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把爱行作一朵莲花放下 诗人、凤凰网读书频道主编 文津图书奖评审 严彬 去年10月某天,骚人小北打来电话,他说,哥们儿我走滇藏回来了,可能要写本书,到时你得给我写序。 隔了几月,接到小北传来的书稿,花了两个晚上读完,中间大气没出几口,读完我就后悔了!我说你害我啊,只怪哥们儿已拖妻带女,羡慕啊! 小北这回写得不错。我的脑子里已经全是电影和公路、雪山和用情过深的姑娘、狼群、膜拜月亮的黄皮子……读完一半,当晚留言:入藏之心如虎! 去年某天,我奉命出差,在北京飞广州的飞机上看过一部电影,是由一对父子合作拍成,儿子导演了一趟自己的死,以及老父亲的寻活之路,那条路叫作“朝圣之路”。电影中,他们也是一对父子,儿子死在朝圣之路的起点,父亲背着儿子的骨灰走完了朝圣之路。我不开心时常翻出来看看,也因此哭过几回。这都在其次。 “朝圣之路”也叫“圣雅各之路”,起点在法国南部,经过一两个月的徒步,终止于西班牙圣地亚哥。耶稣的门徒雅各葬于圣地亚哥。十二个多世纪以来,这条路成了基督徒的朝圣之路,沿路圣迹无数,圣地亚哥也成了基督教徒的圣城。 这里有几个关键点:死亡,圣城,朝圣,路。 一切神圣皆因人和信仰。因信仰而死,死亡就不可怕,不痛苦。 小北回来开始讲他沿路听来的各种故事。其中讲到藏族人都有一个愿望,便是盼着某天他们的活佛路过他们的村庄,他们终其一生在准备打制金碗,为的是有朝一日将金碗扔进活佛的车。我说,进入西藏你和神在一起,走出西藏你只能没入人群。 去拉萨我只是个游客,作为一个没有皈依之处的人,没有任何一座神山可以接纳我。无圣可朝,无城可归,甚至于脚下有无数条路,每一条路都缺乏终点。 生死谈起来让人悔丧,不如恭维几句小北的胆识和语言风格。没有那般碰到黄鼠狼都要点三下头的兴致,恐怕他10月还在云南某处颠着,一路不会认识哪怕一个姑娘、一个爱讲故事的男人,更不会有“二进墨脱”,这小子连边防证都没有!至于他在这书中的语言,我想是他写过诗并以诗歌骗来过不少姑娘的缘故 ——自然,漂亮,不羁。他讲的一百个故事我都会信,而另一个人一个故事也没讲。 雪山和悬崖还要提吗?我想,在这里还是算了吧,毕竟我不是那个在雪山顶上吹过风撒过尿的人,要提,找小北说去,从此他有的是故事可说。 我和小北是烟酒交情,谈文学止于修辞,谈爱情我多半得听他的。因此他从丽江遇见了姑娘,就像带回的那个关于黄鼠狼拜月亮的故事,我记得清晰,恨得牙疼。丽江我也去过,我在丽江见过的姑娘仍待字闺中,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不像小麦,很快就落了凡尘,倒更开心。 后来我写过一首诗,诗歌唱的是小麦,小北见后说要私藏了它,我不依,仍然夹到这里,算是对他这趟斜穿藏滇的旅程表示羡慕嫉妒恨! 写给在丽江出嫁的小麦 小麦,丽江那么土气, 就像北京的土、湘西的土,比南锣鼓巷的土还土。 丽江那么小、水车那么小,衣服那么小、姑娘那么小。 丽江是那么多人的名字,那么多人的词语。 丽江是晴空和排比句,失恋的河流。 恋爱的河流——你怎么也将自己放逐在丽江门檐前,那小小的水草里了? 小麦,我读过范小北写你的故事了。 小麦,那篇赞美诗里,我就不写你了,你那么美,噢,也不缺成都的一夜风流。 梦,梦见皇帝为你解散后宫。 小麦,哪天你生了孩子, 我带上十二只拜过月亮的黄皮子,来拜你们屋顶的月亮。 2013年3月1日 正文 开场,道听西藏 2012年七夕节晚上约了娜拉去后海放河灯,看大家都是在河边撒手,觉得不过瘾,租了条脚踏船,驶进湖心,看着河灯漂远,心里荡漾出一个念头,为啥她可以飘远,自己却困守原地。去拉萨,是我可以飘得最远的地方。当天夜里我便订了北京去往拉萨的火车票。 临行前一夜,哥们儿东子打来电话,说丫要真去西藏,我拉几个弟兄给你饯行助威。我跟他逗趣儿说,是不是让我给你当年的情人捎两只北京烤鸭过去。早就晓得当年东子曾骑着单车闯过西藏,一路总有美女搭伴,每次喝醉总会聊起路上遇到的一个姑娘,问他为啥俩人没有在一起,却把姑娘独自一人留在了西藏?东子喝得再醉也不漏口风,宁愿独自思念。 真的是抱着学雷锋的想法打车奔向方家胡同,在“埃蒙小镇”喝了不少,酸角汁兑伏特加,醉眼蒙眬。文艺帅哥张楠提议说换隔壁酒吧弹会儿琴。经不住哥几个忽悠,想着喝个烂醉,火车上睡个三天就到了,还省得伤心思念了。 正经话没聊多少就醉了,只记得大家要我多喝红景天,上去三天内不要洗澡,不要洗头,不要奔跑,凡事都要慢腾腾的,最重要的是一旦感冒了,就赶紧撤下来,否则很容易转成肺炎,丢掉小命是件很轻松的事。实在不成就给他们哥几个打电话,他们会骑着毛驴上去救我。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东子开口给我讲他当年在西藏遇到的那个姑娘,说那姑娘是个单亲家庭,从小跟着妈妈长大,大学开始跟一个大她四岁的男生谈恋爱,她老公是做股市操盘手的,后来混得不错,在杭州买了个小别墅,地下室专门装修了做成操盘室,姑娘工作也很有前途。可惜好日子没过两年,她老公就开始吃喝嫖赌,跟别人在股市上玩局把家输得精光,姑娘的妈妈得了癌症她老公也不管不顾,直到姑娘妈妈病逝,俩人离了婚。姑娘是个内心强大的人,自己去了西藏待了大半年,后来她前夫改邪归正要她回去复婚,但她已经伤透了心,谁知后来她前夫眼睛又出了毛病,她又回杭州捐给前夫一个眼角膜,养好之后立马又回了拉萨。 尽管我当时已经醉了,但脑子却很清醒,听了之后只是一个劲儿地拉着东子喝酒,也不再问他是怎么跟人家遇上的,直喝得俩人哇哇大哭。那样的姑娘,内心得是何其强大,我也心里纳闷,西藏到底有何神秘,让那个姑娘两次前往,最终还要独自一人留在西藏,还是待一辈子! 半夜,我们几个又拉着酒吧偶遇的几个德国朋友,去胡同口吃卤煮火烧。由于哥们儿英语不够专业,提前撤场回了家。离开这个到处都是卤煮味的地方吧,西藏那地儿应该到处都是青草味串着泥土气息,再夹杂点酥油味。 T27次,北京西到拉萨,20:08开。临到下午五点了,我还没从宿醉中清醒过来,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收拾,赶紧把昨天购置的帐篷、睡袋、水壶、冲锋衣、抓绒外套、零零碎碎一起塞进61升的背包里,掂了掂感觉也不是很沉,觉得差那么点儿旅行的味道,末了把笔记本电脑塞了进去。戴上墨镜,出门打车奔向北京西站,心里没有丝毫的兴奋,却仿佛是逃难,从一个让我困惑痛苦的地方,逃向一个别人口中所说的荒凉、危险而又美丽、圣洁的陌生地方。 我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决定去往西藏,身边朋友有那么多人整天叫嚷着要去西藏,却未见一个朋友有动身的意向,不是他们不够勇敢,而是因为他们有太多牵挂与不舍。而对于我来说,该丢的不该丢的,全都丢了,没啥可丢了,干脆就放下,去西藏,看能够忘记多少,若是运气好,全部忘掉。 我不知道自己走的什么狗屎运,临时订票还订着一张下铺。上车之后把背包放在茶桌下面,离自己近些,转头就能看到。安顿好后,借着还没醒来的酒劲儿,倒头又睡了过去。 早上被推车卖早点的叫卖声吵醒,嗓子眼里干得要命,要了份早餐,两片面包夹一鸡蛋,另赠一小份咸菜,还有一碗大米粥。 旁边下铺的大叔看我吃得撒欢,乐得跟我搭话说,小伙儿准备去哪儿? 我说:“奔西藏,您呢?” 大叔眯缝着小眼儿,笑着便成了一条线,跟我的眼睛很像。这好感来得很快,聊天的感觉很好。 大叔告诉我,他们也是去西藏,边说着还指了指坐在走道窗边的阿姨。 敢情您这是为庆祝银婚吧?哈哈。我跟他们打趣。 大叔阿姨听着没有丝毫害羞,抿着嘴笑说:嗨,我们俩经常出来走走,平常也没啥事儿,这些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基本都走过了,还剩西藏没怎么去过。孩子也大了,不用咱操心,我们两口子自己瞎转悠。 聊得正开心,听到广播列车到达中卫,于是跟大叔一块儿下车放放风。早上的风吹得凉飕飕的,天空无云,蓝色中透着些灰蒙蒙。车上的游客纷纷下车拍照,看到旁边一位戴着遮阳帽的老大哥,手上戴着泛着金光的手表,皮鞋锃亮,挺着“八个月的三胞胎大肚子”,给他拍照的小伙儿显得格外谨慎有礼,斜背着个小包。 离得不远,听到遮阳帽问小伙儿,这姿势肚子显得大么?身子正对着镜头,使劲儿收了收肚子。 小伙儿咧嘴笑着说,不大不大。 完了遮阳帽觉得不怎么满意,换了个姿势,侧着肚子,左手摸着“北京西—拉萨”的列车牌子,说这样再来一张。 小伙儿拍完后,表情格外严肃地看着相机里的照片,突然冒出一句,这照片发给梅姐看,她肯定喜欢。 遮阳帽瞥了一眼小伙儿,说你记得今天安排一下小梅的机票,好不容易说服她陪我到拉萨玩几天。 他们不曾想到我跟大叔在旁边把这一切看得仔仔细细,听得真真切切。俩人使了个眼神,我打趣问,叔,你说这家伙是干啥的? 叔眯着眼回了句,还能是干啥的,人家都有小蜜。 后来在餐车吃中饭的时候再次跟遮阳帽偶遇,套近乎聊了几句,晓得遮阳帽带着俩随从,包了一个软卧包厢,职业是一村支书,不辞辛苦从江苏赶赴拉萨,也是想净化下心灵,行走下这净土。我边听边没心没肺地笑着。 在整个行程中,北京到兰州这段其实是最为难忍的,感觉时间慢得出奇。我曾经乘火车进出过几次兰州,要说沿途的景色,不过是车外满眼的黄土沟壑,没啥兴致。听着车厢里有人偶尔略带惊诧的询问,我便知道车行至何处。 呀,老韩,你看这是不是枸杞?长得真好。 哎,那谁,赶紧过来看,黄河,这黄泥汤还真浓啊。 你看,那风车,为啥有的转,有的不转呢? …… 车越往前行,天空越蓝,列车偶尔会穿过一些阴影,抬头望去,看到头顶大块儿大块儿的云朵,好似脑海里的一块块印记,总是勾起关于一个人的零碎信息。同样的远行,不同的心境,以前每次出门总是会挂念某个人,这一次是回忆一个人,一切仿佛就是昨天。不想再看窗外,耳朵里塞上耳机,听着侃侃的《大礼堂》,试着让思绪随着音乐节奏缓下来,只要淡淡的忧伤就好。 邻铺的大叔姓王,石家庄一国企小领导,单位事情不多,请了假带着老伴儿,一人花了三千多块钱报了个去西藏的旅行团。我与他们一路聊来,最多的话题自然还是高原反应。我说上去三天不能洗澡,不能洗头,不能奔跑,感冒要赶紧下来,否则就肺炎翘辫子。这时,旁边的几个朋友立马凑了过来,先是看到我那套显得蛮专业的背包装备,一脸惊异地开始盘问我各种“高反”问题。其实我就知道那么几样,从哥们儿那里现学现卖,但还得一脸无辜装作很知道的样子回答各种问题。听着我的话,他们个个都显得一脸的担心。我干脆撩了底儿,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去西藏,第一次背包旅行,我说自己到丽江那地儿爬个小山头还头晕眼花,气喘吁吁,我说那就是“高反”。说完这话儿,人堆立马作鸟兽散,临走听到有人说,那我应该没问题了,丽江我去三次了,没什么感觉。 正文 前奏,沿着青藏线一直向前 列车开出西宁西站,望着窗外满眼翠绿,一扫荒凉气氛,感觉胸腔在慢慢膨胀,心思也开始变得活泛起来。车行近一个小时,感觉窗外的山变得越来越矮,开始能平视山顶,列车的速度也开始慢了下来。我,随着列车越行越高,终于,视线再无任何遮挡,极目望去,天地的尽头成了一条线,感觉自己的瞳孔从未有过这样的松弛。 青藏高原,我来了! 车厢里仿佛换了一种气氛,没了之前的躁动,车厢里的所有人瞬间静了下来。在这天地的廓然之中,每个人的心里只剩下了心跳声。这仅仅是青藏高原最东边的起始点。心,开始渐渐被放空。 列车一出西宁,我便开始细心留意列车经过的每一个站点的站牌,不再是为盘算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而是记下自己经过的每一个地点,哪怕是草原上吃草的一大群牛羊。 湟源站是我能清晰认出的第一个站点,这里是青藏的咽喉,附近有个湟源峡谷,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分界线日月山就在那里,当年唐朝文成公主与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联姻,正是由此经唐蕃古道进入西藏。我跟王叔笑着说,咱们这叫重走文成公主之路。 列车员过来给每人发了张“旅客健康登记卡”,嘱咐大家都如实填好,并且说若是感觉自己“高反”严重,等列车到达格尔木就赶紧下车。这话儿一说,车厢内立马又开始躁动起来,大伙儿一个个开始拿出高原康、红景天等杂七麻八的玩意儿往嘴里塞。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直乐。 列车驶过青海湖站台,窗外的天空有些阴沉,偶有阳光穿过云层缝隙照在远处的湖面上。远远望去,青海湖像一条修长的丝带,飘在阴云下面,将碧绿草原与天空分开。 列车随着暧昧驶入黑夜,我才发现嘴里能淡出个鸟来,拿出在西宁站买的烧鸡,拉着王叔喝起酒来,但没喝多少便觉着有些倦困,躺着欲睡去。王叔约我深夜看格尔木,我说到站叫我吧,好下车放放风。 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厢里已经熄了灯。我在睡梦中被热醒,打开手机一看,刚过零点,大爷的,以为还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起身坐到走道的窗边,看到隔壁的小姑娘也在窗边坐着摆弄手机。我试着搭了句话,悄声问,姑娘也是去西藏? 姑娘说话有点儿害羞,声音很轻柔,回了句是啊。 一看有门儿,反正要等到格尔木还有将近两个小时,接着问,跟你家人一起来的? 姑娘回道,不是,就我一个人。 听着我有点儿傻眼,总觉得一个小姑娘孤身进藏,不是件很靠谱的事情,我说了句等等啊,起身去拿了罐啤酒。 姑娘说自己是一个人从石家庄上的车,准备一个人进藏玩玩。我问她多大,姑娘告诉我今年刚大二。我说你好厉害啊,才这么大就敢一个人往西藏窜,你家里父母同意啊?我喝了口啤酒。姑娘一直没有回话,于是我犯贱,又问了一遍。我说你来西藏,自家父母咋敢把你一人放出来呢?等了半晌,那边的姑娘回了句,呵呵,我父母过世得早,我是孤儿。我没反应过来。 当姑娘的脸侧向窗外的时候,借着月光,我才看清她长啥样。很美丽大方的一张脸,有点婴儿肥,眼睛里透着夜光,头发在疲倦中带着微卷,却没有完全遮住她的脸。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扯淡扯爆了一个话题。我诚心地给姑娘道了个歉。我说,对不起啊姑娘,真的很抱歉。姑娘很大度,说没关系,大家只是偶遇,本来就相互不了解。姑娘说完拿手托着腮帮,依旧看着窗外。 我有些不知所措,头一回遇到这种状况,搭讪搭出了别人的伤心事儿。悻悻然地,我也转头望向窗外,继续喝着啤酒。 没想到姑娘冷不丁问了我一句,你也是一个人去西藏? 我转头望着她说,对呀,以前老想着要去,总是找不到时间跟借口,今年运气不咋好,所以干脆出来走走呗。 姑娘听我说得有点儿乐,问我准备去西藏哪里。我说我也不晓得,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来之前也没计划过,等火车到了拉萨以后再说吧。酒喝得有点儿快,没说几句话就喝完了一罐,我于是到茶桌上又拿了罐啤酒,顺便拿了王叔的两个橘子出来递给姑娘。姑娘很大方地接了过去,说了声谢谢。我感觉气氛稍稍好了些。 姑娘名字叫李晨,感觉真的是人如其名,贴切得很。 后来聊得熟络了,问李晨为啥来西藏。李晨说,去给我哥哥祈福,哥哥身体不好,在网上看到转山可以祈福,我便想着去转山。听了这话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对于转山我不怎么了解,但大体也晓得是围着神山转圈,走路或者磕长头。就算体力好走得快,怎么着也得十天一个星期啥的,且不说这时间,单那路途的艰苦,可想而知。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儿,居然有这样的宏愿,我如身在剧本里。 我顿时不晓得该怎么继续聊下去,生怕再问出个啥招人不开心的事情来,但是李晨依然一脸坚毅,觉得转山可以解决一切。人要到何等艰难的时候,才能有这样虔诚的信念啊。我尝试着告诉她,转山是西藏一些地区的习俗,也是一种宗教活动,跟治病没关系。我突然觉得自己蠢得要命。 李晨的眼睛闪着光,压着声音跟我说,她要去转的神山叫冈仁波齐山,也叫冈底斯山,它就是世界的中心,幸运的时候能见到山体出现佛教的“卍”字符。他们说围绕着冈底斯山转一圈,可以消尽一生罪孽,转十圈就可以免下地狱之苦,为家人祈福保平安。 我疑惑地问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她告诉我说邻居家大叔也是得了癌症,但是家人有去转山为他祈福,后来他的身体就好了很多。我这才知道李晨的哥哥患了癌症,这也是她想去转山的真正原因。我告诉她说,我一哥们儿两年前也得了癌症,肝癌胃癌晚期,胃里面的瘤子多了去了,最大的跟鸡蛋似的。可哥们儿愣是挺了过来,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虽然每天承受着病痛折磨也是极其辛苦,但有时候好点儿了,还能约到一块儿喝点啤酒,这关键要看个人的求生欲望还有毅力。丫头听了很高兴。我后来一直试着劝她不要去转山,但终是放弃了劝说,亲人的性命,至亲的信念,没有人可以撼动。 后来我才知道,冈仁波齐山是世界公认的神山,同时被几种佛教教派尊崇为最神圣、地位最高的“神山之王”,被认定为佛教中的“须弥山”。关于它的神秘与传说更是多不胜数,世界各地的佛教教徒都认为冈仁波齐山便是世界的中心所在,对于它的崇拜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000年左右。冈仁波齐山山顶常年被冰雪覆盖,阳光照在上面会有奇异光芒,仿佛是一个金色的圆冠金字塔,据说运气好,可以看到佛教中的“卍”字符。 传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希特勒曾在1938年派出地球物理学家、人类学家等一大批专家秘密赶赴西藏,寻找一个名为沙姆巴拉洞穴的神秘地方,到现在都有人争论这个洞穴是在山南还是在林芝,但大多数人都认为它就在冈仁波齐山。希特勒认为洞穴里隐藏着蕴含无穷能量的“地球轴心”,找到并控制轴心的人,就可以任意控制时间和事件的变化。