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装腔作势的判官姑娘   阴曹地府其实是不分昼夜的,白日还是黑夜,一般都要看阎王老爷子的心情,他要是觉得困想睡觉,就算阳间艳阳高照,他也得把地府弄得黑漆漆一片。   对这事儿吧,不少勤劳的鬼都很有意见,这些年没少往崔钰眼前递请愿书。好在最近来了只爱打更的鬼,过一个时辰就得绕着大街吆喝一遍,路过森罗殿的时候声音格外响亮,把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不得不爬起来帮地府升个太阳。      嗯。这个月可以给打更鬼多发点饷银。   崔钰看小太阳甩着尾巴从屋檐边上飘过去,心里很满意,抬手熄灭了楹柱边上挂着的红灯笼。      今天酆都开鬼集,里面有她爱吃的炸响铃,那厨娘的手艺在生前就响当当,在阴间几百年更是练得炉火纯青,那豆腐皮的香味,隔了半条街都能蹿进鼻孔里。可惜那食肆讲规矩,不开鬼集不接客,偏这鬼集百年才开一次,崔钰早就馋得要命,眼巴巴等着天亮去下馆子。      眼看小太阳打着旋,就要腾在空中,崔钰从带锁的小盒子里摸出点碎银子,揣进兜,推着轮椅往外走。可连屋门都没出,就被一个带着风声飞进来的包袱砸中了脸。   那包袱带着灵性,用打起来的结可劲儿地去敲崔钰。   崔钰被烦得不行,一把把它抛到书案上。      按住额角冒起来的青筋,崔钰回到书案前打开包袱,谁知里面的生死簿堆成了小山,惊得她目瞪口呆。   她记得这两天阳间歌舞升平,连平时忙起来脸都没时间洗的姜小白,都去酆都跟守门的小官儿谈情说爱了,这么多新的生死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瘟疫?灾荒?还是大洪水?      没等她寻思完,那个勤劳的打更鬼就跑了进来。      他见了崔钰,先是有点害怕,后又开始害羞。      害怕呢,是因为从他进了阴间以后,见的每个小鬼提起崔判官,用的都是敬畏胆怯的语气。传说当年崔判官还是凡人的,就凭一己之力,杀死了为祸人间的八歧大蛇,那可是一口能吞掉一座城的上古大妖怪,能杀掉它,岂不就是比它还厉害?   打更鬼听完就在想,以后千万不能得罪崔判官,不然她要生了气,想把他打得魂飞魄散,恐怕连根手指头都不用动。      害羞呢,是因为他亲眼见了崔判官。素净的小脸不过巴掌大,明眸皓齿的,五官看起来甚是柔和,青丝编成辫子,松松绾在脑后,活脱脱一个邻家小姑娘。若不是她严实地套着那身厚重的判官服,打更鬼根本就不会把她和威名远扬的崔判官放在一起想。      崔钰正惦记着鬼集里的炸响铃,又不好在小鬼面前露出来,只好摆出一张严肃脸:“打更鬼,你有何事?”   说完她还在心里暗自点头,这气势不错,总算有点阎王老爷子的味道。      打更鬼不敢看她,埋头盯着青石板,小声说;“小的在阳间有位恩公,听说今天一大早被当街斩首了,我怕他初来乍到不习惯,想接他到家里坐坐,可去黄泉路口那儿守了很久,都没见到恩公。我就想来问问,您的生死簿里有没有我那位恩公的名字?”      哦~去了黄泉?崔钰眼睛一亮。她正纳闷哪来的那么多生魂,打更鬼这简直是给瞌睡鬼送枕头哇。她听完就在心底哈哈大笑。   不过明面上她还是沉着声,语调平平:“你说你一早去了黄泉,那里如今是什么模样?”      “奈何桥上乌泱泱全是魂,你推我挤骂成一片,说是阳间有个奸臣害人,把不听他话的好人全给冤枉杀了,”打更鬼说得眉飞色舞,“小白姑娘的裙子被踩脏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把那个踩裙子的莽夫鬼给推下了奈何桥,好在忘川上的渡船先生就在下面,不然那个倒霉的莽夫鬼,就要被忘川给吃得骨头渣不剩了。”   他说完,一抬头,正对上崔钰墨黑水亮的大眼睛,惊得立马又低下头,背比刚才弯得还厉害。      崔钰正在想姜小白的裙子。   要是她没猜错,被踩脏的是那条鹅黄色的烟纱散花裙,就是前儿阎王老爷子喝了点小酒兴头好,从他那宝贝箱子里拿来的。她和姜小白都有份,只不过她要的是素白的罗绸裙。   当时姜小白欢喜极了,直拉着她说那布料如何如何珍贵,很是爱不释手,结果刚穿上身,就被踩上了脏脚印------崔钰啧啧乐,那莽夫鬼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      但她是判官,判官当着小鬼的面不能乐!   崔钰威严地坐直,面无表情帮打更鬼看了看生死簿,声音慢又稳:“你的恩人已经过了奈何桥,只怕是生魂太多,你一时错过了。再去仔细寻一寻。若是还遇不到,便去金银桥头找马面,让他看在我的情面上帮帮你。”      打更鬼大喜,叩头作揖好一顿谢。崔钰瞧着头顶上的小太阳已经耷拉下了尾巴,正懒洋洋地垂着大脑袋,心里很是着急。那炸响铃可就一百碗,去晚了连个肉沫星子都捞不着!      好容易装模作样把打更鬼打发走,崔钰捏捏绷了太久都发酸的脸颊,又伸展下胳膊筋骨,准备全力冲去酆都。可手还没碰到轮子上,她的院门又被推开了。      有完没完了!   崔钰打定主意,不管来的是谁都先忽悠走。理由她都想好了:如今冥界混乱,我担心森罗殿被那些不长眼的生魂冲撞了,要去给阎王爷护驾。   可话还没出口,她就看见被她嘴里生魂冲撞了的阎王爷走了进来。而且那个成日里黑着一张脸的铁面阎王,居然是顶着一张谄媚到笑开花的脸,点头哈腰迎着人走进来的。      顶头上司都成了这副德性,崔钰哪儿还敢像刚才对打更鬼那样冷面冷脸?她连忙推着轮椅过去,惶恐地弯腰告罪:“下官腿疾不便,无法像大人行礼,还望大人见谅。”      “没事儿,我就不爱看人行礼。扑通通一片跪在地上低着头,看着是挺毕恭毕敬,心里想的什么,可就不一定了,还是面儿对面儿说话舒坦。”      这声音,好生稚嫩。虽然话里满满是傲慢和嘲讽,但用这样的声音说出来,倒带了点撒娇的味道。   崔钰在屋里时分明瞧了一眼,来人连进她院子的小门都要弯腰,怎么会发出仿若垂髫小儿的动静?      崔珏抬头看他,这才发觉他长了一张艳丽的脸。不是俊美,也不能说是妖媚,在世间数不尽的词儿力,崔钰觉着,竟只有艳丽能与他般配。      见她盯着他的脸晃神,男子嗤笑道:“我长得好看?把你迷住了?”说着,眼底就现出些轻视和不屑。      你如果不说话,还真能把我迷住,崔钰在心里嘀咕。这神仙的声音就像地里刚冒出来的翠绿小苗,还带着奶气,听完后再看那张艳丽的脸,就很难有旖旎遐想了。   于是她老实摇头。      大概是没想到崔钰会摇头,而且是认真诚恳地摇头,那神仙的脸一僵。他猛地挥了下用金线绣满瑞兽的广袖,借此来掩盖眉眼间的懊恼。   可不知怎么的,他被风鼓起来的袖子还未垂下,阎王爷却像被重物砸中了一样,踉跄着趴跪在地,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不说,还浑身乱颤。把崔钰看得莫名其妙。      见阎王都承受不住自己的神威倒地,崔钰却还好好坐在轮椅上,一副根本没感觉的模样,神仙的脸上不免露出几分诧异。      “她的法力很高深?”神仙敛了神威,问阎王。他还记着崔钰摇头说他不好看的仇,不愿答理她。      阎王松口气,抹着满头的汗殷勤回答:“她连最简单的法术都施不好,怎么可能有高深法力。”      崔钰觉得阎王这话说得不地道,她才不是施不好法术,而是法术太厉害,小地方施展不开罢了。   不过想起阎王殿里断的那根顶梁柱,她又把抱怨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说起来她也是好心,看柱子上缠了蛛网,就施法想用布把网扑掉,谁知道力道就是掌握不好,让布生生把柱子撞断了。      神仙蹙着眉打量了崔钰两眼,高傲地伸直脖颈,对阎王奶声奶气地说:“告诉她,我是谁。”      “是是。”阎王对着神仙把头点成拨浪鼓,转身对崔钰又是平时的正经官腔,不过带上了点与有荣焉的激动。   “崔判官,这位是北极中天紫微大帝!执掌天经地纬,率日月星辰和山川诸神及四时节气,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鬼神 ,为万象之宗师、万星之教主 !”      阎王对紫微大帝的这顿歌功颂德,崔钰没怎么听见去。从“紫微大帝”这个词儿跑进她耳朵开始,在崔钰眼里,那神仙艳丽的脑门上就印好了“徐清明弟弟”五个大字。   她盯着那臆想出的字儿发呆,连阎王爷喷到她脸上的吐沫星子也不知道抹。      “你不知道我?”见崔钰没反应,紫微大帝差点横眉倒数,很是不可置信。      崔钰连忙行礼:“小官崔钰,见过紫微大帝。”      紫微大帝不罢休:“我问的是你以前知不知道我?”   “以前”两字咬得颇重,嘴角也抿得很紧,一脸“你敢说没听过就和你拼命”的架势。   直到崔钰连声说“知道”,他才把拧起来的眉头松开。      接着,紫微大帝一抬手,把阎王隔空拎起来,然后一摆手,把阎王扔到了院外。      老爷子无辜的眼神和沉重的落地声,都让崔钰心惊胆战。   这位连阎王爷都能随便摔,何况她一个没名号的小鬼官。崔钰摸摸自己的屁股,生怕紫微大帝一个不如意,把她直接甩到九重天外。      不过紫微大帝并没有这个打算。他打发走阎王这个碍事儿的,再在四周画上几点隔音符,确保没人能偷听后,立马恶狠狠地掐住崔钰的脖子。   “我还道是什么绝世画皮,就你这么个东西,也敢害得我哥哥历劫失败,失掉半身修为?” 正文 丢掉婚事的判官姑娘   紫微大帝并没打算要把崔钰怎么着,见她真快喘不上气,也就松了手。      崔钰逃过一劫,却没觉着庆幸,满脑子都是紫微大帝刚才说出来的话。   害得徐清明历劫失败?还掉了半身修为?这简直是把六界所有的冤屈都扔在她身上了。      “徐清明他怎么了?”崔钰想知道,就问了出来,也顾不得紫微大帝差点要了她的命。      紫微大帝指指她坐在轮椅上的腿,很是不忿:“我哥那世下凡,为的是经历断腿带给他的磨难考验,你倒好,没事儿替他断了腿挡了劫。”   崔钰的手顿时攥成了拳。      说到这儿,其实紫微大帝也觉得讲得重了,毕竟崔钰当年也是真心为徐清明好,豁出命去不要,在马车前把他推开,自己断了腿,坐了五百年的轮椅。他这么劈头盖脸地来指责她,好像有点恩将仇报?      但他霸道性子惯了,不会在别人面前服软,继续用着吩咐的语气:“因为你坏事儿,害得我哥现在又要去凡间历劫。阳间里不是常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吗?既然当初你为他断了腿,那这次,你就让他为你断腿,把难受了,情还了,他的修为大概也就能回来了。”      崔钰被他一席话弄得瞠目结舌。   别说她因为曾经捅了徐清明一刀,如今听见他的名字都要退避三舍,就是活着的时候,在她和他最亲近的那段日子里,她也不敢想什么打断他的腿。   但看紫微大帝的样子,不太像是在开玩笑呀……      崔钰琢磨,就算她不答应,碍于天规,紫微大帝除了给她来点酷刑,也做不了别的。她刚死的时候为了不喝孟婆汤,连刀山油锅都受过,其实是不怕紫微大帝来这个的。   于是,她鼓起勇气:“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紫微大帝简直像是提前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一点也不生气。他走近她旁边的石凳,一屁股坐下,接着双手按在膝盖上,身体微倾向崔钰,意味深长地开口:“我听说,崔判官这五百年,在地府过得很是舒适安宁?”      “还……好。”崔钰有点紧张,屈起左手食指,用指关节蹭了蹭鼻尖。      “我哥却过得不怎么好呢,”他冷哼,“你也知道,他在上面名声太大,那次历劫有不少好事的神仙盯着。在司命写好的命数里,我哥他应该活到白头,位列权臣,可不知怎么回事,他不到而立就回来了。还是被下了药,在被窝里欢好时被一刀捅死的。”紫微大帝越说越咬牙切齿。   他突然一拍石桌,厉声说: “崔判官,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崔钰当然知道。确切说,她就是让徐清明早早升天的罪魁祸首。   虽说紫微大帝娃娃音喊出来的问句不吓人,但他随手拍断的可是花岗岩做的石桌……崔钰心虚地避开紫微大帝的视线,眼神闪烁,十指紧紧纠缠着,手心全是汗。      