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烛之夜
昌都县首富乔家的独子乔安九月初八成亲,十里红妆,甚是铺张,万人空巷,都看热闹去。
看热闹的人们都在议论,新娘子是一个村姑,家中只有几亩薄田,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也不知究竟怎么一回事。
鼓瑟吹笙鞭炮齐鸣,红火热闹中新人礼成。
麦穗坐在婚床上,就觉腰酸背疼,动了一动想要舒展些,想起母亲的叮嘱,又端然坐了回去,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动,麦穗再难忍耐,站起伸个懒腰,点亮一双红烛,瞧见几案上空空的,别说是点心,连个水壶都没有,歪头想了一想,转身从陪嫁的箱底翻出一个喜饼,张口要吃,想起母亲说过,这个喜饼是吃不得的,要放到回门之日,麦穗蹙眉放了回去,放个几日不会长绿毛吗?
肚子里又咕噜一声,麦穗揉了揉肚子,听到屋外有些动静,过去拉开门探头一瞧,就见一个小丫头正在廊下添灯油,朝她招招手道:“小妹妹,过来。”
小丫头转过身来,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姑娘,过来行个礼道:“大奶奶有何吩咐?”
这一声大奶奶,让麦穗噗嗤一声乐了,对小丫头笑说道,“什么奶奶,叫我麦姐姐。”小丫头忙说不敢,麦穗笑问,“这院子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小丫头道:“都在后灶吃酒呢,今日大爷大喜,上头特意吩咐打赏下来的。
麦穗就问,“那小妹妹你呢?怎么不去吃酒?”小丫头恭敬回道,“奴婢叫秀禾,是新来的,又赶上大爷大喜,上头怕奴婢笨拙添乱,只让奴婢做些简单活计,白日里洒扫,夜里添灯油。这会儿正忙着,各个院子里都添满了,再去吃饭。”
麦穗一笑正要说话,肚子里又是咕噜噜一阵响,挠挠头咯咯笑起来,秀禾也笑了,说声大奶奶等等,不大的功夫,竟端来一大碗汤面,里面卧着两个鸡蛋,放了些绿绿的青菜,麦穗眯了双眼闻了闻:“真香,秀禾煮的?”
秀禾点点头:“厨子们得了赏,都喝酒去了。奴婢简单做了些,大奶奶将就着吃。”
麦穗让秀禾坐,秀禾连说不敢,站着与麦穗说话,她来了这几日,阖府上下,别说是主子了,有些头脸的仆人都不瞧她一眼,因来的时日短,免不了犯些小错,总被管着她的婆子连拧带掐,虽说家中贫寒,也是爹娘兄长爱护着长大的,这些时日没少受委屈,夜里总偷偷得哭,今日瞧见麦穗待她和气,心中十分感激,是以为她煮了汤面,话也多说了几句。
秀禾说着麦穗吃着,麦穗吃饱添了精神,问秀禾道:“此处是不是有风俗,成亲的夜里,不让新娘吃喝?”
瞧着秀禾为难的神色,心里就有些生疑,“秀禾就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秀禾斟酌着,“小门小户娶亲,都不会如此怠慢新娘,吃喝自不用说,新娘不能独自呆在房中,会有长辈相陪。”
麦穗想起公爹乔仁泽当日寻到他家,进门瞧见爹爹,扑过去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一行哭一行说:“守义啊,哥哥找你们家找了十多年,北上南下得找啊,每次落空都自责不已,当日就不该让你们离开县府,一想起来是夜不能寐茶饭不香,守义啊……”
麦父当时也是热泪盈眶,那日见面后,两家开始商量下聘迎娶。
麦穗得知打小订亲的消息,吓了一跳,也问过爹娘为何从未提起过,爹娘说十多年不走动,乔家今非昔比,自然不会上门巴结,本想着乔家会给儿子另娶,这门亲事也就悄悄作罢,只当没有过,不想乔仁泽一如当年得重情重义,乔家诚心求娶,麦家自然得遵守当年婚约。
麦穗心里有些不情愿,她本想在方圆几里之内,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成亲后还可以照应爹娘和弟弟,可县府到白水村,乘坐马车都得两个时辰,何况那乔安从未见过,不知到底是何等样人,麦穗悄悄跟张媒婆打听过,只说是一表人才性情也好,麦穗心中嘀咕,媒婆自然要好话说尽的,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盲婚哑嫁人人如此,也只能听天由命,既嫁之则安之,自己努力过得顺遂就是。
之后的各种礼仪,乔家也丝毫没有怠慢,聘礼更是处处比别人家好上许多,想到此处麦穗就笑道:“来客太多忙不过来,疏忽些也是有的。”
秀禾摇头:“客人早散了,这会儿下人们都在吃酒,主人们和几位姑太太姑奶奶们围坐在堂屋中说笑,秀禾多嘴,这大喜的日子,大奶奶院子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是存心给大奶奶下马威,搓磨你呢。”
麦穗双眉一挑,咬了咬牙,“竟是如此吗?”又对秀禾一笑,“好在有秀禾,我不至于饿肚子。”说着话从荷包中拿一大块碎银子出来,秀禾坚持不受,收了碗筷道:“奴婢也不敢久留,让人瞧见了,又是一通责罚。”收拾干净端了托盘出去了。
麦穗靠坐到床上歪了头,想着想着就笑了,想有何用?今日太累了,不如睡一觉来得踏实。梦中依然还在白水村,有风吹过麦田,金色的麦浪起伏着,饱满的麦穗压弯了麦苗,她赤脚泡在河水中,仰倒在大石上晒着太阳,暖融融美滋滋的。
睡梦中有人走了进来,在她耳边大声聒噪:“大奶奶,该起了,早早收拾了,好去堂前拜见翁姑。”
麦穗揉着眼睛醒了来,就见一个婆子在床边站着,坐起身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婆子皱了皱眉,果真是山野,哪里有半点大奶奶的风范,回头朝门外招呼一声,两个小丫头捧了铜盆盥巾进来,麦穗瞧着婆子笑了笑:“我要沐浴。”
婆子皮笑肉不笑,“都这时辰了,大奶奶若再沐浴,去了正堂日上三竿了,可是不合规矩。”麦穗笑笑,“昨日无人伺候,我和衣而卧,今日晨起不沐浴过,无颜拜见翁姑。”婆子摇摇头,“大奶奶听奴婢一句劝……”麦穗看她嘴里喊着大奶奶,脸上却轻慢,转了转眸子道,“想来正堂中还有本族的长辈和一些着近的亲戚,我若不收拾齐整了,只怕失了翁姑颜面。”
婆子愣了愣,倒没想到一个村姑能说出这样的话,麦穗瞧着她神色捂嘴笑了笑,娘的话果然没错,这些大户人家最爱脸面。
自从订下成亲的日子,娘跟爹争吵了半宵,次日红肿着双眼发一日呆,其后打定了主意,一得空就细细叮嘱她,叮嘱着就总红了眼圈,叹气说道,“不想我的乖女,会嫁到大户人家去看人脸色,你爹口口声声疼你,却又认死理。当年吃了酒一时兴起,就与乔家定了亲,唉……”麦穗就搂着娘安慰,“那大户人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娘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麦穗不动声色等着这婆子行动,婆子知道这大奶奶没地位,太太没明说,却暗示不用上心,可这大奶奶刚刚说的话却是在理,过会儿拜见翁姑,有几位姑太太在场,尤其是老爷嫡亲的妹子席太太,太太最爱与她争锋,若是在她面前失了脸面,只怕饶不过自己。
这婆子想明白得失,吩咐两个小丫头伺候麦穗沐浴更衣后,亲自动手为麦穗上了妆面,挽了飞天髻,端详一眼菱花镜中的姣好面容,终是不甘心老实伺候麦穗,不阴不阳说道:“奴婢是伺候太太梳妆的,奶奶真好福气,天上掉下的姻缘,旁人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咱们家什么人家,家有良田千顷,十多家店铺,三位姑奶奶一个比一个嫁得好,大姑奶奶嫁了大地主,二奶奶嫁了名医,三姑奶奶更是有福,嫁了昌都县的主簿,乔家这样的门庭,就连那官宦之家高门贵女也是想结亲的,大爷千挑万选,哪里想到最终却是……”
麦穗不搭她的话茬,站起来说声走吧,婆子见她连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心中一声冷笑,一个村姑嫁入大户,自然要委曲求全,打她左脸她恨不能伸出右脸,心中就更加瞧不起,谁说鸡窝里能飞出金凤凰,鸡窝里飞出的,只能是山鸡。
麦穗瞧着婆子一脸轻蔑,心想等到了上房,当着那么多人,我再寻机发落你。来到院子里,就见秀禾正在擦拭廊下的铜灯,忧心得瞧她一眼,麦穗回她一个笑容,跟在婆子身后往正堂而去。秀禾回头瞧一眼静寂的书房,大奶奶这么好看,大爷怎么不进洞房?
穿过花园绕过回廊,麦穗来到上房,就听里面一个女子沉声说道,“乔蕙娘,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乔家的事轮不到你管。”
麦穗顿住了脚步,这时候怕是不好进去,另一个女子笑着说道:“我是席家的太太,自然不管你们乔家的事,不管却是要说,怎么?我说错了?昨日刚拜过堂,戚将军就收到圣谕,命他即刻动身前往戍边,戚将军这一走,可就遂了有些人的心意,听说,昨夜里,平安没进洞房?”
女子所说戚将军,叫做戚传贵,和乔安之父乔仁泽,麦穗之父麦守义,三个人乃是结拜兄弟,这次乔家和麦家能够重逢,皆因戚将军回乡后四处寻找,寻到白水村后提起两个孩子的亲事,言说订亲时他是见证人,又说乔仁泽这些年苦苦寻找麦家,却一直没有消息,第二日,乔仁泽就哭着上了门。
麦穗听到这话,想到昨夜诸般情形,又回头瞧一眼那不恭敬的婆子,这疑心就生了出来,戚叔父十五年前参军,战功赫赫,如今是钦封的正四品建威将军,难道说,这乔家是畏惧戚伯父威势,才不得已应下亲事?又想起戚伯父回来不过半月,就寻到白水村去,这乔仁泽口口声声说十五年一直在找,怎么就找不到?
有人骂声放屁:“平安昨夜喝得烂醉,也不知那个糊涂奴才,将他扶进了书房。”
席太太哈哈笑了几声:“都知道二嫂家法严厉,若不是得了上头的吩咐,谁敢?”
一个威严的声音道,“蕙娘,别乱说话。”那位女子笑道,“二哥,我说得可对?成了亲就该好好得往一块过,别打那些歪门邪道的主意。”
这时李婆子从看热闹中回过神来,忙大喊一声:“大奶奶到。”
麦穗暗自咬咬牙,且进去瞧瞧怎样的阵势,有小丫头打起帘来,麦穗一笑迈过门槛,就见里面满满坐了一屋子人,瞧见她进来,有一位女子哎呀一声,尖利说道:“好大的谱,这么多长辈,竟都得候着你。”
麦穗看了过去,是一个身段高挑眉眼间带着厉色的年轻女子,正瞧着她冷笑。
正文 闻声识人
麦穗却是假装没听到一般,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满含着笑意,瞧着这位女子身后几位少妇恳切说道:“这么多的长辈在此,麦穗都不认识,大爷又不在,恳请那位姐姐,为麦穗引见。”
那位女子冷哼一声坐了回去,另外几位避开她的目光,没听到一般。麦穗眼眸看向别处,就不信这么一大屋子人,都能不搭理我。
这时一位年轻女子站了起来,这女子身形窈窕,相貌温厚可亲,对麦穗和善一笑,麦穗忙一福身,女子尚未说话,坐在她身旁的中年妇人站了起来,摁一下年轻女子的肩,笑说道,“淑娴且坐着,我来吧。”
这位妇人衣饰精致风韵犹存,放下手中绢扇,缓步来到麦穗面前,轻轻牵起她的手,她的掌心温暖绵软,对麦穗笑道,“好孩子,姑母来为你引见。”
麦穗忙点头笑道,“有劳姑母。”这位姑太太一笑,牵着麦穗的手道,吩咐一声:“李家嫂子,端了茶跟着。”
来到乔仁泽和乔太太面前,麦穗跪下去奉茶,乔仁泽慈和笑着接过茶去,喝一口说道,“乔安太不象话了,来人,去书房唤他过来。”他身旁穿金戴银的妇人皱眉道,“平安昨夜被灌得大醉,过会儿还要去县学读书,就让他多歇息会儿。”
乔仁泽没有再说话,麦穗喊一声母亲,将茶递到乔太太面前,乔太太脸罩寒霜冷眼打量着她,却不伸手,麦穗直直跪着仰着头双手上举,心想这样难受的姿势,不知得捱多久,就听身旁席太太一声笑:“二嫂,麦家兄嫂我也认得,这下又成了亲家,改日少不得去趟白水村……”
话未说完,那乔太太竟接了茶过去,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喝一口递过来一对金钗,麦穗接过那金钗,心中疑心又起。
这时姑太太带她来到那位年轻女子面前,笑说道,“乔府共三房,大房老爷去了好些年了,你公爹是二房,你三叔父是醉仙楼的掌柜,今日不在家中,眼前这位是你三婶娘。”
麦穗收了心思,忙笑着唤一声三婶娘恭敬见礼,三婶娘扶起她来,笑着拿出一对玉镯,和气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你戴着玩儿。”说着话塞到她手里,麦穗恭敬称谢,三婶娘拉着她手瞧着她道,“侄媳妇可真是俊俏,乔安好福气。”
说着话,神情间竟是又赞叹又羡慕,姑太太唤一声淑娴,语气中十分无奈,乔太太冷漠,对这弟媳却和气,带着笑意道,“仁弘如今年纪渐长,也懂些事了,淑娴若是再为他添得一男半女,这日子也就越来越好了。”
麦穗瞧着乔太太惊讶不已,她竟会笑?而且是对自己的妯娌,这倒是奇了。
乔仁泽问道,“怎么?仁弘昨日竟连夜回了醉仙楼?”淑娴点了点头,乔仁泽捶一下身旁几案骂道,“混账东西。”
淑娴放开麦穗的手坐了回去,依然温和笑着;“他惦记着生意,也是辛苦。”
姑太太牵着麦穗的手紧了紧,轻轻叹一口气,拉着她刚来到几位年轻女子面前,就听门外咚咚咚脚步声响,有小丫鬟在外面笑说道,大爷来了,说着话挑起竹帘,人没进来,就听到一个声音带着几丝怒气说道,“三婶娘无事也该常去醉仙楼瞧瞧去,三叔父如今……”乔仁泽喝声住嘴,门外那人道,“爹也别护着,这些日子我一直盯着,他不敢胡来,今日我也得去。”
说着话竟没进来,蹬蹬蹬脚步声由近及远,然后听到他在喊,“墨砚,墨砚,死哪儿去了?赶快备马,昨夜里爷我要进洞房的,哪个混账将我扶进了书房?是不是你?”然后就是啪得一声,就听到一个半大小子嘟嘟囔囔得说道,“昨日爷的大喜,小的也跟着高兴,喝多了些,哪里还顾得上爷呢?”然后就又听啪得一声,然后是杀猪一般的嚎叫,“大爷,疼,疼啊,大爷,疼死了,又拍我的头,真是的……”那大爷笑道,“多拍拍你就机灵了,今日可派人看着三老爷了?”没有回答,又是啪得一声,“没有是吧?交待你的差事呢?办了没有?”半大小子嬉笑说道,“自然是办了,干净利索,可那何家说需要几日准备。”大爷怒道,“我们是庙里的佛吗?那样慈悲作甚?今日就让他们家滚蛋,离这昌都远远的,几辈子别想回来。”
麦穗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却也听出这人霸道混蛋,打骂小厮就罢了,还做些什么欺男霸女的勾当,竟要将人赶出县府,当县府是他家的吗?
