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旧年
第一章
“太后,国丈府中上下都被定了谋逆罪,现下国丈和国舅都被压入了大理寺!”缀衣带着哭腔扑到了柳清棠的脚下,这还是自她当上了这慈安宫的掌事宫女之后,第一次这么失态。
慈安宫里安静的仿佛没有人存在,伫立在一旁的十几个宫女太监雕塑一般一动不敢动。柳清棠听了缀衣的话后,全身脱力的坐在凳子上,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她看着长大的外甥,如今的皇帝羽翼丰满之后,终于开始着手清除他们这些拦路的人了。
这一次她大概也逃不过去,她本来早该发觉皇帝对于她们柳家这门外戚的杀心,可是多年来的安逸蒙蔽了她的双眼,等她察觉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大势已去,如今她能做的似乎只剩下等死。
正这么悲哀的想着,远远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吆喝声。
“太后娘娘,皇上赐了鸠酒,传旨的太监马上就到了!”另一个一直伺候着她的掌行宫女桃叶也匆匆走进来连声道,失了平日的稳重,语气里满是惊惶。
皇帝是隐忍了多年,早有预谋一朝发作,如今怎么可能放过她。她输了,就是再惊惶也没有任何用处,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柳清棠没有作声,她知道自己逃不过,只坐在那里怔怔的看着窗外的院子。已经是深秋,院里金黄的银杏叶铺了一地,今日的小宫女们还没来得及扫去,瑟瑟秋风卷落叶平添了悲凉。
“奴才来送太后娘娘上路。”走进来的是秦束,她这慈安宫的总管太监。他亲手端着酒壶,恭敬的低声道。“太后娘娘请进内室,过后也好让奴才们给您整理仪容。”
秦束是柳清棠的左膀右臂,平日里最是恭敬,如今却端着毒酒要送她上路。柳清棠心里悲哀,左右看了看殿内低头沉默的宫女太监们,还有伺候了自己十几年的两个低声哽咽的大宫女,转身一言不发的走进了内室。
她本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归西,谁曾想一进内室,秦束却放下毒酒,奉上了一套宫女的衣裳,急急的道:“太后娘娘,请尽快换上这身衣服,奴才送您离宫。”
柳清棠听了这话诧异不已,仿佛第一次认识秦束一般看着他。他这是要冒着生命危险救她一个过气的太后?
一直以来,在柳清棠的眼里,秦束就是一个不怎讨喜却很会做事的奴才。因为他不像其他奴才那样笑的和蔼讨喜,就算笑也总是透着股子阴冷,说话时更是声音凉凉的。
柳清棠看过他处置那些犯错的人,总是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看上去十分阴狠可怖。所以即使这些年来他忠心做事,柳清棠让他做了这慈安宫的太监总管,也不怎么喜欢与他亲近。
本以为她这次死了,秦束会另攀高枝,可是谁知他竟然来了这么一出。
“缀衣、桃叶,你们伺候娘娘换上衣服,然后守着着慈安宫,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听到秦束用那一贯凉凉的语气吩咐跟进来的两个大宫女,柳清棠忍不住皱了皱眉开口道:“秦束,你为何救哀家?”
秦束一怔,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的低下头道:“为太后娘娘舍去这条贱命对奴才来说是福分,缀衣桃叶想必也是如此,只要主子能平安无事,我们自己如何不碍的。”
柳清棠在缀衣和桃叶视死如归的眼神中,摘下了头上身上沉重的珠翠金银,沉默的换上了宫女的衣裳,跟着秦束从偏门离开了慈安宫。应该是他打点好了,一路上都没碰见守卫。
“娘娘,奴才在西门外准备了马车还有一些金银细软,待会儿到了那边,用腰牌出了门,娘娘就坐上马车去奴才一个庄子上暂避风头,等风声过了就安全了。”秦束一边快步的走着,一边扭头低声和后面的柳清棠说道。
柳清棠走在他身后,看着他低敛着眉目,深蓝色的衣角在这深秋的风里荡起一个勾儿。她觉得这些年来,从来没看清过这个人。她也从没想过看清他,毕竟只是一个奴才罢了,而如今,更是没有了这个机会。她很清楚,她能走,他却走不了,等着他的只有一个死。
“去这边搜查,守住那边的门!”清晰的吆喝传来,秦束脚步一顿,带着柳清棠弯进了一处假山。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奴才去引开他们。这里离西门不远,那里都已经打点好,等奴才走后,娘娘再趁机过去。”秦束匆匆说完就离开了,柳清棠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到现在她还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救他,甚至情愿放弃生命。
外面的声响渐渐小了,柳清棠咬咬牙低头从假山里走出来向西门走去。眼看到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跟前,后面的追兵却已经赶到了。
生死只在一线之隔,该来的还是会来,只是可惜了秦束的一番苦心,她仍旧是没逃过。柳清棠没有挣扎的任由自己被押着走回慈安宫,面无表情。或许她死了,她宫里那些伺候了她这么久的奴才们就不用枉死了。
这么多年,她其实也累了。
走过一处狭长宫道,柳清棠一怔。她看到那蜷在青石路上,一身蓝衣沾满了血渍的秦束,和他旁边两个拿着剑的侍卫。
“等等,让哀家和他说会子话。”走到秦束身边,柳清棠深吸一口气淡然道。
毕竟执掌朝政十几年,一时之间这些侍卫太监都被她的气势摄住,没敢阻拦的站在旁边。
柳清棠蹲下.身去看着秦束的脸。说来好笑,这大概是柳清棠第一次这么清楚的看到他的脸。
这么久以来,在她的印象里,秦束就是一个低着头的影子。好像是曾经因为她说不喜他的脸上常年不变的阴冷神色,他就听话不过的再也没有抬头直视过她,就为了不让她感到不快。就算偶尔回话时会抬头,也是很快的重新低下去,从没让她看清过他的神色。
曾经,柳清棠以为这是一个听话的奴才该做的,但是如今她却觉出了些其他的意味。
秦束还没有死,但是也快了,看见柳清棠后他半阖的眼猛地睁开。他躺在血泊中,脸被寒风吹得泛青,努力的仰头看她,嘴巴张张合合。
柳清棠凑近了才从他嘴里听到了些支离破碎的话语,他说:“奴才无能,没能救下太后娘娘,今生不能再侍奉娘娘左右,只愿到了地下再为娘娘做牛做马。”
他说完,定定看着她,这许是他第一次这么大胆的看着她。柳清棠和他对视着,眼里泛出些波澜,而后秦束很快就含笑去了。
他嘴角那抹僵硬的笑意让柳清棠无来由的觉得内心一阵震动。秦束的眼睛并没有阖上,柳清棠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及头顶上灰暗的天空,搅得那双眼睛里一片浑浊。
柳清棠站起身,单薄的身子沿着宫墙走远。身后秦束的尸体被两个太监拖走,那滩刺目的血迹也很快就被洗刷干净了。
元宁十五年,太后逝于慈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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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您醒了,时辰还没到,要再躺会儿吗?”柳清棠在床上一个翻身睁开眼,就听见伺候在薄帘后的缀衣上前一步在帘外轻声道。
柳清棠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她的寝殿。可是明明她已经死了,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太后娘娘?”见柳清棠许久不做声,帘外的缀衣又疑惑的轻唤了一声。
“什么时辰了?”柳清棠拥被坐起来,摸着自己温热的手臂,尽量让自己装作淡然的问。死而复生这种情况,她也只在民间话本里听说过,如今自己亲身体验了一回,怎能不感到骇然。
“卯初呢,平日里都是卯正才起,娘娘可是昨夜里睡得不好?”缀衣问的小心翼翼。
“头是有些晕,不太清楚,这会子连现在是元宁几年都模糊。”柳清棠扶着额,状似无意的道。
缀衣马上就回答道:“今个是元宁五年呢,十月初九。奴婢要不要去给娘娘唤太医来看看?”
“不必,我再歇歇,今日早朝,告诉皇帝一声我受了凉就不去了。”柳清棠一边说一边用力捏着手心,神色有些恍惚。
元宁五年,是她二十岁的时候,进宫成为太后已经五年了。她竟然在死后回到了十年前,这难道是佛祖的恩典,让她重来一次?
心绪烦杂,柳清棠在缀衣小心的服侍下再次躺下,闭上眼睛想要平复一下心情。可是这一闭眼,脑海里就闯进一双浑浊的眼睛,那是秦束死前的眼睛。
秦束……
柳清棠忽然一颤,闭着眼睛开口道:“缀衣,去将……秦束叫进来。”
秦束这时候还不是慈安宫的太监总管,而是一个小领事太监。平日里连她的面都很少能见得到,多是在外头行走办事。她忽然在这个时辰叫这么一个平日不怎么接触的太监进来,应当是不妥当的,但是柳清棠此刻非常想要亲眼看看他,看到他还活着。
因此,不顾缀衣诧异的神色,柳清棠再次道:“去吧。”
“是。”触到柳清棠的脸色,缀衣也不敢多说什么,应声后走出去让门口的小宫女去唤人。
人很快就到了,柳清棠神色有些异样,靠着靠枕挥手让缀衣退到外间,静静看着下面跪在她床榻外垂首扣头的秦束。
“太后娘娘吉祥。”
他的声音一直这样,冷冷的让人觉得不舒服。这宫里的太监每个人都要学会笑,就是那声音里面也要带上笑,不然会让主子不喜。偏偏只秦束,连笑也让人觉出一股子阴冷的意味。
“向前来。”柳清棠屈起手指扣了扣床舷。
跪在下首的秦束只稍稍顿了顿就小心的膝行上前,没弄出一点声响靠近了脚踏。他小心翼翼的连头都没敢抬起来。
领事穿得是黎色长袍,伏在那里袍角四散,让柳清棠有一瞬间想起那时候,看到他躺在宫道上满身血渍将死的样子。一错眼就觉得,现在的衣袍也沾了血似得。
柳清棠忽然倾身上前,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抬起了秦束低垂的脸。
正文 第二章 破晓
第二章
卯初, 这时候天才刚破晓, 宫里侍奉的奴才们都已经起了身收拾好自己, 等着一会儿主子有动静后去服侍。
这段时间若是没有分派到差事, 就难得的闲下来了, 趁着这个空闲, 秦束一边回忆, 一边用手指沾着水在桌上比划着以前在书里看到的字。
在宫里等闲太监是不识字的,也没有那许多时间和纸墨能耗费,这样比划几下也就聊胜于无。可是秦束很认真, 自进了宫之后他就是如此,什么都要虚心学上一些。为了自己那微薄而不能言说的心愿,为了日后能靠着这些往上爬。
零零碎碎回忆到十几个字上头, 秦束忽然听见同屋的, 在前面听差的一个太监急急走过来,张口便道:“秦束, 快些, 前面太后娘娘唤你去回话。”
太后娘娘唤他?秦束心里一怔, 反应过来心中一慌手下用力就挂住了桌面上的木刺, 带出一串血珠。没有在意那一点疼痛, 他腾地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
“前面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他平日里就是个站在殿外等着主子有什么事, 就跑腿去各宫传达的小领事,手下管着两个刚进宫不久的小太监。在太后娘娘跟前也不怎么得脸,很少有机会能去面前觐见, 今天这么忽然的召见让他不禁感到心里慌乱。
秦束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对太后娘娘的那点子心思被知晓了, 现在要拿他去问罪。可是马上他又反应过来,自己平日从不逾越,最多只敢在太后娘娘去上朝经过中庭的时候敢抬头看看她的背影,应该不会被人发觉。若真被发觉,恐怕就是直接乱棍打死了,怎么还可能招他去。
“前面姑姑也没说的清楚,你还是快些去吧。”
“我知道了。”秦束边走边掖好袍角,把手上沾上的水和一点血迹擦干,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太后住的宁安阁。
门口有宫女等着,见了他就招招手示意他进去。秦束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赶路的粗喘,这才低着头走进暖烘烘的阁子里。眼睛盯着地上花纹繁复的织花地毯,丝毫不敢瞟其他地方,只向前伏跪在地,低声道:“太后娘娘吉祥。”
“太后娘娘,秦束到了。”缀衣拨开帷幔,低声对闭目思考着些什么的柳清棠道。
柳清棠睁开眼,看向帷幔后跪着的人淡然开口:“缀衣你先退下吧。”
缀衣悄无声息的走到前面的隔间,里面便只剩下柳清棠和秦束两人。
秦束听到柳清棠那带着些困倦的慵懒声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绷着背努力压抑着自己心里某些情绪。
“向前来。”
秦束一滞,依言膝行往前一些,仍旧没敢抬头看床幔里的人。他还是第一次和太后娘娘离得这么近,一股淡淡的幽兰香往鼻子里钻,直直钻到了心里,撩的他神思有些迷糊,只靠着长久以来的习惯保持恭敬的姿势跪在那里。
许久没听见床幔里的太后娘娘出声,秦束正觉得有些奇怪,忽然就看到一只素白的皓腕伸到了自己的眼下,然后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
顺着那股力道抬起头,秦束有些控制不住诧异的看着倾身上前的太后娘娘。她还没起床,只穿着白绸中衣,一头乌发披散,未施脂粉却依旧称得上国色天香,不过她脸上神色十分复杂。
触到柳清棠的眼睛,秦束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垂下眼睛不敢再直视她,连声请罪道:“奴才无意冒犯娘娘,奴才该死。”
柳清棠倒是不怎么在意,许是她的动作太突兀让他措手不及,刚才抬起他的脸那短短几息时间里,她在他眼里见到了曾经的秦束将死之时,对着她眼里一样的情绪。不过很快的就被他诚惶诚恐的神情给掩盖下去了。
秦束应当是对她有着爱慕之情的,但是说到这种男女之情,柳清棠不太能理解。
她生于国公府柳家,十五岁时,身为皇后的姐姐去世,遗旨上指了她继任皇后。可是皇帝本就身体不好,再加上心爱的妻子逝世大受打击一直缠绵病榻,在她成为有名无实的皇后一个月后也驾崩了。
后来,年仅七岁的太子在她父亲柳国丈,以及几位老臣的力保下即位,尊她为太后,一同代掌国事。
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一月之间从闺阁少女到皇后再到太后,朝廷里后宫里桩桩件件的事等着她,根本就没有心思想那些男女感情。后来一直待在深宫,即使权倾朝野,也从未对什么男子有异样的感情。
因此她前世活到三十岁,还是临死前察觉到秦束对她的感情,才忽然有了那么一点感悟触动。
柳清棠是有些好奇的,究竟是何种感情,才会让秦束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只为了替她求得一线生机?而且如今看来,秦束早就对她心怀爱慕,那么前世那么些年,他是怀着一种什么心情侍奉在她左右的?