希特勒曾寄望于找到“地球轴心”,让时光逆转,改变战败的结局,据说考察队一路上还专门拍摄了叫《西藏秘闻》的纪录片。不管传说是真是假,只能说明冈仁波齐山在所有人的心里是那么神秘,它也是至今一座从未被人类踏足过峰顶的山峰。 列车在格尔木车站停了下来,我跟李晨说下去转转,呼吸下新鲜空气,丫头说困了,要去睡觉。我自个儿穿上冲锋衣,下了车溜达。突然想起跟王叔约了一块儿放风来着,忘记叫他起床,又颠颠儿跑到车上扯他被角,告诉他火车到达格尔木了,问他还下去放风不。王叔迷迷糊糊地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说不下去了,觉得有点儿头晕,还是睡觉吧。 车开出格尔木车站,车厢里响起了哧哧的供氧声,海拔开始超过3000米,剩下的路程,海拔会越来越高。今夜列车会经过昆仑山口的玉珠峰站,海拔4000多,遗憾深夜看不到。 睡前想起刚才跟李晨的聊天——都是旅行,有人背着烦琐,却可化简,只揣着一个希望上路;有人看似只背着一个行囊,却装着所有的世俗羁绊,揣着迷茫上路。或许,这也是一个好的开始,走上这条路的每个人,都愿意相互诉说此行的缘由,就算是把整个心里的不快都说出来。或许所有擦肩而过的人都不可能再遇到,大家都没有芥蒂,也没有尴尬,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一路我们要去西藏。 耳朵里塞着安魂曲,侃侃的《大礼堂》。窗外的群星清澈透亮,感觉不到一丝繁华,我离这些星星越来越近,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近距离凝视它们。深蓝色的夜空浓重却又透彻,点满了镶着蓝色光晕的星辰,只需静静地望着,就是虔诚。 在青藏高原的第一个夜晚,原本以为会这么平静度过,结果几位没有睡沉的阿姨,陆续因为高原反应开始折腾起来。王叔也开始有些不舒服,我只能颠颠儿地去找乘务员要氧气面罩,完了再帮他们插到氧气孔里,躺在床上听着他们呼哧呼哧的吸氧声过了很长时间才睡去。 早上七点多,火车不久就要驶过唐古拉山口了,早早地坐在窗户边,举着手机准备拍照,毕竟唐古拉站是青藏铁路经过的海拔最高的站点,5068米。乘务员过来提醒大家把随身携带的洗面奶、牙膏等密封包装的东西都检查下,放放气。我开始没明白啥意思,打开自己背包一看,随身带着的蛋黄派包装袋已经鼓得跟即将爆炸的气球似的。 闲着没事儿,跟美女乘务员打趣说,这个蛋黄派要是坏了,算是你们的运输责任不? 乘务员瞥了我一眼,说,没你这么挑刺儿的啊。说完转身就走了。 列车到了这一段,吸氧的人越来越多了。早上八点多,还是没见着啥山口,末了问乘务员,乘务员白了我一眼说,过去了啊,我们的车不经过唐古拉山口,那海拔太高,车是从旁边经过。整了半天大家都白等了,结果乘务员没说完几句,就听见车厢里有人叫唤,你们看,到唐古拉山了。我朝外望去,列车正行过一站台,依稀看到站牌上写着唐古拉山。 终于进入西藏了,感觉莫名地兴奋,心跳开始明显加快,头晕晕的,想睡觉,靠,老子也“高反”了。莫乱动,乱动遭头晕。“高反”也会引诱你的兴奋点。 王叔的老伴儿已经吐了三次,估计胃里的酸水都快吐干了,车上的乘务员算是半个医生,说王叔老伴儿昨天夜里吃得太撑了,一会儿胃里的食物吐干净了,反而会好受些。中间王叔电话响了,他拿着电话跟老伴说,你儿子打来的。 老伴儿说,那你赶紧接啊,说着本来惺忪的双眼开始兴奋起来。 王叔接通电话,隔了几秒钟便大声喊了一句:生了?!啥时候,哎呀!这太高兴了!说完便不再搭理电话那头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形乐得有些夸张,朝着老伴儿开始喊,咱儿媳妇刚才生了,生了。啊,这么早,赶紧把电话给我,我问问。王叔老伴儿赶紧摘下氧气罩,抢过电话开始仔细询问,一扫“高反”的憔悴。我乐呵呵地跟他们道喜,车厢里其他人也纷纷说恭喜。 阿姨跟儿子聊了十多分钟还没够,始终是那么兴奋,我赶紧跟王叔说,要淡定,娃都生下来了,怕啥,一兴奋再“高反”了得多难受。 是的是的,王叔一边应承着,一边把电话从老伴儿手里抠了过来,跟电话那头说,娃啊,我们在去西藏的路上呢,快到拉萨了,你妈高原反应,我怕她太兴奋。哈哈。 高原上清晨的阳光极其饱满地扑泻在车厢里,强烈的阳光丰满地在车厢走廊的藏式地毯上打着滚儿。透过车窗可以清晰看到窗外平行着的青藏公路,再远处,是碧绿的莽莽高山,朵朵棉花状白云就停在半山腰,白云上面还是尖尖碧绿。那山顶的天空,像极了澎湃的碧蓝海水,在这里,仿佛天地倒换了过来,这碧绿的群山草原就倒扣在那碧蓝的天空中。 这里,就是天堂! 王叔话匣子一打开,便合不拢嘴地跟老伴儿一个劲儿说好,跟我一个劲儿地笑着抱怨申请去加拿大的签证太磨叽了,说,儿子在加拿大读的大学,网络信息专业,毕业留在了一家大企业工作,顺带着跟一华侨姑娘结了婚,本来预产期是9月中旬的,没想到早产,生了个姑娘,哈哈。我跟你阿姨本来是在石家庄等签证下来,可在家等着着急,所以才出来溜达溜达。 我说你们好福气,好福气啊,抱上孙女了,打心里羡慕你们这一家啊。 王叔说,那你也抓紧,看你样也该有女朋友了吧,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王叔双手轻轻敲着膝盖,双脚有节奏地随着车厢音乐颠着碎步。 我开始傻笑,一家欢喜一家愁,我说,我这跟女朋友刚分手,这不出来转转嘛。 王叔一听愣了一下,两眼眯眯地说,你们都年轻,分不多久就该和好了,没关系的,出来走走,好好想想。 我说,嗯嗯,分手两个多月了,俩人在一起谈了六年,怕是结束了。如果有镜子就好了,我特想看看当时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很淡定。 听着我说这个话题,阿姨也戴着氧气罩凑了过来,拍了拍我说,没关系小伙子,你还年轻。 我说,唉,吃亏就是太年轻,啥都不晓得珍惜,不经历这一切也没法儿学会珍惜对吧。说完就找了个空当去车厢连接处看风景。 有一种东西从这静默的高原大气中徐徐而来,我只知道脚下就是山顶。风吹来的时候,我的头发就飘在眼前这碧蓝的空中,仿佛就浸染在头上那如棉花状的白云里。脑海里蹿出她曾经说过的一段话:我跟你谈了六年,两地五年,我不知道是在跟你谈恋爱,还是在跟电话谈恋爱,我已经三十了,我只想早早结婚,哪怕嫁给一个刚认识的男人。 列车员通知说旁边就是措那湖,淡绿色的云就浮在碧绿的湖面上,宁静而神秘。有一对情侣也走了过来看景色,男的不像是藏族兄弟,皮肤一看就知道是在这儿待久了晒的,颜色像是泛着红的芒果,却有着高原男人该有的粗野。见他很温柔地牵着姑娘的手,俩人依偎着站在对面朝外张望,男的在旁边小声讲解,姑娘咯咯地笑个不停。搭话问他们是从什么地方上的车,因为之前没在车厢里见过。他们说是从格尔木上的车。 我疑惑地问他们是哪里人,因为看那姑娘也不像是藏族的。聊了会儿才知道俩人都是四川的,男的在西藏当兵好多年,女朋友刚考上日本某大学建筑系研究生,趁着还有时间,赶紧跑来跟男友私会一段时光。 三个人的话题敞开很快,男的是在林芝地区当兵,俩人已经把拉萨周边几乎都转遍了,今天晚上他们就在拉萨休息,第二天赶往林芝。问他们林芝那里有啥好玩的,姑娘说,那个地方比拉萨更美、更原始,有林海看,有藏香猪吃,有石锅鸡吃。姑娘说的这些我都不了解,想着那个地方应该可以去看看。 问他们俩在一起多久了,难不成打算就这么两地分着?忽觉自己有些太事儿了。姑娘告诉我说俩人在一起四年了,是高中同学,她每年都会过来几次,因为男朋友当兵不方便回家。 我祝福他们,真的,爱情最清纯的时候最迷人。没办法,这是一个大部分人都不看好异地恋的时代。就像我自己,总觉得俩人和在一起熬了六年粥,差不多都快熬成米饭了,哪想到结果熬成了稀粥,流了。 回到车厢的时候看到大二姑娘李晨坐在走廊窗边戴着氧气罩,我故意开她玩笑,要拿出手机给她拍照,说要把她的糗样传到微博上去。李晨来不及把手里把玩的相机放下就遮到脸上,小姑娘可爱得很。结果没闹一会儿,李晨脸色开始不好看了,嘴唇紧闭着,问她怎么了,姑娘捂着嘴说想吐,我赶忙把茶桌底下的垃圾桶给她抱了过来,见她哇哇一通吐,便不好意思再逗她了,让她到铺上再躺一会儿。后来火车停靠在拉萨站台,我只顾着兴冲冲地下车,都没来得及跟她说句祝福话,缘来缘往即是如此。 过了那曲,列车继续在高原上奔行,四个小时后,不到下午四点便停靠在了拉萨火车站。感觉火车驶入了一个巨大的山洞里,各种声音在这个山洞里环绕。终于在享受了长时间的强光照射后,可以有一阵阴凉闲适的快意享受。 我尽力抑制住抵达目的地的兴奋,缓慢地背着旅行包前行,走了没几步,便感觉到旅行包的沉重。妈的,非常后悔临行前塞了个笔记本电脑进去,感觉这包实在是太沉了。 抬眼扫去,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憧憬与迷恋,无数个拉杆箱的隆隆声回荡在站台上、地下通道里、出站大厅里。直到走出车站,一瞬间,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嘈杂声,哪怕是行人大声嘻哈的声音。我身处的这个奇妙的世界里,稀释掉了一切嘈杂与繁华,我听到的,只有自己被身上背包压出的粗重喘息声。我看到远处的群山,山顶触手可及,我头顶上的阳光,倾泻着我从未感受过的炽烈,我,就站在山顶。 呼——哧,呼——哧,呼——哧。 跟王叔还有他老伴儿在广场上告别,相互留了联系方式,他嘱咐我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 看他们随着一群人走上远处的大巴车,我开始茫然了,我压根儿就没提前订酒店,心想着先找个遮阳的地方躲避下强光。我一路呼哧呼哧地往广场一边的公交站台走去。 掏出手机开始上网搜,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发了条微博,通知大家北爷到拉萨了。网上的朋友们立马沸腾了,看着照片都说帅,我心说,妈的这话严重造假,前女友从来只骂我丑,我跟帅压根儿不搭边儿。 小猫在线回复说有个特铁的姐妹就在拉萨,让我咨询一下她,顺带还说了句是个超级大美女。我急吼吼地要联系方式,可惜小猫晓得我功力深厚,只给了我个微博,让我发私信。这时候才晓得某些威名太响了不好,平时要低调,坏事要做得不显山不露水。 正等着美女回复我私信的时候,过来一个30多岁的大姐搭话,问我准备去哪里住宿。我说我也不晓得,大姐邀请我一起搭伴儿找找,说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住。我心说一年轻小伙儿还能被一娘们儿给骗了,嘴上答了句,没问题。 俩人随便找了辆奔拉萨市里的公交车坐了上去,问司机哪里有客栈,司机普通话并不是很标准,单个词单个词地往外蹦跶,到仙足岛小区那边有好多客栈。问从哪里下,司机说从国际城东桥站下车,然后再转车,我一听转车头就大了起来,因为我压根儿就一路痴。 坐了没几站公交车,拉着大姐下车后又打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师傅去仙足岛小区。车上跟大姐相互认识,大姐姓梁,职业是教师,说是来这边出差。她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梁姐说她要去尼泊尔,来这里就这一个愿望,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人多了包车会便宜很多。 我一听尼泊尔,有点儿心动,反正也不晓得到底要去哪里,到哪里都一样,问准备啥时候去。梁姐说就这两天,咱们得先问下包车的事情,要拿护照要去办签证,不过很快,应该隔天就能领到。我说这么方便啊,那我们先找找客栈落脚,然后好好商量一下去尼泊尔的事宜。 仙足岛小区清一色的藏式小别墅,家庭客栈多如牛毛,一看就有很多“藏熬”“拉漂”混迹于此。我俩一进去就傻眼了,不晓得到底该进哪家。梁姐拉着我说,再往里转转看看。其实总共走了没几分钟,我这背包就把我压得受不了了,我说我实在不成了,就眼前这家吧。 进到一楼客厅一看,几个哥们儿光着膀子盘腿坐在沙发上,围着玩杀人游戏。这个我喜欢,于是向他们问这里的价位。 其中一个光着膀子顺带光着头的哥们儿,仰头朝着房顶喊,翠花儿,有客人来,上酸菜了。用四川口音喊着东北话,别有一番风味。 下来一黑黑的姑娘,年龄看着也就二十七八,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懒散的优雅味道,看着就蛮招人喜欢的,心说要是白点就好了。 我说老板娘,给带着看看房间,多少钱一晚啊? 姑娘乐着说,叫老板,别叫娘。说着,站在楼梯口便转身喊我们上去看房间。 我转头问梁姐感觉这里咋样,梁姐说先上去看看房间。 姑娘推开二楼的几个房间,清一色的大通铺,说这个可以做单间,也可以做多人间。单间80块钱一晚上,通铺呢,双人的50块钱一位,三人的40块钱一位,多人的30块钱一位。我看着心说随便凑合住吧,何况透过窗户可以看远山,视线不错。把脚伸出落地窗就是房顶,房顶整成了一个小花园,中间摆着一个茶几,旁边放着几个躺椅。我问梁姐意见,结果梁姐扭捏半天问老板,能不能开发票。姑娘回答说,暂时开不了。梁姐决定再出去找找。最后我选择留下,跟梁姐很抱歉地说,身体经不住折腾了,先凑合一晚上。相互留了电话,约好等她办完事儿就一块儿去办往尼泊尔的签证。 卸下背包掏出笔记本开始搜索拉萨的各种攻略,查看去哪里住比较好,住青年旅社不成,主要是有个神经衰弱的毛病,几个人住一间房压根儿睡不着。到了拉萨再住酒店,又觉得没有感觉,只能是挑选好些的客栈。上了半天网才想起应该浏览一下已经住下的房间,发现没有洗手间,跑到楼下问老板卫生间在哪里,老板回说在二楼拐角处,公用的。继续在网上捣鼓了半天也没搜出个大概信息,只得作罢,便下楼跟那帮哥们儿扯扯淡,了解下他们都去哪儿了,顺便学习下经验。 下楼一打听,知道他们基本都是老驴,还有从川藏线骑行上来的,周边什么珠峰大本营、羊湖、纳木错、日喀则等地方,每个都去过。问他们准备再去哪里,一哥们儿说休整几天,准备进趟墨脱。墨脱我是知道的,主要是受某个老文艺女青年的传播影响,人家当年徒步进了墨脱。 墨脱又名白马岗,是西藏最具神秘性的地方之一。西藏著名的宗教经典称:“佛之净土白马岗,圣地之中最殊胜。”这些受到信徒顶礼膜拜的圣地,给众多西藏人的心灵播下无限的向往和虔诚。墨脱的门巴人、珞巴人说他们居住的地方叫“白隅欠布白马岗”,意思是“隐藏着的像莲花那样的圣地”。在佛教的观念里,莲花是吉祥的象征。 墨脱一直是徒步西藏的驴友最为看重的一个地方,因为至今没有通公路,路途条件恶劣,进出只能靠两条腿。一路上穿越雪山,遇到塌方泥石流很正常,还有遍地恶心的蚂蟥,冬天下雪封山,夏天大雨封路,这个地方每年总有一段时间与世隔绝,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而正因为这些原始状态存在,墨脱才在无数驴友心中显得更加神秘,且不睹不快,但能进去的人,寥寥无几。 以我的小体格,进去无疑是送命,从没想过要去墨脱,暗暗羡慕一下就可以了,只是没想到我所有未来不确定的行程,会在后面发生变化。墨脱,成了我必须要去的一个地方,我也终于徒步去了一趟墨脱。 正文 我在拉萨度过的第一夜 前女友除了老骂我丑以外,最烦我的,就是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不喜欢到处转悠,而是喜欢赖床、喜欢睡觉。我每次回答的理由总是,工作好累,好不容易出来休息一趟,肯定要好好睡觉,如果出来玩还变得那么累,岂不是不出来的好。 所有要去的地方,并不是以抵达为目的,否则那叫出差,叫旅游,而非旅行。真正开始旅行的时候,我才明白,对未知的恐惧,对当下的留恋,对过去的沉浸,会阻止我们成为一个旅行者上路。 终于收到小猫介绍的美女回复的私信,美女说暂时还在纳木错游玩,要过几天才回拉萨。但是给我推荐了她住过的客栈,就在大昭寺后面,八角街上。感觉美女的选择总是对的,挑的地方应该不会差。要来地址跟客栈电话,辞别皮肤黑黑的美女老板。在客栈里总共待了不到一个小时,老板说不用付钱,赚了个小便宜乐颠颠地打车奔向大昭寺。 没想到大昭寺周边的街道错综复杂,对我这个路痴来说,问路是个麻烦活儿,从清真寺下车后就钻进了繁杂的胡同。这时夕阳余晖洒在胡同里,青石路的中间泛着银光,一直延伸到这条巷子的尽头,两边林立着三层藏式小楼,一层大多是卖藏族衣服、首饰的商店,但每隔几家就会出现一家川菜馆子。川菜在西藏尤其盛行。我看见一位身着藏袍的老大爷拄着拐棍坐在路边凳子上,脖子上挂着一串珠子,脚踏解放鞋。夕阳下,他光秃秃的头顶也泛着银光,眼神里倒映着沧桑与岁月,老人发着呆,默默注视着来往行人。 我试着找了一位穿藏袍的大姐,问哪里是邦达仓古建大院。大姐的拉萨普通话我有点儿听不懂,不过还好,连带着她双手比画,大体晓得先沿这条街走到头儿就是八角街,然后怎么走就没领悟出来,只能到那边再问。 我进藏之前是个棒槌,闹不清围绕着大昭寺那条街是叫八角街还是八廓街。后来了解到,那条街原本叫八廓街,只不过后来来西藏的四川人多了,四川话,“廓”与“角”的发音相近,叫着叫着,“八廓街”也叫“八角街”了。乍一听,或许有人会以为这街道整了个八卦阵。 越向前走人越多,也越是繁华,进到八角街需要过个安检站,背包过安检,还要出示身份证。问武警离邦达仓古建大院还有多远,武警说向左转,沿着街道第一个路口进去就到了。 院门上挂着一个邦达仓古建大院的牌匾,正对院门的院子里就是一个酒吧。院子很大,遍施彩绘的回廊柱规整地连成一圈,左边是一座两层小楼,右边却是一座三层的小楼,看到几个老外在围着一个桌子吵吵,不晓得在干吗。进去打听房价,见一留着短发、长相颇为秀丽大方的姑娘坐在前台里,便故意多吭哧几声,说了句,美女啊,哥哥累死了,还有房没? 姑娘看着我眯眼笑,说有啊,你要住啥床位?还是要单间?我身后有房间价格,我抬眼一看,多人房80块钱一个床位,单间最贵的还有3000多块的。我说要个单间吧,能给便宜点不,我多住几天。我看美女点开电脑桌面上的表格,故意伸头偷看了下——这也忒原始了,用Excel表格登记住宿信息。我故意逗她说,你们这房间登记系统还是自创的,牛啊。美女笑着笑着显出害羞来,说话声音温柔了三分,说哪里是什么自创,这样看着方便。看这神色就晓得差不多是这姑娘整的,我赶紧拍了一句说,嗯,做得还真不错。 