紫微大帝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他把手上沾的灰往衣服上蹭蹭,带点无奈地开口道:“许多神仙都对那个敢给我哥捅刀子的女子很好奇,有些呢,是觉得她勇气可嘉想见见,有些呢,是想捅她两刀给我哥出气。你也知道,那些帝姬仙姑,都爱慕他爱慕得不得了~”   紫微大帝故意吓唬崔钰,自然是把事儿往严重里说,添油加醋越发来劲。      果然崔钰扛不住了。   她欲哭无泪地拜倒:“帝君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阳间。”      紫微大帝见目的达成,心情变好。他张开手心,变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铃铛,扔给崔钰:“你的腿这样,办起事来不方便,把这铃铛随身带着,可以让腿暂时恢复正常。”      崔钰听到后很是惊喜。她已经在轮椅上坐了五百年,已经把走路的感觉都忘了。她捧着小铃铛,感觉着上面充沛的力量慢慢涌进她本该没有感觉的双腿,那力量很清凉,又很霸道。      对崔钰的眉开眼笑,紫微大帝全当没看见。他站起来,一脸施恩地说:“还有你的法力不是不行吗?干脆别用了,我给你封起来,再送你点儿我的。”说完伸出一根指头,轻点崔钰额头,她刚觉得发热,他就收了手。      “行了。快去把我哥的腿搞断,我就不把你的那点破事说出去。”紫微大帝自认很有风度地甩甩袖子,抬脚要走,随手去了隔音符。   随着最后一张符纸的消失,热热闹闹的声音从院外传了进来。锣鼓唢呐小梆笛,像极了阳间里头娶亲送聘的曲子。那些动静太响亮,简直是贴在耳朵边发出来的,吵得紫微大帝心烦。      他迁怒崔钰:“你都住了个什么破地方?”      崔钰也纳闷呢,没听说这两日有鬼要结亲呀。她好歹也是判官爷,但凡谁有个喜事,都会来给她送请柬的。   没等她想明白,那喜乐就停在她的院子门前,院门也随即被扣响了。      就在崔钰和紫微大帝面面相觑的功夫,外面有鬼扯着嗓子起“上生星君来向崔判官求亲啦”,接着围过来的鬼越来越多,声势浩大起来。      “上生星君终于来求亲啦?”   “可算来了,都追了咱们崔判官有三百年了吧?”   “你说崔判官能答应吗?我记得她生前有个相好,她为了不把那个男的忘了,还自愿去受了火海油锅的刑罚呢。”   “这都五百年了,谁还记得谁啊。上生星君多好的归宿,怎么不比那个没露过脸的男人强?”      紫微大帝听到最后一句黑了脸。   他眯着眼问崔钰:“刚才那话是哪个不要命的小鬼说的?就是说上生那小子比我哥强的。”      说话的是红娘鬼,帮阴间的不少夫妻拉过线,除了话多点,真是个顶好的鬼。崔钰舍不得她再没次命,连忙摇头说不知道。      紫微大帝的气没地儿出,看着崔钰又不顺眼起来。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骂她:“你还敢嫁人?你怎么能嫁人?你都和我哥洞过房了,就算他不要你,你也不能再去找别的男人。你们凡人不是都爱讲什么守节吗?你怎么,不给我哥守着?”      “那个不叫洞房……”洞房说的是新婚夫妇,她和徐清明的那一晚,最多算露水鸳鸯。而且守节这词儿,也不是这么用的。      “胡说!你也不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儿,全是我哥的精血气,我隔了老远就闻见了,”紫微大帝有些得意地说,“我跟我哥在一起的时间有多久,你连想都想不到,别人闻不出来,可我一闻就知道。”      崔钰低头到处嗅,就是普通的皂角味,还是带着阴间特有的潮气,哪儿有什么徐清明的味道?不过她知道紫微大帝听不得别人不信他的话,也就不再问了。      正巧这会儿,外头该走的礼数也完了,上生星君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   开门的时候还算昂首挺胸,可见了崔钰,上生星君马上就羞答答地垂下头,跟个小媳妇一样,开始玩手指头。他面皮薄,脸颊上那两抹红云明显得很,看得不少小鬼都在旁边捂嘴笑。      “我……我来下聘礼。”   上生星君那动静只比针落地时候的大一点,越到后面,声音越小,要不是外面那阵势够明白,崔钰是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不过旁边紫微大帝的嗤笑声倒是足够大,把上生星君羞赧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但他还是握起拳,鼓足勇气对崔钰示爱。      “崔判官,我心悦你,从三百年前,你把差点被渡船先生扔进忘川的我救下来开始,我就心悦你了。”他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得声音在发抖,但仍然十分认真地说:“你长得好看,心眼又好,我想把你娶回家,一直照顾你。”      不知是因为觉得上生星君认真的模样蠢,还是听见那句夸崔钰好看的话,紫微大帝的嗤笑更响亮了。      上生星君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他看看紫微大帝,愣是没认出是谁,对上他霸道凶狠的眼神更是不敢说什么,只好小羊羔似的又低下头,用脚尖碾着青石板缝里的小石头。接着又呆呆地抬头:“我叫了月老来牵线,月老呢?”      你问我,我问谁?崔钰心里直想叹气。   当初见到他,他就是因为弄丢了钱袋,坐船过了忘川却付不出渡费,差点被渡船先生扔进水里去。她看他可怜巴巴地在那儿抹眼泪挨骂,像只被主人丢掉的哈巴狗,心一软,就替他付了钱。谁知道就被缠上了,三百年了,隔三差五就往她家里跑,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送的数不过来,简直都要把她那小屋子堆满了。如今来求亲,居然把牵线的月老给弄丢了。      好在他话音刚落,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就从鬼群里挤出来。月老大把白胡子糊在一起,头发上还倒插着几根畜生毛,抹了一把脸边粘乎乎的灰,他费劲地把身子也扯进来。   接着崔钰就听见远处,屠夫鬼嘹亮地咒骂声:“哪个天杀的玩意儿砸了我家猪圈?!”      月老老脸一红,脚下一个踉跄,硕大的脑袋“砰”一声撞到上生星君背上,顿时眼冒金星。   等他眼前清亮了,朝崔钰看去的时候,老脸又变绿了。压根没给上生星君拉住他的时间,月老像见了鬼的凡人一样扭头就跑,边跑边喊:“哎哟我肚子疼,对不住啦星君,您这线我牵不了……” 正文 拇指大小的判官姑娘   酆都鬼集上的那碟炸响铃,崔钰到最后也没能吃成,还应下了一桩苦差,丢了一件婚事。一想起这些糟心事儿,她连着几下唉声叹气。      “那月老也真不是东西,上生星君请他过来牵线,那真是给他几千年都捞不到一次的好处,他倒好,说什么肚子疼,谁信呢?” 姜小白正在用青灯笼草染指甲。青灯笼草虽然名字里头带着“青”字,颜色却是红的,比凤仙花的红更艳。      崔钰无力地倒在书案上,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本来就不打算嫁给上生星君,婚事不成,倒也没觉得不高兴。但月老看见她撒腿就跑,又算怎么回事?   她想破了脑袋,也不记得哪里得罪了他。明明上一次见面,月老还很和蔼地送了她一条三股红线做礼物,这才五百年,居然就物是人非了。心塞。      姜小白正伸直双手,晾着指甲。见崔钰没精打采,她悄悄用指尖蘸了点青灯笼草汁,一下子按在崔钰额头,顿时便浮现出朵鲜红的荷花。      没等崔钰去摸,姜小白挑着手指,抬起崔钰的下巴,端详了两眼,满意地点头。   “这才有点姑娘家的样子。我听说你和阎王爷告了假,要去阳间转两天?既然不用装模作样地当判官,就把自己收拾得鲜亮点,成日里不是黑就是白的,我看着都觉得清冷。”      崔钰一向听姜小白的话,见铜镜里的那张脸添了红荷,竟显出俏丽娇媚的味道,再想到她是要去见徐清明,也就垂着眼睛点了头,还央着小白姐姐,把那条鹅黄色的新裙借她穿两日。      姜小白虽诧异,但对崔钰这个比亲妹子还让人疼的姑娘,她一向大方,把裙子拿出来还帮着穿上。等崔钰推着轮椅往阳间去后,她立马冲去森罗殿,严肃地问奋笔疾书的阎王:“老爷子,你说咱们崔判官,是不是想背着上生星君偷男人?”      阎王手里的笔一掉。   牛头马面捧着的生死簿砸了一地。   在门口晃悠的小鬼们更是直接炸了锅。      “我就说上生星君那小身板,满足不了崔大人。”   “也是呢,咱们崔判官可是徒手杀死八岐大蛇的人,那胃口,肯定大。”   “那原来得她欢心的那个男人,岂不是相当厉害?”   “难怪我听说,崔判官刚来的时候一直在找他,恐怕是那滋味太好,尝不够哇。”   ……      刚到阳间的崔钰,在屋顶一落脚,就莫名奇妙打了一连串的喷嚏。几乎是同时,她脚底下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人,也开始打起喷嚏。      崔钰低头一看。   青天大老爷。   宽肩窄腰大长腿,居然就是徐清明。      还没等她脑子想好接下来怎么办,身体已经退后几步,蹿进了远处的树林里。      崔钰在地府里不好用紫微大帝的小铃铛站起来,早就心痒难耐,一来阳间就把轮椅扔了一边。这会儿她连路都走不好,就想玩飞的?自然是生生撞到大树上,脑袋起了好大一个包。      你跑什么呢?崔钰懊恼地摸着肿包自责:徐清明他是喝过孟婆汤的,他已经不记得你了。现在的他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你也不是他的小跟班,有什么害怕的?没事,别怕,搞断腿就好,搞断腿就好……   她一边吸着气自我安慰,一边想好了办法,变出两锭金灿灿的元宝,往城隍庙走。      姜小白曾经说过,现在城东的城隍庙里有一帮流民,只要给钱,哪怕杀人放火,他们都会做。崔钰想着,雇个人去把徐清明的腿打断不就完了,既不用她出手,还能圆满完成紫微大帝的任务,再没有比这好的法子了。      于是,隔天的傍晚,崔钰趴在墙头,盯着流民手里的铁棍,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世的徐清明虽是个丞相,但也就是个文弱书生,身形纤瘦,脸色发白,那流民壮得像头野熊,可别腿没打断就把人给弄死了。   ……      这地方是崔钰挑的。是条窄巷。本来就偏僻,又临近入夜,四周静悄悄的,连麻雀的叽叫都不曾有,是以徐清明的脚步声格外鲜明。      就要来了。   崔钰咽下一口口水。      流民也听见了动静,等徐清明走近,那壮汉猛地冲出来,高举着那根铁棍,撸起袖子的胳膊上暴起青筋。他大喊着“狗官,偿命”,就要把铁棍往徐清明脑袋上砸。      什么情况?!   崔钰差点惊得掉下墙。   不是说好一锭金子一条腿,不伤性命不打脸?怎么对着脑袋下去啦!      眼见那铁棍带着风声,就要把徐清明砸个脑袋开花,崔钰顾不得其他,伸手掐了个诀,就要打向那个壮汉,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出手,壮汉就被定住了。这时那铁棍离徐清明,不过两指远。      徐清明从头到尾都没变过神色。他连看都不看壮汉一眼,伸出一个指头把铁棍拨开,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开始仔仔细细擦拭那根手指。      崔钰顿感不妙。   她软着腿抖着胳膊往后爬,可刚动一下,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拎住衣领,提到半空。一个干巴巴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神君,此人刚才想用法术暗算您,已被我擒获,该如何处置,请您吩咐。”      我呸。   我用法术是想救他好吗?你怎么能好坏不分、颠倒黑白!   不过崔钰没胆骂出来,因为她看见徐清明望向她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光,脸上还浮现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大地,她是我的旧识,没胆子暗算我。”