若要硬来,恐怕适得其反。我看当下局面,不如暂且缓和,慢慢与少主说去,再定夺不迟。”

    阎王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是默认。

    见阎王退让,段步飞也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喉间一阵甜腻,他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糟了。”燕子殊说着,就要来查他伤势,“定是方才嘶吼厉害了。”

    段步飞拦住他的手,“燕叔,我——没事。”

    “叫你别说话了。”燕子殊责怪地看他,“再多说,只怕伤口裂得更开,你不想复原了?”

    段步飞笑了笑,不语了。

    衣摆被人轻轻牵动了一下,他回头朝下看,见亦步亦趋跟随他的她。

    情不自禁地,他伸手拭去她脸上的血迹,露出她的本来面目。而她,则对他露出一张甜甜的笑脸——

    “哥哥,你真好。”

    天真且依赖,只是那一眼,他便记住了一辈子。

    五天五夜,她在昏睡,间或迷糊地醒来吃一丁点儿的流食,随后,再次沉沉睡去。

    段步飞望着沉睡中的小女孩。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若不是她还有浅浅的呼吸,几乎算得上是个死人了。

    “你不是说她没有受伤吗?”他回头问身后的燕子殊,“为何过了这么久还不见苏醒?”

    “小孩子,心性不全,受到惊吓陷入昏厥,没什么奇怪。”燕子殊耸耸肩,“过来,我给你上药。”

    段步飞顺从地走了过去,在燕子殊面前坐下。

    他低眼,望搁在桌上的铜盆,内中的水影浅浅,映出了自己此刻的容颜。

    绷带已在两天前便揭去了,皮肉恢复得差不多,可惜却再也回不到过往。

    他忍不住抬手摸那纵横于面颊间深浅不一的凸出狰狞疤痕。

    想当日揭开绷带第一眼看见自己的脸,他当是见了鬼,还好,现在至少可以对它坦然处之了。

    “少主……”燕子殊轻唤,不着痕迹地移开铜盆。

    段步飞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没事,燕叔,你当我会受不了吗?”

    “少用嗓子。”燕子殊再次慎重提醒他,一边小心地将药膏均匀涂抹到他的脸上,一边暗中观察他的反应。

    他没有表现出半分颓唐或激愤,只是兀自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已很好了。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受到毁容毁声的打击,段步飞还能做到声色自若,已属不易了。

    至于云杨——燕子殊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她会活下来吧?”很沉很钝的腔调,说不出的怪异。

    燕子殊无可奈何地瞪了一眼段步飞——他真当自己的话是耳边风了。

    “燕叔……”

    “好吧好吧。”燕子殊投降,“不过这个你燕叔我是真的不知道,毕竟我不是正宗大夫。”

    段步飞的视线飘忽向那方沉睡之人。

    “但依我之见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下看来,云氏一族就她一个在你的庇护之下活了下来,应该是非常非常非常之幸运的。”燕子殊顿了顿,拍拍段步飞的肩膀,“别太跟你爹计较,他也是为你好。”

    他何尝不知道爹爹是为他好?否则怎会大动干戈铲平云氏一族?

    “好好休息,我先走了。”燕子殊吩咐,“有什么事,吩咐阑珊来找我跟你左叔就行了。”

    “好。”段步飞目送他走出门外,这才站起身来,慢慢踱到床边站定,居高临下地凝视那个姑且可以算是自己救回来的小女孩。

    为什么不杀她?

    他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确切的答案。

    唯一能够解释的,或许是她那一声毫无预兆的“哥哥”吧。

    那么依恋依赖,全然信任。

    她怎么能在生死之间做到?

    若是做假,未免太真了些,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城府也过于太深。

    若是真的,那么她,又把他当作了谁呢?

    心思辗转之间,见她翻了个身,侧躺的身子翻转过来,踢开了大半的被子。

    他摇头,俯身下去,正要将滑下去的被子提上去,却不意发觉她赫然睁大直直盯着他的眼。

    她醒了!

    “你——”段步飞方开口说了一个字,突然记起自己此刻可憎的面目,他猛地抽回手捂住自己的脸,慌忙背转过身去。

    这张脸,已被毁得面目全非,可想而知将来会惊骇多少人。

    他没被自己吓住,却担心吓住了她。

    “哥哥……”一双柔柔的小手绕过他的脖子,身后,贴着一副弱小的身躯,“你不想看我,是讨厌我了吗?”

    语调中犹带着哭腔。

    段步飞惊讶了。

    她以为他避开她是讨厌她?

    拉下那双手,他迟疑地回过头来,见小女孩鼻头红红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与阑珊不一样呢,阑珊从来都不会哭,至少,不会在他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哭。

    “没有。”见她伤心的模样,他心底隐约有些不舒服起来,笨拙地伸手为擦去眼泪,坐下来,见她还在抽泣,想了想,将她抱了起来,拍着后背为她顺气。

    大约记得左叔当年带着阑珊回来,也是这般哄慰的。

    小女孩缩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她终于不再哭了,段步飞也松了一口气。他低头想要瞧瞧她怎么样了,却见她还是睁着大大的眼望着自己。

    “你不怕吗?”他指自己的脸。

    “怕?”小女孩的表情有些困惑,“你是哥哥呀,我为什么要怕?”

    看来对于这个认知,她是咬定了不会松口了。

    那好,他换个问题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女孩说了一个字,停下来,想了想,又咬唇,露出懊丧的模样,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段步飞压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我、我……”她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哥哥,我忘了,我记不得了。怎么会记不得呢?明明天天都有人叫我呀?哥哥,你知道的对不对?”

    段步飞哑然。

    她还在拉他的衣袖,急切地叫嚷:“我叫什么,哥哥,你告诉我呀?芽”

    他怎么可能知道?

    “别急。”他只能暂且安慰,摸着她软细的发,继续诱哄,“要不这样,你先睡一觉,若是乖乖的,醒来哥哥就告诉你。”

    “我乖我乖。”她连连点头,忙不迭地闭上了眼,努力让自己睡去。

    过了一会儿,怀中传来均匀的呼吸,段步飞望着怀中安静下来的人,双唇微微开合,长长的眼睫上沾染了些些水雾。

    他看了她良久,这才将她挪到床上,轻轻为她掩好了被,这才起身,不经意,见门口站着一人。

    “阑珊?”他有些惊讶她为何会在这里,于是走过去,却见她的模样不太开心。

    他如寻常般自然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怎么了?”阑珊自幼便是他的玩伴,今日表现异常,他很是奇怪。

    殷阑珊闷闷开口:“为什么要?”

    段步飞愣了一下,方才明白殷阑珊问的是谁。

    “有什么关系吗?”他抿了抿唇,“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为什么人人都这么紧张?”

    “因为我们关心你。”殷阑珊的手握紧了,“她的父亲是被阎王逼得自尽,她的族人是因为你而被诛杀。你和她,根本就是仇人。”

    “谁说的?”突然发现自己很不喜欢听到“仇人”二字,段步飞冷下脸来,从殷阑珊身侧走过去,抛出一句话来,“反正她也忘记了。”

    殷阑珊在他身后开口:“或许今日忘记了,明日呢?明年呢?若是有一天她记起了,你该怎么办?”

    前方有个人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段步飞脚下一顿,抬眼望去,竟是左天释。

    “正巧。”他正被阑珊的一番话惹得心情不快,“是你教阑珊对我说这番话的?”

    殷阑珊正要辩解,左天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便偏过脸去,不再说话了。

    “阑珊说得没错。”左天释开口,对段步飞言道。

    他就猜是这样——段步飞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准备绕过左天释离开。

    “少主——”左天释却再次拦住了他,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细小的竹节。

    段步飞望着竹节上方的红布塞,“是什么?”

    左天释垂下眼去,“阎王命我转告少主:命,你可以留下;但药,她必须吃下。”

    段步飞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左天释也不慌忙,只是将竹节再递过去了些,“这是自毒王那里拿来的迷药,阎王要少主你喂那女娃服下,方可将她留在身边。”

    “迷药?”段步飞挑眉,“什么迷药?”

    左天释回答:“迷失记忆,确保她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

    “她能对我有什么威胁?芽”对这样的步步紧逼,段步飞有些烦躁起来,“你们未免太多虑了些。药拿走,我不需要!”

    左天释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左叔,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段步飞提高了嗓音,扯得喉咙又痛起来。

    左天释一字一顿:“我奉阎王之命,若不见女娃服药,便要亲手杀了她。”

    段步飞愕然,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拿来吧。”

    左天释会意,将竹节递给了他。

    段步飞凝视手中只有半指高的竹节,“爹还说了什么?”

    既然是父子,他当然明白爹决然不会这般心慈手软。

    一条拇指粗细的银色链条出现在他面前。

    左天释尽职尽责地转述阎王的话:“云家之女,改名‘云错’, 寒冰铁永束其双足,侍奉少主,为婢赎罪。”

    段步飞拉过那条寒冰铁,轻盈若无物,却坚硬无比,一旦上了锁扣,除非有钥匙,否则无人能解。

    这个下马威,是要他明白爹已手下留情,但也不能容他太任性妄为。

    爹是阎王,言出必行,他岂会不明白?

    所以,他所要做的,只是说出四个字——

    “我明白了。”

    殷阑珊立在他身后不远处,默默地望着他紧绷的后背,听闻他的回答,她的嘴角噙着笑,眼底却逝过一抹淡淡的哀伤。

    一切,似乎就这样成了定数。

    那一年,段步飞十五,殷阑珊十岁,云错七岁。

     正文 第二章  这一梦

    溪水潺潺,黑岩下嶙峋的怪石间,不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云错撩高了裙摆,露出洁白的裸足,踩在溪水中,不时拍打,瞧着鱼儿在脚周围游来游去,觉得好玩,干脆俯身以双手掬水,吓得那些嬉戏的鱼四下逃窜。

    她玩耍了一会儿,却没有捕到半条鱼,反而弄湿了衣袖,溅起的水花纷纷扑打上她的脸。

    “来呀,来我这儿。”她小声喊,唯恐惊扰了鱼儿,“乖乖的,我带你们回去,与我做伴哦。”

    鱼儿却不领情,甩了尾巴,游得更急。

    见那些鱼不理自己,云错急了,也不顾自己在水中,几大步就追上前去,蹲下身子就在水中胡搅乱捞一气。

    一条黑色藤鞭凌空飞来,没入水中,哗啦声响,缠住一条挣扎的小鱼,卷起来,可巧落入她的怀中。

    云错忙不迭地以手心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入岸边的小桶中,见小鱼儿在里面左右窜来窜去,她开心地笑起来,这才抬头瞧立在旁边的人,“哥哥!”

    清脆的声音,欢快且兴奋。

    段步飞伸手,一个使劲,提她上来。见她周身湿得差不多,不免皱了皱眉头。

    云错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呀哥哥,我又偷跑了。”

    左叔告诉过她的,说是哥哥在哪里,她就要跟去哪里的。可看哥哥练武实在是无聊得很,她想只要偷偷走开玩一会儿,只要不被哥哥发现,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段步飞拧眉看她,这个动作使他的容貌看上去又狰狞了几分。

    看样子,哥哥果真是生她的气了呢。

    正在想,冷不丁身子一颤,张口就打了个喷嚏。

    “脱掉!”段步飞终于开口,口气加重了些。

    云错乖乖地将外衣脱下,环抱双臂,抬起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段步飞,活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段步飞有些好笑,“你以为我会吃了你吗?”他缓和了语气,解开自己的外衫,无可奈何地对云错开口,“过来。”

    云错顺从地依偎进他的怀中。

    段步飞将她打横抱起,以宽大的外衫遮住她的身形,大步走起来。

    “哥哥——”她从他怀中探出头来,吞吞吐吐,“回头进门的时候,先放我下来好不好?”

    因为每次哥哥这样将她抱回去,阑珊姐姐好像都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好。”段步飞拒绝,没有商量余地。

    “为什么?”她不满地抽抽鼻子。

    “你这样子能见人吗?”段步飞瞪她一眼。

    不提还好,他一说,她倒觉得身子逐渐冷了起来,虽是脱去了外衣,染湿的中衣贴着肌肤,还是有些凉凉的。

    忍不住的,她蜷缩起来朝段步飞的胸膛再贴近了些。

    哥哥好暖啊……

    小小声的,她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

    段步飞听得真切,低头瞧她那心满意足的模样,步子微微慢了下来。

    日子过得好快,今年,已是第五个年头了。

    自从那日服下迷药,戴上了寒冰铁,她果真好似忘了一切,一心一意满足地待在他身边。

    她十二了,再过几年,便是及笄的年纪,可这心性,却始终不见增长。大夫说,恐因灾变所致,受了刺激,导致她有些痴了,大约记忆,也始终停留在七岁之前灾祸尚未发生的时候。

    也是,若真是正常,她也应与阑珊一样,长大了,终究会懂得几分男女之别,不会这么亲近不设防地与他接触。

    可是,他倒喜欢这么快乐天真的她,不若阑珊的老成,总是笑脸盈盈的,给这阴冷沉闷的海岛添了不少色彩。

    “哥哥,我昨日做了一个梦。”云错拉了拉他。

    “什么梦?”他问她。

    “我梦见无间岛变得好美了呢……”她这样说,不难听出言辞中的喜爱。

    他停下来。

    无间岛不能算美丽,这里只有怪石、密林和数不清的冷面鬼卫,终年是一成不变的阴森恐怖。

    云错有些纳闷地探头出来瞅他,不知他为何不走了。

    段步飞突然开口问她:“错儿,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云错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过不要尽是这些黑黑的奇怪的石头就好了,看上去,很闷的呢。”

    这种话,也只有她敢肆无忌惮地说了。要是让爹听见,不知又要怎生发怒。

    说起爹对云错的防备有加,他始终不懂。

    摇摇头,暂且将这等事甩到脑后,还是先带错儿回去好了。

    远远的才看见自己的风驰院,就见两个人正在门前大打出手。

    不是左天释与燕子殊,还能有谁?

    段步飞对这样的场面已司空见惯,倒也不觉得惊奇。

    “啊,左叔和燕叔又开始打架了。”云错从段步飞怀中探出头来,饶有兴趣地瞧着那方斗得昏天黑地的人,“嗯,这次还好,隔了两天,不算太快。”

    燕子殊一边追着左天释跑,一边鬼哭狼嚎:“你敢说我枯骨掌不好,那就试试看我能不能把你拍扁好了!”

    “拍我算什么!”左天释在奔跑之中还能忙里偷闲地继续刺激他,“你能一掌铲平这风驰院,我就服了你。”

    “你当我傻子啊!”燕子殊火冒三丈,脚下生风几乎飞了起来,“这老窝被我毁了,我能有好果子吃吃吃——少主!”

    燕子殊硬生生地刹脚,万分尴尬地盯着面前自己差点冲撞上去的人

    回头一望,见左天释已被自己甩在身后十丈之外,正没心没肺地冲他笑着。

    糟糕,只顾拼速度,忘记了最初目的是要拍扁那家伙了。

    “老窝?”段步飞摸了摸下巴,“燕叔,你是指风驰院吗?”

    “啊,没!”燕子殊满脸堆笑,眼珠子一转见了段步飞抱着的云错,顿时找到了转移话题的好借口,“错姑娘,几日不见,又俊俏了几分呢。”

    云错甜甜地冲他笑。

    段步飞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风驰院。

    燕子殊跟着走过去,故意撞了撞左天释,不怀好意地开口:“我说兄弟,阑珊可得加把劲了。”

    明说两人是主仆关系,可任谁也看得出来,少主是将那位错姑娘捧在手心里疼的。

    他很恶意地想要刺激一下左天释,免得他经常嘲笑自己膝下无人传承衣钵,谁料,左天释居然根本就不理他,直接就这么走掉了。

    这这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燕子殊跳起来,冲着左天释背影一阵怒喝:“姓左的,你得意什么?芽老子明天也去捡个徒弟收给你看看!”

    左天释索性走得更快,一脚迈进风驰院,就见段步飞正将云错交递给一名婢女带入房中。

    他站定,“少主——”

    段步飞回头过来,“阑珊呢?”

    “她——我嘱她练功去了。”左天释回答,“少主要见她吗?我这就差人叫她过来。”

    “那倒不必了。”段步飞阻止,“只是近来她少有出现,也不太爱与我说话,我有些奇怪,我问问罢了。”

    左天释笑了笑,“女孩儿到了这等年纪,总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有时候,也不愿意与旁人说的。”

    也许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

    段步飞的心念一动,小心思?如此说来,错儿是不是也有不想与他说的事呢?

    不知为何,一想到错儿会对自己有所隐瞒,他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

    “少主——少主?”见段步飞蹙眉不悦的模样,左天释唤他。

    段步飞蓦然回过神来,“左叔,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左天释摇头,“少主可有什么吩咐?”

    听他这样问,段步飞倒果真想起一件事来:“我爹他——怎么样了?”

    一年前,爹得了一场大病,随后身子便时好时坏,他去探望,爹也总是爱理不理,或许还因云错的事在气他的忤逆。

    左天释却沉默下来。

    段步飞的心玄起来,“左叔?”

    “还好。”左天释终于开口。

    听他言辞隐讳,似乎也不愿多说下去,段步飞也不再追问。

    反正改日也能问个清楚,也不急于一时。

    “哥哥!”

    房门突然被推开,云错跳了出来,奔到段步飞面前——

    “啊,左叔,你也在啊。”

    “错姑娘。”左天释欠了欠身。

    “要不要看哥哥给我捉的鱼?”云错问他,下一刻,脸又皱了起来,“我忘在浅霞溪了。”

    段步飞捏了捏她的脸,“我叫人拿回来就是了,着急什么?”

    云错立即恢复了笑容,双手挽住段步飞的手臂,“哥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随即,她放开他,自己跑开了去。

    “错儿,你干什么?”段步飞冲着她的背影喊。

    段云错远远向他挥手,“去找个漂亮的缸子装鱼啊。”

    段步飞莫可奈何地摇摇头,“真是……”

    左天释望着跑远的段云错,轻轻开口:“少主对错姑娘可真好。”顿了顿,“若真是兄妹,就更加如意了。”

    这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赞美话,可不知为何,段步飞听在耳中,总觉得有些别扭,似乎话中还有未曾言明的含义。

    “左叔——”他开口,准备问下去。

    谁知左天释却先他一步开口了:“少主,我想起还有要事未办,恐要先行告退了。”

    左天释如此说,明显是要堵他的话头。段步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左叔既有要事,也别再耽搁了。”

    左天释应声退下。

    段步飞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视线飘向远远还在兴奋中的云错。

    没错,这一次,他有预感——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暗弱的烛火中,一道银光凛冽,瞬间飞了出去。

    三丈开外,摆放在供台上的一颗黑色圆石被击中,霎时碎裂开来,零乱地间断落地,丁丁当当作响。

    气流席卷中的烛火摇摆不定,投影拉曳,为这寂静的夜,在这寂静的神庙,平添了几分鬼魅阴森。

    一只素手,拾起供桌上将圆石击碎的器物,缓慢递到主人的眼下。

    竟是一枚银叶。

    殷阑珊抬手,刹那间银叶已入她发间。

    动作极快,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好!”

    赞许声起,还有鼓掌。

    殷阑珊的眼神开始有了微妙变化,她转身,正巧对上了端端站在神庙外的人,略略欠身,垂了螓首,“段大哥。”

    语气是刻板中规中矩的,可嘴角,隐隐噙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段步飞已是跨入门来,目光扫过供桌下的碎末,而后落在殷阑珊身上,“我道最近怎么不见你来去,倒是躲起来勤练功夫了。”

    “是吗?”殷阑珊抬起头来,“怕不是我少有出现,而是我在不在,在哪里,段大哥都不曾注意罢了。”

    段步飞愣了一下。

    这言辞,若不是她表情然然未带瘟色,他会以为她是在责怪他呢。

    不过想想也不大可能。阑珊与他自幼一同长大,事事以他为尊,她那豁达的性格,他还不了解吗?

    兴许只是开玩笑罢了。

    如此想,心下释然。

    “段大哥,你来神庙找我,是有什么紧要事吗?”殷阑珊又在问他。

    “别说得我像是在压榨你。”段步飞笑起来,拍拍她的肩,拿出一件东西递给她,“喏,这个送你。”

    “给我?”殷阑珊盯着他手中的东西,有些迟疑。

    “当然是给你。”见她愣神的样子,段步飞有些好笑,当下拉过她的手,塞过去,“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是给我,莫非是给神灵鬼怪的?”