要了一个单间,美女特地给打了个折说380块一晚上,临了补充一句,现在是旺季,这个房子本来最低450块钱的。我笑着说了声感谢,便乐颠颠儿地爬楼去找房间。 邦达仓古建大院是拉萨目前保存最完整的一个贵族宅子,其大小程度排在拉萨老宅子的前三名,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是西藏古城区保存最完整最大的老宅。西藏有民谣:邦达仓拥有天空,邦达仓拥有大地!从院子里古老的门廊石柱,栏杆上的铁花,到走廊横梁上的彩绘,都还依稀能看出当年的样子。 据说邦达家族原先世代都受后藏萨迦地方派来的僧官江古寺(交呷本)统治,也就是萨迦江古寺的佃户农奴。到了邦达—多吉的祖父四朗巴金和玉玛二人时代,开始成为江古寺的马帮“拉多”(商奴)。由于“茶马古道”的盛兴,江古寺又处在“茶马古道”滇道和川道的交会之处(也就是现在的昌都地区芒康),江古寺的商业得到了空前的发展。邦达仓在江古寺中也有了一定的地位,逐步成为江古寺的马帮帮头。到后来摆脱了江古寺的统治,成为当地的一家农户,便由此开始发家。 从20世纪初到西藏和平解放,“邦达仓”一直是西藏最大的商号,藏、川、滇边商界人士无人不晓。邦达家族马帮的铃声,在茶马古道上整整叮咚了半个多世纪!不过更吸引人的还是邦达家族的故事,精彩程度甚至可称为西藏贵族中的典范楷模。 到了邦达三兄弟这一代,邦达家族的发展更是达到巅峰,三兄弟在当时堪称一代乱世“枭雄”,甭管是商界、政界,还是军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三兄弟的经历和事迹在西藏现代史上也称得上是石破天惊。 由此可见这个大院曾经辉煌的历史,地位不亚于省委大院,甚至比省委大院还要高些。 从客栈走到大昭寺没花几分钟,这时天刚蒙蒙黑,深蓝色的天空看着很让人淡定。八角街两边的个别商店亮起了霓虹灯,街边摊贩们大都收拾铺位回家了,街道尽头的那座山也开始显得神秘模糊。视线里几个行人走过之后,突然发现了一位磕长头的朝圣者。见他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向前踏一步,然后用合十的双手触额、触口、触胸,表示身、口、意与佛融为一体,然后双膝跪下,全身伏地,额头叩下,叩拜时在手臂伸长后的指尖处的地面做一标记,接着起身跨步至标记处,再作揖下拜。手上的护具随着身体的趴下擦出沉重冗长的唰唰声,一声,两声……我呆呆地跟在他的后面,看他细长而又黝黑的胳臂,一次次地弯曲,伸直。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该找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能像他这样,坚定虔诚,永不停歇。 我走过这位虔诚的信徒,想看看他的脸庞。他面容消瘦,头发凌乱,额头如同一块破布,宛如乞丐,那张脸上却泛着幸福,至少那双眼睛溢出的幸福眼神,不会欺骗我。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觉得我们,污了他们的路。 我在大昭寺门前找了块地方席地而坐,屁股上传来一阵冰凉,我安静地注视着那些磕长头朝拜着的人。 夜里十点了,我依旧坐在这个地方,看着依然有人去转起转经筒,而身边磕长头的人还有不少,其中还有两三位汉族小伙儿跟姑娘,估摸着他们是想求个旅途平安什么的,或者是为了他们的爱情和幸福。我远远看着他们在这里祈福,叩拜的姿势学得蛮标准,就是不晓得嘴里在念叨什么。 身边有位老喇嘛一直在磕长头,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感觉每磕一个都很费力,磕完一个会站着休息一下,目光却很深邃坚定,一直注视着离我们并没有多远的大昭寺寺门。见她有停歇的意思,我便耐不住好奇凑上前问,老妈妈,您多大年纪了? 万万没想到老妈妈普通话很流利,跟我说她已经85岁了,稍微一回味那说话口音,竟还带着些上海味儿。我抑制不住惊讶地问道,老妈妈您口音怎么不是西藏的? 月光下,老妈妈眯眼笑着,声音有些颤颤巍巍,说自己是上海人。我再次仔细打量她,浑身衣着老旧,皮肤粗糙黝黑没有光泽,还有脸上无数的褶皱,干枯的头发扎了一个麻花辫披在身后,十足的藏族老太太。 老妈妈盘腿坐在大昭寺门前,青石板反射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断断续续给我讲起了来西藏的原因,没承想竟然是老人家的跌宕一生。 老人家说自己叫周怡,也有个藏族名字,叫格桑梅朵。祖籍上海,生于1927年。父亲是个商人,当年在上海倒卖生猪,家境也好得多,因此算是大户人家出身,讲到这里我依旧能回忆起她有些害羞的笑是那么让人动容。但她父亲却是极其严厉,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平常又喜欢喝些酒,经常都是早上不吃饭,喝上一碗酒便出门去收猪,晚上回来有时也醉醺醺的。父亲只有晚上这个空当有时间考查她的功课,还要关心一天的事情。她因此经常因为做错一件小事就遭受打骂,母亲心疼便一直护着她,有时候也一起挨打。父亲对自己的那份产业也是斤斤计较,一直想要个儿子传下去,但是妈妈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导致后来不能再孕,父亲在她6岁的时候又娶了个二房,后来便有了个弟弟。 老人家很费力地讲完这些话,呆坐了一会儿,像是在仔细回忆,突然开始用双手艰难地撑起原本盘坐的身子。我以为她要走,赶忙搀扶起来,我问她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回家休息。老人家并没有回答我的话,或许是因为在思考而没有听到。见她慢慢走到大昭寺门前的护栏边上,捡起一瓶矿泉水,慢慢地走回又坐下,伴着一声极长的叹息声。 即使是夏天,深夜的拉萨依旧需要盖着被子。我担心她深夜喝凉水会着凉,况且我们是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我的屁股已经因为那股寒气变得有些麻木,便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壶递给老人家,说这是我泡的绿茶,您喝这个。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推辞,蛮是赞赏地说,小伙子你很好。 我听得很入味,想提醒她接着往下讲,但又不好意思,幸好老太太抿了几口热茶之后,开始继续往下说。从她家到学校,要经过一个荷塘,无论春夏秋冬,池塘里的水总是满满的,偶尔她会划着小船在上面偷偷地采莲蓬吃,但每次被父亲知道后,总会责骂一通,因为经常听人说那个池塘会吃人,风水不好。我听到这里隐约能感觉到什么。 到她15岁的时候,尽管当时时局很动荡,但家里的生意却很忙,父亲攀上了军队的关系,经常往里面送生猪,妈妈跟二娘也没了带孩子时候的空闲。弟弟的功课跟生活基本都是由她这个姐姐带着。那天依旧是她下课后去弟弟学堂接他回家,经过池塘的时候看见有别家的小朋友在池塘边采莲蓬,弟弟缠着她也要去摘。她原本惧怕父亲的责打,但是经不住弟弟的软磨硬泡,她嘱咐弟弟站在青石路上,她下去池塘边摘莲蓬。 老人家讲到这里又顿了顿,似乎不忍再讲下去,她又喝了口茶水才说,池塘边上的莲蓬都已经被人采光了,里面的伸手又够不到,她本想放弃,可是不知道弟弟去哪里找了根细长的竹竿,兴冲冲地跑过来,让她用竹竿打。好不容易把莲蓬打了下来,那莲蓬在水中漂浮着,怎么也划拉不到岸边。弟弟遗传了父亲的火暴脾气,抢过竹竿站在泥泞的池塘边使劲儿敲打着水面。 池塘另一边已经采到莲蓬的那群小孩开始嘻哈嘲笑他们,还有的朝他们跟前的池塘里扔石头。弟弟被溅起的水花儿惹恼,一下子就跳了进去。当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只看到弟弟在池塘里拼命地扑腾,手里还攥着刚刚打落的莲蓬。她在岸边吓得哇哇叫,拼命地叫喊着,把竹竿伸过去狂喊着弟弟抓住,可是水中扑腾的双手怎么也抓不住她手中那根救命的竹竿,旁边那群惹事的小孩儿早已吓得跑没了踪影。 直到弟弟消失在水面的时候,才有村子里会水的人赶来下水救弟弟。他们费劲地把弟弟拖出水面,弟弟的脚上缠着绿油油的水草,脸色发紫,人已经不行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看到捞上来的弟弟已经一动不动,她一下就被吓得晕了过去。 等她被一阵悲天抢地的哭声惊醒的时候,看到自己依旧躺在池塘边的泥泞中,母亲抱着自己,惊吓得不知所措。父亲还没有赶过来,只有二娘在旁边满含怨气地咒骂,还有撕心裂肺地痛哭。 当母亲反应过来的时候,拼命地把她拉起身,往她兜里塞了几个大洋,满脸惊恐地朝她喊,怡儿,赶紧跑吧,跑得远远的,不要让你爸找到你,否则他真的会打死你。她愣愣地还没醒过神,只知道要跑,要听母亲的话跑得远远的。 老人家说到这里,原本坚毅深邃的眼神,变得模糊起来。她叹了口气,嗓子有些沙哑,说,唉,我那没来得及长大的弟弟,捞上来的时候,右手里还紧紧攥着莲蓬。 我听着被震撼了,以为这只是老人家给我讲的一个悲情故事,但我看着她的表情,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苍老的面庞,认定这不是一个悲情的编排。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些,满脸疑惑地问她,那您在外面躲一段时间,等事情平淡了不就可以回去了吗? 老太太抬头望了望大昭寺后面的夜空,嘴里喃喃地说道,我这一生罪孽深重啊,我跑了,父亲便开始天天折磨母亲,整天酗酒,母亲没有多久就生病过世了。那时候我在南京,在一个军官家里帮杂,我的父亲从没有出来找过我,哪怕是找别人打听下我的生活,恨不得我这个女儿从来没有出生过。 老人家说后来偷偷回过上海,打听过家里的事情,母亲去世之后,二娘便跟着一个国民党军官跑了,从此杳无音信。父亲打那时候起也突然没了踪迹,房子被我父亲抵押给了别人。我变成了真正无家可归的人,没了一切牵挂。 听到这里我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那您就是那时候自己来的西藏? 老人家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是的,后来军队调防,我就随着军官到了四川。国民党败走的时候,他们一家想拉着我一起离开大陆,但我不想走得那么远,所以就一个人继续留在了四川。后来认识了一个喇嘛,便沿着当年的康藏路,进了西藏。 我拿起旁边的水壶,本想喝口水,却被老人家的回忆吸引住,只是呆呆地望着门前几位磕长头的人,他们手上的护具跟青石板擦出的唰唰声,竟好似抽得我脸颊生疼。 老太太满脸遗憾地说,多吉喇嘛在路上打摆子,来西藏的时候走到一半时没熬过来。后来,幸好有藏族朋友收留了她,打那时候起自己就再没有离开过西藏。 讲完这一切,老人家仿佛月下一株无声的老树,在深夜淡淡清光下,散着朴素而又微弱的光。沉寂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她自始至终手里捻着的串珠细微的咔咔声。我在回味她所说的每一句话,自始至终,她并没有流出一滴泪,只是眼眶里总湿润着。 我轻声问她,那您现在还有没有遗憾或者悲伤? 老人家淡然一笑,缓慢地摆了摆手说,我已在佛前叩了这么久,五十年了,每年都是十万个长头,佛祖已经收纳了我。我没有一丝困意,问她是不是累了,要早点休息去了,明天还要过来做功课。谁知格桑妈妈岔开了话题,反问我家里都有什么人。我说还有父母,还有弟弟。 接着,格桑妈妈把串珠挂在脖子上,嘴里念着经,手上戴上护具,又开始艰难地磕起长头来。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停了下来,告诉我,你家人都会很好的,我在为他们祈福,我今年的功课已经做完了,所有的心愿也了了。 我心中的感念无法言语,连声道谢都难以表达。只是傻傻地说,明年我还来看您。 格桑妈妈再没说过一句话,自己站了起来,弓着身子,蹒跚地走到一个角落,捡起一个装满饮料瓶的编织袋,背了起来,慢慢地走出大昭寺小广场,背影一晃,一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身后跟着一只同样蹒跚的老狗,不紧不慢地,直到消失在黑夜里。 望着眼前的大昭寺,灯光隔着寺庙的窗帘穿透出来,我的目光停留在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上。我依旧静坐了一会儿,抿了口依旧温热的茶水。我闻到一丝淡淡的酥油味道。 收到北京的Linda发来的信息,问到哪里了。 我回说正在大昭寺门前静坐发呆,刚听一位汉族老喇嘛讲完她的一生。 Linda缠着也要听,我回说故事太长,一句两句讲不清。随后俩人扯了半天关于原始社会法制啥的不着边的话题,她撒娇要我写首情诗,还得应景,迫不得已,发了条短信: 你用窗帘遮住对远方狂想的心, 可是,你那熟透了的果实芬芳, 传了几千公里,引我一步一叩首,把那经过的土地, 擦得如磐石一样光滑明亮。 只有倒映出月亮, 还有满满的星辰, 才会引得你, 为我,开一扇心窗 ——《在大昭寺门前》2012年8月27日,拉萨大昭寺 正跟Linda调着情,坐过来一个姑娘,穿着一件风衣,脚上踩着高跟鞋,披肩长发搭在胸前。我心想这深夜的大昭寺,听完故事后,还会赠送个艳遇?没好意思细看人家长相,大体瞥了一眼,美女,但好像喝醉了,坐到青石板上的时候,都没带缓冲直接自由落体,我想说那性感的小屁股不该这么受折磨。 美女管我借火,递给她之后心想这也忒老套了,我很早之前泡妞就用这招儿,不再搭理。哥们儿嘱咐过,在西藏可以调戏,可以艳遇,但不能上床,我得把持住。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孤独跟寂寞在西藏是种说不清的东西,在这里,无论是看着他人还是内观自心,一切都是明澈见底,你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但是孤独跟寂寞不再扰烦你。这里没有难耐,西藏的夜可以独自享受,也可以大伙共享,唯独不适合孤男寡女凑在一起瞎折腾。 姑娘把火机还给我没多久,旁边的武警战士们便纷纷过来表示关心与爱护,耐心地问姑娘,冷不冷,他们有大衣;渴不渴,他们有热水;走不走,他们送她回客栈。 夜里两点,仍然有磕长头的人,问旁边武警他们都会磕到什么时候,得到的信息是,他们有的会从早上七点磕到凌晨三点,天天如此。 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旁边美女说了句醉话,问我要去哪里。 我愣了一下,说回客栈啊。 美女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摇晃着身子问我要不要去喝酒。迷离的双眼让我以为她已经站着睡着了,姑娘风衣包裹着的苗条身材确实很美,我心说欲望在这个时候的确是件要命的事。 我很有让梨精神地把她托付给了武警战士,又在艳遇墙边儿站了几秒回味下,蛮自信地认为交给武警肯定比跟我在一起安全。沐着昏暗的街灯慢慢溜达回客栈,像走在一个宽阔而又露天的迷宫里,这感觉太美妙,就这样沦陷在其中,不着急寻找出口,不需要什么目标,灵魂的闲适和静谧,都化成了水,变成了雾,和着夜色,洒在这高高的无数山顶。 靠在床头,透过窗户打眼便望见拉萨夜空,中间镶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清澈得仿佛能看见月球上的山坳,天涯共此时…… 正文 驴友搭伴儿买珠 行走在八角街,总会被两边的摊位吸引,要么是被热情的藏族汉子的吆喝声吸引过去,要么是被假装豪气的藏族大姐叫过去。总之,他们的精明总是掩饰得不够好,学艺不精,让人感觉很可爱。 我指着一串珠子问老板娘价钱,老板娘很热情地伸出一个手指头,说这串好得很,一大早开市,你是第一个,一百块卖给你怎样。 我曾听人说过,旅游景点的商品价格,你可以照着三分之一砍,我一直将之奉若宝典,不过经常会被摊主骂,可我还是给藏族大姐报了一个欠骂的价格。我问一百块钱三条可以不,我买六条。 事后我回忆,可能是我太豪放了,太直接了,太想一步到位了,藏族大姐把我手里的串珠抢了过去,就不再搭理我了。我说那一百块钱两条可以吗?我还是买六条。大姐淡淡回了句,你再去转转吧。 我悻悻地离开,其实那种珠子她的摊位上总共就两条,每颗珠子都很粗糙,却很内敛地泛着黑黝黝的油光,给我的感觉就像是那些挂珠者自己已经佩戴很久摘下来的。后来认识了一哥们儿,拉着再去看那串珠子,摊主涨了几倍价钱,被哥们儿以两百块钱的价格买走,还不觉得贵。 哥们儿说,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用计较得失,愿意付出多少,在于你有多喜欢。 中午回到客栈大院餐厅吃饭,认识了一个朋友,叫不二,一聊也是打北京出来的,不过人家是带着女友一起。我跟不二聊得很开心,憨憨的不二叫来了自己路上偶遇的一帮哥们儿与我认识,说我一个人上路多麻烦,大家一起在路上才好,才热闹。 南昌的老钱,30多岁,个子不高,看着很壮实,貌似有些憨,其实精明得很,给夜店做啤酒生意的,一起聊天很投机。他老婆跟他一样酷爱旅行,嫂子紧跟他的步伐,晚一天到拉萨,就为了来给他过个高原生日。 杭州的“桂林姐”,其实是个大二小男生,长得文文弱弱戴副眼镜,说话细声细语,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桂林姐。 文宣是从香港过来的大二小女生,口头禅是“我就是没化妆,否则会漂亮得让你们这些老男人动心”。文宣是在青海湖游玩的时候认识的桂林姐,不过才三四天的时间,两人就谈起了恋爱,如胶似漆,仿佛已经相恋好多年的老情侣。 还有一位姑娘,叫蚯蚓,乍听以为是位极其苗条修长的美女,但见到真人以后才晓得,苗条修长是当年的事情,现在跟当年只是隔了40斤肉的距离。 我跟老钱都比较喜欢珠子,不过他要比我懂得多,吃过饭俩人叫上不二一起去八角街淘货。把早上自己讨价的事儿讲给老钱听,乐得老钱跟不二把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俩人一起提醒我以后要看准东西,摊位上小串的你可以这样砍,看着老珠子,这么砍价人家会打你的。