想到了些前世的事,柳清棠一时忘记了自己还抬着秦束的下巴,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这样一动不动的维持这个姿势良久了。因为她的无声,秦束丝毫不敢动,挺着身板别扭的被她抬着下巴。
他的样子泄露了他紧张的心情,垂下的睫毛不断的小幅度颤动,额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她发现他因为害怕亦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整个身子都有些抖。
柳清棠忽然有种奇怪的自得感,因为她,秦束如此的紧张。前世,当秦束在她面前得用的时候,是再过三年,某个事件发生之后。那时候的秦束已经和日后的大总管很相像了,不要说紧张,平日里就没见他变过那冷淡阴郁的脸色。
他办任何事都不疾不徐,任何她吩咐下去的事都能妥帖的办好,就是她没有吩咐的,他也能想到然后办的妥妥当当。除了行事狠辣为人阴冷,不怎么会说好话吉祥话,他的办事能力非常出众。这也是她当初明明不喜他说话行事容颜那些,还是要提拔他当大总管的原因。
手中的利刃,即使不喜上面的斑斑血迹,还是要用他来清理一些拦路的障碍,这是一样的道理。
那时的秦束从来看不见慌乱,即使是最后带她逃离慈安宫,明知他自己那一去就是死路也不见有什么慌乱的情绪。柳清棠实在是觉得奇怪,这样的秦束,真的是爱慕着她的吗?这样的秦束,真的会爱着什么人吗?
他把心思藏得太好,若不是那时的事,恐怕就算再过几十年,她都察觉不到他的情。
说来也奇怪,在她从小接受的教育里,一个身份与她天差地别的太监对她怀有那种感情,她应该会觉得被冒犯才对,至少也会有些厌恶感,毕竟阶级的鸿沟不可跨越。
可是从知道秦束的心思后,她根本就没有一刻出现过反感,更多的是不敢置信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心情。或者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奉行纲常伦理的人。
“秦束,你很怕哀家?”柳清棠发现自己因为见到秦束紧张的表情而心生愉悦,不禁故意凑近了些在他耳边轻声道。果然见秦束握着的手又紧了紧,有些结巴的回答:“奴、奴才不敢,太后娘娘身份尊贵……”
说到这秦束哽住了,因为柳清棠突然伸手摸上他喉结的动作,他剩下的话都憋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秦束死都没想到有朝一日,放在心底从不敢亵渎的主子,会主动靠近他,还、还愿意触碰他,简直像做梦一般。这一刻,秦束真的怀疑起现在是否在梦中了。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柳清棠收回手靠在靠枕上,侧头看着他。
秦束脸色倏地白了。在主子面前,不管她做出什么,他都得宠辱不惊的迎合,可他刚才如此失态,足以被治罪好几次。刚想再次叩头请罪,就见从来都对人不假辞色神色淡淡的太后娘娘,缓缓勾起嘴角对他笑了起来。
那笑好像三月桃花,春风一阵就开的如云似雾,迷花了人眼。
“今日起,你就做哀家的秉笔太监。”柳清棠看了看透过窗棱的光,打住了话头,“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秦束谢了恩,犹在云雾里的退出了暖融的房间。一出门,院子里清冽的秋风迎面扑来,可他丝毫感觉不到冷意,脖子被太后娘娘触碰到的地方,好似被火灼伤一般。
他轻轻抚上那处,眼里重重的荡起波澜,随即又被他压下去。拉拉袖子,他变回平常的阴郁神色,低垂眉眼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他要更加的努力往上爬,而总有一日,他要站到离这个人更近的地方。秦束袖子里的手蓦地紧紧握成拳。
正文 第三章 柳色
第三章
“请母后安。”
早膳过后,下了朝的小皇帝来了慈安宫请安。他走到榻前,对皱着眉歪在榻上的柳清棠恭恭敬敬的道。因为开始变声,声音有些沙哑。
皇帝如今才十二岁,还未长成,身量不怎么高,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可是在皇家,孩子一贯早熟,十二岁已经浑身都是心眼。恐怕前世这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对她以及柳家有了戒心了。
他们柳家,是她那做皇后的姐姐安排照顾这个小皇帝的,为了给他撑腰。内阁那两个首辅大臣,则是先皇帝留下来教导儿子的,恐怕就是那两个老人日日在耳边提醒勿要让他们柳家做大,小皇帝才会对他们成见越来越深,以致后来柳家他们这一支折在了十年后他的手中。
说来,小皇帝是她们柳家的血脉,是她的外甥,他父亲的外孙,他们怎么可能对他做什么谋逆之事。只是后来在皇帝外甥拿到了她们手中的权势之后,她们柳家就落得个谋逆不成被全家抄斩的下场。谋逆,多大的罪名,恐怕也只是这孩子日后长大后,不甘被他们这些亲人继续束缚压制才会想要扳倒他们。
皇帝年幼,朝政几乎被他们柳家一手把持,她的父亲严厉有余,耿直又不留情面容易得罪人,还曾当着百官的面训诫皇帝做得不对,多是一种爱之深责之切的心理。谁知她这皇帝外甥表面恭敬,心里却恨死了他们,就等着机会治他们。
多年勤恳教导,却成功教出来那么一个皇帝,飞鸟尽,良弓藏,历来是身为臣子的悲哀。柳家历经几代皇帝还能盛宠不衰,无异是因为对皇室的衷心,另外一个就是从不与皇室结亲,以免被当成外戚被皇帝所疏远戒备。
可是她的姐姐一心与先帝相爱,不顾家中阻挠嫁入皇家,她作为皇后给家里带来的“盛宠”一度让父亲摇头叹息,他是宁愿女儿嫁的平常,不沾上皇家。因为这事家中与姐姐一度疏远,后来姐姐在宫中生活并没有她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于是郁郁寡欢而终,留下了七岁的稚子。
她临死前求着父亲让她这个妹妹进宫接替皇后之位,就为了不让儿子被不知根底的人欺了去。父亲怜惜她早逝还是答应了,后来又因为皇帝外孙生母早逝,而把他当成家中小辈疼惜,却忘了那不仅是他的外孙,还是一朝天子。那些在他看来是为了他好的事,都被那孩子当成了不敬天子。可怜他那父亲,对皇家衷心了一辈子,对这孩子喜爱了十几年,最后却被他亲手安上个谋逆罪死在牢狱中。
想起前世种种,柳清棠心绪复杂,重活一次再次见到这个皇帝外甥,心里怎么能不恨。可是前世,她没有儿子,对这个名义上是儿子实际上是外甥的孩子也多有喜爱。他们柳家家训,有一条就是要同心要爱护小辈,因此朝中有事她都是尽量护着小皇帝,为他担下了多少骂名。可在小皇帝的眼里,她不过是想要为自己揽权。
“母后,您的身子现在还不舒服吗,为何不唤太医来看。”微带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柳清棠的思绪。
“皇帝坐下吧。”柳清棠做出恹恹的样子,从榻上坐起身按着额头淡淡的回答道:“皇帝勿须担忧,只不过是秋寒找了凉,歪会子就好。那些太医,平日没有什么事都喜欢开上几十贴苦药,这么一唤恐怕又要吃上半个多月的苦药,本就没什么大事,做什么费那些劲。”
小皇帝抿唇一笑,脸上出现个酒窝,柳家人笑起来都有这么个酒窝,她这外甥也遗传到了。柳清棠心里冷了一瞬,越发觉得疲惫。身体倒没什么事,就是心理上觉得回不过劲来。
“母后怎么还怕苦药,朝中什么大事,母后都能不动眉头的解决,可不能被这苦药给难倒了。”小皇帝笑的就像个阳光的大孩子,说完又换了个严肃的表情道:“生病了就好好好就医用药,不然光靠自己病怎么能好,以前……以前朕生病了不肯吃药,母后也是这么对朕说的。”
他这句里说的母后,自然就是指她的姐姐,为了儿子牺牲了正值大好年华妹妹的先皇后。
若是前世听他低落的说起姐姐,纵使她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心底也会多疼惜他一分,毕竟是嫡亲的外甥,就算是怨姐姐,也还有姐妹情分在。可如今,她无动于衷。小皇帝这样时常提起姐姐不过是为了麻痹她和柳家罢了,他的意思是他还日日念着姐姐念着柳家,为了安她的心,谁知小皇帝内心里有几分真心。
“皇帝说得对,病了总是要用药的,否则这么捂着永远也好不了。”柳清棠拨弄了一下自己手上戴着的玉镯子道,说的是用药,可是实际上指的是什么,也只有她一个人明白。她对于小皇帝的心结,总要想办法解决的。
“母后今日没去上朝,折子儿子给您带来了。儿子没用,母后明明身体欠安,还要拿这些琐事来烦母后,心里实在是感到惭愧。真是恨不得自己早日长大,能为母后分担一些。”小皇帝说着一副惭愧的好孩子模样,面上实在是做得好。
柳清棠转过头定定的看着他,直到在他眼里发现了些不自在,这才悠悠开口:“十二岁已经不小了,皇帝也该学着处理政事,哀家毕竟只是代你执掌朝政,日后等你大一些定是要交还你的,如今你还这般依赖母后,让哀家怎么放心。”
毕竟年纪摆在那里,还不怎么老练,听到她这话,小皇帝立马就有些忐忑,诺诺的道:“母后说的对,朕……”
“最近朝中也没有什么大事,这些折子,皇帝拿上一半回去批吧,先练一段时间。有不会的再来和哀家说道,亦或者去请教内阁的两位首辅,那都是先皇为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忠臣,是值得信赖的。”
哼,那两个所谓忠臣内里又何尝没有小心思,想着用皇帝的手冠冕堂皇的扳倒柳家,自己揽权。这一次,她柳清棠倒要看看是谁斗得过谁。
小皇帝听到柳清棠这么说,脸上有喜色飘过又立马止住,试探的说道:“儿子明白了,若有不会,儿子觉得还是去请教外祖比较妥当,毕竟是自家人,外祖做事又一向老练,教了儿子许多……”
就是这样没有一点皇帝架子,口口声声的自家人,话里话外都是依赖,这才让她没有了戒心,要怪就怪他们柳家人对自家人总是没有戒心的,后来可不就因为这遭了罪得了教训。
要装模作样要谈心眼,柳清棠怎么可能会输给这么个小孩子,以前是被所谓亲人给蒙了眼罢了。
因此听到他说起柳父,柳清棠看着小皇帝,改了称呼一脸推心置腹的模样道:“姨母知晓你这孩子对外祖亲,可是父亲毕竟年事已高,对许多事都有心无力,他也经不得劳累了。以前一直因为你这孩子还小,所以强撑着身子办事,如今你也大了晓事了,父亲也是时候安享晚年。再说,朝中有那起子小人总爱拿外戚一事做幌子嚼些话头,我们柳家几百年忠臣做到现在,这骂名……不晓得父亲心底多在意。”
“好孩子,姨母知晓你对我们是依赖的,可是我们也不能逾越了,过犹不及。父亲和我都对你很是喜爱满意,也一心想着等你能独当一面我们就可以功成身退。如今也是时候了,你且安心学着,不久姨母也能享享清福了。”
