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篇 【芒目】
【芒目】
这个小镇里面的人唤我——阿渡。
或者就是喊我渡大人,渡那些人看不见的东西,怪力乱神的,或者是带来不幸的。
他们喜欢称其为妖怪,但是我们喊它们为‘物’。
已经是初夏了,蝉鸣阵阵,那些忽吵忽静的小虫子,隐匿在茂密的植被里,用自己熙熙攘攘的声音,点缀着这个世界。看似漫不经心,却是至关重要的存在。
就像是如果我一日没听到他们吵闹,就会少了很多的乐趣。
我坐在楠木搭建的走道上,身侧摆放的是木叶亲手泡的新茶。
木叶才是厉害的人物,我只能发现问题,他却懂解决问题。
木叶知晓所有的事情,但是知晓和告诉是有差别的,他就喜欢打哑谜。
热茶的烟雾缭绕,云里雾里,似乎把我的目光都遮蔽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忽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问啊……’的呼唤,低迷细微,如若不注意还可能将其与蚊子声音混为一谈。
不过仅仅那么一瞬息,那呼唤就消失不见,好像是错觉一样。
木叶道:“最近的物真是安静。”
我喝口茶:“别高兴得太早。”
没过多久,屋外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豆大的雨点将地面尘土砸的粉碎,扬起一股腐朽的苔藓潮腥味。
我急忙躲进屋子,木叶早已温好米酒,赤脚走到我的面前。他足有一米九,却成天穿着祭神用的的白色长袍。时而,他细长的眸子微微合上,眼圈两侧却带着两缕细小暗淡的金纹,远远看去,更像是狐妖。
不过他和狐妖一点都不像,因为他没有那么骚包。
他倒了一小杯米酒递给我道:“你还记得上次的雨降小僧吗?”
我把酒喝下了,身子终于燥热起来,驱走那一阵寒意。闭上眼昏昏欲睡,脑海里却不住在回忆:“是那个为了狐狸嫁女儿,执意要下雨,结果差点把自己渴死的雨降小僧吗?”
“对,听说它最近在沈婆婆家里出现了,为了解渴,一连把沈婆婆的水缸里面的水喝的精光,结果被发现了,它最近忙着四处打水。只是希望它不要被人们发现,不然光看见水桶在飘,估计会出大事的。”
我问:“沈婆婆不是瞎了吗,为什么还能发现?”
木叶眯起眼睛,似乎喉头有点烧,脸也微微红润起来:“可能是用心看,而不是用眼吧。所以刚出生还不会使用眼睛的小孩,还有老到暮年的长辈可以发现吧。这些心灵纯净,而不用忙于生存的人。”
我觉得那个雨降小僧真是笨到可以,太乐于助人,结果差点害了自己。狐狸就是精明,懂得利用它这一点,开开心心把女儿嫁了,事成之后就没影了,一句谢都没有留下。
或许心存感激,才能活得心无杂念吧。
木叶打开电视,打算看看外面的世界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
虽然古镇还是比较原生态,因为生活的都是老辈人,但是几乎家家户户还是有通电通水,只有沈婆婆这种孤寡老人,生活比较困苦的,才亲自去镇口打水。
那些年轻人要么跑到外地去读大学,要么去城市里面发家致富,以至于连家乡的生活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想,有朝一日,人们不相信妖怪存在的时候,可能连我们也会被埋没和摒弃。
‘叮铃铃——’忽然有电话打来,木叶心不在焉得开了扩音,想来是被都市新闻里面各种谋杀案所吸引,他总能及时分辨出是人为还是物在作祟。
老旧的电话那头传来急切的声音:“渡大人,快来西塘吧!沈婆婆忽然得了眼疾,医生诊断不出什么东西,我想肯定是中邪了!”
我唔了一声道:“好,这种事还是先去看看医生比较好吧,我马上就过来。”
老一辈的人还是比较信任我们的,毕竟以前的疑难杂症也都是我们解决的。
我在抽屉里翻不出手电筒,只能和木叶一起用老旧的手提灯笼出门。
灯笼发出暗沉的乳色光线,被白雾包裹着,微弱的光线根本不能完全照清道路,石路两侧尽是漆黑茂密的竹木,雨后还有些脆竹的清香,但随之野兽毛皮的骚味也明显起来,活人的气息很容易引来奇怪的东西吧?
我有些胆战心惊,紧紧尾随在木叶身后。
光是注意自己脚下,我就有点慌张,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跳。
“啪嗒”,身后传来若隐若现的骚动,像是什么东西坠地,又像是雨点。
“问啊……”细小的悲鸣,若隐若现。
而且不善。
木叶道:“不要被打扰了,那是物的迷惑。”
我唯唯诺诺称是,随后道:“你我就像是夜行的提灯小僧!”
他语带笑意:“那渡小姐,今晚是谁得死呢?”
我打个寒颤,木叶很喜欢说这类型的恐怖玩笑。
提灯小僧就是喜欢在雨后小路,或者无辜被杀的人的附近出现的,一种善物。通常是头戴斗笠,身材矮小的僧人。曾经有个武士在竹林里见过这种妖怪,还在猜想四周是不是出现了无辜死去的人,结果被暗杀的就是他自己。
山上,果然是离另外一个世界很近的地方。
不消片刻,我们就到了沈婆婆那古旧的四合院内,院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去世了,长者就剩下了婆婆一人。好在街坊四邻都照应着,所以即使不通水通电,也能生存。
“渡大人……”
等我们抵达的时候,在场的只有隔壁家卖刺绣的王叔叔,沈婆婆躺在床上背对着我们,脊背微微颤抖,似乎在沉睡,又似乎是在诡异地笑……
他闷了一口烟杆子,回忆道:“今天下午沈姨忽然和我们说,她能看见人了。给她认字,她还真能认着,还糊里糊涂说什么看见妖怪了,不过是心地善良的,我想那妖怪哪里有什么好的,难不成是中邪了。结果到了晚上,她就说眼睛疼痛难忍,那眼球,居然还在冒血……不知是什么怪事。”
我沉吟一声:“您先去外面吧,我们看看。”
他应了一声,又侧头望了沈婆婆一眼,似乎是担忧,随后才蹑手蹑手走出门去。
我问:“我们该怎么办?”
木叶没有说话,用纤长的手遮住我的眼睛道:“别用眼看,用心,等会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我顺从地闭上眼,起初是漆黑一片,随后便能感觉到眼皮被光线映得通红的血管,蠢蠢欲动,尽数颤动起来。
闭眼以后,不是黑暗,只有迷茫。
似乎有了灵感,我道:“沈婆婆找不到回家的路。”
“找不到吗,那你带她回家。”听得出是木叶的声音。
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起初只能看见两个深色漩涡一样的黑点,慢慢扩散,蔓延,攀爬……吞噬。
我喃喃自语:“不想啊,不想回去。”
“为什么不想?”
我无法体会那种心情,无法体会那份深沉古旧,抑或是埋没许久的……贪念。
想要更多更多,不止一瞬间的,光明。
前路逐渐明晰起来,我缓缓睁开眼。
是群山峻岭,眼前由萤火铺就的一路明黄……
像是星火一般的白光,引路的神明。
像是有好多人在这条路上前行,只能靠触觉拥挤在人海潮潮里。
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眼前是明艳的景色,光一样的河流,远处是亮起红色灯火的庙宇,白墙黑瓦,隔山隔水,层层叠叠,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喃喃自语:“好像是只有眼睛能看见,却什么都听不到,碰不到,像是……”
我只能用心去体会自己唇舌间的一字一句,耳朵里听不到这些自言自语,任何启示都不能传达给自己。
“好像是……心盲了。”
我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醒悟过来。
远处传来木叶的声音:“芒目。”
他像是认定了什么,远远得指点我:是芒目啊,一种像是萤火虫一样的细小妖怪,白光,会随风飘荡,带给盲人光明。
可,芒目,也是盲目。
是形成对立面的东西,眼里有芒,心却盲了。
一样是,体会不到各种人间冷暖的吧?
人群糟乱起来,似乎是木叶影响到了他们。这些应该都是被芒目所控制的人们吧?被芒目所吸引,被芒目外观上获得的光明所吸引,所以就不惜一切代价去掠夺,霸占。
真不是值得同情的残疾人啊,不懂得世界的美好,人心的温暖,只会沉寂在自己内心的痛苦之中,想要贪婪的,获得自己失去的东西……譬如光明啊。
芒目就是利用人类的这种弱点产生的‘物’吧。
有时候,妖怪都是人意识里幻化出的产物。
明明,人类有时候比妖怪更加的强大。
我触碰到了一只温暖的手掌,还未被吞噬,还残留温暖。下意识的,我拉着那只枯槁的手就往人群外面跑。
这些人发疯似的要挤入那方看似繁华,实则险恶的庙宇里去,甚至还想要连我们一起卷入。
越来越多,越来越挤,渴望,急切,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究竟是贪什么啊!
除了光明,你们看不见什么美好吗?!
我的口鼻都像是被密集的丝线围绕住,透不过气,瞳孔放大,像是要被某种情绪活活闷死在内。
我发疯似的大喊:“会死的啊!”
忽然,周边的人群冷静下来。
那层绚丽的光流慢慢沉寂,暗淡下来……
握着那只手的温度还在,我知道是沈婆婆,她肯……跟我走了吧?
现在是逃跑的最佳时机,我拉着人盲目得往和人群逆反的方向奔跑。
视线却逐渐被白光所代替,继而转为黑暗。
隐隐约约,我又听到那句:“问啊……”
细小炙热,缠绵却又不甘。
一个沧桑的声音响起:“我不贪恋那么多,一瞬的光明,也足够了。只有失去了视觉,才能更好,更努力得……去感受这个世界吧。”
我的双眼有点刺痛,等睁开的时候,木叶手心里正捧着一点微弱的星火,似乎是萤火虫,但是它的光线逐渐消弭,像是要死去一般。
我问:“这是芒目吧?”