再一看旁的人,竟都露出了笑容,独有那三婶娘淑娴红了眼圈。却听身旁席太太一声轻笑,“平安打小到那儿都跟着仁弘,说是叔侄,却是兄弟一般。有他看着仁弘,淑娴就放心吧。只是这大喜的日子,也让平安操心,倒是仁弘不懂事。”又拍拍麦穗的手,“平安是好孩子,别生了误会。他是为你三婶娘出头,不是欺男霸女。”
麦穗心想谁知道呢,路遥知马力,乔老爷又骂几声仁弘混账,席太太说着坐了回去,对麦穗道:“长辈都见过了,剩下的是几位姊姊,李家嫂子为大奶奶引见吧。”
麦穗忙端一盏茶福身下去,笑道:“还未正式拜见姑母。”
席太太接过茶笑道:“就知道,麦家兄嫂教出来的孩子不会有错,快来人……”
一个大丫头笑着捧一个红色漆盒来在麦穗面前,打开来是一整套晶莹剔透的玉饰,黑色丝绒布映衬下,煜煜发光,席太太笑道:“好孩子,这是姑母的见面礼。”
乔太太咬了牙,她给一对金钗,席太太却故意给整套玉饰,这是存心让她难堪,谁知麦穗不知轻重,竟接了过去,李婆子站在麦穗身后,心中觉得十二分好笑,这位大奶奶果真不知事,也不瞧瞧太太的脸色,也不知推辞,不觉就嗤笑了一声。
麦穗听见她的笑声,笑说声谢过姑母,合上手中漆盒向身后递了过去,口中说道:“李妈妈,可仔细收好了。”
李婆子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漆盒,麦穗已松了手,李婆子眼睁睁瞧着那漆盒掉落,慌忙趴下身子去接,这婆子端得是身手敏捷,竟连滚带爬将漆盒抱在怀中,松一口气站起身,没瞧见漆盒的盒盖开一条缝,只听啪得一声,一只玉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婆子手忙脚乱锁了漆盒,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的碎片上,带着哭腔道:“老爷太太姑太太,奴婢一时失手,饶了奴婢吧。”
这李婆子是乔太太身边得力的人,特意派到麦穗院子里看着她和乔安的,乔太太摆了摆手:“行了,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起来吧。”
席太太却已勃然大怒:“好你个奴才,专摔我送的东西,是不是得了授意?二哥,二哥要为蕙娘做主。”
乔太太怒喝一声乔蕙娘,指着她道,“当着孩子们,我一再给你脸面,不想你存心捣乱。”又瞧一眼乔仁泽,“老爷,我就说过不能留她,昨日拜过堂,就该送她回席家去。”
乔仁泽重重咳嗽一声:“行了,大喜的日子,何必为一个奴才吵闹,李婆子既拿不稳东西,也别在上房伺候了,去后园浆洗吧。”
那李婆子哀嚎一声太太,乔仁泽摆摆手,不耐烦说声来人,有两个婆子过来,强拽着李婆子就走,脸上的幸灾乐祸拼了命也遮掩不住。
麦穗从始至终低了头恭敬站着,丝毫不动声色,待李婆子出去了,方来到几位年轻女子面前,一一见过,不管对方冷淡与否,她只微微含笑。
出了上房,麦穗来到花园中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这大户人家,原来如此糟心,心中更加思念爹娘和弟弟,抬起头瞧着湛蓝澄澈天空,不时有青鸟飞过,看了一会儿,吁口气心情轻快了些。
坐一会儿回到新房,侍立在门外的两个小丫头,因李婆子被发落,对麦穗恭敬了许多,不时进来含笑问,大奶奶可有吩咐。
麦穗在上房中,故意松手让李婆子掉了漆盒,只怕有人瞧了出来,瞧出来就瞧出来,她笃定公爹不懂这些妇人之间的弯弯绕,更不会因一个婆子纠缠不清,她托腮看着两个小丫头的笑脸,虽然去了李婆子还有王婆子张婆子,至少眼前能舒心些。
两个小丫头殷勤,饭菜准时端进来,夜里又伺候麦穗沐浴,麦穗吩咐她们找来些彩纸,拿一把剪刀,剪了些窗花作耍,消磨着时光等着长发干透睡了下去,瞧着婚床上另一只绣花鸳鸯枕头,又想起那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的夫君来,想想出嫁前娘嘱咐的那些话,只盼着他夜里不要回来。
果真就顺了她的心意,她一夜酣睡到天光亮起,起来正梳头的时候,一个小丫头进来笑说:“大奶奶今日回门,各样礼品都已备好了,大奶奶收拾妥当,去太太屋中回禀过,就能出发了。”
麦穗说声知道了,心下琢磨,今日要回门,若是自己只身回去,爹娘心中只怕难过,就问小丫头道,“大爷可回来了?”小丫头笑道,“刚刚回来的,正在老爷书房回话呢。”
麦穗松一口气,收拾妥当来到上房给公婆请安,不见乔仁泽,只乔太太眯眼端坐着,身后一个小丫头正为她捶背,见麦穗进来,乔太太抬了抬眼皮,开口道,“麦穗在咱们家可有不顺心?”
见麦穗摇头,乔太太又眯了双眼:“我当年嫁到乔家,心中纵有千万般委屈,回到娘家只说一个好字。麦穗啊,出嫁的女儿不能在爹娘跟前分忧,让他们放心也是尽孝啊。”
麦穗心想,不用你说,若不是为了我爹娘,我也不会老实嫁到你们家来,我回到娘家自然是报喜不报忧,我再没用,也不能让爹娘为我担心。
这时门外有人喊一声娘,一位瘦高斯文的男子含笑走了进来,麦穗瞧他一眼,心中大为诧异,本以为是纨绔子弟,不想是位翩翩公子。乔安跟乔太太见了礼,朝麦穗看了过来,麦穗却没察觉他的目光,只低着头打定了主意,那白水村是我的地盘,你们家既搓磨我,到了白水村,我也该好好的,搓磨搓磨你才是。
正文 文搓磨
出了乔府大门,就见好大的阵势,一辆马车旁站着四个人,麦穗屋中伺候的两个小丫头,另有两个婆子,还有一匹黑色骏马刨着蹄子,身旁一个笑嘻嘻牵马的半大小子,麦穗蹙一下眉头,这么多人看着,我怎么搓磨他?
麦穗笑对方管家道,“我们娘家小屋小灶的,这么多人跟着,只怕得饿肚子。”方管家笑道,“那就让他们饿着,饿一顿不碍事。”就听乔安道,“这么多人,打狼呢,都回去,回去,只是麦穗儿……”麦穗听到那个“穗儿”,暗中咬了咬牙,听他说道,“只是麦穗儿,我不会赶车,车夫是必须去的。”
乔安骑马在前,麦穗坐了马车在后,出了昌都县东城门,行路两个时辰,来在一个三岔路口,乔安回头叫一声麦穗儿,含笑问道:“我们该往哪边去走?”
听不见回答,瞧着马车帘自语道,“难不成睡着了?”又唤一声麦穗儿,不见应答,这时迎面来一位青年男子,嘴里叼一根草棍,晃着身子哼着歌,娇滴滴的玉人儿我十分在意,恨不能一口吞你到肚子里……
乔安一笑,下了马斯文有礼问道:“请问小郎君,白水村该走哪条道?”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嬉皮笑脸伸手道:“二两银子。”
乔安唇角一翘:“问路也要银子啊?”那人两手一抱臂,“那是自然。”乔安点点头,就绷了脸,“我乃是昌都县县尉,来白水村招募兵勇,瞧着小郎君身体健壮脸皮又厚……”
牛二皱眉瞧他一眼,又伸脖子瞧一眼后面的马车,麦穗明明说好的,若是车帘外悬一块手帕,说明没受欺负,他不用管,若是没有手帕,他就要出面耍泼皮,教训教训这个公子哥儿,又瞧一眼乔安,冒充官人可是重罪,谅他也不敢,麦穗成亲那日,他太过伤心,是以没到麦家,也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乔安,将信将疑的时候,乔安眉头一皱大喝一声:“前面带路,找白水村地保去。”
牛二一缩脖子,乔安低头一笑,再抬起头依然一脸严肃,回身上马喝道:“还不带路?”
麦穗在马车中听到牛二说一声好,心中骂道这就吓住你了?不堪重用。解开马车帘笑嘻嘻道:“惕守哥,你又借着指路诈人银钱,是我,麦穗。”
这牛二大名牛惕守,因家中排行第二,村里人都唤一声牛二,牛二跑了过来,一指乔安后背,挤眉弄眼低声说道:“麦穗,他竟敢冒充县尉…….”
麦穗狠狠瞪他一眼,大声笑道:“我刚刚在马车中睡着了,惕守哥忙去吧。”扬声喊一声夫君,脆生生得飘到乔安耳中,心里似乎被嫩瓜子挠了一下,感觉怪怪的,就听麦穗说道,“往左走就是。”压低声音对牛二道,“找怀宁哥去。”
牛二用力一点头逃一般跑了,乔安拔马往左,不一会儿来到白水村村口,村口大石上坐着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瞧见马车站了起来,手中拎着食盒一副翘首企盼的样子,随着马车行近,温柔唤一声麦穗,笑说道:“赶路累了吧?清粥肉包子,还有几样小菜,麦穗最爱吃的,下来吃些再回家去。”
乔安直了双眼,谁啊这是?拦在半路送吃的?身后麦穗掀开车帘笑道,“原来是怀宁哥。”乔安眉头皱了眉头,那怀宁没瞧见他一般,“麦穗,下来吧。”见麦穗摇头,怀宁十分失落,“麦穗啊,成亲前你带着麦清去田里拣麦子,每次回来我都带着吃的等在这儿,怎么一成亲就见外了?”
乔安双眉拧在一起,也不下马,也忘了假作温和,硬梆梆说道,“是亲哥吗?”这一句话惹了祸了,这怀宁往马前一站,“不是亲哥胜似亲哥啊,我和麦穗打小一起长大,小时候牛二总欺负我,都是麦穗为我出头,将那牛二摁在地上,拳打脚踢一通狠揍,牛二哭爹喊娘就逃回家去了,现在想起来都解气……”
乔安回头瞧一眼麦穗的细腰,心想够野蛮的啊,耳朵边那怀宁接着絮叨,“麦穗没有兄长,我怕她受欺负,为了护着她,早早考取了秀才,我们村中就我一个……”乔安听到“秀才”二字,额角就跳了跳,成亲前一日给县学的教谕送请帖,老夫子将他带到正堂中圣人像前,让他跪下好一通数落,“乔安啊,你都要成亲的人了,更应该刻苦读书,乔安啊,你都十八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你不嫌丢人,为师丢人啊,按理说你都没资格进县学,可乔老爷每年都为县学捐银两,又有你三姐夫的脸面,乔安啊……”
乔安仰头望天好不头疼,那怀宁絮絮叨叨,直从小时候说到如今,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竟都记得清楚,一桩桩一件件,说一会儿还要低头喝口水,乔安恨不能一鞭子抽下去,就听麦穗喊道,“夫君,这是我们娘家的风俗,这些话一定要听的。”
乔安皱眉忍着,王怀宁足唠叨了半个时辰方闭了嘴,乔安以为完事了,谁想他一转头凄切切瞧着麦穗,“麦穗啊,你成亲后,我想死的心都有了,白日里借酒浇愁,整宵整宵睡不着觉,学堂也好些日子没去了,生不如死啊,麦穗,你嫁到那高门大户,有没有受欺负?公婆有没有苛待你?下人们有没有怠慢你?几个大姑姐有没有刁难你?尤其是,”说着话看一眼乔安,“夫君有没有冷待你?”
