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魇境   沈澜只是个没钱没地位的小编辑,大学念了一年,先因打架被记过,后因聚众闹事被开除。所以能在这座二线城市找到一份月薪让自己每天都能吃上肉的工作,已经是诸路神仙保佑的结果了。   然而,她现在因为一篇稿子的事情,被杂志社开除了。原因是,她之前当掉了一篇文笔一般的言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更在上面狠批了几句,好死不死的,这个拥有一颗玻璃心的作者正好是顶头上司的女儿,亲生女儿啊!   “她哪怕就是把皇太极写成同又如何?我真是手贱啊!”拿着辞退信从主任室里出来的姑娘,就是我了。   我去北京看了姐姐,她宽慰我说:工作丢也已经丢了,不如趁此机会到处玩玩。   到沈阳的时候是下午,在动车上睡了四个多小时,下车后整个人反而更精神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如此迫切地想到这个地方来,只是在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有一种莫名而又沉甸甸的心安,好像……游子归家一般。   从火车站出来,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出租车,司机大叔为了多赚点钱,路上又搭了两个人,两个大男孩在车上用流利的英语交流着,我瞬间觉得自己灰头土脸得像乡下来的大婶。我在正阳路上的如家住下,是几天前就订好的房间,再加上不是什么节假日,所以也没有遇到客满的悲剧情况。   小房间布置得很温馨,我洗了个澡,看了会儿电视,便睡下了。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沈阳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当我踩在凳子上,摸索着拉开窗帘后,金色晨光立刻撒满了粉色的床。   透窗望去,空旷的街道上,浮动着一种静谧的寂寞。像是一次等待,又像是一声叹息。   我草草吃了些糕点,挎着小包,奔着少帅府而去。人本身就是一种说不清的矛盾生物,我真的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舍近求远,不去故宫而去帅府。   说来少帅府也不算很远,大约走了二十来分钟,我便看到了张学良将军的塑像。大抵每个女孩子心底都有一种相同或相似的英雄情结,我也不例外。虽然听说张少帅当年英俊潇洒的外表下,有一颗风流不羁的心,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魅力,反而平添了一层让人遐想连篇的神秘色彩。   帅府很大,比我想象得要冷清,簇新的色彩,让我感觉到很不舒服,抬头是两重匾额,外面大匾上黑底金字写的是“望重长城”,里面小匾上金底黑字写的是“桑梓功臣”。   英俊潇洒,知情有趣的少帅,女人缘自然极好。不过他曾说过,一生中有两位女性对自己恩同再造,一是宋美龄,一是赵一荻。   大约是我的思想太过阴暗,如此生死相随、令人慨叹的爱情之后,我却时常忍不住想,当年他主政东北的时候,处处受到父帅部下的肘制,与于凤至在卧室里抛硬币来测杨宇霆和常荫槐生死的情景。   他们曾相互扶持着,相互温暖着,然而他最终还是爱上了别人。   于凤至究竟是输给了一个人,还是输给了时间和机遇。我们万千猜测,终究也只能是猜测,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吧。   于凤至,赵一荻……   也许爱一个人,就该成全他所有的幸福,哪怕那样的幸福里,并不包括你。   去故宫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从帅府回来的那个下午,我哪儿也没去。明明是去了一个向往已久的地方,心情却沉重得像扫墓回来,我说不清这样的感受,只下意识地去抵制,即便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排斥抵触着什么。   沿着朱红色的墙,慢慢走着,心口来回涌动着一种叫做不安的情绪。   为什么阳光这么刺眼?在抬手遮挡的一刹那,记忆的碎片如冬日里纷乱的白雪,随着朔风呼啸而来,朱红色的宫墙,蔚蓝色的苍穹,我静静地站在那轮朝阳下,尚来不及细细感受,只觉双目一酸,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四百年了,四百年了啊……   我走过十里长街,看过云卷云舒,盛京的天,真是美得让人想掉眼泪,一如三百年多前,我倚在你的肩头,看天边那轮的斜阳,云霞嫣染,红似嫁裳。   巨大的彩坊立在晨光中,耳边是萦绕千年的风,不休地抚过这里的风景,轻声低诉着这里的往昔。   我想你,岁月无阻,沧海难绝。   我爱你,百转千回,透骨相思。   三百年的时间里,我以多少个不同的身份在此回忆过春晨中的莺啼还有那秋夜里的凉意。闭上双眼,见证了谁的乱世烽烟?血如胭脂,灼伤了谁的似水流年?   那一世结局,我只记得,你放开了手,而我苦苦执着。   “啊!”我尖叫一声,抱头痛哭。   我好像凭空多了许多记忆,无法将它们拼凑完整的记忆,但它们又真实地左右着我的情绪。或许这一刻,我看起来跟一个疯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阿澜,回来吧……”飘渺如烟的声音响起,近得好像说话之人就贴在我耳边。   有人抓着我的胳膊问:“小姑娘,你怎么了?”   “不要。”我哆哆嗦嗦地开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落下。   “阿澜,你还在怪我吗?我真的……没有……”   我哭得更厉害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捂着耳朵不断地重复:“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被人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喜怒无常哭哭闹闹了一个上午,最后被注射了镇定剂,更恐怖的是,醒来之后,那些记忆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样,竟然完全从我脑海中消失了!我只记得它们存在过,却死活记不起来都记录了些什么,真是可怕而又令人抓狂。   活了二十一年,我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患有精神病或者人格分裂症,然而更多的,并不是对自己的怀疑,心底翻涌的好奇,驱使我再一次接近那个地方。   那是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街上说是空无一人也不为过,我走在宫墙下,心情安静平和得连自己都有些害怕。走完长长的一条路,整个人却丝毫反应都没有,泄气之下不禁有些愤怒: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在耍着我玩?   正准备回如家,耳畔突然响起了上午的那个声音,低哑磁性,微微带着些哽咽,这一次,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澜”二字,如泣如诉,但不再有任何实际性的内容。   我虽然不胆小,但也不是什么胆大之人,然而此刻碰见这样灵异古怪的事情,我却丝毫不觉得害怕,等他唤了许久后,我看着周围的空气问:“你是谁?”   春末的夜风扫过街头,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等了半天,终于确定:那个声音已经随着这道风消失了。   作为一个文科生,我真的很难用物理学的知识来解释自己碰到的事情,其实想来就算是作为一个理科生,要解释这诡异的现象应该也有些困难。   “沈澜。”优雅的声音忽然响起,把我吓了好一跳,贴着宫墙警惕地问:“你是谁?”   “你明明想起来了,却又不愿意想起。” 正文 第2章新生   我见他没有要害我的意思,胆子也肥了一点:“我说,你到底是谁?”   他却压根没有要告诉我的意思,只慢条斯理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回去吗?”   “不想!”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态度斩钉截铁,虽然根本就不知道他在问什么。回去?我能回哪儿去?老家?还是编辑部?   他嗤笑一声,平淡如水的声音里终于有了点情感色彩。“你在害怕,在逃避。”   “不关你的事。”我对着空气,微微抬了抬下巴,一副你奈我何的欠抽表情。   他没有理会我的嚣张,反是更嚣张地步步紧逼道:“你一步行错,扭改了历史,现在,你须回去,将错误纠正过来。”   “啊?什么乱七八糟的。”   “有人等了你三百年,他本不在那个时候该死,却是死了,且不肯往生,所以……只有把你送回去,历史才能回归正轨,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他步步紧逼,越说越有些慷慨激昂,我却是越听越有些毛骨悚然,不禁打断道:“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前一世,你在彩坊下哭瞎了双眼,他心疼了,消散离去,这一世,你同样可以拿自己,赌他的心,赌他的不忍。”   哭瞎双眼?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摆出一副你太夸张的表情。   他轻笑道:“情之所至,只是你都忘了罢了。”   我沉默不语,脑子里乱极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难以置信,却又真实存在。   很快,他打断了我的思绪:“时辰快到了,我送你回去。”   “你要送我去哪儿?”   “三百年前,忘记如今的一切,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开始。”   我下意识地抵触:“不!”让我忘了自己,从新活一次?抹杀我的记忆,否定我的存在,那岂不就等于杀了我?   