木叶回答:“芒目,能治疗眼疾,使人获得光明。”
隐隐的,我忽然能够理解所谓‘物’的情感和世界。
明明是想要帮助人类,却适得其反,反而产生了怨念以及贪念。
有时候,善良的相反可能是妖怪吧。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看着那芒目的动静。
不一会儿,手里的萤火虫就兀自飞起,落在沈婆婆合上的眼睫上一动不动,光芒渐渐消失,然后它死去了。
我和木叶回到了郊外的老屋子,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据说沈婆婆第二天醒了的时候,那双眼还是瞎的,不过眼疾已经好了,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活。
我和木叶围坐在矮桌前喝茶,这是他新晒的花茶,可惜眼光不好,不是涩就是苦,又一次失败了。
我讽刺:“你怎么就没一次长进?”
他道:“要是一次就成功,生活该多无趣?”随后沉默一会儿,又接嘴:“能去买点豆腐吗,我想吃煎炸煮豆腐了。”
我调侃他:“啊呀啊呀,最后和你讲一个故事,你知道豆腐小僧吗?没准,豆腐就会被豆腐小僧亲手送上门来。”
他斜我一眼道:“你是想我全身都发霉吗?哦,不过你的豆腐,我可以尝尝,嗯?”
我喝了口酒回忆,豆腐小僧似乎是一个捧着豆腐挨家挨户上门打听的小僧人,身材矮小,脸色好像是赤红的,不过我没有见过。但是传说要是它问‘谁要吃我的豆腐?’如果真吃了的话,就是全身长霉的。
我笑笑,于是在木板地上铺就祖上传下来的《百物语》,着笔记录下:芒目——一种星火似的善物,能使人恢复视力。
刚收拾好,栏杆上就站着一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矮人,头戴斗笠,一身红色僧袍,赤脚,不过幸好,脸不是红的。
他手捧一块豆腐,毕恭毕敬道:“你们谁要吃我的豆腐?”
我和木叶都有点气急败坏:“不要!”
他沉默一下:“那好吧。”
于是就神情落寞得走了。
我叹口气,又铺开《百物语》将祖上没有见识过的妖物写上:豆腐小僧——头戴斗笠,身穿红色僧袍的赤脚僧人,脸不是赤红色的,手捧豆腐,挨家挨户上门问要吃豆腐吗,不过我没有吃,我不知道吃了会不会长霉。
在我记录的空当,木叶也只能独自跑去买豆腐了。
不过……今天豆腐坊不是关门吗?
田园篇 【芒目-番外】
注:里面第一人称是芒目。
自我出生起,我就不知道何去何从。
似乎我可以给人带来光明,给那些失明了的可怜人。盲人能看见妖物的,偏偏,这么肮脏的人类可以看见我们。
“做我的眼睛!”
“我的!我都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我的啊!”
“我的啊!”
他们哄抢我,争先恐后想要来占有我。瞳孔深处的那种蠕动的情绪,或许是被名为贪欲的东西吧?
我很害怕,而且不喜欢。明明我才是妖怪啊,为什么我要害怕卑微弱小的人类。
可能是,我真的很没用,我害怕他们了。
于是我隐匿在深山丛林里,林间灯火里,和萤火起舞,和灯火相伴。
我要躲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傍晚的竹林里。
我想他才五岁啊,这么小,一定很害怕吧。
虽然是可怕的人类,我还是上前去引路,装作一只普通的萤火虫,我的伪装天赋一直是随身绑定的!
可是……他似乎还是看不见路。难道是……盲人吗?我有点害怕他。
忽然他自言自语:“我好像可以看见了。”
我翻了个白眼:“废话,你当然可以看见我啊!”
他很惊喜:“啊,你是妖怪吧?!”
“你不怕我吃了你?”
明显就是很幼稚的小孩子嘛,他听了居然犹豫了一下,然后瑟瑟发抖了。
我心里暗爽,不知道为什么,很想……成为他的眼睛:“喂,你要我成为你的眼睛吗?这样你就可以看见回家的路了哦!”
我觉得他一定会马上答应了,却没想到,他犹豫了很久,小心翼翼问我:“你也要回家的吧?你真的可以成为我的眼睛吗?没关系啊,我爸爸妈妈会来带我回家的!我只要,待在这里就好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小孩有病吧?为什么,不要我成为他的眼睛啊。于是我执意钻入他幽深的瞳孔之内,让他看到了回去的路。
他很雀跃,一路欢呼小跑。跌跌撞撞,像个傻子一样差点受伤,我有点担忧他!
然后不知道游荡了多久,我清醒的时候,他已经到家了。
他小心翼翼对我表达感谢:“谢谢你哦!现在你可以回家啦!因为我也回家啦!我没有和爸爸妈妈说我可以看见哦,不然他们肯定不会放你走了!”
第一次有人这么不需要我!虽然很别扭,但是我还是傲娇得飘走了!
但是其实我并没有离开,我一直躲在暗处偷偷看他。
长大一年又一年,一岁又一岁。
我想,总有一天,他再次会希望我成为他的眼睛吧?
田园篇 【光宴-1】
最近家中住下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是前几日深夜入宿的,当时明明是滂沱大雨,却发现他没有沾染上一点泥泞,从远处的山雨间一步一步走来,及地的素白长袍。
叮——铜器玎玲作响,有股子腐朽的味道。我才发现,他的脚踝挂着铃铛,好像是天生这么特别。
“是个高贵的客人吧?”我捧着热茶窝在被子里取暖,木叶漫不经心得听着两只小家伙喋喋不休的谩骂声,不住打了个哈欠。
最后,他目光飘忽,抬头疑惑地望了台阶一眼,似乎在打量。那个客人就住在楼上,而且房门紧闭,不明白那个唤作‘光影’的客人在里面做些什么。
这两个小家伙是前几天木叶从深山里捡到的,叫做‘无名火’的小妖怪。
当时他只是觉得有趣,然后就让它们尾随了回来……
却没有料到,原来是这么棘手,这么让人……头疼欲裂。
实际上,这是传说中能出现在深山老林里的鬼灯。常常有旅客或者住在山上的人深夜看见一盏灯笼独自漂泊在草木之间,却没人敢追过去看上一眼,大概是把它们幻想成了很可怕的吃人鬼吧。
不过实际上它们并不害人,相反的,还有些笨。化作灯笼也是为了急急忙忙去参加一个名叫光宴的聚会。木叶有幸参加过,我通过别人口耳相传也大概了解过,是个……烛火通明的晚上吧?
要是真的说起来,无名火还有一个怪癖,就是喜欢占有自己的名字。打个比方,猫又是一种猫妖的总称,只要是猫妖都可以称其为猫又,但是实际上,妖怪就是没有自己的名字。不过无名火非常执着于这点,每一个都认为无名火是自己的专属名字,所以常常会因为抢名字闹得鸡犬不宁。
我有些犯困,看到左侧的那盏淡蓝色的无名火喋喋不休道:“啊,木叶大人,你看看,我比它早两个月入世,无名火怎么可能是它的名字呢?”
另一个又急忙反驳:“大人不能这么看,明明是它看我有了这个好听的名字,这才冒昧抢夺,这是……这是物里面最可耻的手段啊!”
木叶斜靠在柱子上,一手撑着下巴,还是饶有兴趣陪它们争论:“不如,我给你们名字吧。”
“名字?可……”左侧那嚣张的蓝色气焰顿时小了下去,微弱的火光似乎体现着它内心的纠结不安。
它吞吞吐吐问:“真的,可以吗?”
木叶笑了笑:“可以的。”
于是他伸手一指蓝色火苗道:“你就叫蓝吧。”
“另一位,你就叫红吧。”大概是它的火苗偏向红紫。
于是这两只小家伙满怀感激得拜别木叶,慢吞吞飘回深山里去。
临走之前,蓝还返回邀请木叶:“木叶大人,再过一夜,就是光宴了,您也过去吧?”它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又轻声道:“渡大人,大概也是能去的吧?”
我清醒过来,笑道:“好,我是第一次去呢。”
“虽说是人类,但是……能和妖怪亲近的,大概也是可以的吧?”
我点点头。
这时它们似乎才安心下来,相继消失在茫茫夜雾里。
木叶走进屋里,伸手给我理好了被子褶皱:“楼上这位客人,怕是物吧?”
我唔了一声:“看不出,大概是,高贵的客人吧?”
叮——
一声急促的铃铛声打断了我的睡意,我迷迷糊糊道:“是光影?”
他身上还是那件白色的长袍,像是古时候的贵公子一般,五官寻常,却唯独那一双眼睛,深渊一般的瞳孔内燃着三四点星火,深深浅浅,像是,寂灭了的烟火。
一定是,高贵的客人啊。
他小声回我:“是的,请问,我能现在出门吗?虽说是深夜了,但我也会……”他犹豫了一下,随后承诺道:“尽快回来。”
“请便吧,大门不上锁的,所以你可以自行进来。”
他对我点点头,又蹑手蹑脚出去了。
身后飘来一股子甜腥味,唔,是什么呢,不像是果实,也不像是花朵……
我一觉睡到天明,等醒来的时候,身侧坐着木叶。
他端来一杯牛奶道:“去洗把脸先。”
我觉得浑身酸痛,慢悠悠起身,忽听他道:“光影昨晚没有回来。”
“那他去哪里了?会是……被妖怪吃了吗?”
“之后去看看吧。”
木叶略有些忧心忡忡,相反的,不是担心,而是疑惑以及害怕会有灾难。
或许,光影是带来不幸的人吧?