他慵懒地站着,笑更浓了,仿佛春日扑面暖风,如果不是崔钰太了解他,也会看不到他眼底的深意。   那双载满温柔多情的眼睛里分明写道:等回来,再跟你算账。      崔钰倒也忘了那些自我安慰的话,全然回到当年她在他手下当牛做马的日子,见他笑,她的心就开始抖。心抖完,手又开始抖,手抖着,脚也开始抖,很快就在大地战神手里浑身发颤。      大地战神听了徐清明的话,抓住崔钰的手一松,下一步就出现在地面,抗起了碍眼的壮汉。      崔钰腿还在发抖,落到砖瓦上时没站稳,脚底一滑,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疼像一道闪电窜进脊骨,一直冲到崔钰的天灵盖,把她的眼泪都逼了出来。      徐清明就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她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等她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徐清明还嫌弃地倒退一步,眉毛都拧在一起。   崔钰见状更是悲从中来,甩开脸面,哇哇大哭,那动静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吵得徐清明又好气又好笑。      他蹲下来,隔着手帕抬住崔钰的下巴,见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头发还散了大半乱垂着,忍俊不禁道:“当年不准我去百花楼睡花姐儿,你就是这个架势,过了五百年,竟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崔钰哭得说不出话,抽了下鼻子,一滴米粒大的泪珠掉下去,看着委屈得不得了。      徐清明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儿,笑意不收却皱起眉,甩开手帕,两指捏住崔钰的腮帮子,迫使她仰面看她。这下崔钰的鼻涕眼泪全流不出来,脸颊还被他按得生疼。      “有什么想说的?”见她安静,徐清明捡起帕子给她擦脸,动作看着讲究优雅,但真蹭到脸上,那火辣辣的滋味也就崔钰能知道。      崔钰瘪嘴,细声细气地叫唤:“疼……”      徐清明松开指头,满意地打量着她脸上被他按出的红印,大度地抚摸了下她鸡窝般的脑袋,和气地笑:“我知道你疼,我想个法子,带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崔钰觉得很不安心,但她现在扭一下腰,头皮都发麻,只好乖巧地点头,还殷切崇拜地看向徐清明。      徐清明心情很好,又摸了摸崔钰的头发,连缠在他指间的青丝,都解得很有耐心,解下来,还特意攥在手心里,彷佛舍不得丢掉的珍宝。      崔钰快被感动了。   接着她就被绳子给捆住了。      绳子是扛着壮汉的大地战神抛过来的。他抛绳子,是因为徐清明向他做了个手势。   崔钰那难得的感动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      那绳子黑不溜秋不起眼,却很结实,把崔钰捆得跟粽子一样,严严实实的,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崔钰不乐意。她含泪问徐清明:“这是做什么?”      徐清明不紧不慢地起身,手往后一伸,崔钰那油光发亮的头发,就被大地战神接了过去。   只见他拿着那根头发无声念了几句,发根就出现了火苗,随着火苗上蹿,及腰长的青丝被慢慢燃尽,崔钰眼前的世界也在不断变大。      变大。两人高的房屋眨眼成了雄伟城墙。   变大。比她高三个脑袋的徐清明已经头顶青天。   越来越大。石缝里冒出来的小绿芽可以为她遮风挡雨。      等那根头发全化成灰飘走,崔钰已经变成拇指大的小人,战战兢兢地抱住一颗石子,生怕徐清明走过来时脚底带的风,把她吹回阴曹地府。 正文 叶子舟上的拇指姑娘   徐清明见崔钰的神情惊慌又害怕,躲在石子后头的小脑袋一个劲儿地抖,他再硬的心也软了。蹲在地上,伸出左手,指尖贴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他柔声说:“上来,我带你回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崔钰被她现在是拇指姑娘的事实吓到了,瞪大杏圆的眼睛,又往石子后面躲了躲,一脸警惕。      “回家养伤呀,小钰儿,你不是刚点头答应了吗?”徐清明笑得面若桃花,声音也轻低,像是怕把她吹跑了一样。      小钰儿。   崔钰楞了一下。心里的悸动仿佛寺院铜钟的余音,久久不能停息,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里面砰砰砰的,是沉默了五百年的心动。她有五百年没听人这么叫她了,也只有徐清明会这么叫她。      她活着的时候,是个没名没姓的小乞丐,徐清明去钓鱼的路上把她捡着,结果那天钓到的鱼满盆满钵。      崔钰还记得,在回去的路上,那个宛若神祗的白衣少年意气风发,驾着高头大马,朝她翩然一笑。      “你既然这么讨鱼喜欢,不如就叫小鱼饵。”      这确实不算个人名,可她看都看呆了,哪儿有什么不愿意。还是后来,府里崔管事登名簿的时候,觉得这名儿不登大雅之堂,特意去求徐清明给个大名。   徐清明刚得了两个天仙儿般的侍女,一个帮他捶腿,一个喂他吃梨,正乐不思蜀,早把那个灰头土脸的小鱼饵忘了。听崔管事一说,就随口应:“那就随你姓,取个谐音叫钰儿罢。”   ……      不能被诱惑~崔钰拧了一把自己的脸。   小钰儿怎么了?徐清明成日在百花楼里厮混,嘴甜到叫谁都是心肝儿宝贝儿,尤其舌头卷起来发的那声,勾人得紧,那些见惯了男人的窑姐儿都受不住软了身子,这里头哪儿有点真心?      她鼓起勇气,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徐清明,他笑得放肆,伸向崔钰的手指勾了勾。崔钰只好再偏开目光。对上他那对谁都像带着爱意的眼睛,她又该被他吃干抹净了。      徐清明变得耐性极好,就这么静静等了一会儿。突然他眉头一挑,恍然道:“我倒忘了小钰儿在疼,疼得走不动了。”说罢就用指头小心地把崔钰夹住,搁到手心里。又罩上另一只手,把崔钰周围捂严实,这才慢慢起身。      崔钰被徐清明笼在手心里,随着他慢慢起身,崔钰觉得头昏眼花,那种被迫离地千丈的无力感灌满全身,四周又有没有可以附着的东西,只能不断地东撞西撞,晃来晃去。      “徐清明!停下!停下!”   崔钰犯恶心,忍不住大叫。      徐清明听话地不动了,拿走盖在上面的手,手心里的崔钰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徐清明……”崔钰大口喘着新鲜气,好容易把胃里的翻腾压下去,眼角带上泪光地求他:“你把我变回去吧~”      徐清明嘴角还是挂着笑,好似苦恼地摇头:“我要把你变回去,你立马就溜走了,我还没弄清楚你跑来这儿的原因呢,再说,”他深情满满凝视崔钰,“小钰儿,你就不想再多跟我待一会儿吗?这些年,我可是很想你啊~”      崔钰硬挤出的泪,这会儿是真要掉出来了。她连忙摇头摆手:“我不溜,绝对不会溜!”      “当年你还跟我跟说,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呢,”徐清明面上挂笑,眼底却积起暴风雷雨,“床都还没下,就给了我一刀。你说,这样没心的女人,她说的话,我是信,还是不信?”      崔钰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用牙齿咬着嘴唇上的皮,不再作声。只在徐清明不注意的时候,无声地抹了一下脸,凉凉的,全是泪。      心里的难受还没缓过去,崔钰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她养性子时一直呆在徐清明身边,耳濡目染,也学着没心没肺惯了,立马蹭干泪,厚脸皮去戳徐清明的手心。      她人小没力气,但被柔嫩的手指不断蹭着,徐清明还是觉着酥~痒。他掂了掂手心里没轻重的崔钰,见她吓得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两腿间,才含着笑,把处理好壮汉的大地战神唤近,吩咐了几句。      大地战神很快弄来了大张的梧桐叶,又施了法术,不知从哪儿招来了两条小蛇,在叶子下面驾舟。      等徐清明把崔钰放进叶子舟后,她兴奋地想要打滚。      听说九重天上有雷车,可遨游天庭,拉车的是应龙和青虬两条神龙,只有那些与天齐寿的神仙祖宗才有资格坐坐。如今这个叶子舟虽只取了个意思,但她还是很满足。      “这么喜欢?我的勾陈天宫里有辆雷车,只是常年没人打理,有些破旧了,你要是喜欢,等我这趟回去,带着应龙青虬一起送你?”   叶子舟载着崔钰飞到徐清明跟前,徘徊在他左肩膀附近,他一扭头,吹出的气全扑在崔钰身上,很有些故意。      崔钰扶额,她怎么给忘了,眼前的这位还真是个与天齐寿的神仙祖宗。别说什么雷车他瞧不上眼,就是她呆的地府,他若是想收进囊中,只怕也是轻而易举。      她连忙说:“不用了,我在地府的院子小,放不开雷车那样的大件儿。而且我官职那么低,根本使唤不动两大神龙。”      徐清明看她一眼,没说话。   崔钰看他那眼神就知道,这是在怪自己驳了他的意。      甭管人还是鬼,都有股子贱性。徐清明逗弄崔钰,她百般不愿理他,可他猛地不肯说话,她那心里又惴惴不安,硬觉得缺了点什么。   崔钰趴在叶子舟上慢悠悠往前荡,腰痛很快就消失了。她闲得无聊,一会儿拽拽徐清明的头发,一会儿撞撞徐清明的下巴,玩得不亦乐乎。      徐清明也歪着头,任她下手,只不过在她刚拉住头发时,用力抬头,把崔钰再次吊到了半空。      崔钰本来就小的可怜,双脚一离开叶子舟,整个人都随着那根头发荡悠起来,吓得她连声喊徐清明。   徐清明当作没听见,大步往前走。      正巧一阵不算小的微风刮过,路上行人都未在意,却差点要了崔钰的命。她跟拽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抓住那根头发,带着哭腔喊:“我想要那个雷车……求求你送给我……”直到把嗓子喊到发哑,徐清明才用把她送回叶子舟。      她坐好后还是心有余悸,握着那根头发发起呆,两条小蛇突然滑得大了,崔钰竟愣是把徐清明的头发揪了下来。      徐清明看着那根断发就眯起了眼。      崔钰连忙三两下把头发卷起来,无比正经地缠在她的小手腕上,还用袖子盖起来。做完后一脸邀功地对着徐清明傻笑。      “这么宝贝我的东西?”徐清明也笑,笑得比崔钰还开心:“那辆雷车,你既然想要,我给你就是。不过你脸皮那么薄,想来也不愿白受,作为交换,把你到这儿来的缘故说说。”      崔钰真想把脸皮拉起来给徐清明瞧瞧,真是一点都不薄啊。不过徐清明发话了,不薄也得薄。      她饶有介事地说:“我是来阳间收魂的。你可能也知道,现在这儿,出了一个大~奸臣,害死好多忠良,还有好老百姓。为这事儿,我们地府忙翻了天,光靠黑白无常根本管不过来,所以我就来帮忙。”说“大”的时候还随手画了个圈。      “这么说,那个大~奸臣,”徐清明学着崔钰的口气,慢吞吞地说,“还真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崔钰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脸上的表情还特认真。      徐清明又笑了,还笑出了声。那声音传到崔钰耳朵里,简直无法形容,让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硬着头皮和徐清明对视,咽下口水还发出响亮的咕咚声。      “小钰儿,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招人疼呢?我是真舍不得放你走了。不如你就这个样子,按你答应我的,生生世世陪着我?”徐清明笑意更盛,但崔钰知道,这叫怒极反笑,说明她就要倒霉了。      刚才又是说错了哪句话?!   崔钰觉着古人说的话一点都不准,伴徐清明这样的神君,比伴着老虎差远了!   ……      徐清明走到一幢逶迤壮丽的府邸前,停下脚步。门前两个拿着棍棒的小厮连忙行礼,接着推开大门。门很厚重,推开时发出的轰隆声,把崔钰坐的叶子舟都震晃了。      等眼睛里被晃出的金星不见,崔钰仰头去看檐下挂着的牌匾。但是那牌匾对她来太高太巨大,她差点弯断了脖子,都没能看清全貌。      徐清明也不理她,径直往内院走。里面小桥流水、亭台阁楼皆精致玲珑,连随地摆着的小装饰,都是用金子雕出的麒麟瑞兽,一片富丽奢华。      崔钰变得拇指大,那些金子在她眼里,更是变大无数倍。她东瞅瞅、西瞧瞧,眼睛怎么都不够用。   崔钰觉着,她臆想了几百年的夙愿------被金子埋起来睡觉,怕是可以实现了。      正当她被金银珠宝迷得神魂颠倒,徐清明推开推开院门走进去。随着门吱嘎一开,里面胭脂水粉的味儿,猛往崔钰鼻子里灌。她被呛得喷嚏不断,又怕徐清明嫌弃,只好捂住嘴背过身去。      还没等她回头,一群裹着绫罗绸缎的姑娘们,扭腰摆臀地拥过来,围着徐清明叽叽喳喳,配着耳畔腕间银坠玉镯的叮当作响,一时间,小院子里热闹非凡。      崔钰的叶子舟早被挤得老远。她东倒西歪一阵子,干脆四肢着地趴在叶子上。   她盯着只露出脑袋的徐清明,脸颊气鼓鼓的,手指用力划过梧桐叶面,然后,被溅出的绿汁水糊住了眼。   ……      就在她觉得今天已经很倒霉,不可能再倒霉的时候,崔钰抹着红通通的眼睛,模糊看见某一只莺燕娇笑着,胡乱敲徐清明的胳膊。嘴里还说:“相爷偏心,只给青鸟姐姐画小像,人家可不依~”   话音未落,那莺燕就从宽袖里抽出一把小刀,对准徐清明心口刺去。 正文 用来做画的拇指姑娘   就在那刀尖要扎进徐清明胸膛的前一瞬,一只箭精准地越过人群,射穿刺客太阳穴,直直钉在小院的石砌围墙上。入石三分,箭翎微颤。   而被射杀的刺客脸上带着媚笑,全身一僵,两额喷血,轰然倒地。      这一切发生太快,直到刺客倒下,围住徐清明的人群才发出尖叫,四下逃窜。你推我一把,我踩你一脚,倒比方才还要热闹。      徐清明看着被血溅脏的衣襟,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他头也不回地朝射箭的大地战神招手,把他叫过来处理尸体,接着张望几下,看到崔钰,大步向她走去。      崔钰还愣在叶子舟上。      除了对徐清明遇刺感到后怕,她更为自己的命途多舛感到悲伤。因为她刚领悟到了一件事实:搞不好,她义正言辞骂过的大奸臣,就是正做着丞相的徐清明,不然哪儿有那么多人想要他去死嘤嘤嘤。   还没悲伤完,崔钰就看见徐清明向她走来,浑身一哆嗦,脸上立马浮现出讨好的笑,端坐好,满眼崇拜地看他。      徐清明靠近,低头一抖袖子,就要把崔钰连着叶子往里收。   想到袖子里空荡荡的,暗无天日,崔钰连忙抓住他的袖子边,带着求饶的甜甜喊:“相爷~”   那动静把她自己都腻着了。      徐清明手一顿,叶子舟正好撞在他的手背上,崔钰猛地一晃,一脑袋栽在叶子面上。      “这会儿就不是大奸臣,害忠良和好老百姓的了?”徐清明噙着笑,挑眉问她。      果然还记着仇呢!   崔钰也顾不得脑门疼,连滚带爬坐正,仰起脸,学着姜小白讲话本子里姑娘哄人开心的法子,转着调子说:“相爷,是您听错了~人家说的不是奸臣,是贤臣,你是天底下最大的贤臣~您最任人唯贤,最体恤百姓了,所以就别把我收到袖子里了~”      崔钰说完就盯着徐清明看,但很久都没回应。她琢磨着,姜小白好像还说这时候该甩手帕?但她又不是徐清明会随身带手帕,这下该怎么办呢?      徐清明着实被噎住了,用一副被沾满烂泥的母猪拱进怀里的复杂神色,看着崔钰。      “看来你这五百年,过得十分精彩?”徐清明缓了缓,才对着崔钰又掀起嘴角,笑得和蔼可亲,“没少用这招数勾引男人吧,真不愧是从小被我调~教出来的。”      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阎王爷诚不欺我!   阎王说这话,正赶上崔钰和姜小白因看话本子旷工,崔钰以为他那是为没收话本子找的借口,没想到,是真的!   她瞬间把脸上谄媚的表情收起来,一板一眼,正襟危坐。      徐清明轻瞥了她一眼,轻车熟路穿过院子,倒也没再把她收进袖子里。   ……      往里走,景色又变了几番,茂林修竹,千岩竞秀,石阶青苔。刚才那些面梁雕栋的景儿都成了镜中拈花。      徐清明走近小竹楼,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一个静雅温娴的青衣女子抱着只白猫,向他福了福。      崔钰顿时坐得笔直,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向外冒火:我说怎么把那些花蝴蝶都遣开了,原来给他红~袖添香的在这儿等着呢!      “青鸟这是……在等我给你画完小像?”徐清明徐徐调笑,带着说不出来的柔情。      “相爷说笑了,这猫儿新来的认生,我一时不察,竟叫它钻进您的书房来,好在没碰到东西。还望相爷恕罪。”      美人儿笑起来也美,摸了摸怀里的猫,娉娉婷婷站在那儿就是一幅画。别说徐清明对除了崔钰以外的女子都偏爱些,就算是不懂情~事的孩童见了,也不会忍心责难她。   崔钰捏捏肚子上五百年吃出来的肉,愤愤不平地扭过脸,不肯再看他们。      徐清明兴致正好,随手把崔钰拍到身后,朗朗笑:“你抱着猫倒也入画,今儿我就把你那美人图画完。”说完便走进竹楼。      天已经半黑了,青鸟先为徐清明点了烛台,又磨了墨,铺好纸,举动间皆有说不出来的闺秀气。随后,她抱着白猫,半倚在藤椅里,眉眼含笑,有若佛祖拈花。      青鸟忙的那会儿,徐清明正抱着臂,懒散地靠在墙边,伸出一根指头,推着崔钰的叶子舟玩。   推一下,叶子滑出一点,崔钰前仰后张,拉回来,叶子回到原处,崔钰一个踉跄。推一下,拉回来,再推一下,再拉回来,徐清明玩得乐此不疲,崔钰被折腾的脸都绿了。      徐清明见好就收,把崔钰从叶子舟上拿下来,放进手心,走到案前开始为青鸟画小像。      崔钰趁徐清明还站着,看了一眼那画了一半的小像的全貌,好看的让她想往纸上吐口水。但算起来,笔尖的一滴墨都能把她全身打湿透,她就是吐到口干舌燥,也沾不脏小像的一个边。   于是崔钰换了另一种法子。   她攀上徐清明握着的笔杆,抱住笔杆就开始瞎晃。      徐清明正用心落笔,被她一闹腾,笔一抖,生生把青鸟的丹凤眼画成了下垂眼。      崔钰捂嘴乐,看徐清明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心虚地跳下笔杆,小腿啪嗒啪嗒快跑几步,躲到竹雕笔筒的镂空里,再探出头朝徐清明吐舌头。      徐清明忽地笑了,那笑如月光撒满河面般拨动观者心弦,还带着他独有的烂漫。   他干脆地撂了笔,歪倒进宽大的太师椅,无奈地叹惜:“今儿夜里酸味太重,这画儿……怕是画不成了。”      崔钰:“!”   青鸟:“?”      虽听不懂徐清明的话,但青鸟的性子向来柔和,也不多问,行完礼便自行退下,连门都无声地关好。   这般识趣,比起崔钰咬着宣纸角表示不满的行径,实在是……云泥之别。      徐清明不做声,低头看崔钰对着纸角忙活,等她差不多把一个角全啃下来,“呸呸”开始吐纸屑,他才嫌弃地拿起笔,对着崔钰的小脑袋敲下去。      崔钰一仰头,就看见徐清明在对她下毒手,当机立断倒下打滚,结果这书案不平,怎么都停不住,直到“咣当”撞到笔洗冰凉的边,她才不再动弹。   晕头转向站起来,崔钰觉得自己好丢脸,红着脸朝徐清明放马后炮:“你说谁酸呢?谁酸啦?我是觉着你那画太难看,配不上青鸟美人儿闭月羞花的脸,才过来阻止的!”      徐清明笔一抬,崔钰立马蔫了。   她低头左脚踩右脚地玩,不敢再说话。      徐清明把她勾进手心里,举到眼前,似笑非笑说:“到底是当了五百年的判官,胆量长了不少,已经敢和我呛声了?“      崔钰听他说话的调调,就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往心口钻,脸上那点红颜色早就没了。      徐清明却十分好脾气:“也罢,既然你觉得我画青鸟不好看,那我便不画了。但害我少了张美人图,你总得补偿我……”   带着蛊惑的声音传进崔钰耳朵里,他轻轻说:“我用你画幅画,好不好?”      崔钰的心都停了一拍。   她脑子还空白着,头已经点了下去,丝毫没觉出那个“用”字有什么玄妙。      接着,她就被徐清明丢进了砚台里,四脚朝天。      砚台里有一层墨汁,滑溜得很,崔钰按着砚台起了好几次,都跟龟壳着地的王八一样,左右一摆,刚有点要爬起来的意思,就“扑哧”一下又摔回原地。      崔钰抹一把溅上墨汁的侧脸,深吸一口气,把磨得响亮的牙停住,可怜巴巴地看向徐清明。      徐清明正把被她折腾到惨不忍睹的小像丢掉,回头就见她举着胳膊朝他晃,小脸两边的墨都花成一团,鼻子尖上还沾着一个黑点,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起不来了?”他笑着问。   崔钰不敢贸然点头,怕把墨水捣得满身都是,只好拼命伸着手,朝他一个劲儿地笑。      徐清明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崔钰。崔钰以为他是要让她抱住,笑得更欢,眼睛都快看小的不见了,结果徐清明指尖一转,直直戳中崔钰的肚子,惊得她一个翻身爬起来。      崔钰站在砚台中央,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看登徒子一样瞪着徐清明。      徐清明笑吟吟:“你看,这不就起来了。”      崔钰:“……”   她真的起来了,想哭都没理儿哭。      徐清明没等她把手心的墨蹭到衣服上,就扯着帕子,捏住她的腰把她提起来,四肢着地按在新铺好的白纸上。      “没青鸟那只白猫手掌印出的梅花好看。”   徐清明把她拎离纸面,端详着那四不像的几点墨迹,啧啧摇头,一脸遗憾。      “爷……”崔钰无力地嚷嚷,连五百年前的旧称都喊了出来。      徐清明听到她喊的,脸上突然就没了笑,静静看着崔钰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这个样子,崔钰只见过一次,就是她五百年前死掉,刚被姜小白勾住魂,徐清明冲进院子看到她尸体的时候。   当时他就是这么静静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砍断八岐大蛇尸体的尾巴,把被蛇紧缠窒息断气的她拉出来,抱进怀里。   好像还徒手擦了她脸上吐出来的血?这个崔钰不是很确定,那会儿姜小白催着她赶紧走,连头都不准她回。再说,他可是把干净视作跟命一样重要的徐清明,徒手擦血什么的,肯定是她看花了眼。      徐清明的脸还是没颜色,他举着烛台走出竹楼,在门前立了立,扯下一手心花瓣带了进来。      好香的花,把堵在鼻子下面的臭墨味儿都给冲没了……崔钰狠狠吸了几下。   她虽对花不感兴趣,但地府里阴气太重,常年见不到半根草,唯一点儿绿色还是上生星君给她送的小松树,只有巴掌大,绿茸茸的,极惹人喜爱,那还是在土里埋了能抵阴气的咒符才活下来的。所以能在阳间遇着这么香的花,崔钰还是很想看清它的颜色模样的。      可徐清明没回到她那儿。他接着走到东边百宝阁前,从最顶层取下一个凝脂般的白玉碗,上面连一丁点儿杂质都没有,像是整块顶级玉精雕细琢出的。      好想摸一下……崔钰又被那玉碗勾住了,直觉得手痒。   她虽然在地府混得不错,但阎王老爷子总爱在她耳边唠叨什么清廉为民,搞得她见着贿赂就心虚,这些年一个字儿都没攒下来。要不是靠把上生星君送来的金银首饰往当铺鬼那儿卖,指望那点俸禄,早就穷到喝西北风去了。      徐清明就像知道她的心思,把玉碗朝她跟前一摆,对她凑过去连摸带蹭视若罔闻,专心地在花瓣堆里挑拣一番,半晌拿出片最饱满的放一边,其余的全洒进玉碗里。      