但要想买些真正好的老珠子带回去留作纪念,还是要跟这里的藏族同胞收。他们自己身上挂的那些珠子,一般都比较好,至少有时光的沉淀,也有故事。 于是我开始留意身边经过的每一个穿着藏袍、脖子上挂着佛珠的人,时不时地上去搭话儿,问卖不卖,有遭白眼儿,有遭拒绝,有遭被调戏。从藏族同胞手里收来的老金刚或是凤眼,没有什么完美的籽,都是时间磨炼而成,自然的美胜过一切人造美,最后还是花了将近4000块钱,从藏族同胞手里收了两条。 如果问为什么会如此喜欢,就因为古朴、粗犷、神秘,每一串首饰都代表着它们各自的故事。这种故事不像那些动辄过万元的名牌首饰,它们的品牌故事是杜撰而来,为都市里的好“色”者而生;而披挂在藏族人身上的一物一品,会随着他们生活的变迁,四季的变化,牧草的更替,时光的流转,终成这世间独一份的“宝物”。藏族人喜欢浑身披挂各种饰品:头上的巴珠、簪子、发卡,发辫上的银币,耳朵上的大环,项上的项链、托架、嘎乌,腰上的图纹腰带,悬挂的火镰盒子、腰扣、鼻烟壶,手上的各类戒指、手镯等。牛骨、纯银、藏银、三色铜、松石、蜜蜡、珊瑚、玛瑙、纺织物、贝壳等等,都是藏族首饰的制作原料。 藏族妇女的服饰也是很有讲究的,风俗习惯以及审美风格都是受到藏传佛教的影响。比如说在饰品上,受到佛教中“圆满服饰十三事”的影响,它包括绫罗五衣(佛冠、披肩、飘带、腰带、裙子)和珠宝八饰(头饰、耳环、项链、臂钏、缨络、手镯、指环、足镯)。而在色彩方面,从佛教意义上来说,蓝色代表蓝天,白色代表白云,绿色代表江河,红色代表空间护法神,黄色则代表大体。她们的五彩围裙,正确叫法是“邦典”,就是以这个为基调的色条组合。 老钱开玩笑说,要是娶个藏族姑娘绝对发财,一身行头的价值就能赶上北、上、广、深随便一个城市,还得是最中心地段的大三居室。 不二不会转脑子,还问那人家为什么不去北京、上海这些繁华都市住呢。 我跟老钱瞥了他一眼,都不带搭理他。每年有多少从北、上、广出来的受伤同胞,因为各种原因来到这个圣洁的高原,当我们评论这里的原始时,这里的人却沐浴着幸福,当我们流连世间的奢华时,这里的人恰恰觉得我们很傻。若是藏族姑娘想要嫁给你,立马就会赶着家里的牦牛,全身披挂上阵,只要跟定了你,便再不分离。她们身上那没有被都市文化亵渎过的原始本能,才是遵从了人类的最洁净的本心。 我们逛了一圈,买了一大包各式手串、项链啥的,每人都有个二三十条,总共才花了六七百块钱,砍价能力很值得继续发扬,买得有点儿上瘾。 街上喇嘛很多,老钱打趣儿说我们可以去买尼泊尔服装穿着过过瘾。进到店里一看,都是麻布的,宽松的灯笼裤,无领汗衫,再配上拖鞋,蛮惹眼的。可我还是感觉喇嘛装过瘾,拉着老钱一块儿去找卖喇嘛装的摊位。 摊主说,喇嘛服装有袍子、袈裟、僧帽,年老的穿黄色,年轻的喇嘛是穿红色的。问我要什么,我说要一整套,一问价格,400块钱一套。 摊主给我拿齐了一套,从里面的汗衫,再到小褂,再到袈裟,下面是裤子、袍子,还有腰带,总共加起来七八件。我说,这400块钱还是蛮值的,能买这么多。 老钱本来躲得远远的,生怕我这重口连带他丢人,一听我说这话,立马凑了过来,跟摊主说,这个顶多300块钱,你便宜点,我们现在就拿。末了跟我挑了挑眉,我赶忙接话说,对对,300块我现在就拿一套。 摊主装作很为难,说实在太少了,能再加点吗?我说那再加20元,但是您得帮忙给我穿上,这玩意儿我根本不会穿啊。摊主脸上笑得咧开了花,忙说,好的,好的,并让我从旁边绕到摊位里面去。我看见老钱跟不二在一旁相互挤眼笑得很无奈。 进到摊位里面,立马围过来三四个藏族大姐,忙着给我穿喇嘛装,我一看这架势,顿觉穿衣流程麻烦得很。深红色的袍子穿在里面,鲜红色的袈裟披在最外面,折腾了十分钟才穿好,看旁边几个帮忙穿衣的藏族大姐都乐呵呵地笑,心里一阵得意,感觉上身效果肯定不错。老钱跟不二乐得在外面看热闹,打趣说要是把你那一头飘飘长发给剪了就更像了。 喇嘛服穿上一次不容易,没舍得再换下来,直接穿着走在八角街上,打算就这副模样回客栈。于是我又成了那惹人注目的“惊鸿一瞥”。老钱跟不二故意落后我几步,不敢与我同行,我当时很无奈。 身着喇嘛装,一个人走在八角街上,不自主地将腰挺得很直,我想体验一下这喇嘛的感觉。其实身边大多行人并没有觉得很好奇,他们看我的眼神,更像是我看喇嘛的眼神,单纯地认为,喇嘛活得很自由。 从离开北京,到我身着喇嘛装走在拉萨的八角街上,不过才过去80个小时,我却觉得仿佛一下经历了数年的变迁,才知道人活一生,简单的日子才是最宝贵的。而之于生活,我们都是一个戏子,精心排练,哪怕伤筋动骨,只是演给自己心里那个最在意的人看,好看也罢,难听也好,是因为这生活压根儿就没有给我们多少场排练的机会,像侃侃的那首《大礼堂》所唱: 空荡的四壁 凌乱的琴声 昏暗的烛光 一群听歌的人 有时也有掌声 有时也会沉寂 来了又去的人 已记不清 一样的歌声 一样的人 只是人都走了 谁来听 多少的故事 在这里发生 不必曾经相识 陌生的朋友 曾有多少个夜晚不倦地歌唱 年轻就是 我们的梦想 小小的礼堂 斑驳的墙 欢笑泪水 其实都一样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会将你遗忘 我们曾经魂牵梦萦的地方 小小的礼堂 斑驳的墙 欢笑泪水 其实都一样 这天晚上不再顾忌高原反应,我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烟,听着他们细说身边的朋友在川藏线上的见闻——徒步,骑车,搭车,从成都到拉萨。我想,摁住心中躁动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放开了脚步,别让它停下。 第二天就是老钱的生日,老钱说打算过完生日后,就把老婆送走,独自一人反走川藏线。我听到后没加思索,说了句,我跟你一起。老钱瞪着眼睛问,你不是喝醉了吧,你之前徒步旅行过吗?我说没有,这是第一次。说完又忽悠旁边的不二还有桂林姐跟我们一起走,结果吓得老钱连连摆手说人太多,责任担不起。不过不二被他老婆看得太严,必须得回京“播完种”之后再作打算,桂林姐要忙着回学校上课,也走不成。 老钱不愿意带我,是因为川藏线上好多路段太过危险,塌方泥石流还有悬崖路,多不胜数,关键是我从没徒步过。如果说正走川藏线,海拔一点点上升,身体还有个适应过程,而我刚到拉萨没两天便准备反走川藏线,连高原反应都还没适应过来,担心我丢掉小命。不过,最终聊定,每天坚持走十公里,然后就搭车。 当天夜里我坐在房间的门槛上,听着古院天井里几个姑娘唧唧喳喳地分享美景见闻,深蓝的夜空里挂着那依旧圆润的月亮,高原的夜风吹得我不断打冷战,再也忍不住,拿起电话拨了过去。 我问她最近怎样。 那边说离开你蛮好的,有安全感了。 我呵呵笑着说谢谢。开始跟她讲这一路的见闻,西藏有多美。 那边说,听你说就很美丽,可惜我去不了那里。 我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都市。 她说,嗯,在这里我有安全感,有家,我就想安定地过一辈子。 问她,是不是如果我早点离开北京,过去找你就不会分开了。 那边说,你总是有你的各种理由,六年了,一次又一次地推托、延后,让我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你,我总不能跟手机过一辈子,知道我的同事都叫你什么吗,叫你电话男。 我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想着做得好些再去找你,没想到这第二次创业也失败了。更可怕的是,我本来以为咱俩只不过是分手,但我没想到,我已经习惯了抱着那个你所想要的梦想去做事,分手后,也没了做事的动力。 那边也开始叹气,说这个她相信。 我打趣说,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一辈子会在生日那天,得到分手这份礼物,现在轮到你快要过生日了,我也再送你最后一个礼物吧。 她呵呵笑着说,你好好的就好。 突然想起她最喜欢的是莲花,之前曾经许诺送给她一台刻着莲花的古筝,到后来压根儿就忘了这茬儿。不禁脱口说,你最喜欢的是莲花,我这次送你朵莲花吧。我说我这次进趟墨脱,因为你给我的生日礼物让我这辈子都忘不掉,我送你的,也要值得才好。 她问墨脱是个什么地方。 我笑着说,是西藏这边很神秘的一个地方,被称为“莲花圣地”。那地方,就是最纯洁的莲花,只是路难走些,要不怎被称为圣地呢,呵呵。我知道她对这些地方本就不了解,对于徒步,亦是陌生词汇,就不必讲得太细。一个人冒险,没必要两个人都担心。 分手两个月,第一次这么平淡地聊天,或许这就是西藏这地儿对我最大的安慰。挂了电话,穿上冲锋衣又溜达着去大昭寺,很失望没有看到昨日的格桑喇嘛。这是我在拉萨停留的三天四夜里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我并不想去彻底了解这座寺庙的故事,只需要在深夜静静地坐在这里,坐在门前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上,看他们拂过转经筒,看他们加班加点做功课,看跟我一样静坐在门前的行者,看那些深夜离开的苦行僧,看一瘸一拐少了一条腿溜达的流浪狗……无论是之后去过的扎基寺,还是坐在出租车上经过的布达拉宫,或是在八角街周围飘满酥油味的深巷,都没有这里吸引我。来到拉萨,并不需要去那么多的景点,你只需要找到最能吸引你的地方,在那里驻留到就算是离开了也不会后悔,把你心里想放的一些东西,放在那里,等你有机会再回去,捡起来看看,是否还像当年。 我把自己放在了大昭寺门前的青石板上。 正文 反走川藏线 到拉萨的第四天早上醒来,感觉头昏脑涨,喉咙发炎,声音嘶哑,我想是感冒了,趁早上路吧。去二层多人间里把老钱拽了起来,说,我们今天就走,现在就走。 老钱傻着眼问,去哪儿啊? 我说,川藏线啊,你不也没事儿了吗,生日也过了,嫂子今天也走,咱们干脆也走呗,待在这里还干啥? 老钱说容他想想,还想再睡一会儿。 我自己下楼吃过早餐,接到老钱电话问,你东西收拾好了没? 我说,很好收拾,一会儿的事儿,就是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麻烦,要走我得赶紧快递出去。 老钱回说,那你赶紧快递吧,收拾好了来二楼找我。 哥们儿立马回房间开始收拾东西,盯着那台笔记本心里发狠,要不也快递回去吧,但心里还是怕快递给颠坏了,只得作罢。让前台帮忙叫了快递,总共不到十斤东西,快递费一百多,死贵死贵的。 收拾好东西,顺带着提醒老钱带着他那罐辣腐乳,西藏的食物还是有些吃不惯,就着辣腐乳吃点饼才是最合我口的。 早上九点,我跟老钱别了各位兄弟姐妹,开始走出古城区打车去拉萨大桥。我是一点儿功课都没准备,想到哪儿就走到哪儿,连往什么方向走都不知道,幸好老钱提前问了几句,说是去拉萨大桥搭车,过了拉萨大桥就是国道318川藏公路。 往拉萨大桥去的路上,我邀请老钱跟我一起进趟墨脱,结果老钱很干脆地拒绝了我的好意邀请,表示闺女还未成人嗷嗷待哺,家里也有一位漂亮性感的老婆等待浇灌,尘世留恋太多就不去冒险了,但勉强同意可以在路上等我几天,等着我从墨脱出来再一起上路。 过拉萨大桥就是一个检查站,老钱建议说,今天我们先去林芝八一镇,你第一次反走,我们今天以搭车为主,如果中午十二点前搭不到车,就明天再走。到林芝的路需要八九个小时,咱们不赶夜路,太危险。我狗屁经验都没有,一切自然都是听老钱的安排。 老钱指了指旁边说,你去那边等着,我一个人在这里拦车,你这戴着墨镜留着长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人家见你肯定不搭,并且两个男人搭车是最难搭的,要是有个女生就好了。 我乖乖走到一边,朝他喊,你这完全是嫉妒我比你形象好! 等了二十分钟,陆续过去不少车,但都没停下,老子心里顿时有些窝火。老钱装作不在意地说,这个时候反走川藏线的人本来就少,暑期里好搭车,车还多。说完点了支烟,继续站在路边见车就竖大拇指。 突然接到刚下火车时,跟我一起找客栈的梁姐的电话,梁姐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方便去尼泊尔。我在电话里干笑,回说,我已经走在往成都去的318国道上了,不准备去尼泊尔了。完了俩人在电话里相互预祝旅途顺利。 挂了电话,我顺便上网查询了一下林芝地区的车牌号,是藏G打头儿,我告诉老钱见着这类车牌的要猛搭。正说着呢,又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看着也像是要搭车的。 小姑娘长得很漂亮,长发扎着,眼睛弯弯的像个月亮,蛮平常的一个遮阳帽卡在她的头上却显得很时尚。我上去搭话问是不是也是准备搭车去八一? 姑娘说话甜甜的,说对啊,接着问我,你们搭了多久了,好搭吗? 老钱颠颠儿过来接话,说不好搭,我们都搭了半个小时了,俩男人不好搭,你们俩指定好搭。 姑娘呵呵笑了几声,她身边的男生沉着脸一直没说过话。聊了会儿见有车来了,姑娘伸直胳臂,举起大拇指,那辆丰田4500越野车立马停了下来,摇下车窗,探出一个藏族大汉粗犷的脑袋,一口藏普话(西藏普通话)问,你去哪里? 一听这话,我跟老钱立马围了过去,朝着车里打量,一看前排坐着这个大汉,后面坐了俩人。姑娘回说,我们去八一镇,能不能搭我们一下。 里面的大汉扫了我们一眼说,我们只能搭一个人啊。 姑娘朝我们看了看,老钱说,没关系,你们搭,接着跟司机说,你搭两个呗,这个美女跟那个男生是一路的,搭不上我们没事儿。说完指了指自己跟我。 车里大汉很难为情,说,后排再坐俩人就挤了,只能搭一个。说完,瞄了瞄姑娘。 姑娘很无奈,说那算了,我们再等等吧。 丰田车立马一踩油门就走了,车里飘出来的烟雾跟着一个旋涡消散了。我因为第一次体验搭车而有些兴奋。 我看着旁边一直摆弄手机的小男生,再看看美丽的姑娘。我心说好菜让猪拱了。我和老钱继续跟美女瞎扯,问他们到达八一后准备住在哪里什么的。 连续搭不到车之后,老钱分析了一下,说北爷你去检查站借支笔跟纸,写上林芝,写大点,我们举着,美女你往回走走,咱们人太多,司机一看就不想搭。 等我拿着A4纸写好的路牌出来,就看见老钱身边的人换了一拨,那美女跟那沉闷男生不见了!我还没来得及跟姑娘告别,还没来得及要联系方式,太可惜了。 新来这俩也是一男一女,老钱跟他们商量四个人合伙,让姑娘站路边搭车,我们藏在后面,如果有司机愿意一起拉,就一起走,能带走几个算几个。新来的姑娘同意,站在路边开始搭车。 老钱站我旁边跟我抱怨,说刚才你一走就停下来一辆丰田霸道,能搭三个人。老钱表示自己非常后悔,同时谴责我拖了后腿,一脸羡慕地说搭到一辆丰田霸道运气好得要死,好多人只能搭到大货车,还得是坐在后面车兜里喝凉风。 我赶紧表示,说咱俩是哥们儿对吧,不能见色忘友,兄弟这头一次搭车,头一次徒步,头一次川藏线,这么多处子身都献给你了,还不收你钱,不要你负责,您就知足吧。 正侃着的时候,停下来一辆皮卡,我们赶紧围了上去,问能不能搭车去八一。车里司机是位雄壮大哥,但不像藏族汉子,戴着墨镜,很干脆地回说,我不到八一,只能搭你们到松多,离八一镇还有两百公里。 老钱回头望了我一眼,问上不上? 我说,上,总是要起程,我们分段搭吧。 老钱接着问能全搭上吗,司机大哥说,没问题,上来吧。 我兴奋得有点儿忘乎所以,在路边站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终于可以行进在川藏线上了。四个人赶紧把庞大的背包放在卡车斗子里。 老钱年龄最大、最老成,自然坐在前排负责跟司机溜须聊天递烟。我们三个则坐在后排,我挨着窗户。车开起,318国道川藏线上的风声在耳边响了起来,道路两旁的树木开始迅速后退,阳光照在司机大哥的墨镜上,像是一道闪着光的疤。 别了,拉萨。 车行没多久,就很少再见到路边有人家居住了,远处的山上,偶尔能看到畜群出现。 老钱在尽职尽责地跟司机大哥扯淡。司机大哥说他姓范,我在后座插话说,大哥,咱俩五百年前是一家,我也姓范。大哥转头儿看我一眼说,哈哈,那咱们遇见真的是缘分,我经常来往这条路,只要车上有空位,我一般都会搭人,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尤其这路,也难走,在一起聊聊天还好些。说着,掏出一根烟递给我,问我吸不吸。 我接了过来,道谢,问大哥是哪里人。 大哥说是四川的,来这边采矿的。一听是采矿的,我们几个人立马更来劲儿了,问是采啥矿,姑娘笑着问是不是金矿。 范哥呵呵乐着,回说,这里采不了金矿,但是有金矿的,咱们采不了,呵呵,我们是采钼矿。 开始我们都没反应过来,范哥空出手来比画那个字怎么写,这才晓得。又说西藏这边的山很多,矿产资源储量也丰富,他们之前在日喀则那边开采,后来又转到了松多地区。范哥说在西藏干这行儿已经十几年了。 话题一扯开,车厢内气氛热闹了许多。范哥说现在这边采矿都跟赌博似的,一般都是拿出几千万元,包下一座山,事先也不做勘探,全凭运气来开。运气好了,采到稀有金属,储存量大的,一下子就赚够。他们现在那座矿山,当年几个人一起砸了五千万元包下。听得我们直咋舌,惊叹不已。 车一直沿着山边行驶,右边就是拉萨河,水流开始比较缓慢,河也不见多宽阔。车行将近一个小时后,河水开始变得湍急,不时看到小小的浪头泛着白花,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美丽。仔细瞧去,河的右岸,不断有小小的溪流沿着群山流下,注入这条河。 范哥说,这条河最终会汇入雅鲁藏布江,沿着川藏线走,你们会看到雅鲁藏布江、怒江、金沙江、澜沧江等,一路过去,还要翻越十几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这条公路可以说是中国最难走、最危险的路了。路程大半都是在峡谷中和山脊上穿行。而且,塌方不断,泥石流不断,还有一些路段一出事儿就可能会断路,等个一天两天也有,稍不小心,车跟人栽到山下的也常见,你们要小心。 说实话,走上这条路之前,我对这些了解得很少,只知道很险,但从没听人这么绘声绘色地讲过,直听得我热血沸腾。没有冒险的过程,旅行也就失了色彩,这种快感无法言喻。这样的冒险,回味无穷。 途中经过一些山和垭口,总会看见插着藏族经幡,问范哥那是什么。