那个声音又发出一阵轻笑,像是带着几分垂怜的味道:“没用的。”   我正想问他什么没用,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慢慢变得透明,并发出莹白色的光芒。心下也明白了过来,原来他是说我反抗也没用。   “我会忘记一切?所有的?”   他平静地回答:“是的。”   “那以前的记忆,也不会想起来了?”   “是的。”   我怒不可遏地骂道:“尼玛,你这是在杀人!”   他没有搭理我,眼见自己的身体像南极上方的臭氧层一般,变得越来越稀薄,我大声问:“他是谁?那个等了我三百年的人?”   我又听见熟悉的嗤笑声。“既是从新开始,何必知晓过多,命中注定的,你自会遇见。”   “那你是谁?”我不死心地问,本以为他又要神神叨叨地说几句类似于天机不可泄露的鬼话,不想他却十分坦然地告诉了我:“我乃九天星宿,司轮回之数。”   我忿忿地问:“神仙就可以随意掌控别人的命运吗?”   “理论上来说,是不可以的,但必要的时候,却是可以的。”   莹白的光芒中,我只剩下一道惨淡的轮廓,我突然听见那个消失已久的声音,磁性的低哑,让我无法抵御,他轻轻唤我:“阿澜。”   恍惚间,有人向我伸出手来,我只看得见他月白的衣裳,以及上面栩栩如生的行云金龙,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你回来……”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说:“这一世,不要负我。”   本是一幕十分唯美的画面,但却被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给打破了,这亦是我昏迷之前最后听到的声音:“他妈的,老三这个混蛋,时辰给我算错了!”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女儿!”这是我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那个产婆将大脑已经停止运作的我抱在怀中,狠狠地拍了我的屁股几下。   女人虚弱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拍打声响起。“快……抱来让我……看看。”   产婆却急着说:“怎么不哭?”边说边照着我的屁股狠狠来了几下,但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种程度的拍打,就算再挨个十几下也哭不出来,只好扯着嗓子干嚎了几声,表示自己是活的。   我是带着记忆来到这个时代的,跟那个什么狗屁九天星宿说的不一样,我记得我的前世——霉运不断的落魄小编辑。也记得他跟我说,因为某种原因要送我回到三百年前,可是……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记忆,这让我十分痛苦,被好奇千般折磨的痛苦。   我记得他最后悲愤地喊了一句“时辰给我算错了”,难道,这里不是三百年前?   我盼望着这位神通广大的狗屁星宿能再一次出现,给我一个合理解释,斗转星移,就这样一直盼望了五年,然后我放弃了,我想他可能是因为这个错误被上头革职查办了。   “苡澜,回来吃饭了。”温柔娴淑的娘亲唤回了我的神游九天的思绪,我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摇摇晃晃地跑回了屋。   谢苡澜,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同时也很好奇是谁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娘亲以前是楼里的娼妓,从没有念过书,她遮遮掩掩、小心翼翼地瞒了我五年,事实上早在出生不久我便知道了这件事。   据说我的父亲是她的恩客,但具体是谁,我不知道,娘亲也不曾提起,哪怕那年灾荒时,她抱着年幼得连话都不会说的我哭得泪水涟涟,也不曾叫过那个人的名字。   那是个禁忌,比娼妓身份更让她讳莫如深的禁忌。   “咳咳咳。”我从凳子上滑下来,依在娘亲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近来她好像感染了风寒,每日都要咳许久。   她夹了一块肥瘦参半的肉丁放在我碗里说:“快坐回去吃饭。”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油腻腻的桌上,溅出一朵水花。   我抬头望着她问:“娘,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快吃饭吧。”   很快,我便知道了她哭的原因,六岁的生日刚过了不久,娘亲便病倒在床,真的是病倒在床,那时候,她连起来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粗糙的指腹摩擦着我的脸颊,咳得沙哑的声音轻轻叫我:“苡澜。”   我扑在她胸口,抓着她的手哭道:“娘,不要丢下我。”   “我不会丢下苡澜的。”她温柔地说,如初晨第一缕阳光。   眼泪不受控制地留下,为娘亲的痛苦,也为自己的自私,虽然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我却很清楚,病根早在半年前就埋下了。她日夜咳嗽,受了整整半年的折磨,原本就瘦削的她,更是瘦成了一把骨头,也许早些离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她苦苦撑了半年,只是因为放心不下我。然而意志终归是意志,到今天,想来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娘。”我呜咽着,像只受了伤的小猫咪。   虽然我有着二十七年的人生经历,虽然我还带着前世的记忆,然而不管前世如何,今生她却真真实实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在与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面前,六岁与六十岁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有些事,我一直以来瞒着你,这些年……让你受了许多苦。”她咳了两声,摸着我的脑袋说:“你的父亲,他不是汉人。”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确实是个重磅消息,但我显然属于少数。 正文 第3章孤身   “他是女真人……”她叹了一口气,我则是默不作声,过了许久,她又接着说:“柜子……咳咳……荷包里的东西,是他留给我的。”   我眼泪汪汪地打断了她的回忆:“娘,让我去请大夫吧。”   “请来也是白花钱,你还小,我攒的钱虽不多,也够你用些时候了。”她看着我,干涸的眼睛里,充满了柔和的光。“我很想他,若是将来你能够见到他,问一声……咳咳……他想不想我。”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她就这么闭上了眼睛,干枯的黑发,深陷的眼眶,发乌的嘴唇,却让我觉得世间最美丽的容颜,便该是这般模样。   “娘!”我哭倒在她尚带余温的尸身上,几次喘不上气来。   此刻世界独孤寂静地,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翻出了柜子里那个旧荷包,里面是一根褐色的羽毛,很大,看起来像鹰羽。   在左邻右舍的帮衬下,我草草地葬了娘亲,按理说要守七天灵,但我买不起棺材,又正值夏天,只好将尸身提前下葬。   紧接着,我上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大当。   只要不是败家子,不管穷成什么样,祖产一般是不会拿出去卖的,但我实在太缺钱了,便受人撺掇,将娘亲祖传下来的房子给卖了,明明说好是三两银子的,最后我只拿到了一两,一两银子,几乎是普通人家难以实现的巨大积蓄,但事实上,也只够买两石大米,换算到现在,差不多就两百公斤。   被人私下改了协议却丝毫没有察觉,我顿时觉得自己这二十七年都白活了。   至亲离世,房契被骗,各式各样的打击接踵而至,残酷的现实让我感到有些绝望,前一世,虽不算养尊处优,但也没有为生活发过愁,这一世,只有六岁的我,却要学会一个人生存。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怀揣着这一两巨款,我竟然被人拐卖了,幸而我靠着自己的聪明机智,保全了那一两银子。   我没打算逃跑,因为昨天有个男人用手抬起我的下巴打量了一番说:“长得还不错,可以卖个有钱人家当粗使丫头。”   前后掂量了一番,若是逃跑,跑不掉免不了一阵毒打,跑掉的话身上的银两只够我风餐露宿地吃两百公斤大米,若是不跑,给大户人家当个粗使丫头,生活质量肯定不会高,但好歹也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于是我乖巧得简直不像被人拐卖,好吃好喝地过了几天美日子,人贩子似乎也找到了买家,谈好了价钱,我和一个昨天刚来的姑娘被带上了一辆破旧的马车。   她坐在角落里,看起来很害怕,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我虽然想得豁达,但始终对未知的命运自然有种担心,所以没有功夫去安慰别人,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变得很压抑。   我们被卖进了一个商贾家,那是个刻薄的大胖子,一副脑满肠肥的样子,眼神总是色咪咪的,让人看了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   “我叫谢苡澜。”我们被安顿在一间很偏的小房间里,本来是六个人睡一间的,但是他家里刚好只有八个粗使丫头。   她还是不停地哆嗦,让我一度以为她可能得了某种疾病。“关……关陌薇。”   “你在怕什么?”   我不问还好,一问她就马上哭了出来:“我想我娘亲……”   手忙脚乱地安抚了她一番,我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姐,虽然家中并不显赫,但好歹是被人服侍着长大的,难怪显得这么无助。