这落花缤纷的景儿太妙,崔钰傻乎乎张着嘴,连徐清明脱她衣服都没发觉。      等她感到肩头一凉,再低头看,整个上身只剩下件枣红色的肚兜,暗金线绣着大大的福字,歪歪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暗金线也不是地府能拿到的规格,还是上生星君听她随口抱怨没漂亮针线,特意去跟织女要的。      她刚想到这儿,就听见徐清明轻柔地问:“在想什么?”      徐清明正用拇指摩挲着崔钰肩头,指甲灵巧的去解她的肚兜带子,就听见崔钰脆生生地回答:   “上生星君。” 正文 遭到绑架的拇指姑娘   崔钰裹着被徐清明掐到半碎的花瓣,窝在硬邦邦的窗楹上,被透过木格窗花的凉风吹得直打喷嚏。      摸摸鼻子,她盯着在塌上熟睡的徐清明,气得肺都要炸了。   明明是徐清明先问的话,她不过是实话实说,怎么就又不如他意了?难道要她想着上生星君的青松、首饰和金线,却喊出姜小白的名字?   他倒好,听完就把花泼了碗扔了,把她丢进茶杯里涮了涮,甩给一片都捏出汁来的碎花瓣,说什么不用洗澡了、滚窗边睡去!      原来那香花玉碗是用来给自己沐浴的……早知道就再哄着点徐清明了。崔钰遗憾地瘪瘪嘴,鼻子被风一撩,又打了个喷嚏。   她拧着湿漉漉的头发,身边窗格上糊的纸突然被戳出小孔,一只散着烟的竹管伸了进来。      崔钰来不及反应,那烟就直扑到脸上,她一时不察,吸了两口,竟也站不稳,神志不清起来。   她扶着红木窗边歪倒,想叫徐清明,却像被掐住喉咙,完全发不出声音。      烟散进来的越来越浓,整间屋子都朦胧起来,崔钰的眼皮很快就沉得睁不开,在彻底昏睡的瞬间,她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一个窈窕的青色身影推门而入,走到角落立着的梨花小几前,伸出了手。   ……      等崔钰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她的脸被阳光晒得发烫,浑身暖洋洋,但想动动手指,却发觉身体的关节如生锈般沉重。   她用力睁开眼睛,被照在脸上的光晃了一下,一时看不清东西,只有耳朵边不时传来或高或低的争论声。      “丞相通敌卖国,罪不可赦,按律当诛!”   “证据呢?郑将军,无证污蔑朝廷命官,也是要滚钉板的……”   “证据自然是有,就在徐丞相的书房里。只要陛下下令搜查……”   “凭你信口几句话,就要陛下去搜忠臣的宅子?你这是有意要陛下失去臣心,其心可诸!”      崔钰眼睛里的光晕散开,先看到的,就是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站在大殿最前,指着对方跳脚,唾沫星子乱飞。      其中那个络腮胡子的老头突然跪倒,重重在铺着金粉的地面磕头,掷地有声道:“微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徐丞相书房里有通敌卖国的罪证,求陛下下旨,彻查丞相府。”   接着他又硬着脖子扭头,对脸色微变的山羊胡子讥讽道:“太傅不是信誓旦旦,徐丞相的忠心天地可鉴吗?怎么不也拿自己的脑袋,来为丞相做保?”      太傅只好扑通跪地,额贴地面,但嘴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崔钰这会儿算是清醒了。她在徐清明手心里伸了个懒腰,挠着乱糟糟的头发问:“你真通敌卖国了?”      虽然朝堂刚为他打得不可开交,徐清明还是一脸置身事外的悠哉。他用手指蹭蹭崔钰,掀动嘴唇,无声地笑着说:“你说呢?”      崔钰心想,我还真不敢说。   徐清明一向没什么善恶观,为人处世遵循“顺我者,看着顺眼的昌;逆我者,看着不顺眼的亡”。要是他说看着眼前的老皇帝不顺眼,想亡个国玩玩,崔钰是绝对相信的。      估计龙椅上的皇帝也被闹得头疼,见太傅被将军压了风头闭上嘴,也乐见其成,一锤定音吩咐侍卫去丞相府。但他也相当给徐清明面子,不仅没把他暂押起来,还准他随侍卫回府,同将军一起监督搜查,要是里面没有通敌卖国的罪证,徐清明甚至可以直接砍掉将军的脑袋。      崔钰看徐清明一脸无所谓,自然也放心得很。徐清明办事儿虽然随心所欲惯了,但到底是与玉皇大帝同尊的祖宗,这点凡间的小猫腻,怎么可能害得了他?   她心安地仰面倒在他手心里,随着轿子晃,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就连到了书房门前,她还在跟他抱怨姜小白,说她为了去酆都跟小白脸谈情说爱,把一堆活儿扔给她去干。      “就是个窝里横,还好意思说?”徐清明低低地笑,伸出手指头乱点着逗弄崔钰,“要不是我疼你,当我面儿喊别的男人的名字还想好好躺在这儿?嗯?”      那一声胸腔里发出的“嗯”,勾人得很。崔钰手脚并用,抱住徐清明的手指,无比羞赧地翻了个身,用小屁股对着他。      几乎同时,屋里的侍卫大喊着“找到了”,捧着一叠整齐的信笺,奔到将军身边。   将军拆开几封,越看越容光焕发,他扬着白纸黑字,声音洪亮地朝徐清明呵斥:“证据确凿,徐清明,你还有何话可说!”      崔钰猛地想起昨晚那管迷烟,还有随后进来的鬼祟身影。她悔得简直想撞柱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忘了告诉徐清明呢!      差点被纸砸到脸上,徐清明脸色未变地接过信,粗粗看了一遍。   他嗤笑说:“看将军的样子,就算徐某想辩解几句,怕也是不成了?”      “证据摆在眼前,哪儿还有你花言巧语的份儿?来人,把徐清明押进大牢,听候陛下判决。”将军冷笑,活脱脱一小人得志。      徐清明在被侍卫扣住手前,退开一步,背着手朝将军踱步,开口跟教孙子似的:“将军再性急,也要容我回屋拿些行李……先别忙着拒,你想啊,你拿到的不过是几张来路不明的纸,能不能就此扳倒我,实在难说得很。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都该给自己留点退路……”      那“你好不懂事哟”的语气,把将军说得脸都黑了。他背过身挥挥手,那些侍卫立马散开,对徐清明进屋视而不见。      “你在这儿乖乖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徐清明从贵妃榻上拿过一个小匣子,巴掌大,沉檀木的料子,通体绛紫色不带丁点儿杂质 。只是边角有些磨损,想来是贴身的旧物,还时不时被摩挲过。   崔钰还没看全,就被他小心地放了进去。      置身其中,崔钰才察觉内里精妙。   小桌小床小碗小杯,简直是为拇指大的自己量身定做的,小床边的小塌上叠着几件小衣服,小桌上摆着小棋盘和小梳子,小镜子挂在墙面,匣壁镂出的小眼原来是窗,窗楹上还摆着几盆花……点滴细节,都让崔钰莫名熟悉。   但她还是先跑到匣边,试图扯住徐清明伸回的手指。   “我跟你一起去。”      “我要去大牢,你跟去干什么?”徐清明笑她,见崔钰坚决地要从匣子里跳出来,他只好吓唬,“那牢里有不少耗子跳蚤,个个饿得眼珠子发绿,你这么大点儿,被他们塞了牙缝,我都不知道。”      “那我也要去!我昨晚看见有人下了迷烟溜进屋,要是我早点告诉你,你有了防备,就不至于落到要关大牢的地步!”崔钰跺跺脚,眉头紧皱,眉间那朵花都拧变了形。      总是这个样子。   徐清明沉静地看她努力往外爬。   明明怕得手脚都在抖,明明就不干她的事,他的小钰儿,却总是不顾后果要冲到他跟前。五百年前是这样,过了五百年,还是这样。      “关你什么事?这是我命里必有的一劫。你要是不想给我添麻烦,就老实呆在里面,我天黑前就会回来。”   心里头莫名焦躁,徐清明在崔钰爬出来的瞬间,又把她弹回去,接着“砰”一声把匣子盖住。      崔钰一听是命里的劫,顿时就老实了。要不是五百年搅了徐清明的劫,现在她还在地府里风光,哪用变成拇指大,被关在小匣子里受气?   她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前,胡乱扯着花盆里盛放着的花,不时听听外面的动静。   可临近日落,徐清明的脚步也没想起,倒是猫叫声逐渐变大。      “喵呜~”白猫跳上塌,绵软的肉爪子拍中匣子。匣子猛地一晃,屋里东西全挪了位。崔钰一头撞中花盆,脸颊被花伸出来的枝划了一道小口。      虎落平阳被犬欺。崔钰对镜子照脸,气得咬牙切齿。但还没骂出口,猫又开始拼命叫起来,声音急促,但听起来并无恶意,很有些古怪。      “喵呜…喵呜…喵!呜…”      崔钰刚把头探出窗想看清楚,就见一道无形黑气雷电般窜进书房,直直击中白猫额头,瞬间穿了过去。那猫发出一声凄惨的哀鸣,随后气息全无。      接着黑气四散开来,弥漫在小匣周围,逐渐变成五指大掌,一把抓住匣子。那指头力大无穷,竟生生戳碎沉檀木,牢牢楔进匣子里面。   崔钰心知不妙,正欲逃跑,那大掌就带着匣子撞出门去。崔钰被猛地甩到一边,额角正对桌脚,顿时耳鸣不止,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等她醒过来,手脚都被细细的黑气绑住大开,整个人被架在半空。脚下是灼烧的蜡烛,不时有火舌窜高,灼烫感透过软底绸鞋,烤着她的脚心。      崔钰脸色发白,干干的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她扭了扭手腕,黑气聚成的铁链一晃,瞬间又厚重了一层,她不甘心地继续挣扎,那铁链也越发坚硬,很快崔钰就再不能动弹。      “别白费力气了。我这黑气,是南越地数千惨死妖魔的怨气所化,你挣不开的。”      在火焰上方,崔钰早已满头大汗,汗水不断从眼角趟下。粘着水的睫毛晃动几下,崔钰使劲眯了眯眼,看向薄纱屏风后那个窈窕的身影。   待那人款动缠足,从屏风后露出脸后,崔钰神色一动,带着懊悔地喊道:“居然是你!” 正文 大显身手的拇指姑娘   “是我。”走出来的青衣女子面色清冷,和她恬静容貌不相配的,是嘴角那抹扭曲的笑。      “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小心把你的眼珠子掏出来!”   见崔钰眼里冒火,一副恨不得把她打杀了的愤怒相,青鸟眉间一凛,语气中再无半点矜持柔美。   她随手一挥,黑气带着风啸打在崔钰脸上,留下五道血痕。      好汉不吃眼前亏。崔钰听话地闭上眼,侧脸火辣辣的,一阵抽疼。      “是你把通敌信放在书房里的?” 她不动声色地说话,想转移青鸟注意力,手指悄悄掐决施法。      “你果然看见了。”   青鸟开始缓慢活动脖子,脑袋不协调的扭动着,骨头间传来一连串“咯噔”声,浑身都冒出黑烟。   “不过看见又怎么样?她阴笑,“徐清明照样被带进了牢里。我帮那将军安排了几个很得力的狱监,有的是法子让他畏罪自杀,想来不久,就会有好消息传过来了。”      她调子里全是得意,但每念出“徐清明”三个字时,总会露出带着戾气的目光。   那目光让崔钰想起地狱守门的三头恶犬,不禁如置冰窖,手脚冰凉。      等她理会出青鸟话里的意思,更是惊得浑身战栗,心头血尽数凝固。      “你怎么敢那么对他!你知道他是谁吗!”崔钰眼睛通红,大力地去挣手脚的桎梏。      “哟,心疼了。难不成,你和那只短命的猫妖一样,对徐清明动了情?就你这么个不知哪来的小精怪,也敢肖想勾陈天宫的那位祖宗? ”青鸟尖笑,踢了踢脚下的白猫尸首,“这还是个快踏进仙门的妖怪呢,从徐清明这世还在娘胎里,就开始日夜守着,那情意,快赶上玉帝当年对那个狐狸精了。这不,见你是徐清明带回来的,就不自量力想救你,结果可好,唉,被我给杀了。”      地上的白猫一动不动,本来雪白的毛上沾满了污泥和鲜血,眼珠睁得老大,身体被青鸟踩得几近变形。      崔钰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掐进手心,却也盖不住心底的怒火。      “恼什么?”青鸟笑地弯下腰去,“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听外头传说他风流多情,就以为自己也能和他来个春宵一度?