我们慢慢吞吞吃过午饭,这才起身换上窄袖,金色花纹的长袍,细心装扮一番,为的就是参加今天晚上的光宴。
出席的是一些渴望光亮的深山妖物,不过大多数都会以最优雅的行装出现,这是千百年来的习俗了,一般只有一些特别的宾客或者物可以出席,类似我这种‘渡物人’,大概,就是千百年来就这么一回吧。
虽然好奇,但是一直都是避讳的,毕竟不能让它们为难吧,出现人类这样尴尬的身份。
至于木叶是什么,我说不上来,不属于物,却不类似于人,而且一直伴随着我族出生,壮大,消弭,寂灭。
于他,可能是一种责任吧,其余的,我并不需要知晓那么多。
我手里提着那盏悬挂红色流苏的宫灯,里面是用捆绑着‘黄明萤火’的网袋照明。
黄明萤火——又算是一种较为寻常的善物了,虽然这样束缚着它们非常心狠手辣。但实际上,它们是物里面较为低级的,甚至有些只知道日复一日照明,四处飘荡,却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它们所发出的光亮却是绚丽多彩,常常会吸引那些迷途的路人,使其坠落山崖,但是本心并不恶毒。
有时候,会扭曲误解鬼怪的,觉得它们恶毒的,常常是人类本身吧。
木叶犹豫道:“唔,似乎黄明萤火都不够亮了,等宴会结束,再去换一袋吧?”
我有些无奈:“心狠手辣的,明明就是你了。下次不要再埋怨豆腐坊关门早,是因为那些老板十分恶毒,不体恤你焦急的心情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并没有搭话。随后望了望湛蓝的天空道:“已经濒临傍晚了啊,还有一段时间能找到光影。”
我这才想起光影失踪一个晚上的事情,内心有些愧疚。
忽的,我又嗅到了那股子似曾相识的甜腥味,到底是什么呢?
是血吗?可是,这么甘甜,或许会找来其他恶毒的妖怪吧?
我急匆匆往前跑,拨开前面密集的荆棘灌木,黑暗的深处,还是黑暗。
遮天蔽日,纵身在漫无天际,嗅不到一丝一毫人气的深山老林里,是会,寂寞的吗?
是一直渴望光明,却无法去窥探,无法去获得,无法去感受。
大概是,很痛苦的吧?
我追寻着那一缕甜味,觉得这像是酒一样发酵开来,酸酸楚楚,泛滥一路……
像是掩埋着无穷无尽的绝望一般。
就连思绪也被人占领了吧?
我忽的停了下来,脑海里有一小点星火徒然升起——
细小的,轻柔的,徐徐飘起,裹着一圈毛绒绒的暖色光芒。
一个声音,徒然想起,无声无息——
“想啊,贪啊,无时无刻,都对什么充满渴望吧?”
“人一生下来……不就是为了寻找什么,再失去什么吗?”
“兜兜转转,还是会找到最开始就得到的东西吧?”
“那为什么,一早就不去死呢?”
我好像是无法动弹了,嘴里细细碎碎念叨着这些被强行灌入的思绪。
千年百年的寂寞,我……承受不了了啊。
“已经,受不了了啊!”
我像是要炸裂开来,几股气流从五官内冲出体外,浩浩荡荡,气势凶猛。
叮——
似曾相识的银铃声。
我知道这是光影,他自黑暗中走来,任何阴影都遮蔽不了他身上的一缕白华。
像是神明一般。
他道:“今天是光宴,我不会……让你们寂寞的。”
那股糟乱不安的思绪顿时安静了下来,我颓然跪在地上,大口喘气,有些体力透支的样子。
光影扶起我,平淡道:“这可不是人类,能够看的东西。”
“你是什么人啊,光影,还是,物吗?”
他笑了笑道:“我的一生都在寻找一样东西,却兜兜转转,一直没有遇到过。大概,我是不能够找到了,只能够为那些渴望光亮的妖怪,实现仅仅一夜的愿望吧。”
我问:“是什么东西,有形态吗?”
他望向远方:“可能,今年,不能让它们圆满了吧。”
我一直好奇,他所指的它们,到底是什么?
是那些寂寞的物吗?
木叶提着那盏光芒微弱的宫灯慢慢走过来,微弱的灯火似乎打扰到了黑暗深处的这些精灵。四周隐隐发出一些逃离的骚动,避之不及。
害怕光,却又,渴望光,还是真是有趣的东西。
木叶看了光影一眼道:“今年的铃铛,找不回来了吗?”
光影赫然笑起来:“是啊,怕是会给它们带去遗憾了。”
我问:“什么铃铛?”
看来,木叶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
田园篇 【光宴-2】
光影伏了伏身子,毕恭毕敬道:“我是每一年都会再生的光影,作为掌管这一方的光宴宴主。每一年举行完光宴之后,都会化作影子,埋藏于黑夜里熬过冬天,到春日再重生。如果没有这个铃铛,可能,明年的宴会就会换主人了吧?”
也就是说,铃铛是重生的契机,没有铃铛,就无法重生,就是漫长的沉眠,和死亡吗?
我惊道:“那还不快些找到吗?”
他道:“来不及了,光宴要开始了。”
远处小径尽头燃起星火,赤红色的火焰悬浮于空中,远远的,还是不知名的歌谣若隐若现。
木叶和光影相继要离去,我沉默一下,抬头道:“今年的光宴,我便不去了。我留下来寻找铃铛吧,毕竟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温暖的生命才是可贵的。”
木叶有些不自在:“既然如此,我也留下来陪她。连年都是不变的舞蹈,我早就看腻了。”
这种心底纯良,嘴上傲娇的不良少年戏码。
光影温柔笑笑,消失在我们目光尽头。
木叶眯着眼睛道:“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吧,他会死了。”
“你不打算找铃铛了吗?”
“找,但相反,这样可能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我忽然想起了在小时候遇到过露灵,是一种小老人姿态的妖怪,拇指大小,他双颊通红,永远都是微笑的模样。
即使至今,他的样貌也历历在目。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人的生命有尽头吗?
我说:不知道。
他犹豫很久:大概是,为了学会好好爱其他人吧,毕竟人是多么脆弱的生物啊。
那妖怪呢?它们的生命漫无边际,是否就少了爱少了情感呢?这仍旧是不解之谜。
木叶害怕我走丢,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往前面那个看似繁华的妖市里去。
妖市,就是妖怪一种以物换物的买卖市场。常常有迷途的路人认为是同伴,误入其中,甚至险些被吃掉的。
入口是阴暗狭窄的深红色神祠,深处有些幽蓝色的狐火,时而幻化成人形的雾霾,时而徐徐缭绕在那些妖怪周身。怪诞诡异的古老歌谣,伴随着稻香以及络绎不绝的鼓点,缓缓传来。
鬼魅纵横,光影憧憧。
即神圣,却又有些可怕。
我惴惴不安道:“木叶,它们会发现我是人类,然后吃了我吗?”
木叶并没有和我开玩笑:“不会的,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那接下来,我们应该去什么地方?为什么,来这个错综复杂的妖市?”
说到我使用错综复杂这个词语,也是有一定原因的。因为妖市的买卖并不局限于低级的,甚至没有自己意识的一些善物。很可能还会遇到一些厉害的家伙,就好比传说中的狐妖这类。而我们,打不过这些家伙,因为我们是人类,有血有肉,吸引妖怪的人类。
我甚至能看见好多张陌生的面孔,散发出贪欲的光芒。
木叶道:“或许有些物会知道铃铛的下落。”
这是像曲折街巷一样的地方,妖怪们并不是就地摆摊,反而会有所属于自己的店铺,不过一切都是最古老的样子。黄泥铺就的台阶,低矮的木门店铺,以及悬浮于空中的照路灯笼,一切都像是我们小镇的夜市一般。
但这种亲切感,却让我有些害怕。
毕竟是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
木叶紧紧握住我的手,引导着方向,一如既往,就像是小时候。
他的容貌,眉目,都没有更改过。
我进入一家昏暗的小店铺,轻轻走近,那扇可朝左右推动的木门就毫无预兆打开了,虽然有所防备,还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间饭店,店铺很小,里面是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平头,穿着围裙,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容貌,我猜测他就是《百物语》上记载的无脸男。
木叶道:“还是老样子的铁板豆腐,淡一点,我知道你还是会放咸。”
即使看不清那个人的五官,他的声音还是十分悦耳:“带着小媳妇来吃饭啊?”
“哦,她是我养了很多年的人。”
无脸男赶紧冲上来捂住木叶的嘴,避开其他顾客如狼似虎的渴求眼神,压低嗓音道:“你疯了?带着一个人类来妖市。”
木叶道:“她可是大名鼎鼎的渡大人。”
“也难怪啊……”无脸男这才放下心来,仔细打量我。
铁板豆腐的味道很好,即使这些佐料和我在镇上所吃的有所不同,但是还是别具一番风味。
毕竟是木叶买单,我吃饭。
木叶道:“啊呀,你知道今天是光宴吗?我想知道铃铛的事情。”
无脸男顾左右而言其他,就是不说铃铛。
木叶无所谓道:“那我就把你暗恋狐小姐的事情,公诸于众。”
“似乎落入了稻荷大人手里,其余的,我并不知晓那么多,快快滚开,不要给我生意添晦气。”
木叶看我吃完,小心翼翼又牵着我走了,还吃是的霸王餐。
我问:“为什么,他这么惧怕稻荷大人,它,又是什么人物吗?”
木叶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高贵的客人?”
“不要学我说话!”
我常喜欢出于礼貌,把不了解的人,称之为高贵的客人,也算是我的怪癖。
稻荷大人,很可能就是这间神祠的主人吧?