虽然以前我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懒货,不过跟在娘亲身旁的这六年,我学会了不少东西。   一想到她,眼泪就不争气地滚了出来。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只挂记着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素未谋面的父亲。   我无比痛恨他,又希望能找到他,问他一句:这些年来,有没有想过她?   然而茫茫人海,相遇的几率实在小得不能再小,说不定他早死了。想着想着,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死死地睡了过去。   我和关陌薇是新来的,自然被欺负了一番,吃了个下马威。我尽量显得一脸软弱,说话也唯唯诺诺,让她们扭曲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到底是小姐出身,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咬着嘴硬抗了许久,方才哭了出来,结果又挨了几巴掌。   “别跟她们计较。”我用温热的布擦了擦她的伤口,心想不要感染了才好。   她红着眼睛,不说话,似乎在怪我太软弱,没帮她出头。   我本来想甩手不管,但念着她不过一个七岁的小丫头,只好劝道:“跟她们对着干有什么好处?以后的日子也会不好过,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哽咽着说:“我从来……从来没被人这样欺负过。”   “凡是都有第一次,等混久了以后,你也可以去欺负新来的嘛。”说完我才发现这话有点不太对,忙打哈哈转移了话题。   我以为这种工作强度下,关陌薇肯定挨不了几天,没想到才两天的功夫,她转眼就被家里的少爷讨去当贴身丫鬟了。听说以后就只用做端茶送水的工作了,羡艳之中,我也明白其中的潜规则,自是避之不及。   果不其然,没几天她就哭着跑来找我了。   “少爷他……”话刚开了个头,哭音便跟着溜了出来。   我也没手绢那种高档货,只好把自己洗脸的布递给她,她秀秀气气地擦了眼泪,哭着问:“苡澜,我该怎么办?”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她见我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哭得更厉害了。我见她梨花带春雨,也觉得心疼极了,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连发育都没发育好,那个足足二十岁,一脸胡子的少爷怎么能下得了手?   思索了一会儿,我问:“你觉得,贞洁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她毫不犹豫地说:“自然是贞洁。”   真是天真,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我有个办法,不知道你敢不敢试?”   “什么办法?”一听这话,她也不哭了,盯着我问。   “少爷不就喜欢你长得好看么,若是你没了美貌,他自然就不会再动你了。”   她似乎没从我的话中领悟到什么,神情有点呆滞,只傻傻地看着我,用现代一点儿的话来描述,就是呆萌。“没了美貌?我应该怎么做?”   我本想大大咧咧地说“用刀啊,开水或者滚油什么的”,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这些东西,永远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其实,沦落到现在的境况,能被富家少爷看上已经算是不错了,若是没了这张漂亮的脸蛋,你以后怎么办?”   “你……帮我……不管用什么办法,好吗?”她咬着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落差如此之大的生活,确实能把人逼得不顾一切,我摸了摸她的脸说:“傻姑娘,你以后变得吓人了,没有人敢娶你,难道你想要孤独终老吗?”   沉默了良久,她吸了吸鼻子说:“苡澜,为什么我中觉得你比我年长许多?”   我瞪着眼睛问:“难道我看起来很老?”说完,我猛地一拍大腿道:“我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招了招手,她立马靠了过来:“你就这样……” 正文 第4章什么时候生阿哥   没多久,陌薇便被少爷从大院里赶了出来,再一次沦为粗使丫头。那些人自然明朝暗讽了一番,可重生般喜悦的心情让她半句都没放在心上。   那日我洗完衣服,正准备回房,听隔壁房间正在热切地讨论这件事:“听说她还喜欢……”   “啧啧啧,这么恶心,难怪少爷嫌弃她。”   “她呀!这种习惯不少呢?听说吃饭的时候,差点没把少爷恶心得吐出来。”   “还好不跟咱们一个屋,用尿洗手?真是不敢想象。”那人一边描述,一边发出嫌恶的声音。   我笑了笑,闲庭信步地走回了房间。事实上,陌薇也被自己恶心得想吐,但她忍了下来,坚持了几天后,终于被少爷赶了回来,并且还带回来一个习惯——每天最少洗二十次手。   乔正远是个典型的市侩小商人,按理说他目光应该比较短浅,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打起了关外的主意,大量的毛皮,正是关内所缺少的。   他风生水起地偷偷做了三个月后,终于想搞笔大的生意,由于考虑到事情的保密性,他并没有雇佣外来的伙计,而是拖家带口地出了关。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巨大的刀,加上刀柄,比我还要长一截。若不是因为太过紧张,光是看到少爷那被砍成两半的身子,我一定会吓晕过去。哭喊声和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我倚在马车旁,满目都是残肢断体,刺鼻的血腥味使得我不断地颤抖,像通了电一样,想停都停不下来。   就在全身神经快要崩断的前一刻,我看到远处有人正往这个方向赶来,整齐的马蹄声,带起大地的阵阵颤动,他们也许是好人,也许是黑吃黑。   那是一场压倒性的交锋,之前洗劫我们的匪人被打得落花流水,或许我不该用这个成语,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形容高手过招而兵不血刃的词。反正,他们伤亡十分惨重,最后只跑掉了一小部分。   “你们从哪儿来的?”男人骑在马上,鹰目剑眉,半俯着身子问,活下来的几个女眷只知道哭,哪儿有时间回答他。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我也不敢胡诌,老老实实地说了,说完才发现周围的人都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并且停止了哭泣,低声议论着。   那个男人似乎有些不悦,眉头一结,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他们都是汉人?”   接着我露出了比她们惊恐一万倍的表情——我什么时候会说外语了?   他看了一眼她们,又用马鞭指着我问:“你是女真人还是汉人?”   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拉着昏迷的陌薇说:“我和姐姐都是女真人。”这个说辞显然不具有较好的证明性,所以我低着脑袋继续编排:“我们的阿玛额娘死在强盗手中,我和姐姐流落到关内,被卖作下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依朵,姐姐叫依拉。”从理性的角度来讲,我根本不该说陌薇是我的姐姐,光看哪个男人的眼神,就知道他绝对是一个睿智的厉害角色,陌薇的存在,让我的谎言变得岌岌可危。但这么久的相处,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娘亲去世后,她就成了我最亲近的人,所以,我不能抛弃她。   他状似漫不经心与我对视,我表面上强装镇静,后背上却滚着热汗。   终于,他开口道:“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回费阿拉?”   我听他说出这个奇怪的地名,想想目前的境况,也只能随他回去了,便点了点头说:“愿意。”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置乔正远的家眷的,想来,大约不是杀了便是任其自生自灭,茫茫的草原上,对于几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妇女来说,这两种做法并没有太大区别。   赶了三天的路,终于到了那个什么名字奇怪的费阿拉,然而打死我都没想到的是,这个目光凛冽得像腊月寒风一般的男人,竟然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金国汗王努尔哈赤!   我和陌薇便以努尔哈赤家婢的身份在费阿拉住了下来,对外而言,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姐姐。   日子这么一天接着一天地过着,机械而重复,好在我不用为温饱操心。说实话,接二连三的处境变换让我已经失去了思考未来的兴趣,以前娘亲还在的时候,我时常会去琢磨将来要怎样怎样,然而现在,我已经不再去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了。因为身处这个时代,我已经不知道该向往什么样的未来,漫无目的地活着,有时候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本以为会在二线女仆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做很久,但很快,一件事情改变了我平静的现状——努尔哈赤成亲了!虽然他成亲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他五个月前才刚娶了个老婆,是海西女真哈达贝勒王台的孙女,听说还特地邀请何和礼率兵扈从。