乔安忍无可忍跳下马来,往怀宁面前一站,皮笑肉不笑道,“我说,这位兄台……”他比怀宁高出半个头去,又贵公子气势逼人,怀宁不觉往后退了一步,麦穗狠狠瞪他一眼,他张了张嘴又要絮叨,麦穗抿唇偷笑,怀宁哥啰嗦絮叨,村里人都怕,就不信这乔安不怕?乔安一伸手,大喝一声等等,就听麦穗在身后道,“夫君,今日是好日子,再忍忍就是。”
乔安心想,不等他唠叨完我就吐血了,指一指王怀宁,这种事找个婆子来做就是,兄台絮絮叨叨,跟个婆娘似的,好生无趣,只怕没有姑娘愿意嫁你。”一下戳到怀宁痛处,他自认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却常被人取笑,绰号曰大姑娘,堂堂秀才,相过几次亲,女方父母瞧见他总是摇头。怀宁悲从中来,一跺脚转身走了,走几步又折回来,不忘提上食盒。
这次顺利来到麦家,乔安被怀宁絮叨得耳中嗡嗡作响,眼前还不停闪现出教谕那张板着的脸,只觉气闷,麦穗瞧他面色疲惫,心中十分得意,不打你不骂你也不饿着你,让你有苦说不出,滋味如何?
乔安与麦父进堂屋说话,麦穗和娘亲进里屋唠叨,麦穗自然只拣好的说,这时麦清跑了进来,一把抱住麦穗喊声阿姊,麦穗摸摸他头笑道,“三日不见,长高了。”麦清脖子一仰,“不只长高了,阿姊,我今日一早起来背了《孟子》中的最后一篇‘尽心’。”麦穗弯腰啪一口亲在他脸上,“阿清太厉害了,这就将《孟子》学完了。”
麦清骄傲一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瞧着麦穗,“阿姊,姊夫在县学读书,是不是学问比怀宁哥还要大?”麦穗眼眸一转笑问麦清,“清儿喜欢这个姊夫?”见麦清点头,想起问过张媒婆,这乔安可有功名,张媒婆当时轻咳一声,只说是在县学读书呢,都好几年了,麦穗就猜想他是个纨绔,大概连秀才都不是,若是,张媒婆还不得说出来给男方提气?遂笑对麦清道,“清儿,你姊夫可有学问了,清儿将今日所背的‘尽心’去跟他比赛,清儿一句他一句,若清儿赢了,改日带清儿到乔家住几日,可在县府尽兴游玩。”
麦清蹦跳着去了,麦母笑对麦穗道,“你这孩子,都成亲了,还一口一个乔家,我做饭去了,你歇息会儿。”麦穗答应着,瞧着母亲进了厨房,轻手轻脚来到堂屋之外,就听麦清道,“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该姊夫了。”就听乔安笑道,“姊夫先陪岳丈说话,过会儿再陪阿清玩耍。”
麦穗隔窗瞧见乔安神色,那是极其苦恼,心想别当着我爹的面丢人现眼,省得我爹伤心,就立到院中喊一声爹,麦守义出来笑问何事,麦穗跑过去一把抱住手臂,亲昵说道:“想喝爹炖的鸡汤,今日就委屈爹下次厨房。”
麦守义说一声好,乐呵呵进厨房去了,麦穗听着厨房中爹娘的说笑声,叹一口气,猫着腰躲在堂屋窗下,麦清一心惦记着要到县府去游玩,缠着乔安不放,“姊夫,背嘛,背嘛……”没听到乔安搭话,麦穗探头一瞧,正在擦额头上的汗,一边擦一边说,“你小小孩子,怎么都背上孟子了?”
麦清笑道,“什么小孩子,我都八岁了,我五岁就背完了论语,告诉姊夫一个小秘密,我背书只用看一遍哦,阿姊说这叫过目不忘,阿姊说不能告诉旁人。我一月中有大半月都在玩儿,尽情得玩儿。”麦穗心中嘀咕道,“这个臭孩子,不能告诉旁人,怎么就告诉了他?”又听麦清问道,“那,姊夫几岁?在县学读什么书?一定是大有学问了?”就听乔安道,“不错,姊夫小时候背的孟子,如今研究大学问,早忘记了。”
麦穗一撇嘴,就听乔安道:“背书多枯燥啊,阿清可爱吃米花吗?”麦清摇摇头,乔安笑道,“没听说过是吧?县府刚有的,黄澄澄的,又甜又香又脆,还有各色蜜饯,阿清可喜欢蜜饯吗?”麦穗隔窗瞧见麦清嘴角流下一丝口水,就见乔安满意笑道,“再过些日子,阿清到姊夫家住一阵子去,让阿清吃个够玩个够。”
麦清神往了一会儿,就道,“可是姊夫,这会儿无事可做,还是背书吧。”麦穗捂嘴一笑,就听乔安道,“前日姊夫阿姊成亲,可有放剩下的鞭炮?姊夫带阿清放去。”就听麦清答应着,乔安又道,“放鞭炮若烦了,姊夫带你下河摸鱼捉虾。”
就听麦清一声欢呼,麦穗咬了牙,恨恨心想,这个没出息的臭孩子,又想想牛惕守还有王怀宁,这些人都败下阵去。她撸了撸袖子,都不中用,只能我自己来了,不说让这乔安哭着回去,也得让他苦着脸回去。
正文 武搓磨
乔安跟麦清在院子外放鞭炮,噼里啪啦尽兴了,说声捉鱼去,一脚踏进院子里,预备拿个竹篓,就见鸡窝边有个穿白底小粉花的身影,仔细一瞧是麦穗,心想怎么换衣裳了?倒是挺清新的。麦穗听到他脚步声,回过头来,手中抓着一只大公鸡,手下一紧,那只大公鸡咯啊咯啊得叫唤起来,凄厉的叫声中,就见麦穗一弯腰,将鸡放在地上,一只脚踩在鸡脖子上,从身后腰间抽一把菜刀出来,刀光划过就听嘭得一声,鸡头剁了下来,乔安目瞪口呆的时候,麦穗一松脚,那只无头鸡倏然飞起,朝乔安冲了过来,乔安不禁疑心身在梦中,都剁了头怎么还能飞?下意识得躲避,不躲还好,这一躲,正好和无头鸡撞在一起,重重撞击之后,血从鸡脖子中喷溅出来,乔安满头满脸都是鸡血,呆怔瞧着麦穗朝他走了过来,因受了惊吓一时间有一些失魂落魄。
谁知麦穗瞧也不瞧他,捡起落在地上的无头鸡,扔在了一个盛满热水的铁盆里,又是嘭得一声,染了血水的水花溅起老高,乔安就一哆嗦,这时麦清拣了炮花进来,看一眼乔安咯咯笑了起来:“姊夫怎么成了血人?”
麦穗搬一个板凳拔着鸡毛,不错眼珠欣赏乔安的狼狈模样,就听麦清说道,“姊夫是不是中了邪了?这么半天不动也不说话。”麦母听见麦清嚷嚷,从厨房出来,哎呀一声,过来对麦清道,“快,快请你姊夫进屋去,端些水洗脸洗头,外袍脱下来,刚给你爹做一件新的,让你姊夫换上,这得多腥啊。”又回头对正低头抿嘴偷笑的麦穗道,“早起你爹都宰一只鸡了,不用你忙,你也是的,说过多少次了,剁了头要踩住了,唉……”
麦穗嗯嗯啊啊答应着,只觉心情无比舒畅,拔好毛哼着歌进了厨房,麦母忙道,“你看看乔安去,城里的贵公子那见过这个,会不会吓着了?帮他洗洗头发换好衣裳,快去。”麦穗笑道,“麦清陪着他呢,我洗洗手再去。”
洗着手假装随意问起席太太,见母亲摇头,就说是乔安的姑母,闺名叫做蕙娘,麦母有些惊讶,“蕙娘跟乔家还有来往吗?”麦父在一旁道,“蕙娘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席秀才当年弃文经商,如今儿子秉承家业,女儿嫁了一个好女婿,三年前科举高中进了翰林院。”麦母说声阿弥陀佛,笑道,“这就好这就好,当初闹得险些丢了性命。”麦父一笑。
麦穗见父母不肯再多说,擦了手出来,来到上房门口,就听到乔安问麦清,“阿清,为何这鸡剁了头还能飞?”麦清一本正经道,“大概是不甘心死去吧。”其实麦穗也不知道为何,她小时候见过一次,就记住了,故意使出来吓唬乔安。
麦穗进了堂屋,嗤一声笑了,乔安换了麦父的衣裳,麦父较乔安矮些又健壮些,衣裳穿在乔安身上,袖子短了一截露着白色里衣,袍子下摆吊着,靴子都露了出来还留一小截里裤的白边,虽短却宽松,从上到下都晃荡着,刚洗过的头发乱成了一团,鸟窝一般顶在乔安头上,乔安还未回过神来,只坐着发呆。麦穗让麦清拿了铜镜来,往乔安脸前一放,乔安往铜镜中一看,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饭菜上桌,香气扑鼻,麦母为乔安盛一碗热热的鸡汤,乔安方回了些神,脸上又挂了和煦的笑容,没说几句话,麦穗笑道,“对了,还没问过夫君,上月秋闱考得可好?过些日子放了榜,可就能赴鹿鸣宴去了。”乔安脸上刚浮起的笑容又下去了,想他乔安,春光秋色从不辜负,常常上着课,长腿一跨迈出窗台逃学去也,夏日戏水冬日赏雪,成日忙作一团,没学问就没学问,他从不在乎,可今日被麦清将了一军,这小子五岁就背完了论语,他乔安如今十八,都背不完全,人有脸树有皮,他不得不承认,起了些羞耻之心。
麦父在女儿成亲前,早将女婿打听得清楚,只说这孩子虽不在学问上用功,性情却不坏,不欺男霸女也不进青楼,家中也无通房啊姬妾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还是孩子心性,每日忙着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公子顽闹,顽闹些什么呢?有新鲜的吃食就去尝尝,瞧瞧耍猴的,看看卖艺的,去醉仙楼喝些不花银子的美酒,去河边柳树下跟挂摊的神算子下棋,一下就是一天,天不黑不收手。
麦父看乔安有些尴尬,笑笑说道:“常言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人呢,不一定都要读书致仕,都去做官谁做民?从来都是官少民多。”乔安就觉找到了知音,起身敬岳父一杯,满盏喝干笑道,“岳父说得有理,乔安也明白,不读书可以,但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不能不懂,岳父岳母就放心吧。”麦父点头,“没错,人呢,不管贫富,都要有一技之长,方为安身立命之本。”
说到这话,岳父就严肃了,乔安忙忙称是,麦穗翻了白眼,爹可真会添乱,话是没错,可说的不是时候,看着乔安脸上的笑容,麦穗就不痛快。
刚吃过饭,就听院门外门环叩响,麦清跑去开了门,涌进来十多位大娘小媳妇,都笑眯眯看着乔安,乔安头皮一麻,就觉成了给人作耍取笑的猴子,这又是什么风俗?
这确实是当地风俗,新人回门,邻舍的婆娘们都要来瞧瞧新女婿。这些大娘小媳妇本来因乔安的富贵身份,还有些距离感,看见他的衣饰打扮,就都笑了,这位说,“原来城里的贵公子也穿粗布衣。”那位说,“麦穗,你家郎君这衣裳不合体,是你缝的吗?”又一位端详着他,“呀,这脸也太白了,莫不是敷了粉?”蹭一下一位大娘窜到近前,伸手就捏一下乔安的脸,拈着手指哈哈笑道,“没有敷粉,不信,你们都过来摸摸……”
乔安眼见十多只手伸了过来,悲愤得往后退了几步,麦穗在旁乐不可支,倒忘了还有这样一出,真是意外中的惊喜。就在乔安快要爆发的时候,麦母过来解了围,笑说道:“你们也收敛些,虽说我这女婿好性情,不比咱们村子里乡野,再闹下去他该挂不住了。”
这些大娘媳妇方收了手,依然围着乔安左一句右一句评头论足,这个说真高,那个说太瘦,又说瞧着斯文,一副读书人的模样,说着说着又离了谱,就听一个小媳妇嘻嘻笑道,“麦穗,他行不行啊?是头一次吗?”麦母忙又出声阻拦,“吃些果子吧,别吓着他们小夫妻。”
众人方围拢到院中石桌上吃果子去了,嘻嘻哈哈无所顾忌得说笑,乔安擦一把额头的汗坐了下来,呆愣着心想,原来这白水村是龙潭虎穴,若不是爹爹威胁说要扣他半年的例银,他早拔脚走了。长这么大,就没象今日这样不痛快过。
时光缓慢度日如年的滋味,不过如此,好在麦清不时过来给他解闷,可一想到这小孩儿整日尽情玩耍,都背完了《孟子》,他就觉得心中憋闷,好不容易一院子婆娘走了,又好不容易捱了一个多时辰,麦父总算发话了,对跟麦母嘀嘀咕咕没完的麦穗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早些回去吧。”
麦穗答应着又磨蹭些时候,终是一步三回头出了院门,麦母背过身抹抹眼泪,回头笑着叮嘱,“路上小心啊。”麦穗想要答应一声,鼻头一酸,只重重点了点头,回身上了马车,倒是乔安眼看要走心中快活,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岳父岳母别送了,回去吧。”还不忘弯腰摸摸麦清的头,“下次姊夫来接你啊,接你到县府玩耍去。”
心里想,能不来就再不来了,一回头又觉麦父麦母通情达理,待他十分慈爱,又瞧麦清虎头虎头的模样,决定还是让这孩子去住几日,再怎么不能让孩子失望伤心。
车马一走,麦清喊着阿姊追了上来,麦穗鼻子吸了又吸,拉开车帘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阿清回去吧,听爹娘的话。”
放下车帘再忍不住,眼泪落了下来,很快出了白水村,麦穗抹抹眼泪,就觉有些气闷,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长吁一口气又笑了,却是苦笑,再怎么搓磨别人,也就是这一日,这会儿还是得乖乖回到他们家去。心中百般滋味,方明白有些地方为何要有哭嫁的风俗,离开熟悉的家和慈爱的爹娘,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陌生的人,谁知前路如何,不哭才怪。
心情烦闷着,不觉已来到通往县府的官道,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快了许多,麦穗身子一晃,抬头就见路边树下坐着的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瞧说声停车,乔安听到动静一回头,就见麦穗从马车中窜了出来,疾步朝路边一棵大树下奔去,乔安笑笑,难不成尿急吗?就回过头去勒马等着。
麦穗朝树下扑了过去,那人手中拿一根旱烟袋,正在吞云吐雾,猝不及防间被扑倒在地,麦穗两手摁住他头往土里猛扎,双膝跪在他后背上用力顶着,咬牙骂道:“好你个胡春生,你借着去白水村割麦子,将柳叶拐走,柳叶哪里去了?是不是被你卖了?快说……”
那人满嘴啃了土,呜呜啊啊说不出话来,麦穗手下更加用力,摇着他的脑袋道,“不说是吧?不说我打死你。”这时乔安下了马跑了过来,瞧着麦穗悍匪一般的劲头,忙说道,“若是坏人,扭送衙门就是。“麦穗不搭理他,大喊一声,“王大哥,过来。”车夫从惊呆中回过神来,一脸仰慕跑了过来,“大奶奶有何吩咐?”