大概,不要介入比较好。
在拐口的方向,我看到一把悬浮于空中的红色纸伞,好像一个隐形的人在拿着这种伞一般。
木叶上前去打招呼:“请问,您知道稻荷大人在哪里吗?”
那伞居然频频点头,传出一个清晰的女声答道:“大概是月楼里面吧,您身后的人,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她是大名鼎鼎的渡大人。”
“啊呀,失敬失敬。”
我有些好奇,原来这是一种看不见的物吗?木叶了解我心中所惑,答我:“这是隐女,一般人是看不见她们的样貌,甚至妖怪都不能看见。传说有个趣闻,就是隐女爱上了人类,人类说不介意她是妖怪这样尴尬的身份,是鬼是动物都可以接受。结果隐女显现出了身体,然后那人类和隐女的二人世界,还是和他之前单身一样,毫无变化。”
我假意笑了笑,有点不能理解妖怪的笑点。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了,但是寻找铃铛却毫无进展。
如果光影死了,我大概会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非常内疚吧。
要是说到另外一个事,我在妖怪里居然还有这么高的威望,真是让我有些难以置信。
木叶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我却时不时要回头打量四周,由于害怕,或者好奇。
我猜测我是第一个能如此近距离接触妖怪的渡物人,而且也应该算是挺厉害的了,至少我们是祖辈世代承袭下来的。
不过除我们以外的渡物人,我没有接触过,可能是漫画里面的阴阳师,呼风唤雨那一类的吧?
忽然,这些错乱复杂的巷弄就嘈杂起来,似乎是热闹的庙会一样,看不见人影的窃窃私语聚集在身边,即使肉眼看不见,也能感觉到那股子人山人海。
眼前出现一名头戴斗笠,胡须黑灰的老人,他站在灯火通明的祭台上大声喊:“啊呀,今年的妖会活动还是找稻荷大人,凡是找到的,都是索求一个愿望!去年哦,隐女不就是求大人显现真身和人类相爱了吗?所以今年啊,大家都有机会!”
醉醺醺的酒气啊,随着它张合的唇舌不住散发出来……
我捂着鼻子赶紧逃之夭夭,原来是个老酒鬼。
其他稀奇古怪的妖怪似乎也躁动起来,又风一般的四处乱窜了。
木叶还是慢腾腾牵着我走:“不要着急,它们反正也不知道在哪里,没准,我们这样就能遇到了。”
我讽刺他:“啊呀啊呀,有厉害的木叶大人在,哪里又办不到的事情?”
“你真觉得我厉害?”他眼底露出一丝光芒。
“假的。”
夜色很昏暗,两侧都是木头房屋的窄小巷弄,甚至像是人家一样,外侧的木栏盘踞着脆嫩的藤叶花草。
路中间,有一只坐着的虎纹花猫。
没错,它是坐着的,两条前腿有些压抑得,搭拢在厚重的腹毛之间,像是坐着的一个小娃娃。
这让我非常好奇,而且它脖子上的红色缎带异常明显,像是血一样鲜艳的颜色。
我扯扯木叶:“这是……猫又吗?”
我可不相信这种普通的地方会出现一只猫,肯定是妖怪。
那猫似乎发现了我们,有些反应,毛茸茸得颤抖了一下,好像是震惊,前爪搭地似乎想逃跑,却又停顿下来……
我道:“啊呀啊呀,它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啊。”
木叶走近这只猫,蹲下身子一脸好笑:“大人,你是被自己的封印封住了吗?怎么会变成,这种卑微的样子?”
那只猫眼睛是跳动的火焰,趾高气昂道:“若是吾辈从封印中出来,定然要惩罚你。”
我问:“这是哪个大人……莫不是稻荷大……?”
“住嘴!”猫咪的气焰异常嚣张:“若是同其他人说起,吾辈定然会惩戒你们的!你……这个可恶的人!啊?!是人类?!我管辖的地方,居然出现人类?!”
全然不顾它自己现在被封印住的猫咪模样,张牙舞爪得像要驱赶我。
我叹了口气,伸手拎起这只花猫的后脖子,它毛茸茸的四肢在空中狠狠挥舞两下,然后颓废垂下脑袋。
我心想:你这个样子,还怎么惩戒我?
木叶却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总之,驯服这只猫的过程异常困难。现在我们三个坐在无脸男厨房的里间,听这所谓的稻荷大人讲诉它悲惨的喵生……
田园篇 【光宴-3】
稻荷大人两只前爪捧着一只竹杯,杯里是刚温好的酒。它就这么醉醺醺的舔着,口齿不清,神情落寞道:“啊……是昨天的事情了,我被人暗算,落入了封印了。反正是,我自己一定不能解除的封印,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呢……”
我道:“一只猫不能做到的事情……难不成是飞上天吗?”
木叶说:“哪里会有这种东西,我猜测可能是,杀死自己吧?”
稻荷大人抖了抖,似乎被吓醒了。
木叶眯起眼睛,眼底都是危险的光芒。
稻荷大人急忙反驳:“木叶,你不要轻举妄动,我知道你想我的位子很久了,休想!我告诉你,休想!啊呀,是不是你下的封印?”
“不是。”
我又陷入了郁结之中,到底是什么能难倒一只身手矫健的猫呢?
啊呀,我一拍桌子:“难不成是解下项圈?没有一只猫能解下自己脖子上的项圈!”
稻荷大人仰着脖子,示意我解开。
我白了他一眼道:“不解。”
“啊啊,你们这些阴险狡诈的人类,在我身上的封印一定就是你下的吧?!”
“解也可以,不过嘛,得答应给我铃铛,光影的铃铛。”
它有些郁郁,用柔软的爪子搭拢着脑袋道:“这个是复杂的事情,是光影自己复杂的事情,不关我的事情。”
猫咪抬起头,软黄的光泽笼罩在它细微的白毛上,像是圈了一层亮粉。它鼻尖朝天,鼻翼微微颤动,似乎在回忆什么。
“那天还有梅花的气息,是个温暖的天气呢。”它自顾自回忆着。
“和往常一样,这个深山里有许多来来往往,背着竹筐的旅客。在那些根木繁杂,植被缭乱的苍天大树底下,人显得异常渺小,微弱。”
它忽然停止了这样诗歌一般的字眼,自顾自裂开白森森的獠牙看我:“还很好吃哦!”
我把手砸在它头上,冷静道:“不要说奇怪的话!”
“嗷!!”它龇牙咧嘴扭过头,哼了一声继续说:“而这些人的背后,常常会有如影随形的追随者,我们称其为妖物,也就是想占据这肉身的可怕怪物。”
“光影,也是其中之一。那时候,他足足跟踪了一名年轻女孩三天了,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和往常不一样,他也不能够吃了她,也不能够占据她的身体。”
“但在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可能是阳光太强烈了,让他险些失去生命,毕竟光影只有光宴的时候才能化作一瞬的太阳,白天还是影子吧,接受阳光,真的是不要命。”
我喝了口酒,忽然觉得有些饿,端了碗煎蛋吃起来,继续听着下文。
不过这蛋烧除却葱的清香和碎香肠的鲜味,还真是咸得要命。
稻荷大人跑过来嗅嗅我的盘中餐,又叼了一小块咽下去,砸巴嘴继续道:“总之他变成了非常奇怪的样子,救活他以后,他也时不时在深山里经过,望着天,望着雨,望着神祠,望着祭拜的路人。”
“忽然有一天,他不远万里找到我,把铃铛保存在我这里,说是下一次复活不要再给他铃铛了,即使是失去记忆的他。你们也该知道,每次重生都会失去记忆,也许,是很珍贵的东西,所以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忘记了吧?”
是什么东西,宁愿带入死亡也不肯忘却。
我有些伤感,却无从发泄。
那些细腻繁杂的,爱慕之心。对自由与蓝天的,迷茫憧憬。
稻荷大人有些诡异得凑上猫脸,细细端详我,忽然问道:“你能体会到吧?有情感的人类,能告诉我为什么他会这样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寂寞,可能是因为恐惧,可能是因为渴望自由,也可能是因为爱。”
“啊呀,我不大懂,你们人类真是啰嗦的东西。”
我伸手替它抽掉了脖子上那艳红的绸带,哗啦一声,仿佛尚在茧中的幼小之物,用有力的羽翼挣破禁锢一般,幻化做漫天飘散的祥云,隐隐约约好一会儿,才出现一身白色毛皮的……猫?!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稻荷大人所谓封印的真身……还是猫?!
它趾高气昂道:“算你有眼光,吾辈这身白华毛,可是比一般黄绿蓝花的杂毛,高贵多了。”
我讪讪一笑:“不也还是猫吗?”
它不理会我的羞辱,用尾巴在空中勾出一个铃铛来交到我的手心上。
随后解释道:“毕竟,是光影的选择,如果你坚持,这就当是实现你的愿望,凡事还是让这一次的光影做决定吧。”
临走前,我吐槽稻荷大人:“说不准是你哪个手下给你套上的封印,毕竟,你就是只解不开项圈的猫。认命吧!”
稻荷大人,极其恼怒。
只有仅仅半个小时的时间了吧。我步伐显得异常浮躁,和木叶那种轻手轻脚踏在泥泞的石头路上不同,我是心急如焚,很害怕光影会出什么闪失。
木叶道:“说起来,稻荷大人就是由猫又演化而来的呢,类似‘猫的报恩’这类执念的妖物。”
我问:“算是神明吗?”
“不算,不过,也该算是美好的物了,让人心存希翼,对事物有所期待和憧憬的东西。”
两岸蝉鸣不断,身后的妖市却像是六月的浮火,仅仅一刹那,就消弭不见,好像是一场花事一般,繁华的外表,却寻不到踪迹。
两侧有不计其数的物,看不见它们的样子,却能听到那窃窃私语的声音,似乎是尽兴而归吧?