    殷阑珊望着自己的手心。

    那是一个小小的锦袋,紫色的缎面,料子一摸便知是上等丝绸,翻过来,背面以绣线纹刺着“阑珊”二字。

    “过几日你便及笄了。”段步飞道,反手又拿出一个扁长的盒子,“还有这个,你一定有用。”

    殷阑珊揭开盒盖,内里,是数十枚银叶,造型独特,且四周皆以金边镶嵌,一眼望去,寒光凛冽逼人。

    “这些是我请人专门打造,内中皆以韧绳相连,比你方才所用的银叶,威力多数倍,当更加得心应手。”

    听他的话,心突然暖烫起来,殷阑珊的手握紧了些,瞥了一眼段步飞,小声开口:“谢谢。”

    见她有些举止无措,段步飞拍了拍她的肩,“阑珊,我们一向都挺要好,可是我最近总觉得——”

    “觉得什么?”殷阑珊问。

    段步飞却突然想起了与左叔的对话来。

    还是——算了吧。

    女孩儿的心思始终不太好捉摸,千万别猜到她的痛脚——记得那个自命风流的冷傲凡是如此说的。

    “也没什么。”段步飞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左叔夺魄链的招数,我看你已学得五六成,偶尔闲适也无妨,别太逞强。”

    殷阑珊抿唇,没有说话。

    “还有,有空时还是夺来风驰院走走,陪陪错儿,她最近老吵着要找你呢。”

    说到云错,想起她捧着鱼儿的那股子高兴劲,段步飞不自觉地笑起来。

    殷阑珊的唇抿得更紧。

    “你不知道,错儿那脾性还真有趣。”他自顾自地说着,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忽略了殷阑珊异样的神色,“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乐子,天真无邪,任由再不顺心之事,只要看见她——”

    “少主!”

    突兀有些高亢的叫声骤然打断了他的话。

    段步飞有些奇怪地看着殷阑珊,“你叫我什么?”

    她叫他“少主”?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殷阑珊一扭肩膀,甩开他之前搭在她肩上的手,向前走出一段距离,别过身去背对段步飞,口气硬冷了下去:“我叫你少主,有何不对?”

    段步飞觉得有些蹊跷,“可你之前一直都是唤我——”

    “之前唤你什么并不重要。”殷阑珊再次打断他的话,将手中的那个锦袋握得死死,“重要的是,我突然明白,主子就是主子,还是应该要恭敬一些,否则失了分寸,落人口实就不太好了。”

    这番话,不像玩笑,唇枪舌剑,还有讥讽隐隐而来,似乎很是针对他。

    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阑珊气愤到如此地步吗?

    百思不得其解,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问清楚。

    殷阑珊却已听出他的动静,猜到他的意图,不肯给任何机会,“夜深了,我要休息,少主请回。”

    段步飞不认为自己是能够耐得下心性的人,他冷着脸,一把拉住殷阑珊的手臂,企图将她的人翻转过来。

    殷阑珊固执得不可救药,这么大的力道,她竟然强撑着想要挣脱他。

    “阑珊!”段步飞终于不耐烦了,“你今夜是撞邪了不成?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在较什么劲!”

    他的嗓音本就粗嘎,这么沉声喝道,甚有几分恐怖。

    殷阑珊猛地转过脸来与他相对,冷笑起来,“要是我不想说呢?少主准备怎样?硬逼吗?或者整个无间盟中,除了那风驰院的云错,少主根本认为任何人都应该对你唯命是从?”

    “你!”段步飞的一张脸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逐渐狰狞起来。

    殷阑珊看得真切,接下来,应该是准备惩戒她了吧?

    段步飞却瞬间放开她的手,猛地一甩衣袖,大跨步离去,远远的,不忘丢给她一句话来——

    “别惹我!”

    三个字,殷阑珊却足以明白其中的含义。

    果然,只要沾染上云错的事,他是片刻都不可能冷静的。

    “云错……”

    殷阑珊咬紧了唇,软软地跪坐下去,再也忍不住泪,任其颗颗滑落,泪眼中,依稀又回到了当日的黑崖——

    ……阑珊,长大后,我便娶你吧……

    那样的音容笑貌,令她悄然心喜。

    却不想,这南柯一梦,却醒得如此之快。

    俯身,由最初的低啜,到最后的失声痛哭。

    ——他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无端端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真是讨厌。

    云错翻过身来,趴在床沿,半幅被子就这么直奔床下而去。

    她吐了吐舌头,手忙脚乱地将被子扯上来盖住自己,左右看了看,这才想起已经是深夜,不会有人在瞧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继而对她唠唠叨叨了。

    可是,睡不着了呢。

    蹙眉,她觉得有些懊恼。将被子甩到墙角去,跳下床来,踮着脚走到桌前,摸索着探到拿来盛鱼的池缸,手指攀过边沿,戳了进去。

    本是静静浮在水中的鱼儿被她惊扰,猛地撩了个身,激起水花溅到她身上来。

    云错忙不迭地收回手,噘起嘴来小声咒骂:“臭鱼!”

    可惜鱼听不懂她的话,闲闲摆动了几下,又平静下来。

    周围一片寂静,这可好,她越发没有了睡意,如何是好?

    云错坐下来,捧着脸颊发呆,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笑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真笨呢,可以去找哥哥呀。”

    想起来,哥哥倒是经常晚睡的。可巧她睡不着,刚好可以找他聊天嘛。

    想到就做,她轻快地走出门外。

    结果,没有在外面看到哥哥的身影。

    想了想,又折身跑向主屋。

    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声响。

    难道哥哥睡下了?

    云错咬了一下食指,终究不太甘心,双手推了推房门。

    咦。竟然没有落锁??选

    哥哥也真是大意了呢。

    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无人应答。

    她绕过屏风,走出数步,借由半敞开窗外的朦胧月光,隐约看见床上朝里背对她侧躺了一人。

    原来哥哥真的安睡了。

    于是向后退,准备沿路返回,不打搅哥哥休息。

    “错儿?”

    身后却突然响起声来。

    云错站定,转过身去,点了点头,“是我,哥哥。”

    “过来。”

    云错乖乖走过去,站在床头。

    段步飞已是坐起来,“为什么还不睡?”

    云错诚实作答:“睡不着。”

    “干吗不穿外衣?”段步飞不敢苟同地瞅她一身单衣。

    他这么一说,云错这才觉得有些冷起来,忍不住搓了搓手,可怜兮兮地望着段步飞。

    段步飞无可奈何地让给她半边床位,“上来。”

    云错跳了上来,段步飞这才发觉她竟然连鞋子都没有穿,就这么光着脚大咧咧地乱跑。

    将一旁的被子展开来,抱起呆坐在一旁的云错,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

    这一下,暖和了不少,云错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不过想想,她又挣扎地伸出头来,看坐在一旁的段步飞,“哥哥,你也睡不着吗?”

    她这一问,段步飞的脸色又阴沉下去。

    只要一回想神庙中与殷阑珊的冲突,他就隐隐浮躁,根本无法安然入睡。

    真是,阑珊在他身边伴他数年,怎么翻脸如翻书?而自己甚至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他实在厌恶这般状况,可是也莫可奈何。

    眉心有些些的痒,暂且分扰了他的心神。

    “皱眉不好。”云错仰头看他,食指在他双眉间来回滑动,“不好看呢。”

    单纯如云错,果真要快乐许多。

    他拉下云错的手,轻轻道:“我本来就不好看。”

    外头的下人闲来无事杂言碎语,即便是掩饰得再隐秘,也偶尔会有一两句传入他的耳中。

    “谁说的?”云错不依了,“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呢,在错儿心里,哥哥是顶好看的。”

    本想啼笑皆非,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激荡回旋。

    他音容残缺,错儿却不以为然。在她内心深处,已将感觉上的好与相貌上的好看混为一谈了。

    这种混乱,于他,不得不说,是乐见的。

    云错开头还耐心得等了一会儿,见段步飞过了半晌还是沉默不开口,她便开始有些无聊起来,再从被中腾出一只手,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么了?”段步飞问道。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嗯,什么——”云错蹙眉,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片刻后,眼睛一亮,“对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段步飞挑眉,“错儿,你从哪里学来的?”

    云错眨眨眼:“我听环儿她们说的,不太明白,就问了燕叔叔,他告诉我,‘心事’就是藏在肚子里不想说出来的事。”

    心事吗?

    段步飞瞧一脸好奇地盯着他看的段云错,没来由的,突如其来一个念头,来得快,以至于下意识的,他就开口问她了——

    “错儿,你——有什么心事吗?”

    话出口,段步飞吓了一跳,这样的小心翼翼,仿佛真是怕了什么似的。

    是怕云错如阑珊那般也有了心事从而对他避让三分吗?

    一思及这种可能性,他便不悦起来,甚至有些懊丧,而且强烈地想要将这种念头从脑海中驱逐。

    “当然没有啊。”云错开口了。

    他的心,骤然舒展开来,莫名欢畅。

    云错的身子依偎过来,一点点挪入他的怀中,似一只撒娇的狸猫,“就算是有心事,我也会第一个告诉哥哥。哥哥对我最好,我肚子里怎么会有不想对哥哥说的事呢?根本不可能嘛。”

    她说得爽快,说话间,还孩子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声色兼备。

    他几乎要为这样的答案欢呼雀跃了。

    困扰了整夜的阴霾就此散去,段步飞张开双臂将云错整个儿环住,将她牢实贴在自己的胸膛,闭上眼,他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手插入她长长的发间一下下地梳理,放柔了声音,唯恐将她惊扰。

    云错眯缝了眼,很享受这样的待遇,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开始瞌睡起来。

    “哥哥……”迷糊中,她低低唤出声来,“你会一直这么对我吗?”

    段步飞的手停顿,而后,继续先前的动作,眼瞳更暗沉了几分,“会。”

    一句话,一辈子,错儿兴许不太明白,可他自是知道,这就是承诺了。

    怀中的人轻微动弹了一下,头自发枕靠到他的手肘,找了个最佳的位置,终于沉沉睡去。

    段步飞端坐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头凝视云错的睡颜。

    很熟很香,嘴角还噙了一抹笑意,似乎是在睡梦中,也遇到了开心的事。

    如此的天真纯良,不解世事,对这阴森寂静的海岛来言,她便是甘泉香草,使他乏味的生活,变得亮眼与欢乐起来。

    所以,他对她,便如此一贯宠溺了下去。

    段步飞无声地笑了。他抚摸云错的脸,她受到惊扰,不满地咕哝了两句,双脚胡乱蹬了几下,踢落了被子。

    段步飞轻轻将她放在枕上,拉过落到她脚边的被子准备为她盖上,不经意间,瞥见裙摆撩了大半,露出了她光洁的小腿。

    他的视线,停留在了系着双脚脚踝的银色链条上。

    寒冰铁,绕她双脚五年了,她竟也从不曾问过他。

    “错儿……”他挨着她并排躺下来,贴上她温热的脸,单手环住她的腰,缓缓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我要你永远、永远都留在我身边。”

     正文 第三章  风暴

    殷阑珊抬眼望着那尊供奉的海王像,烟雾缭绕中,感觉眼睛有些难受起来。

    香火燃得太盛了。

    “阑珊?”

    直到传来一声呼唤,殷阑珊才回过神来,见跪在前方的左天释回头看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是站着的。

    这已是大不敬的表现了。

    她忙低头,俯身跪下,双手掌心向上贴在额头,端正以额触地叩头。

    还想再拜,已有人揽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讶然地偏头望去,有些惶恐地期艾开口:“师父,我——”

    “不必解释。”左天释截住她的话头,“你不想说,我也不想追问。”

    殷阑珊起身,垂首站到一旁。

    “银叶不错。”

    殷阑珊一惊,迅速抬起头来,却见左天释再点燃了三炷香,插入了供台的香炉中。

    心中的苦涩又泛滥开来,她开口:“师——”

    只说一字,却又说不下去了。

    “阑珊,你知道无间岛上为何要敬奉海王吗?”左天释突如其来地问她。

    殷阑珊迷茫地摇了摇头。

    “无间岛地处远海,自然希望风平浪静,一切平安。”

    这句话,表面上说得明白,可殷阑珊总是觉得其中似乎还有隐讳。

    “少主的脾气,也是烈性得很呢。”

    “他其实也并不是那般阴鸷暴烈。”殷阑珊不禁想到了段步飞赠她银叶与锦囊的那一晚,她咬唇,不自觉地说下去,“对云错,他倒是温和从容——”

    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殷阑珊住口,偷偷地瞥了一眼左天释,有些懊丧起来。

    自己今日是怎么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态,还当着师父的面对段步飞有所微辞。

    再如何,他毕竟还是少主,岂能容她说长道短?

    殷阑珊单膝跪下,“请师父责罚。”

    “你说得没错,自从有了错姑娘,少主是改变了许多。”

    殷阑珊惊讶地看着左天释。

    左天释扶起她,微微一笑,“自为师从中土将你带回,名义上为徒,实则视若亲女。要我罚,这手,还下不去呢。”

    殷阑珊觉得自己眼眶有些热,“师父……”

    “好了。”左天释打断她的话,“没什么事,出去走走,老是憋着自己,这是斗什么气。”

    “我没事。”殷阑珊摇头,“我在这里陪你。”

    左天释笑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你陪?再说了,今日还有阎王吩咐,我也得快办了。”

    师父既如此说,她也不好再耽搁他的时间了,便顺从离开。

    走出庙门十余步,殷阑珊回头望去,师父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她望着海王像,似已出神。

    总是感觉不大对劲,却又道不上来何处不对。

    殷阑珊摇头,要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抬眼瞧不远处的泯煞湖,粼粼波光盈动。

    ——起风了呢。

    风驰院中,云错正蹲在墙角处拿小铲用力挖着什么,脸上沾染了点点的黑土,也浑然不觉。

    环儿捧着新喜好的衣裳走过,见云错如此这般,忍不住问她:“错姑娘,你在干什么呢?”

    “啊,环姐姐。”云错转过身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想撬一块石头下来摆在鱼缸里。”

    “哦?”环儿走过来,蹲在云错身边,好笑地看她的花脸,“待会儿我找一块回来便是,瞧,脸都弄脏了。”

    “不不不。”云错连连摇头,“我就要这块黑岩,放进水里,应该很好看的。”

    环儿有些为难了,“错姑娘,你看,黑岩坚硬,你这般挖,就算是把铲子折断了,也撬不下来的。”

    云错有些泄气,“那怎么办?”

    环儿想了想,哄她道:“要不这样,我们去找燕左使好了,他的枯骨掌很厉害,弄小小一块的东西,应该不成问题。”

    云错拍起手来,“好啊,我见过燕叔叔的手劲,他一定行的。”

    环儿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那好,咱们走吧。”

    云错却比她还急,提了裙摆便小跑出去,一眨眼的工夫,人都已经跑出院门外了。

    环儿急了,忙跟着追了上去。

    名义上云错是少主的婢女,可谁都清楚,少主可是将她放在手心里疼的。要是云错出了什么差错,依少主的脾气,她也别想活了。

    “错姑娘,等等!”环儿放声大喊,“错姑娘,错——”

    真是越急越慌乱,这不,一出门,不小心就迎头撞上了人,肩膀撞得生疼。

    看清了来人,她急忙忙地道歉:“啊,阑珊,对不起。”

    殷阑珊皱眉,“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啊,是错姑娘——哎,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去找燕左使……算了,我得去追她,老天保佑可别出什么差错——错姑娘!”

    环儿眼尖地瞅到一抹身影,也来不及跟殷阑珊把话说完,就追了过去。

    又是云错!

    殷阑珊撇撇嘴,也不想再搭理,径直走过风驰院。

    那一方,环儿加快了脚步跟上去,好不容易追上云错,一把拉住她,气喘吁吁地开口:“错、错姑娘,你饶了我吧,累死了。”

    云错无辜地回答:“我这不是赶着去找燕叔叔吗?”

    “那也不用十万火急吧。”环儿抓紧云错,心想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叫她再跑掉了,“再说,找燕左使,也不是这条路——来,该走——”

    她拉着云错试图回身,孰料云错却软软地瘫倒在地。

    “错姑娘!”她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查看,后背却是一阵剧痛,接着就是身体被贯穿的痛苦,她低头望着自己左胸的血洞,缓缓回身,惊愕地看清了眼前的人——

    “你……”

    脖颈传来喀嚓一声响,环儿的脑袋顿时耷拉向一旁,话未说完,已是气绝身亡。

    段步飞方步出阎罗殿,一股强劲的海风顿时迎面而来,刮得脸上生疼。

    他抬眼,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大片的乌云自北方压顶而来,好端端的白日,就这么阴沉下来。

    不是好天气的预兆。

    “少主,好走。”跟在他身后的鬼卫恭敬道,递上了一把骨伞。

    段步飞接过,方才打开,一声闷雷,海风呼啸得更加厉害。

    步下台阶,顶风而行,才走出数步,见左方一道匆匆而过的人影。

    “阑珊!”段步飞叫。

    人影停顿了一下,而后举步又走,裙摆被风吹得飘忽不定。

    “站住!”段步飞沉喝。

    人影终是停了下来。

    段步飞走过去,殷阑珊抬头望他一眼,“不知少主有何吩咐?”

    明知他脾气不好,她偏又拿这话顶他。也罢,既然如此,那就还之彼身好了。

    于是乎,他开口:“护送我回风驰院。”

    大概没料到他会找出这等理由,殷阑珊愣了一下,竟没有动弹。

    他不介意地再重复一遍:“我说,护送我回风驰院。”

    殷阑珊别开眼,侧退一步,让他先行。

    他也不避让,径直向前走去,能感觉殷阑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便与他有了如此隔隙与冷淡?看来改天得找个时机,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芽

    一滴雨,突然落入脚下的土地,即刻隐没,而后,两滴、三滴……

    哗啦啦,顷刻间,暴雨而来,铺天盖地。

    段步飞打开伞,微微慢了脚步,悄然地,将扇面向后退了一步距离。

    与他半臂之隔的殷阑珊抬眼望头顶上的扇面,而后视线缓缓下移,凝视段步飞的后背,苦苦一笑。

    一前一后,明明相距不远,心却咫尺天涯。

    她垂眼,不再说话,只是沉默随他。

    “鬼天气呀鬼天气……”

    连连的抱怨声由远及近,接着就见燕子殊冒着大雨一路跑来,染了一身的泥泞,狼狈不堪。

    “哎呀,少主,还有阑珊……”到了近前,看清两人,他暂且停下,借了小半骨伞避雨,来回瞄了两下,“这么大雨,你们还真有闲情逸致散步……”

    “不是。”段步飞浇灭他的猜想,“我去看了爹,回头路上,才遇上阑珊的。”

    “原来是这样。”燕子殊拖长语调,“阎王一大早就找你,敢情你父子俩说了大半晌不成?”

    “爹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闲杂着,跟我聊了不少。”段步飞道,“燕叔,你这是——”

    “糟!差点忘了正事。”燕子殊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少主,我得去见阎王了,修罗道的事还没摆平,够我奔波几天了。”

    言罢,他身子就外挪,看那样子,事情果然紧急。

    “燕叔……”段步飞身后的殷阑珊突然开口。

    “我说阑珊,燕叔是真的没时间。”燕子殊急忙忙地堵住殷阑珊,说话间,已冲了出去。

    段步飞摇头,燕子殊这急性子的毛病,恐怕此生也改不了了。

    举步又要走,却见殷阑珊还停在原地,愣愣地望着燕子殊越来越远的背影。

    他有些奇怪〈“怎么了?”

    殷阑珊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似要对他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段步飞叹了一口气,将伞移到她的头顶〈“你对我心有芥蒂,或许,我是真的令你厌恶了?”

    殷阑珊的双肩动了一下。

    “还是,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段步飞拉过她垂在身侧的手,将伞柄递到她的手中,独自走入雨中。

    连天的雨水打上了他的脸,浸染了他的全身,呼吸不畅之中,倒别有一番酣畅淋漓。

    “少主……”

    段步飞转过身来,见殷阑珊定定地望着他。

    “一个时辰前,我曾见过云错。”

    她踯躅的神情令他无端心一紧,大步上前,握紧了她的双肩〈“你想说什么?”

    他放诸于她肩头的力道是那样大,令她隐隐生疼起来,殷阑珊忍痛说下去:“环儿说是要带她去找燕叔,可是——”

    言于此,她回头看了一眼燕子殊离去的方向,一片烈雨茫茫。

    段步飞身形之快,一眨眼,已追过去,飞身而上,赶在燕子殊进入阎罗殿之前拦住了他。

    “少——少主?”燕子殊下意识地摆出防卫姿态,代他看清了眼前之人,眨了眨眼,“我知道你轻功厉害了得,也不用赶在这个时候给燕叔我显摆吧?”