麦穗道,“过来摁着。”车夫力气更大,将那胡春生摁了个结实,麦穗捡起掉落在地的烟杆,照着胡春生招呼过去,没几下将烟杆打断,扔了烟杆,一眼瞧见王大腰间鞭子,抽了出来照着胡春生没头没脑抽打过去,胡春生唔哝唔哝抗议,乔安一把攥住她手,麦穗怒瞪着他,“怎么?你要纵容恶人?你也想挨打?”
乔安忙道:“麦穗若将他打出个好歹来,还得吃官司,将他送到衙门发落就是。”麦穗摇头道,“我不放心衙门。”乔安忙说,“县太爷的公子是我的好友,我拜托他们仔细审问就是。”麦穗点了点头,朝乔安一伸手,“解腰带。”
乔安愣了愣,麦穗大声道,“解下腰带来,好绑着他。”乔安摇摇头,“是革带,没法绑人。”麦穗说声真麻烦,就说道,“里裤的裤带抽出来。”乔安想也没想抽了出来,等想明白已经晚了,麦穗先将那人手脚捆在一起,又喊一声王大哥,王大解了腰带,麦穗捆麦子一般将那人捆了个结实,拍拍手恨恨说道,“胡春生,这捆麦子的手法还是你教的我,记得吗?”
乔安两手护在腰间,隔着外袍拎紧了里裤,呆看着麦穗手脚利落雷厉风行,耳边听得车夫王大不停兴奋叫嚷,“厉害,真厉害,太厉害了,大奶奶威风,真威风,太威风了……”
正文 鸡飞狗跳
乔安正发傻的时候,就听那胡春生叫道:“麦穗,其实我瞧上的是你,先是那王怀安在路上截住我,将我好一通说教,说得我晕头晕脑,然后那牛二冲过来将我好一通打,我才去找那柳叶的,麦穗,我一心想着的,还是你啊……”
麦穗气得又冲上前去,有一个人比她更快,乔安拎着裤子冲了过去,狠狠在胡春生嘴上踢了几脚,冷眼瞧着他嘴角渗出血来,喝道,“让你胡说,王大,将他扔到马背上去。”
乔安因要拎着裤子,就坐到了马车中,麦穗因捉住胡春生,心中畅快,再看乔安苦着脸的样子,掩饰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乔安无奈道,“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见她笑声不停,便板了脸道,“再笑,再笑我松开手,让裤子掉下来。”
麦穗嘴上不饶人,只说道,“掉下来就掉下来,谁掉下来,谁丢人。”话虽如此,还是捂了唇,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麦穗低了头,乔安眯了双眼靠在车壁上,今日一行真心累,不多时进入混沌状态,麦穗瞧着他头一点一点的,又捂了嘴笑。
墨砚已早早候在城门外听候差遣,进了城门,乔安吩咐王大送麦穗回府,自己则和墨砚赶了马,马上驮着胡春生,往县府而来,麦穗不放心,挑开车帘道,“我也要去。”,乔安一笑,“且放心,准保让他吃了官司蹲大狱。”麦穗忙道,“柳叶,还有柳叶。”乔安冲着胡春生咬牙道,“他若不招,就大刑伺候,打他个半死饿上几日,再不招就拔甲炮烙黥面膑刑……”
乔安将吃茶听书听来的酷刑,一股脑说出来吓唬胡春生,胡春生哀嚎起来,“我招,我一定招。”乔安就道,“衙门里招去吧,跟我招不着。”
这昌都县讲究东富西贵,麦穗往东乔安往西,背道而驰。
麦穗回了乔府欲要禀报公婆,未进院子就听到一阵吵闹声,许多丫鬟婆子在院门外低声议论,麦穗是遇事就冲过去看热闹的性子,大大方方抬脚进去了,就见两位女子各扛着一个大包袱,这两位女子昨日见过,乃是乔安的两位堂姊,已故大房老爷的亲闺女,老大引娣老二招娣,这两人衣饰颇为寒酸,想来夫家穷苦些,那引娣是个怯懦的性子,从来低着头,不怎么敢正眼看人,招娣性子相反,是个混不吝的,此刻正在高声申辩:“二婶娘,乔府家大业大,也不缺几件衣裳几床被褥,不过是死人留下的,锁在柜子中都发霉了,我拿走怎么就不行?”
乔太太冷眼站在廊下,身后站着三个女儿,那引娣一偷眼,瞧见二婶娘耷拉的脸和三位堂妹脸上的讥嘲,拉一下招娣的衣袖,“不如,不如我们将东西放下,快些走吧。”招娣脖子一拧,“偏不,我们的爹也留下不少财产,我们两个没得着一分一毫,拿几件旧衣裳几床破被褥都不行?”乔太太身后一人冲下台阶,正是昨日麦穗进上房时出言不逊的那位,这是乔安的二姐,名叫做湘银,往招娣面前一站,仰着脖子居高临下道,“二姐姐,绝门绝户了,出嫁女才能分财产,乔家人丁兴旺,就算大伯父大伯娘都没了,你们这两个出嫁女便是一根针一截线都不能拿走。”
招娣也仰着脖子,将肩上包袱往地上重重一放,叉了腰嚷道,“乔湘银,我跟二婶娘说话,有你什么事?口口声声出嫁女,你不也是出嫁女?这乔府的万贯家产,你将来也是拿不着一个铜板。再说了,你每次来娘家,都是拎着小包袱来扛着大包袱去,没少往回捎带东西,二叔父书房那瓷瓶子,拿一个卖了都够你们家吃三年的。”
乔湘银气坏了,照着招娣鼻子一指,“我们家什么人家,我夫君那是昌都的名医,不象你们两个破落户,来娘家打秋风,不要脸。”招娣也不甘示弱,“什么名医,我呸,去年医死了人,还不是要乔家出银子打点,才捂住,再说了,你公爹是名医,儿子就是名医了?不过仗着老子的名头混饭吃。”
湘银跳了起来,这时乔太太身后的大姑奶奶说话了,这大姑奶奶是个懦弱性子,平日常做和事佬,低声说道,“娘,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二位姐姐家中需要,就让她们拿去。”招娣看了过来,“就是,还是湘金最通情达理。”乔太太依然没发话,她身后另一位姑奶奶说话了,也就是三姑奶奶,这三姑奶奶面上总是淡淡的,无喜无怒,向来不大管旁人的事,只管自己安稳,这会儿听说得不象话了,才出言阻止,微笑说道:“二姐姐,乔府家大业大,并不在乎几床被褥,放着也是发霉腐烂,不让拿去是有一个理在,今日拿了旧衣服旧被褥,改日就得来拿旁的,铜钱银锭金条古董,乔家东西多,看是看不住的,所以不能开这个头。”
那引娣知道这三个堂妹的厉害,忙将包袱放下,缩着肩膀往外走去,招娣一把拉住,冷笑几声道,“湘灵说话从来刺心,今日倒要仔细说个明白,大不了以后不再来讨嫌,二婶娘,我娘去后,我爹想要续弦,二婶娘死活不让,不就是想着我爹的财产?后来我爹被逼无奈,想要分家,二叔父横加阻拦,不也是为了一个钱字?可怜我爹心中苦闷借酒浇愁,没几年就一病不起,在病床上躺了三年……”
招娣说着哭起来,引娣也是低头落泪,乔太太终于开口了:“你也有脸说你爹在病床上躺了三年,你来照看过几次?每次来了就在病床前哭诉,你爹就给你银子,家产?这么些年,大房的那些东西早让你们两个倒腾差不多了,哪里留下什么家产……”那畏畏缩缩的引娣竟然说话了,“二婶娘这话昧心,当年我们两个没了亲娘,亲事都是二婶娘找的媒人,早就想问问二婶娘,三个妹妹一个比一个嫁得好,怎么我和引娣嫁的人家,就穷得揭不开锅?”
那刁钻的湘银指指她,又指指引娣,讥嘲笑道,“回去拿镜子照照,就知道为何了,也不用来问我娘。”乔太太叹口气,“当初为了能将你们两个嫁出去,我是费尽了心思,头发都白了许多,好不容易才有人家愿意,唉……出嫁的时候嫁妆也很丰厚,这些年也常回来拿东拿西,我心疼你们,总是有求必应的。”
麦穗看看地上那两个散开的包袱,再看看这些人,一口一个富贵,下人们太太奶奶得叫着,就为了这些破烂,在此处吵得不可开交,尤其是那湘银,仰着脖子跟斗鸡似的,不由就笑了一声。
乔太太看了过来脸色就是一变,“她何时进来的?”身后的两个女儿摇摇头,湘灵已经朝麦穗冲了过来,“有你什么事?还不回房呆着去?”这时招娣也冲了过来,拉住麦穗袖子道,“弟媳妇,你说说这个理,这家中万贯家产,日后都是乔安的,是乔安的,那就是你的,你来说说。”
在场的人脸色暗沉中就有些发青,都直勾勾瞧着麦穗,麦穗后退一步道:“二姐姐,家中诸事都有公婆定夺,我一个小辈,管不了这些。”招娣却死抓着不放,“那你说说这个理,你觉得谁是谁非?”麦穗忙道,“我刚嫁过来,不明内情,实在不知道谁是谁非。”乔太太冷笑一声,心说算你识相。那招娣却不放过麦穗,“乔安呢?乔安在家吗?这家中就乔安最好,知道体恤我们艰难,每次见着我都给我些银子,弟媳妇和乔安新婚燕尔的,乔安自然都听你的,帮我去跟乔安说说。”
麦穗心中连声骂自己蠢货,这儿是乱糟糟的乔府,不是白水村,不赶紧回房去,非要来看热闹,对招娣干笑两声,“二姐姐先放开我,放开了才好说话。”招娣一笑,“就知道弟媳妇会帮忙。”说着松开了手,麦穗拔脚就跑,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险些与她撞上,麦穗堪堪收了脚步,晃了两晃扶住了门框,鼻端传来一阵淡淡的清香,未抬头听人和煦问道,“没吓着吧?”声音里带着笑意,麦穗抬起头来,就见一个十分好看的男子正笑看着她,这男子和乔安差不多年纪,锦衣玉带脚踏皂靴,眉眼间和乔安有几分相似,麦穗猜不出此人身份,只说声没吓着,那男子笑问道,“你就是乔安的娘子?”麦穗忙点点头。
这时招娣冲了出来,一把攥住他手声泪俱下,“三叔父,三叔父为我们做主。”麦穗心想,原来这位就是乔安的三叔父,那和善的三婶娘的夫君,长得太好看了,是麦穗见过的最俊俏的男子,她一时花痴就忘了她的三十六计,只想瞧瞧这位好看的三叔父如何处理家事。
乔仁弘瞧着招娣,又瞧一眼引娣,三十出头的年纪,却都是一脸风霜艰苦,又瞧一眼地上散落的包袱,从袖筒中拿出两大锭银子来,温和说道:“总是忙,没顾上你们,你们也甚少来,不知你们家中如此艰苦,今日只带了这些,你们一人拿一锭回去,日后有艰难之处,自管到醉仙楼来找我。”
引娣和招娣一人拿了一锭银子,欢天喜地走了,乔太太冷声道,“老三倒是慈善,可知救急不救穷,她们二人这些年拿了多少银子去,家中还是越吃越穷。”乔仁弘笑笑,“二嫂,咱们乔府家规甚严,她们那里就能容易拿到银子,自从大哥去世,她们一年来不了一次,这次若不是乔安成亲,她们也不会来,既来了,就是懂事知礼,不管二嫂如何想,我做三叔父的,不能眼睁睁瞧着她们受苦。”
那湘银哎吆一声,“三叔父这话说的,三叔父给的银子也是乔家的,不是三叔父一个人的。”乔仁弘没听到一般往书房而去,推开门乔仁泽正在看账本,笑笑道,“外面都吵翻了天,以为二哥不在家。”乔仁泽摇摇头,“妇人之间的口角,说也说不清楚,少不得装作没听到。”乔仁弘笑笑,“今日回来,跟二哥商量一桩事,我想在城外置个外宅。”
麦穗正跟乔太太回话,只说一切都好,就听到书房里传来咔擦几声脆响,好象是瓷碗砸在地上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乔仁泽暴怒喝道:“混账东西,指望着你过几年收收心,能跟淑娴好好过,竟然越发不象话。”
麦穗心想,这乔家可真是热闹。乔太太面无表情道:“没事了,回房吧。”
正文 醉仙楼
麦穗逃一般出了公婆的院子,路过花园时,瞧见三位姑奶奶正在花亭中说话,绕远了些回了屋中,这个院子虽说也陌生,却有两个殷勤的小丫头,又不时能瞧见秀禾,麦穗觉得安心不少,沐浴过拿出针线笸箩,想着天气越来越冷,给麦清做一双棉靴。
刚拿起针线,门外进来一个婆子,笑眉笑眼十分恭敬,福下身道,“回大奶奶,太太派奴婢来伺候大奶奶,奴婢一定尽心竭力,将大奶奶伺候好了。”再一瞧麦穗手中的针,忙说道,“大奶奶金尊玉贵的,可不能做这些粗笨的活计,交给奴婢就是,奴婢自会交给做针线的,大奶奶想做什么?”