范哥回说,一般插着经幡的都是当地供奉的神山,垭口上插着经幡,是因为那地方曾经发生过车祸,当地藏族同胞在这里为出事儿的人祈福,提醒来往行人注意安全。 我一路不断朝外张望,觉得隔着玻璃看不过瘾,干脆不顾车外凉风飕飕,摇开车窗感受这川藏风光。车开得飞快,呼呼的山风终于吹起了我将近一周未洗,近乎油腻成绺的长发,也吹干了我湿漉漉的心。 再次看到有成片民居的时候,拉萨河已经有几百米宽了,我问范哥这是什么地方? 范哥叼着小烟说,这地儿啊,叫墨竹工卡,松赞干布就出生在这里。末了加了句,松赞干布晓得不,缔造了吐蕃王朝,还娶了咱们的文成公主,打那时候起,西藏这地儿就开始信奉印度佛教,在那之前这边的人信奉苯教,而佛教在这儿流传开以后,藏族同胞才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好斗。我们集体拍马屁称赞范哥知识真渊博,逗得这位壮汉有些害羞。 车子在日多检查站停了下来,范哥提醒我们想撒尿的赶紧去撒尿,他去领限速单。 跟老钱进洗手间的时候,发现墙上贴了几张寻人启事,日期最近的是2012年8月17日,三个大哥开了一辆越野车途经八一至波密到然乌方向中途失踪。我俩各自用手机拍了照,帮忙发到微博上,算是多一分希望吧。这路还没走多远,各种信息都在不断提醒我们,前路危险,请慎行。 皮卡开出日多,路变得开阔起来,范哥告诉我们,再有个二三十分钟,就要过反走川藏线的第一个雪山——米拉雪山,海拔五千多米。等过了米拉雪山后再开出几十公里,大伙儿就要分手了。我心里隐约有些不舍,繁华都市里早已没有的这份随缘平常,在这里有。 正想着,吹进来的风越来越凉,我赶紧关了车窗,才注意到远处的雪山,山顶的云彩更像是浓雾。范哥说,马上就到米拉雪山山口,上去前停车让你们拍个照。 山口布满了经幡,山风强劲,几个与牦牛等身的铜像供奉在大石头堆砌的平台上,一座一人高的山石上刻着几个大字——米拉山口,海拔5013米。山口聚集了几个骑行的哥们儿,问他们从哪里来,哥们儿表情自豪地说,成都。 我几步跑回车边,让范哥稍等我几分钟。转身又跟刚才搭话的驴友借了他的山地车,一溜烟沿着来路骑了下去。那速度,那山风,那景色,那感觉,我心里所有的豪迈都喷涌而出。 我感觉脸开始泛红,不敢多跑,刹车掉头开始往回骑,骑了没几步,感觉难如登天,手脚开始不听使唤,我才理解,什么叫上气不接下气。每行一米,都异常艰难,仿佛身陷泥潭中,无穷的阻力压着我往后倒退,几欲晕过去,不得已开始推着车子往上爬,后悔爽过了头,为什么要骑这么远才停下,其实山口就离我两三百米远,山口排房砖头的水泥缝都看得见。妈的,我“高反”了。 老钱打来电话,问,你怎么这么磨叽,还不赶紧过来,车子要走了,要不把你扔在这山上。我不好意思说为了逞能“高反”了,只说马上马上,就在车后面。 还好我毅力尚坚,愣是把车子推到了米拉山口那山石旁边,挺直了腰,压住气喘,让身边的驴友给拍了张照片。 坐回车上的时候,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模糊地听到范哥说,都告诉你不要跑动,要慢慢走,不听话“高反”了吧。见我没反应,也就不再说了,其实不是我不想答话,是连个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再往前行,路的右边就是悬崖,但崖底便是清晰的小小草原盆地,看到对面公路犹如一条白色丝带嵌在斑驳陆离的山底,一直就这样沿着山底草原峡谷伸向远方。在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顶,离天那样近,感觉云彩就挂在腰间,只是太沉了,坠得我险些“高反”,只得慢慢走远,像放风筝一样,把它们放回天空。 我跟范哥说,哪天您到北京,兄弟一定请您好好喝一顿,去后海喝,去三里屯喝,烤鸭、卤煮随便您吃。 老钱接话说,到成都,到南昌,我包了,随便哪个夜店,我都熟悉,啤酒一般都是我供的。 范哥连声说好的好的,接着说道,我过个五六天准备开车回成都办事儿,你们那个时候大概会在哪里,不成我接上你们再一起走。 老钱坐在前座最舒服,本来懒洋洋地斜躺在座位上,听到立马坐直了,嗓门蛮大地问范哥,干吗还要等个五六天呢,今天干脆一起走算了。说完使劲儿别过头来,朝我眨巴眼。 我也朝前探头说,是啊是啊,咱们今天一块儿走,晚上还能一起喝酒。 范哥依旧开着车,叹了口气说,我得把我的狗接回来,我那只藏獒还在山上藏族朋友家里呢。一车人眼睛再次放光,七嘴八舌地开始问各种有关藏獒的问题。 范哥说他的藏獒生病了,得了气管炎,不会说话了。我们几个听着乐,问咋说不出话来了。范哥一脸得意地说,这个你们就不懂了吧,普通的狗是从嗓子里发音,而藏獒发声是由丹田,通过胸部振动发出,一旦说不出话来,那就肯定是里面发炎了。我前段时间看着不对劲儿,都不进食了,才赶忙开车带它去到山南那边,送我藏獒的那家牧民那里,他们自己会医藏獒。范哥说话的时候一脸高兴,一看就晓得他那只藏獒应该问题不大。我们听着倒是觉得蛮新鲜的。 我说这边的藏獒都说好,您那只能值多少钱啊?范哥深吸了口烟,一脸神气说,我这只没花钱啊,当地藏族朋友送我的。我那只藏獒的爹是当地有名的獒王,曾经北京那边来人开价三百万人家都不卖,倒不是钱的事儿,因为藏獒也是牧民家庭的一分子。再说了,现在牧民也不怎么缺钱,人家家里单牦牛就有个百八十头,怎么也值个百八十万,这还不算其他牲畜。所以一般给多少钱咱都不卖。 老钱在前面不停地骂我俗气,我自嘲道,北京待习惯了,看啥老提钱。说得范哥开车哈哈笑,帮我解围,说,真正的藏獒不是钱能买到的,草原上的藏獒能分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做了坏事,你身上的那股子味道,獒能闻出来。我们连说不相信。 范哥有点恼,解释说,之前我一个不是很熟的朋友,说是进山玩来着,补给用光了,想到我们矿上借点补给,结果那家伙刚进院子就被我那只獒扑了上去,要不是我死命拽着,那哥们儿至少得少块肉。后来我才知道,那家伙儿是偷猎的,还经常偷牧民家的牛羊,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儿,你还敢说藏獒分不出好坏人来?说得我们连说信了信了。 范哥以为我们不相信,不顾道路危险,撒开方向盘给我们掏出一大堆照片来,说这就是我那只藏獒,从一个跟我关系不错的牧民家里牵来的。当时他们家孩子得了阑尾炎,我们给帮忙开车送进拉萨救了孩子一命,他们看我真喜欢才送我一只。 看着照片中的那只藏獒,高大粗壮,像头小狮子,但长相憨憨的,刚睡醒似的,脸上有道很明显的疤痕,从眼睛那块儿延伸到鼻子。 我们问这只藏獒怎么鼻子上有道疤? 范哥淡淡地说了句,哦,那道疤是上年在山上,它跟两只狼打架伤的。一语惊死一车人,我们都以为这种事儿是传奇,没想到他能遇上,赶忙问到底咋回事。 范哥说,上年冬天山上下的雪大,估摸着狼不好找食吃才窜到矿上的。小年前一天,我们从山下牧民那里买了三只羊,让工人连夜一气全都宰了,从下午一直宰到夜里,完事儿就挂在工地院子里了。大冷的天儿,冻上一晚上准备第二天用大铁锅炖着吃。半夜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我拉开帘子朝院子里一看,隔着十几米远,就看见四只青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儿盯着我这个窗户。那狼精得厉害,就躲在阴影里,要不是那绿油油的眼睛看得你心里发毛,你压根儿就不知道那是狼。 我们听到这儿,心说碰到狼就已经算是新鲜事了,难不成藏獒还真能咬死狼,于是瞪着眼睛问,那你家藏獒呢? 范哥说,你别急啊,听我说。我起床赶紧穿上衣服,开始叫人。工人的宿舍跟我就隔着一堵墙,我在屋里一边使劲儿地砸墙,一边跟他们喊狼来了,狼来了。听见那边应声后,我摸了根棍子就走到院子里了。我家藏獒本来正站在我门口,颈毛竖着跟针一样,也不吼,也不叫。我以为它害怕,谁想我刚一出去,它就一下子蹿了过去,一眨眼就把一只狼给拽了出来,那是咬着脖子给生生拽出来的!另一只狼就上去扑我家藏獒,我一看不行,怕藏獒受伤,拎着棍子就上去了。那只狼一看我也上阵了,嗖一下就跑没影了。等我跑到跟前的时候,就见我家藏獒死咬着那只狼的脖子,我让它松口才松口的。 这段话范哥是一口气说完的,烟头烧到手指才一下甩手扔出窗外,脸上的得意劲儿都快把嘴角翘到天上去了。 我们稍微有些不相信,很好奇地问,那狼就这么一下子完蛋了?感觉也太轻松了,好歹是只草原上的野狼啊。 范哥听我们怀疑,把头一扬,语气加重了许多,喊道,那还想怎么着,就那一口,咬准了咽喉,很清脆地咔嚓一声就断了。咬死狼以后,这家伙儿还跟没事儿似的,走到我跟前来蹭腿。我开始以为它头上的血是狼的,清洗的时候才看见肉都翻出来了,可把我心疼坏了,杀羊的那个工人被我整整骂了三天,后来想想这事儿也算是意外,我这藏獒好歹干死了一只狼,对吧。说着,他乐得嘴里哼起了小歌。 我们傻乎乎地问,这个杀狼是犯法的吧,那只死狼怎么办了? 范哥剑眉一竖,说,那狼是咱家藏獒咬死的,啥都没留,挖了个坑埋了。 旁边的姑娘听得津津有味,极其兴奋,拍着范哥肩膀问,那你过年回成都的时候,没带着这只藏獒回家,让你哥们儿瞻仰瞻仰啊。 范哥哼了一声,说,如果我哪天离开西藏,绝对不会带着这只藏獒走。它就属于这里,真要带回了城市,咱城里卖的那些牛羊肉,它还真吃不惯。它生在青藏高原,也该终老在这青藏高原,咱们出门是为了赚钱养家,没必要让它也离开自己的故乡,你说对吧? 我们几个没想到范哥爱狗爱到这种地步,车上的小姑娘面儿上挂不住,脸色有点儿泛红,坐在后面老实安稳起来。范哥可能感觉没把话说透,继续说道,你们不要只看到藏獒的凶猛,觉得很好玩,它的凶猛从来都是为伸张正义、保护弱者,还为了作为一只藏獒的尊严,这种高原动物身上具有同我们人一样的尊严、责任感和忠诚。我们人有人性,獒也有獒性,只不过现在就是人性赶不上獒性了。 哥儿几个当时听范哥讲完这段话真有点儿犯傻了,感觉自己的思想觉悟还真没上升到范哥的层次,更没想到中国的“矿老板”思想觉悟还真不算低,搭的第一辆车就免费上了堂爱听的政治课,渐渐也悟出这川藏线上的司机,个个都是有故事的人。 正文 到达八一镇 下车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钱提议大家徒步前行,天还早,走一段路或许就能搭上车。 肚子开始咕咕叫,小姑娘也开始喊饿,我跟老钱压根儿就没准备啥干粮。小伙子从背包里摸出几个法式小面包分给大家,好歹填了下肚子。 走了大半个小时,视野倒是极其开阔,能看着脚下的公路绵延向前五六公里远,就是没看见路上有车出现。四个人一边扯着淡解闷,一边不停回头张望,听到自己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走出三步还能听见尾音。 小姑娘叫耗子,跟男生葫芦是西安交通大学的同学,两人是在拉萨发信息结上伴的。我跟老钱打趣说,你们俩也顺便结个情侣伴吧。原本以为耗子会脸红,但我很失望地看到耗子脸上只有高原红。 老钱觉得调戏人家不成功,很不甘心,又贱兮兮地问,耗子你怎么不脸红? 耗子把嘴一噘,回敬道,我为什么要脸红? 我逗她说,也可能是心里红了,或者脸太黑看不出来。 身边葫芦倒是晓得帮耗子解围,说总得给我们点时间啊,这不才刚开始。 耗子简直就是夫唱妇随,跟着说,就是,回到学校再谈也来得及。 其实川藏线上,旅行中发生的爱情很多,究其原因,路途艰险,美景迷人,不光喝酒会让人兴奋失常放纵,这路途也会醉人,不分酒量好坏,走这条路必醉无疑。路上遇见,彼此不熟,更不会追究之前感情经历多少,不在乎后面相守多久,爱情火花一旦擦出,往往比在城市里要坚韧很多。因为这样的共同经历,一辈子都不可能轻易放下,就连其中的细节,也不会少一分一毫。 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大家累得精疲力竭,连调戏耗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不断回头张望,脖子也拧得发酸,终见身后远处有车出现,仔细一看是个小车队,竟然一下来了三辆越野车,四个人嘴上都咧开了花,赶紧站在路边静静守候。四只手,同时伸了出去,不断晃着大拇指,三辆车从我们跟前一一驶过,车速都未减,只见到车里司机用手画了个圈圈,一冒烟就过去了。 老钱无奈地说,继续走吧,人家车里满员。 倒是没多少失望之情,走在这大美之中,疲累变得无所谓,能走就走,走不动就歇歇。 老钱说如果晚上赶不到八一镇,哥儿几个要露天夜宿喂狼了。调整了下策略,让耗子走在队尾,每人隔个十来米,再来车辆,只让耗子伸手拦车。调整完刚走了没五分钟,身后又有了汽车的声音,又是三辆丰田越野车。耗子成功拦了下来,大家围了过去,一问,车子去八一镇。最前面一辆还可以坐一个人,老钱抢先坐了上去。后面两辆都没人,我奔向最后面一辆车,耗子跟葫芦上了中间一辆。 三个男人很幸福地第二次吃“软饭”,借姑娘上位,川藏线上的姑娘不是半边天,简直就是只手遮天。听后来的驴友说,无论是进藏的哪条线路,只要有单身姑娘搭车,几乎是随便挑选车型,想搭越野车就搭越野车,警车军车也没问题,口味重的还专门搭大卡车,奔驰宝马停跟前都不带搭理的,甚至都会有司机求着要搭姑娘同行,当然了,独自进藏的姑娘也都是神人。 一上车就一个劲儿地感谢司机大哥,尽管人家停车是看着姑娘面子,他们没想到一下子又冒出三个男人来,幸好车上空位多。司机大哥也很健谈,大哥姓杨,还是个复员军人,拿出复员证给我看,1990年复员,证件都发黄了。心里嘀咕这大哥还真实在,没查我证件,自己倒把证件拿出给我看。杨哥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西藏是军管地方,拿着这个有时候管用。 聊了大半天,晓得他跟前面耗子坐的那辆车是一起去八一镇接领导。杨大哥是做矿产勘探的,不管开采,只管找到矿产资源,勘探出总量,牵线卖给大型国企作为资产储备,制造股市利好信息。 我笑着跟杨哥说,刚才搭我们过来的也是采矿的。 杨哥瞄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道,这边的矿产没以前那么好探了,还牵涉到当地好多神山不能动,资源越来越少了,我们老板都准备去云南买山伐树了。 时间早就过了中午,中间就垫了个小面包,肚子饿得咕咕叫,提醒自己等到八一镇,一定要准备些干粮先放在背包里。车子路过几个村子,见杨哥没有停车的意思,只能忍着饿继续赶路。 一边忍着饿,一边忍着无比的困意跟杨哥断断续续地聊天,快要睡着的时候,杨哥说,我们到中流砥柱了,下车休息休息吧。 跳下车没急着去看风景,赶紧去路边摊位看看有没有吃的,好歹垫下肚子。扫了一圈,全是当地特产,东西倒是不少,就是没卖吃喝的,连个水果摊也没有。 走到栏杆边,就见一块巨石挺立在晶莹浪花中,河水不宽,但很湍急,巨石上书四字“中流砥柱”。拍了张照片,要不是石头顶上挂着几条哈达,感觉就跟把一块山石PS(Photoshop软件)在河中一样。这是林芝地区的一大景点,河里的大石头被当地居民奉为神石。传说这块巨石是这一地区的守护神“贡色德姆”修身养性坐禅念经时的座椅,当地居民每逢节日都会过来烧香朝拜。 刚想过去跟耗子、葫芦打声招呼,就见从一辆宝马车上下来几个人朝观景台走来,关键是中间有俩美女踩着细细的高跟鞋,摇曳生姿地秀着性感身材。我心说这俩妞真的无比强大,头一回见着在这地儿还穿细高跟的,禁不住犯贱,朝着美女吹口哨。结果底气不足,吹了几次吹不响,使了使劲儿,终于吹出两声来。美女侧头看了我一眼,把相机递给我说,帅哥能不能给我俩拍个合影? 我脑子一阵犯晕,打死也没想到吹口哨也能引起“高反”,心里不住地后悔没事儿找难受。我晕乎乎地接过相机,一脸难受还得挤出一点笑容,帮她们拍了一张就赶紧走进车里坐下,也没了跟耗子他们打招呼的力气,靠着椅背试图休息下。杨哥见我脸色惨白呼吸急促,问我是不是“高反”了。我木讷地回说,应该是“高反”了,怎么吹口哨也会“高反”?杨哥嘿嘿乐着说,我也头一回听说吹口哨也能“高反”,说完竟也转头朝美女瞧去,不再搭理我。我自己从后座上掏出水壶,喝了几口水感觉稍微好点儿。幸好肚子是空的,否则早就吐了。 车子开得飞快,转过一个山头突然发现耗子他们坐的车就停在前面路边,接着就看见了几个交警,山坳里还停着辆警车。没想到半路还会有测速的,我们明显超速。 杨哥乖乖拿着证件过去试图求情,我也刚好下车休息休息。没过多久就见交警连续拦下三四辆车。杨哥给送了两包软中华,连带着复员证一起用,两辆车各罚一百块钱。之后乖乖上路,见到对面开来快车,俩人幸灾乐祸地嘿嘿笑,说那车指定也被拦下罚钱,至少两百。 路上的美景让人看得越来越懒散,近处的云彩总是立体呈现在眼前,飘在山腰遮住山顶。车子慢悠悠地开着,音乐在车厢里回荡,眼皮开始疯狂打架,但我又不能失礼睡觉,简直是难忍至极。 老钱打来电话问到哪里了。 我说我也不晓得到哪里了,反正刚才过了一个临时测速站,你们也小心点。 杨哥插话告诉我说,我们快到工布江达了。 老钱说他们还没经过,刚从小镇上一起吃完午饭。 我心里嫉妒得要死,约好八一镇见面,先到的去找住宿的地方。 挂了电话,杨哥立马跟我开聊,说以前的时候,工布江达这一片的毛织品特别有名,藏族人称为“工台”,叫工布江达哔叽。以前都是把牦牛皮的毛刮干净,再用酥油浸泡,完了再用脚把牦牛皮踩软了,用火熏成白色用。不过现在都没有了,就算是有的话,也非常贵。 我说,咱们应该穿不惯,用酥油泡过,再熏,那得是什么味道,对于这边的生活习俗,就算待得久了,怕也是很难适应得了。 四川人在西藏工作的很多,但留在西藏定居的却不多,杨哥也算是老西藏了,家里老婆孩子都在成都,八年前一个人从成都到了西藏。他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但心里却很开心,觉得西藏生活节奏要比成都慢好几拍,除了气候开始有点儿不适应,其他都还好。当然,工资也比在成都多一些,不过一旦上了山,条件却极其艰苦,好歹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女儿正在上大学,自己过不了几年就退休了,退休之后还是要回到成都养老。 杨哥叹了口气说,这地方比内地工作竞争压力要小很多,连游客都没多少人敢上来,更别说长久工作了,对吧。 正说着,突然踩了脚急刹车,前方公路上躺着几头牦牛,怎么按喇叭都不动,没辙,我俩只能坐在车里老实吸烟,等着牦牛给让路。过了好一会儿,趴在路上的几头牦牛才懒洋洋地愿意起身。