    说完,他准备进殿。

    段步飞抬手拦住他。

    “少主?”

    燕子殊惊讶地看他,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沉得可与这暴雨天气媲美。

    “我只问你一件事。”段步飞的手指,紧紧扣住了殿门,“错儿她,可曾去找你?”

    燕子殊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就实话实说:“没有,我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一路上都没有看见错姑娘啊。”

    段步飞变了脸色〈“真的没有?”

    “错姑娘确实没有来找过我。”见他神色有异,燕子殊疑惑,回头一望,见殷阑珊也跟了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早该料到……”段步飞喃喃自语,突然大笑起来。

    燕子殊暗想这笑声绝对可以制造令人胆战心惊的效果。

    就在他弄不清状况的当口,段步飞突然转过身去,面对阎罗殿〈“爹,你为何不肯放过错儿?”

    “因为她是祸害。”

    一道声音飘忽传来,语气虽是虚弱,调子确是威严十足。

    一个人,在鬼卫的搀扶下,从阴森的阎罗殿深处缓慢走来,正是阎王。

    段步飞盯着阎王,“她是云错,不是祸害。”

    阎王冷硬着脸,“我说她是,她就是!”

    父子俩如此对峙了片刻,段步飞转身便走。

    燕子殊身形一动,不着痕迹地拦住段步飞,小声提醒:“少主……”

    段步飞猛地抬头,一脸凶暴,“让开!”

    燕子殊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退后。

    阎王顿地,“你给我站住!”

    段步飞果真停了下来。

    阎王喘了一口气,嘴角勾起,略带笑意,似乎满意段步飞的表现。

    段步飞慢慢回过头来,“爹,你真是老糊涂了。”

    阎王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有我在,便有云错。”段步飞一字一顿,声音铿锵有力,显然是要让他听得更清楚,“我生,她存;我死,她亡。”

    阎王踉跄着倒退数步,幸赖有鬼侍相扶,才不至于跌倒。他甩开鬼卫,伸出手,颤巍巍地指着段步飞,“逆子,逆子!为父一心为你,你竟被一个女子迷了心窍!”

    相对于他的暴怒,段步飞倒是很平静,只是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中的疏淡冷漠令他心惊。

    “你——”阎王还想说什么,段步飞却已离去。

    殷阑珊小小挣扎了一下,便尾随了段步飞而去。

    “我竟养了这样的儿子!”阎王自嘲,下一刻,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回旋在阎罗殿,凄厉无比,“燕子殊,你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芽”

    燕子殊正搜肠刮肚想要找点什么措辞来安慰他,却听笑声骤止,他觉得有些不妙,冲过去,一把将阎王扶住,见他仰天而望,怒瞪双眼,身子一僵,双足点地,猛地张口,赫然喷出一股血箭!

    “阎王!”

    天色更加昏暗,一声炸雷,闪电划过,照得面前的一切惨白无比。

    风驰院中,没有云错。

    一干婢女被怒气冲天的段步飞吓得手足无措。

    “说!”段步飞拉了一个摔在雨地上,“错儿呢?”

    婢女吓得瑟瑟发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索命鞭“刷”地打在她身上,惨叫声后,殷殷的血与雨混为一谈。

    “除了杀人,你就找不出其他的办法?”

    段步飞回过头去,见是殷阑珊,他不语,举鞭又向众人挥打过去。

    “你是想救她,还是想找人给她陪葬?芽”

    鞭子在空中硬生生地转向,化为一道弧线,打在地面,激起一路水花。

    段步飞已拽紧了殷阑珊的衣领,“殷阑珊……”

    殷阑珊无惧地看着他,“你是想说我是一路货色,都想置云错于死地对不对?”

    雨水从段步飞的脸颊滑落,他的神情阴鸷,“难道不是?”

    “啪!”

    清脆且犀利,下手很重。

    见殷阑珊居然打了少主,婢女们更加惊恐,慌乱作了一团,却是谁也不敢逃走。

    “段步飞!”殷阑珊冷冷地看他,将握得生疼的手藏在身后,“没错。我不喜欢云错,不过也不是恨她到碎尸万段的地步,否则,我何必要提醒你?”她左手握住他拽着自己的手腕,右手朝院外一指,“环儿是朝那个方向追云错的,你真关心她的安危,何不追去探个究竟?找这些下人发脾气,算什么?芽”

    她根本是将命豁出去了说这些话的,至于盛怒中的他听不听得下去,她没有十足的把握。

    段步飞怔怔看她,一点点地松开了手。

    殷阑珊还在惊讶中,他已朝她所指的方向而去了。

    怪石下,静静平躺着一个人。

    段步飞蹲下身去,拨开被雨水打乱盖在面部的长发。

    ——是环儿。

    “她死了。”殷阑珊道。

    他当然知道她死了,可她为什么会死?是谁杀了她?还有错儿,她又在什么地方?

    挂心错儿的安危,他勉强要自己镇定心绪,细细查看环儿的尸体。

    环儿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瞪圆了眼,仿佛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人和事,胸前的血迹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也正因为流尽了血液,使整个身体柔白得骇人。

    一掌能穿透人的身体,下等鬼卫,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的内力,如此干净利落的手法,看上去,似乎只有燕子殊才能做到。

    可是,杀人要掩人耳目,不可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更何况,看上去,太粗糙了些。

    但,要是他故意是要令他怀疑呢?

    或者,本来就是要制造出欲盖弥彰的效果……

    种种猜测盘旋在脑海中纠结成一团,无法理清思绪。

    镇定,镇定——段步飞在心中告诫自己。

    见他沉着脸一动也不动,殷阑珊也知晓他必然还毫无头绪。

    时间剩下不多,她飞快地思索——

    云错没有武功,依来人功力,既然可以诛杀环儿,杀云错,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为何不就地下手呢?

    是不想杀她?不想让人找到她的尸体?不想被人发现?或者,还有某种仪式……

    哗啦啦又是一声炸雷,雨点更大更急。

    仪式?

    恰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没来由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座建筑。

    对了,是海王神庙。

    无间岛地处远海,自然希望风平浪静,一切平安……

    师父他,是对她说了这句话,她记得。

    集中精神,她向下回忆——

    自从有了错姑娘,少主是改变了许多……

    她屏息,任由记忆继续回放。

    今日还有阎王吩咐,我也得快办了……

    她的心怦怦作响,仿佛茫茫浓雾突然散去,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快!”她猛地拉起段步飞,来不及过多解释,只能匆匆开口,“泯煞湖,海王神庙!”

     正文 第四章  依附

    漫天的风雨,迅猛闪急,风声、雷声、雨声,仿若狂笑,贯彻长空。

    海风呼啸得急,肆卷过泯煞湖湖面,涟漪泛泛,水声煞煞,无数的漩涡出现,卷入了近旁一切可以吞噬的物体。

    奔到泯煞湖前的段步飞正巧见了这一幕。

    自小便见惯了的泯煞湖,不知为何,今日看上去,足以令他胆战心惊。

    他回头,看在烈风中好不容易才近到他身前的殷阑珊,在暴雨中艰难地嘶吼出声:“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两人都湿得透彻,一般狼狈。

    殷阑珊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因为寒意阵阵,她的唇早已紫白,连说话都在哆嗦:“应该是在神、神……”

    她想说神庙,可目光不自觉地停在泯煞湖面,某一处,以至于没有将话说完。

    段步飞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可是,雨帘完全遮蔽了视线,他根本就什么都看不清楚。

    殷阑珊喃喃开口:“银光,是银光……”

    听闻她的话,段步飞更加烦躁,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注意那些不相关的东西。

    他一心挂念云错的安危,见不远处神庙大门洞开,打定主意决定先找到左天释质问。

    谁料才动了一步,衣角又被殷阑珊拉住。

    恼意起了,他正想开口斥责,殷阑珊说话了:“那边有人。”

    谁会那么无聊地在这种风暴天气躲在泯煞湖?就算不被冻死,但是水中急漩,也足以拖下湖地当个淹死鬼了——

    殷阑珊发髻上的银叶映入他的眼帘。

    银光?

    猛地再次看过去,没错,这一次,银光刹那而显,随即又隐没下去。

    仅短短一瞬,却那么耀眼,不可能是一般的亮光。

    他拧眉,呼吸沉重,心惊肉跳,再也遏制不住,“扑通”一下跳入水中!

    “段——”殷阑珊惊呼,顿了一下,“少主!”

    段步飞充耳不闻,只是拼尽了全力,奋力朝那方游去。

    湖水异常之冷,浸身其中,那种感觉,令他想起了一种蛊虫,听说只要是沾了人体,便会顺着肌理渗入血液中游走。

    豆大的雨哗哗落入水中,比起陆地的举步维艰,更令他泅水吃力。

    平日清澈的湖中,或是暴雨飓风关系,显得好生浑浊,本是隐藏在湖底的青绿水藻也趁机浮出了水面,在前方弥漫荡漾,散漫地阻碍他的去路。

    着实可恶!

    他即刻有了一个决定,待风平浪静,定要将这些湖藻斩草除根!

    离得近了,那银光更加闪烁,看得更清,光芒也愈加细长起来。

    段步飞腾出一只手来,拨开前方密实的湖藻,几尺的距离,终于看清了银光的来源。

    那是漂浮在湖面上的细长链条,或者说,不是漂浮,因为它是借助了主人而侥幸没有沉下湖底。

    寒冰铁!

    那裹缚着的苍白双脚,在如此深暗的湖水中,触目惊心。向上看去,云错静静平躺着,毫无知觉,湖水已没过她的脸,只有面部五官,还在水面之上。

    “错儿!”段步飞失声,迅速游过去,想要将云错拉过来。

    他动手,云错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段步飞大惊,这才发现云错没入水面之下的躯体被湖藻密实地纠缠。

    湖藻顺着水纹来回摆动,还在不断下沉,锲而不舍地要拖云错下去。

    段步飞屏住一口气,潜入水中,睁开眼来,下方水流急动,回旋趋势明显,显然有暗漩的存在。

    这湖藻,竟是要将云错拖入死亡的归途!

    段步飞的五官扭曲,面部狰狞起来,使了狠劲,用力去扯云错身上的湖藻。

    湖藻似乎感觉到了有人要抢去自己的猎物,在段步飞动作的同时,也加快了下拽的速度。

    只是片刻,云错的嘴,已在水面下。本是安静昏睡的她,蓦地张开双眼,见了段步飞,大概是想说什么,口一张,湖水便灌了进去。

    咕噜噜,一串串气泡,云错的表情难过起来。

    “错儿,不要怕,不要怕……”

    明知云错听不见,段步飞还是低低开口,并缓和了神情,以免自己的失态给云错造成更大的恐慌。

    而后,他贴近云错的脸,俯身堵住了她的唇,一面渡气给她,一面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一根、三根……十根……还剩两根!

    湖藻的力道之大,他的半张脸,也随同云错下到水中,因此更加清楚地看见那暗漩更加急涌,带着巨大的吸力,要将他们吞噬下去。

    云错的眼张得大大的,一直盯着他,她贴着他的唇嗫嚅着,他听不见,却能感觉她反复在说着两个字——

    “哥哥,哥哥,哥哥……”

    不知是因为憋着的一口气渡完,还是云错无声的呼唤,反正,他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快要炸裂开来。

    来不及了!

    他对自己说,明白只有放手一搏。他左手搂住云错的腰,右手抽出索命鞭,让它倒立入水中,绕到云错身下,猛地使力,挥断最后的两根湖藻!

    湖藻断裂,他拼了气力拉起段云错,想要争取机会跃出了水面。

    水下施力少七分——他那一鞭,用足了力道,虽断了湖藻,也必定加快了水流。

    身子重重一颤,膝盖一下突然被什么用力吸住,强劲地向下拉去!

    他自然知晓已被漩涡吸住,咬牙,目光迅速在四周回旋一圈,甩出了索命鞭,想要缠住最近岸边的一颗巨石。

    长鞭挥出,直直而去,眼看就要触及了那颗嶙峋巨石——

    可惜,还是差了一寸!

    段步飞眸光一闪,拥紧了怀中的云错。

    岸上有个模糊人影踉跄而止,隐约中,抬手扬出了一件东西——

    “少主!”

    尖利刺耳,似乎在提醒着他什么。

    段步飞反应极快,在半个身子已被拖下去的同时,再次向来人的方向挥出了夺命鞭!

    这一次,长鞭牢实缠住了什么,那方传来牵扯的力道。

    他需要的,就是这个!

    借力上弹,他带着云错跃出水面,破水而去,三两下跃上了岸。

    脚下踩到坚实的土地,段步飞这才陡然失了气力,挟着云错跪倒在地,大口大口拼命喘气。

    他回首望翻腾的泯煞湖,好险,差一点,他就与云错去了真正的阎罗殿。

    “少主!”

    他抬首望去,见立在近前的殷阑珊还紧紧握着当日他赠她的那排银叶链,血从磨破的手心,沿着银叶链,一直到末端缠绕着的索命鞭。

    她救了他和错儿。

    “你想要什么?”他问,言简意赅,准备许她一个愿望。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殷阑珊愣了一下。

    他紧紧搂着颤抖不已的云错,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背,想要将安抚让她平静下来。

    “哥哥,哥哥……”云错惊吓不少,只是死命地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放手,不断地唤他,带着莫大的恐惧。

    “我在——错儿别怕,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心疼不已,恨不得将害她的人挫骨扬灰,丢进泯煞湖中压在湖底永不得翻身。

    原来错儿对他,并不是不可少,而是必不可少。

    怕失去她的椎心之痛,他永远都不要再承受。

    殷阑珊看着彼此依偎的两人,神色黯然下去。

    段步飞拦腰抱起抽噎的云错,站起身来,这才发觉神庙前竟出现一人,不知站在那里已看了他们多久。

    他瞪眼,牙开始发痒,“左天释!”

    “少主。”左天释走上前来。

    段步飞感觉云错在他怀中瑟缩。

    他冷冷开口:“谁让你这么做的?”

    “阎王。”左天释面容平和,一派坦然自若。

    见他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段步飞的怒气便又上来了,“你竟敢——”

    一旁的殷阑珊突然跪下,“少主!”

    轰鸣的雷声骤止,雨点突然小了,方才暴雨倾盆,来得快,去得也快,蔚蓝之色在天空中撕裂了一道口,暗沉一点点明亮起来。

    段步飞低头看跪在身侧的殷阑珊。

    “少主方才问过我想要什么。”

    段步飞不语。

    殷阑珊抬起头来,“我要少主,放过师父,饶了他的性命。”

    段步飞没有回答,他眼中的怒火还没有熄灭。

    殷阑珊不放弃,“若是师父存心要杀云错,少主,恕我直言,你根本就没有救她的机会。”

    她都能悟出其中端倪,心思缜密如段步飞岂有看不出的道理?

    左天释伸手想要扶起殷阑珊。

    殷阑珊固执跪在地上不动。

    左天释叹了一口气,“阑珊,你又何必——”

    “为什么?”

    段步飞开口了,质问的对象,是左天释。

    左天释苦笑,“阎王是主,我是仆,阎王有令,我不得不从。但私底下,我也明白少主对错姑娘——我左右为难,便赌这一把,听由天命。”说到这里,他看了殷阑珊一眼,摇摇头,“谁知,阑珊,居然是你……”

    他话没有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长鸣,一声高过一声,一共响了九次。

    由阎罗殿那方传来,是海螺号。

    丧号。

    雨停了,太阳在一瞬间蹦出来,光芒懒洋洋地洒了一地。

    左天释朝号钟响起的方向跪了下去。

    段步飞转身面对阎罗殿的方向,半敛了目,看不见他的眼神。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来,冷漠地对左天释开口:“我要你立即卸下摄魄右使之位,离开无间盟。”

    左天释抬头,笑容中,竟有一逝而过的如释重负,“谢少主——不,阎王。”

    段步飞的视线越过他去,“殷阑珊!”

    本在呆呆望着左天释的殷阑珊如梦初醒,俯身参拜。

    “我令你即刻接任摄魄右使一职。”

    殷阑珊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阎王……”

    段步飞瞥了一眼犹豫不决的她,目光飞快地看向左天释,冷冷开口:“左天释,你可以留下全尸……”

    万想不到他竟会出尔反尔,情急之下,殷阑珊惊叫:“不!”

    段步飞的视线回转过来,挑眉,“你愿意了?”

    殷阑珊的目光中有一瞬间的挣扎,末了,她还是很好地掩藏下来,恭顺回道:“是,阎王。”

    段步飞点头,“如此,甚好。”

    他低头望着怀中的云错,大概是又惊又怕耗尽了气力,不知何时,她已沉沉睡去,毫无血色的唇角垮着,眼角犹挂着泪珠。

    看着她这样的睡颜,他笑了,眼睛亮闪闪的,内中是无比的宠溺与眷恋,“至于错儿——从此以后,她姓段!在我的羽翼之下,除我之外,她的命,谁都不可以拿去!”

    霸道、狂妄、执拗的宣言,昭示了云错从此有别于婢的身份。

    段步飞——段云错。

    动她者,是与阎王为敌!

    动她者,是与无间盟为敌!

    炎炎过了一夏,已近八月,暑气已降,秋日悄然接近。

    阎罗殿上,无间盟六道道主齐聚,正在依次向段步飞禀告所管辖领域中的近况。

    合该是严肃,谁料端坐在阎罗宝座上的段步飞竟很无趣地打了个哈欠。

    空旷的阎罗殿,哈欠的声音来得很突兀,也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刚好”听见。

    说得正兴起的地狱道道主很尴尬地停下来。

    阎罗殿顿时安静下来。

    偏段步飞似还无自觉,居然歪了身子半搭起腿来,半眯了眼,大有当堂睡去的趋势。

    坐在段步飞左边的燕子殊咳了咳,倾了身子向他,小声提醒:“阎王?”

    “嗯?”段步飞懒懒地张开眼,似是终于回过神来,偏头看燕子殊,“什么?”

    燕子殊汗颜——敢情那六道道主是白说了。

    清冷的声调在段步飞右边响起:“六道道主方才正在说中土的事,不想阎王你走神了,全然漏听了也浑然不知。”

    开口说话的,是殷阑珊。

    道主们抽气声此起彼伏。

    这位上任伊始的摄魄右使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连说话也不知轻重——这是他们心中共同的想法。

    段步飞转过脸去,迎接他的,是殷阑珊冷漠的表情。

    她应该还在怪他强迫她当这摄魄右使吧?不过无所谓,毕竟用一个人,脾气如何无所谓,对他而言,只要能将忠心护主放在第一位,这就够了。

    不过,阑珊对他,大概也仅剩下这个了吧?她与他的关系,毕竟是越来越疏远了……

    “阎王——”

    段步飞挥了挥手,“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

    人道道主流了一把冷汗——新任阎王上任三年,脾性完全没有套路,令他战战兢兢至今都还没能摸出个实在。

    他自袖中掏出一张卷纸,“这是阎王命属下准备的东西。”

    本是意兴阑珊的段步飞眼睛一亮,“拿过来。”

    人道道主遵命递上前去。

    段步飞接过展开,一脸的兴致勃勃。

    燕子殊好奇是什么东西能让段步飞这么快就高兴起来,忍不住抬头张望,看上去,约莫是张图纸。

    “不错。”段步飞边看边道。

    搞不清是什么东西——燕子殊暗自嘀咕,想起今日还有一件事未议,便朝人道道主使了个眼色。

    见燕子殊朝自己递颜色,阎王的心情看上去也好了不少,人道道主硬着头皮开口:“还有一事,错姑娘今年满十五了……”

    “嗯。”段步飞看得仔细,不是很认真地应了一声。

    “满了十五,便是及笄。”人道的道主再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注意力仍旧放在图纸上的阎王,“岛上的规矩,女子及笄之后,便要按规矩择嫁了……”

    阎王的目光笔直地射了过来,一时间,人道道主觉得自己有被万箭穿心的错觉。

    “规矩?”段步飞挑眉,指了指殷阑珊,“阑珊十八了,怎不见得你们催促?”

    “阎王——”燕子殊接下话来,“阑珊以十五之龄奉摄魄一职,在主上未大婚之前,是不得婚配的。”

    “这也是规矩?”段步飞冷笑,“谁立下的?”

    燕子殊觉得背后已出了冷汗,但还是硬撑着说下去:“是老阎王。”

    “很好。”段步飞道,“既然规矩是阎王所立,我而今也为阎王,这规矩,可以废了。”

    “阎王!”燕子殊大惊失色,想不到他将此事看得如此儿戏,竟说废就废,“这,恐怕不妥……”

    “我说使得就使得!”段步飞硬声,摆明没有回旋余地,“还有,请诸位记得,错儿现在姓段!”