麦穗见她和善,笑一笑道,“怎么称呼妈妈?”婆子忙说不敢当,笑着回道,“奴婢夫家姓肖。”麦穗唤一声肖妈妈,肖妈妈道,“大奶奶有任何吩咐,尽管跟奴婢说,刚进这府中,有什么不知道的,或者觉得不如意了,都告诉奴婢,奴婢在这府中三十多年了,拼了这张老脸也要护着大奶奶。”
麦穗心中一暖,来乔府后,这是第二个让她感觉心中温暖的人,当下也笑得真挚,拉着那婆子的手说了会儿话,无非是问些家中都有些什么人,婆子瞧着她明媚的笑脸,想起刚刚经过花园,听到了那三位姑奶奶打赌,说是各出一条计策,谁能让这村姑离开乔府,就算谁赢,赌注是一整套金质头面。心中想着,脸上不动声色和麦穗说会儿话,出来问两个小丫头:“大爷呢?今日可回来了?”
见两个小丫头摇头,心想,大爷不回来,我就轻松了,太太嘱咐拦着小夫妻圆房,这差事可不好做,那大爷对这大奶奶不上心还好,若是上心了,他是这府里的霸王,哪个敢惹?再一不小心,跟那李婆子一般受罚做苦差事去,可就犯不着,想那李婆子实在愚蠢,你再得脸那也是奴才,屋里那位大奶奶,再不受待见那也是主子。
这婆子想着就笑,旁人待见不待见不关自己的事,只盼着那位大爷不待见,自己的差事也轻省些。
此时乔安刚从县衙出来,他将那胡春生扭送到衙门,容知县竟即刻升堂审问,胡春生嘴硬不招,容知县连扔两支令牌吩咐用刑,几十板子打下去,就都招了,原来这胡春生几年来充当麦客在庆州府走村窜户,拐带了十几个大闺女卖给人牙子,其中有一位是知府夫人娘家远亲,庆州知府正责成各县县令严加追查,容知县审问完毕,乐呵呵亲手将赏银递给乔安,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
乔安接过去心中惊叹,原来麦穗一通拳脚值二百两银子,厚着脸皮受了容知县夸奖,问起白水村有一个叫做柳叶的姑娘,容知县笑道:“这姑娘刚被拐带,还在胡春生家中没有脱手,已经派了衙役过去,会将她送回白水村去。”
墨砚正在县衙外候着,看见乔安忙牵马过来,并递过来一个水囊,乔安喝两口水瞧着墨砚道,“墨砚可听说过一句话?深山出俊鸟。”未等墨砚回答,笑一笑问道,“墨砚,你们乡下人取名不怎么讲究啊,麦芽麦苗麦……”穗字吞进了肚子里,墨砚笑道,“大爷,有姓麦的吗?”
乔安不接他的话,似乎在琢磨什么,墨砚笑嘻嘻道,“大爷这洞房花烛都耽搁两夜了,今夜回府吧?”乔安摇摇头,“不行,去醉仙楼瞧瞧去。”墨砚笑道,“那何家各式物事都收拾好了,明日一早就搬走,大爷就放心吧。”乔安点头,“就是因为何家要走,我得陪陪三叔父去,免得他又酗酒。”墨砚笑道,“三老爷这次好象动了真情。”
乔安在他头顶拍了一下,心想,他若真的明白何为真情,这三年也不会如此待三婶娘,叹一口气上了马往醉仙楼而来,听到伙计说三老爷回家去了,说是夜里也不再来,乔安一笑,对墨砚道,“何家一走,三叔父就收心了。”
进了楼上专为他留的房间,伸个懒腰往榻上一靠,竟睡着了,墨砚试着想叫醒他,乔安紧闭着双眼骂他,“爷今日很累,就歇在这儿了,再来叨扰,爷宰了你。”墨砚知道这位爷睡觉的时候,最厌恶被人打扰,心想只得又耽搁一夜洞房,不知那好看的大奶奶是不是会很生气,蹦跳着出了醉仙楼,自己作耍去了。
乔安正酣睡着,被一阵笑声惊醒,揉着眼睛醒来,天光刚蒙蒙亮,倒头再要睡,又听到女子咯咯咯的笑声,怒气冲冲推开房门,寻着笑声来到三叔父房门外,隔窗一瞧,一位有几分妖娆的女子坐在三叔父对面,指尖抚在他掌心,娇声笑道:“奴来为三老爷看看手相。”
三叔父含笑瞧着那女子,任由她在掌心摩挲划拉着,半天方说道:“翠仙真是顽皮。”
这翠仙正是何家的姑娘,何老爹酿的好酒,醉仙楼的酒都是他家来送,有一次这姑娘跟着她爹过来作耍,一眼瞧见乔仁弘惊为天人,又瞧着一身的富贵派头,有意看他脸色琢磨他心事,见他总是郁郁寡欢,打听到他家中夫妻不睦,仗着有几分姿色,有事没事跑到醉仙楼来,大着胆子与乔仁弘说笑,这乔仁弘是个闷葫芦的性子,一来二去也颇喜欢这姑娘活泼娇媚。
这翠仙跟乔仁弘逗笑一回,娇滴滴唤一声三老爷,眼圈就红了,“有件事一直没敢跟三老爷说,前些日子,知县大人家的公子容十,突然派了人过来,说是瞧上了奴家的院子,逼着奴一家搬走,今日,奴就要离开这昌都县府,再见不到三老爷了。”说着话眼泪又落了下来,抽抽搭搭好不可怜,乔仁弘过去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为她擦着眼泪,“有我为翠仙做主,就放心吧。”
这翠仙身子一扭,紧贴在乔仁弘怀中,搂了他脖子道,“那容十是出了名的恶霸,翠仙不能带累了三老爷,翠仙,翠仙舍不得,舍不得三老爷为了翠仙,受任何的苦累,翠仙只盼着三老爷能够好好的,与三太太多子多福。”乔仁弘手指头抚上了她的唇,“翠仙,我都知道,都知道…….”
乔安忍无可忍,重重咳嗽一声走了进去,恶狠狠瞪着二人,这二人倏然分开,乔仁弘不自然笑了一下,“平安怎么来了?”
乔安小时候身子弱,家里人都叫他平安,乔安瞧瞪着那女子,“给大爷滚出去,假惺惺的,大爷瞧见你就恶心。“
翠仙哀叫一声三老爷,乔安喝道还不滚?翠仙就贴着墙根出去了,乔安看着乔仁弘,“这样的货色也能入了三叔父的眼?三婶娘那样的贤良,三叔父究竟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何要冷待她?”乔仁弘脸一板:“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乔仁弘只大乔安四岁,说是叔侄,从小却象兄弟一般,见他摆起了长辈的谱,乔安不耐与他纠缠,返身跨出门槛,啪嗒一声,将门锁上拿了钥匙就走,不顾乔仁弘在身后的叫喊,蹬蹬蹬快步下了楼梯大喊一声墨砚,墨砚揉着眼睛从屋中出来,乔安吩咐道:“你去看着,让那何家这会儿就走,告诉他们,再有一刻拖延,就将那何翠仙卖到青楼里去,”
墨砚答应着一溜小跑走了,乔安站在石阶上心中烦闷,抬头瞧着天空中南飞的大雁,叹口气心想,容十回乡祭祖,也不知何时才回,他不在,出来还真有些没意思。说曹操曹操到,就见一人晃晃悠悠打河边过来,深秋季节手中摇一把折扇,笑眯眯瞧着他。
乔安惊喜笑道,“容十?何时回来的?”容十扇子一收,敲在他肩头,“怎么?我出趟门,你就成亲了?听说你们家给你娶了个村姑?”乔安笑说声是,见容十又打开了扇子,皱眉说道,“别摇了,怪冷的。”
容十加劲摇了摇:“这是回来的路上刚得的,象牙骨扇,马珪画的扇面,价值千金,不多摇几下,岂不是辜负了白花花的银子?”乔安讥笑他附庸风雅,容十又摇几下,递到他面前,“给你的,拿去。”
乔安也不客气接在手中往袖筒里一塞,“好歹能换些银子。”又笑问道,“给玉莲带东西了吗?”容十愣了愣,“玉莲?为何要……”乔安手握成拳在他胸口捣了两下,“玉莲牵挂你,到挂摊卜卦去了。那日我去找神算子下棋,正好碰见,将那玉莲臊得一脸通红。”
容十笑嘻嘻问卜的什么卦,乔安道,“听到那神算子念,好象是前世今生亲上加亲。”容十哈哈笑起来:“这么说来,乔安这一成亲,又多一个伤心人。”
乔安问他何意,容十神秘一笑,“不告诉你。”指指醉仙楼大门,“进去喝酒去?”乔安摇头,“不在这儿喝,换个地方。”容十笑道:“这倒奇了,你家三叔父……”乔安愤愤道,“不要提他。”容十点点头,“好好好,不提就不提。那,提提你的新娘子吧?何等样人?”