终于,不再寂寞了呢。
眼前,微弱的一点星火,是光影的样子。
气息孱弱,昏昏欲睡。
我将铃铛递给他,他一滞,指尖微微触碰到,却又收了回来。
他依旧笑的很温柔:“如果我还活着,那么是不是代表,我不会忘却了呢?”
他接过铃铛,大概是想通了应该活下去。
之后,就转身消失在微微亮起的夜空尽头。
风声中,仅仅留下一句:“是该,我替她活下去了吧?”
我似乎懂了什么,酸楚迅速蔓延上鼻尖,有种落泪的冲动。
那种,连死去也无法弥补的巨大哀痛。
那种,生无可恋的懊悔以及犹豫。
那种,即使想到世上还有个你,整颗心都会温暖安定的错觉。
那种,如果这个世界上失去了你,便会觉得无家可归的流浪感。
似乎就是,浩浩荡荡,千百年间,一直蔓延在人心头,萦绕在人心头的爱吧?
我别无所求,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
找到你啊。
田园篇 【光宴-番外】
光的河流,由成千上万只萤火组成的巨大温暖。
像是要给予人错觉一般,丝毫感受不到温暖,却让心感觉到温暖。
明明,什么都触碰不到,却能体会到温暖吗?
即使什么都不能做,却重复光宴这种把戏,带给寂寞的妖怪温暖吗?
明明,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光影,就是这么可悲的妖物。
光的背后就是影,没有情感,没有温暖,甚至触碰不到。
这就是,我寂寞的一生吧?可笑的是,我的任务,就是为其他人驱逐寂寞。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游荡在深山里,是每一次重生都会机械性重复的事情,明明这些我都没有记忆,却每次都似曾相识,还是少了许多新鲜感啊。
是我发现的她,穿着裙裾的矮小姑娘,背着巨大的竹篓,已经在深山游荡很多天了。
晕着高原红的女孩子,身上有一种朝气,还有一种冒着白色的雾气,或许这就是传说中,有温度的东西吧。
可惜我触碰不到,所以温暖是什么,我一直无法了解吧。
为自己点蜡,为自己默哀三分钟。
我一步一步跟随着她,人是看不见我的,更何况触碰到我了。
她是唯一我觉得新鲜好奇的事物。
不过这个人也非常奇怪,不像其他人一样颤颤巍巍,惧怕黑夜,逃避黑暗,她做什么都像是心安理得。
甚至观赏花朵,抚摸大树,追赶野兔,甚至连笑都是和她学的。
唔,第一次对一个人类有这么崇高的敬意。
可是她好像迷路了,她走不出这个深山,而我即使心急如焚,也无法为她指点迷津。
不过区区会生老病死的人类,又有何能让我烦恼的呢?
不过想到她会死,我的内心深处总觉得有点酸涩。
我不明白,可能是……她让我印象深刻了吧?
每天,我都会期待她做好多事情。找到野生蘑菇可以果腹啊,喝到清澈的水可以多活几天,总之她能活下来,我都会觉得很开心。
咦,我不是不会人类的情感吗?好矛盾。
日复一日,我都会开启吐槽模式陪伴着她,即使她听不到我的声音。
“啊呀,那个蘑菇不是采啊,有毒的啦!”幸好她及时松手,没有采摘。
“笨啊,这个野兔本来可以抓到的嘛!”她好像很沮丧,蹲坐在了地上。
“啊,今晚上不就可以住在这个山洞里面了吗?”她找到可以避雨的地方,欣喜若狂。
诸如此类,我是非常喜欢说话的人啊。
可是忽然有一天,山上塌方了,泥石流冲刷下来,她笨的可以,根本跑不了。我急忙冲上去想要拦腰把她抱下来,可是手指穿透过她的身体,完全……触碰不到呢。
我啊,真没用呢。
眼睁睁看着她被活埋在沙石底下,呻吟,挣扎,直至死亡。
我啊,真的,很害怕。
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是不是,她就这样死亡了,肉身会腐烂,被鸦雀啄食,然后只有不会说话的白骨。
好寂寞啊,好寂寞啊,难以抚平的巨大哀伤。
我啊,明明是最喜欢她了。
明明,还来不及告诉她。
明明,还来不及……告诉她啊。
我就这么坐在石头边上整整几天,经受日晒雨淋,风吹雨打。
好想,和她去同一个世界呢。
只要死去,就可以了吧?
一定能,保持着记忆,再次相遇呢。
田园篇 【乌天狗-1】
这是由木叶转述的一个物间传说,类似现在的都市传说一种,也是脍炙人口耳熟能详的段子了。
当然,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传说在奈户时期,一些村镇盛行一种古老的祭祀以及庙会,供奉各路山神。
但其实,并没有神明会庇护,一切只是一种相由心生的信仰而已。
红狐独自在深山中穿行,低迷的矮木,如高墙的荆棘,争先恐后,老遮蔽住弱小的她的视线。真是些糟糕的家伙,还好有类似芒目这样类似萤火虫的孱弱的家伙可以借以照明。
妖怪之间的生存,也一直都是息息相关的呢!
这只红色小狐狸勉强能变成人的样子,毕竟旧时安倍晴明也是由狐妖葛叶与人类所生下的物,也不是无需化作狐狸的样子?所以,能够维持人模样的狐狸,大概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吧?
红狐自我安慰,却也不敢接近人类。对于长着人的身体,是如何认知自己是个妖怪的事实,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踏着木屐,手间提着一盏不会发光的草灯,是用干海藻制成的。从她生来便有了,草灯无芯,却又不是什么神秘的武器,不会发光,也没有作用。就好像她一样,生来平凡,却不晓得自己在世界上应该做些什么,永远都是随风流浪,随土而息。
忽的,烟火像是一阵风一样,吹亮了山脚下蜿蜒缠绕的山路,灯火自山顶一路舔到山腰,五彩斑斓,远远的,还能听到一丝一毫鼓乐齐鸣之声。
红狐眯起眼睛,也只能勉强看到红蓝相交的火光。她哧哧笑起来,急忙跑下去。
是各式各样的小摊子,悬挂着琉璃灯火,江流两岸,树一般几串几串扎在一起的纸灯笼绵长曲折,似乎是光河一般,窝着一股子温暖暗潮。
马头墙上依稀的灯火映衬着沾水的石板路,像是青石上也舔了火焰一般,色彩稀疏,随着人衣辗转变幻,就像是物用幻术捏造出的妖怪世界。
红狐兴奋地连蹦带跳,一路跌跌撞撞,却不想,一下子撞到了人类,一下子摔个满怀。
“没,没事吧?”在红狐之下的青年弯曲起身子,袍子歪歪斜斜,露出了胸膛。
红狐眨眼,从青年的怀里起来,却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青年扯好黑色的长袍襟口,纯情到面红耳赤,只能小声再问:“你,没事吧?”
“啊!人!”红狐怕得后退两步,手忙脚乱倒像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青年着急,伸手去拉她,却没料到一下子将这个小小的身影裹在了怀里,竟……竟然还像是恋人一般,年轻人还没有和哪家小姐有过男欢女爱,一时间,心绪都有点躁动。
红狐心跳得异常快,但是完全不知道怎么了,是病了吗?她摸摸额头,果然,身体烫的可怕,或者,这个人类是要做什么伤害她的事情吗?她如是想。
但是,但是这里,真是一个百鬼夜行的时刻啊。红狐看见了四周捉弄人类的鬼童,以及各类也摆着鬼摊子的黑心妖怪商人,以及晦暗角落里,那些呢喃作响的鬼神之音,是要寻找那些粗心跌入鬼世的美味人类吧?
一半明,一半暗,互相交织,却又毫不相关。正是现世与鬼世界限模糊的时刻,像她这样能行走于阴阳之间,怕是格外引人注意了。
青年早已大胆地拉起红狐的手,自言自语道:“像小狐狸一样。”
红狐以为他发现自己的身份,急忙要躲,却不料对方道:“毛绒绒,小小的女孩。”
他情不自禁发表了评论,却马上就尴尬得假装咳嗽,可不能让小家伙觉得自己有非分之想啊!
“要去捞金鱼吗?”青年问她。
红狐回答:“可……可以吗?可我没有钱。”
“我带你玩就好了。”他难得笑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红狐。”
“呀,小狐狸。”他眯起眼睛,伸手揉揉红狐柔软的后发,温柔道:“我叫,祥明。”
红狐话不多,听到了这个名字,却不自觉在心里默念三百六十五次,生怕遗漏了什么。似乎能察觉到,从心壁上升腾起的热气,如同翠绿的荆棘一般,饱含生机,攀爬,蔓延,充斥整个心脏。隔着一点温热,五脏六腑都在轻微颤动。
红狐从未有过这种悸动,好像,好像是人的情感一样,她更加兴奋了。
“祥明?”
“我在。”
她一字一句呢喃,却被对方听个正着,急忙捂住嘴,偷偷看他一眼,继而又忍不住低语:“祥明?”
“我在。”祥明不厌其烦,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
“祥明。”
“我在。”
红狐笑起来,大声喊:“祥明!”
“我在哦。”他如是说。
红狐再也没有遇过比这更兴奋的事情,就像是神明忽然给她恩赐,消除她的寂寞一般。
祥明心里觉得,这的确是个容易欺负的小女孩呢,大概得好好保护着了。
他陪着终于不怕生的女孩步行至捞金鱼的摊子前,小心翼翼拿着网教她捕捉。
周围乐在其中的人很多,沸沸扬扬,人山人海,到处都是五彩斑斓的华袍,但有些碍手碍脚,蹲下来,长长的,及着地。
红狐目不转睛盯着水里游走的金鱼,小小的,悠闲吐泡,时不时还会打转,她从未看过。
“这些能吃吗?”