用亲情大做文章,谁不会呢。等小皇帝信誓旦旦的说不会让他们失望,带着一半折子离开慈安宫后,柳清棠重新歪在榻上低低的笑了。
那些上辈子挑拨皇帝和他们柳家越来越水火不容的小人,她会一步步的全部除去,至于她的皇帝外甥,自然也要好好的把握在手心里。想要掌控一个人可是有许多方法的,上辈子是她的好外甥,这辈子可不同了,别妄想她会心软。
如果小皇帝这辈子还对她们柳家有那种覆灭的心思,她就先让他尝尝什么叫做后悔,当然,能相安无事便是最好,只希望他别让她真的不顾血缘君臣出手。
吐出一口浊气,柳清棠按按鼻梁,翻起桌上那一堆折子。都是些朝中大臣的无事□□,亢长又聒噪。扔下折子,柳清棠对一旁侍立的缀衣道:“去给哀家请个太医来看看。”
“是,太后娘娘。”
等太医看过开了些调养身子的药,已经到了巳初。往常这时候是柳清棠批折子的时候,前世十几年,她都是习惯一个人批折子。她喜欢趁这段时间一个人安静的想些事,所以不爱周围有人侍着。可是早上那会她亲口点了秦束当秉笔太监,服侍她笔墨。十几年了第一次有个秉笔太监,倒让柳清棠生出些兴趣。
“使人去唤秦束来伺候。”
“回太后娘娘,方才奴婢送太医出门就见秦公公在门外侍着呢,想是也知道这会儿娘娘要批折子,赶着来伺候呢。”缀衣一边笑说一边让小宫女去传人。
缀衣和桃叶两人是慈安宫的大宫女,一人管内务起居一人管外事来往,都是她面前得用的宫女,比起平常的人和她说起话来也更加亲近。柳清棠一直知晓她们二人衷心,从来对她们两个都是另眼相待的,经过前世她们的护主,如今是心里对她们越发看得上了。因此听了缀衣的话,柳清棠便也接道:“秦束不错,日后多照应着些。”
这便是提点了,缀衣得了准信,知道该对这个突然得主子待见的秦束是个什么态度,安下心来笑意盈盈的和柳清棠说起些趣事给她解闷。
柳清棠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几声,听着缀衣舒缓温柔的语气和讨喜的笑脸,不期然的又想到了秦束,完全相反的不讨人喜欢的性格和声音。这次重生回来之后,她就时不时会忽然想到秦束。如果说小皇帝是她的一个心结,那么另一个心结就是这个秦束了,他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让她无法不在意。
“请太后娘娘安。”
刚想着这人就到了,缀衣识趣的停下话退出去。柳清棠端坐在书桌前抬眼看了一眼秦束永远低垂的脸,指指砚台道:“上前磨墨。”
“是。”宫中奴才走路也是有许多讲究的,不能走的过快,否则失了风度;不能太慢,慢了会误事;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否则都会惊扰贵人,要走的既能让人注意到又不会觉得突兀。秦束对于这些礼仪最是讲究,从来让人拿不出一点错处。
柳清棠本来从不注意这些,如今却觉得秦束身上到处都是趣味,想起上午被自己给逼得紧张不已的秦束,柳清棠忽然心中一动,伸手覆上了秦束拿着墨碇的手,脸色不变的道:“你许没做过这些,哀家先教教你。”
说完,感觉手下的那只手连着手臂都僵硬了,柳清棠在内心一阵兴味过后,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像话本里那些强占身边奴才的恶主。
正文 第四章 人间
第四章
强占奴才啊……说起来前世她一直就谨守本分, 现在想来实在是无趣。女人一生最好的年华都枯萎在了这道宫墙里, 真是不值当。
手下的那骨节分明的手没有僵硬多久, 很快就放松下来, 比起上午现在看来他倒是习惯的快。有些可惜秦束心态恢复的如此好, 柳清棠用了些力道教他怎么研磨后就放开手坐到位置上。沉下心看折子, 柳清棠就再也没有闲心想那些杂事。
旁边的秦束看似从容, 实际上这会儿见边上的人没有再看他才暗暗在心中舒了口气。方才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面,带着他磨动墨碇,他简直连呼吸都忘记了。咬着嘴里的舌头费了多大的劲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就是现在, 为了不让太后娘娘发现他的异样,他还是咬着自己的舌头埋着头不敢作声。另外一只手在袖袍里都在颤抖。
控制自己,他必须好好控制自己的反应, 绝对不能被看出来, 不然,这么接近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秦束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得到太后娘娘的青眼, 但是不论如何这次机会他一定不能放过。
若是只能远远看着, 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绮思, 一旦接近了, 就再也不想离开这人的身侧。能站在她身旁本就是他这许久以来的愿望, 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想要的更加的多了。可是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只能藏得深深的, 不让任何人看到才行。
他死不足惜,但是他就算是死都不想看到,太后娘娘知道他的那些龌龊心思之后, 会露出的薄鄙神情。被心中珍藏着的人用那种眼神看着, 恐怕比让他裸着这残疾的身躯被众人议论还要来得让人羞愧欲死。
鼻尖充斥的墨香和身旁的太后娘娘身上传来的幽兰香混在一处,有种独特的馥郁。秦束觉得自己跳动过快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在一片静谧中他有种偷得浮生的满足感。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好的,他们离得如此近。
手中的墨磨得差不多,秦束悄悄收回手退后一步,静静伫立在柳清棠的左后方。听着折子翻动的声音,秦束终究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看向那个埋头批折子的人。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修长而形状优美的颈脖,乌发被手巧的宫女一一盘起在脑后堆出云鬓。精巧的首饰点缀其中让她看上去雍容华贵,让人不敢生出高攀之心。低着头露出毫无瑕疵的侧脸,细眉因为折子上的内容微微皱起,素手执着朱笔轻扫过纸页,行云流水的在上面留下一些批注。
宫里人人都道太后娘娘一手行书写的堪比前朝那个著名大家云怀起。秦束从未有机会见过,如今一见只觉得那些字比起他偶然在书上看到的好上千倍百倍。
窗棂上映着竹影,有风吹过就响起一阵沙沙声。不远处的香炉上缓缓升起白色的薄烟,在这安静明亮的时候,美人素手挥墨,冷香悠然。此情此景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秦束忽的低下头掐住了自己的手腕。一股较之往常更加强烈的自卑在他心中升腾,让他连看都不敢去看那美好的人。
柳清棠丝毫不知道秦束的挣扎,将手边批好的折子都放在一起,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
“太后娘娘,药熬好了,现在是不是要用?”外间的缀衣趁着她放下笔的时候问道。
“拿进来吧。”听到喝药,柳清棠下意识的一皱眉。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事里面就包括喝药,可是她大概是思绪过重,身子确实不太舒服,乘早喝药也省的病情加重。人活于世就是有这许多虽然不喜欢但还是要去妥协的事,不过能活着已经是世间最好的事了,她再也不想尝试一次死去的感觉。
垂下眼干脆的端起碗喝干,又用茶漱了口,还是觉得一股子苦味萦绕不去。缀衣适时的端上蜜饯,含了一颗在嘴里这才让柳清棠眉头松了松。
说起喝药,倒是让柳清棠想起一件事。上辈子她的身体因为过度操劳总有些小毛病,后来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常常能喝到许多美味不过的药膳,那之后她的身体慢慢的被调养的越来越好,那些扰人的小毛病也少了。
有一日好奇之下询问了才知道是大总管秦束四处寻来的民间方子。当时她是觉得秦束这人心机颇重,知道她不喜喝药就到处寻了药膳方子来讨好她,如此谄媚说不定是有所图。现在回想起来,她到底是对他有不少偏见。
大抵人都是如此,不喜一个人就觉得他不论做什么都有目的有所图。现在她发觉他的好之后,那些曾经证实他“心机深重”的事就全都变成了真心实意为她着想,细细想来她倒也真真是可笑。
缀衣又退了出去,柳清棠本想接着批折子,又因为想到了那些事看向站在身后悄无声息的秦束。
“秦束,你上前来。”
一听到太后娘娘这么说,秦束就明白恐怕她又要做什么让他觉得既期待又害怕的动作了。她的亲近让他觉得欢喜的同时也痛苦煎熬着。
“这蜜饯不错,你也尝尝?”
“奴才身份低贱,不敢……”秦束下意识答道。
“行了,哀家知道你一向恪守规矩,但这是懿旨,你想抗旨不成?”根本没有给秦束任何拒绝的机会,柳清棠兴致勃勃的亲手拈了一颗蜜饯对他勾了勾手指。
秦束是个识趣的人,见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小心的上身前倾凑近有点看好戏意味的太后娘娘。
柳清棠看他痛快的上前不再聒噪些礼法之类的,心中满意,只不过把蜜饯递到他嘴边见他还是有些迟疑的只张开了一点,便催道:“快着些,哀家举着手累。”
秦束定定神张开口,轻巧的衔过那两根芊芊玉指夹着的蜜饯,马上又退开一段距离。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炸开,那被他自己咬的发麻的舌头一瞬间恢复了知觉。
在柳清棠的注视中,秦束尽量镇定的小口嚼着嘴里的蜜饯果子,吞咽后这才恭敬的一礼道:“谢太后娘娘赏。”
“哀家觉得你不错,想要提拔你,日后跟在哀家身边便不用这么生分。”柳清棠一边慢悠悠的说,一边漫不经心的巡视着秦束的脸,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
秦束的长相算不得俊俏,但是却意外的耐看,属于细看越觉得舒心的。至少柳清棠觉得现在的他看起来很顺眼,即使还是那张没有太多情绪阴沉沉的脸。但是她的心情变了,看法自然也就变了。
就是这张不是多出色的脸上,却有着形状不错的薄唇,据说嘴唇薄的人也薄情,看来也不对。秦束意外的执着深情,柳清棠就体会过了。
“秦束,你可愿伺候在哀家身边?”