这川藏线上,经常遇到牧民放养的牲畜,既不怕人,也不怕车,除了闲逛,再不愿理会其他事情。 杨哥告诉我说,牧民们从不担心自家牛羊会有丢失,他们大都信奉佛教,这种宗教的信仰约束一直保留至今,且藏族同胞对于偷盗行为看得最为可耻。 在西藏搭车旅行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三件——看风景,处处都是风景,却不用费心去记,打动你内心的自然会印象深刻;聊天扯淡,跟司机、跟同行驴友谈天说地诉苦交心,不必担心会尴尬;盘算离这一段的目的地还有多远,因为那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没有比这更自在舒坦的了。 杨哥跟我说他的烦心事儿,自己闺女大一就开始谈恋爱,最后分手了要死要活的,妈妈去北京陪她住了很长时间才好些。昨天她妈来电话说,又谈了起来,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劝闺女。 我嘿嘿傻笑,故意装老成说,老一辈的婚姻就跟眼前这条路似的,一条道走到黑,几乎不见岔路口。现在的孩子大学毕业,眼里的路就不再像318公路这么直接明了了,高架桥、岔路口、小胡同随处都是。说得我自己都有点儿酸楚,也不知道杨哥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谈恋爱也是人家现在该做的事情之一,即便是受到了伤害,早面对也比晚面对要好些。出了校园,再想谈场名副其实的恋爱就难了。 杨哥懒懒地开着车,听着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嘴里不住地叹气。 车速一直维持在每小时30公里左右,直开得人昏昏沉沉,每次经过一座小桥遇到小溪都会兴冲冲下车洗把脸,尽管才8月,小溪里的山水却是冰冷清冽。 我在车上使劲儿地找话题解决困意,怕一冷场就犯困。我开着玩笑问杨哥,你们搞勘探的,难道就没遇见过啥稀奇的事儿吗,要是有跟女工友的野合花边儿新闻,可以着重讲细致一点。 他乐着说,花边儿事不能说,也没有,哈哈,稀奇事情你得让我想想。 杨哥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话,你知道什么是黄皮子吗? 我一听,估摸着这杨哥要给我讲黄鼠狼偷鸡的故事,我说,知道啊,我们都管它叫黄鼠狼。 杨哥点了点头,说,那东西很邪乎,上一年我跟前面那辆车的老刘,一起去山上。那矿离这里还很远,在昌都地区,过了八宿大概还得再开个30公里的样子。我们那天从波密出发得晚,赶到八宿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大冷的天,山上早就下雪了,我跟老刘就开的咱这辆车。 我一听就来了兴趣,拎过热水壶给他的杯子里续了些水,说,杨哥,您润润嗓子,我掏掏耳朵,您别给我讲鬼故事就成。 杨哥瞥了我一眼,看着路自顾自地说,我们上山要下了318国道,沿着小路往上开,平常就是一小时到。那天雪有点儿厚,路早被雪盖住了,但就是一个平坦上坡,没雪的时候路面上都是些碎石子,路很熟悉,瞄着山顶输电塔方向开就成。可那天怪得很,刚拐上山坡没多久,就见着一只黄皮子站在雪坡上,很小,看着就跟咱这水壶那么大。说着指了指我的旅行保温杯。 我没接话茬儿,听他讲。 那黄皮子直立着俩后腿,两条前腿就那么拜着天,就跟个和尚似的。我俩寻思着那家伙在干啥,看半天没想明白,但咱听老一辈说过那东西尽量不要招惹,我就打了下方向盘,朝着旁边开,想着尽量不碾到它。我一打方向盘,车子就开始有点儿打转往侧边滑,轮子上没装防滑链,还不能踩刹车,一踩刹车准转圈,只能一下一下轻轻点着刹车。 我掏了支烟递给杨哥,顺便自己点了支。杨哥接过烟对着我说,转过去之后你猜我俩看到什么了? 我说我又没在现场,哪里知道,顶多一山坡都是黄鼠狼。 杨哥转过头自己点着烟说,哼,比那还瘆人,就见十多只黄皮子都那么个姿势,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拜着月亮。 我眯着眼睛咧着嘴对他说,你这就有点唬人了啊。 杨哥一听我不信,有点儿急,踩了脚油门,明显感觉车子往前一冲,说,这个信不信你随便,后来还有更玄乎的事儿。 我依旧挂着不相信的表情,问杨哥,那你说后来怎么玄乎了。 杨哥吸了口烟,顺手把车窗开了个缝跑跑烟雾,接着说道,我当时心想摁了半天喇叭它们站在路边一直不挪窝,车子开过去它们总得动下吧,不可能不要命啊。于是就稍稍踩了下油门开了过去,尽量避免压着它们,车灯照在雪上刺得眼睛生疼,就那么一眨巴眼,前面一只黄皮子没了踪影,心想着可能是跑了,一脚油门就过去了。压过去后也没见有啥稀奇事儿。我就接着往前开,结果开了大半个小时,山上的那个输电塔还是离得那么远,就感觉一直开不到头,平常开那么长时间早就到地方了。 我听着头皮有点儿发麻,开玩笑说,那你们可能遇上鬼打墙了,小说里都那么写,走半天走不出去,还在原地转,那就是鬼打墙。 杨哥表情很憨厚,说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反正就是开不出去,还以为是走错路了,但是输电塔就在那里,我俩急得在车里打转。后来实在不成了,就给我们山上的人打电话,让他们下山接我们一下。谁知道刚挂电话没多久,车就自动熄火了,后来就怎么也打不着。 我疑惑地问杨哥,那是怎么回事儿,没油了还是怎么着? 杨哥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是没油了,我们俩在部队开了那么多年车,心里有数,当时我俩下车去检查半天,愣是没检查出半点儿毛病,但车就是打不着。 听得我手臂上开始出鸡皮疙瘩,我跟杨哥说,咱虽然无聊,但是不能讲鬼故事吓唬人。 杨哥转头瞪着我,说,这事儿就这么邪乎,当时我跟老刘一块儿捣鼓半天没捣鼓好,外面天又冷,就回到车里等山上人下来接,结果一等大半个小时过去了,愣是没见着啥人下来。俩人在车里冻得都快僵了,后来忍不住又发动了一下车子,车子突然就发动起来了,你说怪不怪?更奇怪的是,我们俩开了没两分钟,就到了那座输电塔,明明看着很远的。最邪门的是跟山上的人说起这事儿,他们愣说从来没接到过我们的电话。 对于杨哥讲的事,我半信半疑,等到一个水沟,前面车停下来的时候,我跳下车去问正在洗脸的刘哥有没有这事儿,结果刘哥很惊讶地问我怎么知道的,确实是真的。 我一下子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麻着头皮回到车上。但心里还是觉得这是杨哥为了解困才编的故事。 晚上七点多,终于再次遇见一个检查站,杨哥说,八一镇到了。连带拿着我的身份证,一起下车登记。周边的山上又有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天有些阴沉,刚下过一场雨,山腰往上的部分被笼罩在乌云中,仿佛是一个巫师的魔法世界。 老钱竟然比我们早到大半个小时,发来短信说下车去渡口客栈,就在人寿保险大厦对面。本想拉着杨哥一起吃饭,但是他们要抓紧时间洗车去接领导,留下联系方式后,好心把我送到渡口客栈门口才分手。 第一天用时将近八个小时,搭车400公里,先是沿着拉萨河河堤行驶,后又目睹尼洋河从一条十多米宽的溪流变成汹涌的大河,抵达第一站——八一镇。 老钱在客栈里约到几个驴友,打算结伴去吃藏香猪。藏香猪是林芝地区牧民原始放养的小野猪,绝对是喝山泉、吃山珍长大的,大点儿的猪才几十斤重。一路上见到不少,心里的馋虫早就勾起来了,结果一打听价钱,一千五一头,大家觉得有点小贵,转头寻了家火锅店开涮。 吃饭的时候才发现嗓子已经严重发炎,咽不下东西,在路上的时候还没觉得怎样厉害,等到了目的地之后,卸下一身的亢奋,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感冒的折磨了,没吃几口便回客栈准备提前休息。 迷迷糊糊中,一次又一次地被说话声、收拾背包刺耳的拉链声、楼梯的咚咚声吵醒,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感冒加上神经衰弱让我感觉要崩溃,最终决定离开青年旅馆,出去找家安静的酒店。 晚些时候老钱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呢,为什么退房。 我告诉他感冒了,还有点儿神经衰弱,待不习惯,住到转角的西藏林芝大酒店了。 老钱在电话里半天不说话,过了半晌显得很遗憾地说,你这么个状态,怎么走下边的路,往后的条件会越来越艰苦,如果不住青旅,很难遇到同行的朋友。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我应承着说,好吧,看来我得在这边休整一下了。 挂了电话,心里一阵窝火,看到老钱又发来一条短信,告诉我今天一起吃饭的有两个朋友,也准备要进墨脱,让我跟他们联系下看能不能搭伴。我烦躁地关了手机,蒙着被子倒头睡去。 我被冷汗惊醒,衣服已经完全湿透,起身看到被子跟床单印着一大块儿水印,妈的,这种旅行,也是一种苦行,但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厌恶,唯有对自己身体状态的无奈。琢磨着感冒熬是熬不过去了,换了身抓绒衣服,走出酒店去找诊所买点药。 一个人走在夜里的林芝县城,天空已经放晴,有不少星星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找到一家很小很小的私人诊所走了进去,测完体温,医生一脸惊讶地说,你运气还真好,发着烧还能从拉萨跑到八一来,也幸亏这边海拔低些,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你得赶紧输液。 旁边同样挂点滴的一个朋友听着咧嘴笑,朝我摆手表示大家同病相怜。听完医生的诊断,我心里很开心,莫非这老天眷顾我,让我幸运地躲过一劫,绝对不能给北京那帮孙子骑驴来救我的机会啊。 给老钱挂去电话说自己正在输液,准备在八一休整几天,顺便打听下进墨脱的路线跟事项。老钱在电话里随口承诺着那就再待几天,他自己先跟几个自驾的朋友一起去看看雅鲁藏布大峡谷。 我仔细留意了一下旁边跟我打招呼的朋友,如果不是她刚才打招呼的时候笑出了声,肯定不会看出是个女生。走近一看她整条右边袖管空荡荡的,原来她只有左手。 问她从哪里来,姑娘说是从拉萨,准备进墨脱。 我听了一脸的兴奋,我说我也打算进去一趟,但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走。 姑娘倒是很干脆,让我甭操心路线了,只要跟她一起走就没问题,已经有三个人同行了,要先包车去派镇,从派镇再徒步进墨脱,总共需要四天时间,人多了可以分摊费用。 我不想走得稀里糊涂,万一路上有意外的话,自己成个糊涂鬼,就求着姑娘给具体讲讲怎么走。 姑娘很豪放,也很热情,说,嗨,现在进墨脱呢,有两条线路:一条是从八一到派镇,从派镇进去是最经典的进墨脱徒步路线,翻过多雄拉雪山,经汗密、拉格、背崩,一般走四天就可以进到墨脱,不过得雇几个背夫,帮咱们背上补给,路线也得靠他们带领,一进原始森林咱们很容易走丢迷路。那里面手机不管用,因为没信号,叫救命的机会都没有。有背夫的话,就算是路上遇到了危险路段,他们也有经验帮着出出主意。还有一条路就是从波密进去,途经52K检查站、80K检查站等一直到达墨脱,那段路基本可以通车,稍稍比派镇路线安全一点点。但是也得看季节,路途也难走,道路经常塌方或者被山洪冲毁,路一断等个两天三天很正常,完全看运气,并且只有当地司机敢开车进出。 我听着人家讲得一套一套的,心想跟着她混应该能保住小命,人家算是老驴了,打定主意要跟着她从派镇进墨脱。 她说大家都叫她黎哥,如果不是她感冒了今天应该就在派镇了。 我安慰她这叫好事多磨。 黎哥没多久就挂完点滴,约好后天一起前往派镇,他们也就不再招人了,派镇那边已经有朋友在等她,可以帮忙找一个背夫当向导,一天两百块钱。临走问我有没有办理边防证,我当时一下就傻了,脑海里完全没有边防证的概念。 我说没有,黎哥脸上露出惊讶,问,你不知道进墨脱要用边防证吗?那边是跟印度接壤的边境,军事敏感区!最后还加重了语气,估摸着一听没有边防证就觉得我不是很靠谱。 我脸上挂满憨样,甚至说话语气中带点儿哀求的味道,赶紧解释说,我来西藏之前没有打算进墨脱,完全是在拉萨临时决定的,哪里能办边防证? 黎哥很无奈地看着我说,这边根本就办不了,你得回家办才成。 我一听心里就开始发毛了,一脸苦相地问黎哥,有没办法可以不用边防证,现在回老家办完全不可能啊。我脸上的表情像小时候跟大人要零花钱急了的样子,再也顾不得大男人的脸面,只要能进墨脱,让我干吗都成。 黎哥果然没让我白白浪费感情,说,我只能尝试问问司机,打听下派镇那边有没有人能放你过去,有消息我电话通知你。 一听这事有门,我脸上的 样一下换成了谄媚,不住地跟已经把脚踏出诊所门的黎哥道谢。小时候拿这 样求我妈要零花钱,总是被无情拒绝,独自出来混的时候才发现,这招儿对别人却管用。 打着点滴的时候,脑袋瓜没休息,心想一进山里,哪里不是路,绕一下还不轻松躲过边防站。就因为这个念头,我尽管进了派镇,可最终还是因为没有边防证,差点儿把我走死。 正文 被抛弃,孤身进墨脱 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就算是厚厚的窗帘也遮挡不住高原上的阳光,强光依旧能穿透进来。感冒明显好了一些,再没有之前那种沉重的感觉,头也不再晕乎乎了,摸起电话准备约老钱吃饭,打听下他们玩得怎样,看到老钱的三个未接电话,还有黎哥的两个。 先给老钱回过去,传来老钱着急略显生气的声音,劈头盖脸一顿,没等我说话,那边语气坚定地说,今天早上跟自驾朋友去大峡谷,不好玩,马上返回八一。他准备今天出发去波密,到后面路上再会合吧。 其实按照原先的打算,俩人先在八一停留几天,我进墨脱的时候,他会搭车到波密等我,然后再会合一起走,可是没想到行程突然变得如此快。 我尝试问老钱,就不能再等两天吗? 老钱回答得很干脆,说,我还是先往前走着吧,刚好有车能搭。 我看老钱如此坚决,也只能接受被抛弃的命运,约好等他们到了客栈去送行。旅程上的人,临时凑在一起,又因为对各自下一段路程的期待,彼此再分开很正常,只是我初出茅庐,懒到连个准备都没有,顿时又觉得脑袋大了起来。 接受将要独自旅行的现实,给黎哥打电话问边防证有没有办法解决,黎哥很兴奋地说,司机答应了,说可以帮你混进去,他跟那边检查站的人很熟。 终于有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感觉身体状态不错,决定洗澡庆祝下。从踏上火车开始,已经有八天没有洗澡了,再也忍受不了了。 赶到客栈的时候老钱正忙着大包小包地帮着往旅行车装行李,我贱兮兮地试着问了一句,不能再搭一个人了? 从决定走川藏,到踏出第一步,搭上第一辆车,到达第一个目的地,都是由老钱带领着,心里的不舍与依赖感无法表达,而我又必须要进趟墨脱,圆自己一个梦想。 老钱很坚定地说,这车上只能再挤一个人,还因为他开车技术不错,可以换着开下。 说完我们俩紧紧地抱了一下,彼此说了句,好运,后面见。 看他们的车开走,在街道的拐角处消失,我孤身一人站在路边,心里的难受很快被即将走进墨脱的期待所替代,感受着强光散发出来的莫名能量,心里感觉到的不是孤独,而是冲动,想立马踏上旅程的冲动。我使劲压制住那种冲动,对自己说再等一天,再等一天。 走到对面街边喝了碗松茸粥,溜达着去昨天夜里去的小诊所继续挂点滴,药水滴了没多大会儿,诊所的大哥便问我,是不是准备进墨脱?我说是啊。大哥不好意思地说,我姐夫今天晚上去派镇办事,可以捎着你,少给一点车费就成。 我一听没怎么在意,只是随口问了句,我没有边防证,怎么进啊? 没关系的,我姐夫就是那里人,经常到八一来进货,他们都很熟的,你给个四百块钱就成,保证把你带进去。大哥说话的时候自信满满,语调也提高了几分。 我有点儿犯嘀咕,心想什么都还没准备,并且原本就跟黎哥约好了,但心底里涌出一股立马就走在路上的冲动,随时随地,去想去的地方。本来想着要压制一下,可是一想到自己是独自一人,挂完点滴也没事做,妈的,心里一横,跟大哥说,成,那我晚上走。 反正就一个人,再不用顾及其他人的感受,说走就走,立即上路。这就是单身旅行的魅力。 趁着挂点滴的空当给北京几个哥们儿挨个打了声招呼,告诉他们爷要进墨脱了。哥们儿老三坚持要我把银行卡密码留下,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我打趣问还要留QQ号码不,老三很兴奋地说要要要,我骂老三说能不能给爷留点陪葬的,是不是有点儿过了。老三乐颠颠儿地说,你丫QQ里面美女多。老三跟我斗完嘴皮子,末了很正经地嘱咐我多加小心,留着命到贵阳去找他喝喜酒,因为娃娃快生了。 完了又给保险公司打了个电话,出发走川藏线之前,老钱硬逼着我在网上订了份户外险,听着话务员磁性的声音,第一次觉得是种享受。在北京的时候经常接到保险公司的骚扰电话,不胜其烦,但是在八一,我第一次跟电话里的他们聊得很投机。万一出事儿,保金的第一继承人是媳妇,如果是未婚,就是父母。我当时很不孝地问了句,我能把这两百万保金分配下吗?结果那边说很抱歉不能。其实我是觉得欠她太多,没啥可还的了。 黎哥嘱咐我要多买些丝袜、卫生巾。路上丝袜穿腿上,多套两双,防蚂蟥,卫生巾垫在登山鞋里,如果涉水湿了就赶紧换。想想觉得很有道理,便去超市里买了很多,其实路上最终都没怎么用着。 下午六点多,我背着行囊站在诊所门口,仔细地打量这个县城,想把它记进心里。仿佛群山里孕育的一个小姑娘,这姑娘害羞得不敢见人,故意躲在云层里。 很真诚地跟黎哥道歉,并且约好在墨脱县城等他们。 一辆很老旧的吉普车在诊所门口停了下来,下来一个精瘦的黝黑大叔,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遮阳帽。下来看了我一眼,操着四川味的普通话问我,就是你要去派镇? 我咧出笑脸说,是啊。心理琢磨着一定要沟通好,还得辛苦人家帮我逃边防证检查。 司机大哥也没有问我带没带边防证,直接说,把前座上的东西堆到后座上去,上车等着,说完就进了诊所。 这辆吉普车里已经塞满了各种箱子,全是水果,前座上放着一袋西瓜。