祥明很喜欢笑,又是笑着回答她:“养起来,会变得很大只。”
红狐不明白,如果不是为了果腹,那为什么,要抓呢?
祥明问:“要抓吗?”
她不说话,还在费解,虽然绞尽脑汁就想不通是为什么,就好像红豆洗小僧一样,日复一日在山里洗红豆,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为了引诱人,然后吃掉吧?但,但也是有吃人的原因啊。
可能……金鱼养起来,是为了饥饿的时候,再吃掉吧?
红狐这下想明白了,点点头:“嗯!”
祥明探下网,深深浅浅的,跟着金鱼尾摇曳起的涟漪,微微挽起网子打捞,动作一气呵成,直接捕进了可以手提的小袋子里。为了方便饲养,还往里面加了一点水,然后递给红狐。
“拿着,要好好养,不然会死掉的。”
“嗯!”当然,红狐想的只是,在它死掉之前吃掉它,这就是狐狸的本能。
红狐提着透明的小袋子观察那只活泼的小宝贝,祥明则绕过络绎不绝的人流,买了两串烤章鱼递给她:“很好吃的。”
红狐满足的咬一口,果然香香软软,汁液粘稠,还有点绿葱末的清香。
“如果我是妖怪,你会怕我吗?”
祥明很认真得想:“你会吃我吗?”
“不会!”
“那我就不怕了。”他好像怕小女孩不懂一样,又补充:“因为人啊,最怕死了。”
原来人怕死啊,红狐居然有点伤感起来。
可是,可是明明,她很怕活着呢,十年,百年,她一直都,寂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如同陷入深渊,幽暗,没有一点生气。
红狐似乎回忆起从前那稠密却阴暗的过往,隐约间嗅到一丝血气,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大概,大概是一些她自己也不愿知道的往事,与生俱来,伴随着岁岁月月,封尘在记忆里,所被遗忘的东西。
祥明还是像牵着妹妹一样牵着红狐,本来觉得不妥当,可却怎么也松不开手,好像是魔靥了一般,他尽量压抑住自己内心深处温暖甚至滚烫的情绪,可那一丝丝,一缕缕,交织缠绕,像是一根根晶莹透亮的糖浆,逐渐密集成网,了无痕迹,却甜蜜粘稠,逐渐沾满、包裹住他的心脏。
该,该不会是一见钟情吧?祥明心跳如捣鼓,但,这样鲁莽,一定会吓坏小女孩的。
他忍不住偷偷看一眼红狐,却被她的视线抓个正着。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听到她如此率真的问话,祥明强装的镇定外表险些瓦解,急忙摇头:“啊,并没有……”
“那?”红狐微微侧头看他,似乎是在担心。
“我,我们去看烟花大会吧?”
话音刚落,祥明就险些在内心抓狂了,这种恋爱邀请一样的东西,到底会不会招小女孩反感啊,虽然是很单纯的要求,但是偷看人家的已经是证据确凿了啊。
红狐没有看出来祥明表面淡定,内心却……
她傻傻回答:“好。”
但是,这烟花是什么呢?红狐也是有自尊的妖怪,所以必须要不懂装懂,不然容易被祥明所讨厌!
她如是想,于是腹诽:这烟花是什么?又是烟啊又是花啊,哦!鬼婆就常在深山老林里炖着黑漆漆的浓汤,咕咚咕咚冒着烟雾,那里头也常常有加什么花呀草呀的。大概,是食物吧?对,一定就是很好吃的食物了!
田园篇 【乌天狗-2】
沿途尽是星辰灯火,两人各怀心事,紧握的掌心也微微出了一些汗,即使再热再粘稠也若无其事一般,此时此刻的气氛微妙,却没有一个人敢打破这份恬静。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可是,怀着微妙心事的少年少女啊。
红狐终于憋不住心里的猜测,佯装精通‘烟花’这个东西。刚想张嘴,却又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我很期待,一定非常好吃吧?”
祥明一头雾水,循着她的目光望去,难不成,她想的是对面摊子的炒面?
他忍不住想笑,如果喜欢吃,就直接提出来好了,难道是怕他浪费钱吗?真是个体恤别人的好女孩。
祥明自顾自给红狐硬塞上了‘品学兼优,性格温顺’的标签,然后去买了一盒炒面给她:“喏,吃吃看吧。”
红狐疑惑:“可,我问的是烟花呢!”
“噗。”祥明险些笑出声,原来她没有看过啊。
他没有戳破少女微妙的自尊心,急忙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先吃吃看炒面哦,待会儿就能看到烟火了,是一大串一大串的火光哦,像是飞上天的一样。”
红狐面红耳赤,尴尬地吃了炒面,其实她一点进食的心情都没有呢!
‘嘭’的一声,流星一样的纤细光点划过天际,顷刻间像在暗黑的夜空背景上拉开瑰丽夺目的画卷。霎那之间,燃烧了整个黑夜。烟火灼灼,此起彼伏,以妙绝的烟火,隔山隔水,隔云隔雾,漂浮于遥远山川。
吵闹的声音,喧哗的人潮。
唯独这两人的心跳,紧密契合,探寻着彼此的温柔。
红狐被眼前的流光溢彩给惊呆了,从未看到过如此美妙的场景,然而这一切,都是祥明赐予她的。
她啊,最喜欢了。喜欢这种热闹非凡,喜欢这种人海茫茫,喜欢这种即使再拥挤再繁忙,也能紧紧相握的归属感。
她啊,大概是最喜欢祥明了!
这一场烟火大会不知持续了多久,从开始到结束,到消弭,到散场,却没有人敢道离别。
“很晚了,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祥明询问她。
红狐小声回答:“我家就在前面,很近很近。”
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妖怪,会不会,讨厌她啊?而且如果要回家的话,其实她的家就在这里吧,所以要回家的话,只需要祥明回到自己的家就好了。
红狐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出来玩,还是要回家的,好像有一个固定的归宿一样,无论多远多晚,都是要回去的。
“祥明回家就好了。”红狐有点难过。
“真的,可以吗?”他很担心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弱小,一定,很容易受伤吧?他的内心好像都被红狐填满了,保护欲,温暖,甚至,占有欲。
“回去就好了,我说过,我的家就在前面哦,很近很近。”红狐笑起来,眉目像是天上明亮的月牙儿。
祥明只能犹豫着打道回府,背对她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响亮清脆的一声呼唤:
“祥明!”
“我在哦。”
“呐,要记得我!”
“嗯。”
月色渐渐回拢,变得低迷暗淡,繁华的庙会也逐渐落下的帷幕。远处温柔的青年也小心翼翼下了山路,直到那一点背影慢慢消失不见。
站在原地好久,红狐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明明饥饿,却不想吃掉这条金鱼。原来,养一个东西,并不是为了吃掉它啊,可能是,也单纯是有想养着的心情吧。
之后,山下再也没有出现过庙会,也再也没有上山的祥明,红狐又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那只金鱼,则越养越大。
木叶合上话本子,抬眼看着饶有兴趣听故事的我,打着哑谜道:“你猜,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吗?”
我喝了口热酒,望着稀稀疏疏的雨水,狡猾道:“啊呀,这可不是木叶大人以往讲故事的风格,肯定会有大反转吧?”
他眯着眼睛,眼角的金纹忽的闪了一闪,不知打了什么小算盘。
他道:“啊呀啊呀,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快继续吧!”我催促他。
木叶懒散地翻开话本,一手撑着头不厌其烦继续:
约莫几个月后,红狐竟然开始思念起祥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期盼和眷恋。她日复一日想象着随时随地会出现祥明的身影,在山脚,在树后,甚至在水底。
她蜷曲在神祠后面的一方浮草内,却不小心惊动了封在祭坛里面的大妖怪。
大妖怪敲着封绳,蛊惑道:“啊呀啊呀,是什么在烦恼着我们的小狐狸?”
红狐警惕得竖起耳朵,目不转睛,盯着那座神笼。
茂密的植被深处,隐约显现出的一方血红色封绳,足有拇指粗的草绳盘成几个圈悬挂在树木之间。
啊呜,看这排场,封印的一定是厉害的妖怪。
大妖怪喋喋不休道:“吾乃乌天狗大人,若是你放我出来,我定能满足你的愿望。”
乌天狗在这里附近可是从未见到过其他妖怪,更别说活人了,所以这个能重出江湖的机会,他是一定不会放过的!
她很容易就被吸引了,如果能再次见到祥明,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关于乌天狗,又得好好详解一番了,这是木叶讲述传说一贯的毛病。这是一种天狗大神,三目狗身,彪悍魁梧,蹄处还有四团熊熊烈火,能上天入地,可谓是当时一等一的大妖怪,至于它是善物还是伪善物,还有待争议的。
据说,它能穿越时空,驾驭时间空间。传说在一个夏日,山中的村民将自己六岁的儿子带到山下游玩。半路把孩子放下休息一会儿,小孩却忽然不见踪迹,村民十分吃惊,无奈之下返回家中,却见孩子乖乖端坐在内。他松一口气,急忙过去询问。小孩说:“休息的时候想小便,就跑祠堂去了,可是有个漆黑脸庞的狗跑过来喊‘小家伙,在这可不行,我送你回去吧。’说完,我就在这里了。”
此后,就有村民将乌天狗供奉起来,尊他为天狗大神。
“可是,要怎样才能破开封印呢?”
乌天狗迫切道:“扯掉绳子就好了!”
红狐小心翼翼爬过去,伸出手指探了一探,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拉住封绳,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解开大妖怪的封印。忽的,地动山摇,一阵强风袭来,透着袅袅雾气,隐约可见一只魁梧的三目神犬腾在半空。
神犬笑道:“小狐狸果然乖巧,你且说吧,有什么愿望,吾辈定能实现。”
“我想,我想见到祥明。”
红狐刚说完,就被雾气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纠缠的烟雾才徐徐吐开。她居然站在那天庙会的街巷上,依旧是一样的场景,一样的热闹非凡。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屏息以待,果然,远处缓缓走来一个青年……
红狐迫不及待喊出声:“祥明!”