被太后娘娘看得浑身不自在的秦束忽然听到这么一问,立刻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奴才愿意……能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是奴才前世修来的福分。”还想再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衷心,但是脑子里好像被放空了什么好话都想不起来。
秦束有些想要苦笑,面对其他人他都能好好周旋,但是一旦在太后娘娘跟前,他就变得不善言辞,明明这种时候比任何时候都想要表现自己好的一面。
“前世修来的……福分吗。”柳清棠被这句话触动,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的笑道:“那你前世定是吃了许多的苦。”
“以前哀家从不相信因果,可如今倒是信了。”柳清棠靠圈椅上,将方才拿了蜜饯沾上些糖渍的手往秦束面前伸了伸。
秦束只愣了一愣就会意的上前一小步,小心的托起那只素手,用旁边放置的揩手湿巾包裹住她的手指,轻柔的为她擦去上面的糖渍。
柳清棠注视着面前仿佛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的秦束,发现他的耳后悄然的泛出些红,不由惊诧了一瞬。莫非秦束这是在……害羞?她还以为秦束大总管从来不会脸红,没想到脸皮竟是这么薄。
一想到以前或许他曾经因为她的一些不经意的事而感到羞涩,但是她没有发现,柳清棠就有种自己好像吃亏了的错觉。
因为觉得有趣,柳清棠又用托腮的右手拈了一颗蜜饯放进嘴里,然后把同样沾了糖渍的右手也伸到了秦束面前。
“这只也脏了。”
秦束低低答了声是,放开她干净的左手,又给她擦起右手。他的动作并不熟练,至少比起那些训练得当专门伺候吃食的宫女们要显得生疏许多,但是柳清棠意外地享受他这种生疏又认真的样子。既然和这人在一起倒是比起往常更加舒心,也许她日后可以让他多伺候。
从再次睁开眼看到这个熟悉的世界,她就已经决定要对秦束好一些,以回报他当初的回护之情。可是她还没想好具体的回报方法,便先放在身边,慢慢看看他想要什么。她是尊贵的太后,不管是名还是利她都能给他。
而此时的秦束只觉得一时身在地狱又一时身在人间,心中的万千滋味齐齐袭来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他托着心心念念的人的手,想要不顾一切的用力握住,又被理智狠狠的压下。他觉得自己用尽了身上的力气,可是实际上他只是轻轻托着那只手,像托着一件世上最尊贵的宝物。
这段时间其实很短,但秦束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千万年一样长久。等到她轻描淡写的收回手去,秦束觉得自己快要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脚下软绵的像踩着棉花。咽一口口水,又觉出嘴里残留的甜味,回想到刚才她亲手喂得蜜饯,连那颗已经卑微到土里的心都快化成泥泞。
或许太后娘娘只是一时觉得有趣把他当个宠物,那种会摇尾乞怜偶尔逗上一逗的畜生,就算是这么在心底告诉自己,秦束发现自己依然觉得满足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怎么就……能这么爱恋着太后娘娘呢。
正文 第五章 情深
第五章
秦束忽然之间变成了太后娘娘跟前的红人, 不仅当上了一直以来没有人担任过的秉笔太监, 还每日都要到太后娘娘跟前去服侍。这自然引起了许多猜测, 一些奴才们私下看秦束的眼神也总有些异样。
不过主子要倚重谁轮不到他们置噱, 那些人再嫉妒也只能悄悄在心里嘀咕几句罢了, 万万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宫里规矩严, 被发现了那就是要罚俸吃邢的。秦束对那些目光丝毫不在意, 俱都用自己一贯的阴沉表情应对,每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他每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给太后娘娘磨墨,然后静静的侍立一旁看她批折子。
有时太后娘娘也会和他说说话, 这种时候秦束总是觉得异常懊恼。没有哪一刻他是那么厌烦自己阴沉的性子,不会逗趣也不会说些好听话。
每每太后娘娘和他说话,他都要担心自己会让她觉得扫兴。
秦束还清楚的记得三年前, 自己初初被分派到慈安宫, 随着几个一同进来的小太监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她巡视着几人,目光停在他身上时皱了皱眉, 明显不喜他的阴郁。
当时他一颗因为终于再次见到她, 而雀跃的心顿时沉进了阴暗的地底。
之后他但凡是在有太后娘娘在的场合无一不是垂首低眉, 怕自己惹了她的不快, 也怕自己再次被她的厌恶眼神刺伤。
独自一人时, 秦束也曾试过学着那些人摆出好一些的表情, 但是每每都是表情扭曲,怎么看都觉得不管是笑还是没有表情都带着股子阴郁。
也许是小时候的遭遇和后来进了宫跟在那个老太监身边被虐待,他一直处于苦难中, 心中充满了阴暗, 后来也就忘记了该怎么笑得毫无阴霾。
无边无际的身体上的折磨和心理上的压抑,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那种刻骨的恨意和无助,他无论如何都遗忘不了。或许只有有一日他不再在意那些伤,才能改变现在这不讨喜的模样。可是他知道那一日不会到来。
柳清棠放下朱笔,只觉得脑袋被那些朝中琐事给搅得变成了糊。前世十几年也亏得她能看得下去那些大臣日日长篇大论。重生一次她是懈怠了许多,一些原本看的极重的事都放下了,没有在意过的事倒是越发上心。
转头看到悄无声息的秦束,柳清棠发现和重生这些天一样,看到他自己瞬间就清醒了不少,那些心中莫名的烦躁也都沉寂了。这人始终都没有变,让她觉得安心。秦束是她死前的执念,她对他是怀着感激的,到了现在这个执念越来越大。柳清棠也察觉到了,但是她并不想改变这种情况。
“秦束,给哀家松松手腕。”
“是。”
柳清棠似乎开始中意起这种,被秦束小心捧着的感觉。打量一番他与平常无异的脸色,又瞄瞄他耳根下那不易察觉的红,柳清棠舒展方才因看折子皱起来的眉,嘴边也带上极淡的笑。
“秦束,哀家累了,这些折子你代哀家批。”柳清棠有些懒懒的道,从早上起来她就觉得头有些重,现在更是犯困。这些天晚上她都没有怎么休息,一闭眼就是整夜的噩梦,一时是自己在慈安宫饮下鸠酒腹中抽疼的样子,一时是秦束浑身是血的躺在萧瑟宫道上的样子,一时又是她的魂魄飘荡在阴森牢中看到父亲和哥哥将死的样子。
到早上睁开眼,也不知道自己昨晚上到底是睡过不曾。
“奴才对这朝中事宜也不怎么懂,不敢代娘娘决断。”秦束说着,手中力度适中的按压她的手腕和手指。这些天这种事做多了,他终于能在触碰到太后娘娘的同时也保持清醒,不再是脑中一片混沌的情况。只是还是会觉得心里颤的厉害,即满足又觉得不够。
“不过是些小事,哪有那么慎重。”
“可是,奴才不识字。”秦束说完头就不自觉垂得低了些,他怕看见太后娘娘脸上的失望。秦束忍不住怪起自己只认识一二十个字,若是他能懂得多,就能为太后娘娘分忧。他也看出来这些天太后娘娘脸色不太好,总是一副兴致不怎么高的样子。若是他识字会写,就能代替娘娘,让她不用一直看这些密密麻麻的折子。
柳清棠听了秦束的话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但却是异常诧异。
前世她所知道的的大总管秦束是识字的,并且那一手行书,虽然比不上她但是也还算不错。她记得自己曾经看过几次,还随口夸赞了几句。现在想来,说不定那时候秦束心里高兴的很,她却从来没有注意。
莫非秦束这时候真的还是不识字的?她以为秦束是一早就识字,因为也有些太监是进宫之前就上过学堂开过蒙。这么想来,柳清棠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秦束是多少岁进的宫,也从没在意过他的事。她前世与他的交流只是吩咐他去做事的时候,然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了她吩咐的事忙碌,常常不见人影。
要在这深宫中靠自己学得那一身本领极为不简单,恐怕吃了许多的苦。柳清棠想起前世秦束那高瘦的身影,心中忽的生出些愧疚,放柔了语气道:“身为哀家的秉笔太监,怎么能不识字。日后哀家批折子,你就在一旁描红。”
第二日秦束再来伺候笔墨的时候,柳清棠就对他指指自己椅子旁边的一另外一把椅子。“就坐在哀家身侧,哀家批完折子给你指点指点。”
“是。”秦束尽量放低声音,免得自己欢喜的有些变音的嗓子让太后娘娘看出失态。从昨日太后娘娘亲口允诺教他识字起,他就觉得有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欢喜的昨日出门都差点被门槛绊住,他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他如此高兴,更多的原因是他感觉出,太后娘娘竟然也有那么一点在乎他,会为他着想。这是多么值得欣喜的事,太后娘娘并不是讨厌他的,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在乎。这样就足够了,为了这一点在乎,他愿意把这条命都舍了去。本就是娘娘当年救了他一条贱命,就算娘娘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草芥般的人,他也想竭尽全力为她做些什么。
安抚好自己过度激动的情绪,秦束打开面前描红的本子。在里面的字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他深深的愣住了。那上面的字他再熟悉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每日都能在太后娘娘的笔下看到。这本描红,竟是太后娘娘亲自写的吗?他一个普通奴才,怎么值当太后娘娘亲手给他写这些。他着迷的巡视那些字,只觉得心中柔软的不像话。
“怎么了?不想学行书?可是哀家只会行书。”
“不,行书很好,奴才想学。奴才定然不会辜负太后娘娘的期望。”秦束急急地回答。
柳清棠看到了自己期待看到的表情,便不再故意逗他,安静看起折子。
秦束深吸一口气,悄悄按住自己有些颤抖的手,提笔用墨迹盖住那隽秀的字迹。
每一笔,他都认真无比,好像随着那一横一划的力度,那个人也就深深的被他在心中写了一遍又一遍。就算是剜掉心也除不去了。
不在柳清棠身边伺候的时候,秦束也会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回忆临摹那些字,他疯了一样的想要写出她一样的字,想看到她对他露出满意的神色。
晚上在床铺上,他都不自觉的在被子上划动白日里写的字,一再回忆和太后娘娘相处的每一刻,这才会安心的睡去。
半夜里,万籁俱静的时刻,慈安宫内殿忽然吵闹起来。
秦束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当小太监慌张的告诉他太后娘娘忽然发起高热,内殿的缀衣桃叶两位姑姑让他去陪伴凤驾时,他只愣了愣就心急火燎的下了床往外走。走了两步被小太监叫住,发现自己只着了亵衣,连忙折身回去套上衣服,匆匆的往外赶。
腰带胡乱的系了,帽子也没有戴好。可是一向对这些最是看重的秦束完全没发现,脑子里回荡着那个小太监说的太后娘娘高热不退,脚下越发的急。下台阶踉跄了一下磕到了脚趾秦束也顾不得疼。
一路赶到了太后娘娘的寝殿,看到帷幔后太后娘娘闭着眼睛睡在其中,两个得她宠信的大宫女有条不紊的进出忙碌,秦束才感觉到些奇怪。之前他太焦急根本就没有多想,现在想想就算太后娘娘病了,也轮不到他一个秉笔太监前来照看,那么他是为什么会被唤来?