    底下的人听得清楚——姓段,便是段家的家事;是家事,他就可以插手。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哥哥……”

    细细软侬还有些混沌的声音低低传来,侧门的那一头立柱后,莲裙下,显出一双洁白的裸足。

    段步飞冷凝的神情陡然变了,脸部线条柔和下来,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他已起身,走到立柱前,伸出手去,放柔了声音:“错儿,过来。”

    即使这放柔后的语调比他平日间粗嘎的嗓音相差不远,但也能令在场之人真实地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绝对比之前要好上太多。

    立柱后,缓缓走出了段云错。单薄的身形,长发披散,朦胧的双眼,似乎还未从睡意中苏醒。

    她揉了揉眼,将手塞入段步飞的手掌,半仰了头,望着他,“我等了你好久。”

    段步飞抚摸她的发,微微一笑,“额外的事,耽误了一会儿。”

    言罢,眼角余光斜视过来。

    人道道主打了个哆嗦,燕子殊用力咳嗽一声,佯装没看见。

    段云错好奇地看那边僵硬的数人,而后再问段步飞:“那现在呢?”她噘起嘴来,“害我还以为哥哥你说话不算话呢。”

    “怎会?”段步飞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答应了错儿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段云错笑了,那样的笑容,是摒弃了一切杂质的纯净透明。

    先前的怒意冲天融化在花样的笑中,取而代之的,是纯然的安心与宁静。

    他真是,喜极了看错儿的笑容。

    “走吧。”他揽过她的肩,如此说,当真准备将身后一干人等抛诸脑后。

    燕子殊急了,一跺脚,“阎王——”

    段步飞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燕子殊总算欣慰了一些——算他还有身为阎王的自觉。

    下一刻,段步飞的目光,又回到段云错的身上,“错儿,我带你去中土,可好?”

    言罢,扬长而去。

    燕子殊哭笑不得地转而望目瞪口呆的六道道主,端出了拘魂左使的架子,沉声开口,极力挽救阎王的形象:“他只是说说而已。”

    “谁说的?”殷阑珊在这当口不客气地倒戈相向。

    燕子殊咬牙切齿地望着这个喜欢跟他作对的师侄,“阑珊,你知道什么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吗?”

    “我劝你还是面对现实好了。”殷阑珊继续泼他的冷水,“其一,你我不是兄弟——即使你愿意降格;其二——”她抬眼凝视段步飞离去的方向,“他不是金,他已是石头了,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说着,她淡淡地笑起来,笑容中,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苦意。

    ——他的眼中,自从盛入了段云错,就再也没有殷阑珊这个人的位置了。

     正文 第五章  初涉

    涓涓细流,汇成碧波池水,鸟鸣虫吟,笛声悠扬,别有洞天。

    这等季节,那池水中,竟还有朵朵莲花,红粉黄白,色泽盈盈,香气不断,美不胜收。

    段云错坐在池边,掬水去浇那满池的莲花,格格笑起来,抬头望向站在旁边吹笛的绝色少女,“醉雨姐姐,你吹的笛子真好听。”

    “笨呢。”另一边的圆脸女孩撇撇嘴,“不是笛子好听,是吹的曲好听——糟糕,我背到哪里了?”

    她皱眉,急急地翻手中的书。

    段云错好奇地探过头来,“不了,你在背什么?”

    “药典。”顾不了头也不抬地径直翻着,片刻后,手指停下,眉开眼笑,“是了是这里——川乌,热、辛、苦;归心、肝、肾、脾经,大毒。”

    见她背得专心,段云错瞅了一眼,见上头画着黑黑的东西,“这是什么?”

    “川乌呀。”顾不了回答,“别小看了这味药材,若是不经炮制直接入药,可要人命的。嘿,虽然不比唐门的见血封喉,倒也不失为杀人的毒药呢。”

    见她说得兴起,段云错懵懂,不过大致明白这等东西,是不能随意吃的。

    笛音停止,那绝美的少女淡淡道:“不了,适可而止。”

    顾不了吐吐舌头,咋舌,跳到一边去继续啃书。

    “她就喜欢胡说,别介意。”少女瞥了一眼对面亭中似在闲谈的两人,牵起段云错,柔柔一笑,“第一次到万花阁,我领你随意走走,略尽地主之谊,也好看看其他的花景。”

    段步飞眼望着段云错开心地跟花醉雨离去。

    “别担心。醉雨知道分寸,会照顾好她的。”

    段步飞转过头来,对上面前花弄影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他笑了笑,“在万花阁,我自是不担心的。”

    花弄影似不经意地将花茶推向段步飞那边,“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阎王这次肯纡尊降贵前来,不是为了喝茶叙旧这么简单吧?”

    段步飞大笑起来,半晌后,很直爽地回答:“我到这里,是为了找你要一样东西。”

    花弄影不动声色,“听说最近无间盟中大兴土木,好好的巨石黑土被翻得不成模样,鬼卫们不但在干体力活,大费周折地建了不少园林,六道道主也派遣了属下分赴各处寻找奇珍异宝,忙得死去活来……我甚是好奇,不知是否跟阎王有关呢?”

    段步飞很简明地给了他答案:“我的主意。”

    花弄影喝了一口花茶,睨他一眼,“这么说,你今日到万花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段步飞点头,“正是。”

    花弄影盯着他,单刀直入:“值得吗?”

    段步飞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当年柳冠绝对你的背叛,你心知肚明,可最终还是选择了放纵,又值得吗?同样的,错儿于我,也是如此。”

    “根本不能比。”花弄影眼神微微一黯,随后摇头,“你比我,更傻。”

    段步飞说得很轻松:“可是跟她在一起,我很开心。即便是傻,也无所谓了。”

    “我明白了。”花弄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百花种,你可以拿去。”

    “谢了。”

    “可我不保证百花种在你无间盟落地生根后,能长得如我万花阁般繁茂。”

    两人相视而笑,举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当段步飞找到段云错时,她正站在一片似雪的菊中,目光留恋,兴奋且敬畏地以指去触摸那些盛放的菊花。

    花醉雨见了他,颔首,继而对段云错低语。

    段云错抬起头来,见了不远处站立的他,从花海中直直朝他分奔而来。

    她的脸颊上犹有两团红晕,浅黄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时不时拂吹周围的花海,菊瓣在她格格的笑声中飞起来,再飘落下去,环环围绕,香气袭人之间,仿佛为她铺开了一条花道。

    那一刻,他看痴了,甚至多年以后,仍然能清晰记得错儿身处花海中独独绽放的美丽。

    “哥哥!”段云错尖叫着扑进他的怀中,一身的菊香。她捧起手中摘得的雏菊,急急地递到段步飞的眼下,快乐地想要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与他分享,“看,这是花,这就是菊花!”

    段步飞任她喋喋不休地述说新近才知的种种,直到她说累了,才挨着她一道坐在花海中,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刘海,慢慢将紧握的左手摊开来。

    另一方的花醉雨已悄然全无踪影,只留他二人独处。

    花弄影的妹子,果然也是冰雪聪明的。

    “这是什么?”段云错好奇地凝视段步飞手掌中的数颗散发着五彩荧光的东西。

    好像黑崖下的小石子,不过又不像,因为石子不会有着如此晶莹的光泽。

    “这是百花种。”段步飞耐心地解释,“回无间岛后,将这些种子栽下去,过不了多久,无间岛也会与万花阁一般繁花似锦了。”

    “真的?”段云错睁大眼,“就像是将万花阁的花一径搬了回去?”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她的比喻不太恰当,不过也差不多了。

    “哥哥从不骗我,我自是信你。”段云错眉开眼笑地偎进段步飞的怀中,掏出自己的荷包,小心翼翼地将百花种放进去,捂得紧紧,生怕谁人偷去一般。

    段步飞一直看着她的举动,当她将荷包重新放入怀中的时候,不知为何,患得患失的感觉益发严重。

    “错儿……”终于,他忍不住开口了。

    “啊?”段云错抬起头来,灿烂的笑容一览无遗。

    那样明媚绚眼,率真且不矫饰,与只有黑色的无间盟,果然是格格不入啊……

    直到衣角被牵扯,段步飞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走神了。

    “哥哥,你要问我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他竟然尴尬,期期艾艾起来,“只是想问你,这一路行来所见之风景,比起无间盟,你更喜欢哪个?”

    说实话,他有些痛恨自己会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而且,心居然还是悬着的,似乎生怕听到答案。

    就凭这一点,不像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倒似街头人人喊打的鼠辈。

    段云错望着他,好像正在认真比较衡量。

    半晌之后,她吃吃地笑起来,“中土真的很美呢。有好多的湖,好多的桥,好多好吃的,好多好玩的,还有,好多好多的花,看也看不完呢……”

    听她说得开心,段步飞也随着她笑,不过细看之下,笑得十分勉强。

    段云错没有察觉段步飞的异样,继续说下去:“如果真要选,当然是喜欢中土多一些。哥哥,岛上真的好闷的。”

    闷——原来她的感觉是这样的。

    “可是哥哥在岛上呀,错儿舍不得。”

    因为这一句,段步飞的目光惊喜起来。

    段云错还在烦恼地绕着手指头,“应该是你留在哪里,错儿就跟去哪里呀——”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三年前那次被浸没在水中的恐惧,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更加努力地向段步飞怀中钻去,“哥哥,你会不会不要我?要是我永远看不见你了,你还会想我吗?”

    她浑身抖得厉害,他大致也猜到她想起了不开心的事;而这数年来能令她不开心的事太少,所以他立即就猜到了她在恐惧什么。

    他纵容她将自己的怀抱当作一株藤树缠绕,带着她一并向后平躺去,坏心地不去怜惜被他们摧残得一地呻吟的菊花,只顾将她呵护,偏过头,迎上她亮闪闪的眼,他以掌挡住了上头的日光,缓缓开口:“错儿,别怕。”

    低低的嗓音带着奇异的安抚,令段云错安心下来,放松了先前紧绷的躯体。

    哥哥独有的声调还在她耳边萦绕——

    “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地,我都会关心挂念,都会疼惜。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感觉孤单寂寞。哪怕有一日我先我而去,我的魂,都会在我的身边守护。只因——只因,错儿,你是唯一一个,能令我心疼的人。”

    哥哥的话,她不大听得懂;哥哥的气息,吹拂过她的脸颊,扰得耳根有些发痒;哥哥的声音,好似在吟唱一般,顺畅动人,甜腻中又带了些辛辣,好似她十岁时喝燕叔叔的那壶女儿红,令她昏昏欲睡。

    心在怦怦跳,脸也烫起来了,忍不住闭了眼,暗想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手,被紧紧握住。熟悉的触感,那是哥哥的大掌。

    “错儿,无论如何,都不要离我而去。”

    随后,如羽毛微拂,有什么掠过自己的唇,很淡很轻,却又流连忘返。

    她以为是梦,不过当睁开眼,看清了哥哥咫尺的面容,望进他黑深幽瞳的那一刹那,她觉得心突然收紧,仿若被利器狠狠割上一刀,生生撕成了两半,疼得她无以复加——

    两滴滚烫的泪,顺着她的眼角流出来,蜿蜒过光洁的双颊,滑过脖颈,最终渗入那一片花海……

    为什么那时候心会那么痛呢?

    段云错枕手趴在窗棂上,失神地望着外面一片花海蔓延,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她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唇畔,还在热热地发烫呢,哥哥的温度还留在上面。

    哥哥那样与她亲近,她真的好喜欢呢……

    想到此,她又傻傻地笑起来,身子再往外探了探,深吸了一口气。

    撷菊斋,芬芳的菊香扑鼻。

    她有些陶醉,摸出藏在怀中的荷包,揭开封口的系带,小心地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百花种,真如哥哥所说,无间岛也能如这万花阁一般繁花似锦吗?

    脑海中已自动幻化出无间岛上布满鲜花的场景,不小心隐隐激动起来,拎了裙边就外跑,急切地想要找到段步飞,第一时间与他分享自己的快乐。

    沿着楼梯一路飞奔下来,兴冲冲地跑去段步飞的房间,房内却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反倒是隔壁的偏厅,传来隐约的声响。

    段云错拧眉,只记得以前在无间盟中哥哥常要与他人议事,莫不是在万花阁,仍得如此?

    她噘嘴,发觉自己不太喜欢有人打搅哥哥,轻轻挪步过去,伸手就要推门。

    举到一半的手被人拽住,随后被携带着紧贴门侧。

    段云错吓了一跳,方要喊叫,嘴却捂住。

    “是我。”压低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段云错偏过头去,原来是顾不了。

    “别叫啊。”顾不了比了食指在唇边,“要是让花二哥知道我跟踪他,那就惨了。”

    段云错乖乖地点头。

    顾不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捂着段云错嘴的手,拉着她一并在门前蹲下,“我们偷偷听他们在聊什么好了。”

    段云错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顾不了奇怪地反问,她眼珠子转了转,“怎么说呢,听外面的人说,男人在一起呀,最后都会绕到女子身上,我想看看他们的本性究竟会暴露到什么程度?芽”

    段云错莫名其妙地看她。

    见段云错一副茫然的样子,顾不了拍了怕自己的额头,“啊,对了,你不太明白哦。简而言之,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就是看你的哥哥会不会一心一意只对你好,说不定呀,他在外头还有其他的妹子呢。”

    她这般说,段云错总算是听懂了,不过搞得心口有点闷闷的,“其他的妹子?”

    “对呀。”顾不了兴奋地摩拳擦掌,见段云错神色不太对头,“怎么了?”

    “不会的。”段云错使劲地摇了摇头。

    顾不了哼了一声,虽是与段云错年岁相当,性子却是咋呼不已:“你怎么知道不会呀?看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是我说,绝非善类,啊,对了——”她眼珠子转了转,“他干吗亲你?”

    本是准备对她说段步飞“凶神恶煞”那句话解释,岂料她话锋一转,突然说到这个,段云错突然不自在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知道?”

    顾不了得意地晃动着脑袋,“我看见了呀。”

    段云错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接着面孔一片燥热。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不了居然还大大方方地拍她的肩,并不可遏制地开始幻想起来,“要是花二哥肯亲我一下——”

    这一次,换段云错慌忙忙地捂住了她的嘴。

    虽然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可是本能地觉得,顾不了这么津津有味地谈论这档子事,似乎不是太过妥当。

    偏顾不了兴致未减,推开她的手,“我说,感觉怎么样啊?我好像看见你哭了哦。”

    段云错脸更红了几分。

    顾不了瞪大眼,自顾揣摩,声音不由得大了几分:“莫非,亲嘴很痛不成?”

    “不、不是。”段云错忙着解释。

    顾不了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暗自嘀咕了几句,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末了,她才伸手在自己随身携挎的小布包中摸出一个瓷瓶来,拔开木塞,倒出了几颗圆圆的丸子,小手一摊,递给段云错,“给!”

    “是什么?”段云错看着她掌心中的东西,问她。

    “这个是我新配的药,可以提神醒脑,要是觉得难受什么的,吃一颗就舒服了。”顾不了拈了一颗来,很大方地塞进段云错口中,“独家秘传,很多珍贵的药材呢——药效应该不止于此。”

    段云错甚至还没来得及拒绝,那药丸就在口中淡化了去。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清新香甜,沿着舌尖滑滑地入了嗓子,游走下去。

    随后,仿佛是在身体里生根发芽了,长出长长的茎,贯穿四肢百骸,再蔓延到脑中,一场细雨绵绵,扫尽了所有的尘埃,绽放的花接二连三地绽放,带着雨后清香,充实了所有的角落。

    惬意、安逸、畅然,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好——奇怪。”段云错捂着自己的喉头,低声道。

    “喏,都给你了。”顾不了拉过她的手,将掌心中的药丸都倒给了她,“以后觉得烦躁不安或是头痛什么的,都可以派上用场。”

    段云错腼腆地道谢。

    “不用啦。”顾不了大咧咧地道,双手向头后绕过交叉,闲闲地靠向身后的门,后背接触到门面,她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来准备偷听小道消息的——

    才想到这里,“嘎吱”一声响,门突然由里被打开,她毫无防备地仰面摔了个四仰八叉,姿势颇为不雅。

    见她摔得惨烈,段云错吓了一挑,才要去拉她,下一刻,身子却一下子腾空起来。

    将她举起来的人,竟是段步飞。

    “哥、哥哥……”想着自己方才跟顾不在门外偷听,她有些心虚地叫。

    “哈哈,大家都在呀。”顾不了爬起来跟大家打招呼,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最里面的人,当没看见对方见了她时候的包公脸。

    “不了——”花弄影非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太大声了。”

    本来他也是端着看好戏的心态纵容顾不了,只是她也太不遵守偷听的规矩了,说到最后几乎比吼好不了多少,叫人想要装聋都不可能。

    “冷傲凡可得好好管束一下他的未婚妻了。”段步飞将段云错放下来,牢牢按在自己身边,拒绝她再接触那个无良的少女。

    “未婚妻,谁?”顾不了指着自己鼻尖,无辜的眼神看向那张包公脸,“花二哥,他是在说我吗——喂,花二哥,你去哪里?等等我,等等我呀……”

    一路狂叫追去,不屈不挠。

    段步飞哼了一声:“死缠烂打,无人能及。”

    “过奖了。”花弄影闲闲地笑,心中却隐隐同情着被顾不了粘上的某人。

    一旦沾上,根本是甩也甩不掉呀……

    离开万花阁的时候,只有花弄影相送。

    巫山下,从山脚延伸出一处码头直到阔澜的长江江水,一艘轻舟,静静停靠。

    “不了呢?”走到尽头,快要上船的时候,段云错踮着脚尖,朝他身后张望。

    “嗯,她很忙。”花弄影回答。

    “忙?”段云错愣了一下。

    花弄影含笑点了点头,“是呀,忙着追人。”

    “错儿,我们走了。”身后传来沉沉的声音,提醒着她。

    带着些遗憾,段云错将手递给先她上船的段步飞,跳上了船。

    船微漾了一下,慢慢驶离了码头,越来越小的人影,不多时,便消失在视野中。

    万花阁,她会记住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转过身来,步入船舱,见段步飞端坐在内,远远望着船头那边。

    阳光慵懒地射下来,渐渐地躯散清晨江面的薄雾。

    她弯腰走了进去,坐在段步飞身边,轻轻开口:“哥哥,我们去哪儿?”

    听她唤自己,段步飞转过脸来,搂着她的肩,微微一笑,“江南。”

    江南,那又是什么地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自古江南好风光,既出了岛,自然是要带你去见一见的。”

    她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既然哥哥说好,那么“江南”必然有令人神往的美景。

    雾散得更开了,远处连绵的山头上,隐隐出现了一座挺拔高耸的山峰。

    段云错仰望上去,见突出的石柱好似一位女子形态,薄雾缭缭环绕,好似她的衣裳,她不免更加惊奇了。

    “那是——”她指着那边的石峰,问段步飞。

    段步飞没有回答,倒是掌舵的老艄公开口了:“是神女峰。”

    “神女峰?”段云错来了兴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艄公呵呵地笑了,“传说西王母的第二十三位女儿名唤瑶姬,在助大禹治水之后,并未离去,仍然屹立在巫山之巅,为行船指点航路,为百姓驱除虎豹,为人间耕云播雨,为治病育种灵芝。年复一年,她忘记了西天,也忘记了自己,终于变成了那座令人向往的神女峰了。”

    段云错听得出神,未料段步飞却陡然出了声:“可我听说的,却不是这个来历。”

    “还有其他的?”段云错望向段步飞,“是什么?”

    “也没什么稀奇的。”段步飞摸了摸她的头,“是说那神女爱上了凡人,后发现这凡人欺骗了她,一怒之下将他沉江淹死,岂料自己也无法从中解脱,最后便化为了这神女峰,日日俯视爱人所归之处……”

    “这么残忍?”段云错惊呼。

    “有时候残忍的,才是真相。”段步飞定定地望着云错,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突然苦苦一笑,“不过,只是传说而已,仅是笑谈,也不必当真了吧。”

     正文 第六章  乱神

    一直以为,世上的景色,与无间岛的相差不多;一直以为,世上的食物,当类似无间海域的鱼虾;也一直都以为,世上的人,也该如无间盟的鬼卫般只有同样的表情。

    却不想,原来都错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段云错双手抱紧了段步飞的胳膊,好奇地左看右瞧。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样貌不同,举止不同,言行不同,欢喜哀怒的神情也不尽相同。

    正想得起劲,唇畔突然滑过什么甜腻腻的东西,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头避开。

    “是桂花糕。”段步飞的声音响起,带着隐隐的笑意。

    “桂花糕?”段云错望着段步飞手中以油纸包着的小小方糕,神情困惑,“桂花做的?”