乔安眼前就出现一个人影,她低头坐着,她脆生生喊着夫君,她踩着鸡脖子手起刀落,无头鸡迎面扑来,鸡血溅他满脸,她从马车中蹿出来,飞扑过去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拳打脚踢,乔安翘唇笑了,摇头道,“不说也罢。”
二人进隔壁一家酒楼坐了下来,容十瞧着木牌子上的菜名,来只烧鸡/吧?就见乔安一个激灵,呆愣一会儿随口对容十道,“你不在昌都这些日子,我借着你的恶名做了桩恶事。”
容十唇角一翘,“反正本公子是恶贯满盈的名声,多几桩也不怕。”容十探究看着乔安,“不过,我要见见你家娘子。”
乔安十分痛快回答两个字:“不行。”
正文 水朱砂
容十这一回来,乔安和他沆瀣一气,整日顽闹不够,二人互出花样,忙不完的吃喝嫖赌,更常常拉几个臭味相投的凑趣,每日早出晚归,乔安夜深人静时方能想起自己已经娶亲,家中还有位俊俏彪悍的娘子,有心回去瞧瞧,天不亮就有狐朋狗友派了小厮在屋外候着。
就连乔仁弘房屋的钥匙他也忘了还回去,乔仁弘招呼伙计过来砸了铜锁,方才得出。
这日路过醉仙楼,想起当日将三叔父锁在房中一事,笑着抬脚进去,且瞧瞧他如今老实些没,上了楼就见乔仁弘的屋门新换了铜锁,人却是不在,想来那何翠仙一走,他每日规规矩矩回府和三婶娘恩恩爱爱,招来伙计一问,果然说三老爷每日傍晚骑马回去,日上三竿才来,乔安点点头,这就对了。
进了自己那间屋中,瞧见床头放着一包银锭,重重拍一下脑袋,大叫墨砚过来,指着银子嘱咐道,“给大奶奶送回去,就说捉到胡春生,县太爷赏的。”墨砚抱起银子答应着就走,乔安说声回来,“记得告诉大奶奶,就说那柳叶已经回到白水村,就放心吧。”墨砚眼眸一转趁机说道,“大爷可想起大奶奶来了,还没洞房呢,要不跟小的一起回去,今日夜里将事情办了。”
乔安一拍他头摆手道,“去去去,今日说好了去风月楼吃酒,容十等着呢。”墨砚没了笑容,黑着脸道,“这就是大爷的不是了,新房里放着千娇百媚的大奶奶,怎么还去青楼?”乔安又拍一下,“去去去,你明明知道爷不好这口,一个个浓妆艳抹,没骨头似的往人身上贴,容十不知瞧上了那位新来的清倌,放长线钓大鱼呢,每日都去坐坐,也不做什么,我去看热闹。”
墨砚又嬉皮笑脸上了,“那就好那就好。”乔安又说声等等,瞧着他笑道,“你这话里话外护着大奶奶,为何?”墨砚伸出两个手指头,“一呢,大奶奶和气,瞧见我就冲着笑,笑起来十分好看,二呢,大爷是我娘奶大的,我娘惦记着,每次回家都嘱咐,将大爷看好了,玩玩闹闹可以,吃吃喝喝可以,嫖啊赌啊不能沾。”
听他提起奶娘,乔安笑了:“那日墨砚回家,我也一块儿瞧瞧奶娘去。”
墨砚回了乔府的时候,见了麦穗,将银子递了过去,又将乔安的话一字不差得仔细转告,麦穗喜滋滋将银子接了过去,笑道,“竟有这样的好事,我收着了。”说着话拿一锭出来,“给墨砚的。”墨砚乐得一双大眼眯成了两条缝,对麦穗补了一句,“大爷这些日子忙着做学问,忙不过来,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大奶奶勿用惦记。”
麦穗含糊应了一声,心想他不回来我才轻松高兴,谁惦记了?也对墨砚补一句,“让大爷安心读书,不用惦记着回来。”见墨砚去了,将银子收了起来,心想,二百两,好多啊,改日回白水村带给爹娘,留着给麦清读书娶媳妇儿。
麦穗在娘家忙碌惯了,这乔家什么都不做,每日除去吃饭睡觉无所事事,麦穗苦闷不已,要帮着秀禾擦铜灯,秀禾不让,笑说道,“大奶奶帮忙的话,我就没饭碗了。”麦穗就问那肖婆子,“这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每日都做些什么?”肖婆子道,“学习琴棋书画修炼德容言功,是很忙的。”麦穗摇头,听起来很无趣,就带着两个小丫头每日去花园里游逛,摘果子捉鱼虾瞧瞧蚂蚁斗斗蟋蟀消磨时光。
乔太太正瞧着她碍眼的时候,三姑太太湘灵打发两个婆子来传口信,说这几日身上怠惰,请了郎中来,竟是有喜了,乔太太眉开眼笑,嘱咐一声出门上了马车,去守着自家三闺女去了,去年怀了一胎,说没就没了,这次若是再有闪失,三姑爷就该纳妾了,是以乔太太要多住些日子。
乔仁泽呢,因今秋丰收,前去各处田庄查看收成收取佃租,也不在家中,三房太太淑娴暂管家事,公婆不在家中,麦穗十分惬意,跟这好性情的三婶娘很快就熟了,常去三婶娘院子里闲坐,没多久就发现,三婶娘长相虽普通,却是极有情趣,刺绣啊养花弄草啊,起了兴致洗手做羹汤,十分美味,烹的茶都比旁人的香,尤其喜爱窜珠帘,各色大小不等的珠子,经她的手变换成各种清雅的图案,往隔门一挂,屋中平添不少意境,麦穗越来越喜欢她,淑娴也喜爱麦穗活泼爽直,隔三差五到她院子里来闲坐,看她院子里冷清,就搬几盆花过来,嘱咐她仔细照管,教麦穗刺绣麦穗耐不下性子,就笑着教她下棋斗牌九,并拿了几盒各色珠子给她,让她窜着玩耍。
麦穗瞧这三婶娘温柔可亲,不由想起那玉面朱唇的三叔父,也是温和的性子,他和这三婶娘可真是一对,为何就从不见他回府?憋不住问淑娴,淑娴笑笑,“夫君他颜若美玉,嫌弃我貌丑,成亲这三年也是委屈他了。”麦穗气道,“他怎么就委屈了?委屈的是三婶娘。”
淑娴瞧着麦穗道,“是以我羡慕麦穗长得好看,若是我能有麦穗这样的容貌,夫君也不会如此冷落。”麦穗嗤道,“面相就那样重要?依我说,心相才重要,若我是三叔父,定将三婶娘捧在手心里。”淑娴喟然长叹,“他这些年总是躲着我,我早就不求什么,只求相安无事,只是如今乔安也不回家,麦穗要上心些,你们刚成亲,日子才开头,若是两相使劲,好日子就在后头。”
麦穗一抿唇,“不瞒三婶娘,自从嫁到这乔府,我好生憋气,巴不得犯了七出,这乔府将我休了,我再回到白水村,自由自在的,多好。”淑娴惊道,“不想你有这样的想法。“麦穗叹口气,“这深宅大院度日如年,跟那笼中雀鸟有何两样,实在无趣。”淑娴拍拍她手,“傻孩子,说得容易,这被人休离后的女子,就没了脸,更连累了娘家名声,再无人待见。”麦穗笃定道,“爹娘和弟弟才不会嫌弃我,再说了,若有人对他们指点,我大不了离开这昌都县,到时候谁还能认识我?就算过得苦些,也好过在这里受窝囊气。”
淑娴好半天没有说话,出一会儿神,笑说乏了,要回屋歇会儿去。麦穗将她送回院子里,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小丫头手中捧一盆花,笑说道,“大奶奶瞧这花可好看吗?”麦穗瞧过去,就见绿叶中新开一对儿嫩白的花,花瓣上浅浅的紫红色条纹,麦穗笑道,“果真好看。”小丫头笑道,“大奶奶掐一朵戴在发髻上多好。”麦穗摇头,“开着多好,戴半日就谢了。”小丫头殷勤笑道,“好多呢,这个是给三太太送过去的,这花叫做水朱砂,三太太最喜欢戴了。”
麦穗瞧小丫头殷切,又想既然三婶娘喜欢,我也簪一朵凑趣逗她一乐,伸手掐下一朵来戴在发间,小丫头笑说好看,端着花盆往三房院子里去了。麦穗哼着歌继续往前,就见另一个小丫头迎面而来,福身笑道,“见过大奶奶,老爷和太太回来了,唤大奶奶回话去呢。”
麦穗心中叫苦,却也得守礼,脚步匆匆来到公婆院子里,进门就听见乔仁泽哈哈笑道,“听说雪兰开花了。”就听有婆子回道,“禀老爷,今年成双了,开了两朵,十分好看。”乔仁泽道,“快,快些端来瞧瞧。”那婆子一犹豫方回道,“大奶奶瞧见了十分喜爱,吩咐小丫头搬过去了。”
麦穗一愣,关我何事?乔仁泽不悦道,“胡闹,她懂什么?那可是千金难求的珍品,精心养育三年才开一朵花,今年开了两朵,喜庆祥瑞,去端回来,她若喜欢,旁的品种给她几盆就是。”说着话从屋中来到廊下,一眼瞧见麦穗发间簪的花,脸色瞬间铁青,怒道,“都不懂惜花,还敢说自己爱花?果真混账。”
乔太太从屋中出来,瞧见麦穗就一声惊叫,抖着手指着她头顶道,“竟如此不知轻重,什么都敢往头上戴,还不给我跪下?”麦穗忙福身道,“麦穗见过父亲母亲,这花是路上碰到一个小丫头,非给我戴上,说是叫做水朱砂,不是什么雪兰。”
乔仁泽气道,“雪兰别名水朱砂,你竟如此愚蠢,真是气死我了。”乔太太又喝一声跪下,麦穗跪下道,“是麦穗无知,可这花,真的是那个小丫头蒙骗我,非让我戴。”申辩着心中琢磨,难不成那小丫头受人指使?就见乔太太身侧一位婆子道,“大奶奶这会儿知道闯了祸了,昨日来要的时候,奴婢说过这花名贵,大奶奶非说不过是一盆花,有什么名贵的……”
麦穗惊怒看着那个婆子,这睁眼说瞎话,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站起身一指那婆子,“好你个王婆子,红口白牙的就敢诬陷,你敢对天起誓吗?若说的是假话,全家人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那婆子到底心虚,想想自己儿女和乖孙,哪里敢拿家人起誓,一时杵着呆愣在那儿,乔太太指指麦穗,“自己做的事,竟然在这威胁旁人,还不给我跪下。”
这时门外走进三个人来,正是乔家那三位姑奶奶,湘银走在前头,过来用力一推麦穗,“错了就是错了,还不承认,让你跪下没听到吗?”麦穗没防备扑跌在地,那湘银吩咐道,“王妈妈,她不老实跪着,就摁着她,让她老实。”
王婆子正因麦穗逼她起誓愤恨不已,招呼另一个婆子过来,膝盖顶在麦穗背上,令她动弹不得,一左一右夹着摁在了麦穗肩头,麦穗那里吃过这种亏,当下啐一口大声嚷道,“敢让我跪,敢摁着我,回头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我扒了你们的皮。”两位婆子更加用力摁着,乔仁泽道,“既犯了错,就老实跪着,若是再胡言乱语,就家法伺候。”
麦穗一听家法,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就当是跪天了,抬头望了望天,正是夕阳西下时候,天边染了金灿灿的花边,笑笑说道,“这落日,可真好看。”两位摁着她的婆子对视一眼,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欣赏落日呢?
残阳渐渐落尽,天色昏暗下来,冷风呼啸刮过身旁树梢,枯黄的树叶不时落在麦穗头上身上,麦穗双膝已经麻木,两个婆子摁着她肩膀虎视眈眈,麦穗听着屋中传来的说笑声,看着暖和的灯光亮起,牙都快咬碎了。
正文 人言可畏
廊下铜灯燃起,有人走了进来,来到麦穗面前,对身后的婆子道,“扶大奶奶起来。”王婆子却不松手,只指指屋中,“三太太,奴婢不敢……”麦穗抬起头,瞧见淑娴鼻头一酸,唤声三婶娘,淑娴握一下她手,“瞧瞧给冻得……”对王婆子厉声道,“怎么,好说话的,就不是主子了?下人也敢置喙?”
王婆子见这温吞吞的三太太带了厉色,手一颤松开来,“三太太,非是奴婢……”淑娴冷声道,“少废话,王婆子,你是太太院子里伺候的,此事少不了你的干系,若是让我查出些什么,你知道该是怎样下场。”跟着淑娴的婆子和一个大丫头扶起麦穗,淑娴摸摸麦穗的脸,“先回屋歇着去,此处有我。”又嘱咐那两个扶着麦穗的人,“你们两个好生伺候大奶奶,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离开半步。”
王婆子已疾步跑回屋中,请主子们示下,麦穗刚出了院门,湘银先冲了出来,“这些日子我娘不在家,难不成三婶娘以为真掌家了吗?”淑娴喝一声放肆,湘银就愣了愣,淑娴冷然道,“湘银,轮不到你跟我放刁,我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湘银一声冷笑,“三婶娘这样厉害,怎么不在三叔父面前使出来……”就听屋中一声怒喝,乔仁泽走了出来,“湘银,还不跟你三婶娘赔不是。”
乔湘银刚要申辩,乔太太出来一掌掴在脸上,“目无长辈的东西,还不滚回家去。”淑娴瞧一眼跟着乔太太出来的湘金和湘灵,笑笑说道,“今日三位姑奶奶都来了,倒象是相约好了,齐齐来看热闹。”湘金湘灵脸色一变,淑娴笑道,“二哥二嫂,这几日我总跟侄儿媳妇在一处,她对花啊草啊并无兴趣,想来是这些奴才欺负她新进家门,给她设局陷害。”
乔太太笑笑,“再怎么,她也是主子,谁又敢给她设局呢?”淑娴瞧一眼乔仁泽手中那盆兰花,只剩孤零零一朵,又瞧一眼站在石阶下的王婆子,“府里的小丫头悉数招来,让侄儿媳妇辨认那个是撺掇着她掐花的小丫头,还有这王婆子,仔细拷问,不信她不招。”王婆子一个激灵,看向乔湘金,乔湘金忙捅一捅乔太太,轻唤一声娘,乔太太白她一眼,笑道,“淑娴,时候不早了,此事明日再说。”又看向乔仁泽,“老爷也消消气。”
淑娴笑道,“二嫂不在府中这些日子,让我代管家事,这雪兰之事,乃是我代管时出的,我必要弄个清楚明白,让这府中的小人无容身之处。”就听那湘灵道,“三婶娘,这天气有些冷了,我们回屋说吧。”乔太太忙牵了她的手,嗔怪道,“你是有了身子的人,怎么也跟来出来,淑娴啊,我们进屋里说。”
淑娴笑笑,“我就不进去了,这王婆子,我带走吧。”乔仁泽哈哈一笑,“倒是我糊涂了,再名贵不过是一朵花,委屈了儿媳妇,明日跟她陪个不是。”身旁乔太太皱了眉头接着说道,“老爷既发话了,这王婆子不知轻重,就打发了。”王婆子两腿一软跪了下去,直呼大姑奶奶,乔太太立了双眉,“想活命的,这就去账房拿了银子走,瞧在你多年服侍我的份上,多给你些,还不快滚?”
两个小丫头过来搀了王婆子就走,淑娴瞧着湘金笑一笑,在家由着那地主老爷妻妾成群,只知和稀泥,常被那刁钻的爬在头上,毫无作为,倒来娘家兴风作浪,再瞧一眼湘银湘灵,还有满脸陪笑的乔仁泽和乔太太,心中一灰,当初怎么就被那具皮囊迷了双眼,心甘情愿从庆州府嫁了过来?
乔仁泽脸上笑得一团和气,“淑娴回去吧,来人,送三太太回去。”淑娴说声不用,昂然走了,来到院门外,有小丫头忙过来搀扶,淑娴吩咐道,“去大奶奶屋里瞧瞧。”
进去时,麦穗两腿平放在榻上靠坐着,那位大丫头躬身为她膝盖上擦了药膏,正在不轻不重得揉捏,麦穗舒服得眯着双眼,瞧见淑娴进来刚一动,淑娴过来摁住她肩头,侧身坐下笑道:“好些没有?”