我告诉你,他徐清明,是这六合八荒,最无情的男人。”      说着,青鸟渐渐变了脸色,声音阴冷,越发刺耳难听。      “在他眼里,除了那个女人的命,别人的   都是贱、命……那个女人杀了我义姐,有人要杀她报仇,那是天经地义,他竟为了护着她,屠尽了我义姐子孙,杀光了她所有的亲友……”   她眼里眼底猩红,恨意毕现。      随着咬牙切齿地低吼,青鸟的的脸泛起青灰,显得阴森恐怖。瞳孔变成青色的圆点,手指僵硬地弯曲,指甲猛地伸长,似禽类爪子般尖锐,在烛灯下发着幽光。连手背也冒出几簇青色的鸟毛,看起来十分坚硬。      混蛋徐清明…… 崔钰暗骂,他身边怎么总有这些要命的麻烦?! 五百年前没过门的媳妇是条八岐大蛇,如今收个婢女,看样子,居然还是只鸟精?      她边骂边趁机调动紫微大帝法术,想攻其不备。但没想到她身体成倍变小,连带着法力也少得可怜。   别说得意法宝判官笔祭不出,就是她练得最好的、能把半座阿鼻地狱的猛火全调来的借火术,念完诀以后,借来的火,也就是手心里那点火星子,噼里啪啦烧几下,还没等朝青鸟甩过去,自己就灭了。      青鸟见状瞳孔一缩,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鸣,躬身举臂,闪着寒光的爪子就要招呼到崔钰脸上。      崔钰知道躲不掉,干脆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等她变回原样,该怎么把这只没长眼睛的臭鸟给卸腿拔毛。      就在崔钰等着脑袋被扎出窟窿的瞬间,她觉得眼前金光一闪,紧接着,旁边就传来青鸟难听的嘶鸣。      崔钰睁开眼,发现她被黑气缠住的右手腕射出万丈光芒,那黑气被光芒戳出无数小洞,很快就消失殆尽。   光芒没了阻碍,越发耀眼,渐渐笼罩崔钰全身,把桎梏她手脚的黑气全去了干净。      没了吊住她的黑气,崔钰迅速下落,在掉进蜡烛火里的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托住。      虽然险里逃生,但崔钰不高兴。      她很不高兴。   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嘴也抿得很紧。      她垂眸看手腕,上面本绕着的徐清明的头发,已经断裂四散。她知道,方才发光的就是它。可徐清明在凡间历劫,就算出了岔子,没有前尘尽忘,他的头发也不会能抵御妖魔戾气。除非如今的徐清明,已经不是凡胎肉体。      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很不好。      崔钰抬起手,盖住眼睛,淡淡地问托着她的大地战神:“徐清明,已经回去了?”      大地战神说:“是。”      崔钰眼角那滴泪还是没能止住。      就算已经做了五百年判官,批阅无数人生死,就算明知徐清明不过是走完一世,如今仍好好地活在世间,可崔钰一想到他死了,眼角那滴泪,还是没能止住。      接着,耳畔传来大笑。   崔钰抬头,面无表情看向青鸟。      青鸟刚被金光刺伤,如被刀剐般遍体鳞伤,吐血不止。但一听到徐清明离世,她顾不得还淌着血的伤口,立刻仰天长鸣,哈哈不止,连声道好。      “把我变回去吧。”崔钰视线不动,对大地战神说。      大地战神想起主子的吩咐,念起咒语,托着崔钰的手心闪过红光,窜的出巨火包围崔钰,逐渐将她打着旋托起,放在地上。   虽置身火海,崔钰并未感到一丝热意,那火苗暖洋洋的,打在崔钰身上,就像被阳光照着一样舒服。      但她心里可不舒服。   非常不舒服。      火焰包裹着她,蹭蹭变大。      在火里,她唤出判官笔。漆黑毛笔浮在半空,随着她指尖的摆动任意摇晃,还不时亲热地飞去贴她的脸。   崔钰和它玩闹了一会儿,突然指尖猛地一点,不过七寸大的判官笔银光锐现,冲破火壁,电光火石,就□□青鸟的琵琶骨,未待她叫痛出声,判官笔已抽身出来,原路返回,在崔钰身旁左右摇摆,如同想听夸奖的黏人孩童。      崔钰摸摸它,心生遗憾。要不是被青鸟察觉后退一步,现在判官笔已经穿透了她的喉咙。      这时,崔钰变回了本来的大小,周身火焰尽数熄灭,破烂的裙子比以前显眼。      她掐决甩袖换上判官服,伸手抚过判官笔,眉间红莲娇艳灼眼,脚底浮现出一圈圈带着波光的印迹,顿时肃重庄严,威压尽展。      判官笔的银光,也比方才耀眼百倍,如蓄满势、只待发的利箭,虎视眈眈地对准青鸟,只待给她致命一击。      青鸟浑身被血污浸透,伤痕累累。尤其琵琶骨的那处伤,皮肉四翻,露出森森白骨,十分惨烈。   可她硬是撑住膝盖站起来,与崔钰直视。      “头顶乌纱,腰围犀角。 手擎判笔,身着络袍。你是阎王案侍崔判官?”她抹掉嘴角的血,瞬间褪回女子的花容月貌,靠在墙上微喘着问。      “不错,”崔钰周身散着神威,声音都带出余波,“我就是崔钰。”      青鸟一愣,不可置信地张开嘴,眼睛一点点睁大,浑身僵硬盯着崔钰。      半晌她轻笑一声,满满自嘲,红了眼眶。      “哈……崔钰,你竟然就是崔钰……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发大,越发狂,泪流满面,膝盖一软,瘫倒在地。      就在崔钰以为她束手就擒时,她用力手双手贴地,两股黑气汇成一股,沿着地面,化蛇窜向崔钰。      “你还不死心!”   崔钰厉声喝道,脚尖轻点跃起,躲开黑蛇,接着并起双指一挥,判官笔如细针般扎下,正中七寸。      蛇只挣扎了尾巴,就垂下脑袋,不再动弹。      崔钰两指一抬,判官笔嗖地从蛇身飞起,随着崔钰再一挥指,直冲向青鸟,里外不过一瞬间。      青鸟血流满地,早已眼神迷离,刚才使出法术,是强撑着一口气。面对崔钰这要命的一击,她根本无力逃脱,直接昏死过去。就像方才崔钰被制在蜡烛上,只能闭眼等死一样。      不过,正如她对崔钰脑袋挥去的那一爪子没能要崔钰的命一样,崔钰也没能杀得了青鸟。   因为青鸟被大地战神施出的金刚罩护住了。      崔钰猛地回头,怒不可遏:“她要杀我!”      “帝君临走前吩咐了,青鸟上仙,不能死。”   大地战神还是木着一张脸,说话声调都不变。      “你说……什么?上、仙?”   崔钰说得极慢,眼睛也眨得极慢,整个人像失了半数魂魄,头重脚轻。      “青鸟上仙乃蓬莱仙山信使,洪荒时曾率万升搭建天宫,为西王母……”      “不用说了,” 她胸口起伏得厉害,手止不住地抖,她用一只手去按另一只,才稍微好点,“我现在只想知道,青鸟上仙做的事,徐清明他,是不是早就知道?”      大地战神立即冷冰冰接道:“帝君的心思,下属不敢揣测。下属只知道,帝君吩咐,崔判官要什么,就给她什么,想做什么,就帮她什么,唯独不能杀青鸟上仙。”      凭什么?   崔钰别过头,倔强地仰头忍泪。      就因为她是仙,她尊贵,她随手赏我一巴掌,我就要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她想杀我,我要老实捆在那里被她杀,我想杀她,就是犯了千错万错,谁都不允,徐清明不允……      凭什么?   凭什么!      崔钰晃着满眼的水光,怒容满面,高举右手,判官笔在空中发出雷霆电闪之势。 正文 险些游街的判官姑娘   就在判官笔引来万钧雷霆的刹那,一条铁链从虚空伸下,带着丁零当啷的响儿,勾住了崔钰的脖子,把她拽倒在地。   随着她摔倒,判官笔也失了光芒,慢悠悠地飘落下来,掉在崔钰身边。      那破铜烂铁做的链子,满是铁臭味, 被崔钰一挣,表面的铁屑不停往下掉,沾了她一身,看起来极不结实。但任崔钰怎么用力拉,都摆脱不了喉间的纠缠。      崔钰心里铺天盖地的火,都被这铁链子给整没了。因为这情景她太熟悉,五百年经历过一回。      那会儿她死完就封了判官,比起做孤魂野鬼,不知好了多少倍。可她鬼迷心窍楞是放不下徐清明,瞒着阎王爷,逃回凡间想守着他,谁知道却看见了那些糟心事。      所以说这逆天的事儿,做不得,没有善果的。   她刚把徐清明捅死,两条腿还盘在他腰上,就被这条破链子捆住脖子,硬生生给拖回了地府。那一路上围观的小鬼们大眼瞪小眼,你掐我一把,我咬你一口,就怕笑出声来被记恨。      当时崔钰就发誓,坚决也不要再来一回了。游街这招虽然除了磨屁股,对她没别的伤害,但她可是堂堂判官爷,比起屁股,更重要的是脸面。没脸面谁对她点头哈腰,没脸面谁给她过节送礼?   ……      她魂游完,阎王老爷子单手拎着铁链,朝大地战神作揖问好,连声道歉:“战神呐,我们地府这个不成器的判官给您添麻烦了,您别担心,我这就把她带走,回去好好教导!”      说完就狠狠瞪了崔钰一眼。那眼神,满满都是恨铁不成钢,就跟自己花心思养出个孩子,长大了却发现她成天去捅别人家窗子一样。      老爷子发话,崔钰不敢顶嘴。她看了看意识全无的青鸟,问大地战神:“你要把她带去哪儿?”   她刚问完,老爷子就拖着铁链要走,摆明了不想让她继续闹腾。崔钰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两手抱住门前的立柱不肯动,任凭阎王怎么使劲拉,她就是撒泼不肯动。      “青鸟上仙是西王母的手下,自然要交给西王母管教。”大地战神像没看见崔钰的窘迫样,尽职尽责有问就答。      “那是徐清明让你来救我的吗?他知道我被抓了,告诉你地方,你才来的?”眼见手就要抱不住柱子了,崔钰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帝君只说让我把您变回来。我找到您,是因为……味道,”说到这儿,向来不露情的大地战神,也带上了不明显的忸怩,“您身上,有帝君的味道。”      跟只犁地老黄牛一样的阎王这时用力一拉,崔钰还没弄懂味道这事儿,就被生生扯离了柱子,哐当哐当到处乱撞一阵子,还是被拖出了门。      等阎王凭空画出通往阴间的小路,把崔钰拖进去消失后,大地战神施法带起青鸟,腾云驾雾。刚踏上天界,大地战神迟钝地觉着,他好像把帝君说的话传得有点不对劲。      徐清明原话说:“你先回去把崔判官变回去,如果她有想要的、想做的,你就都满足她。等她走了,你去把青鸟上仙押回蓬莱,告诉她,我并不欠她,不过是看在西王母的面子上,这次暂且不计较,若她听了也就罢了,要是她反抗,你可以动手,直接把她交给西王母说明前因后果,但不准伤及性命。”      具体哪儿不对呢,大地战神其实也想不出来,单纯是感觉而已。不过再想起帝君也去了阴间,和崔判官当面总能说明白,他就把悬起一半的心又放了回去。      崔钰这边,还满心以为,徐清明知道自己被青鸟欺负却还帮着青鸟,暗恨得不行。要不是被阎王爷的铁链子拖着,她还想去再捅青鸟两笔出气。      阎王不紧不慢地拉着铁链子,和盘腿托腮的崔钰一路无言。等过了中间路,开始进地府地界,崔钰先忍不住出了声。      “阎王大人,”她讨好地笑,“你看这就要到地府了,我这么进去,是不是有点不雅观?”      ”我看你刚才抱着柱子撒泼,也没觉得不雅观。”阎王没好气地冷哼。      “哎呀老爷子,我好歹也是个官,当着小鬼的面被一路拖进森罗殿,那威望不就全没了?威望没了,以后我说的话他们谁还会听?我说的话他们不听,我还怎么办差,为您分忧啊?”崔钰拽住铁链,可怜巴巴地晃了晃,说得情真意切。      阎王爷停下脚步,转身嫌弃地看她,眉头挤出一个结。   “你知道错了?”      崔钰忙不迭地点头:“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我不该去跟上头的神仙打架,还差点把人打死了。”      阎王僵住,目光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大叫着爆发:“什么?!你跟上头的打架了!还差点把人打死了?!天哪天哪,我怎么当年就留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儿,整天旷工不干活,烧完桥梁砸大殿,这会儿倒好,还……打架?你怎么没把自己打死!”   阎王气得头顶冒火,一圈一圈原地转,嘴动个不停。      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就在崔钰以为他要飞起来的时候,阎王突然顿住,鬼祟地摸着小胡子问道:“那位神仙,不会来找咱们报复吧?”      