把西瓜硬生生塞进了后边车座,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咔嚓的声音,不晓得什么被挤坏了,装作不知道,很淡定地关上车门,坐上前座等着司机大哥出来。 八一镇到派镇120公里,平常开车要三个小时,出了八一镇,刚走了几十公里的柏油路就全变成崎岖坑洼的石土路,一路的风景却是大气美丽,车的减震并不是很好,尽管开得很慢,但还是颠得屁股老离开座位。 司机大哥是四川人,我跟他说一路遇见的全是四川的老爷们,大哥笑着说,你不知道西藏被称为“小四川”啊。哪里能赚钱,哪里够休闲,哪里就有四川人。大哥说话老是在“川普”跟四川方言之间来回切换,听得我有点儿费劲儿。 他问我为啥去墨脱撒,那地方偏僻得厉害,当地人都不愿意进去,真不知道你们是为了啥,这不花钱买罪受吗? 我自嘲着说,城市里待久了就犯贱呗,再说了,一路艰辛克服危险走进去了,那感觉绝对爽对吧,冒险的心情跟赌徒的心情一样能上瘾,毕竟一辈子可能就只走这一回,让天天走,肯定也跟您这想法一样。 路上老钱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他在路上遇到了车祸,现在堵在山上,但是人都没事儿,幸好不是他开的车。嘱咐我走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往波密去的一路都很危险,拉萨到林芝的路跟去波密的路相比,简直是高速公路。 我说我现在也在走山路,颠得很。 老钱疑惑地问我在干吗。 我说进墨脱。 老钱那边愣了一会儿,说,那你小心点,随时短信告知安慰,多发微博。 老吉普颠了两个多小时了还没到派镇,拐过一个弯,司机大哥开口说了句,正前方就是×××××。 我没听清,请求大哥用普通话再说一遍。 才晓得是南迦巴瓦峰,我仔细看了半天没见着啥山峰,把脑袋又伸出窗外瞅了半天,说哪里有雪山。 司机大哥幸灾乐祸地说,今天阴天,看见雪山需要运气的,等明天你早早起床看看,运气好就能看到全貌。 很无语,司机大哥开的玩笑真的很冷。 南迦巴瓦峰是喜马拉雅山东端最高峰,海拔7782米,被称为中国最美的雪山。离派镇20公里左右,有个叫直白村的地方,可以最近距离地欣赏到南迦巴瓦峰和雅鲁藏布江,好多自驾驴友都是开车直奔过去,看够了再返回。 过了没多久,车子停了下来,见到一个检查站。说是检查站,就一栏杆,我大体晓得是查边防证的地方了,紧张地盯着司机大哥。 司机大哥说你老实坐在车上,我过去说下。 没多久,见着检查站的人不断朝车里张望,司机大哥朝他递了两张毛爷爷,走回来,上车,发动,驶过栏杆,就这样心惊胆战地过了检查站。 到达派镇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天黑,清一色藏式二层小楼,墙外贴着白瓷砖,屋檐上描着壁画。司机大哥把我放在“兄弟饭馆”门口,建议我晚上就住在这里,大哥收钱之后指了指前面不远的一个小超市,说那儿就是他家,好意嘱咐我有事儿可以找他,进墨脱最好雇个门巴族的背夫。 我应承着,背上沉重的旅行包走进了饭馆,原来这也是一家客栈。老板娘也是四川的,很热心,上楼一看房间,只能说简陋。老板娘说,这个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南迦巴瓦峰,早上一睁眼就能清楚地看到,整个派镇这间房绝对是最美的看景房。 安顿好之后,下楼去找老板娘,打听进墨脱的事儿。老板娘很热心肠地给我讲解,从派镇这儿可以坐卡车到松林口,15块一个人,车只能开到那里,然后就要靠两条腿了,翻过海拔4000多米的多雄拉山,90多公里的下坡路后就是背崩,过了背崩就有车能坐到墨脱,我心想,走都走到那里了,怎么可能坐车? 接着打听最关心的边防证问题,老板娘告诉我,到汗密有检查站,然后就是背崩的解放大桥也有检查站。 我说没有办边防证怎么办?老板娘给出招儿说,可以买身迷彩服,稍稍打扮下,扮成背夫,我心里琢磨着这也不算太难啊。 老板娘接着说句话,让我的心又吊了起来:你这样子太白,再怎么装扮都不像,一看就是旅游的,再说你还有一个大的旅行包背着。 这个时候外面又进来几个旅行的,老板娘忙着去招待,我赶紧自己拿手机上网开始查资料,毕竟是自己一人走,就算是有背夫,一路下去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往下走真的要看自己的为人跟运气了。 从松林口出发,翻过多雄拉雪山,第一站到达拉格。第二天从拉格出发,经大岩洞,过检查站到达汗密。第三天从汗密出发,经过蚂蟥山、老虎嘴,过解放大桥的检查站,就可以到达背崩。第四天,从背崩过绝望坡到达墨脱县城。四天120多公里的山路,对我来说是个登天般的难度,再次后悔平时不锻炼,解决办法就是自己身上什么也不背负,裸身上阵,背包补给全都交给背夫负责。 一想到还要设法经过两个检查站,头又大了起来,安慰自己,不往前走怎么能知道结果怎样,于是拜托老板娘给帮忙请一个背夫,跑去司机大哥的小超市里采购,吃的喝的装起来满满一大袋子。 回到客栈的时候,老板娘告诉我已经找好了,一个小伙子,20多岁,专门走墨脱线路的,一天200块。 第二天一大早,听见有人敲门,开门见到一个黝黑小伙儿,一米六的个子,身材消瘦,皮肤黝黑,穿着一身很旧的迷彩服,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很整洁,极其腼腆地问我,是去墨脱吗?字儿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听他说话很吃力。 我这才意识到,这小伙儿应该是老板娘帮我请的背夫,我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啊,我马上洗漱出发。 小伙儿腼腆地笑着说,我在楼下等你啊。说完便转身下楼了。收拾行李的时候,我专门朝窗外看了看,点儿真背,还是没看到雪山。真心怀疑是不是老板娘骗我,这个房间压根儿就看不见南迦巴瓦峰。 走去坐车的路上,问清背夫的名字叫平措,1988年出生的,门巴族,已经做背夫有好些年了。看他接过我的背包,放在他身上的背篓里,我有些不忍心,抢着说,这些吃的喝的我提着吧。结果平措坚持说,没关系的,指着背篓说,放在这里比你方便,意思是提着太沉。就这样,我绝对轻装上阵。 去松林口的车是一辆红色卡车,车顶架子上涂着藏式图案,两边后视镜各系着一条哈达,或许是时间长了,哈达的颜色已经变成暗黄色。 我们赶到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不少人,有几个半坐在货物上。卡车光物品就占据了一大半空间,堆得像个小山丘。有两个驴友,一打听,全是从东北来的。他们跟我一样,每人雇了一个背夫,全裸上阵。真正上路才知道,裸与不裸,并不重要,是这长途跋涉的路程太难走了,单单是挪动双腿,就能耗尽所有力气,几乎无法忍受,也足以让我心灰意冷。 卡车嗡嗡地叫了起来,每颠一下就有巨大的嘎嘎声,我怀疑是不是下面的承重弹簧坏掉了,心里一阵打怵。 开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时而会飞起来,司机开得很豪气,遇见沟沟坎坎,一脚油门就过去,除了我们三个驴友表示无奈,其他人都没啥感觉。一不留神探出头才看清,这不光是一条奇烂无比的山路,还几乎是一条悬崖路。 我把这事儿告诉旁边俩驴友,两人伸头往下看去,他们很淡定地说了句,听天由命吧。 平措看着我紧张的样子,安慰我说,不用怕,司机开车技术很好的! 就这样,我们在盘山山路上飞驰了一个小时,到达松林口的时候我赶紧跳下车去,感谢老天,让我平安到达。我使劲儿伸了伸早已抽筋的右腿,揉揉颠得发麻的屁股。 我缓气的空当,看到背夫们正大包小包地往身上绑货物,我这一身轻松倒显得很丢人。 松林口处在多雄拉山的半山腰上,其实就是一小片开阔地,除了四周古树参天,啥都没有,远处的山坡上没有树木,看着仿佛怪石林立,气候也一下子从夏天变成了冬天,我使劲儿裹了裹冲锋衣。 迈出第一步之前,我使劲儿跺了跺脚,给自己鼓气,看着眼前的情景,还有平措手指的我们即将踏上的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用这样一种方式去祭奠自己已逝的一份爱情。我已经拼尽一身力量,尽管这份付出已经太晚。 沿着碎石小径开拔,走出第一步,再无畏惧。平措告诉我说要走得快一些,山上过了中午就会变气候,不光气温会骤降,还会有大风大雾,根本就看不清视线。 没走出多远回头张望,来时的景色已经淹没在雾气中,仿佛与世隔绝,除了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再无其他声音能进入耳朵。 尽管那些背夫背着沉重的货物,出发时间也比我慢了好几拍,但他们已经把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平措安慰我不用着急,按照这个速度就可以了。 俩东北朋友就在我前方不远处,还能看得见。我得赶紧适应调整下,他们走得也忒快了点。 路越来越难走,渐渐就变成了烂石滩,越走越是荒凉,没了植被,内心寂静得除了调动双腿、调整呼吸之外,再无任何杂念。从松林口到多雄拉山垭口海拔落差七八百米,我们走了两个小时,终于见到经幡,抵达多雄拉山垭口,肺叶仿佛变成了桑拿房里的火炭,呼一口气就是往火炭上浇一勺水,眼睛有些充血,看到的景色多半带着点儿红色,脑袋像是要炸了一般。当站在垭口感受着强劲的寒流,望着远处披满青苔的群山时,我没带任何预兆地一头栽到了石头上,幸好不是头先着地,好歹拿手撑了一下。 平措赶忙跑回来把我扶起,掏出水壶喂了我两口水,感觉好了许多,只是觉得早上吃的鸡蛋一直憋在嗓子眼里,心想打死也不能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坐在湿湿的石头上我努力调整着呼吸节奏,脖套遮不住呼呼的山风,还得用手挡着嘴,费力地慢慢深呼吸,一直吸到整个胸腔全部充满,然后再慢慢吐出来,直到整个胸腔里的气息全部排空。如此几个反复,竟然有些飘忽的感觉,一身疲惫也消失了大半,又有了往前走的冲劲儿。 到达了往墨脱路上的第一个坐标,压住心里的兴奋,特想给她打个电话,好衬托下自己的强大,可惜一路上完全没有手机信号。 耳朵里塞着音乐,平措拉着我要继续往下走,我比画了个暂停的手势,迫切地想在这个地方,听完一首歌,《三万英尺》。 没了上山的压抑,下山我们算是一路小跑,身体适应了缺氧,双腿也认了,一切都解放了。下了陡坡转过弯,突然看见了一座墓碑就立在路边,碑前插着三根没有燃尽的香烟。 一位热爱户外的勇士,曾经在这里被冻死。平措告诉我说,这是2007年的事情,她上来之前就已经感冒,翻过刚才的垭口,她就体力透支,因为高原反应冻死在了山上,碑是她的丈夫跟儿子特意在这儿立的。 从日多检查站遇见寻人启事开始,一路不断地听闻失踪事件,但当真实地看到一个人墓碑的时候,整个旅程变得有些异样。一路上,不光是在祭奠自己的柔弱内心,更像是在用冒险的方式麻木内心,只是不知道这种麻醉会持续多久,但我知道只要脚步不停,就不会醒来。有很多人在进出墨脱的路上发生意外,但依然还有更多的人在收拾行囊,纷纷而至。 中途穿过几个瀑布之后便下了山,进入仙境。一个青翠开阔的山谷出现在眼前,见到边缘长满苔藓的小木桥,还有郁郁葱葱的森林,更有蜿蜒曲折泛着白色水花的小河。其实看到的真正的美,是在自己心里,这些景色只是一个药引子,而走在路上,是一味主药,再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和在一起煮开,便能治愈一切,但是这药会上瘾,我已经深深感受到了。 尽管对第一天的终点站拉格是个什么样子多少有点儿心理准备,但当到达的时候,还是很惊讶,太破旧了,太小了,连个镇子都算不上,仅仅是密林中的两排破旧木屋。 我跟背夫平措是在下午三点抵达的拉格,一进客栈就见那俩东北哥们儿正在客栈里烤火,我都不好意思跟老板说“请开间房”,简陋的木板房隔间顶多有五平方米的空间。平措坚持不跟我住在一家客栈,自己一人去了另外一家。刚安顿好就听见山谷里开始轰隆隆地响起炸雷来,刚才还好好的天,说变就变,也着实幸运了一把,如果走得慢了,肯定是要在途中被大雨浇个透心凉。 感觉房顶并不是很厚,因为这雨点砸在上面简直像挺重机枪,生怕“子弹”穿透木板房顶射我一身窟窿。而一旦坐在火堆旁边,望着喜马拉雅谷地的暴雨绝对是种享受,雨织的瀑布一眼望不到头,附近的峡谷、丛林在这瀑布后面若隐若现,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溅起朵朵水花,激起层层雨雾。 在派镇准备补给的时候从没想着要带包挂面,都是零食,还有几罐拉萨啤酒,跟俩东北哥们儿商量搭伙儿,他们贡献面条,我贡献啤酒跟泡椒凤爪,围着火堆开喝。木屋里飘着他俩烤臭袜子的味道,还有面条的味道、啤酒的味道和在一起,跟外面的美景完全不搭,但吃得津津有味。 这俩哥们儿一个叫老桑,一个叫老 K ,老桑是在哈尔滨做汽车销售的,老 K 呢,是沈阳的无业游民,说是之前自己开了个洗车场,后来被人砸了。俩人是在波密的一个客栈认识的,他们都是骑自行车来的,车子都寄存在了八一,准备到波密后搭车去八一取车子,然后再骑行到拉萨。 客栈的每处地方都留着驴友的签名,恨不得地板上也用刀子刻上点记号,各式各样,最多的还是失恋出来自虐的,感觉同道中人真多。 我问老桑为啥进墨脱,他说就是觉得墨脱神秘,之前有几个朋友进去过,回去都吹上天了,所以也尝试下,攒点儿吹牛的资本。 又问老 K ,老 K 说,差不多也是这样,骑行的论坛里有好多墨脱游记,反正没事儿干,就走一遭。 老桑没等他说完就插话说,得了吧,你直接说你是泡妞来的不就成了。 老 K 骂了句,滚犊子,别添乱,小心我削你啊。 我一听乐得嘿嘿笑,笑了一半就反应过来老 K 准有隐私瞒着,便开始套话,换上一脸哭样说,兄弟也是失恋而来,一块儿喝一口吧。 三人喝了口酒,我逗他,说,反正出去了谁也不认识谁,就吹吹牛皮吧。 老桑笑得很淫荡,说,他可不算是吹牛皮,人家在邦达草原上有艳遇,在草原上!一整夜!说话语气一句比一句加重,连带着手势比画。 老 K 可能觉得包不住了,自己就开口说了,一边儿去,那不算是艳遇,我是真喜欢上那姑娘了。 我笑着问,那姑娘怎么没进来,外面等着你呢?我本以为他们既然“嘿咻”了,就该一块儿走下去。 老 K 没说话,闷着喝酒。老桑倒是开口了,说道,等个毛,这家伙累惨了,醒来就不见人家影子了。 我刚喝了口酒就喷了,喷了对面老桑一脸,老 K 在旁边叫着活该。 老桑也不生气,擦了擦脸逗老 K 说,那也比你这样好。 老 K 瞪着老桑,说,你懂个毛,顶多再有三天我就追上了,运气好她要是走累了,万一在汗密休整呢,说着脸上泛起期待的笑容,但我看着还是有些淫荡,不够单纯。 我问到底咋回事,让老桑给讲讲事件全部。 老桑很大方,说,这家伙运气好,骑到邦达的时候没住客栈,自己带着帐篷住在草原边上了,离邦达不到十公里,结果一单身美女搭的车没到邦达,夜里俩人就遇上了,说是聊得很投机,昏天暗地的,罐头吃着,啤酒喝着,小炉子点着,俩人就发生了该发生的事情。他就晓得人姑娘是广州的,独自搭车走川藏,名字叫青青,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艺名儿。 说到这儿的时候,老 K 受不了他这讲述语气,就开始自己说了:青青是刚失恋,男朋友劈腿了,两人本来是在广州一起做服装生意的,男朋友找了新的姑娘,卷钱就跑了,所以青青才搭车走川藏线,这些都是那天晚上人家自己给我讲的。当时我见她哭得那么伤心,是个男人都会心疼,我是真的担心她一人走不安全,都约好了后边陪她搭车一起走,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发现人不见了,可是我心里真的对她很动情,打心眼里想疼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老 K 的神情很坚定,表情也很严肃,手里的啤酒罐被攥得吱吱响。我跟老桑感觉人家是真的很动情,就不好意思再破坏氛围了,收起了调侃的表情,川藏线上一夜情转成爱情的故事多的是! 我给老 K 打气说,哥们儿相信你,你肯定能追到。 老桑也跟着打气,那美女两天前发微博进墨脱,我们只晚了一天,明天使劲儿追追,再不成我们在背崩搭车进墨脱,反正一定要追上,就算是再差,墨脱也能遇到。 我怀着疑惑问老 K ,你为什么不在微博上给她发私信呢? 老 K 很害羞地说了句,我想给她一个惊喜,追上她,给她一个偶遇,告诉她我们不是一夜情。 听了这话真觉得老 K 的脑子傻得可爱,还想着追上搞搞浪漫,看来爱情真的是可以让人盲目变傻。 夜里微醉着躺在床上,回忆着老 K 的这段草原一夜情,一夜之后,他脚蹬着自行车,一路追赶搭车前行的姑娘,这事儿也只有在川藏线上行走的汉子们,才会如此执着,哪怕豁出性命。而我自己,也是为了给自己心里的姑娘一个礼物,踏上这段神奇的路。突然感觉这一切并不是以值不值得来衡量价值,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心,得到一份真正的原始的满足,所有在都市里面放弃的那些本真,在路上会重新拾起,这路上,唯一存在的就只有本能吧。 正文 汗密查边防证,被遣返 醒来得很早,被着急赶路追妞的老K、老桑吵醒,干脆叫上平措早早赶路,明显感觉自己像是在梦游,就这样昏昏沉沉地钻入原始密林,晨曦的阳光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走起来异常舒服。那魔幻般的原始森林让人着迷,行走其间仿佛身处梦幻世界,无尽神秘。原始在这里保存得异常完整,仿佛身处一个恐龙会随时出现的史前空间。 数不清的长长古藤从树冠、树干一直垂到地面,几米粗的擎天大树上挂满树茸。遮天蔽日的树叶凝聚成庞大的顶盖,水桶一般粗的树根就裸露在地表,扭曲地缠绕纠结在一起。这种缠绕反而让我心里生出无尽的安全感,更似缠绵,在这最为原始的幽暗、荒凉、深沉的密林里。 随着海拔渐渐降低温度慢慢升高,气候开始变化了,景色也开始变化了。原有的高山冰雪逐渐退去,亚热带的风貌慢慢展现出来,平常只在南方生长的芭蕉树也神奇地出现在这里,甚至还可以看到被称为“天然活化石”的桫椤树,这种出现得比恐龙还要早一亿多年的植物,极其珍贵,堪称国宝。 听平措说,这个密林深处,还有孟加拉虎等好多珍稀动物,听得老桑、老 K 激动不已,老 K 甚至幻想徒手搏虎,完了剥下虎皮送给青青做礼物。