    “嗯。”段步飞点头,拿了一块给她,“来,尝尝。”

    段云错将信将疑地小心掰了一点送入自己的口中,只觉香甜可口,还有一股淡淡的桂花清香。

    她惊讶,“这里也有万花阁的桂花吗?”

    段步飞差不多要失笑了,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傻瓜,并不是只有万花阁才有桂花。”

    “这里也有?”段云错吃下手中的桂花糕,意犹未尽,拿过段步飞手中的油纸,再吃了几块,这才舔舔唇,“好吃——哥哥,等回了无间盟,撒下百花种,长出桂花来,我们也做来吃好不好?”

    “好。”段步飞应声。

    幻想着桂花开花香气四溢且桂花糕成堆的画面,段云错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好听,当然,陡然而来,也有些突兀。

    近旁小摊前本是在窃窃私语的男女抬起头来,错愕地望着他们。

    段云错吐了吐舌头。

    见段云错直直地望着他们,那女子红了脸,牵了男子的手,低低开口:“相公,我们走吧。”

    段云错见他们匆匆没入人海,转头问段步飞:“哥哥,他们为什么一直那样?”

    “那样?”她说得奇奇怪怪,段步飞也没听懂。

    “就是这样啊。”段云错说着,自发伸出手来,又拉下段步飞一直揽着自己的手,“手牵手,舍不得松开。”

    “他们是夫妻,本该如此。”段步飞回答。她的手心温温的,大概因为热,些许有了汗,粘粘的,与他的掌心相贴。

    这不是第一次牵她的手,却因为是她第一次主动,令他莫名有些雀跃。

    段云错蹙眉,表情更加困惑了,“夫妻——又是什么?”

    段步飞语塞,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就在他愣神间,段云错眉头舒展开来,拍了拍自己的脸,“我知道了,夫妻就是对对方很好的人吧,所以要互相牵手,免得出了差错会找不到对方——就如哥哥与我一般,对不对?”

    心猛地一跳,接着是鼓鼓作响,复杂的情绪交叠,错觉蓦然而生。

    他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段云错与自己交握的手。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差别明显,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而后,那只白嫩的素手突然用了劲,将自己握得更紧。

    段步飞抬眼,透过斗笠上垂落下的覆面黑纱,段云错正眉开眼笑将他凝望,“我也要跟哥哥这样。”

    这样?那样?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血有如此刻般沸腾得厉害,更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变化只是因为她短短的一句话。

    在她心中,他是对她最好的人,所以亲昵是自然,牵手,也是自然吧。

    “走啊。”见他兀自立在原地不动,段云错拉他,也不知瞧见了什么,张望着要向前头走去。

    段步飞的耳朵动了动,立即感应到身后有动静。

    他甩鞭出手,小小的断裂声后,他回过头去,但见地面一摊稀烂的红渣。

    一尺开外,是一个扑倒在地的三岁左右的孩儿,死死瞪着他。

    一名妇人从后面跑过来,抱起那孩儿,搂在怀里,好语相慰。

    小孩儿似突然想起来了,小嘴一撇,指着段步飞,抽噎起来,“糖、糖糖……”

    妇人的反应却是捂着孩儿的嘴,飞快地瞥了段步飞一眼,眼神有些惊惧。她拖着孩子后退,一边还低语道:“莫哭莫哭,娘再给你买个糖人便是了……”

    周遭已有人议论了——

    “人家一个孩子不小心摔倒,他居然还拿鞭子把糖人给弄碎……”

    “世风日下……”

    “恶人恶相吧,否则干吗还遮住脸……”

    段步飞没有说话。

    饶是再不懂,段云错也明白了几分,他们这是在说段步飞不好呢。她忍不住地冲着身边几个窃窃私语的婆子问话:“你们干吗说我哥哥?”

    “哥哥?”那几个婆子诧异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摇摇头,继续交头接耳,“不像呢……”

    “喂!”见她们倒是说得起劲,却没人回她的话,段云错跺了跺脚。

    于是一个婆子终于开口了:“不是说呀,姑娘,你们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呢?”

    “同情心?”听到这么个新鲜的词,段云错重复一遍,“什么是同情心?”

    一群人眼睛瞪得像铜铃,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瞅怪物。

    只有段云错还在揣摩,“是跟桂花糕一样好吃的东西吗?”

    “错儿,我们走了。”段步飞插话,不再跟看热闹的人浪费时间,这一次换他拖了段云错的手向前走,本是拥挤的人群自发退到两边,为他们让出了道路。

    段云错本想问得更仔细些,不过段步飞太过强势,害她的脚都根本不是自己的了,连稍停一下都不可能。

    旁人送怪物一般看着他俩越走越远,终于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谁开口闲闲侃了一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都说无间盟的人怪呢,看,这不又见了两个怪人……”

    “哥哥,他们在说你呢。”

    直到进了客栈,段云错还在计较。

    “嘴巴长在他们身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段步飞跟掌柜要了房,回头望段云错,“我就当没听见。”

    “怎么可能没听见?”段云错不服气地反驳着,“而且他们看你的样子,让我觉得好不舒服——明明都没见你的面,怎可那样说你?”

    见她红了一张俏脸,连腮帮子都是鼓鼓的,他的心,有点暖暖的。

    她这是在替他生气呢,可惜她性子太过单纯,也许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情绪。

    “没关系。”段步飞的手指滑过她光洁的脸,指腹有她肌肤的热度,想着她为他的义愤填膺,不免有些好笑。

    他之所以蒙脸,自然是不希望外人见。这张脸,外头人不见也就罢了;若是见了,恐怕会噩梦三日。

    “好了,今日累了。”他哄她,“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带你去其他地方玩。”

    “好。”段云错应声,对玩的憧憬,令她立马忘记了之前还在与段步飞争论的话题,乖乖随他一道。

    临上楼的时候,跑得急的两个小孩由上匆匆而来,侧身撞到段云错身上。

    冲力太大,段云错仰面向后倒去——

    有什么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段步飞动作极快,拦腰搂住段云错,使力向前,她便再次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

    段云错用力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方才所见的是什么呢?

    “姐姐,对不起。”见闯了祸,一个孩子爬起来,怯怯地道歉。

    “让开!”

    段云错还来不及说话,段步飞已沉声开口,低哑的声调令人倍感压力。

    说话的孩子似被他吓住,顿时脸色惨白。

    段云错奇怪地看了一眼段步飞,只凭声音,似觉得他好像不大高兴,“哥哥?”

    段步飞瞥了一眼,“奇了,今日我们跟小孩真是特别有缘呢。”

    “叔——叔叔……”另一个孩子结结巴巴地说话了,可怜兮兮地瞅向段云错,上前了些,拉住段云错的手,“姐姐,你跟哥哥说,不要告诉我娘。”

    孩童小小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顺带着,搁了什么上来。

    段云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蜷缩了手指。

    “走了。”孩子迅速低下头去,拉起了另一个,似是害怕两人反悔一般,一溜烟地就跑出了老远。

    “错儿?”

    “嗯。”段云错应声,紧跟着段步飞的身后而去,见他径直打开了房门走进去。

    她跟上去,进了房,见段步飞已摘下斗笠,倒了茶水,手握了握,又放开,想了想,终是开口:“哥哥,刚才那个孩子——”

    段步飞抬起头来,“怎么,撞疼你了?”

    “没有。”段云错摇头,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平摊在他眼前,“他给了我这个。”

    段步飞抬眼望去,见是一个皱皱的纸团,他神色未变,喝了一口茶,才提点她:“你不打开看看?”

    “对呀。”段云错恍然大悟般,展开那张纸,看来一眼,又蹙眉。

    “写的什么?”段步飞问她。

    纸团上很简单,简单得只有两个字。

    段云错轻启唇齿,念出声来:“毒杀。”

    ……杀……

    远远的模糊的声响,似乎有谁人在喊,她努力地想要辨听,却感觉头隐隐抽痛起来。

    见她神色不对,定定地望着自己身后的方向,段步飞回头望去,半敛的窗扉外,依稀可见树干。

    眉微微皱了起来。

    “给我吧。”他拿过段云错手中的字条。瞥了一眼,短短二字,却是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填上。

    嘴角勾起,他在心中冷笑,觉得唆使者果然笨得厉害。

    “好奇怪……”这厢,段云错喃喃自语,认真地拿手捂了耳朵,又放下来,“不行,还是有声音呢……”

    “好了。”段步飞起身过来,拉下她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错儿听话,睡上一觉,就没什么了。”

    “可是——”

    段云错努力还想说什么,却被段步飞截断了话头:“我出去一会儿,错儿乖乖的,好吗?”

    见段步飞似乎无意再听下去,段云错也只好收口:“好。”

    段步飞将她扶上床去,拉过被子为她盖好,“睡吧。”

    在他的注视下,段云错乖乖闭上了眼。

    段步飞掉头走向门外,合上门扉,确定段云错不会看见,他的脸色这才瞬间阴沉下来,抿了唇,大步走下了楼。

    稳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房内的段云错这才悄悄地睁开了眼。

    哥哥似乎不喜欢听她说下去呢……

    她困惑地想,脑袋却开始混沌,阻碍她的思想。

    撑着坐起来,她打开自己的荷包,又拿了一枚顾不了所赠的药丸,放入口中,仰首吞咽下去。

    清凉的感觉又回蹿起来,这下子,好多了。

    数了数荷包中的药丸,糟糕呢,还剩下了三颗,可得好生珍藏了,一定要等很难受的时候再吃吧,否则岂不是浪费了,很不划算呢。

    她吁了一口气,放好药丸,这才侧身躺了下去,双手平贴放在脸颊一侧,平心静气下来,缓缓入睡了去。

    段步飞在客栈的后院绕了个圈子,慢步走到那几株树下。

    叶子已开始发黄了,偶尔有几片,脱离了树枝,扬扬地飞落下来,落在他的脚边。

    脚尖支起其中一片,踢脚,轻若无物的叶片竟如离弦之箭笔直飞了出去。

    一只手,突然毫无预兆地凭空伸出,拽住了那片叶子。

    段步飞摘下斗笠,哼了一声:“舍得出来了?”

    手松开,叶子重新落下,燕子殊的笑脸,从树干后露了出来,“阎王啊,可找到你了。”

    “少来。”段步飞睨他一眼,“燕叔,最近可是闲得慌?”

    “啊?这个——”燕子殊的表情看上去挺无辜,“此话怎讲?我可是奉阎王你的命令在当监工改造无间岛,片刻都不敢耽搁呢。”

    话是如此说,但一想到无间岛逐渐面目全非的样子,便一片惶恐,甚觉凄凉。

    段步飞却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既然如此,还有闲暇跑来中土?”

    燕子殊配合地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燕叔年纪大了——无间岛突然大变样,于情于礼,燕叔都不太适应,所以才出来散散心呀……”

    “真的是散心?”

    “当然。”

    下一刻,段步飞的身形一闪,没入高树,随后又回到燕子殊眼前,手中抓了一样东西,“那请问,这是什么了?”

    燕子殊定睛一看,见他手中拿了一块树皮,上面留着深深的五指印,形若白骨。

    失策呀失策,他瞥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看的段步飞,“我是担心阎王和错姑娘的安全,所以暗中保护。”

    “燕叔,你真是在保护我?”段步飞的语气凝重起来,“那当云家人出现的时候,你为什么还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与错儿相遇甚至蓄意教唆?”

    燕子殊收敛了笑意,不再答话。

    “我知晓你们始终不放心。”段步飞叹了一口气,语气稍又舒缓,“对错儿,你们当真要如此警惕吗?”

    燕子殊抬眼看他,“既是已说到此了,我也开诚布公。错姑娘是迷失了记忆,可难保她有朝一日不会记起,即便你赐她姓段,你的父亲,始终是杀她父亲之人——作为拘魂左使,我效忠阎王;作为你的燕叔,我也无法对此事置之不理。”

    说到此,他瞅段步飞,见他绷紧了面皮。

    “说到底,你与她,始终是仇人——左天释并没有说错。”

    “燕叔!”突然又听到消失了三年的名字,令他想到了那段不快的往事,心情顿觉不畅。

    燕子殊却执意继续说了下去:“可巧有漏网的云家人出现,既然他们报仇心切,权当一试,又有何妨?”

    “试出来了吧?”段步飞冷冷道,张开手,将之前的那张字条扔给燕子殊,“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错儿的清白?”

    燕子殊跪了下去,“阎王……”

    “算了。”段步飞挥了挥手,眸色如一汪黑沉的潭水,深不可测,“毒杀?哼,莫说错儿根本不曾修炼毒术,她不记得以前的事,现今,只是一名……”

    他突然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燕子殊却明白了。

    痴儿——世人皆是如此看待段云错。

    段步飞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段云错的掌温似乎还残留其上,令他想起了她全然信赖无防的笑容。

    一时间,竟有些出神了。

    “燕叔……”他突然开口问燕子殊,声音轻轻的,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我是不是太执拗了?”。

    燕子殊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执拗,是执着。”

    “不好吗?”段步飞抬起头来,直直地看他,目光中,竟有迷茫。

    燕子殊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阎王以为呢?”他问,却得不到段步飞的回答。

    只有那么短短一刻,段步飞的眼神又化为了犀利。

    “好与不好,都如此了。”他说,重新戴上斗笠,遮挡了面容,神情不得而见,“而我既是阎王,难道还保不住段云错一人?”

    那一刻,他在心下已有了决定。

    段云错是在迷糊中被段步飞叫醒的。

    醒来时,已是大白天了。

    昨晚服药之后感觉太好,居然一夜无梦地酣睡直到天亮。

    跳下床来,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她定睛一看,桌上放了米粥。

    “吃吧,红枣桂圆粥。”段步飞如此说吃。

    段云错便开心地跳下床来,拿了勺子就急急往嘴里塞,接过不小心烫了嘴,乎乎直叫,眼泪都出来了。

    段步飞笑她:“抢什么,喜欢吃,再买就是。”

    “不是,不是。”段云错一边吹气一边解释,“今天还要出去玩的呀,我想快些嘛——还有,真的饿了。”

    段步飞的眼神一变,不过即刻又掩藏得很好,“错儿,我们要回无间盟了。”

    段云错惊讶地抬起头来,“为什么?”

    她是真的舍不得回去,中土确实比无间盟要好看好玩太多。

    “因为哥哥是阎王,是一盟之主,无间盟还有很多的人要听候哥哥的命令,还有好多的事等着哥哥处理。”段步飞轻言细语,尽量以她听得懂的方式解释,“错儿,你明白吗?”

    不太明白,却又似乎懂得,自己好像已占用了哥哥太多时间。

    “还有——”段步飞蹲下身来,握紧了她的手,“你不想早点看到百花种种出来的花吗?”

    说到这个,段云错不禁想起了万花阁的美景,连连点头。

    “这就对了。”段步飞微微一笑,放开她的手,拿勺子喂了她一口粥,“我保证,你回去之后,一定会很开心。”

    段云错凝视他的笑颜,在他的诱哄下张开嘴,粥甜甜的,心,也是甜甜的。

    开心吗?只要能跟哥哥在一起,她从来都是觉得很快乐。

    从那间客栈出来之后,一辆马车已停在外头,见了段步飞与段云错出来,车夫掀开了车帘。

    段云错回头看段步飞。

    “去码头,快些。”段步飞如此跟她解释,便扶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进去,放下了车帘。

    车身颠簸了起来,想来是已在前行,段云错偏头看向窗外,想着就这么离开了,不免有些失落。

    “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带你出来。”

    段云错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

    她当然知晓哥哥说话算话,可是——哎,回去之后,哥哥的事一定又会多起来,少了很多独处的时间。

    外面的人群突然有些骚动起来。

    她好奇地重新趴在窗口,见大家都向一个方向拥去。

    “失火了?选”

    远远的,惊呼声不断,她看过去,望得真切,是他们之前住过的那间客栈。

    她不免惊讶,出来的时候是好好的呀,怎么无故地就失火了呢?

    火光熊熊,隔了这么远,还些有热浪。

    段步飞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坐好。”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了:“哥哥,失火了呢。”

    “一间客栈而已,没什么稀奇。”

    她觉得奇怪,哥哥又没有看,怎么会知道是那间客栈呢?

    没来由的,突然打了个寒颤,纳闷今年的冬天为什么来得这么早?芽

    许久以后,她才明白,当时的感觉,不是冷,而是——恐惧。

     正文 第七章  情难

    两年后——

    炎炎的三伏天气,艳阳高挂,碧波翻滚,一片热浪。

    一片雅然的竹林,竹竿光润,有着难得一见的黄黑半点纹,旋转而细,如泪痕依附其上。

    湘妃竹,竹之最贵重者。

    这里,暑气不见,竟还有微风吹拂,清香阵阵。

    再往前,是五颜六色的砾石,流光溢彩,色泽是交会后熠熠生辉,令人叹为观止。

    一只雪狐蹿到光晕中,纯白的皮毛一时流光飞舞。

    有人将雪狐抱了起来。

    雪狐顺从地依偎在来人的怀中。

    “真是调皮,才一会儿,就想跑了?”段云错轻轻打了一下雪狐的背,五指梳理它的白毛。

    雪狐慵懒地蜷缩,还享受地发出了愉悦的叫声。

    段云错在砾石上坐下,低头看那小小的狐儿,“狐儿呀狐儿,你说哥哥到底在忙什么呢?”

    小狐狸睨了她一眼,很干脆地将头撇向一边去。

    “知道问也没用。”段云错哼了一声,将雪狐放下去,见它抖了抖毛,跑进竹林玩去,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哎,好难见哥哥一面呢……”

    “有那么惨吗?”

    “是呀。”段云错下意识地点点头,“我睡下,他才回来;我醒了,他却又走了……”

    呀——她猛地抬头,望见对面不远处含笑看着她的人。

    “哥哥!”她兴奋起来,撩了裙就奔过去,寒冰铁在双脚间当当作响,跌跌撞撞笨手笨脚,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

    幸赖段步飞及时扶住了她,“一来就听有人说又睡又醒,我还以为是进了猪窝呢。”

    “才没呢。”一片红云飞上了脸颊,段云错将头深深地埋入了段步飞的怀中,“我只是、只是——有些想哥哥了。”

    很难为情呢,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再羞她?

    若是她此刻抬起头来,必能看见段步飞一脸愉悦的神情。

    “抱歉,错儿。”段步飞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最近的事是多了些,我想尽快处理完。”

    段云错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微有倦意,眼圈都黑了不少。

    她纳闷地开口:“可是整日在无间盟——哥哥你不用急呀……”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莫非你要出岛不成?”

    想起来,还是两年前跟哥哥一起出岛去过中土,可惜,半途不知何故匆匆赶了回来,玩得不是很尽兴呢。

    “不是。”段步飞摇头,低头凝视她,目光熠熠,“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那她就猜不着了。只是哥哥的眼神好奇怪,滚烫滚烫的,令她都不自觉地热起来,似乎快要被融化了去。

    这个样子,有点像两年前在万花阁哥哥亲她的嘴时的感受……

    哥哥跟她说,那是吻,是最亲密的人才能做的事。

    如此说来,她跟哥哥,应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吧?

    这么想,心又甜滋滋起来。

    “错儿?”

    “啊?”她慌乱乱地抬起头来。

    “我在跟你说话呢。”段步飞道。

    段云错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走神了。哥哥的眼睛好黑好亮,看得她心跳得慌,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说、说什么?”

    “真是。”段步飞无可奈何,她却一副可怜兮兮的无辜状。

    连瞪她,都是如此舍不得呢。

    于是只好委屈自己再重复一边先前的话——

    “错儿,我要娶你——你,愿意吗?”

    阎罗大殿上,众人面面相觑半天,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

    若是此刻有外人在场,他们一定能欣赏到被誉为诡异的无间盟内,这些道主鬼王们傻愣愣的模样。

    而后,有人朝燕子殊望过去。所有的目光一致投向了燕子殊。

    燕子殊觉得自己额际有冷汗开始在流了。

    别看我别看我——他稍微向一边倾了身子。

    更多的目光追随过来。

    没看见没看见——他继续安慰自己。

    其后,所有人的目光一直定格在他身上,眼神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

    你上!