然而这一次的亲事却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因为紧接着,我就踏上了一线岗位——被分到了新娘子的房里作使唤丫头。   新娘子是个大美人,不对,看她青涩的脸蛋,只能算是小美人,虽然好奇她的年龄,但我还没胆肥到去问自己主子“你今年几岁啦”。她叫孟古姐姐,我只能说,这个名字瞬间让我领会到了满族文化的博大精深。   短暂的相处,我对这位小主子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她是个很羞怯的人,没什么主子的架子,说话也总是抿着嘴,温温软软的。   伺候这位新福晋,我的待遇固然比以前好了很多,但代价则是与陌薇分开。相较之下,我还是宁愿过以前的操劳日子。   “依朵,我有点想喝羊奶,你去热些来吧。”   我应了一声,不想刚出门,整个人便撞上了一堵肉墙,抬头定睛一看,竟然是努尔哈赤!不知是不是受了那本小说的影响,又或是因为草原上那次印象深刻初见,我潜意识里始终把他列为一级危险人物,故而当即吓得跪在地上,连话都不敢说。   他倒是心情极好,随意挥了挥手让我起来,并打发我出去。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怎么说这两世为人的几十年不是白活的,不过知道归知道,一时也免不了面红耳赤。   出了屋子,远远看见孟古姐姐的陪嫁丫头古尔娜走过来,我拦住她说:“姐姐不用进去了,贝勒爷来了。”   古尔娜是个长相普通得让人记不住的姑娘,那高高大大的身板,常常让我显得无比纤弱,她今年已有十三岁,比我大了很多,因此每每两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感到十分别扭。   某一天中午,趁着孟古姐姐午睡的时候,她对我说:“依朵,听说你有个姐姐。”   我一边收拾着,一边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她好像不会说话是吧?”   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嗯,小时候害过一场病。”   她突然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我知道个法子,也许能治好你姐姐。”然后我听到了一个无比恶心,且偏到不能再偏的奇怪药方,见她目光殷切,倒是真想帮我一般,我也不好泼冷水,嘴上便应了下来,说有时间让姐姐试试。   她坐在那里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又问我:“依朵,你说主子什么时候才能给贝勒爷生个孩子?” 正文 第5章猎狐   最近努尔哈赤来得还算频繁,我琢磨着说不定过些时候还真能听到好消息,于是咧嘴笑了笑说:“才嫁过来多久呢,着什么急!”   她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最好头一胎便生个阿哥!”   说的也是,不管是帝王家还是平民家,儿子永远是母亲稳固地位的最佳护身符。   转眼便到了冬天,天冷得我连话都不想说。我第一次见到褚英便是在寒冬里的一个傍晚,那天下了雪,孟古姐姐说有些倦,早早歇下了,我守在堂屋,正垂着头蜷在火盆边打盹,迷迷糊糊间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冻得我一个哆嗦。   原本以为是古尔娜,睁眼一瞧却是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我不由皱眉问:“你是谁?”   他没有说话,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脚上干净利落地一带,关上了房门。   我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来,他被我紧紧盯着,却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竟然当着我的面儿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坐下了。因为怕吵到里屋的正在睡觉的孟古姐姐,我只好压低声音问:“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屋子?”   他本在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听我带了几分责备的话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是我先问你的。”   见他面色骤然冷了下来,我心中对他的身份便猜了个七八分,敢这么闯到努尔哈赤福晋房中还给我使脸色的,若不是胆大包天的小厮,就是身份尊贵到不是我所能得罪之人。木栅之中,身份尊贵的男性莫过于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们,而他的六个儿子里,最大的褚英今年八岁了,最小的塔拜还躺在额娘怀里吃奶。   我所拿不准的是,眼前的这个小男孩,究竟是大阿哥褚英还是二阿哥代善呢?不过无论是哪位主子,都是我开罪不起的,所以我的态度立刻来个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大转变:“奴婢愚笨,不知您是大阿哥还是二阿哥?”   “我是褚英。”显然,他对此很受用,不光回答了我的问题,还收起了那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嘴脸。说话间,他往里屋看了一眼,然后问我:“这是谁的屋子?”   “我家主子是贝勒爷的侧福晋孟古姐姐。”我嘴上恭恭敬敬地应着,脑海里却忍不住琢磨起这个人来。若是那位大小姐没有乱写的话,他似乎是个相当暴虐的人,而且最后没有什么好下场。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管如何,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就这样看到了他的未来,实在有些残忍。   他自是不知道我暗地里在想什么,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又回到了方才的问题上:“你叫什么名字?”   “依朵。”   据说世界上有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叫做眼缘,就是只看了对方一眼,你就莫名对这个人产生了好感,而我似乎就很对褚英的眼缘。   虽然大小姐把他写得嗜血暴虐,但相处之后,我发现他只不过是个略微有点主子脾气的小孩子罢了。而在这个男女尊卑分明、等级制度森严的时代,他这点小脾气算不得什么。   说实话,我非常憎恶这里的冬天,尤其憎恶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里洗衣服,入冬的第一个月,我的一双手就被冻得千疮百孔,我甚至能非常清晰地回忆起那次手指被冰水冻裂的感觉。   “依朵,你在不在?”   清早,我正坐在火盆边心痛着自己的小手,突然听见门外褚英的声音,便起身过去给他开门。他今天穿得格外厚实,背了张小弓,脚上踏着一双看起来就很暖和的鹿皮靴子,鞋边上蹭了点黑乎乎的雪泥。   “大阿哥。”我瞄了一眼他背上的弓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立刻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接着意气风发地对我说:“我跟二弟要随阿玛去打猎,等我给你猎张狐狸皮子回来。”   我心中暗笑他不自量力,同时也知道他这句承诺水分有多大,狐狸皮如此珍贵,就算他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猎到一张,也断然不会送给我。然而想归想,我嘴上只嘱咐说:“早去早回。”   果然如我所料,这两天我并没有再见到褚英,但当第三天他拿着一张狐狸皮找到正在烧水的我时,我整个人呆在原地,不禁有些傻眼。   “喏。”他将那张灰白色的皮毛塞到我怀里。   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你真的猎到了一只狐狸?”   他顿了一下,却风马牛不相及地回说:“前天剥下来的,不过昨天才处理干净。”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身子顿时有点僵硬。其实,怀里抱着这么一张皮毛,我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它完全没有经过任何加工处理,真实柔软得甚至让我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只死狐狸……   “想做成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走了。”   受那种抱着一只死狐狸感觉的影响,当时我整个人都不在状态,故而直到褚英走了很久以后,我才反应过来——他真的依言送了我一张狐狸皮!   根据我的专业判断,这张狐狸皮生前属于一只个头并不大的杂色狐狸,而且它可能在被捕的时候受了些损伤,所以毛皮不怎么完整,缺了一只前爪。我盯着它静静地琢磨了良久,直到古尔娜惊讶不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呀?这是个什么东西?”   “一只狐狸的毛皮。”   她好像有些不太相信,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番后问我:“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如实回答说:“大阿哥给我的。”   她琢磨着点了点头道:“是听说前天贝勒爷带着两位阿哥去打猎了,不过,大阿哥怎么会把这个送给你?”   我无力地看了她一眼: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好不好?但是我并不想跟她讨论这个问题,于是岔开话题说:“这张皮子要做成什么好?”   “做个围脖吧!”她粗略地估量后,又说:“省一点的话可以做两副。”   闻言,我眼睛一亮,如果能做两副的话,便可以给陌薇送一副去,她那里比我这儿辛苦得多,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由于我不怎么会做女红,这个艰巨的任务最后便交予了古道热心的古尔娜,她答应帮我做的同时,大约心里有些不平衡,故作不经意地说:“可惜是只杂色的狐狸,主子的那张雪狐狸皮做出来才叫好看呢!”   我微微一笑,应说:“可不是呢。”   古尔娜嘴上虽说得有些酸,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替我做起来,不多时,便做成了一副,我当即拿来围在脖子上,毛茸茸的,暖融融的。当即盛了盆水照了照,由衷地夸赞她:“你手艺真巧,我可做不出来。”   “过些日子把另一副也做给你。”   我眼馋着,有心向她学学针线女红,却苦于一双手又红又肿、伤痕累累,握了两天针,就学不下去了。不过好在学会了两种简单的针法,闲暇之余,我将剩下的狐皮料子做了一副半指手套,中间缝了一层棉布,布上绣着不知名的花样,两边露出茸茸的狐毛,戴在手上颇为可爱。   古尔娜见了后,直夸我心灵手巧,这让我得瑟了好一阵。   没过多久,孟古姐姐也注意到我手上这幅半指手套,她拿过去仔细瞧了瞧说:“这是狐狸毛?” 正文 第6章褚英   “回主子,是的。”我不敢隐瞒,毕竟古尔娜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也做好了坦诚是大阿哥送我之物的准备。   “可真软。”她面露欢喜之色,却不再多问,又吩咐说:“这缝制的法子也好,漂亮极了,我箱子里有张雪狐狸皮,这些日子也给我做一个吧。”   我低头垂眸道:“奴婢刚跟古尔娜姐姐学的女红,手艺不精,做活儿慢,主子恐怕要等一段时间了。”   她温婉地一笑道:“无妨,我也是瞅着好看,你慢慢做,不必赶工。”   大半个月过去,我没能再见着褚英一面,上次未曾跟他道谢,不想这句“谢谢”一欠就是如此之久。   那天一早起来,我发现整个木栅都笼罩在一种热闹喜庆的氛围中,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努尔哈赤打了胜仗,攻克了兆佳城,还杀了城主。据说四年前他也率兵攻打过这座城池,不过遇到大雪,没占到什么便宜。   晚上孟古姐姐细细打扮了一番,带着古尔娜赴宴去了,我缩在火盆旁,百无聊赖地啃着一个干饽饽。   究竟是为什么要让我回到这里来呢?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推开门,发现外面飘起了小雪,自小生活在南方的我,对于下雪这种情景见得并不多,但来这里以后,下雪便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昏黄的灯火下,是我拉长的影子,默然独立,映着眼前纷飞的雪花,脑海中记忆翻涌。   沈澜,你被辞退了,这是辞退信,你去领这个月工资吧。   小澜,别没精打采的,不如去北京玩几天,你姐正好在休假。   澜澜,真是sorry啊,刚新上司的秘书打电话来,我的假期临时取消了,没办法陪你,不如你去报个旅行团到处玩玩吧。   阿澜……阿澜……   “啊!”我猛地尖叫一声,不停地摇着头。   “你是谁?你是谁?”为什么我的心跳会如此剧烈,为什么我会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为什么这种痛楚之中又有种让人熟悉的感觉,你究竟是谁?是谁!“说呀!你是谁?”   “我是谁?”   我石化一般愣住,不知在何时,我竟然跑了出来,周围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儿。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如惊雷炸响,我木木地转过身去,见门边暗处倚着一个人影,看不清模样,许多话哽在喉咙,却又一句都问不出口。   然后我听他打了个响亮的嗝,酒嗝,这一声成功地将我从恍惚拉回了现实。   我歪着脑袋看着他问:“你是谁?”   “我是……”他又打了一个酒嗝,之所以说是酒嗝,是因为我隔着老远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儿。   我暗自叹了口气:他应该只是受邀赴宴的客人,迷迷糊糊走岔了路,刚好听见我说话,便应了一句,跟唤我的那个声音,没有半点关系。“这里是女眷居所,您走错地方了。”   “女眷?你是哪位福晋?”   他问得如此大胆直白,若真是位福晋在这里,恐怕就要出大事了。“我不是福晋,这里也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能不能给我倒碗水,喉咙烧得很。”   我冷冷道:“没有。”其实我倒是想给一碗水,赶紧打发走他,奈何现在是有心无力。   “我是费英东,你呢?”   “你就是费英东!”那个号称满洲万人敌的费英东?我脱口惊呼。以前还在念初中的时候,有段时间搞什么素质教育,历史课上得跟百家讲坛一样,我在幽会周公的闲暇时间,恰好听过一节讲费英东这个人的。   他是个骁勇的猛将,极擅骑射,十二岁时就能拉十余石的强弓。记得老李当时讲过关于他的一个故事,那是在攻打叶赫城的时候,城上箭如雨落,努尔哈赤见势不好,命令撤退,而身在前线的费英东回报说:“我们的人已经攻到城下了!”没过多久,努尔哈赤又命再退,他又说:“我们的人已经爬上城墙了!”还没等努尔哈赤下达第三次撤退命令的时候,他已经带人占领了叶赫城。   故事讲完,引得全班一阵雷动,英雄情结,不管在什么年代,什么年纪,从来都不缺乏。   而现在,曾经故事里的那个人,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这简直比我刚知道努尔哈赤身份的时候还要震撼。   “你认识我?”醉醺醺的语气中,略微带了几分笑意。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见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隔着白雪纷纷,我终于看清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他站定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迷醉的双眼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小丫头,你认识我?”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摇摇头,认真道:“不认识,但我知道,你若是继续在这里发酒疯,贝勒爷肯定不会太高兴。”   许是即便已经醉意熏熏,但心底还是对努尔哈赤十分敬畏,费英东犹豫了一下,竟是乖乖走了出去。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愣在雪地里,那个声音自被他打断后,就像这夜空里落下的雪一般,归于沉寂。   “傻愣在这里干什么?”   “啊?”我蓦地回过神来,转身见褚英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大阿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屋子里闷得很,出来溜溜。”   我见他站在雪地里,双颊微红,但却不是冻出来的那种红,应该是喝了些酒造成的,而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袄子,恐怕是出来的时候因为酒肉燥热忘记了披件氅子,于是便解下自己的围脖递给他。“戴上,小心着凉。”   他接过围上,笑笑道:“做得不错。”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小声说:“我哪里有这么巧的手艺,是古尔娜帮我做的,那天太突然,都忘记跟你说声谢谢。”   “哪里突然了?之前不是说好要猎一张狐狸皮给你吗?”他顿了顿,又有些尴尬地说:“不过,这只狐狸是我跟额其克讨的。”   他说的额其克,应该就是努尔哈赤的胞弟舒尔哈齐。不过说来也是,无论这个年代的人再怎么早熟,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八岁大的男孩,放在现代,还在小学里蹦跶着呢!   “真是多谢大阿哥记着我,让这个冬天暖了许多。”   他抬了抬嘴角,似乎正想说什么,却忽而皱眉盯着我问:“你的手怎么成这样了?”   我有些不自然地将自己那双肿的跟胡萝卜似的手背到了身后,说实话,我在可怜这双手的同时,亦有点嫌弃它,虽然这是我自己的手。“洗衣服给冻得。”   他将我藏在背后的胡萝卜一把给拽了出来,其实我本来想反抗一下的,奈何这副小身子的力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乖乖地任他握着我那双惨不忍睹的手,细细观赏。   “你别看了。”   接着,他一本正经地问了我一个极端弱智的问题:“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去洗衣服?”   我暗自无奈: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洗的话难道叫主子自己去洗啊?“我本就是奴婢身份,给主子洗衣服自然是我分内之事。”   他好像真的是经我这么一说,才想起这个事实,他想了想道:“我求阿玛将你分到我屋里去,以后你就不用再洗衣服了。” 正文 第7章女真   我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虽然稍微权衡一下后,我发现这件事可能会引来一些麻烦,但我实在不想拒绝这个诱人的提议,因为我打从心底里真的不想再用那能把骨髓都冻透的冰水洗衣服了。   几天后,褚英亲自跑来告诉我可以收拾东西搬过去的时候,我突然有些胆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孟古姐姐提这件事。