他刚表达完意向,我跟老桑便不约而同地评价老 K 有点儿风骚过了头。 林中的路全是雪山上化的雪水冲刷出来的,因此全程基本都是走的水道,不断地在水流中挑拣着可以站脚的石头。稍不注意,便有湿鞋,甚至“湿身”的危险,我仗着一双防水好鞋,完全不怕,卫生巾果真派上了很大的用场,走一段路就换一个,舒服得很。老桑、老 K 两人各抢了一包,我建议老 K 多揣几包带身上,一旦追上青青一起赶路肯定用得上。老 K 装作很专业地研究了一会儿,冒出一句憋死人的话来,说,你买的这些是假冒伪劣产品。 这一路虽然很赶,但都是裸身行走,走得也很轻松,离汗密越近,我的心提得越高,平措打气说,包在我身上。后来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在吹牛皮。老桑、老 K 给出着各种馊主意。我骂他们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走着走着也就平淡了,决定坦白从宽,见到检查站我就勇敢地冲上去,先亲一口战士再说。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平措提醒,马上就到检查站了。 见他们一个个安然地走过去,平措连证件都没掏,直接通过。我磨磨叽叽地走在最后,轮到我的时候,黑乎乎的藏族战士很简洁地说了句,证件。 我尽量装作从容淡定地掏出了身份证,递给战士,战士接过看了一眼,说了句,边防证。 我脸上堆着这辈子能堆起来的最美笑容,用很温柔的语气说,大哥,我边防证丢了。 少来!什么丢了,就是没办吧。边防战士说得斩钉截铁。 这个时候平措也走了回来,帮着圆谎,说路上过瀑布时真的弄丢了。 好了,不用忽悠了,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墨脱,人丢了证件都不可能丢。藏族战士的普通话竟然说得这么溜,真怀疑是北大毕业的。 我说,大哥帮帮忙,不成的话我给您些好处,说着伸手开始掏钱。 结果边防战士指了指平措问我,这个是你请的背夫吧。 我以为有所转机,赶紧说是的是的。 随即老子就听到了让我最为崩溃的话,我不能放你过去,你这儿有背夫,不会迷路,趁着还早,赶紧回去吧。 老子当时就愤怒了,尽量以文明的语言开始威逼利诱,结果武警战士就是不从,我甚至抹了点儿口水涂到脸上装泪水博同情,人家还是不放行。 后来一直磨叽了大半个小时,使出各种办法、各种语气,都不能打动这位坚持原则的战士,只得接受命运的安排,跟老桑、老K他们互留电话后道别,看着他们走进汗密,而我跟平措,返回拉格。 回程的路上没有了任何喜悦,原本觉得幸福的一条道路,走起来难受至极。后来平措说了一句话,没关系,你到时候可以从波密那边再进一下试试,听说那边查得不严,你也可以坐车进去。 听到这话,我才开始放下心里的担子。我原本已经近乎绝望,脑子里只想着难受,忘记了还有另外一条可以进墨脱的路。 路上遇到了几个去往汗密的驴友,极其羡慕地祝他们一路好运,每人都对我的遭遇表示深深遗憾。但是一路上始终没有遇到断臂黎哥,本来还希望或许她能有什么办法带我过去。 我第一次进墨脱,就这么失败而回,还“有幸”体验了一下反穿。 路上跟平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想起有人传说,他们门巴族人会使毒术,就跟李凉的武侠小说《暗器高手》里描述的那样,于是就问他你们族人是不是都会使毒? 我发誓,这平措是我整个旅行途中最难交流的,普通话最不流利的,我一边费劲走路,一边努力听清他的话,搞清话的意思。啊,老天对我的考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跟平措在派镇分手时已经是夜晚,但我实在忍受不了无法洗澡的痛苦,央求超市老板把我送回了八一镇,凌晨的时候再次回到了相对繁华的八一镇。 回到原先的酒店见到熟悉的服务员,简直兴奋得上了天,拿到房卡依旧赖在前台,缠着要跟她聊天。要知道,哥们儿已经好久不见年轻姑娘,心里已经认为她是绝色美女,后来才知道,打过她主意的游客已经排成一条长队,而我身处队尾。我恬不知耻地问姑娘能加塞不,结果姑娘白了一眼说免谈。哥们儿使尽手段,把包里的“小礼物”一件一件地拿了出来,包括为进墨脱准备的丝袜、卫生巾。我跟服务员说尽管挑,丝袜质量绝对好,三十多一条呢,卫生巾有加长防漏夜用型的,也有白天用的,就算是已经撕开包装袋的,我也是没用过,很干净。甚至连内裤、卫生纸都要掏出来准备让她挑选。姑娘最终忍受不了我的骚扰,答应第二天中午一起吃中饭,约好时间,我迈着轻快的脚步,拖着沉重的皮囊,走进了电梯。 中午早早地洗漱好,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她来,果不其然,藏族姑娘就是豪爽,说到做到。俩人商量着还是去拐角的潮州粥店去喝粥。 姑娘很害羞地点了碗最便宜的杂果粥,我说你别害羞,想喝什么粥就喝什么粥。 结果姑娘很腼腆地说了句,其他都很贵,干吗要喝那么贵的,说着指了指98元一碗的虫草春鸡粥。我一愣,说这个没问题啊,咱俩总共还花不到200块钱。 于是找老板娘要给她点那碗98元的粥,我真的是诚心诚意地想姑娘吃得开心,毕竟能在西藏认识一个藏族姑娘,心里的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姑娘还是很坚决地阻止了我的好意,说留着等下回再来八一镇的时候喝。 我聊着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问她说,家里有没有放牧,有多少头牦牛,有多少只羊,有没有骑过马,有没有见过狼,谈过几次恋爱,男朋友都是啥民族的,啥时候结婚……姑娘则问我,有没有上过大学,做什么工作的,一个月工资多少,家里有什么人,有没有女朋友,为什么分手了,男人为什么这么花心……直聊了一个多小时,她要去上班才作罢,其实并不是我心怀不轨,压根儿就没一点这种目的,而是旅行中需要点这样的点缀,毕竟我是一个真实的男人,跟一个藏族姑娘聊聊天,也是一种不错的享受。但我也因为这份花心享受,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开始了一次担惊受怕的深夜旅行。这恐怕是我整个旅程中,最为艰险的一段,超过了徒步进墨脱一路上所遇到的所有艰难与危险。 正文 往波密,独自搭车遇恶狗,为狗行侠仗义 跟姑娘聊完天后,回到房间赶紧收拾了背包,已经问清了该走的方向,背起背包朝着八一镇的318国道往波密方向出口走去。道别了藏族小姑娘,八一镇已无吸引我继续停留的理由,心里牢牢惦记着波密,从那里还可以进墨脱,总觉得被遣返回八一很是不甘心,担心没法完成心里的愿望。 再次徒步,不过是走在县城里,海拔也低了很多,很快就走出了县城的淡淡繁华,再次踏上了318国道,心也像长出了翅膀,双腿更像是灌饱了红牛维生素,走得义无反顾。 路边的老大爷看着我经过,好心提醒,小伙子加油,前面的岔路口搭车很容易,刚才还搭走了一男一女。 我听着搭车这俩字儿,心里咯噔一下,回忆起了上一段路程搭车的艰难。脑子里响起老钱曾说过的话,女生好搭,一男一女也好搭,唯独一个男生或者两个男生一起难搭。 八一往波密去,将近240公里,心里想着运气好的话,一气儿搭到底儿,实在不成的话,到达鲁朗或者通麦也成,反正只要在路上,感觉就是好的。 留意了下时间,刚过两点,心里想着过了三点就不要搭了,坚决不赶夜路。到达岔路口的加油站,路边坐着一个老人,便上去询问,大爷,是不是从这里搭车往鲁朗、波密方向? 老人口气很淡,说,搭车都不会搭,再往前走走,到洗车铺那边去搭。 我心里开始嘀咕,路上问过不少朋友,都说在加油站好搭车,决定不搭理这个冷淡的老大爷,走了没几步便停下站在路边,连沉重的背包都没舍得往下放,因为我这背包放下再背上所耗费的体力,远远大于我一直背着耗费的力气。 站了没多久,便有车经过,招手拦车,可惜都不停。心里一阵窝火,早知化装成女人也好。分析原因,一半车是从身边转弯拐进加油站,并没有再沿着318国道前行,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回头讪讪地跟老头说了声对不起,连带鞠躬说了句谢谢,拖着步子走向前面一家洗车店。 老早就见到一藏族小伙儿一直在那里站着,梳着老式分头,眉毛又密又长,眼睛是单眼皮并不是很大,能看出一丝害羞来,穿着一条满是油污的牛仔裤,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不断地画圈圈。 有车经过,我再次伸手,依然没人停下,尤其是内地自驾的朋友,连个手势都不打,好歹藏族司机还在车里伸手画个圈圈,表示车里人满了,要么摆摆手示意不搭,唯独这内地的自驾司机,装作看不见,副驾驶座上的朋友满脸鄙夷地看着你,眼神里的不屑好似在说,又是一个蹭车的。 旁边小伙儿见我搭得辛苦,问我去哪儿,我说去波密,去不了波密,到鲁朗也成。 小伙儿很害羞地说,我也去波密,说着指了指前面路边停的一辆破旧的解放卡车。 我瞄了一眼车,心肝儿一下就沉了底,没想到自己独自搭的第一辆车是卡车。但觉得也还不错,只要能上路,怎么着都成。 我接着问小伙儿,你几点走? 小伙儿扔掉手里画圈圈的小树枝,说快了,快了。 正说着,前面又来了一辆小车,赶紧伸手拦车。小车终于停了下来,是辆皮卡,车里探出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回族大叔,开口便说,我们去前面20公里,你要去哪儿? 我兴奋地弯着腰,尽量把头伸得跟他距离近点,脸上泛着真诚的笑意,说,去波密,鲁朗也成。 回族大叔回了句,我们不到那里,就往前20公里。 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离得最近的鲁朗也得70多公里,20公里连一半都还没走到,满脸遗憾地,带着歉意,跟回族大叔道谢。 看着皮卡一溜烟地跑远,心里又是一阵失望,看身边小伙儿在摆弄手机,问他现在几点了。 小伙儿笑着说,三点了。顿了顿,又说,要不我给你找辆小车,你给点钱,直接送你去波密。 我心里开始犹豫,不是没有钱,但是我确实不想把搭车变成生意,要不我随便包辆车就可以走完全程。 婉言谢绝,我试着说,要不我就坐你的车走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伙儿又捡起了那个小树枝,在地上画起了圈圈,仰头对我说,我晚得很,给你找辆小车嘛,一百块钱,车子一会儿就到。 我回说不用了,准备再搭一会儿,实在不成,我就跟着你走。 小伙儿很无奈,没有接话。 前方来了辆吉利小轿车,没等我伸手便停了下来,副驾驶座坐着一位孕妇,问我去哪里,可以搭我一段。 我探头朝里望去,一个很精干的汉族小伙儿。我满脸高兴地对司机说,我去鲁朗那边。 那精干小伙儿说,我们就去前面20公里,到林芝镇县城。 其实我从拉萨出发,一直听路上朋友嘀咕,林芝到底有几个县城,好多刚来西藏的朋友都搞不清,后来我才知道,八一镇是林芝县的新县城,老县城是林芝镇。 我觉得再拖的话可能就走不了了,决定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先搭到林芝镇再行决定,最坏结果今天就走这20公里,也比停留在原地强。 谢过司机大哥,把包甩进车里,兴奋得忘记了跟刚才陪我聊天的藏族小伙儿告别。 搭车一个多小时,终于可以向前行进20公里,喜悦不言而喻。车上跟他们聊天,小伙儿是四川人来西藏当兵,转业之后并没有回到四川,而是就在林芝成了家,娶了个藏族姑娘,就是副驾驶座上的那位大姐。我问他这种情况多不多,司机说其实也蛮多的,转业回去也没啥事儿做,还不如就在这个地方待着,山美水也美,随便做做就足够吃喝,过得逍遥快活。 本想再打听打听他是怎么泡上藏族姑娘的,顺便再问问家里有多少头牦牛,可惜路程实在太短,路况实在太好,沿着柏油路开了没有半小时就到达了林芝镇。 林芝镇怎么形容呢,镇子就建在318线两边,几乎都是老旧的两层小楼,除此之外镇子里再没像样的路可走,跟八一镇相比简直是破旧到极致。在一所破旧的邮局门口跟转业大兵道谢分手,本想到邮局去新潮一把盖个戳,结果邮局关着门,我以为是大门没开,有小门儿,找了半天也没见着营业的迹象。 林芝镇全长也就300米,我只有到出口才能方便搭车。站在国道边的豁口上,身后是一片小树林,几米宽的小河流得湍急,我满怀期待地朝着一辆又一辆经过的车伸手,又满心失落地放下,过车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我就连在小树林里撒个尿都支起耳朵,准备随时把家伙儿收起来,迅速上路拦车。 焦急等待得无聊,抬脚朝着树林里踢了一块儿小石头,就听见“呜”的一声,蹿出来一条狗。简直点儿背到家了,我立马反应过来要说对不起,那烂狗压根就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朝着我蹿了过来。那狗浑身脏兮兮的,一只眼睛极其浑浊,尾巴上粘的不知是牦牛粪还是泥土,一条狗腿还颠儿着。 这条不知名的流浪狗,蹿到离我两米远的地方开始打量我,我心里开始害怕,尽管是一个大男人,但是想着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要朝着你只穿着一条冲锋裤的大腿或者屁股上来一口,顺便再把身上的不知名的臭烘烘的东西,蹭在你的身上,那是什么感觉。 敌不动我不动,开始考虑对策,四处踅摸有没有棍子或者其他武器,妈的,棍子在狗身后的小树林里! 那狗朝我扑来的时候叫都没叫一声,就听见喉咙里呜呜响。其实它的动作并不敏捷,我只是觉得被狗咬一口很麻烦,于是我撒腿就跑,朝着来的方向,前方几百米就有给货车加水的店铺,那里有人。 可是背着沉重的背包,我真的跑不起来,离着那家加水的铺子差着将近100米远。我干脆把背包丢掉裸跑,刚丢在屁股后面就听见砰的一声,不知道是我的电脑摔坏了还是怎么着,心里一阵揪心的疼,赶紧回头瞄了一眼。就见那狗也收住了狗腿,浑浊的狗眼很戒备地盯着我的背包,然后就见它开始慢慢往后退,一溜烟就钻进了原先的树林。 这整个过程总共一两分钟, 我庆幸躲过一劫,捡起背包,拉开拉链检查电脑有没有被摔坏,打眼一扫才明白是什么撞地发出的声音,原来是我的旅行水壶,纯钢的! 终于发现了这件武器,生怕那恶狗再跑出来,我在旁边找了根棍子,又站回原地,一边等车,一边打算等着那狗再出来,好好教训它一下挽回面子。 眼看已经过了四点半,我已经等了大半个小时,决定再等半个小时,如果还没车来就想办法返回八一,去找美丽的小前台吃晚饭。心里有了最坏的打算,也不再焦急,就懒洋洋地等着,四处留意这里的风景。 林芝镇就建在一个小山坳里,那些老式楼房的身后就是大山,云雾遮住山顶,身后的小河两岸挂着经幡,貌似还有户人家,因为我看到了围栏的身影。偶尔还有单身的牦牛从这里懒洋洋地经过。 等待并不让我郁闷,让我郁闷的是又发现了流浪狗,是一群流浪狗从远处的树林里蹿了出来。我开始紧张,心想那老狗退回去原来是叫帮手了,想不到流浪狗竟然还组织了帮会。 国道的垭口那边停着一辆卡车,我摸了几块石头爬了上去,上去一瞧,“弹药”出奇地多,敢情这车之前拉过石子。 爬上车之后我开始放心大胆地仔细观察这群流浪狗,没发现那条老狗,不一会儿便瞧明白了大概,这群狗跟那老狗没啥关系,这是两个帮会的,在抢一块儿骨头!原来跟我没半毛钱关系,但是想着待在车上还是最为安全。 一共六条狗,两条稍小点儿,但很勇猛,另外四条则看着比较赖皮,围而不攻,一旦两条小点的要去吃那骨头,四条立马就上去扑咬。 我在上面看着乐,但是它们占据了我搭车的空地。看到镇子里有车出来,恨不得立马跳下车,但是等我从卡车上爬下去的时候,车刚好经过,伸手已经来不及,只得又爬上了卡车。我不禁对这群狗恨得牙痒痒。 刚才没注意的空当就发现骨头已经到了那四条癞皮狗的嘴里,两条小狗在外围直溜溜地看着干着急。心想这俩狗蛮可怜的,我平生最讨厌以多欺少,顺手拿起车里的石子朝那四条癞皮狗扔去。它们发现了车上的我,立马放弃了骨头,围在车底下汪汪狂叫,我也乐得自在,不断捡着车里的石子朝它们扔去,砸在狗背上发出扑通扑通的沉闷声,它们被我一阵狂揍。骨头连同那两条小狗已经不见了踪影。反正没车来,我就在车上待着,癞皮狗急得在车下开始撕咬轮胎。 与这群恶狗对峙了十多分钟,它们一走我就拿石头砸,不走也拿石头砸。它们嗷嗷地叫唤着,直砸得它们百爪无挠。我把搭不上车的一股子怨气,全部发泄到了四条流浪狗身上。 从镇子里开来一辆带篷卡车,轰隆隆的发动机声越来越大,看到车里的司机很熟悉,就停在了我斗狗的卡车后面,原来是八一镇出口遇见的那个藏族小伙儿。他的轰鸣卡车一靠近,车下的流浪狗立马散了去,蹿进了树林子。 小伙儿乐呵呵地看着我说,你还没走啊。仿佛他早就料定我今天走不了。 我无奈地笑着回他,搭不到车,今天点儿背,看来我还是坐你的车走吧。 小伙儿脸上一直挂着腼腆的笑,说等一下再走。 我问他还要等多久,他回说,等一下嘛,还有朋友过来取东西。 我接着又问,咱们今晚能到波密吗? 小伙儿想了想说,能的,晚上十二点吧。 我心想,夜路就夜路吧,一辆车就能搭到波密,多省事儿。我从车上爬了下来,站在车边吸烟,等他指令上车。 没过多久,见又有一辆卡车开来停在后面,车上下来一个黑黝黝的壮硕藏族大汉,怀里抱着一床毛毯,朝我看了看,小伙儿跟他说,搭车去波密。 藏族大汉淡淡地问我,从哪里来的,怎么一个人? 我笑得有点僵,回答道,从北京过来的,原来是俩人,我哥们儿前几天把我丢下自己走了。 大汉眉角不经意间挑了一下,咧嘴露出两排黄牙,问,北京很好吧,我还没去过。 我说,北京除了不计其数的高楼大厦,不计其数的人流,不计其数的车流,再没什么东西了。 大汉听到这话,脸上才露出些笑容,说,呵呵,是的是的,北京是没我们这里好。说完抱着毛毯掉头就进了身后树林里的那户人家,原来那儿是他家,那老狗也可能是他家的。后来我才知道,这藏族大汉是小伙儿的亲哥哥。 小伙儿叫巴桑,是我这段路上交的第一个藏族哥们儿,脸上始终挂着腼腆的微笑,眼神里传出来的尽是害羞与真诚,看不出一丝的防备。或许是这大山大水,还有这里的神秘已经让他对于外界无所畏惧。这个甚至是我这一路上,对所有藏族兄弟姐妹的统一评价,就连偶尔露出的狡黠,也会让人觉得极其可爱,不带任何威胁。很幸运,在我独自行走的开始,便能遇上这样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