这个疑问很快就被解答了,平日里负责太后娘娘起居侍寝的大宫女缀衣走出来见到他,压低声音解释道:“太后娘娘高热昏迷了,方才在说胡话,一直喊着柳国丈还有……你的名字,所以我们才会叫了你来,你现在就去娘娘身边伺候着吧。”
缀衣说着这话,看向秦束的目光也不由得多了些探究和复杂。她最初只是对主子忽然亲近起这个秦束觉得奇怪,而现在,发现主子就算在昏迷之际也在喊着他的名字,她就不由得在心里重新估计这个秦束在主子心里有多重的价值了。
就算她和主子再亲近,也不敢去探究主子的心思。缀衣是眼看着主子这些日子的变化的,心里的复杂真是无以言表。她也不敢相信自己心里那个大胆的猜测,可是如今看来那个最不可能的猜测似乎真的有可能。
她贵为太后的主子竟然中意这么一个阉人。缀衣神色复杂的让秦束进了内间好生照看,又唤了另一个大宫女桃叶一起去慈安宫门迎一迎太医,给秦束留出空间。
秦束伸手拨开厚厚的帷幔走进,怔然的看着昏迷中的柳清棠。
太后娘娘在昏迷中的时候一直唤他的名字,这句话带给他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他不敢想象太后娘娘究竟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叫他的名字。
他怕,自己一旦有了那种奢望就再也控制不住,他会一厢情愿的认为太后娘娘其实对他也是有……那种感觉的。这种错觉太危险,他会害了太后娘娘。
“秦束……”床上闭着眼睛皱眉的人无意识的呢喃了一句,瞬间就让秦束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这轻不可闻的声音像是大石重重的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忍不住急促的呼吸着。
“秦束。”
再次听到她的呼唤,秦束忍不住双腿一软跪在脚踏上。他把手搭在床舷上,离她的手很近,却丝毫不敢触碰,最后只能握着拳,看着她的脸用颤抖的声音回应道:“奴才在这里,娘娘,秦束在这里。”
正文 第六章 病中
第六章
柳清棠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眼皮重的抬不起来。
她好似被梦魇住了, 耳边一直在环绕前世那送她上路的太监口中喊着的那句:“送太后娘娘宾天。”
那尖细的声音在清清冷冷的慈安宫中回音层叠, 仿佛永远没有止歇。穿堂的凉风带来外殿模糊的呜咽哭泣声, 凄凉而沉重。
窗柩被秋风拍打的哐哐作响, 端着鸠酒的太监对她说了些皇帝慈悲, 让她以太后尊荣宾天的话。她麻木的端起冰凉的鸠酒喝下去, 然后腹中开始绞痛,喉中也灼疼泛出铁锈味。她一生都没受过什么身体上的苦楚,临了了却遭了这一通罪。
好像没有止境的疼, 肚腹绞成一团。最后神思模糊,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疼,只觉得自己全身大概都忍不住抽搐起来。从椅子上滑下去, 跌倒在地也没有人去扶, 刺骨的寒冷从地上传到身上……
秦束跪坐在床边,只焦急的看着床上昏迷的太后娘娘, 丝毫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可以, 他真希望能代她承受这种病痛。
眼见太后娘娘不仅是说胡话, 连身子都颤抖起来, 额头上大颗汗珠滚落。秦束也越发心慌意乱, 拿了旁边的温热手巾给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一边连声轻唤道:“太后娘娘,娘娘……”
柳清棠听到有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聒噪的喊她,忽然就从梦魇中醒过来了。脑中昏沉, 面前的景物也模模糊糊的, 柳清棠盯了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才无力的喊了一句:“秦束?”
“娘娘,您醒了,奴才是秦束,奴才在这里。”秦束见她终于醒了,不禁喜出望外,脸上的郁郁之色都消失了些。
“你没事啊。”柳清棠低低的说,秦束没有听清这句,便凑上前了些问:“娘娘有事吩咐奴才?”
柳清棠却没有回答,从锦被里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秦束给她擦拭额头的手,紧紧的握着。她感觉自己一时冷一时热,但是抓着的秦束的手一直都是那个温度,很舒服。他乖乖的被她抓着,一动不敢动,也完全没有想过挣扎。
不论是今生还是前世,秦束对她总是这样的,从来不拒绝。前世她许多次给他吩咐了超出他职守范围的任务,他也从来没有阳奉阴违推三阻四,没有一次诉说过自己做那些事时的困难,只是沉默的去为她做好。而今生,他对于她那些突如其来的亲近感到不安和疑惑,但也从来没有忤逆她的意思。
和秦束相处的时间越久,柳清棠就越觉得自己被他妥善郑重的收藏着,这种感觉很奇妙,也让人不能自拔。
秦束因为她突然的动作,手中的手巾掉在了枕畔,反应过来又忙拾起来放在一旁的盆中。他尽量想让自己忽略被太后娘娘抓住的手,可是还是无法集中思想,眼神飘忽。
太后娘娘是病得有些糊涂了,所以才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觉得太后娘娘如果这么病着能一直抓着他该多好。刚想完,秦束就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他一点都舍不得太后娘娘生病吃苦,她这样的人物怎么有人舍得让她吃一点苦呢,是他方才鬼迷心窍了。
明明被抓住的只是手,秦束竟觉得自己整条手臂都僵的像是石头。可是等他想要稍微向前移动一些,好让太后娘娘更容易抓着他手的时候,他才发现不仅是手臂,他整个人都是僵着的。
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膝头已经汗湿了手心,连背后都冒出了汗。为什么太后娘娘每次触碰他,他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这样让人难堪的情况如果被太后娘娘知晓了,他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动静,秦束偷眼去看太后娘娘,发现她攥着他的手又睡着了。这次她没有说胡话也没有颤抖,虽然还皱着点眉,但是看上去比方才要好上一些。秦束放下吊的高高的心,等了一会儿,试探着稍微用了点力度去回握太后娘娘的手。
也只有在她睡着昏迷的时候,他才敢做这些小动作,便就是这么一点细小的动作就足以让他觉得满足不已。又悄悄往前挪,秦束紧靠着床,好离太后娘娘更近一些。
柳清棠其实并没有睡着,她只不过是拉着秦束的手在闭目养神罢了。头痛欲裂昏昏沉沉,胸闷还觉得恶心,她根本就睡不着。
所以柳清棠感觉到了秦束被她抓着的手,用了一点力度回握了她,还能感觉得到他一直在盯着她看。这个认知让昏沉的柳清棠莫名觉得好笑,她看这么些天秦束一直谨守本分丝毫不敢逾越,都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他对她的感觉。现在她才发现,这人只是一直小心谨慎根本不敢表达出自己感情罢了。
也是,前世他不就是这般,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感觉。他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从来不出格不失态,处处妥帖,所以就算喜欢她肯定也是不敢有一点表现的。
柳清棠很聪明,只要她愿意去在乎,就完全能理解他的想法和心情。譬如此刻,她就在他这细微的动作中看到了自卑和对她的慎重珍惜。他大概是觉得如果她知道他的感情,就会大怒的治他的罪。
如果是前世她大概真的会,可现在,她如何都不忍心了。柳清棠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重生之后觉得自己之前有些过分,自从把秦束划作自己在意的人一类,她就越发觉得亏欠了他。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内室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缀衣走进来刚准备说些什么,见太后娘娘拉着秦束的手,不由得哽了一哽,随即她才轻声询问:“娘娘可醒了?”
柳清棠睁开眼睛,放开秦束的手转而去按着自己的额头,淡淡的说道:“太医来了就让他进来便是。”
缀衣应了,将床两旁的轻纱放下来,这才出声让桃叶把等在外间的太医唤进来。秦束站起来默默往后退了几步,隔着轻纱飞快看了眼太后娘娘就低下头去,专心做出奴才的样子。不过也只有他知道自己此刻心里的怅然若失。
见无人注意他,秦束便在袖中用另一只手包住方才被太后娘娘握住的那只手。只这样轻轻摩挲着,就仿佛触到了她温软的手。他低垂半阖的眼里溢满了缱绻的情意,还有一些无措,因为最近他已经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去掩盖住这种,太过炙热的感情。
太医隔着帘子诊治完就退下去开药方,大大咧咧的桃叶随着太医一起亲自去拿药,完全没有发现自家姐姐缀衣那有些纠结的神色。
“秦束也下去休息去吧。”柳清棠忽然道。
秦束私心里并不想离开,可是他说不出拒绝也不能拒绝,只能应了是,然后退了出去。
柳清棠隔着帘子看到秦束的背影消失,这才叹了口气露出难受的表情。缀衣把两旁的轻纱重新挂起来,脸带担忧的在床边问道:“主子,您现在可觉得好一点了?”
柳清棠唔了一声,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些不对,便询问了一句:“怎么了?”
缀衣忙笑道:“没什么,主子,奴婢就是担心您的病情。”
“缀衣也会对你家小姐说谎了?”
听了柳清棠闺中时的自称,缀衣倒是笑了。没有之前那么拘谨,但是神色还是有些迟疑,最后看到柳清棠苍白的脸色还是一狠心说道:“主子,奴婢伺候了您这么些年,从柳家到这皇宫主子有多幸苦奴婢和桃叶都看在眼里。奴婢很高兴主子有……喜欢的人,但是秦束是……是太监,主子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奴婢也不是觉得主子不对,只是奴婢担心主子。那秦束奴婢平日里总是见他一副阴郁,不好相与的样子,看人时一双冷眼,也不怎么说话。如果主子真的要和他在一起,那可真的太难受了。奴婢实是担心主子看走了眼……奴婢知晓这话是逾越了,但是不说心中又难受的紧。”
就算她们姐妹都觉得主子不值当为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先皇守寡,也不能选了这么个太监啊。就算宫里有那么些宫女和太监做对食,那也是没有办法,想在宫里找个依靠,或者出不了宫晚年想找个伴。主子这样的尊贵身份怎么能和太监好上了。这些话缀衣没说出来,为难的停下话头。
事实上柳清棠此刻因为缀衣的话有些触动。她不知道缀衣为什么会觉得她对秦束有那种感情,但是缀衣的话让她起了另一个念头。
柳清棠很确定自己对于秦束的感觉,与秦束对她的感情是不同的。但是有一点她很确定,那就是她想让秦束待在自己身边,想让他过得好。
她一直在思考秦束最想要名还是利,这会儿才忽然想起,秦束前世为她而死,显是很爱她,那么他最想要的说不定是……她?
柳清棠再次想了想缀衣说的“如果主子和秦束在一起”这句话,发现自己对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排斥的心情。既然这样,她或许可以试试?