跟古尔娜说过后,她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我大约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但是我已经没时间跟她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因为我心里也明白:褚英对我的好,有些过界了。   其实,这种被定义为喜欢的感情并没有什么,甚至我也可以很大方地说自己喜欢他,因为这种喜欢并不是狭义上的喜欢,而是一种单纯的友谊关系。他现在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我在他眼中,只是个合得来的同龄女孩。至于过界一说,则是我们身份地位悬殊过大,他不应该对我这么好。   我带着现代的记忆而来,虽然过了这么些年,渐渐适应了这个尊卑分明的时代,但内心里,总还是默默抵触着自己低人一等这种思想。也许就是我这种潜意识的思想与行为影响了他,所以他并没有把我当成普通的婢女看待。   “给福晋请安。”   孟古姐姐坐在炕上,淡淡地应了一声说:“古尔娜已经告诉我了,既是爷点头应肯了的事情,我自当不会反对。”   想来她对此事还是有些不满的,但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只低着头,半是客套半是诚恳地说:“福晋的好,依朵不管到了哪里都不会忘记。”   “你在那边好好伺候大阿哥,就是对我的报答。”   我又说了几句套话,方才从房里退了出来。走的时候,古尔娜并没有送我,倒是院子里打杂的小丫头跟我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我心里并不怪他,她是孟古姐姐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自是主仆一心,此时主子正对我不满,她断不可能还乐呵呵地跑来送我,能替我先跟孟古姐姐打个招呼,也算是念及我们相处的情分了。   出门没走多远,我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你怎么在这里?”   褚英看我提着个不大的包袱,挠了挠后脑勺说:“我以为你有不少的东西。”   我不由失笑:我一个身份卑微的奴婢,连这条命都不是自己的了,能有什么东西?不过他这么说,却是让我心头一暖。“大阿哥,你那里我还没去过呢,要烦你带路了。”   “走。”   褚英在木栅里有一处单独的院落,比起孟古姐姐和其他几位福晋挤在一个院子里,这儿的条件显然要好得多。不过,若是努尔哈赤的大福晋佟佳氏没有去世的话,他现在应该和自己的额娘住在一起。   房间他已经命人收拾好了,和我同住的是一个叫穆格的姑娘,看样子比我大了几岁。我从她那里得知,之前这院子里有一位主事嬷嬷,两名小厮,两名婢女,不过由于我的到来,那位原本伺候褚英的婢女被他遣到别处去了。   “我叫依朵。”   她闻言惊讶道:“原来你就是依朵呀!”   难道我很有名?不会吧,我自问是个行事低调的人。“你以前认识我?”   这时,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早听爷提起过你,我和库什玛一直以为你是哪家的格格呢!”   见她灿烂天真如花儿一样的笑颜,我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应她。想必她口中所说的库什玛,便是因我的到来而不得不离开的那个姑娘吧,虽然没有半点交集,但希望她目前的去处还算不错。   在褚英的院子里住下,虽依旧是服侍主子的婢女,但实在比跟着孟古姐姐轻松许多,毕竟她就算要关照,也会先关照古尔娜,而不是我。   不管如何,总归是不用再继续虐待我这双伤痕累累的手了。而且,我也终于有空闲去看陌薇了。她比到费阿拉的时候瘦了一些,但好在看起来还算健康,我去的时候,她正拎着桶水吃力地往缸里倒,听我叫她的名字,先是有些不敢相信,最后竟是无声地哭了出来。   “别哭。”我伸手帮她擦眼泪,却摸到她因失了水分而皲裂的脸,心上忍不住一疼,自己也掉起眼泪来。“我出来的时间不多,别被我们就这样哭完了。”   她搁下木桶,把我带到屋子里,方才敢开口说话:“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我知道她这话不是在埋怨我,只是太辛苦太委屈。   我解释说:“侧福晋那里就我和古尔娜两个人伺候,虽然也有闲暇的时候,但也不敢乱走,怕她突然有事找不到我。”   她的眼泪依旧止不住地流,便哭还便担心我:“那现在呢?有人替你吗?你这样出来会不会受罚?”   “不会,我现在在大阿哥那里,今日我跟他告了假来找你的。”说完,我将那副围脖递给她。“喏,这个给你。”   她拿在手中摸了摸问:“是狐狸毛吗?好软。”   “嗯,你戴着就没那么冷了。”   她看了看手中的围脖,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疑惑道:“你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把陌薇当作自己的亲姐姐一样,从未想过要瞒她什么,自是如实告诉了她。听完后,她咬唇问我:“大阿哥是不是……喜欢你呀?”   喜欢?确实应该是喜欢的,不过绝不是她揣测的那种喜欢。想到这里,我不由失笑:八岁大的小屁孩能知道什么是男女感情吗?他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地位有点高的小孩子而已。这就类似于我去一个有钱人家当女佣,照顾他家刚念小学的儿子,只不过薪水有点坑人罢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刮了她鼻子以下,继而说:“不过是平日里他能在我这里找些新鲜乐子,一高兴就赏我件东西罢了。”   她叹了一口气说:“但愿是我想多了。”   “怎么啦?”   “苡澜,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回去?”我不解地看着她。回哪儿去?难道是回乔家去?那位乔老爷现在说不定都带着儿子转世投胎了。   她拉着我的手道:“回关内呀!你不想回去吗?这里,毕竟不是我们汉人的地方。”   听完她的话,我沉默了。   从陌薇那里回来,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一件事。清兵入关是1644年,这个时点我记得很清楚,可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可我知道,明末清初,朝代更替的乱世,烽烟战火之中,没人能保证自己寿终正寝,连努尔哈赤也逃不过。   到如今我想起那日乔家少爷血溅三尺的情景,心底都会忍不住一阵寒颤和后怕,死亡面前,生命脆弱得让人惶恐不安。   我清楚地知道这个时代的未来,却可悲地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我会死吗?如果不幸真的死了,是会长眠在这片土地上,还是会回到现代呢?   “想什么呢?魂儿都想掉了,喊了你好几声也不应。”穆格一巴掌拍回了我的思绪。   “你怎么回来了?”   她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水说:“爷出去了,只带了阿赖。”   “穆格,你怕不怕死?”   “死?当然害怕了。”她不安地看了我一眼问:“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正文 第8章靠山   我心中正是苦闷,却没法向别人倾诉半句,因为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一缕来自数百年后的魂,更不想装神弄鬼,被人当作能预言未来的神巫。我勉强一笑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胡思乱想了一下。”   许是我情绪外露得太过明显,穆格顿了顿,蹙眉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我只好糊弄她说:“上次听你讲了以前大福晋的事情,心里有些感触,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又是怎么死去。”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谁会来谋害我们两个小丫鬟呀!我们只要安安分分的伺候着,不惹主子动怒就好,等到了年纪,就……就……”   “就什么?”她吞吞吐吐半天,就是说不出下文,最后我忍不住开口地问她。   “就……就放出去……嫁人了嘛。”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嫁人嘛,用得着这么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嘛……不禁想起以前我们编辑部有位恨嫁的姑娘,天天把钓个金龟婿嫁个高富帅挂在嘴上,最后既没钓到金龟婿,也没嫁成高富帅,回老家跟她一小学同学结婚了。   就目前来说,嫁人这种问题显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毕竟我这个身子,现在才只有七岁。而且,我活不活得到嫁人的年纪还很难说。   不行,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莫名其妙地被那个狗屁九天星宿给害死了一次,不能再窝囊第二次了,坐以待毙不是我风格,得抱个结实可靠的大腿才行,免得出什么意外状况的时候被人当作炮灰弃子,死得冤屈。   究竟谁才是在这乱世中屹立不倒的靠山呢?努尔哈赤?不行,首先好像战事没结束的时候他就挂了,其次我觉得要靠上他有点危险,难度也颇大。褚英?我不太了解他的未来,只希望那位大小姐笔下他的结局不是真的,嗯,想来那篇狗屁不通的小说多半都是她自己胡诌的。代善?日后好像有些地位,可是,危险系数同样也有些大。   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两个名字来——皇太极、多尔衮!没错,就是他们两个了!   首先,一个女人要想寻求到一个男人的庇佑,被潜规则危险系数很高,但是对于这两个还没有出生的小家伙,我显然可以从亲情入手,让他们把我当作姐姐来看待;其次,他们一个是天下朝拜的清太宗,一个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最后一点,他们活得够久,具体多久我不知道,但差不多也够庇护我这一生了。   