    燕子殊只得认输。

    好吧,作为无间盟内辅佐了两代阎王又德高望重的自己,关键时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场了。

    他干咳了两声,不负众望地开口:“阎王,你说什么?”

    段步飞转过头来,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表情是似笑非笑的,“我说,我要娶错儿,燕叔可有意见?”

    燕子殊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步飞这小子没有老阎王的稳重就够令他沮丧了,此时此刻,他居然连说话都能做到这么阴险。

    他以为两年前的那个教训,至少能令段步飞疏远段云错,却不曾想,段步飞还要更上一层楼。

    “理由呢?”他追问,相信一干人与他有着同样的疑惑。

    “理由?”段步飞挑眉,唇角勾了起来,“岛上的规矩,不是女子及笄之后,便要按规矩择嫁了吗——人道道主,你是这样说的吧?”

    不幸被点名的人道道主在其他人同情的注视下只能出声:“是,是这个规矩。”

    “错儿也十七了,可巧我也需要一个妻子。”段步飞动了动手指,“我喜欢她,她也不讨厌我,便这么决定了,有什么问题?”

    燕子殊觉得自己似乎掉入了他的陷阱中——话是如此说没错,可是——

    他不自觉地望了一眼段步飞另一侧一直没有说话的殷阑珊。

    即便他可巧需要妻子,这不是还有更合适的人选,为什么非得是段云错?

    见燕子殊不说话,段步飞看向座下的其余人等,“既然没有人反对,那么日子就定下了,下月初十,便是大婚之日,我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我反对!”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开口反对的人,竟是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殷阑珊。

    大家悄声哗然——连拘魂左使都不敢明言,摄魄右使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反对,不知是否会触怒了阎王?

    大概没想到会横生枝节,段步飞愣了一下之后才转过头去。

    没有意外的,迎接他的,是这些年来殷阑珊一直对他冷若冰霜的脸。

    只不过,这张熟悉的脸,这个时候显得更冷更寒。

    “阑珊……”她过激的反应,令段步飞不大明白她的用意。

    殷阑珊站起来,迎视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再说了一遍:“我不同意你娶殷阑珊。”

    段步飞眼底有一丝错愕,“为什么?”

    殷阑珊狠命地握紧了自己的双手,“阎王你莫非忘了,你早已赐云错段姓。既是段家人,同宗婚配,岂不是乱了伦常?”

    “阑珊说得没错,阎王,错姑娘与你,算起来,也是兄妹呢。”暗自佩服殷阑珊能找出这么好的理由,如梦初醒的燕子殊连忙开口接上。

    “兄妹?”段步飞瞅他一眼,懒懒道,“我何时说过错儿是我妹妹?”

    被他反驳,燕子殊有几分尴尬,不过倒也不急,“错姑娘这不是唤你哥哥么?”

    这下可好,幸赖阑珊呀,总算可以打消阎王这个念头……

    “段姓之人,就一定非兄妹吗?”

    听段步飞如此说,燕子殊顿时有不妙的感觉。

    阎王的目光扫过他,到下方的人,最后停在殷阑珊身上,似在说与大家听,又好像是刻意说给她听:“段氏同宗?段姓之人,可父子,可兄弟姐妹,当然也可夫妻。”

    殷阑珊瞬间苍白了脸色——他说得没错,若是他的妻子,自然也理该入段姓。

    原来他,自从老阎王手中抢回段云错的时候,就已经铺好了后路。

    好聪明,也——好狠绝。

    她的心中突然涌上无限凄凉,无法再伪装坚强下去,嗓音嘶哑了下去,却还是强忍了眼中的泪,“你——为什么非得娶她?”

    有什么好?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一意孤行?

    段步飞沉思片刻,突然笑了,而后,给她理由:“因为错儿是我唯一想要娶的人。”

    殷阑珊的泪终于落了下来,颗颗滚烫,“唯一?段步飞,你也曾说过,待我长大就会娶我,你怎么记不得、记不得了呢?”

    正因为他的一句话,所以这些年来她还有一点小小的期望,谁知如今,他连这仅存的都不愿意奢给她了。

    凄绝的声音回旋不绝,闻听之人皆能感受她的痛楚哀伤。

    段步飞似乎终于明白了殷阑珊对他冷落的原因。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到口的话,最终只成了一句:“年少时,那些仅是玩笑话而已。”

    殷阑珊怔怔地望着他——玩笑话?是了,既是玩笑,又岂可当真?

    只有她这么傻,如此傻呵……

    她笑了起来,先是轻轻的,而后变为霍然大笑,笑得眼泪纷飞,笑得无法遏制。

    “阑珊……”

    段步飞试图去触探殷阑珊,她却后退了数步避开,站定后,笑声骤止,只给了他一个冰冷的眼神。

    “段步飞,我恨你!”

    她轻轻说出这句话,语气很轻,却是毋庸置疑的毅然决然。

    而后,她走过他的身边,走过一干注视她的人,走出阎罗殿,走下几十级台阶。

    一直到最后,再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听说殷阑珊离开无间盟的时候,段云错正在浅霞溪边玩得开心。

    “没什么呀。”蹲在溪边,手掬一捧芍药,她低头深深嗅那芳香,“阑珊姐姐以前不也经常出岛的吗?”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干吗要反复与她强调?

    一旁的婢女嫣然见她似乎并不怎么上心,于是也就不说话了。

    没听见嫣然回话,段云错抬起头来,“阑珊姐姐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嫣然中规中矩地回答她。

    唉,又是这样——想自从那次哥哥为她换过风驰院所有的下人之后,似乎所有的人都不太爱说话了。

    段云错摇了摇头,也不再追问,仍是俯下身子去采摘那开得艳盛的芍药花儿。

    百花种真的好神奇,无间岛俨然已是个大花园了呢,比往昔不知要美上多少倍。

    她这般想着,心情愉悦,再采下一株芍药后,眼角余光瞥到一朵奇特的花。

    蓝紫色的五瓣花萼,开在掌状的叶片之上,混在这一片芍药丛中,很是怪异。

    段云错伸出手去,触摸之下,其上有软软的细毛。她想了想,拿了一边的花铲去拨泥土,本意准备将这怪花带回风驰院好好琢磨。

    却不想挖出这花来,见底下的根不规则,稍弯曲,顶端还有残茎,中部又膨大,黑黑的一团。

    见到那团根茎的时候,段云错赫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日在万花阁中顾不了医书上画着的川乌吗?

    据说是有毒的,而且毒性不弱。

    可是为什么会长在这里呢?

    百思不得其解,她也暂且作罢,好好将那根削了下来保存,留待下次见了哥哥时候问上一问。

    回风驰院的时候,里里外外忙成一片,东西搬进搬出的,张灯结彩一片。

    “啊,错姑娘。”

    有人先看到她,脱口便喊,被人暴打一拳,狠狠训斥——

    “还错姑娘,该唤夫人了。”

    “是是是,夫人,你看这些东西,可还满意?”

    段云错懵懂地应承,委实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芽

    “是——准备过节了吗?”她天真地问一干忙碌的人。

    “过节?是呀,也算是大节日了。”

    上一代阎王娶妻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新一代阎王大婚,应该是盟内的大节日。况且阎王早已吩咐下话来,夫人怎么问大家就怎么回答,于是大家一直默契地附和着她的话。

    段云错纳闷,掰着手指一一数着:“春节、清明、端午……奇怪了,都过去了呀——中秋又未到,到底是什么节日呢?”

    “节多是好事嘛,夫人你看看,这匹布料可好看?说起来距下个月初十只有半月,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时……”

    一片大红的布匹被两人拉扯着抖来,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她面前。

    红得显眼夺目,仿佛连周遭的人都染上了这艳丽的色泽,脸红红的,身子也是红红的,连笑容,也是红红的。

    红得好盛,好似鲜血——

    这样的画面,刺痛了她的眼,有那么一刹那的昏眩,头又剧烈疼痛起来。

    “拿开!”她挥手,将塞满了眼的红打落在地。

    那块布随着布轴的翻滚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边。

    她瞪大眼,惊恐地退了一步,胃中翻江倒海,好想吐出来。

    偏有人还在讷讷地开口——

    “夫人,你不喜欢吗?这是冠云坊上好的云锦,做嫁衣可是上好……”

    什么冠云坊?什么云锦?什么嫁衣?她不知道,统统不知道。

    “不要,我不要!”她用力闭上眼,捂住脸,高声叫出来,只想不要看见这匹布。

    跟随在后面的嫣然这才发现段云错浑身颤抖着,似乎惊吓不小,只得吩咐莫名其妙的旁人收拾起那块红布,一边将段云错扶进了房去。

    “错——夫人,你要紧吗?”嫣然瞧她脸色苍白,顿了一下,“要不要我去找主子——”

    “不,别去,我没事。”段云错深吸了一口气,“只是突然有些头疼,休息一下就好。”

    嫣然立着没动,有点不大相信她的话,天知道她多害怕段云错出什么差错,特别是在这节骨眼上。

    “真的。”段云错挤出一个笑脸,“我只是、好像不太习惯看见那些东西。”

    嫣然这才笑了,只当是女儿家即将作为人妇的羞涩,“夫人,过不了多久就是你跟主子大喜的日子,他要娶你,你要嫁他,自然得穿嫁衣。”

    娶?

    这才想起哥哥前些时日是曾问她是否愿意的话来。

    他娶她,她便是他的妻;她嫁他,他便是她的夫。夫妻夫妻,自此之后,他们便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了。

    听哥哥这么说,她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他。

    只是,非得穿那布料做的衣吗?为什么她毫不喜爱,反而隐隐不舒服,还多了几分恐惧?

    “别紧张。”嫣然还在一边劝慰,“不过就穿一日——这是规矩。”

    段云错茫然地点了点头。

    见她似乎好了不少,嫣然放下心来,“那我这便出去了,也顺道看看还有什么要张罗。夫人若有事,唤嫣然就好。”

    “好。”段云错长长舒了一口气。

    见嫣然走出门外,段云错摘下腰间的荷包,打开来,倒出里面的东西。

    剩下的三颗药丸,许久她都不曾服用过。

    这两年来一直不曾头晕目眩过,还以为不会再用到这个,不想今日来得剧烈,好生难受。

    她屏息,吞咽下一颗,一波抽搐而来,头又疼起来。

    忍不住小小呻吟,她干脆将剩下的一股脑儿地服用,只求能尽快摆脱那难受的感觉。

    可是,那红红的色泽还是在她眼前蔓延,只要睁着眼,就无法避免,而且其中似乎还有模糊的影子在剧烈地扭动。

    她吓得立刻闭眼,摸索着走到床边跳上去,扯过被子从头到脚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努力想要早些睡去,尽量摆脱那些莫须有的影像。

    不怕不怕……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辗转反侧间,昏沉沉地睡了去。

    红,一望无际的红,刺眼得厉害,铺天盖地而来。

    云错、云错、云错……

    她茫茫然地四下看着,却不知是谁在唤她。

    赫然一张辨不出五官的脸冲出红色屏障,在她眼前狰狞地笑着。

    你这个痴儿……

    她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同时伸出手去,想要推开那张逼近她的脸——

    手却被抓住了,怎么也无法挣脱开来。

    “不要!”她急得叫出来,用足了劲,想要甩开钳制她的力道。

    “错儿……”

    低低的带着安抚的熟悉嗓音传来,她被席卷入一个宽阔的怀抱,被温暖的气息环绕。

    段云错睁开眼来,入目所见,是侧躺在她身侧的段步飞。

    段步飞拂开她额前的湿发,“做噩梦了?”

    一想到方才那个不知所云的梦境,段云错的眼泪终是掉了下来,将段步飞抱得更紧,哽咽地开口:“哥哥,我怕。”

    怕——段步飞皱起了眉,这个词,自从他在段云错七岁时救下她之后,就不曾在她口中出现过。

    “谁又跟你说了什么?”殷阑珊的出走,令他不得不有这种臆测。

    “没有。”段云错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只是,我做了一个梦,一片红,好可怕,还有一个人——”

    “谁?”段步飞敏感地抓住了她最后一句话。

    “不知道。”段云错回答,又忆起了梦中的场景,眼底是深深的惊恐,“他只说我是痴儿……”

    为什么要一直说?痴儿不是很开心很高兴的意思吗?为什么那个人在叫她的时候她只感觉很痛苦,好像——好像心都要碎掉的那种。

    “无妨的。”段步飞舒展双臂让她睡得更加舒坦些,唇一一游走她的脸颊,喃喃的话语低低溢出,“只是做梦,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段云错埋首在他胸间,慢慢平复下来。

    说得没错,她有哥哥呀,而且,哥哥还要娶她做妻子,天长地久下去。

    她拼命要自己不要再想,可那些红,不但没有退去,反而在她脑海中反反复复,折磨了她一宿。

    她想跟哥哥说,而在内心深处,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拒绝与他提及。

    这几日都睡得不大好,每次一闭上眼,总会梦到奇奇怪怪的东西,而无一例外的,都与那些红色有关。

    连顾不了的药都不管用,她也委实不知该如何才能消除这些烦人的梦境。

    段云错坐在院中发呆,嫣然过来,还带了另一个人,看样子,似是人道那边的鬼卫。

    “夫人,这是裁剪好的嫁衣,人道道主说送过来看你是否满意。”

    “哦……”

    “夫人?”

    段云错这才转过脸来,瞥了一眼跟在嫣然身后的人,意兴缺缺,“这么快就做好了?放着吧,那天我穿上就好。”

    嫣然暗笑她的天真,“夫人你真是说笑,嫁衣是做给你的,当然要先试穿才好,瞅瞅什么地方还有修改的呀……嗯,反正是有些累人,不过成亲是一辈子的事呢,当然要做好一些才……”

    说着说着又突然住口,想跟错姑娘说这些,她大概也不是很明白。

    或许无间盟内很多人都如她一般不解吧?为什么阎王非要一意孤行,娶错姑娘呢?

    瞅了段云错一眼,发觉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嫣然松了一口气,伸手揭了盖在嫁衣上的帕子,与鬼卫一道将嫁衣展开来——

    “夫人,真是好看呢——夫人?”

    嫁衣很美,正中绣着五幅呈祥图,袖口是莲花花边,衣边还有朱雀吉祥纹路,喜庆意味甚浓。

    可段云错看不到这些,她直盯盯地看着那锦绣流苏,眼底只有越来越刺眼的夺目鲜红。

    痛,头很痛!

    长久以来压在最深处的东西慢慢涌动着,不断朝那痛点奔去,渐渐地汇集成一片,在痛得无以复加的时候,一股如浅霞溪般清凉的润水灌入期间,夹杂着那巨大的压力,猛地冲了出来!

    模糊中有铿锵落地之声,还有人在惊叫,她听不清,却能感觉自己浑身冰冷。

    红,不再是色泽,是殷红的流血;那个狰狞的人头,也不再是模糊不清的面孔,而是——父亲……

     正文 第八章  清醒

    等段步飞匆匆赶到风驰院的时候,见一干人等不知所措地守在主屋外,见他来了,齐齐跪下。

    段步飞径直走上前去,伸手推门,却没有推开。

    门从里面锁死了。

    他锁眉,转过头来,开口,问的是嫣然:“怎么回事?”

    嫣然惶恐不安地据实回答:“我、我只是和鬼卫拿了新做的嫁衣给夫人看,谁知夫人见了衣服,就好像、就好像——”

    没办法形容,莫非要她说夫人就像发了狂一样将衣服撕碎了吗?

    段步飞挥了挥手,嫣然松了一口气,自动跳过这一段,“后来,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任凭奴婢们怎么劝,她都不肯出来了。”

    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段步飞沉思片刻:“你们都下去吧。”

    大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纷纷退了下去。

    偌大的风驰院,除了段步飞,瞬间空无一人。

    “错儿?”段步飞叩门,轻言呼唤,却无人应答。

    “错儿……”他再唤,放缓了语速,“有什么事,跟哥哥说,不要憋着,好不好?”

    他在门外轻言细语地说着,可他的声音,听在房间内的段云错耳中,却不寒而栗。

    她就那样坐在桌前,直直地望着那扇被自己紧锁着的门,觉得自己的心缩得紧紧,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立刻被挤爆一样。

    她记起来了,即便那是只有七岁,她仍记得当日的景况是何等的惨烈。

    父母被斩首,亲眷遭屠杀,还有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族人,被一一惨害。

    云氏一门一百二十口人命,除了她,到底还有多少活下来?

    哥哥……

    画面一幕幕在她眼前回放,她又看见那个举刀屠杀的少年,掀起奶娘的尸首,雪亮的刀刃刺痛了她的眼!

    原以为相亲相爱的哥哥,竟是相互对立的仇人。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让她记起这些事来?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胃部一阵痉挛,她呻吟一声,痛苦地俯下身去。

    砰!

    骤然的巨响吓她一跳,勉强抬起头来,只见门扉倒在地面,激起尘灰阵阵。

    她死命地瞪着走进来的人,死死地握紧了手,指尖都陷入了肉里去。

    段步飞走进来便见了俯在桌面半仰着头看他的段云错。

    双眼通红,面色浮肿,嘴唇苍白,好像大病一场,憔悴不少。

    “这是怎么了?芽”

    他有些恼怒,第一反应是想责罚照顾段云错的下人,却又怕惊吓了她,只得按捺下来,走近前,想要探触她的额。

    谁知她竟躲开了去,目光游移,恍惚不已。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令他多了几分讶然。

    “错儿?”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观察着她的反应,“你不开心吗?”

    段云错别开了脸去,依旧没有说话。

    不习惯,相当不习惯——明明前一天还赖在他怀中撒娇的错儿,怎么此刻对他的态度判若两人?

    短短片刻,他已揣摩了无数的可能,却仍猜不出所以然。

    饶是如此,才更焦躁,等不及,干脆握住她的下巴,强制性地扳过她的脸来——

    双目紧闭,满脸泪痕。

    她,竟然在无声地哭泣。

    他愕然,一时竟怔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段云错睁开眼来,扯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哥哥……”

    是很勉强的笑,还有苦苦的声音,仿若黄连,一直苦到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能从她的眉目中,深刻感觉到她的痛楚。

    那是伤心,他不会看错。

    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好好保护的错儿,怎么会有了这等哀愁?

    百思不得其解,倒也不愿再想下去,只是蹲下身来,握住她搁在双膝上的手,想要从她口中得知真实的理由:“错儿,为什么要哭?”

    身边的这个男人是可以手控生死的阎王,此刻却纡尊降贵地蹲在自己身前,眼底露出急欲呵护的疼惜。

    她的心,又小小地疼了一下。

    “没什么。”她在他的掌心中缓缓舒展开手,身子朝他依偎过去,如往常一般枕在他的胸前,“只是、只是不喜欢那件嫁衣而已。”

    听了她的话,段步飞释然地松了一口气,“傻错儿,不喜欢不穿就是,也值得你哭上这半天?”

    “不……”她在他怀中蜷缩得更紧,“还有,觉得头很痛,很难受,心也不舒服……”

    段步飞颇为紧张地捧起她的脸来,见她容颜苍白之下,气色果真不大好,于是一把打横将她抱起,平平放在床上,“这么难过?那还不好好休息,我得去请燕叔找大夫过来……”

    正要抽手,却不想段云错拉住了他的臂膀,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去,见了她乞求的眼神,“哥哥,我害怕,你陪我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哀哀的语气令他心软,不禁想到这些时日以来果然很少陪她。她平日间黏自己惯了,是他考虑不周,冷落了她,她才凭空多了这般愁绪吧?

    不免多了愧疚,暂且放下诸多其他,摒弃杂念,紧挨着她躺下,一心一意的,心中只想到她。

    “哥哥……”她在他耳边轻喃,“你为什么——要娶我呢?”

    他笑了,“错儿,我喜欢你。”

    “可是,为什么要喜欢我?”她不懂,更不解,执意要追问个明白。

    “为什么要问这个?”段步飞低头看她。

    她垂下脸去,“只是想知道,哥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是的,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好得无以复加地宠溺,令她矛盾不已。

    脚间的寒冰铁提醒着她彼此的对立,再说,在今日之前,她只能算是一个傻傻的女孩儿,为什么,他要独独钟情于她?