“我在,咦?”不等祥明诧异这是哪家的女孩,红狐就早已投入那个热切温暖的怀抱里。
糟乱不安的心,一下子被这种熟稔的气息填满安抚,好似一直一直,期待着,盼望着,有朝一日的重逢。原来,自己这么久,一直一直以来,都是为了,等到祥明。
红狐手里的草灯凭空消失了,远处,化起零星光点,像是萤火虫一样,霎那将她的视线点亮。眼里鬼世现世的界限逐渐模糊,那些陪伴自己已久的妖怪全都凭空消失了,好像从未来到过世上一样。
这盏草灯,就好似一个现世和鬼世的抉择,拥有人类的情感,就必须付出一些什么。
红狐早已在内心深处,做出了决定。即使自己没有察觉,那种愿望,也像是一颗种子一般,埋藏在深处,逐渐发芽生根。
红狐小声道:“祥明,我跟你回家吧?”
祥明红了脸,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好。”
……
木叶再次合上话本,故事已经到了尾声。
我满意得伸了懒腰道:“那红狐最后和祥明在一起了吗?”
木叶笑道:“啊呀,那可不就是你的太太□□父祖母?”
我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棒子。原来,木叶在拿我的家族历史来坑我,我居然为了听自己的家族史熬夜不睡。
我白了他一眼,信手翻开《百物语》,书下:乌天狗——三目黑面狗身,蹄下火焰,能穿越时空,善物。
木叶忽的插了一句:“不过,据说红狐回到了过去,也就是一个月前,按照逻辑,之后并没有人为乌天狗解除封印。所以,它大概还被关着吧?”
啊呀,所以说,妖怪非但没有人类的感情,相反,还意外的单纯。
不过针对乌天狗大人之前的嚣张以及后面被困的窘迫,居然意外得让人感觉到很萌啊。
我有些郁结,只能默默在心里同情它。
田园篇 【来自未来的情书-1】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整整一个傍晚都没有停。
老人怀里捧着一杯热茶,端坐在可推拉的木扇门前。他身侧是一方相框,泛黄的相片里面是一名面容慈祥的老奶奶。老人小心翼翼捧了一杯茶置放在相框前,与‘她’相视而笑。
“是早晨的露水哦,味道你肯定会非常喜欢的。”老人说话温和轻柔,生怕惊扰到照片里面的人一般。
叮——
响起特有的清脆之声,却让人难以分辨是何物。
老人眼前忽然出现一名撑着油布纸伞的漂亮女人,她一身旧式长袍及地,却不怕沾染了泥泞,就这么诡异又狼狈地出现在老人面前。
伞面缓缓上移,露出女人似笑非笑的脸,她轻声问道:“能让我留宿一晚吗?”
老人心生疑惑,却并没有拒绝。
木叶拉开新的画轴,这是他近期和妖怪们买的都市八卦,当然,是有关于物之间的故事,据说他为了买这个画卷花了大手笔,反正不是我的钱,所以我并不在乎。
他一手托腮,一手扶着画卷,慵懒道:
南羽弯曲起双手,目不转睛注意着指头上深邃的纹路,似乎对自己是一名十七岁的少年毫无意识。
四周飘荡的鸣笛声,车水马龙的喧闹与繁华,人海潮潮的街巷,以及那些耀眼刺目的灯红酒绿。
南羽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开始马不停蹄向前奔跑,他心急如焚,嘴里喃喃自语: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然而,电视塔上的时钟缓缓移动到晚上十二点的位置,发出清脆的铃声。
“我该如何找到她呢?”南羽自言自语在都市里面兜兜转转,熬到半夜也不回家。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却又不像是深夜游荡的不良分子。
她是在良作这个城市里吧?但,城市那么大,寻找一个人简直就是海里捞针,可能,到最后还没有机会见到了吧?
南羽想了想,忍不住红了眼圈。他失魂落魄地赶上了最后一班电车,电车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司机与他。
车厢内忽明忽暗,一直在幽深的隧道内穿梭。
南羽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焦虑到难过,又有些懊恼。
直到到站下了车,他还是一人踉踉跄跄往前走着。人海茫茫,他却无处可去。
等等。
南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抬头望去,是一群不良分子围着一名穿校服的少女。
惊慌失措的眼神,微微冻红的鼻尖,是,是她吧?
南羽没有考虑的时间,急忙冲上前去,拽住一个小混混的衣领,朝着对方侧脸就是一拳!
少女已经踉跄摔倒在地,而南羽却和这帮人陷入缠斗。四打一,南羽再怎么不怕死,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而这些高中生哪里知道南羽打起架来这么不要命,放了一句狠话也急忙跑了,万一闹出大事,谁敢来负责啊?
“你没事吧?”少女走近,想扶南羽起来,却被情绪失控的他一下子紧紧搂在了怀里。南羽泪如雨下,喉咙像是蒙了一把沙子一样,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反倒心如刀绞。
少女着实被吓了一跳,伸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转身跑进了一栋楼里。
估计是被当成流|氓了吧?
南羽放声大笑,咧开的嘴角却牵一发而动全身,皮开肉绽的躯体像是触动技能一样,接连疼痛起来。
当天晚上,南羽就像一只猫一样蹲在那楼下,忠诚地等待主人。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昨晚那个少女像是往常一样要出发去买菜。
南羽望着青涩的少女,一时间有些出神,他好半会儿才回答:“我在等你。”
少女后退一步,开始戒备起来。
南羽急得手忙脚乱:“我,我并不是坏人,昨晚,昨晚那是意外!我,我是从未来回来的!”
少女显然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目瞪口呆道:“穿越?!骗小孩呢!”
南羽支支吾吾道:“你,你叫花吟对吧!”
花吟更加迷茫了:“你在哪儿打听的我?!”
“我是从未来来的!”
“骗人,那你说,你未来是我的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你的,丈夫!”
花吟一愣。
一阵风吹过,少女鬓边的秀发轻轻扬起,恰到好处遮住了她脸颊上泛起的红晕。
仅仅这么一句话,居然让两人,都不自觉沉默了下来,面红耳赤站立着。
南羽伸手顺着自己的小腹下方轻轻向上游走,指尖停滞在心脏的位置。他屏息以待,似乎在这里,有什么细微的东西开始成长,绽放。像是一点暖星深嵌在暗夜之中,以自己微乎其微的力量,散发着温暖安详。
但是看见她,就是美妙的事情了。
南羽紧张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道:“你,你一个人住在良作吧?”
花吟这次没有反驳,若有所思地沉默,却也察觉到了那一丝心悸的滋味。
南羽听她说起过,她从小就一个人住在良作,自高中起,就一人独居,应该是非常寂寞的吧?那段,并没有他陪伴的日子里。
“我得去买菜了。”花吟小声回答。
“那我陪你一起去。”他似乎觉得不妥当,又小声补充:“可以吗?”
“哦。”花吟虽然好奇,却也拿捏不准。如果他是坏人,又知道她独居的话,昨晚就肯定会下手了,又哪里会等打败那些收取保护费的小混混后,又不敢跟上来。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花吟心想。
南羽陪着她走近热闹非凡的菜市场,贩卖的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娘大叔,听他们阵阵吆喝,却没由来的很怀念。
脚下的青石台阶坑坑洼洼,积累了前几天的雨水,显得潮湿泥泞,两侧的木栅门都像是浸满了水泽,透着一股腐烂的刺鼻气息。
南羽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照顾不了对方。
随后他道:“这十天内,请让我来照顾你吧?”
“就十天吗?”花吟没由来接过话,却又马上闭嘴辩解:“啊,阿咧,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那个,你没有必要照顾我的,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女孩羞得双颊绯红,南羽哈哈大笑起来:“明明连炸肉饼都做不好的家伙,还说能照顾好自己?”
花吟忿忿:他怎么知道?
“呐,那我考考你,做肉饼,牛肉和猪肉的比例是几比几?”南羽狡猾道。
花吟不想让对方小看,急得抓耳挠腮:“是,是四比六?”
“明明是,七比三啦!”南羽继续道:“那油温呢?”
“八十度?”花吟心里没底,试探性回答。
“错了哦!”
她狗急跳墙:“啊啊,我又不喜欢吃炸肉饼,我怎么知道嘛!”
“明明是最喜欢吃了。”南羽对她简直了如指掌。
花吟撅嘴,大步往前走去,心里却是想:他,他怎么又知道了?
话分两头,我们且看看那位老者又是如何了:
留宿的女人身上会带着一股特有的花香,忽明忽暗,像是深渊里诱导渔船的星火一般,捕捉不到,却能用五感察觉之。
老人小心翼翼把这方遗照捧入祭台里,燃上一炷香,又斟了一杯香气四溢的桂花酒,这才退出屋内,来到庭院外。
那个女子坐在阴暗潮湿的木栏杆上,像是一点都不怕滂沱大雨。
明明寻求避雨,却一点也不害怕雨水,真是一个矛盾的,有趣的事情。
老人微微一笑,对她道:“喝得惯桂花酒吗?”