崔钰想了想,也学着阎王的模样小声答:“应该……不会……吧?”   那个疑问的语气很微妙,阎王没听出来。      他舒了口气,接着挺直腰背,严肃地开口:“我这次用无名链把你带回来,是因为地府里出了大事。前几天有位神仙下凡历劫,嗯……具体的连我都不清楚,但总归是我们地府的荣幸,但是!孟婆昨日发现,他喝过的汤里少了青灯笼草汁。而之所以少了这青灯笼草,是因为它被人从配好的药碗里偷走了!”      难怪!   阎王一席话让崔钰阔然开朗。      天杀的姜小白,崔钰按住胸口骂,我这次一定要跟你拼命。你要染指甲,偷什么不好,去偷青灯笼草,还从配好药的碗里偷。让上面的神仙把以前的事忘干净再投胎,可全靠了它。更何况那人是徐清明,搞不好对付正常神仙的剂量对他都不好使,更别提里面压根就没有青灯笼草。      难怪他什么都没忘……      本来搞断腿多简单的事儿啊,害得她被变成拇指大折腾一顿……      阎王看向神情变幻莫测的崔钰,继续问:“崔判官,据知情鬼报告,你前些天曾在孟婆药庐进出过,进去时空手,出来时却背了包袱,你能解释一下吗?”      “哎不是我啊,是姜小白!”   这会儿崔钰才不管什么姐妹情深呢,立刻大义灭亲。当然,这也是她们几百年来习惯的相处模式,就像姜小白偷懒,总是把旷工这事儿往崔钰身上栽一样。      “真的?”阎王半信半疑。      “再没比这还真的了,”见抓到救命稻草,崔钰站起来凑到阎王跟前,把光秃秃地手指头伸出来,“老爷子您想啊,我偷青灯笼草干什么?不能吃不好玩的。但是姜小白不一样,她那指甲,您还记得不?全是用青灯笼草汁染出来的。不信您去看,她家里还有没用完的青灯笼草汁呢,就在梳妆台左面的小抽屉里盛着,一抓一个准。”      阎王见崔钰说得有鼻子有眼,几乎是全信了,也忘了问为什么小鬼看见偷东西的人是崔钰。他为难地摸摸小胡子,说话吞吐起来:“小白姑娘,小白姑娘……嗯,反正这事儿吧,那位神仙也没追究,就这么算了吧。”      阎王最后那声拍板很利索,气得崔钰喉咙冒烟。   “不是……老爷子,你这心也太偏了吧?啊我被人看见了,就得铁链子拖回来,搁姜小白头上,就算了?!她长得再好看你也不能……”      “崔判官!”阎王激动得小胡子乱颤,“你的腿……你能站起来了?”      你把铁链子套我脖子上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站着了,方才我还在您老人家眼皮下面站着晃悠半天,这要平时多不关心我,才能刚刚注意到?   面对这不精明的打岔,崔钰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脱下铁链子,垂头丧气摆摆手,表明以后再说,变出轮椅推着往家走。   ……      离家越近,越多平日熟络的小鬼上前打招呼,都是明着乐完又欲言而止,看得崔钰胃疼。她拽住捧着红布要送给她的织布鬼:“我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儿吗?”      “您不知道呀?”织布鬼转转眼珠,硬把那布料塞进崔钰怀里,捂着嘴俏皮笑,“那我可不能现在告诉您,您到家自然就知道了。要不我推着您,快点回家?”      崔钰看着织布鬼神神秘秘的架势,心里隐约不安。毕竟她上次这么兴奋,是因为马面喝醉了酒,一头栽进东街头的茅坑里。   她犹豫间,织布鬼自己做了主,推着她风驰电掣往家跑,简直像是踩在她织布的脚架上。      刚转进她住的街道,崔钰就看见她门前围了一群鬼,一个个眼珠子锃亮,眉开眼笑。      红娘鬼眼尖,瞧见她立刻挥着手绢喊:“崔大人!咱们上生星君又来求亲啦!就在院子里头!”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放开能传遍半个地府的大嗓门:“您屋子里还冒出个野男人,刚洗完澡,说等着您伺候穿衣裳!” 正文 遇人戏弄的判官姑娘   红娘鬼声音刚落,小鬼们就推开几步为崔钰让了路。织布鬼更是三步并两步,一下子把崔钰送进风口浪尖。      崔钰歪在轮椅上回了下心神,一抬头,就看见靠在门框上擦头发的徐清明。   他的衣服胡乱罩在肩上,露出大半胸膛。指间有水不断落在胸前,慢慢滑下,留下道旖旎的水色。他停下手,指尖缓缓划着水珠滚过的地方,由下而上,一点一点。随着他的动作,发梢落下更多的水珠,几乎把衣襟湿透。      他抬眸,浅笑着看向崔钰,带着无奈和孩子气:“小钰儿,我的衣裳湿了,人也湿了,怎么办呢?”      崔钰的脸顿时红起来。她动了下嘴想说话,又觉得满心慌乱开不了口。   这时,一个白色身影走到她跟前,护雏一样张开双臂,把徐清明和她严实地隔开。      “你……你不能这样……”上生星君站得倒直,用他特有的软绵绵小动静跟徐清明对峙,“你这是……调戏……非礼……”      徐清明懒得和他废话,挑着一边嘴角,慢悠悠朝崔钰走过去。途径上生星君,他顿住脚步,居高临下地抬着下巴:“你怎么还在?”      “我来求亲……”虽然比徐清明矮了一个头,上生星君还是努力挺起胸膛,与他直视。可惜才说了几个字,就被徐清明随意的眼神镇得说不下去。      “求亲?向谁求亲?就你这点胆量,还想学别人求女人?”他轻蔑地笑着扫他一眼,逼近一步,上生星君下意识地退开,站在一边简直要哭。      崔钰眼看上生星君眼眶里的泪就要下来了,头疼地推动轮椅,打算过去安慰几句,却被徐清明一把抱进怀里,朝着屋里去。      这可是众目睽睽!   院里是上生星君带来的神仙,院外是眼巴巴等着看戏的小鬼,她崔钰又没疯,怎么可能就这么被徐清明抱进去?!她胳膊腿儿一起挣扎,连嘴都用上了和他拼命,结果这么一闹腾,把内里的肚兜带子给弄开了。      她身子一僵,不敢再动弹,徐清明不费力地把她搂得更紧,迈开长腿,转眼要进屋。      崔钰伸手把住屋门,小声地求他:“我衣裳带子开了,你先把我放下成吗?”   说着就感觉肚兜又掉了一点,手却还得把着门框腾不开,只能认命地把身子紧紧朝他贴过去,亲密到连缝隙都没有留。      徐清明脚步停顿,抱着崔钰的手颤了颤,低下头看她。   崔钰也觉得这举动丢人极了。徐清明的温度隔着衣服传了过来,暖洋洋的,熏得她脸颊发烫,实在不能见人,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脸也往他怀里塞,扭来扭去恨不得钻到他衣服里。      这一下倒把徐清明惹笑了。他用胳膊掂了掂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的崔钰:“小钰儿,五百年不见,你果然长了本事,连勾引男人的招数都这么有模有样。”      崔钰被他掂了下,肚兜又滑了不少,只好闭着眼弓了弓腿,想把身子尽量缩成一团。徐清明却在她动的时候,把手掌贴在她大腿内侧,隔着里裤不轻不重的磨了起来。      崔钰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抖着腿弯半哭不哭:“徐清明,有人在……”      “小钰儿的意思是,没人就可以?”徐清明的脸和崔钰贴的极近,气息全都落在她的嘴唇上,“还是说,没人在了,和谁都可以?”      “你管不着我……”崔钰迷在他的眼睛里,差点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但他手指的动作还在不老实,引得她眼里蒙了泪,声音都染了别的意味。      “你管不着我!”   院子里倒有人和崔钰说了一样的话,崔钰的视线越过徐清明肩膀,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上生星君。      “胡闹!我是你大哥,我不同意这婚事,你就算找上月老,这线也牵不成!”   上生星君旁边站着的男子与他有五分相像,听完他的话,压低嗓音也恼怒起来。   “你整日里跟我夸那女子如何好,可你看看,她和那男人在做什么,你是眼瞎了不成?!那种女人你也要娶,别说我不同意,司禄延寿他们谁也不会同意!”      徐清明由着崔钰东张西望,干脆托着她的臀,把刚才的横抱变成了竖抱,让崔钰的下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咱们在做什么呢?”   听到司命星君的话,他笑着去咬崔钰的耳垂,声音模糊着传进崔钰耳朵里,又渐渐漫进她心里。      崔钰的脑袋“轰”一声炸开,猛地从他怀里挣出来,脚直朝着他的膝盖踹,一点都没省力气,徐清明生生受了,嘴角的坏笑都没变,崔钰却张大嘴险些尖叫出声。      她的肚兜掉了。   一团水红当着徐清明的面儿,从崔钰的衣摆里落下去,没等崔钰去捞,就被徐清明拎到了手里。      “还是热的呢。”徐清明用指肚轻轻摸着那块布,低着头声音哑沉,竟让崔钰浑身发烫,环住自己的胳膊,仿佛被他细细抚摸的不是那布料,而是自己的身体一样。      “还给我。”崔钰伸手就要去抢,手却被徐清明握住,按到胸前不放。她整个人也被那拉扯的力道带过去,撞进他的怀里。      徐清明把肚兜别在腰间的系带上,转身自己靠上门,把肚兜压住,看着还倒在他胸前晕头转向的崔钰,摸摸她的头发:“小钰儿你是不是长高了?已经到我胸口了。”      真的假的?崔钰睁大眼,肚兜什么的全忘了,伸手比划起来。   高矮这事儿一直是她心里一根刺。在她还活着的那一世,打小儿做乞丐的时候总吃不饱,损了根基,个子总也不肯长。后来虽然徐清明把山珍海味拼命往她肚子里塞,但就算踮着脚,她也还是不能及他胸口。可现在,她正常站着,也已经到徐清明胸口了。      “不会是你变矮了吧?”   地府那风水可不养人,也没听说谁死了还能再窜个的。      就好像知道她想了什么一样,徐清明轻笑:“你能跟那些小鬼一样吗?”   他折着她的腰把我按进怀里,低头蹭着我的耳朵,呼出的气绵软炽热:“你可是我的精血浇灌出来的,连喘的气都带着我的味道,”他的嘴唇慢慢滑到她的脖颈,牙齿碰上我的喉咙,力道几近撕咬,“我可是用一条命才换来的一度春宵,总得留下点什么不是?”      崔钰听到最后一句,本来软下去的身子又挺起来,咬着牙要逃,却被徐清明狠狠扣住。   “没了我,你这些年过得也不错,”他深喘了口气,张扬笑着的嘴唇贴上崔钰的,也不深入,就轻轻地蹭在一起,随着他的说话偶尔颤动,“但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好。我不如意了,谁也别想如意,这事儿,小钰儿你是知道的。”      他说完,就又转了身,把崔钰推到墙上,抬起她的下巴,大拇指按住她嫣红的嘴唇,轻轻拨弄着:“乖乖去把外头的打发走,我睡过的女人,没有给别人碰的道理。”      见崔钰点头,他收回手,盯着崔钰的眼睛,似笑非笑地伸出舌头,慢慢舔了舔他的拇指。那眼神太魅惑,就算崔钰拼命掐着自己的手心,也忍不住看呆了,眼睛直勾勾黏在徐清明的嘴唇上,看起来实在是傻乎乎。      徐清明轻笑出声,伸手捏捏崔钰的鼻子,扭头就离开了。临走时倒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司命星君,那眼神不像挑衅,倒像是在看闹剧。      接触到徐清明的目光,司命星君本来的一脸厌恶,也变成了怒火冲天。亲弟弟的求亲被这来路不明的男人搅成笑话,他们南斗六星君的脸要往哪儿搁?   他刚要开口,就被上生星君拉住袖摆。他一把打掉上生星君的手:“这事儿没得商量!你就算说破了天去,我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你立马跟我回去,以后不准再来这个地方!”   说完就拽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同时想暗中施法,给徐清明一个教训。没想到就这一小会儿,徐清明人早就走远没了踪影。      围观的小鬼儿见院子里的都走了,也很快挤眉弄眼地离开,跑到卖茶鬼的茶肆去喝茶聊天,把还惊魂未定的崔钰扔在屋子里。   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半响心绪都还不能宁,干脆倒进床里蒙着被子,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地,也就睡着了。      