    说是钟情,也不定然,或许,只是怜悯;再或许,还有其他……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两个塞给她纸条的孩子,那年被烧毁的客栈,那帮去而未归的婢女……

    当初,她不明白;而今,她隐隐有些明白了。

    他怜惜她,眷宠她,甚至可以以极端的手段保护她。

    再次哆嗦了一下。

    “冷吗?”察觉她在颤抖,段步飞拉过被子为她盖上,“睡吧。”

    他避而不答,她微微有些失落,心空荡荡的,总觉得欠缺了什么。

    头下的胸膛在上下起伏着,耳边传来有节奏的心跳声。

    半晌之后,她偷偷瞅了上去,见他敛目,呼吸平稳,似乎已经安然睡去。

    她呆呆望着这张熟悉了数年之久的面庞,不自觉地伸了手去,即将落在他面颊的时候,一张张血淋淋的脸突然在面前浮现。

    她惊了一下,陡然缩回手去,望着段步飞平静的睡颜,她的目光,慢慢地,多出了几分怨恨。

    段步飞醒来到时候,身边已没有了段云错的身影。

    他蓦地坐起身来,环视了一遍房间,确定段云错不在房内之后,他皱眉,“嫣然!”

    嫣然小跑进来,见了不悦的阎王,心情忐忑地等待吩咐。

    “错儿呢?”段步飞开口,同时下了床来,扫了一眼那扇被自己破坏的房门。

    “夫人去海璃引了。”嫣然即刻回答,望向他视线停留之处,“已吩咐人来修了……”

    “海璃引?”段步飞只留意了她的前一句话,那不是膳房吗?“干什么?”

    嫣然不敢迟疑,“夫人说要学做几个小菜……”顿了顿,“——给主子你吃。”

    “胡闹!”段步飞沉下脸来,“她自小就不曾学过厨艺,这般要是又伤着自己怎好?”

    嫣然被他的脸色吓住,赶忙跪下请罪:“奴婢知罪,奴婢这就找夫人回来。”

    “罢了。”段步飞却改变了主意,“我去即可,你留下。”

    “是。”嫣然应声,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还有——”

    见走到门外的阎王突然停下脚步又回过头来,嫣然一惊,不知又出了何事。

    段步飞若有所思地开口:“那件嫁衣,错儿不喜欢——她喜欢什么,随意穿了就是。”

    “……是。”

    随意穿?要是夫人选了一件素服,婚礼当日岂不是要遭人诟病?

    主子真是太随夫人的心性了……

    心里虽是这么嘀咕,可既然主子发话,她也只有照办的分了。

    段步飞一路朝海璃引走去,步履匆匆,沿途多人参拜,他也无心搭理。

    这段时日,错儿的表现,似乎渐渐有所不同,但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因此更觉得烦闷。

    譬如说,她突来兴致为他洗手做羹。

    她愿意为他学,好得很,他很高兴;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这样的举动,他反倒有些猜忌起来。

    只是,不愿意朝最坏的方面猜……

    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这些年来的相亲相爱,并不是假象,他喜欢错儿,也因此相信错儿。

    所以,他从来都不在乎旁人的一再提醒——左天释如此,燕子殊如此,殷阑珊,也如此。

    想起阑珊,他脚步顿了一下,继而摇头苦笑——

    不曾想当年的一句戏言,她竟用情如此之深,这般说来,倒是他对不住她多一些。

    罢了,他也吩咐了燕子殊暗中留意,只望她此番负气出走,不要遇上什么凶险才好。

    如果没有出现错儿,或许,他会娶她为妻,只可惜——

    他仰起头来,烈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双目反射性地闭上。

    世间的事,果然谁也无法预料……

    “哥哥……”

    淡淡的轻唤从不远处传来,段步飞平视过去,似有一抹翠绿。他眨了眨眼,待视力从先前的强光中恢复,终于看清了那头神色惊异的段云错。

    他微笑,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拉起她的手来,翻来覆去,而后又撩了衣袖,细细查看。

    面庞有些发热,段云错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偷偷看了看周遭的人。

    大家都心有默契地各做各的事,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最后,她只好放低了声音轻轻地问:“你——干什么?”

    见凝白的手依然光洁如玉,段步飞这才放过她,“嫣然说你要学做菜给我吃,我过来看看。”

    因为低着头为她卷下袖子,所以他没有见着段云错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

    段步飞抬起头来,见她愣愣地发呆,便取笑起她来:“莫不是做得不好,藏了起来想偷偷倒掉?”

    段云错咬唇,低声喃喃:“你真的要吃?”

    段步飞笑了,“既然是特意做给我吃的,我不吃,辜负了你的美意,你岂不是要哭鼻子?”

    调侃的笑声听在她耳中,一点都不好笑,只有洌洌的心痛。

    “好。”段云错定下神来,视线迅速地扫过他,推他坐上花间的石凳,挤出了一抹笑意,“谁说不好吃的?你等着,我这就拿来给你尝尝。”

    怕自己改变主意,她折身朝伙房走去,却听段步飞在身后与她说话:“要是吃得顺口了,日日要你伺候着,想起来还真有些心疼呢……”

    短短一句,令她乱了步伐,踩上了寒冰铁,踉跄一下,差点跌倒下去。

    日日——只要他与她之间没有那般纠葛,一辈子,她都心甘情愿。

    鼻子酸酸的,觉得水雾在眼中要泛滥开来,她急忙吸了吸鼻子,忙不迭地走入了伙房。

    灶台上,有她跟厨子学做的一碗红枣桂圆粥。

    当年她尝过这粥的滋味之后便念念不忘,于是,不产红枣与桂圆的无间岛中自此便有充足的材料从中土船运而来,四季不断。

    为了她,他总是可以将一切的不可能变为可能。

    她不是没有犹豫,只是,夜夜梦到那些无辜向她鬼哭的族人,她便觉得异常痛苦。

    为什么她没有死,为什么他要留下她,为什么要喜欢她,为什么——又不告诉喜欢她的理由?

    她拿了勺子搅拌那碗粥,小尝了一口,火候不够,甜味太腻,还有残皮在内,色香味俱不全。

    “夫人,要不要重做一碗?”

    恍神中,有热心的厨人在问她。

    她回神,有些心虚地应道:“啊,不用,不用……”

    接下来,是忙不迭地端起那碗粥,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抬眼,段步飞背对着她坐在树阴下,花香萦绕之中,他一身的黑,极为突兀。

    花丛中飞舞的一只蝴蝶似被吸引,翩然地飞过来,停在他的手背展翅。

    下一刻,却立遭粉身碎骨的命运!

    而段步飞,还是闲适地坐在那儿。

    飘落的纷纷的颜色惨然映入眼帘,她的右眼猛地跳了一下。

    ——他的仁慈,仅是对她而已。

    握在手心的几块黑色碎片迅速落在碗中,汤勺一搅动,随即沉入碗底。

    定了定神,她缓步走过去,绕到段步飞身前,将手中的粥碗放下,推了过去,“我做的。”

    “这么快?”面对她,段步飞和颜悦色,挑了挑眉,“我还以为至少得等上半个时辰。”

    “不说了。”以往随意的调笑而今听来令她不自在,“快吃吧,凉了不好。”

    “哦。”段步飞拿了勺子随意搅拌了一下,看她一眼,“我的错儿竟也懂得关心了。”

    似是而非的话令段云错一惊,莫非他已瞧出什么端倪来?

    不知所措之间,段步飞倒也没了下文,只是低头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面不改色地咀嚼。

    她屏息,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接着第二勺往嘴里送,也不知为何,她忍不住了,按住他的手,开口问他:“好吃吗?”

    段步飞面露笑意,连连点头,“好吃。”

    骗人!

    段云错抿了唇——那碗粥,她明明做得不好,他竟还说好吃。

    “错儿?”

    她骤然有些恼了,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难吃就难吃,何苦来哄我?”

    说完之后才愣住,天知道她要在意的根本就不应该是这个。

    她生气,段步飞倒也不愠不火,只是点了点头,“错儿,我没有哄你。”

    她瞪他,火气又上来了。

    “真的很好吃。”段步飞继续说着,大掌伸过来,盖住了她放在桌面捏紧的拳头,“对我来说,东西的好吃与否,不在于味道,而是在于做出来的人。”

    段云错觉得自己脑中有一根弦断了。

    “只要是出自你手,都好。”段步飞说着,收回手来,看样子似乎是准备继续先前被打断的举动。当勺子快送到嘴边的时候,他突然又停下,这一次,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向硬石的表情居然些微忸怩起来,“嗯,那个,错儿,你昨夜问的,我同样也可以回答你。”

    段云错愣愣的,脑子一片混乱,一时半会儿的,倒也记不起她昨夜到底问了他什么了。

    “你问我——”说到这儿,段步飞顿了顿,咳了咳,“为什么喜欢你?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我以前,倒是没有深思过这个。”

    断掉的弦重又接上,段云错讷讷地问:“为什么不想?”

    “因为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头一次这么坦然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但错儿如果真想知道,说给她听也没什么关系,“从你第一次唤我‘哥哥’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放开你。也许之前是想要保护,之后是怜惜,而今是呵护,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想娶你,而不是别人,就足以证明你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好——至少,对阑珊,我没有这样的情感,也无法做到对她……”叹了一口气,“算了,错儿,我知道你不懂,没关系,还是以往的话——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地,我都会关心挂念,都会疼惜。只要有我在,你便永远都不会感觉孤单寂寞,哪怕,哪怕——有一日他先我而去,我的魂,都会在我的身边守护,一生不够,还有来世;一辈子不够,还有下辈子……错儿,怎么又哭了?”

    段云错摇头,拼命摇头,用力去抹自己的泪,泪却越流越急。

    “这等爱哭的性子,还真得改改。”段步飞无奈,起身走过去,一如往常般供出自己的胸膛,“当了阎王的夫人,便是阎后,就得坚强,否则,会被笑的。”

    她哽咽,埋首在他怀中不起,期期艾艾:“笑就笑好了……”

    他真是可恶,为什么要在她好不容易硬了心肠的时候告诉她这番话?

    这么直白,这么真诚,那她怎么办?该怎么办?

    “别哭了。”段步飞拍她的肩,有些无奈,“再哭,粥可要真凉了,你也不希望哥哥的疼肚子吧?”

    他提及这个,段云错反应过来,蓦然抬起头来,见他干脆端了碗来准备一口气喝光。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现,却快不过她的行动——

    她赫然站起,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碗!

    段步飞不解地看她,“错儿,你不是给我——”

    她只来得及对他笑笑,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哥哥,我饿了,先让我先吃,好不好?”

    言罢了,她抡了勺子一口气吃了干干净净,生怕段步飞再来与她抢。

    碗底的川乌被她一道吞咽下腹,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见她狼吞虎咽吃得风卷残云,段步飞好笑起来,“既然喜欢吃,吩咐厨子再做些便是,你抢什么——”

    清脆的一声裂响。

    段步飞猛地住口,望那落在地面裂成数片的瓷碗,再看面色异常的段云错。

    “哥——哥……”

    段云错费力地出声,胸闷气急,头昏眩得厉害,连段步飞的样子也看不清了。

    她想要触摸他的脸,谁知探手落空,脚下一软,意识陷入模糊之际,只听见一声暴怒的呼喝——

    “段云错!”

    为什么是段云错,而不是错儿了?

    她好想问,可惜,来不及了,已是落入一片暗沉无边的境地。

     正文 第九章  同归

    燕子殊看了一眼抿唇不发一语的段步飞。

    里面的大夫不多时就退了出来,见面色不善的段步飞,小心翼翼地开口:“夫人乃是中了生川乌之毒,幸乃发现及时,又处理得当,待我开了药方,连着几日肃清毒素即无大碍。”

    段步飞眉头深锁,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大夫的话。

    倒是燕子殊见机行事,唤一旁候命的嫣然:“嫣然,你带大夫出去开方。”

    嫣然领命,带了人出去。

    燕子殊这才转过身去,面对段步飞,心下难免犯嘀咕。

    莫怪他老人家疑神疑鬼,好日子所距不远,却出了段云错中毒事件。但不说段云错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段步飞除了先前抱段云错进来,自始至终没什么反应。

    以往最紧张段云错的人,此刻变成了好像最漠然视之的人,是不是太过反常了?

    “燕叔?”

    还在想,段步飞却开口了。

    燕子殊回神,“在。”

    段步飞深吸了一口气,下了命令:“海璃引的人,杀!”

    不想他竟有这等命令,燕子殊有些为难,他小心瞅段步飞的脸色,试想是否有转回的余地,“阎王,夫人中毒一事,也许并非海璃引的人所为,要不要——”

    他之所以要下格杀令,应当是认为海璃引的人要谋害段云错,可是是非曲直尚无定论,这样处理,是否太过草率?

    段步飞挥手,甚至没有再看燕子殊一眼,只是背转身去,再说一字:“杀!”

    燕子殊哑然——话都懒得再说一句,摆明了没有条件可讲。

    他只得领命:“是。”

    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头疼这一次,又不知要引发多少的闲言碎语。

    “慢!”段步飞又开口了,“今日之事,我希望不会再有不相干的人知晓。”

    这个——就更难了。

    燕子殊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他甚至开始羡慕起左天释,卸了位之后能逍遥快活自在。

    心思小小转,想自己正巧最近收了个傻傻的徒儿,得尽快将他训练出来,也学左天释那老儿早点解脱才好。

    也因为思绪繁芜,所以不曾注意段步飞的视线,已慢慢转向幔帐之后,眼中尽是挣扎。

    待燕子殊离去之后,段步飞缓缓走上前去,撩起幔帐,步入里间,一直走到床头,凝视沉睡中的段云错的青白面容,一瞬间,他竟有一股掐死她的冲动。

    在亲眼见她倒下的那一刻,他终于知晓那碗粥有毒。可比那更震惊的是,她居然亲手喂自己喝下毒粥!

    他虽不算绝顶聪明,倒也能拼凑个七八分的来龙去脉。

    若不是海璃引的人要杀他却被她误服,那唯一的解释,便是她的初衷,是要毒杀他!

    难道,她恢复了记忆,什么都记起来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竟有些心慌起来。

    她恨他,可为什么要自己喝下毒粥?

    越想越乱呵,他明明已知晓那种可能性最大,可笑还有自欺欺人,要海璃引的知情人统统成为死人,才不会引发岛中更多的臆测。

    杀戮过多,他并不在乎;造孽几何,他也从不理会。为了段云错,他可以将无间岛变为世上仙境,自然也可以翻手将它还原为人间地狱。

    只是——他苦苦一笑,拂开段云错额前的发——他在乎的,待她醒来后,她会在乎吗?

    很渴,真的很渴,胸腹间有团火在燃烧着,似要将她毁灭尽殆。

    “水,水……”

    朦胧中呻吟,却觉得每叫一声,嗓子都疼得厉害。

    甘甜的水缓缓入了她的口,蔓延于那团烈火中,纠缠不已,一个激灵,段云错突然张开眼来。

    “夫人,你醒了?”

    视线先有些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楚起来。

    “嫣然……”段云错有气无力地开口,费力地点了点头,撑着床沿想要支起身来,奈何一阵虚软,又倒了下去。

    “使不得。”嫣然按住她,“你连续昏睡了三日,粒米未进,怎又气力?”

    “三日?”段云错有些惊讶,头隐隐抽痛着,“为什么——我会睡得这么久?”

    “夫人你不记得了?”嫣然诧异,“在海璃引你中毒,大夫说是主子处理及时,才无性命之忧,但余毒未清,便开了排毒的方子——幸好无事,否则还真不知怎么向主子交代呢。”

    海璃引……

    脑海中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是了,她想要杀段步飞,岂知后来……

    段云错咬牙拼力起了身。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见她的举动,嫣然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我、我要去海璃引。”段云错挣扎着开口,才迈出一步,踉跄过去,撞着了桌角。

    “夫人!”见她一味固执,嫣然都快要急哭了,“你身子这么弱,怎么去?”

    “你放开!”段云错努力想要挣开她的手,“我得去,海璃引的人,他们……还有哥哥他——”

    心太急太乱,也说不太清,一时不察,还是用了“哥哥”这个称谓。

    她是在海璃引中的毒呀,依段步飞的脾气,八成会认为是海璃引的人下毒,说不定——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嫣然自然不会放开她,两厢纠缠之中,房门不期然地被打开了。

    两人都一愣,同时望过去,见了立在门口的燕子殊。

    燕子殊淡淡地扫了一眼段云错,“不用去了。”

    段云错的心陡然悬了起来,“燕叔,你——”

    欲言又止,怕听到自己最不想听到的事实。

    “你该满意了。”燕子殊却答非所问,只是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十几条人命,抵不过你一人举足轻重。”

    嫣然“刷”的一下白了脸,先前死命拉着段云错的手也软了下来。

    这句话,燕子殊说得云淡风轻面不改色,听在段云错的耳中,却不啻于晴空霹雳。

    她用力捂着嘴,拼命地摇头。

    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那么鲜活的人,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

    “你不信?”燕子殊瞄了她一眼,语调听不出喜怒,“尽可去看一看好了。”

    段云错站在原地,身子抖得很厉害。

    “夫人……”嫣然犹豫地似乎想要劝段云错,见她愣神不予理会,她又求助地将目光投向燕子殊,“燕左使……”

    燕子殊别过脸去。

    段云错似突然回过身来,顿了顿足,突然冲了出去。

    反应过来的嫣然拔腿就想要追去,却被燕子殊拦下。

    她不解地看着燕子殊,而燕子殊却盯着段云错越跑越远的身影,沉默着没有再言语。

    段云错对段步飞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而今段步飞喜怒不定的性子,皆来自于段云错。

    已是太狂妄目空一切唯我独尊,摒弃左右,压制六道,再加上殷阑珊的出走未归,海璃引的前车之鉴,盟内人人忧心自危,

    他相信左天释当年的手下留情事出有因,而今他这样做,是无奈之下的下下之举,无异于背水一战。

    成功,便是皆大欢喜;失败,无间盟的基业或许就此毁于一旦。

    不过,赌一赌,总比坐以待毙等死强上许多。

    段云错在黑夜中奔跑。

    没有月光,夜黑沉得厉害,仿若无形的巨兽,狠狠啃噬着她一再脆弱的心。

    一路跌跌撞撞,记不清究竟摔了多少跤,不知是身体虚弱还是心慌意乱,总之,眼看海璃引就在前方,她脚下一软,浑身突然被抽空了气力,一下子跪坐下去。

    咬牙,她使力站起来,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一点点捱进了海璃引。

    很静,很安静。

    段云错的心在狂跳,她定了定神,嘶哑着嗓音开口唤道:“有人吗……”

    无人回答。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声音大出了许多:“有人吗?”

    她愣了愣,而后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发疯一般冲了过去,推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门——

    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当站在走廊最后一间门前,段云错觉得自己的手在发颤。

    “不会的不会的……”

    她喃喃自语,猛地将门推开——

    门推开的那一刹那,房内的烛火也骤然亮了起来。

    乍来的光明令段云错一时有些昏眩,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眼,免不了一番惊喜,原来还是有人在的。

    既然有人在,那么燕子殊说的便不是事实。

    这么一想,心下释然,她缓缓放下手来——

    “错儿……”

    温柔的呼唤声轻轻响起。

    段云错却觉得自己的脊背陡然冷凉了起来。

    这样的声调,这样的语气,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唤她。

    房内站有一人,背光面向她而立,烛晕环绕在他四周,昏黄昏黄的,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惨淡。

    段步飞!

    下意识的,段云错退后了一步。

    段步飞慢慢踱步上前,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这么晚了,错儿,你来这里干什么?”

    手心下纤细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段步飞的心向下一沉,却仍是面带笑意,向下轻轻握住了她凉凉的小手,“来,我带你回去。”

    段云错明白,此刻最为稳妥的保身之道,即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顺从他。

    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很乱很乱,连这么简单的一点,她都无法做到。

    于是,她还是开口了:“海璃引的人呢?”

    段步飞还是望着他,幽深的黑眸闪过一抹寒光。

    ——凛冽且凶残。

    只是一瞥,她已开始怕了,甚至有些懊悔自己的鲁莽。

    段步飞的大掌在她的脸上摩挲,“问这个,干什么?”

    六个字,很简单,等待她的回答。

    段云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段步飞却替她说了:“你是不是想问,这里的人,是不是都被我——杀了?”

    他的语速说得很慢,沙哑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冷,令人不寒而栗。

    段云错猛地仰头看他,抓住他的臂膀,晦涩艰难地开口:“他们真的——”

    段步飞扫了一眼段云错泛白的指节,拂开她的手,头一次,面对她时,露出了冷然的神情,“没错。”

    段云错怀疑自己看错,这——是段步飞吗?

    闪念一起,她只呆了片刻,随即叫出声来:“为什么?”

    “一时兴起。”段步飞轻描淡写,给她答案。

    段云错收回手拽住自己的衣襟,不可置信地瞪眼看段步飞。

    ——一时兴起?

    他就凭这么短短的四个字,就决定了数十人的生死?