哦对了,还有那位大玉儿,也要搞好关系。虽然在这个社会,女人的地位很低,但她不一样,她不光是皇帝的老婆,还是皇帝的妈,甚至于还跟摄政王多尔衮有着不可告人的暧昧关系。   啧啧啧,我真是太冰雪聪明了,太真知灼见了,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简直是公瑾附身奉孝回魂孔明在世啊!   “依朵,你到底在傻笑什么?”   “呵呵,现在就坐等他们两个出世了。”   穆格满脸疑惑地看着我问:“啊?坐什么?等谁出世?”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忙左右言他地转移她的注意力:“一时口误,一时口误,对了,二阿哥说布上的棋格不清了,叫我重新描一回,你把棋布收到哪儿去了?”   她果然立刻被我转移了注意力,忙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等等我现在就去拿。”   “你输了。”   我有些无奈地看了褚英一眼,自打我开始教他下五子棋,我就赢了那么一局,还是用来演示怎么玩的第一局。在这个严寒而漫长的冬天里,我的自尊心已经不知道被他来回凌迟了多少次。   “不玩了不玩了,你让穆格陪你玩。”   穆格在旁边一听,忙摆手道:“奴婢真不会,爷还是跟依朵玩吧。”其实她是会的,早先我做这幅五子棋便是做来跟她一起玩的,后来某一天被褚英瞧见了,而当她还在烦恼要不要赢自己主子的时候,残酷的结局已经摆在了眼前,事实证明,她真的想多了。   他看着我道:“你们两个也太笨了一点。”   这明显就是敌人太狡猾了好不好?我撇嘴道:“老是赢我们有意思嘛……”话音刚落,我突然灵机一动,祸水东引地说:“不如爷找二阿哥下去?”   当时我只不过想转移一下火力,没想到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代善每天都跑过来找褚英下五子棋。   “别下这里,那边要连成五个了。”虽然两人各有胜负,但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代善在输,这无疑让我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心情,时而忍不住在旁边提醒他两句。   褚英抬头吩咐扫了我一眼道:“依朵,你过来,到我这边坐着,别说话。”   代善不由笑笑说:“不用这么计较吧?你就坐我旁边。”   我瞅了一样褚英冷冷的脸,心知若我真的坐在代善旁边,他一定不会有好脾气,却又不忍让代善没有台阶下,便说:“我哪儿也不坐,二位爷慢慢下,我去给你们暖壶羊奶。”   后来,我又在布上画了围棋的格子,棋子是褚英吩咐人做的,取代了我之前那一盒粗糙的石子棋。接着他俩就果断抛弃了之前还玩得不亦乐乎的五子棋,一门心思下起了围棋,不得不说,女真的冬天,真是单调得有些可怕。   “依朵,你的花样真不少,把两位爷哄得多开心。”说话的是院子里的多诺嬷嬷。褚英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杂事都归她管,我刚来的时候,她曾给过我下马威,我不想惹事,便乖乖受了,却是不知道怎么被褚英知道了,好好训斥了她一顿,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她一直对我存在着很深的敌意。   她不是第一次拿话刺我,之前我还忍了,后来我一想:反正我和她的关系已经不可能有任何转机了,她虽是主事嬷嬷,但我有褚英撑腰,奴才再大还能大得过主子去?于是我便决定不再忍气吞声。   “嬷嬷过奖了。”我淡淡回了一句,直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回屋后,穆格问我:“嬷嬷是不是又给你不痛快了?”   我笑笑道:“没有,其实这痛快不痛快都是自己给自己,别人是给不了的。”   我之所以知道褚英额娘的事情,也正是因为之前有一次自己忍不住反唇相讥了几句,穆格提醒说:“你也别惹了她,她是以前大福晋的陪嫁丫鬟,爷还小的时候就在身边伺候着。”   褚英的额娘佟佳氏似乎已经去世了好几年,如今努尔哈赤大福晋是富察氏,若不是穆格说起,我倒还真不知道其中有这么一层关系。要知道陪嫁丫鬟虽然也是丫鬟,但就如古尔娜之于孟古姐姐一样,她有什么心事,只会告诉古尔娜,有什么好东西,先想到的也只会是古尔娜。   我随口问:“那她怎么还待在这里没有嫁人?”   穆格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千万不能说给别人。”   好奇心这种东西,在我身上从不缺乏,故而我立马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应下来:“你说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正文 第9章佟佳   “咱们爷的额娘,也就是以前的大福晋,是被人害死的,听说在生爷的时候,就被人下了咒,险些没把爷生下来,后来又生了二阿哥,好在贝勒爷和大福晋都有所警惕,得了个母子平安,但总归是在生爷的时候落了病,没多久就去了。”   不会吧……这努尔哈赤还没自立称王呢?怎么就玩起宫心计了?再说下咒这种技术活儿,听起来未免也玄幻了点吧?   “据说大福晋去的时候,神智不太清楚,一直以为自己在生孩子,而且有人还害她。也就是生咱们爷那回,所以抓着多诺嬷嬷的手,让她发誓这辈子都要好好守着爷。”   “是谁要害大福晋?”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贝勒爷的一位族叔,不过他已经死了。”   族叔?听起来似乎跟宫心计好像没多大关系的样子,难道是我刚才想得太多?也许吧,不过也不能怪我,谁让他是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呢!   似懂非懂地看了我一会儿,穆格突然跳下炕说:“这会儿该吃晚饭了!我得赶紧过去备着,迟了又要被嬷嬷数落一番,阿赖也是,都不过来叫我一声。”   阿赖和阿识是褚英身边的两个小厮,我跟他们接触不少但交情不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库什玛,我总觉得他们有些排斥我。如今整个院子里,竟是除了穆格以外都对我不太友好,若不是知道多诺嬷嬷对谁都如此,我一定会认为自己做人十分失败。   草原上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在我严严实实地捂了四个多月后,终于感受到一丝春回大地的暖意。   那天我跟褚英告假想出去看看陌薇,不想他说:“你这样跑来跑去多麻烦,不如我把她讨进来陪你吧。”   “真的?”我惊喜地问,可若是陌薇进来,穆格岂不是要跟当初的库什玛一样?为了一己私欲牺牲别人,我不想这样。“那穆格怎么办?”   “不是我这儿,是代善那里的裹齐儿到年纪嫁出去了,正好缺个人。”   我立刻有些谄媚地说:“那就烦爷去跟二阿哥求个情,依拉虽不会说话,却是很乖巧能干的。”代善的住所离这里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如果真的能把依拉接进来,以后我们见面就方便了许多。   “嗯,你今日就不要出去了,等过几天直接去代善那里看她就行了。”   见他不放我出去,我不由问说:“今天是有什么要事吗?”   他点头道:“你陪我下几盘象棋。”   好吧,难为他还替挂记着我的事情,这般替我着想,下就下吧,这回就算一直输给他我也不会撇嘴嘀咕、低声埋怨的。“好,我去拿棋。”   他见我如此干脆,微微挑眉,作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问我:“哟,平日里那个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肚子疼再一会儿就浑身上下都疼的依朵到哪儿去了?”   “既然爷这么有兴致,我当然得舍命陪着啦!”走出几步后,又回头抬了抬下巴潇洒道:“别客气,也别手下留情,疼死算我的!”   “依朵。”   “嗯?”我回眸,见他站在初晨的阳光中,面带微笑。   “你与她们真是半点儿都不一样。”   我微微一愣,接着咧嘴笑笑道:“我就自作主张把爷这句话当成夸奖了。”   没过几天,依拉便住进了代善的院子,我俩虽不是天天见面,但也不用像之前那样大半个月才见得上一回,而且这样近距离的挨着,就算不见面,我都觉得安心。   十月的时候,努尔哈赤明被明朝封为建州卫都督佥事,这具体是个什么职位,我也不清楚。想来应该不会是个很大的官职,毕竟我没有看到努尔哈赤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而后他携贡去了北京城。   我想起刚从古尔娜口中得知孟古姐姐只有十三岁的时候,内心的惊讶不已,要知道去年努尔哈赤已经二十九岁了呀!然而现在我又得知了另一个更加震撼的消息。   我近来才有机会见了一次何和礼和东果格格,那是在努尔哈赤的生辰宴会上。何和礼是个相貌普通,但有一种独特气质的男人,我总认为,这样的男人更具魅力,特别是他的眼睛,隐隐含着一丝睿智的神采。至于东果格格,我没见过死去的佟佳氏,不过想来也是个长相出挑的女子,所以才能生出三个如此英俊貌美的儿女。   看着只有十二岁的大格格恭顺地站在快三十岁的何和礼身侧,就像女儿跟在父亲身边一样,我顿时在寒风中凌乱了。   说来在重男轻女之风极为严重的现下,东果格格可谓是独出一格,受尽宠爱,被努尔哈赤捧作掌上明珠,把她嫁给何和礼,想来努尔哈赤是极为看重他。   “你今天怎么老盯着我姐看?”   突然响在耳侧的声音将我吓了一跳,褚英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也将目光放在了东果格格身上,似乎想由此得知我究竟在看什么。   我忙解释说:“格格长得真好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可不敢说我没想到你姐嫁了个可以当她爹的男人,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死,不不,以后也不想死。   