想到秦束对于她那些亲近的动作而僵硬的身子,柳清棠忽然眯起了眼睛露出些跃跃欲试的神色,对旁边还在忐忑的缀衣道:“等药熬好了,让秦束来伺候用药。”
缀衣见主子完全没有听进她的话,还默认了她之前的猜测,也只能在心里无可奈何的叹了气。不管怎么样,如果主子执意要和那秦束在一起,她就要好好帮主子把这慈安宫守住,免得流传出什么对主子不好的流言。
苦恼起怎么替主子收拾后患的缀衣不知道,正是自己的一番好心劝告,才让自家主子忽然开了窍。
正文 第七章 意重
第七章
天才微微亮, 柳清棠包在锦被中出了身汗, 又没有做恶梦的小睡了一会儿, 头也就没有半夜里那么重, 精神头也好了些。
正闭目养神, 就听见外间太监一路高唱, 小皇帝萧淮旭脚步匆匆的走进来。
“请母后安, 母后身体怎么样?”小皇帝站在帐外,语气焦急的问道,倒是一副孝顺孩子的模样。“儿子一听见消息就赶来了, 母后就是大衡的顶梁柱,这一病真是让儿子坐立不安。不如今日朕不上早朝,在这里为母后侍疾, 想必大臣们也能体谅的。”
“皇帝说的什么话, 这大衡的顶梁柱是皇帝你。皇帝执政需得勤勉,怎么能为了哀家这点小病就罢了早朝, 若真误了前朝大事, 哀家可就成了罪人。哀家这里有奴才们就行了, 皇帝尽快去早朝吧, 时辰也该到了。”
如果真的让他在这里侍疾, 恐怕她这病就要更严重了。柳清棠按按自己因为这个小皇帝的到来而忽然抽疼起来的头, 语气有些严厉的说。
见帐子外的小皇帝还在迟疑,柳清棠缓了语气又道:“哀家眼看这些日子皇帝做事已经有模有样了,既如此, 每日的折子就不用送到哀家这里来了, 皇帝自己和内阁几位大臣一道商量着决定就是。太医也说,哀家这病就是操劳多了,如此皇帝也体谅一番哀家,让哀家松快些。”
“这……母后都这么说了,儿子自当听从,母后好好休息便是,朕定当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不让母后担心。”
“嗯,去吧。”
就算没有看到小皇帝的表情,柳清棠都能猜到他是如何高兴终于把她手中的权利揽了回去。
看到小皇帝转身离开,柳清棠心内冷笑,就算她不批这折子,也有的是法子知道朝中的大小事宜。这么些年明里暗里埋下的人脉岂是他现在就能拔除的,只要她不像前世那般傻将自己手中的人脉送给小皇帝任他驱使,朝政她就能完全把在手中。
况且前世的记忆还在,一些大事都记在脑中,也知道对应的法子。至于那些记不清的小事无关紧要,也就不需要她出手了。
至于将小皇帝也拢在手心,这件事还不急,她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到了时候就能开始施行,她可是非常期待效果的。
还有该找个时候回一趟柳家,或者召父亲来说些话。虽然她上次送了信回家,但是也说不定父亲不能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说才妥当。
正盘算着这些事,缀衣就来了,秦束端着药走在后面。
“太后娘娘,药熬好了。”缀衣和桃叶一向和柳清棠亲近,私下里都是叫的主子,外人在的时候才叫太后娘娘。不过恐怕再过不久,这秦束也算不得外人了。缀衣想着,在柳清棠的眼色下识趣的退了出去。
秦束大概也猜到了最近太后娘娘的行事,只要是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她就一定会将他逼得浑身僵硬。并且每次都是用那副异常淡然的表情,就好像她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对。秦束真是既期待欣喜又无奈彷徨。
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秦束还是比较擅长掩盖自己的内心波动,表面上除了恭敬什么都看不出来。
每到逗秦束的时候,柳清棠总是格外有精神的,她把这归结为一种安全感,因为她清楚的知道秦束不会背叛她,也不会拒绝她,她对他做什么都是会被包容的。
“秦束,哀家头疼。”柳清棠也没想到自己这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话,听上去那么像是撒娇。她可是从小时候母亲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像任何人撒过娇的。
掩饰性的咳嗽了一声,柳清棠又正经的说道:“来扶哀家起身。”
秦束放下药碗,沉默的上前帮她将背后的靠枕放好,又扶着她靠好,掖了掖被角。和太后娘娘靠的这么近,近的能感觉到她清浅的呼吸就在他的耳畔,还有隔着锦被扶着她的动作,无一不让秦束觉得心慌。为了不被看出异样,他只能咬着嘴里的软肉,让痛觉来麻痹自己。
即使是这样,在退开后他还是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定定神,他俯身端了药碗倾身奉上。“太后娘娘,请用药。”
柳清棠干脆的接过,皱着眉喝完,只觉得嘴里一片苦涩。等了一会儿却没见缀衣准备蜜饯,秦束显然也意识到了,正准备说些什么,柳清棠眼睛眨了眨朝他招招手。
口中的话被太后娘娘这一招手噎了回去,秦束依言上前等候吩咐。
谁知他一靠近,就被太后娘娘雪白的手臂揽住了脖子往下拉,下一刻她柔软的嘴唇就已经贴上了他的。
柳清棠这一连串动作丝毫没有给秦束反应的时间,等他意识到现在是一种什么情况的时候,整个人如遭雷击的愣在原地。
感觉到唇上的柔软,还有……还有伸进他嘴里的小舌,秦束连眼睛都不能转动了,直愣愣的。意识到对他做这种事的人,是太后娘娘,秦束只觉得身上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仿佛变成一朵云,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就算被放开了,秦束还是姿势怪异的僵在那里。
“嗯,不苦了。哀家要歇息了,秦束你先下去吧。”突然袭击完的太后娘娘用和平常无异的淡然语气说完,自己躺下盖上了被子背对着他。
许久没听到身后秦束有声响,就在柳清棠忍不住想要回头的时候,听到他恍惚的应了一声是。杂乱退出去的脚步声完全没有了平日的进退有度,柳清棠都能猜到他此刻心里有多乱。
为什么忽然亲这个人,她也不知道,不过是方才觉得嘴里一片苦药味,又看见他抿了抿薄唇,一时觉得说不定滋味不错,然后就鬼使神差的亲了上去。回过神之后,她自己也觉得意外又不好意思。
又是一阵重物坠地的声响,大概是秦束走到外间的时候撞到什么摔倒了。
这么魂不守舍的吗?不过是被她亲了一下而已。柳清棠忍不住在床上撑着红润的脸勾起唇笑了起来,但是又担心起他是不是摔得严重了,于是忍不住扬声道:“秦束,回来。”
只一会儿,秦束就打了帘子走进来,额头上那一处青紫和歪掉的帽子特别显眼。
秦束狼狈的垂眼不敢去看柳清棠,刚才他恍惚的走出去就撞上了一旁的架子,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实在是太没有规矩了。
“秦束,你想和哀家在一起吗?”柳清棠想想干脆直接问道,又觉得他说不定不明白她的意思,便加了一句:“就是做哀家的人,当然哀家也……会给你想要的。”柳清棠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说对不对,毕竟她也从未有过这种经验。
柳清棠说完就看着秦束等他回答,她以为秦束会高兴,会很快答应,因为他爱她,所以能和她在一起不是他的愿望吗?可是,他跪在下方很久都没有回话。
“你不愿意?”柳清棠有些不敢置信,她根本不能明白这人是怎么想的。
“奴才……是一个阉人。”秦束终于出声,嗓音有些暗哑,慢慢的有些困难的说:“奴才这残破的身子只会污了娘娘的眼,脏了娘娘的身子。”
“况且,如果奴才和娘娘在一起,一个不慎就会毁了娘娘的名声。”他怎么可能不愿意,在听到太后娘娘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他都要高兴疯了。
不去想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安,也不想去找太后娘娘忽然对他改变态度的理由,这一刻他觉得今生都没有遗憾了。
可是他理智的知道不行。不仅是出于对自己身份和身体的自卑,还有他知道现今皇上对太后娘娘忌惮,想要从娘娘手里夺权。这种时候一旦娘娘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那娘娘就毁了。他不敢想象一直以来高贵如凤凰的太后娘娘会被人用那种诋毁的语气谈起,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着,而这一切是因为他,那样他会恨死自己。
他是这么爱着她,怎么能让自己成为别人妄图扳倒她的把柄。他想告诉太后娘娘他愿意,即使是做她一条摇尾乞怜的犬他都愿意。
可是他太弱了,就算是做一条忠犬,也没有可以替她撕碎敌人的利爪和利齿。
柳清棠静静坐在床上拥被看他,淡然道:“所以说我一直以来最讨厌你了,秦束。”
她从上辈子就讨厌他,是啊,不仅是他那张阴沉脸,还有这样一幅倔脾气死德性。想法从来不肯明说,为她做了什么也从来不肯说,无所求的样子。总是那样没有波澜没有起伏,死气沉沉的让人看不明白看的厌烦,那样自卑又……那样忠心。
听到讨厌这个词,秦束跪在那里一抖,又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太后娘娘讨厌自己的吗,即使这些日子以来她对他真的很好,但是她肯定还是讨厌着他的。他这样的人对太后娘娘来说,作为一时兴趣的消遣但是很快就会玩腻。他应该早就有这种觉悟,可是还是觉得心疼,他一点都不想看到太后娘娘讨厌自己,他是害怕看到她厌恶的表情的,非常害怕。
柳清棠翻身下床,赤着脚散着发到秦束面前。
“娘娘,您还病着,怎么下了床。”秦束看到她的动作,顿时自怨自艾的心思就被担心给代替了。但是即使担心她病情加重,他也不敢摆出什么强硬的态度让她回到床上,只能焦急的劝道。
柳清棠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上前拉住他胸前的衣襟,弯腰堵上他的嘴。
正文 第八章 缠丝
第八章
柳清棠退开, 但是依旧拽着秦束的前襟, 气喘吁吁的问道:“哀家再问你, 愿还是不愿。”
秦束跪在地上, 本就歪了的乌帽因为太后娘娘突然的动作滚落在地, 露出他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
他薄唇微张, 茫然又无措的看着和他近在咫尺的太后娘娘。听到这句问话后, 他下意识的低下头避开她看透人心的眼睛,却看到面前的太后娘娘赤着的雪白小脚。
“娘娘,您还病着, 这样会着凉的……”秦束真是担心太后娘娘这一折腾病会加重,想让她回到床上又想不出该怎么劝她,只僵在那里祈求的看她。
接触到他的眼神, 柳清棠忽然觉得怒气全无, 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这时候你倒是一心只记得哀家的病。”
柳清棠在秦束祈求的目光下转身往床边走, 但是在秦束露出放心的眼神后, 她又忽的停下脚步, 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秦束道:“哀家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若是没有听到哀家满意的答案……”柳清棠说到这里顿了顿, 眼神有些冷的看着秦束, 威胁之色溢于言表。
这次他恐怕是真的惹恼了太后娘娘, 秦束心内苦笑,等着她下一句话将他打进地狱。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后娘娘忽的语气一转, 换了一副无赖的表情接着说道:“如果哀家没有听到满意的回答, 就在这里站着,你什么时候让哀家满意了,哀家就什么时候回到床上休息。”
“怎么样,秦束,现在你要如何回答哀家?”柳清棠穿着单薄的亵衣,抱着手臂挑眉看他,嘴边噙着胜券在握的微笑。
这人简直让人恨得牙痒痒!柳清棠发现自己再次控制不住无赖撒娇的行为之后,面上带笑心内暗暗咬牙切齿。明明就喜欢她喜欢的不行,明明就想要待在她身边,可偏偏脑子里七拐八弯的想的多,就是要和她犟,秦束这人当真是烦极了!烦极了!