    恶魔——她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这样的两个字。

    一时间,突然好恨自己为什么会替他喝下那碗粥,他要是死了,就不会累得这么多无辜的人因她一时的不忍而丧命。

    他无所谓的姿态,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而此刻的痛,犹胜于十年前的灭门惨祸。

    她为痛失亲人而椎心不已,却不及此刻因段步飞的残忍而对他心灰意冷。

    突然间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段步飞盯着脸色骤然惨白下去的段云错,握紧了她的手,“错儿,你的气色不好,定是余毒还未肃清——”顿了顿,他似在思考着什么,须臾后,才道,“乖,跟哥哥回去。”

    哥哥?

    这个称谓,更令她一路从头凉到脚底。

    泪水悄然从眼底涌出,段云错摇头,从段步飞的掌心中抽出手来,“放我——走吧。”

    语调哽塞,言辞凄楚。

    泪眼中,仿佛又见与她一起在浅霞溪捕鱼的哥哥,伴她步入中土采摘百花种的哥哥,陪她在相思竹林嬉戏的哥哥,问她是否愿嫁他为妻的哥哥,还有,那个害羞地说出心底对她眷恋的哥哥……

    心目中的哥哥,是温柔怜惜呵护自己的男子,怎会与眼前这个手沾血腥残酷无情的阎王扯上关系?

    狠不下心,下不了手,那么,她至少可以走,不再相见,就不会去想,就不会心痛。

    听了她的话,段步飞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似乎带着悲伤,却又有阴狠,甚至,还有几分决然。

    那样的笑,苍凉凉的,眉宇间,还有落寞。

    他何以要露出这样的笑?

    她莫名难受,却还是别过头,狠心要自己不去看她,只将自己的坚持在一字一顿与他来说:“我要离开无间盟,我要离开无间岛。”

    她不知自己的措辞露出多少破绽,可而今,她根本不想再费力矫饰。

    段步飞却轻轻开口了:“你决定了?”

    没有暴跳如雷,没有倒戈相向,甚至没有细问原因,他只是这样轻轻地问,平静得如无风的海面。

    倒是轮到段云错发愣,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迟疑一下,才缓缓点了点头。

    “好。”

    段步飞竟爽快地答应了。

    “你走吧。”

    轻而易举的,她就这样获得了段步飞的同意,而段步飞,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眷恋。

    即便是去意已决,段云错却难免伤感——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关心挂念守护自己的人?

    怕也是厌倦了吧,因为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以他为尊的错儿,所以留于不留,与他来说,也无所谓了。

    费了好大的劲,段云错才勉强自己转过身去,迈出一步,然后,才是第二步——

    “错儿!”

    段步飞又在身后叫她。

    她的眼泪流得更急更凶,忙用双手胡乱抹去,这才回头——

    在心底小小声地跟自己说,就当是临去最后一眼罢了。

    回头的一瞬,仅看见段步飞扬手,黑影在眼前一闪,而后,就感觉脖颈一股撕裂般的痛楚。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却是一手温热的湿润。

    段步飞看着她,平日不离身的索命鞭此刻已盘成圈绕在他的手臂,鞭子的末梢,隐隐的,还有液体一点点地滴在地面。

    他的眼中,蕴藏着泪光,只是一眨眼,泪水,便如此出来了。

    “错儿,对不起……”他一直凝视着她,嗓音嘶哑得更加厉害。

    她依稀明白了什么,松开手,亲眼看到一股血箭从自己下巴一下喷射而去,溅了对面段步飞的满头满脸。

    她想要呻吟,却无法出声,疼痛难忍,只觉周身逐渐冷了下去,渴睡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眼皮沉重,她望着段步飞走过来,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如往常疼惜她那般拥入怀中。

    忽来的温暖令她无比贪恋,小小的,再往里面靠了靠。

    有人在摸她的发,还有低低的叹:“错儿,你终究是记起来了吗?或者,也没有,只是厌恶我的凶残。”

    他骗她,他居然骗她!

    她恨恨起来,若不是气力流失,她定要狠骂。

    而他,还在说——

    “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会、不会让你离开我……从我决定要你姓错开始,我便说过,在我的羽翼之下,除我之外,你的命,谁都不可以拿去!”

    抱住她的力道骤然一紧,强势霸道,她的伤口被压痛,死去活来得恨不得立即死掉。

    “我给了你机会,你却一任要走,怎么可以?错儿,你何以如此残忍?我对你疼惜不够?眷恋不够?呵护不够?”凉凉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唇,以及,还有她可能还在喷血的伤口,“不——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休想逃开我。”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段云错昏昏沉沉地想,断断续续的,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她又轻轻平放下来,随后,被他放开,失去了他的温度,寒意更胜,她剧烈地抖起来。

    她狠狠咬自己的舌尖,借由疼痛保持片刻的清醒,也不知为何,即便是死,她没理由的就想听完段步飞的话。

    模糊中,好像看到段步飞在自己身侧坐下来,“我也说过,我生,你存;我死,你亡。反之,亦然。”他笑着,握住她因疼痛而捏紧的拳,“你放心,即便是死,我也会拖着你下地狱,不会让旁人有得到你的机会!”

    段云错陡然一个激灵,即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设想,她都没有料到段步飞会给她这样的答案。

    毅然决然,带着比她更加执拗的无可挽回的坚决。

    那道黑光在她残留的视线中再次出现,她心一震,随即意识到段步飞要做什么,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清晰地闪现一个念头——

    她不要他死!

    用力动了动被他紧握的那只手,小小的动作,已拼了她全部的气力,却也明白,依她目前的状况,最多是将他的手小小偏离了一点点。

    她听得筋骨碎裂的声响,胆战心惊,而后,有更多的血,洒在她的颜面她的颈项,每一滴都是那样的暖热。

    她想哭,却发现根本无法驾驭自己的眼泪。

    血流尽了,泪,也干了吧?

    丧气了全部的气力,再也无法撑下去,她在疲倦阖上双眼的同时,记起了他的誓言——

    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休想逃开我……

    连死亡,他竟也是舍不得让她独自一人去的……

     正文 第十章  如此而已

    段云错一度以为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

    那是一种难以述说的煎熬,冰与火的两极,反复的寒冷与炙热,皮肉、筋骨,似被硬生生地分割,无以复加的痛,浸入骨髓。

    为什么还要受这么多的痛?她死了,她应该没有感觉的才对呀。

    “错儿……”

    极轻极淡的呼唤远远地传来,她一愣,随即想起了段步飞。

    他说要跟来的,他在哪儿?

    她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心口一股火烧火燎,仿佛有什么想要脱身而出

    头晕目眩之间,眼前一片白亮,还有模糊的影子晃动。

    “她醒了,她醒了!”

    有人在喊,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似在匆忙之间,还碰到了家什。

    视线逐渐清明起来,段云错看见了嫣然惊喜交加的脸。

    她张了张嘴,喉头却有撕裂的痛楚传来。

    嫣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摇摇头,“夫人,你别开口说话,伤得厉害呢。”

    原来她竟没有死。

    她既然活着,那么——

    段云错瞪大眼,突然抬手拽住嫣然的衣袖。

    嫣然不解,“夫人,怎么了?”

    段云错匆匆地打着手势,可嫣然还是很费解的样子。

    这下子段云错急了,努力从嗓子眼中拼出了一个音节:“段、段……”

    血腥的甜腻从涌了上来,又从嘴角处流下。

    嫣然大惊失色,“夫人,别说别说,伤口裂开了,瞧,都染红了。”

    她知道她知道,可是她必须知道段步飞,他、他到底是……

    不顾嫣然的劝阻,她还在尝试,很努力地想要拼出那个完整的名字。

    嫣然显然已是拿她没有办法,无奈地朝另一方看去,带着哭腔求助般地开口:“殷右使,烦劳你劝劝夫人吧。”

    段云错愣了一下——殷阑珊,她回来了吗?

    才这般想着,殷阑珊便出现在嫣然的身边。

    还是冷冰冰的脸,冷冰冰的神情。

    段云错记得,从她留在风驰院的那一天起,殷阑珊便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看。

    “嫣然,你出去。”殷阑珊简单地对嫣然说,顿了顿,又对其他围在一边的人开口,“你们也出去。”

    嫣然犹豫了片刻,还是依命带着旁人退下。

    待房内只有两个人,殷阑珊扫了一眼怔愣的段云错,嗤了一声,凉凉地说话了:“段云错,我想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将你杀了。”

    这么凛冽的话,带着无比的寒意,毫不掩饰对她的愤恨。

    殷阑珊的视线,慢慢移到段云错伤口包扎处渗出的血迹,“你挣扎什么,想死?那好,继续,会快点。”

    段云错只是一径地望着殷阑珊,恶言相向并没有让她对殷阑珊憎恨,只因为殷阑珊的眼,此刻满满地只盛着一样东西——

    嫉妒。

    她有什么值得她嫉妒?

    她还在困惑地想,殷阑珊继续说了下去:“他果真是对你不放手,即便是死,都要一直陪你。”

    殷阑珊的眼眶竟隐隐红了起来,冰冷的神情被眼底逐渐升起的雾气融化,“段云错,你是云家人,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这么为你付出?”

    段云错默然,她大概可以猜到,先前殷阑珊眼中的嫉妒从何而来。

    原来,她也一直喜欢着段步飞。

    “你只是痴傻,就能兴风作浪到如此地步。”殷阑珊还在喃喃地说,“而我就这样一直等了十数年,我得到了什么?他只说对我是年少时的玩笑话,而你段云错,才是他唯一想娶之人。”

    段云错觉得自己的心骤然狠狠一缩,又猛烈扩张。

    “你该死的,真的该死。”殷阑珊锁定她的脸,“可我不能杀你,你尚且在世,他已疯狂;你若死,他便一夕成魔。”

    段云错只抓住了她字里行间提及的那个“他”,于是拼命忍住痛,又想发声。

    殷阑珊已料到了她的意图,瞪她一眼,抢先开口:“你若还想见他,便留着这条命,或许还有机会。”

    段云错知道这是在警告她,不过,她还是乖乖地躺好不再乱动,并给殷阑珊送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殷阑珊却不领情,只是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段步飞甩下的那一鞭,在段云错的脖颈右方锁骨之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不可磨灭的伤痕。

    整整一个月皮肉才恢复,两个月才能发音,三个月方能连贯说话。

    可见当日他下手之狠,存心要将她置于死地。

    无间盟内人人都在私底下这么说,关于个中起因,也众说纷纭。

    而段云错只是一径缄默,并不解释。

    等到可以活动自如的时候,她才获得了燕子殊的允许,可以到阎罗殿来看段步飞。

    不可否认,当她知道他还活着的那一刻,她是欣喜的,这样的欣喜,她明白,远远胜过了对他的恨。

    踏上最后一步阶梯,走在前方的燕子殊回过头来,望她一眼,“别再伤害他——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

    段云错不知道燕子殊对她已经看透了多少,因为他并没有等她回话,就一言不发地折身离去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燕子殊的背影,随即垂下眼帘,默默地跨过门槛。

    在无间岛外,这门槛,还有另一个名字:阎罗坎。

    跨过阎罗坎,入了阎罗殿,就见阎王面。

    段云错没有在大殿上见到段步飞的身影,只有那些刻在墙面与柱体上的牛鬼蛇神凄惨惨地看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举步朝内中走去,拐过阎罗宝座下的侧门,那方的石床上,半躺着段步飞,只是披着外衫,出神地望着窗外。

    感觉有响动,段步飞转过头来,见是她,只是一笑,也无半点寒暄。

    段云错觉得自己很不适应这样的见面方式,她讷讷地开口:“你——”

    其实想要问他好得怎么样,可是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他的气色很不好,听燕子殊说,夺命鞭离他的心脏,只是偏离了半寸——半寸而已。

    乍听之时,她胆战心惊;而今看来,三月有余,他竟还卧床静养,当真伤得不轻。

    心中五味杂陈,心绪很复杂,导致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来说这再次见面的第一句话。

    她低垂螓首,不敢看他,手背在身后,绞得快要拧成一团。

    良久,听得段步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来吧。”

    终于听到他开口说话,却是这样的有气无力,他想要自绝的那一鞭,果真伤他不轻。

    段云错依言走了过去,也由此,将他看得更加清楚。

    即便是纵横交错的伤疤,也无法掩饰他的疲倦与憔悴,还有那外衫下的胸膛,触目惊心的,是犹渗着血迹的绷带。

    伤得这么重,居然这么重。

    她的心一酸,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

    “错儿……”

    她用力睁眼,控制自己在眼圈中打转的泪水。

    天知道是多么不愿意承认,她是如此开心能听到段步飞叫她“错儿”,即便是——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

    “嗯?”她应声,有着浓浓的鼻音。

    “你恨我吗?”

    她不知道他问的是哪种恨——是灭族的恨?还是杀她的恨?

    “恨。”她诚实地回答,不愿意撒谎。

    “是吗?”段步飞的声音中不闻错愕,只有释然,“那好,你拿那把剑,杀我好了。”

    他抬手,食指指向石床那一头的一柄锋利短剑。

    段云错瞪大眼。

    “我此刻毫无还手之力。”段步飞当没有看见她错愕的眼神,“你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我。”顿了顿,“无论是想要报那一鞭之仇,还是——”

    他打住,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段云错已明白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了。

    没来由的火气突然蹿了上来,她踏前一步抓住那柄短剑,再且后退,与段步飞拉开一尺的距离,握紧了剑柄,“刷”的一声拔剑出鞘。

    雪亮的剑锋晃痛了她的眼,也模糊了段步飞的容颜。

    “为什么?”她颤声,问出一句来。

    段步飞再次一笑,也不管悬在自己头顶的剑,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握了她一下,“因为你是错儿,你要的,我都给。”

    他的手,一如往常般将她的覆盖,可是不同的,没有了温度,冰凉凉的,令她想起了殷阑珊的脸。

    殷阑珊失了他,变成这样;他因为失了她,变成这样;而她,会不会因为失了他,也变成这样?

    ……那神女爱上了凡人,后发现这凡人欺骗了她,一怒之下将他沉江淹死,岂料自己也无法从中解脱,最后便化为了这神女峰,日日俯视爱人所归之处……

    这是当日段步飞对她说过的神女峰的传说。

    段云错丢了剑,突然跪坐下去,趴在段步飞的膝头放声大哭起来。

    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声嘶力竭,也不曾停止。

    段步飞没有阻止她,甚至没有开口劝慰她一句,只在她哭得已没有气力的时候,拦腰扶住她,将她揽靠入自己的怀,摸着她的发,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举止引起了她的错觉,仿若又回到了相逢的那一刻,残忍血腥而又温情脉脉。

    她对自己的心,开始有所了悟。

    “错儿,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样呢?”段步飞还在叹息。

    她仰起头来,所有的锋芒都内敛起来,柔柔的,对段步飞崭露微笑。

    段步飞因她的笑而微微愣了一下。

    那样的天然不染世事,无邪纯真。

    他诧异,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莫非是料错?

    段云错用哭到嘶哑的嗓音对他低低地说道:“哥哥……”

    段步飞的身子因她的呼唤而猛烈颤抖了一下。

    “是错儿不好,错儿惹哥哥生气了。”段云错的手,绕过他的胸膛交叠在一起,“从今而后,错儿再也不要与哥哥分开。哥哥,你说过的,要对错儿永远怜惜呵护,错儿不想孤单寂寞,所以哥哥,你一定要永远陪我——千万、千万不要忘记。”

    她仰首,闭上眼,贴近他的唇,烙下一吻。

    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她的脸上,蜿蜒下去,溢入嘴角,咸咸的,有点苦。

    而后,她得到了段步飞的承诺:“好……”

    她看不见,但她知道他在哭,但,为了他,她可以佯装并不知道他此刻脆弱的表现。

    可是,她会永远在心底铭记臆测的这一幕。

    五个月后,在初春的温暖中,江湖中人纷纷盛传着一件大事。

    无间盟的阎王成婚了,低调且不张扬,到场观礼的仅有万花阁等私交甚好的寥寥数人。

    除此之外,阎后的名讳无间盟外的人知之甚少。

    据说这是忌讳——阎王重视阎后的程度,已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不少女儿家对阎后羡慕不已——也是,因为对女子来说,丈夫不一定要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但最好是对自己知冷知热的好男人。

    阎后是谁?

    阎后长得什么模样?

    阎后究竟因何得到阎王的垂青?

    传闻传了一波又一波,不见有人出面澄清,而江湖武林,最不缺的,便是是是非非,所以,到最后,也就烟消云散,不了了之。

    二十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的事。

    左叔走了,燕叔走了,阑珊走了,现在,连向善也要走了……

    这么多年,只有我跟错儿,还相依相偎在一起。

    这样,就很好,并不需要太多人来打搅我们的幸福。

    只有一件事,我不能肯定我是否当真释怀——

    当年错儿是否真的回复了记忆?

    是我疑心太重?还是她掩藏太好?

    成亲这么多年来,错儿一直无所出,盟里盟外难免议论纷纷,错儿也许懵懂不在乎,可我仍对她多了几许愧疚。

    我只爱错儿,对孩子,并无太多的喜好,还有——我其实并不愿意错儿有我与她共同的骨血。

    过往的经历令我心有余悸,我怕将来一脉相承的孩子会对父母之间的冤仇无所适从,所以,我宁可不要他们降生于世。

    只有我与错儿,生同衾,死同穴,如此,足矣。

    但一个意外出现的人,并不在我的预期之内。

    云无邪,云家的后人。

    不可否认当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消失多年的窒息感觉又排山倒海而来。

    甚至,我感觉到了惶恐。

    我不明白这种情绪因何而来,也许恰如阑珊当年所说,珍视过重,难免患得患失。

    于是,我派向善找来了云无邪。

    那是一个眉眼与错儿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儿,只不过,她的眼中,有太多的防备和怨恨,而这些,是我从来不曾在错儿眼中看到的。

    怅然之间,我默许云无邪开展她的复仇计划。

    她很惊讶,且质疑我的居心。

    我不需要谁人来探测我的目的,只是这一次,我明白已将自己逼进了死路。

    我决定再给错儿一个机会。

    云无邪很聪明,她很快便根据《千毒散方》制出了据说可以解百毒的解药。

    我要自己狠心,我命令她将解药给错儿服下。

    可当错儿服下那枚朱红色的药丸后,我突然后悔起来。

    我眼见着错儿瞪大眼,又使劲眨眼,而后大叫一声摸着脖子蹲了下去。

    只是一瞬,我对云无邪起了杀念。

    可下一刻,我的手臂被人缠住,是错儿。

    她小小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好大的一颗,吞得太急,几乎咽不下去呢。”

    《千毒散方》没在错儿身上生效,或者,是没有可能生效。

    姑且不论,可我赌赢了。

    云无邪年纪尚轻,却也大气,她放弃复仇,因为她知道再无机会。

    云无邪向我要走了翟向善,错儿依偎在我怀中目送他们离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一刻低头去看错儿。

    可我看到了她的微笑。

    我愣了一下,而后抬眼看那一方,翟向善臂弯中的云无邪,是一脸错愕的神情。

    于是我明白,错儿原是在对云无邪笑。

    这本没有什么,因为错儿是极其爱笑的。

    可这一次,不同于她平日间毫不经事的笑容,还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情绪,更显得别有深意。

    那断然不会是一名痴儿的笑容!

    那一瞬,我胸口满满涌动着,差点喜极而泣。

    情不自禁的,我狠狠抱住错儿,在她脸上落下绵绵密密的吻,眉眼口鼻皆不放过。

    错儿推了推我,仰首看我,红透了脸,“哥哥?”

    她并不知道我看见。

    我又笑,以脸揉搓她的面颊。

    “哥哥?”错儿还是轻轻地唤我。

    “我在。”我终于回应她,在她费解的眼神中摘下旁边的清兰,淡紫的色彩,很衬她。

    错儿也笑了,“好看吗?”

    我从来不是一个懂得甜言蜜语的人,但我却说了,而且还答非所问:“错儿,我爱你——即使重新来过,我也不会后悔当初的抉择。”

    二十年来,我从没有对她说过这句隐埋在心底深处的话,而今,我却说了。

    错儿先是一怔,而后是乍然的欣喜,泪水晶莹,却无损她动人的笑容。

    “我也是。”她点点头,眼神在那一刻失去了平日的伪装,很认真,很炽热。

    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我佯装不察,甚至可以在往后的岁月中继续纵容她如此含混下去。

    虽然她说的只有三个字,但我知道她做出的,是多么大的牺牲。

    所幸我与她,都够坚强;所幸我与她,彼此都没有错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