歌扬舞起,觥筹交错,有的人小声交谈,有的人四处邀酒,有的人大快朵颐,场面很乱,直到努尔哈赤离场时才稍微安静了一下,然后又是一片喧嚷。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问身旁已有几分醉意的褚英:“爷,这是要闹到明早吗?”   他回身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而是醉眼朦胧地说:“依朵,来,唱支歌。”   唱歌?开什么玩笑!你要我哼哼几首王力宏或者周杰伦的还行,要我唱女真民歌,不如让我去唱纤夫的爱……于是我果断地摇了摇头。   他眼睛一眯,似乎不太高兴。   我知道他醉了,脾气肯定不小,忙解释说:“我不会唱。”   哪知他竟是借着酒劲儿,不依不饶起来,捉了我的手腕说:“上次听你哼得挺好听,还敢骗我说不会唱?”   手被他握得有些疼,但我又不敢挣脱,因为我心底十分清楚:这个时候你越是跟他对着干,他越是来劲,喝醉酒的人基本上都这样。可是你让我当着这一帮胡吃海喝的大老爷们儿唱“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还是唱“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我只好放柔声音,带着几分哀求地看着他道:“我回去就唱给你一个人听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手上力道轻了不少,我趁机抽回了自己的手,过了小半晌,他方才回了一个字:“好。”   总算是安抚了他,我暗自舒了口气,抬眼却见二阿哥正看着我,四目相对,他眸光淡淡的,却看得我有些发毛,冲他微微一笑后,我移开了目光。   直到天亮,这场盛宴才缓缓落幕,我带着满身酒气挣扎着倒在床上,刚闭眼就睡着了。再醒来已是傍晚,被拍醒后,我迷迷糊糊地问:“穆格,现在什么时候了?”   “天都已经黑了。”   “爷,怎么是你?”   他站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你还真是能睡。”   见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似乎没有半点宿醉的遗留问题。我有些尴尬,不过幸好我是合衣睡的。从床上爬起来后,只觉得头晕脑胀,整个人都不舒服,也不知道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为睡太久。   “昨晚你答应我的事情还记得吗?” 正文 第10章蜀绣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却是连根毛都想不起来,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什么事情?”   从神色可以很明显看出,这位爷不太满意我这个答案,不过他还是回说:“你说好回来唱给我一个人听的。”   原来是这件事,小意思。“以前我在关内待过一些时日,就唱一首汉人的歌给你听吧?”   “好。”   不过要唱什么好呢?思索一番后,我唱了李宇春的那首《蜀绣》,他自是听不懂歌词的内容,待我唱完,他问我:“依朵歌里你唱的是什么?”   “这支歌是讲一个女子裁了锦缎,捻了金线,绣了一对鸳鸯枕,等她出征的夫君归家。山水一程,风雪一程,夏雨秋风,她一直在等着那个人。君可见刺绣每一针,有人为你疼,君可见牡丹开一生,有人为你等,她的这一辈子,就如枕上的牡丹,花开一生,只是为让那人回眸看一眼。翠竹泣墨痕,锦书画不成,情针意线绣不尽鸳鸯枕。”   他听完后似懂非懂道:“汉人的歌很美,你唱得也很美。”   我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自君之出矣,杨柳正依依。君去无消息,唯见黄鹤飞。关山多险阻,士马少光辉。流年无止极,君去何时归。   这世上,我等你三个字,远比我爱你来得更坚决。   春去夏来,秋风送爽,转眼一年过去,这已是我和陌薇到费阿拉的第四个年头。如今,十一岁的她,开始了发育,褪去女童的青涩,举手投足之间,有了少女亭亭玉立的美。   第一天来癸水的时候,陌薇整个人都被吓坏了,也来不及告假什么的,直接找到了褚英院子里来,我见她面色发白,也吓了好一跳。她家道中落得早,没有人教授这方面的知识,自然被吓坏了,若换作是我一觉起来后发现自己血流成河,绝对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没过多久,标准的好战分子努尔哈赤又带人打到长白山去了,他喜欢在天寒地冻的时候率兵出征,像是为了给新的一年拿个好彩头。   据我目前所了解的,建州女真实际又分为建州和长白山两大部,而建州分哲陈,浑河,苏克素护河,董鄂,完颜诸部,长白山又分珠舍里,讷殷,鸭绿江三部。几年前,努尔哈赤以仅仅十三副遗甲起兵,孰能料到他能有如此一番作为。   何和礼带来了董鄂部,扈拉虎带来了雅尔古寨,索尔果带来了完颜部,越来越多的子民,初具规模的费阿拉,以及渐渐被整合的建州……历史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着,我仿佛看见,他以此为据点,最终崛起,成长为一代枭雄。   那我呢?我跨越时空,自四百年后而来,在这滚滚长河中,我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不为?因为我还清楚记得,狗屁星宿迫害我时最后一句话“时辰算错了”,也许,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我根本就是个错误的存在。   我想起了那道仿若封存在记忆最深处的声音,是谁?谁曾这般带着万千缱绻地唤过我?我甚至感受得到他的悔痛,听到他的自责,听到他的留恋,他的不舍……可是那个让我感到熟悉又陌生的他,到底是谁?   “东界洞寨被打下了?”   “听说是,贝勒爷正在里边儿发火呢!”   努尔哈赤在发火?这还真少见!我来费阿拉这么久,几乎不曾见他发脾气,他是个隐忍内敛的人,这些较极端的感情,他都甚少外露。   “是叶赫来的人么?”   “可不,之前向贝勒爷求地,被挡了回去,立马就带人打了过来。”   我一阵心惊,叶赫不就是孟古姐姐的娘家么?叶赫打建州,岂不成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原地迟疑了一下,我决定去孟古姐姐那里走一趟。毕竟是主仆一场,她待我也算不错,而且以前有什么事儿,古尔娜都很热心地帮我。   “你这是在想什么呢?路都不看。”我正想着,就撞上了一个人,正是古尔娜。   “路上听人说了件事儿。”接着我将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她,听完后她眉头皱得老高:“难为你还想着主子,不过她前些日子病了,这会儿才刚好,我怕告诉她……”   “这事也得你瞧着办,不过总是要知道了,早些知道也好作准备。”   她犹豫不决了半天,突然拉着我的手急道:“糟了,本说贝勒爷今晚要去主子房里歇的!这下会不会出问题?”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劝慰她几句,然后便回去了。   不想第二天古尔娜竟是找到了褚英这里来,她说昨夜两人等了大半宿,努尔哈赤也没去,她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孟古姐姐。   “其实侧福晋嫁过来,就是贝勒爷的人了,跟那边不管有什么关系,都是过往了。等几日贝勒爷气消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即便知道这件事不会太简单,但我现在也只能这样安慰她了。   结果日子呼啦啦一过就是两个月,努尔哈赤一次都没有去过,若尔娜一头瞒着孟古姐姐,另一头自己却心急如焚。她是跟着从叶赫陪嫁过来的,也不敢胡乱打听,便托我打探些消息。   我现在是褚英院子里的人了,她这样毛手毛脚地来拜托我,想必也是急坏了。可我又如何去给她打探消息,难道去问褚英:你阿玛什么时候去侧福晋房里睡?这样的话太逾矩了,我胆子还没那么大,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问了,褚英一个孩子又怎么会知道两口子之间乱七八糟的事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东界洞寨终是被孟古姐姐知晓了,听古尔娜说,那天她怔怔地坐在窗边,不哭不闹,吓得古尔娜以为她中了邪。   不过好在后来努尔哈赤去看过她一次,将这个憔悴的女人从崩溃的边缘又拉了回来。   我听完古尔娜的抱怨,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们的勾心斗角不管在何时何地,都永不会少。因为据说有许多次,努尔哈赤本打算歇在孟古姐姐这里的,但被其他福晋用各种事由借口给叫走了,有时甚而在半路上,转道去了别的福晋那里。   我想他心底其实是明白的,或是对这些小把戏不屑拆穿,或是对孟古姐姐的一种惩戒。而后我去看过孟古姐姐一次,她心情低郁,比我走之前瘦削了许多。   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日子再难熬也得过下去。   “水给你烧上了呢,你自己瞧着点,我先出去了。”   “嗯,你去吧。”我应了一声,继续埋头整理冬衣,然后等水烧好了就去洗个澡。   如今也算是过了起床靠毅力洗澡靠勇气的季节了,天气转暖,整个费阿拉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我一边哼歌,一边往身上淋水,然而就在这身心愉悦的时刻,门突然被人打开了,我本是背对着门的,这会儿听到声响,还以为是穆格,侧过脸来,刚想问一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呀”,然后就看到了褚英那张错愕的脸。   他显然也没想到我在洗澡,一时傻傻地愣在门口,右手还做着推门的姿势。   于此我也管不得地位身份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口气又急又冲地向他道:“你还不赶紧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