柳清棠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多像一个闹脾气的姑娘,和她多年以来刻意装出的高贵端庄太后完全不一样。
如果遇见一个让自己觉得安心的人,大抵就会不自觉流露出最真实的自己,柳清棠此刻就是如此。
柳清棠没有注意到,秦束却是注意到了的。短暂的目瞪口呆之后眼里就不自觉蒙上了痴迷,太后娘娘这种模样只让他觉得越发吸引人,若是今后只让他一人见到这样的太后娘娘那该有多好。
秦束并没有让柳清棠等多久,几乎没有思考他就已经下了决定。他其实根本没有选择,因为他绝对不舍得太后娘娘的身体有一点损伤,所以这行为恰恰戳中他的软肋。如果太后娘娘是要惩罚他,就算是鞭笞他也不惧怕。可是娘娘聪慧又……狡猾,不允许他拒绝。
朝太后娘娘深深的俯首,秦束低声道:“奴才不敢辜负娘娘厚爱,全凭娘娘吩咐。”
如果日后这事真的如他担心的那样被发现,他就用这条命,为娘娘正名,不论如何,他不会让娘娘蒙上污名。秦束慎重叩下头的同时,暗暗做下决定。
“早些应了哀家不就是了。”柳清棠笑了,也不用秦束催,自己回到床上盖好被子。
“是奴才不识好歹,让娘娘劳累了,奴才该死。”秦束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太后娘娘的每一个动作。只觉得不管是高贵得体的太后娘娘还是狡黠大方的太后娘娘,都无比的吸引他。应该说,只要是她,一颦一笑一行一止每一处都让他不能平静。
此时的秦束一想到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太后娘娘会和今天这一般的与他亲近,就觉得心底柔软的变成了水。没有止歇的在身体里流淌着,让他想要用自己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面对面前这个人。
就算这将会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也或许明天太后娘娘就厌烦了他,他也没有丝毫怨言和遗憾。今日这两个吻,就已经是他连梦中都不敢想象的了,更不要说太后娘娘口中说出的日后。
“秦束,你愣在那里做什么,快来给哀家这里。被你闹得脑仁疼了,来给哀家揉揉。”太后娘娘神情端庄,动作却不甚稳重,用手顺了一把自己流水般的长发后,啪啪的拍着身旁的锦被。
秦束站起来,酸麻的膝盖让他几乎提不动步子,但只顿了一顿后他就什么事都没有的提步向太后娘娘走去,完全看不出异样。
他在做一个不愿醒来的绮丽而美妙的梦境,梦里任何疼痛和声音都离他远去,能感觉到的只有心脏快速的跳动,能听到的只有面前这一个人的声音。
他小心的坐在床沿,任太后娘娘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手在太后娘娘额头两侧轻柔的按压,并且时时注视着她的表情,生怕她有哪一处不妥帖。
房里烧了地龙,还燃了淡淡的熏香,暖烘烘的熏人。秦束看着太后娘娘慢慢垂下眼帘,睫毛轻扇,就好似栖息在他心上的蝴蝶扇动了翅膀,撩的人心痒痒。
柳清棠动了动脑袋,就有一撂黑发从秦束的膝盖上滑下来。慢慢停了动作,秦束伸手去捧那撂头发,刚把清凉顺滑的长发抓在手心里,就被头发主人的动作带的从手里溜走。
柳清棠拉过自己的头发晃了晃,脸上的表情像是抓住了秦束的小辫。“哀家可没睡着。”
“奴才,没有想冒犯太后娘娘。”秦束明明只是想给太后娘娘把头发拘好,但是不知为何见了她这个表情,却下意识的心慌起来,简直就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被发现了一样。
行事越发随心所欲的太后娘娘绕着自己的头发但笑不语,直把秦束看的心慌后才悠悠的开口道:“秦束,你可有那种经验?”
“……太后娘娘说的是?”秦束心里一跳,捏住了自己的手腕。
“就是哀家方才对你做的事,不然还有什么?”柳清棠诧异反问,神色正经至极。
太后娘娘说的是亲吻。意识到这一点,吊高的心骤然落下来,秦束本该觉得松口气,因为她问的不是那等尴尬之事,但是不知为何又觉得有些微的遗憾。
他放开手腕定定神道:“奴才并没有……此等经验。”他年纪小小就进了宫,后来又因为一直被虐待和宦官之身,极其不喜欢有人近身。就算是同为宦官的人,他也异常厌恶触碰,恐怕只有太后娘娘一人对他来说才是特殊的。
柳清棠觉得心情好了些,都是同样没经验的话,那她刚才那一点小失误就不算什么了。“秦束,方才你咬到了哀家的嘴唇,可知罪?”
即使秦束很清楚事实是,方才太后娘娘胡乱亲他的时候,动作生疏的不仅磕到了他的牙齿还咬到了他的嘴唇,他还是没有任何迟疑的顺着太后娘娘的话道:“奴才知罪。”
“哀家的舌头也被你磕疼了,你可知罪?”柳清棠满意的接着问,表情严肃的就像是早朝的时候斥责那些大臣。
秦束耳后不可抑制的红了起来,太后娘娘说的这些话,很容易就让他联想到刚才的情形。她那时有些气愤的蹭着他的嘴唇,不知道该怎么撒气的样子咬了他,后来又似乎是好奇的把舌头钻进他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嘴里,然后就磕住了,再之后太后娘娘就看上去更加不开心的退开了……
秦束没有特意去回想,但是那些记忆就是自己钻进了脑子里。方才还能因为太后娘娘的逼问而暂时压下去,现在事情解决了再想起来就再也压不回去,连大腿掐的生疼都没有办法挥去脑海中纠缠的场景。
“奴才,知罪。”他呼吸有些急促,困难的开口道。
见秦束眼神飘忽耳后微红,柳清棠满意了。好歹她也是活了三十年的人,和现在还没有成为日后那个秦大总管的秦束比起来,自然是要更胜一筹的。就算是秦束,不接受她的好意让她觉得不高兴也是要惩罚的。就像现在这样,看他慌乱的坐立不安也别有一番趣味。
“既然知罪,那哀家就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柳清棠根本就没准备放过他,非要看到他那张脸上出现更多从来没出现过的表情不可。
秦束是聪明人,所以他猜到了太后娘娘的想法,但偏偏他拒绝不了她,只能一步步跟着她的步调走,还要心甘情愿的被她逗着。
按照太后娘娘示意的所谓“戴罪立功”方法,他必须让太后娘娘觉得舒适,至少不能再出现刚才那种状况。可是先不说他会不会,单单是想到他要主动去亲吻太后娘娘,就觉得呼吸困难,而且他担心自己一旦控制不了,最后……图惹尴尬。
“秦束,哀家可是等着呢。”柳清棠催促道,她是彻底挖出了自己埋葬了许久的真性情。反正秦束看了她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这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她非要看到秦束脸红不可。
对上柳清棠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眼神,秦束叹息妥协。
“娘娘,奴才冒犯了。”不论怎么压抑,秦束的声音还是能听出些异样。他一手捏着自己的袖子,一手撑着锦被慢慢倾身朝太后娘娘靠去。
正文 第九章 宫柳
第九章
柳清棠就那样躺在那里, 看着慢慢倾身下来的秦束, 丝毫没有闭上眼睛的想法, 反而是兴趣满满的巡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秦束被看的心慌意乱, 几次想在这目光下狼狈退开, 最后都被自己残存的理智拉回来。心里的那一点奢望也在驱使着他亲吻面前的太后娘娘, 于是他只能避开她的目光, 单单盯着那形状优美的红唇。
靠的太近,秦束感觉到太后娘娘的呼吸与他的交错在一处,这时的他们显得那么亲密。他干干的咽了口口水, 喉结滑动了一下。
刚准备狠狠心亲上去,秦束忽然听到太后娘娘开口了。
“秦束。”
秦束勉强找回自己的思绪,艰难的停下动作回了一声:“……是。”
“哀家觉得头很晕。”
秦束惊得直起身来, 见太后娘娘脸色红润的有些不同寻常, 连忙将手捂在她的额头上探温度。触手一片滚烫,秦束顿时什么心思都跑光了, 急急的道:“奴才去给太后娘娘请了太医来。”
“太医走了不久, 已经开了药, 他再来也没法子, 反而是杵在这里闹心, 哀家休息一会儿便好。”柳清棠伸手摸自己的额头, 不怎么在意的说:“果然更烫了,哀家怎么说这头重的抬不起来。”
“娘娘,您应该好好休息。”秦束主动牵了太后娘娘的手, 好好地放进被子里, 又把锦被四处捂紧,眼里掩不住的担忧。
如果他方才没有迟迟不答应娘娘,也就不会让娘娘下床来,再次受了凉。都是他的错,才会让娘娘现在这么难受。想到这,秦束心中难受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任性的太后娘娘没精力再闹,安静的被秦束用锦被包紧。直到看出他的愧疚这才道:“方才哀家与你亲近也没见你这么慌乱,说到哀家的病你倒是更容易让人看出情绪。”
“奴才惶恐。”不是的,与太后娘娘亲近,他也是同样的慌乱。只不过这种慌乱中带着舍不去的期待和欣喜,有着太多会被人看出端倪的心思,所以被他努力压抑着。
而现在,看到她因为病痛难受,他会慌神的厉害。担忧主子这种心情是奴才该有的,和他对于太后娘娘的那种隐秘心思不一样,因此这时的他他能不必压抑自己。
柳清棠许久没有说话,秦束也不想打扰她休息,见她闭上眼睛便悄悄从床沿起身想要坐在脚踏旁边。不管怎么说,都没有奴才坐在主子床上的道理,而且他担心自己在旁边太后娘娘会休息不好。
所以当柳清棠一觉醒来,就看见秦束坐在脚踏上,垂着头用手指在比划着什么。
他应当是在练字,柳清棠静静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已经把这些日子以来教的那些字都练熟了。这人也不见得在习字上有天分,但是他异常勤奋。往往她前一日教了他一些字,他当日在她面前没能记住,但是第二日一定会熟记,并且每每眼下都会有淡淡的青色。
知晓他的勤奋之后,担心他晚上都不休息,柳清棠便刻意的减少了教给他的数量。但是后来他就算自学,每日也都依旧记了一样多的字,甚至还加大了量,似乎是想告诉她他能做到那样的程度。
秦束有一个倔脾气,不讨人喜欢。不过她也不遑多让,一样的破脾气。
想当初,她那中正耿直的父亲还曾被她气的下不来床,只因为她不听劝告的一意孤行。
那时她刚成为皇后,先皇病倒,连封后大典都是她一人操持的。后来她当上皇后一个月不到,皇帝驾崩了。这一代的皇帝膝下子嗣单薄,皇子除了她姐姐的儿子萧淮旭,只有一个天生痴呆的痴傻儿萧淮与。
另外还有一位正当壮年的皇叔萧南和。因为皇帝并未来得及留下诏书就去了,当时朝中分成两派,一派主小皇子萧淮旭继位,一派主萧南和易位。他们柳家因为是外戚,就算他们选择支持萧南和继位,新皇继位后也会对他们不放心,会想办法除去他们,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站在当时才七岁的小皇子萧淮旭身后,和萧南和一派僵持。
在她的父亲看来,前朝大事是男人们的事,她只需要在后宫静静的等着结果。萧南和对皇位早有觊觎,日日行贿大臣,他那一派呼声渐高,柳家便有败退之势。有一日,她父亲入了后宫与她商量,如果形势一直这样下去,他会先放弃皇位的角逐,请萧南和放她和小皇子去西边的封地。
柳清棠怎么可能不知道父亲想要牺牲柳家来换他们的平安,她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父女两个谁都不能说服谁,最后不欢而散。
再后来,她假意放弃皇位。谁都没有觉得她一介女子会做出什么,但是她就是做了。在宫中设宴款待萧南和与众大臣,向他们示好。暗中联系父亲故旧下属,带兵埋伏,在宴会上当场格杀了得意洋洋竟对她出言调戏的萧南和,以及十几个被萧南和贿赂的大臣,让那场夜宴血流成河。
性子倔强,又自尊心极重,凡事都要强不肯认输。其实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罢了,见了血杀了人怎么能不害怕,但是她只能撑着,在惊惶的众大臣面前,在那些厌恶惧怕谴责的目光中假装镇定的定下小皇子萧淮旭的皇位,处置了一干萧南和的余党。
小皇帝继位后她成为了太后,年幼的小皇帝什么都不会,她只能揽过他身上所有的担子,开始垂帘听政。但是她何尝会那许多,只能日日阅读之前的古籍慢慢摸索该如何做。
冷眼看着那些大臣口口声声说着后宫不得干政,牝鸡司晨有违天道。在妄图夺.权干政的骂名之后,她又多了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骂名,朝中许多官员都在心底惧怕她厌憎她。
就连父亲也开始怀疑,问她是不是真的想要夺了她外甥的皇位。还因为她手握大权开始与她避嫌,极少再来宫中看她。
再多的委屈和苦楚她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柳清棠彻底成为了太后娘娘。那个曾经调皮活泼,爱笑又爱闹让柳家上下都头疼的柳清棠消失了。
没有人敢再直呼她的名字,也无人敢看轻她。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戴着端庄的面具,出入朝堂,替小皇帝批改奏折解决那些大事小事,还要承担着骂名。
最艰难的时候,她就是病了累了都不敢声张不能说,怕那些对她不满的大臣会找到机会踩低她,又怕她一旦病了小皇帝一个人不能解决那些事,还怕自己耽误了什么朝中大事。脸色惨白也只能画着厚厚的妆来掩盖,还因为没有好好调养落下了毛病,每每来月事都痛的起不了身。
其实除了这富丽堂皇的宫殿,还有那成群的仆从,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她就像一棵柳树,在这红墙里面枯萎。
人啊,许是病了就要脆弱一些,总是很容易想起那些陈年往事。柳清棠开始还静静看着秦束认真的练字,后来就变成躺在床上发呆,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被秦束唤了,她才醒过神来,茫茫然的看他。
“娘娘,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秦束靠在床边上小心的问。刚才他比划着练了一会儿字,无意中抬头发现太后娘娘醒了。本不想叫她的,但是他看着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十分令人心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就叫了她。
“秦束,你坐过来。”
“奴才的衣服……”看了看自己刚才坐着的脚踏,又看看太后娘娘指着的床侧,秦束有些为难。
“哀家又觉得头晕了。”
秦束不再说话起身坐了过去。
柳清棠坐起身,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秦束只觉肩膀一重,太后娘娘靠着他似乎很累的样子。
到嘴的劝告又咽了回去,秦束一只手被靠着不敢乱动,只能用另一只手拉过锦被盖在太后娘娘身上,免得她又受凉。
柳清棠又凑近了些,把头抵在她的肩窝。“秦束,你知道哀家的名字吗?”