女人扭头,依稀能看见她平静无波的深黑瞳孔,像是一滩死水一般,毫无生气。
再怎么漂亮,也不是活泼明亮的样子了。老人想起了遗相里,笑容烂漫的老奶奶,他又微微一笑。
“可以尝试。”女子从木栏杆上下来,拖着湿答答的长袍,缓缓至近。
“我叫伞女。”
“叮——”没等老人家回味过来,就响起了那声清脆之声,像是从云端飘忽而来,轻灵的骚动,即使再大的雨声都藏匿不住它的踪迹。
是伴随着伞女的神秘事件吧?有趣至极。
木叶翻开新的卷轴,继续讲述故事:
南羽一直跟随她回到了那栋公寓楼下,却犹豫着不敢上去。
花吟缓慢往台阶上踏了两步,背对着他停顿了下来,迟迟不敢转过身看他的眼睛,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沦陷进去一样。那种从未来穿越过来的情节,怎么看怎么像是小说故事!但,却会激起每个少女的幻想,特别是她这种还没有谈过恋爱的纯良高中生了!
到底该怎么办呢?花吟居然羞怯得将十指交叉,玩弄一般纠合在一起,而臂弯上提着的塑料袋里,一条还未死透的草鱼正活蹦乱跳着,仿佛在提醒她快做出决定来。
她终于自欺欺人找到了一个借口:“喂!你这么厉害,会,会做鱼吗?”
南羽也正苦恼得抓耳挠腮,却没料到小丫头给了他一个留宿的妙绝机会。刚想回答,肚子却由于空空如也,迅速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他红了脸,真是好丢脸啊!
“我当然会。”
田园篇 【来自未来的情书-2】
花吟听到他肚子发出饥肠辘辘的提醒,心里觉得好笑,也不再拒绝,直接把鱼的袋子递给他,然后小跑上楼开门。
南羽心想:虽然花吟现在还不熟悉他,但是至少,也并没有讨厌自己吧?
进了公寓,南羽就熟练地围上围裙,开火,起灶,倒油。然后吩咐花吟在一旁帮忙,但是实际上,她也就是个帮倒忙的料,最后还由于办事不力,被一做饭就严肃的南羽赶出了厨房。
她摸摸鼻子,只能灰溜溜跑去洗澡换睡衣。刚洗完,就察觉到自己的粗心大意,放一个陌生的男人进家门不说,还换上这么轻薄的衣服,万一对方兽性大发呢?
她浑身颤抖了一下,似乎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了。
“好厉害!”
她被南羽精心制作的饭菜给惊艳到了,没想到这个看似不中用的坏小子,还这么贤惠啊。
“哈哈,你这样的人妻,都能马上嫁人了。”花吟逗他。
南羽道:“我可是要娶你的。”
话音刚落,两人纷纷红了脸,只顾自己埋头吃饭,这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南羽时不时透过袅袅漂浮的热气里,偷偷看花吟,仿佛要记住她所有的眉目,所有的清新,以及天真稚嫩。
又一次相逢在这样温馨寻常的画面里面了,一起吃饭,做饭,生活。
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忍不住去想那些心底的焦虑:这种害怕时光流逝的感觉,这种心急如焚,这种迫不及待,似乎都要把他全身心覆盖掩埋,压制于茫茫雾霭里。
他害怕之后就再也不能见到她了,害怕所有的分别,害怕所有的温馨。原先他觉得能再次见到花吟,就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可真能见到,却是一种近情心怯的感觉。
那种害怕拥有,之后再次失去的悲痛。那种陷入无尽深渊中,曾留恋过海上灯火的片刻温柔,那种若是得到了星火,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弭寂灭的无奈。
南羽,明明是最害怕相遇的啊!
他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人,害怕再次得到幸福。
他忍不住热了眼眶,鼻腔像是涂满了刺鼻的芥末和辣椒,稍微呼吸,就会刺激到头皮,五官,让人憋不住落泪的情绪。若是没有及时忍住,他大概都要嚎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了?”花吟察觉到他低头的瞬间,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却体会不到他的所思所想。
“对不起啊。”南羽不知道为何,只能呢喃反复这三个字。
对不起啊,害怕失去你。
对不起啊,害怕和你相遇。
对不起啊,我明明最喜欢你了,却不能好好陪伴你。
对不起啊,所有的遗憾,以及所有的愧疚。
“呐,想哭可以哭出来哦。”
花吟鼓励他,望着他溢出泪水的双眼,轻轻微笑。
然而另外一边,伞女却异常不怕生地和老人一同喝桂花酒。
庭院内,原本倾盆大雨早已停歇,娇艳欲滴的花朵蘸满了厚重的雨水,像是裹入另外一个微观世界一样,所有事物都能透过那一点清灵而映影成形。
庭中小楼,像是燃了生机一般,鸟语花香,配上特意温好的桂花酒,惬意到极致。
伞女道:“她是你的妻子吗?”
老人口吻亲切:“是我的妻子。她叫花吟,是位温柔的人。”
伞女表情冷淡,却丝毫没有被老人炽热的爱意所打动,反而坚持自己一贯疏离的语气回答:“你,有什么愿望吗?”
叮——
话音刚落,空灵之音再次响起,似隔了两个世纪,遥遥传来。
老人此刻望向这位长袍华贵的女人,却觉她如神明一般,平祥寂静,却,毫无情感。
“神明大人。”老人喃喃出声。
伞女不为所动:“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他的愿望,大概就是再次见到花吟了吧?
那个,曾在樱花树下,眯起眼睛的女孩。
那个,曾在庙会里牵着他跌跌撞撞奔跑的女孩。
那个,曾在年会上对自己表白,却不敢正眼望他的,心口不一的女孩。
当时啊,她才那么一点大,渐渐的变得美丽,成熟,苍老。
春风,夏火,秋日,白雪,年年月月,岁岁年年,都一同陪伴在身边的花吟啊。
老人潸然泪下,自己居然是,如此眷恋,想念她的啊。
“我想要,再次见到花吟。”
伞女饮尽杯中的桂花酒,手指摩挲着杯沿似是思考:“十天,我让你回到过去。”
故事已经接近了尾声,南羽却不知该如何好好道别,在这神明赐予的相遇里,他该如何离去呢?
有时候,神明赐予了我们情感,却没有赐予我们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以及勇气。
没能好好道别是一种错,没能道别,却是一种遗憾了。
接连两天,花吟都不知道南羽白天在忙些什么,只有接近半夜才会脏兮兮地回到她公寓里借宿一晚,这家伙都借宿了好些天了,自己却没想着赶他走,真是奇迹。
不知不觉,相处融洽,如风一般,转眼就到了第十天。
花吟记得很清楚,他说的,只会守护自己十天,那今天,就会离开了吗?她莫名害怕,莫名想哭,也莫名其妙的,相信了那个未来的约定。
成为她的丈夫,然后带她回家的美好约定。
当晚,南羽很早就煮好了晚饭,并且催促花吟快些吃完,然后和他一起出门逛夜市。
“我还没有梳头发!”花吟抗议他心急火燎的催促。
“啊呀,怎么样都好看的,快点走哦,要不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
南羽急忙闭嘴,糟糕,险些让她发现自己的秘密。
于是这天晚上,花吟跟着一路鬼鬼祟祟的南羽来到了市区中心。
由于是繁华的夜市,这里张灯结彩,到处挂满了小彩灯,几点艳丽,满天繁星一般,密集、耀眼地悬挂在街头巷尾。
一时人山人海,花吟也险些和南羽冲散,要不是紧急关头,被他牢牢拽住了手掌。
花吟心跳加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相握的手。
这是,小情侣吧。
南羽也不想反驳,还是自顾自紧紧握住,那小小的,即将流逝的温暖。
“你要带我看什么?”
南羽:“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底是什……”话音未落,她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是一颗由数万灯火搭建而成的树,成千上万的萤火盘旋其中,久久不肯消散,光树内侧还有一颗隐隐发亮的红星,像是心脏一样,一下一下,伴随着呼吸,伴随着言语难以表达的心意。
大概是很辛苦吧,如果这一切都是为自己精心所准备的。
即使是为了那个即将到来的离别。
花吟在内心高声呼喊:我感受到了哦,你所有的情绪。
南羽害羞道:“我花了三天打工挣来的钱都用来租这个场地了,还得去抓萤火虫,特别,特别辛苦。哈哈,虽然那点钱,只够租十五分钟。”
“很够了哦。”花吟温柔回应他。
很够了哦,你的心意,还远远不止这些呢,可是我能,感受到。
就在这里,左胸偏上的位置,供给全身血液的位置,在心脏这里,我感觉到温暖了。
花吟就这么内心独白着,对他,温柔浅笑着。
似乎有点能理解,未来的自己为何会爱上这样率真的坏小子。
南羽屏住呼吸,一时间也说不出话。他下意识看了一下手表:“可惜,快要十二点了。”
还有十五分钟,他就要离开了。
南羽侧头笑道:“听好哦,你这个笨丫头请好好照顾自己。没人在的时候,也不准不吃饭,伤心了想想我就好了,难过的也要想想我。再不开心,也请好好鼓励自己,然后,等到我的出现。”
“我啊……”南羽察觉到自己身体逐渐升腾,而四周的人还是眉目麻木,好像根本看不见他的存在。也对,如果看见了这种逆常理的形态,还不知道引发出什么轰动呢。
不过,能成为花吟眼中的,唯一的我,还真是开心。他如是想着。
“我啊,最喜欢你了。”
花吟看到他的躯体变得透明,焦急得用手去捕捉,却捉了个空,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忘记了应该回应。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南羽害怕她听不清,一遍一遍重复,一遍一遍,让她铭记在心里。
声音一点一点变弱,身体一点一点变淡,变小,变星火,消散。
“我才不会答应你!”她像是吓定决心大声喊起来,随后轻声道:“但,我会在未来,好好问清楚,你喜欢我的原因。”
远处那一点繁星还隐约漂浮着南羽的笑脸,不曾消失。
花吟眼睁睁看着他的离去,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明明才遇见这么短的时间,明明还不曾互相熟悉。
所以说啊,无论何种形式,离别,都是最让人难过的。
而花吟呢,也会好好守望。
在那,遥远遥远,不会错过,不曾经历的未来。
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