麦穗笑道,“太舒服了,进屋就煮了姜汤驱寒,又做了好吃的饭菜,我舒服得都以为刚刚跪在青石板上是在做噩梦。”说到这个,麦穗又咬了牙,“不将指使的人揪出来,我是不会罢休的。”淑娴笑一笑,“此事明日再说。”
她担忧麦穗会一冲动跑回白水村去,这样有理便成了没理,特意派了身旁最得力的人服侍,这时候被服侍舒服了,夜里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找到那小丫头发落了她,又有乔仁泽致歉的话,她的火气也就消了,只是王婆子被打发了,就再揪不出幕后主使的人,可是揪出来又能如何?只要乔安不看重她,这样的事接二连三没个完,淑娴瞧着麦穗,又想到自己,心中悄悄一叹,脸上依然不动声色,陪麦穗说一会儿话,看她困倦了,起身来到屋外。
那肖婆子和两个小丫头正恭敬候着,淑娴吩咐两个小丫头道,“伺候你们大奶奶沐浴去吧。”又唤一声肖婆子,肖婆子忙恭敬答应,却见这三太太两眼瞅着她,半天没有说话,肖婆子心中有些发毛,讪笑着叫一声三太太,淑娴嗯了一声,“刚刚你们大奶奶罚跪,你竟不知?”这肖婆子身子一缩,淑娴道,“这些日子我常来,你既知道,怎么不去知会我?”肖婆子张了张口,淑娴冷笑道,“为奴为婢的,自然是要听从主子的吩咐,不过,若是忘了做人的本分,为虎作伥,可就是作孽了,你可听过一句话,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肖婆子喏喏不敢说话,淑娴又道,“我院子里的人,没一个敢如此嚣张的,你可知为何?”肖婆子身子一抖,这三太太刚嫁过来的时候,除去一个贴身的妈妈,旁的人都是太□□排的,一月之内就都犯了错,轻的被派到别处,重的都被打发了,还有一个在太太面前颇得脸的,不知怎么就疯了,这三太太瞧着和善,却无人敢惹,就连老爷太太待她也是分外和气,肖婆子不觉就跪下了,口中说道,“奴婢听三太太吩咐。”淑娴道,“那倒不用,只是,你在大奶奶房中,就该尽心伺候,这侄儿媳妇跟我投缘,若有人欺负她,那就是在欺负我,可知道了?”
说完迈步就走,身后肖婆子一叠声说,奴婢知道了……淑娴却也懒得去听,出了麦穗的院门,来到花园中,在池塘边僵立着,借着身后小丫头手中灯笼的光,瞧着池塘中残荷败叶,在暗夜中更显萧瑟,心中一片空茫,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倒不知这样做,究竟是否值得。
站立了许久,有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跑了来,上气不接下去回道,“三太太,三老爷回来了。”淑娴精神一振,脚步匆匆往院子里而来,竟是失了从容。
乔仁弘正在窗下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块玉质的貔貅,瞧见淑娴进来,手一抖,玉兽掉落在地,淑娴蹲下身捡了起来,握在掌心端详着,雕工粗糙玉色杂乱,街头小摊上几个铜钱就能买来,将玉兽/交还在乔仁弘的掌心,笑说道:“这样廉价的东西,想来夫君极看重其中的心意。”
乔仁弘愣怔着,淑娴抿了抿唇,夫妻间数日不见,经年不曾同床共枕,彼此间早已陌生。静谧中淑娴笑道,“我来为夫君烹茶吧。”乔仁弘忙道,“淑娴别忙,我回来,是有一桩为难的事……”淑娴在他对面坐了,“何事?我可帮得上忙?”
乔仁弘搓了搓手,“我看上了城外一所院子,依山傍水的,十分清幽雅致,想要买下来,二哥不许。”淑娴点点头,说声等等,到里屋拿出一张银票来,递到乔仁弘面前,乔仁弘一手接过去,一手捉住淑娴指尖,“淑娴,我不会忘的。”
他离得那样近,身上依然是曾令她迷恋的淡香,淑娴闭一下眼,微笑道,“既想到找我,必定是走投无路了。”乔仁弘忙道,“日后,我会还的。”淑娴摇头,“不用还,能解燃眉之急就好。”
四目相望,淑娴想起四年前初见的时光,春日晴好,她在庆州知府家中做客,知府家庶出的二姑娘对她笑道,“那昌都县的乔老爷又来了,这次带着他的弟弟,献宝一般,淑娴要不要去瞧瞧?”硬被二姑娘拉到后花园,院中一位挺拔的少年临水而立,玉面修颜顾盼神飞,淑娴怦然心动。
其后乔府的太太亲自上门,带来一把扇子,扇子上提着两句诗,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淑娴想起与她隔水相望的少年,求着父母亲应了亲事,初嫁时,仁弘内向寡言,淑娴聪慧,常常逗他开颜,夫妻二人恩爱和谐,渐渐的,他就变了,越来越沉默,常常一日不发一言,床笫之间也多有敷衍。
淑娴仔细打听,方知二人的亲事,竟成了昌都县府街头巷议的话题,皆言说,昌都最为俊俏的玉公子,娶回的娘子貌丑无比,渐渐的,有说书先生编排说唱,传到乔老爷耳中,乔老爷一怒之下将说书先生赶出县府,可说书先生说过的话留了下来,成了昌都传唱一时的童谣:
都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那乔府,却是牛粪倒在嫩草上……
在淑娴眼里,在意他人言论不过是孩子气,看仁弘整日无所事事,也知道他不喜读书,求了乔老爷让他打理醉仙楼,想着多见些人多经些事,他也就明白了,不想这乔仁弘竟在醉仙楼布置下一间卧房,隔许多日才回来,再后来就白日回来天黑就走,这半年来,除去乔安成亲那日,更是没回来过,却也从不进青楼,身旁也没有别的女子,淑娴心中一直期盼着,他能明白,却因那日乔安的话,心中有了猜疑。
二人相对立了一会儿,乔仁弘还是走了,淑娴也不挽留,他今日既为银子回来,若留下了,倒要教她更为灰心。
正文 三姐妹
第二日麦穗早起,穿着衣裳就琢磨上了,王婆子被打发了,昨日那小丫头,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可怎么找?到公婆那儿肯定是自讨没趣,这府里最得力的下人,就是乔太太的陪房方婆子,可这方婆子也不会听她的,遂问肖婆子道:“肖妈妈,若我想要一份府里小丫头的名单,可能拿到手?”
肖婆子昨日刚被三太太一通敲打,心说太太只嘱咐我盯着不让圆房,旁的我自会掂量,不过是小丫头的名单,此事不让太太知道最好,免得凭空生了事端,若是瞒不过,被太太问起,就说这大奶奶想为自己院子里寻两个得力的人,当下满脸堆笑说:“这事不难,奴婢跟方管家要一个就是。”
麦穗想的是,如今公婆回来了,我不能太放肆,就每日里各处院子蹓跶着,碰到小丫头就问过姓名,问过的画个叉,我就不信逮不着那坑蒙我的人。心下打定了主意,正坐着梳头的时候,就听一个小丫头在外面喊道:“不好了,有人跳井了。”
麦穗唬一跳,拔脚来在院门外,就见三婶娘淑娴急匆匆而来,瞧见她板了脸,她向来温和,麦穗见她如此,怯怯叫声三婶娘,淑娴拉了她手,“做什么去?一来二去的,还是不长记性,那小丫头昨日哄着你掐了雪兰,今日一早就跳了井,你不知避嫌疑,还去看热闹?”麦穗吓得手一抖,“三婶娘,竟是那个小丫头吗?多大的错啊,就能逼死人命。”
淑娴携了她手进屋,摇头道,“那倒也不是,这府里的老爷太太是精细人,再怎么都不会担人命的。”这时肖婆子进来了,恭敬对麦穗道,“大奶奶,老爷让传话来,昨日一时气愤,让大奶奶受了委屈,老爷嘱咐请郎中来给大奶奶瞧瞧,这些日子不用过去请安,且在屋中好生将养。”
麦穗就问肖婆子,“肖妈妈,那小丫头……”肖婆子叹口气,“本来老爷打发那小丫头来传话,可那小丫头昨日给大奶奶栽赃,心中惊怕,走到半路上,绕到园子里就投了井,唉,小小年纪……”麦穗心中骇然,不过这么大点事儿,怎么就投了井?淑娴瞧瞧她神色,“你刚进门,经的事少,这些日子就在院子里歇着,我会常来瞧瞧。”
又说一会儿话,淑娴起身走了,麦穗送出去转回来,坐着发呆,这小丫头一跳井,惊破了她一腔要报仇雪恨的心思,再加乔仁泽特意派人传话,麦穗觉得这公爹倒是真心待她,呆坐一会儿又咬了牙,这小丫头,你也太不争气了些,你既敢受人唆使哄骗我,就该有胆量活下去,搞个水落石出才是,好端端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想不开,家中爹娘该有多伤心。
这小丫头却是没有爹娘的,家中只有兄嫂,兄长没主见嫂子刁钻,乔太太亲自出面,多给了好些银子,才将这一家子打发走,瞧着那一对夫妻拉着尸身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冷笑着回了屋中,唤一声湘金,大姑奶奶低着头走了过来,乔太太食指戳在她脑门上:“你个糊涂的,竟想了这样的笨主意,这一来,损失多少银子?且不说打发王婆子和这小丫头的花费,那价值千金的雪兰少了一朵,就不能邀知府大人前来赏花,知府大人不来,我们家的生意可就会受些连累。”
湘金身子一缩,“娘,我也不知道这其中厉害,只是想着,那个麦穗在这个家中,能依仗的也只有爹,若是爹也厌恶了她,她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谁想到三婶娘……”乔太太一笑,“你三婶娘和她同病相怜,自然要待她不一样些。”这时湘银进来,“娘又何必那样让着三婶娘,她算什么?”
湘灵扶着小丫头手臂进来,坐下说道,“二姐姐有所不知,三婶娘的娘家,乃是庆州府的富户。”湘银嗤了一声,“又不是大富,只不过还好而已。”湘灵摇头,“二姐姐,虽不是大富,三婶娘没有兄弟姊妹,将来这家产,可都是三婶娘的。二姐姐可知道,三婶娘闲着最爱做什么取乐?”湘银撇一下嘴,“管她呢?”湘灵笑道,“窜珠子玩耍,那一盒一盒珠子,大小色彩不一,若是折成银子,二姐姐可知价值多少?”