“娘娘闺名不是奴才能知晓的。”
“直说不知道就是了,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装模作样呢。”柳清棠抬手捏了一下秦束的下巴又缩回去,接着道:“那哀家告诉你,你可要记清了。”
“柳清棠,清明的清,棠花的棠。娘亲喜欢棠梨,我却不喜欢。和这万千姹紫嫣红比起来,我独爱柳。虽然看上去柔弱不可依,但是坚韧不折。”不等秦束应声她又有些埋怨的道:“整日里哀家哀家的自称,我都觉得自己是七老八十的老太。”
刚开始那两年她还常和缀衣桃叶两人开玩笑的说起这种话,后来习惯了这种自称也就再没说过这种话。
清棠、清棠……在心中默念了两句,秦束干巴巴的道:“太后娘娘的名字,很好。”
好像除了很好,他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形容词来称赞这个名字。太后娘娘在他心里,不论什么都是很好的。
太后娘娘的尊号是慈仁太后,宫中的人直接唤她太后娘娘,宫外的百姓叫她柳太后,没有人去探究过她到底叫什么。但是如今,他幸运的知道了她的闺名,只有亲近的人才能知道的名字。这是不是表明他对于太后娘娘来说,也是特别的?
“秦束你怎么连夸人都想不到好词,若是日后我想听了,你岂不是不会说?今日就算了,再有下次,非要说到我满意才行。还有,既然好听,你叫一声清棠来听听,许久都没有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还真有些怀念。”
正文 第十章 识趣
第十章
“缀衣, 你去给哀家找些话本来吧。”柳清棠躺在床上翻动了一番, 忽然转头对旁边做针线的缀衣说。
“主子你还病着呢, 虽然今日精神头看上去比昨日好了一些, 但是不好好养落下病根怎么是好, 看书太耗费精力了。而且主子你不是一直觉得那些情情爱爱很轻浮吗?怎么忽然想到要看这些?”缀衣把手上正做着的袖套翻了个面, 询问的看向床上的太后娘娘。
“还不都是昨日秦束闹得, 那人不肯好好和哀家说话,哀家没办法只能想着借鉴一下话本。缀衣你也知道,哀家从没这种经验。”
缀衣听着自家主子的话, 忽然觉得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欣慰。她已经有很久没听到主子这么随心所欲的说话,这些年来她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太后,连表情都少了。现在这样, 倒是能隐隐看出些她当初在闺中的样子, 她也敢和她打趣了。
不过,不肯好好和主子说话?恐怕不止这些, 看太后娘娘昨日病情反复还有和秦束单独待在房间里那么久……说不定是太后娘娘想做那档子事秦束不依, 所以娘娘现在才会有这么一说。看来她有必要去和秦束提一提, 让他明白身为奴才的本分。太后娘娘让他服侍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既然太后娘娘选了他, 他就要好好的服侍娘娘才行。缀衣一不小心就想多了, 并且暗自下了糟糕的决定。
“缀衣?你在想什么呢?”
“回主子的话,奴婢在想这个套袖上该做些什么纹样呢。”缀衣笑着回道。
柳清棠伸手拿了一只袖套摸了摸,笑道:“今年缀衣也给哀家做了袖套啊, 往年那些都崭新着, 拿出来用就好了,也省的你还要再劳累这一遭。”
“主子疼惜我们,可我们不能就得意忘形了。每年冬天给主子做袖套是这么多年的惯例,也是我们做奴婢的一点心意。”
“已经到冬天了啊……”柳清棠忽然沉默下来。她逝于元宁十五年深秋,终究没能看见三十岁的第一场冬雪。
从那日一睁眼回到十年前,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只恍惚了一会儿柳清棠就回过神来。
“快年底了,这时节事情多,慈安宫的一干事宜可已经着手准备了?皇帝那边也不能松懈,炭火衣物吃食,处处都要小心。”柳清棠下意识的就开始操心,说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由得摇头一笑。
“这事往年做惯了的,桃叶正忙着这些呢,不会出纰漏,主子放心吧。”又将年底一些事宜报给柳清棠听,在她示意可以之后,缀衣又忽然想到什么说道:“桃叶忙着这些事忙的脚不沾地的,晚上回去还与我说要我把这袖套上绣花的活计留给她,不然就要和奴婢闹呢。”
柳清棠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打趣道:“知晓你与桃叶姐妹两都是一心为哀家着想,不用特意来哀家面前说道,年底也给你们多发一份红封。”
“那缀衣就在这里代桃叶谢过主子了。”缀衣站起来朝她福了福身,“奴婢这就下去给主子张罗吃食。”
“嗯。”柳清棠应了一声,听到窗户外呜呜的风声,又叫住缀衣道:“外面风可是很大?”
“可不是,今日寒风可刮得紧,今年大抵又是个寒冬。”
“那你先替哀家去秦束那里一趟。”柳清棠想想嘱咐了一通,缀衣笑着应了然后退了出去。
出了内殿,寒风扑面而来。缀衣穿上斗篷,让外殿的几个宫女小心注意着主子是不是有吩咐,自己带着两个小宫女去了偏殿。
偏殿里住着的奴才也分品阶,得脸一些的奴才就能住上好一些的房间,差的只能几个人住一间。自从秦束得主子青眼之后,他就从两三个人住一间的房间搬到了如今这个单独的一间。
缀衣进了门,见秦束正在桌上用手指比划着什么。旁边就放着描红的本子,他却不在上面写,反而是看着描红本子在桌上沾了水写,十分珍惜那本描红本的样子。
缀衣回想了一下前些日子主子特地写了厚厚一打字帖的事,就明白了那本描红本大概是主子的手笔。主子对这秦束真是上心,都把她们这从小服侍到大的奴婢比下去了。缀衣感叹着,越发对主子口中秦束不肯伺候她这件事感到不满。
秦束第一时间就察觉到有人进来,阖上那本描红抬头看去。见是缀衣,他霍的站起来。察觉自己有些急躁,他缓了缓问道:“缀衣姑姑,可是主子有事唤奴才?”
他其实是期待着的,昨日太后娘娘亲口说出的那些话,让他一直处于空茫的状态中。后来他回来之后,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了许久,心中半是激动半是不敢置信,一宿都没有睡着。
他期待着今日能再见到太后娘娘,只要能见到她他就能安心了。不管是逗弄得他尴尬不已,还是要他做一些强迫人的事都无所谓,他非常渴望见到太后娘娘。
可是他虽然是秉笔太监,如果太后娘娘没有召唤,他是不能自己去见她的。再如何想见,也只能安静的在这里等着她想起他。
就这么神思不属的练了一上午的字,秦束甚至不顾寒风把门开着好看到外面有没有人来传他去前面,终于在这时候等来了缀衣。
可是很快,秦束就知道缀衣并不是来传他的。因为她上下看了他一会儿,脸上表情严肃至极的对他说道:“秦束,太后娘娘近些日子越来越看重你,我想有些事你应该了解。”
在宫中生活比起缀衣还要长上几年的秦束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顿时会意的摆出谦逊的姿态道:“是,还请姑姑教诲。”
缀衣毕竟也是未出阁的姑娘,有些事不太好说,只能含糊其辞的道:“我们做奴才的,头等的事就是要听主子的吩咐,万万不能违背主子的意思。太后娘娘……选了你,你就要认清自己的职责。”
他也是这么觉得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秦束听得云里雾里,虽然不太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还是轻声应了声是。
这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了,这么说一定还有其他用意,秦束忍不住多想了一些。
而缀衣正在组织语言,好让接下来要说的话含蓄一些。她看了一眼秦束依旧看不出喜怒的阴沉脸色,清清嗓子道:“想必太后娘娘没与你说清,但是做奴才的,不能凡事都等着主子说的清楚明白,自己就要先揣摩主子的意思。太后娘娘要你陪在身侧让你近身,是你的福分,你要好好伺候娘娘。娘娘要你做些什么,你也不能拒绝,只能依着娘娘。”
就算娘娘要与你做那种事,你也只能主动让娘娘满意。这句话缀衣在口中转了一圈又咽回去,她掩住唇咳嗽一声脸色更加严肃道:“太后娘娘身份高贵,那档子事自然不能让太后娘娘亲自了解。但是如果娘娘要你服侍,你作为娘娘的人,就必须知道如何服侍娘娘。”
和柳清棠进宫后一直忙于政务不同,缀衣作为大宫女,接触底下的宫女太监比较多,各种事都知道一些,自然包括这种太监宫女的对食之事,所以她比起柳清棠来要知晓的更多。
这种事她当然是不能让自家主子去主动学习,如果主子想,那自然就是要等着被秦束服侍就行。
缀衣一脸理所当然的认真道:“我看你也不清楚该如何做,稍后我会给你一些话本和图册,你自己好好准备,务必让太后娘娘满意。”
缀衣说的这么清楚,如果秦束再不知道她是指什么事,就是榆木脑袋了。他心中狂跳,小心的问道:“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缀衣诧异反问:“难道娘娘没有说过要你做她的人?”
“……说了。”娘娘是说了要与他在一起,可是他只以为太后娘娘是让他对她衷心的意思。就算娘娘拉着他靠近他,应该也只是觉得他窘迫的样子有趣罢了,不是真心想要和他亲近的。
他……他根本不能想象自己这种残破的身子能和娘娘做那等事。连想象都觉得自己玷污了太后娘娘。
可是,缀衣姑姑应该不会理解错太后娘娘的意思,毕竟据说她是从小服侍太后娘娘的。那么难道娘娘真的是这种意思?是他自己没有理解娘娘真正的意思?可是娘娘怎么会愿意他这样一个阉人去碰她。秦束想来想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
缀衣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那就是了,总不能让太后娘娘自己说的清楚明白,做奴才的就是要知情知趣。”缀衣觉得在这一点上自己做得很好。
“奴才知道了。”秦束此刻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愣愣的回答道。
缀衣对他的态度比较满意,脸上终于带了些笑意的道:“我来此还有一事,是奉太后娘娘的命令给你送东西。娘娘说了,你练字勤奋,秉笔太监分到的纸墨太少,日后每月会有单独多拨给你的纸墨,你可以随便用。”
秦束想不到太后娘娘会连这种小事都为自己考虑到,顿时心中充满了意外的喜悦,连方才惶惶的心情也被冲淡了不少。
“还有,太后娘娘说,你昨日辛苦了,今天就好好休息一日,等明日再去前面伺候。”传达完太后娘娘的意思,缀衣又补充了一句:“刚好趁今日看看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些图册。”
然后,这一日夜间,手抖着翻着那些春♂宫图册和描写某些事情话本的秦束,心情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