等她再醒过来,空中的小太阳早就蹿回阎王爷的宝贝箱子里睡觉了,四周漆黑一片。      崔钰觉得口渴,摸黑朝小几走去。可没走几步,就直直撞上一个人。   她睡得有点懵,左迈一步打算绕过去,却又撞上一个人。      这下子她心里打鼓了,往左再迈一步,弯着腰狠狠往前一冲,被她脑袋顶到第三个人就仰面倒了下去。   接着,她就听见前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哎哟我的老腰喂~”   话音未落,她的小屋子就变得灯火通明。      崔钰被光晃了眼睛,泪眼朦胧得什么也看不清,但她还是跌撞着朝人扑下去,摸到胳膊赶紧扶起来,狗腿儿献笑:“老爷子你没事儿吧?都怪我脑袋太硬,要不咱去凳子上坐会儿?”      阎王爷还倒吸着凉气,刚想跳脚,就想起身边还站着两座大佛。   他缓慢地把老腰挺直,整个人僵硬得跟关节拼起来的牵线木偶,但还是语气威严地开口:“帝君有事交代与你,托我做个见证,你要用心去做,不得随着性子乱来。”      崔钰打量起另两位不速之客。   紫微大帝傲慢地扬着下巴看她。   司命星君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盯地板。   她觉着,她大概要度过一个不怎么清闲的夜晚了。      果然,紫微大帝没等阎王说完就接了下去。      他摆出“看我深明大义吧”的得意脸,用着独特的孩童嗓音:“前面的事儿我都听说了,既然我哥还有记忆,你没把他腿搞断也情有可原,我就不追究了。但接下来你得全听我的安排。”      他朝司命星军歪了下脑袋:“小司命已经答应我了,把断腿这劫,直接安排进我哥的命数里。你去凡间配合着劫数把他腿搞断,记住了要因为你断才行。”      接着毫无征兆,他胸脯一挺,眉头就皱得老紧:“我听说你原来打算雇人把我哥腿打断?谁给你的胆?你要再敢对我哥动歪心思,我先把你脖子拧掉!”      青天大老爷。   明明就是你说,不管怎么着要把徐清明腿搞断,怎么就成了她动歪心思了?!   崔钰冤得简直没法活。      她看了阎王爷一眼。   老爷子正偷偷伸手扶着腰,发觉她的注视,顿时脸一板,小胡子一翘,眼珠子瞪得铜铃大。   崔钰瞬间转开视线,无比诚恳地向紫微大帝表示:“您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老爷子也笑呵呵地向紫微大帝表示:“您放心,她要是没做好,我就用铁链子拖着她地府游街!” 正文 开始进击的宠物姑娘   徐清明进轮回那天,崔钰没去送他。   她去下毒了。   确切说,她是熬夜跑到孟婆的药卢里,在给贴着“徐清明”小布条的孟婆汤里,又加了一倍青灯笼草汁。   她实在是被徐清明上世还记得事吓怕了,干脆再加点药保险。不过这么折腾一宿,她也没精力跑去盯着徐清明喝汤,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姜小白来吵她。      “你再让我睡会儿。”崔钰把被子一拉就要罩住脑袋。      姜小白哼着随手一挥,雪粒冰渣就猛地往崔钰被窝里灌,冻得她蹭一下跳下床。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敢睡觉?”   姜小白捏着崔钰的脸颊一拧,本来就睡得潮红的脸又染上一层胭脂色,但小白姑娘不玩怜香惜玉那一套:“把你那泪盈盈的大眼睛闭上,别跟姐姐我装可怜,昨儿跟老爷子告状了吧,小没良心的……要不是老爷子给我单辟了一块地种青灯笼草,以后你小白姐姐就没东西染指甲了。”      “老爷子给你单辟一块地种青灯笼草?”崔钰瞪大眼又问了一遍,接着立马弯着眼睛嘻嘻笑:“那以后就不用我帮你去药卢偷了吧?你不知道,我每次看见孟婆,都胆战心惊的,生怕她拽住我,让我赔她的花花草草。孟婆你又不是不知道,比老爷子还抠门……”      “偷倒是不用了,不过你得帮我找个鬼看地。万一别有坏心思的拿去了,我还要担责任,”姜小白坐在桌边托着腮,摆弄着眼前那颗小青松,随口说,“比如打更鬼要转世,屠夫鬼看他不顺眼,去我那儿拽把青灯笼草给他的汤里多加点汁,那打更鬼下辈子啊,非聋则哑,非傻即痴,屠夫鬼是铁定要受罚,我也逃不掉老爷子一顿训。”      这简直是……五雷轰顶!      非聋则哑,非傻即痴?   非聋则哑,非傻即痴!   崔钰眼睛里的光都要涣散了。      那可是徐清明!   天上地下谁见了都要跪拜的神仙祖宗!   更何况他已经被她捅过一刀,即将被她搞断双腿,梁子已经结得相当大了,要是再被他知道,他这世聋哑痴傻是她干的,按徐清明的性子,真能把崔钰一根骨头一根骨头的给拆了。      想到那画面,崔钰浑身一颤,接着扑到姜小白身后,搂住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脸,甜甜地笑:“小白姐姐~你那地不用找鬼啦,我去给你看着呗?”   ……      崔钰就真的在姜小白的青灯笼草田里呆了不少日子。      她不敢下去见徐清明。   虽然早明白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道理,但那刀要往自己身上挨,崔钰就没啥胆量了。      万一徐清明真傻了呢?   崔钰在田里打了个滚,仰面躺在茂密的青灯笼草杆间,嘴里叼着跟高粱一模照样的清灯笼草,有点愣神。      其实他傻了,也没什么不好。崔钰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   可他傻了,就会少了很多喜欢他的人,没有那些聪明漂亮温柔的姑娘,他也许就会多看自己几眼。   他傻了,他的心就不会那么大,不用去想国家天下、黎民百姓,他也许就会把自己往心里放放。   她想要的,不就是被他多看几眼,多往心里记点吗?      崔钰看着空中刚腾起的小太阳,直到它无精打采地蹿回家,她都没动过。      第二天,青灯笼草田里,就少了个看护人。      **   有紫微大帝的法力,找个人容易。但纵使崔钰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看见这一世的徐清明时,她还是惊在一边,手脚僵硬。      阳间隆冬大雪,巴掌大的雪花落在崔钰肩头,哈出的气模糊了眼前的景色,很快这世界就白茫茫一片,唯独徐清明鞭下溅出的鲜血,砸在覆满雪的地面,一串鲜红,极其刺眼。      他面无表情地握住鞭子,狠狠抽在小厮光裸的脊背上,跪在雪里早已冻僵的小厮坚持不住,哀嚎着晕了过去,脊背上血肉模糊,纵横着数不清的鞭痕。      等小厮不再动弹,徐清明拿起院子石桌上摆着的绒布,细细擦了一遍沾血的鞭子,把布扔在小厮身上,径直回了房。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暴虐、无情、冰冷、可怕。      崔钰从围墙跳下,走到小厮身边帮他处理伤口。可她的法力还没碰到伤口,就被一股力量反弹回来,尝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      崔钰仔细看了看小厮的伤口,鞭痕上隐约有金光闪过。她用手指小心地去碰,在碰到的瞬间,指尖传来强烈的灼烧感,疼得她整支胳膊都在抖。      好重的阳气,那鞭子恐怕是真龙护体的人随身带过的。她虽然做了官,但也不过是鬼,紫微大帝的法力再强,由她用出来,也没法治这种伤。她只能施法让他变暖和点,不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死。      等小厮的脸色开始好转,崔钰才站起来,活动下蹲麻的腿,从围墙上跳了出去,接着立马到茶楼街角打听起这世的徐清明来。      “你说的徐清明,是皇商徐家的大少爷吧?”窝在破瓦下躲雪的老乞丐吃着崔钰给的包子,却一点不耽误说话,“徐家是真有钱,听说徐老爷金库里的宝贝,比皇帝老子的还要贵,不过徐老爷心善,经常给我们送吃的,还帮着朝廷赈灾修路。可惜他没个好儿子。”      说到这儿,老乞丐摸下肚子,砸吧砸吧嘴,朝崔钰伸出手:“再给个包子。”      “我还一个没吃呢……”她不情不愿地嘟囔着,从纸包里掏出最后一个包子,“你得把徐清明的事儿给我说明白了,不然你怎么把这包子吃进去,我就让你怎么把包子吐出来。”      老乞丐跟没听见她威胁一样,三口两口就把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吞下去,一脸满意地靠在墙角:“徐老爷四十多岁才有了一个儿子,就是你说的那个,徐清明。徐老爷高兴坏了,满街撒铜钱,都是红绳串好的,一串够我吃半个月的热饭。可惜……”      崔钰听见“可惜”就眯起眼睛,两手抱拳活动筋骨,手骨间咯噔咯噔响,吓得老乞丐赶紧继续说:“可惜是个哑巴。”      哑巴?   崔钰手一顿,心里还是有点难过。      “徐老爷再有钱,找了再多大夫,也治不好儿子的病,倒害得儿子被绑匪绑了。据说那少爷被绑架后,性情大变,本来可乖巧一娃娃,现在,唉……动不动就打人,还差点闹出人命。徐老爷也管不了,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还能怎么办?”      老乞丐抱起他的破碗摇头,慢吞吞往外走。走到街头,见崔钰还在原地蹲着,就喊了一句:“徐家放榜在招懂唇语的先生,有本事不妨去试试,银子给的可多了!”      崔钰听见后猛地扭头,却已经看不见老乞丐的踪影。她困惑地眨眨眼睛,接着耸下肩膀,很是心宽地跑去找徐家放的榜了。      溜进土地庙的月老,挠着他大把花白的胡子,心有余悸地跟土地公说:“幸亏那姑娘缺心眼,要是换成她们地府里的那位小白姑娘,肯定不能这么放我走。”      土地正吃着烧鸡,满脸油光光,听完撕下个鸡腿递给月老:“她一阴曹小官,怎么跟你打上交道了?”      “别提了,我五百年前办了桩糊涂事儿,捅了个大窟窿,真要追究起来,拿我命都填不上,只能靠现在没被发现,多少补救点,”月老看土地还要问,赶紧嚼两口鸡腿打岔,“哎你这鸡挺好吃啊,在哪儿买的我再去拎只?”   ……      崔钰也在吃鸡。在徐家的酒楼里吃鸡。   她舔舔指尖上沾到的酱,又把那张榜单看了一遍。      徐老爷为了方便徐清明跟人沟通特意来请唇语先生?看徐清明挥鞭子那样儿,不太像是愿用嘴跟人沟通的吧。      被赶跑的唇语先生已经有百人?要徐清明见过点头才会聘用?他才不会想要个人跟在身边盯着自己嘴唇看呢。      崔钰苦思冥想半天,接着眼睛一亮,瞧周围没人注意,把坐着的凳子变成轮椅,推着到榜单前,使劲伸着胳膊揭榜单。      徐清明不能说话,她不能走路,算起来同病相怜,他就不会对她那么坏了。徐清明不愿有人跟着,她坐着轮椅矮半截,应该也碍不到他的眼。   崔钰越想越觉得好。      等她把榜单扯下来,满脸横肉的店长领着一排小二,直直在身后站立,横肉里都溢出谄媚的笑:“这位姑娘,您会唇语?”      她还真的会。      崔钰活着的时候,有一次青天大老爷徐清明接了个案子,被告的就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会写字,连手语都不会,只会哭闹着瞎比划,死活不肯在纸上画押。   徐清明烦得不行,把她踹出去学唇语,学不会就不准回来。崔钰没办法,觉都不怎么睡,连着折腾了大半个月,才摸到点门道,回去那会儿眼睛下面全是青的。   徐清明见到还发了老大的火,把她抗到屋里看着她睡觉,还说再不睡着就把她丢出去。      成天就拿这个威胁人。   崔钰捏着榜单气鼓鼓,被人带回徐府的路上气鼓鼓,见到徐老爷还是气鼓鼓,见到徐清明……满肚子的气一下子都没有了。      方才她站在高处没有看清,徐清明的下巴有道伤疤,从嘴角划过一直延到耳根。但痕迹不深,并不狰狞难看。      在崔钰看来,徐清明本来的脸美则美,在凡间却缺了那么点烟火味儿,太惊心动魄也就太虚了,仿佛碰到就会消失一样。      现在加了这道疤,他和她的距离一下子变短了。她甚至觉得,她可以安心的在他身边,摸一摸他的眉毛和脸,不用告诫自己在痴心妄想,不用压着自己的心意说从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