乔太太在旁笑看着湘灵,“还是幺女机灵,湘灵啊,上一胎就因为你忍不下去,才动了胎气,这次一定要小心在意,别费那么多神思,要不就在娘这儿住下,胎稳了再回去。”湘金在旁说道,“那可不行,三妹一怀上,不能房事,三妹夫又该找丫头暖床了。”湘灵脸色一变,“大姐姐也别说我,大姐夫那屋里都姬妾成群了,大姐姐又有何作为?”就听湘银道,“那是你们无能,竟由着他们往屋里添人,换了我,拿刀捅过去,奸夫淫/妇都不放过。”
乔太太摆摆手,“行了行了,湘银性子鲁莽,好在二女婿好性情,总让着你。”湘银一撇嘴,“娘倒是说说,怎么对付那个村姑?就由着她在我们家享福,吃香喝辣做大奶奶?”乔太太笑道,“这个我自有盘算,你爹护着她,我们不能做得太过,只要平安冷落她,别让她生出孩子来就行,你们三个别胡乱掺合。”
姊妹三个相视一笑,湘银过去搀了乔太太道,“娘一大早应付那个刁妇十分辛苦,乏了吧?还不回屋歇会儿去?”乔太太点头,“嗯,还是闺女贴心,我有这三个小棉袄,心里总是暖暖和和的。”两个小丫头进来扶了乔太太去了。
湘银唤一声大姐姐三妹妹,“这眼看就到了他们成亲一月之期,我刚有了一个好主意,我们打的赌还得作数。”湘灵巾帕捂了唇一笑,“自然要作数的,多有趣啊,我就瞧不得那样的,山村里嫁了过来,还大模大样得张狂,真以为自己成了大奶奶,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我倒觉得大姐姐这次的计策很好,出乎我的意料,也让她知道厉害,让她知道,她还不如一朵花,来得尊贵。”
湘金得意一笑,“都说我蠢笨,告诉你们,我也不是泥捏的,我们家爷屋里那些个姬妾,得宠时我就由着她们张狂,他新鲜劲儿一过,还不是由着我发落。”湘灵手轻抚着肚腹,“大姐姐能忍,我不能,上次被我撞见,气了个半死。”湘银冷笑一声,“且等着我的,就这一次,让她打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别再碍我们的眼。我们乔府的新大奶奶,我早就物色好了,常来药铺抓药的那家,京里退职回乡的娄大人,都称娄员外,多好的门第,他家的四姑娘尚待字闺中。”
湘金接口道,“听说是个病秧子,进了门能生出孩子来吗?平安可是我们家的独苗。我这儿有一个更好的,高地主家中的大姑娘,家中良田千倾,模样俊又好拿捏,在家中被庶出的二姑娘欺负得成日抹眼泪。”湘灵笑道,“依我说,还是我们家……”湘银翻个白眼打断了她,“你们裴家那小姑子?就那副清高模样,进来我们家当菩萨一样供着,爹娘都在她面前低三下四。”
湘灵笑道,“旁的不说,平安喜欢啊。”瞧着那两个姐姐不说话了,笑道,“要不平安能隔三差五得往我们家跑?平安一成亲,玉莲伤心欲绝,至今尚卧病在床……”
湘银哼了一声,“那是你们家一厢情愿,平安还是小孩子心性,没见过他对那个姑娘上过心,不提了不提了,等那村姑回娘家那日,你们就看着我的吧,这次准保将你们两个比下去。走了走了,回家瞧瞧孩子们去。”三姐妹跟爹娘告辞出了乔府,各自上马车回家去,乔湘灵吩咐扶着她的小丫头道,“去县学找舅爷去,就说家里蒸了螃蟹,膏多肉肥,请他过来尝尝。”
那小丫头找到乔安时,乔安正作势掐着墨砚的脖子,“快说,哪里来这么一大锭银子?你这小子,是不是偷盗抢劫去了?”墨砚舌头故意吐得长长的,含混不清说道,“大爷,是大奶奶赏的,大爷小气就罢了,还不信别人大方。”乔安另一手拿着那银锭子道,“一共才十个,就赏了你一个?是不是你趁着送回去,给吞没一个?”墨砚缩回舌头道,“大爷不信,回去问大奶奶去,别以为大奶奶娘家穷,就舍不得银子,大爷没听说过吗?越富越抠……”
乔安抬手在他额头敲一记暴栗,歪头琢磨片刻,笑道,“墨砚说得有理,好些日子没回家了,今日回去瞧瞧,墨砚去知会容十一声。”这时裴家的小丫头进来了,乔安一听肥美的螃蟹,咽一下口水道,“还是三姐姐疼我,知道我好这一口。”
裴府垂花门下一位姑娘迎风而立,看到乔安进来,秀丽的脸庞微微泛红,明亮的双眸期冀看着眼前的男子,高瘦挺拔临风而立,唇角绽着和煦的笑容,想到那日卜卦的签语,前世今生亲上加亲,心怦怦直跳,他那日,可都听到了吗?听三嫂说,他和那新娘子,这么多日都没有圆房,他可是跟我一般心绪?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乔安看到玉莲,就想起他当日听到的签语,笑说道,“容十回来了,玉莲可知道吗?”玉莲一愣,“他回不回来,关我何事?”乔安笑道,“容十回乡祭祖多日不归,玉莲相思难耐,都去挂摊卜姻缘卦去了……”玉莲娇羞变成了恼怒,,冷声说道,“我和容公子统共没见过几次面,何来牵挂之说,乔公子如此,便是毁我闺誉。”乔安笑道,“玉莲被我识破心思,着恼了?玉莲放心,我对谁也不会说。”
玉莲更加恼怒,愤怒言道:“容十是什么样人?浪荡公子纨绔子弟臭名远扬,就算他是县太爷的公子,也入不了我裴玉莲的眼。”
乔安一听就板了脸:“容十是我的同窗好友,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玉莲因道听途说,就这样污蔑于他,实在是不该。”
裴府在昌都县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裴玉莲的大哥在庆州府是正五品的同知,二哥是本县主簿,她自小被人捧着,没有人说过她一个字的不好,心上人如此严厉对她说话,她哪里受得了?当下眼圈都红了,一跺脚怒气冲冲转身往里,身后的小丫鬟给了乔安一个责怪的眼神,喊着姑娘追去了。
墨砚在乔安身后说道,“大爷得罪了裴姑娘。”乔安满不在乎,“得罪就得罪,谁让她说容十的坏话,我们找三姐姐吃螃蟹去。”墨砚挠头道,“都得罪人了,还吃?要不回府去吧。”乔安昂首阔步,“自然要吃,不吃白不吃。”
正文 一纸休书
十月初七夜里,麦穗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明日成亲满一月,就能回白水村看爹娘和麦清去了,又爬起来在灯下看了看躺在包袱中的九个大银锭,再瞧瞧给麦清做好的棉靴子,托了腮帮不住傻笑。
第二日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更衣,打扮妥当了,禀报了乔太太带着两个小丫头出了上房,今日乔安去与不去,麦穗已不在意,回去跟爹娘说他一心读书也就是了,带着两个小丫头,是为了让爹娘知道乔家对自己很好。
迎面乔湘银带了两个婆子过来,瞧见麦穗大声说道,“一大早丢了东西,实在晦气。”指指麦穗身后,“这两个小丫头也要搜一搜。”两个婆子答应一声冲了过来,麦穗伸手拦住,“做什么?”其中一个婆子笑道,“大奶奶容禀,二姑奶奶昨夜里来的,一对赤金的镯子包在帕子里搁在妆台上,今早起来竟不见了,少不得在府中搜寻。”
麦穗侧身站在一旁,瞧着她们搜两个小丫头的身,心想,我可涨教训了,只做闷嘴葫芦,不掺合你们家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只等你们搜过了,我好到白水村探望我爹娘弟弟去。这时就听手臂上挽了包袱的小丫头说道,“严妈妈,这个包袱是大奶奶的。”严婆子来到麦穗跟前恭敬福下身去,笑眯眯说道,“大奶奶,只怕奴才丫头们做鬼,借着大奶奶藏东西,这个包袱,老奴也得打开来瞧瞧。”
麦穗摆摆手,“瞧瞧就瞧瞧。”那婆子解开包袱大喊一声不好,瞧着两个小丫头厉声道,“这是你们两个谁藏的东西?”说着话疾步奔向乔湘银,唤一声二姑奶奶,乔湘银看一眼变了脸色,指着麦穗道,““好你个眼皮子浅的村姑,竟敢从乔府偷银子回娘家去,若你娘家缺银子,你只需跟爹娘禀报一声,又何须做这样下三滥的勾当。”
麦穗瞧着她手中捏着的一锭银子,冲过去夺回来包袱,大声说道,“这银子是我逮住人贩子,县太爷赏的,何来偷字?”乔湘银一声冷笑,“你也编个好听些的理由,逮人贩子?你是谁啊?你是捕快还是豪侠?”说着话又过来夺包袱,麦穗紧抱着不让,“你们不信,找车夫王大来,他就是见证。”
乔湘银笑笑,“什么王大王二,人赃俱获,你还敢抵赖?果真是老天有眼,若不是我一早丢了东西子,你还现不了原形,严妈妈你说,这在婆家盗窃,算不算七出之条?”方婆子忙道,“算的算的,七出最后一条。”乔湘银眉毛一挑,“还愣着做什么?去找人写了休书,让她摁下手指,今日一走,可就不用回来了。”
这时上房中走出几个人来,乔湘金和乔湘灵,几个婆子丫头簇拥着乔太太,乔太太冷眼瞧着麦穗不说话,乔湘金看到乔湘银手中的银锭子,夸张喊一声,“天哪,这,这也太过了些,太见钱眼开了些,就这样明目张胆放在包袱中拿回娘家,过个几年,乔家还不得被掏空了。”乔湘灵扶着腰笑道,“要不说见识见识,缺少见识多么可怕,往长了说,乔家万贯家产,早晚都是乔安的,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麦穗气得肺都要炸了,手指甲紧紧掐在掌心,对着乔太太道,“母亲,我再说一次,这银子原有二百两,一共十锭,每锭二十两,我赏了墨砚一个,剩了九个。这二百两银子的来处,是县太爷赏的,回门那日,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男子叫做胡春生,他之前在白水村诱拐一个姑娘,叫做柳叶,我瞧见他过去将他擒住,乔安和墨砚送到的衙门,县太爷说,这个胡春生乃是庆州府通缉的要犯,是以赏银二百两。我想着带回去给我爹娘,让我弟弟读书用。”
乔太太依然拉着脸不说话,乔湘金又是一声天哪,“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擒住的人贩?”麦穗道,“听起来许是不可信,不过当日车夫王大亲眼瞧见,可以喊他前来对质。”乔湘灵道,“就算你凑巧捉住了人,你既嫁到乔家,县太爷的赏赐,那就都是乔家的,不禀报了父母亲就带回娘家去,也是于理不合。”
这时乔太太发话了,“我们府上不缺几百两银子,人既是她擒的,她拿到娘家就是,权当接济了。”麦穗愤怒得眼睛都红了,就听乔湘灵道,“既有随意往娘家拿东西的习惯,上次回门也不知拿的什么……”
严婆子拿着两张纸过来,吹着墨迹递给了乔湘银,乔湘银冷笑道,“争来争去也说不清楚,总之她手脚不干净就是,今日就以盗窃将她休了。”麦穗瞧瞧眼前这些人,咬牙说道,“看来我今日是百嘴莫辩了,也好……”说着话挨个指了过去,昂首挺胸说道,“在你们这府里,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巴不得你们家休了我,休书拿来,我摁指印就是。”
麦穗说话间抢过严婆子手中朱砂印盒,右手食指用力一摁,血红的手指举到乔湘银脸前,乔湘银后退一步,麦穗笑道,“乔家二姑奶奶,烦劳你为我撑着那两纸休书,我这就摁。”严婆子殷切跑了过来一弯腰,“二姑奶奶,在老奴背上摁就是。”
麦穗此时也没了恼怒,只觉好笑,这场亲事原来不过是一场笑话,我没有损失,反而涨了见识,我将嫁到乔府的桩桩件件说于我爹娘,想来他们也不会怨我,此处,这些人,就当是一场梦罢了。
瞧着那休书食指伸了过去,就听身后有人说声等等,麦穗回过头去,淑娴瞧着她道,“走也得清清白白的,别妄担了罪名。”麦穗食指狠狠摁了上去,笑说道,“三婶娘,我自然不会妄担这偷盗的罪名,离了此处我就去县衙击鼓鸣冤,这银子是县太爷赏的,县太爷就是证人,还怕讨不回清白吗?”
乔太太脸色就是一变,麦穗看着乔湘银那张得意的脸笑了一笑,心想反正以后再无瓜葛,我又何必客气?想着转到乔湘银身后,猛然扑了过去,将乔湘银扑倒在地,乔湘银比那胡春生好对付得多,又不用避男女之嫌,麦穗往她腰间一坐,乔湘银一挣扎,麦穗两手摁住她头,胡乱扒拉着她的头发顺手拍打着她的脸,笑说道,“乔家二姑奶奶既不信我,我就给乔家二姑奶奶做个示范,那日我膝盖往那人贩后背一顶,两手将这样摁着他头,下死劲往土里摁,他吃了一嘴的土,叫都叫不出来,这下乔家二姑奶奶可信了?”
乔湘银半天方回过神来,尖声叫道,“好你个村姑,竟然打人,再不放开,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麦穗手下用力了些,“我只不过是给你示范,并没有用力,若我用力,你少不了掉几颗牙,这张脸再留几道疤痕,你若说信我,我就放手。”
乔湘银尖声叫起来,“都是死的吗?还不给我打这个贱人。”麦穗抬头瞧着围拢过来的人一声冷笑,“我打人有个习惯,男子踢下身,踢得残废断子绝孙。女子打脸,打到花了为止。不想让你们的二姑奶奶毁容的话,都给我老实站着。”
这时严婆子拿着麦穗包袱一声大叫,“快,大家快来瞧,二姑奶奶的金镯子就在她的包袱里,她就是那个窃贼,这下坐实了罪名,看你还有什么话说?”麦穗摁着乔湘银,看着这一帮不要脸的人,空出一只手指着严婆子道,“好你个老婆子,敢栽赃陷害,过会儿一起到衙门里说个清楚,拔甲炮烙黥面膑刑,看你招是不招。”
那严婆子嘿嘿一笑,“你以为老婆子是被吓大的?”就听三太太厉声喝道,“乔安还没有摁指印,这休书做不得数,她还是乔府里的大奶奶,轮不到你这婆子放肆。”那严婆子脖子一缩,就听乔湘银又大喊起来,“放开我,先放开我。”麦穗坐得更用力了些,手依然摁着她头,“你还没说信我呢?”
湘金就喊着快去救人,那湘灵怕打起来冲撞了自己,躲回了屋中,隔着门往外观瞧,乔太太发话了,“麦穗,此事不用闹到衙门里去,我信你,那银子是县太爷赏的,这对金镯子,就算闹到衙门里也说不清楚,我们今日就写下休书,以不顺父母和多口舌是非休掉你,日后两不相干。”
麦穗说一声好,顺手在乔湘银脸上拍了几下,站起身来夺过包袱往门外冲去,淑娴一把拉住了,对乔太太道,“二嫂再仔细想想。”乔太太摇头,“不用想了,这门亲事我本就不情愿,是老爷坚持,且她过门后一再让我失望,你的嫁妆你自拿走,我们家的聘礼就当是扔了。”麦穗接嘴道,“聘礼会还回来,分文不少,嫁妆嘛,就当喂狗了。”
淑娴喝声麦穗,“休要口无遮拦,再怎么,太太还是你的长辈。”乔太太道,“淑娴也不用想着转圜,强扭的瓜不甜,你跟仁弘当年情投意合,尚闹到如今地步,她与乔安的情形,不如早散早了。”
这时乔湘银从地下爬起来,钗散发乱脸上沾满了尘土,疯婆子一般,嘴里大声嚷嚷着道,“她打了人,不能就这么算了。”乔太太喝一声闭嘴,乔湘银喊道,“从来只有我打人,没有……”乔太太来到她面前,“再惹是生非,就滚回许家,日后别再来了。”乔湘银住了口,怒瞪着麦穗,麦穗不理她,只当不认识一般,挣开淑娴的手福身下去道,“多谢三婶娘这些日子对麦穗的照拂,麦穗不会忘的,愿三婶娘福寿安康。”淑娴一声叹息红了眼圈,摆了摆手却说不出话来。
麦穗挺直脊背出了乔府大门,迎面一人蹬蹬蹬往石阶上而来,二人险些撞在一起,麦穗避让开疾步往石阶下冲去,那人一把攥住她手臂,笑嘻嘻说道,“麦穗,急什么,我陪着你回白水村去,我跟阿清说好了,今日教他骑马。”另一手扬起,手中是一个大纸包,“米花还有蜜饯,刚买来的,回去见过爹娘,我们就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