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暗,一豆烛火。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的声音将床上的女子惊醒。她猛然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如受伤的困兽不知身在何方,转眼,一双眸子却刹那沉寂下去,满满只剩下了哀恸和绝望。      “王妃,用晚膳的时辰到了。”门外嬷嬷的声音传进。      随即,丫鬟花容进了来,房门在她身后被拉上,落锁。      这间房子原是睿王妃的卧室,只是如今,除了房门这唯一的出口由侍卫嬷嬷把守,其余的地方已全部封死。这里,连一点天光也进不来。      花容将食盒放在桌上,拿出火折子,将房间里剩余的灯盏全部点亮。      转眼,一室明亮如昼。      “公主,您就吃点东西吧……”花容红着双眼,一步步走到床前。      只见床上的女子,头发散乱,肤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色泛着青紫和干皮,形容枯槁憔悴。      哪里还有原来的倾城公主半分影子?      花容跪倒在床前,想为她理一理纷乱的发,触手碰到她几乎没有温度的皮肤,指尖当即一颤。      “天,怎么这么凉?公主,您不能再不吃不喝了……”      倾城扯了扯唇,喃喃低道:“如今国破家亡,死了正好殉国。”      “不,公主,陛下若是有知,他一定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花容说到“陛下”两个字,原本僵滞的倾城无声落下一行清泪。      “是我错了,是我引狼入室……”      倾城本是一朝公主。      倾城倾城,试问,天下除了公主,谁还敢叫这样的名字?      只可惜她出生不过一月,生母傅氏一族谋逆,满门抄斩。彼时,当朝天子还是她的皇爷爷,一道圣旨下来,斩草除根,尚在襁褓的倾城亦不能幸免。是倾城的父亲,那时自身难保的太子,连夜将她送到心腹苏家寄养。      倾城在苏家生活了十五年,也就是在那里爱上了那个让她国破家亡的男人,苏墨弦。      苏墨弦是苏家第三子,比倾城大八岁,倾城这辈子开口会叫的第一个人不是爹不是娘,是弦哥哥。她人生的前面十五年,苏墨弦宠她、爱她、纵她,倾城几乎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在苏家度过。      直到十五岁那年,天子驾崩,倾城的父亲即位,尊为昭帝。昭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倾城接回宫中,自此百般宠爱。      整个天元王朝无人不知,当朝的倾城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天元建朝以来最尊贵的公主。      倾城十七岁时,昭帝圣旨赐婚,空前盛大的婚礼之后,苏墨弦成了倾城的驸马。      倾城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会是这样,一路繁花,有亲人、有爱人,万千宠爱相伴。直到那一夜……      那一夜,苏墨弦早早将她抱上。床,前所未有的热情将她彻底覆没,她昏睡过去的时候,还隐约听到他在她耳边的嗓音,温柔得能将她化成一汪水,他说:“倾城,我爱你。”      他应该没想到,他都这样牺牲了,她那一夜还会再醒过来吧。      是她陪嫁的宫女逃命到了她的卧院,她被尖叫的声音吵醒,才发现,外面已经变了天。      皇宫的方向,火光冲天。      倾城那一刻心突突地跳,眼前一阵阵的黑。彼时,公主府已经完全被苏墨弦把持,府中竟没有一个人敢送她入宫,从来没有独自骑过马的倾城翻身上马,快马加鞭进宫。      那一夜,城破宫倾,哀嚎遍野,皇宫之内,血流成河。      倾城一路跑到养心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苏墨弦,你不能……你不能让我恨你!      然而,人生往往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会发生。      苏墨弦将昭帝的头颅砍下时,倾城飞奔去拦,却终究被绊倒,狠狠摔到了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亲父的鲜血迸溅,溅上苏墨弦玄色的衣袍。      鲜血落入一片玄色,几乎没有痕迹。      若是她晚到一步,她几乎就看不到一点痕迹。      可是偏偏,没有。倾城到的时间太及时,她是亲眼看到苏墨弦将父亲的头颅斩下。      “不要!!!”      倾城心口重重一阵绞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一阵昏迷一朝天子。      倾城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再也不是在公主府,而是在睿王府。      天元已灭,当今天下,国号周。      昭帝崩,苏墨弦的父亲登基,是为周武帝。而苏墨弦勤王有功,被敕封为睿王。      从此,倾城再也不是公主,她成了睿王妃。      ……      倾城刺杀苏墨弦。然而,她这辈子所会的一切都是苏墨弦教的。读书写字是他教的,弹琴画画是他教的,甚至从女孩变成一个女人,也是他教的……而他却独独没有教过她杀人。      他一身的修为,她却手无缚鸡之力,匕首尚未碰上他的衣襟,已教他反手一挡,划破了自己的动脉。      又一次,满目鲜血,若不是贴身侍女貌月誓死效忠,倾城已经生生血流殆尽死在了睿王脚下。      誓死效忠的意思是……刺杀睿王,死罪难逃,貌月用自己一命代替倾城一死。      从此,倾城便被关在了这里。这里,连天光也照不进来。苏墨弦是真的做到了,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倾城再也没有见过苏墨弦。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关在这里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这里整日整夜的昏暗无边,她便整日整夜地昏睡。      梦里梦外,恍恍惚惚,竟不知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梦。      这样的日子里,仇恨也被消磨,也就只能殉国。      晚膳动也未动,花容再一次无功而返,却道:“公主放心,奴婢明日一定带大夫过来。”      ……      花容再次出现的时候,没有如她所说的大夫出现,小姑娘却仍是欢天喜地的。她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药,对倾城说:“公主,您看,这是驸马亲自为您开的药。驸马听说您得了风寒,到底还是紧张您的,他的医术您是知道的……”      花容还没说完,倾城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冲过来,挥手就要将药碗打碎,幸得花容反应快,小心翼翼端着避开去。      倾城最终仍是喝了那碗药,因为花容的一句话,她说:“公主,便是殉国,也不该这么不明不白地殉了吧?”      是,不论是他死,还是她死。      都不该是这么不明不白地病死。      ……      倾城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剧烈的绞痛疼醒的。小腹的地方像是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揪紧、揪紧,紧到生生抓出一团血肉,骨肉剥离的痛苦,让倾城忍受不住地翻滚。      从床上滚到地上的痛,竟远远不及小腹那里的十万分之一。      倾城抱着肚子,然而,这里被封死了,叫天不应。她感觉身下有什么缓缓流出,心中顿时似有警觉。      几乎不敢相信地颤抖着手探下去,触手,一片濡湿。      她的心急速往一个黑暗不见底的地方坠落。      不,不,不要这样……      抬起手来,入眼,一片鲜红。      “啊!!!!!”      ……      “这可如何是好?王妃流血不止,王爷现在又不在府中,到底要不要请大夫?”      “还是请吧,王妃到底是王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可是,王妃是喝了王爷赐的滑胎药才会这样的,若这本就是王爷的意思,那我们擅自做主,岂不是坏了王爷的事?”      ……      倾城迷迷糊糊恢复些许神识的时候,就听到两个嬷嬷的声音。      她浑身早已疼得麻木,然而,在听到她们对话的那一刻,心脏却再次抽绞了起来。倾城扯了扯唇角,想笑,却将眼泪笑了出来。      好,很好!      苏墨弦,你想让我死在这里吗?让你肮脏可耻的过去随着我的死亡一笔勾销吗?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就是死,也要带你一起下地狱!      双拳握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手心,好奇怪,那疼痛竟不及心口处的十万分之一。却也仍是借此,倾城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      “王妃……醒了。”      一名嬷嬷看到倾城醒来,讷讷出声,语气里显然听不出喜悦,倒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迟疑。      她们是不是想,若是这样从此长睡不醒,倒也省了事?      倾城忍下心中的剧恸和羞辱,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颤抖着将自己左手上一只羊脂玉的镯子取下。      两名嬷嬷在一旁看得疑惑不解,不想,下一刻,倾城的目光就转到她们身上,“求你……救,救我……”      倾城的牙齿都在打颤,过多的失血让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用力将镯子递到床边,“孩子……已经没了……请大夫……止血……他不会知道……求……求你们……”      两名嬷嬷彻底呆住了,目光来来回回在倾城身上的鲜血和她手上脂白温润的镯子上流连。      倾城是最尊贵的公主,她贴身佩戴的镯子,价值连城自不必说。      两人稍一对视,其中一人立刻上前夺过了镯子,“好,这就请大夫!”    正文 第二章   倾城活了下来。关键时刻,竟是那身外之物救了她。      然而,她没想到,当最后一帖药吃完的时候,一直不曾现身的那个男人出现了。      倾城刚刚放下药碗,嘴里还有些苦涩,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倾城只当是送饭来的,淡淡循声看去,待目光触及进来的人,浑身重重一颤,一只手下意识狠狠抓紧桌角,因为太用力,指甲瞬间断了几根。      苏墨沉一身玄衣,俊美无俦。那一张脸,虽面无表情,然而那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却无一不是精致入骨……曾经,就是这张脸,乱了她的心,迷了她的神。      此刻,倾城却是要紧紧抓住桌角,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冲上去杀了他。因为,她杀不了他。      上一次的教训还在眼前,她不要这么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如果现在死了,那么她忍辱负重用尽全力活下去,就变得没有意义。      苏墨弦立在她身前,目光深不见底,脸上的线条清冷淡漠,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良久,他的目光不轻不重瞥过倾城发颤的拳头,沉默着坐到了她对面。      他的一双眸子漆黑如点墨,静静落在她的脸上。      倾城如临大敌,曾经温柔的水眸此刻如受伤的困兽般,恨意翻滚,却又防备谨慎。      他,是来亲自动手吗?      然而,出乎倾城所料,苏墨弦从始至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坐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直到起身离开,一直默然。      倾城望着他的背景,嘲讽地扯了扯唇。她永远看不透他,不知此刻他心中如何算计,但至少她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当他是太久没看到她,来看她一眼。      苏墨弦修长好看的手碰到了门。      “是你做的吗?”      最后一刻,倾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男人的背影顿住。      倾城紧紧盯着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问这个可笑的问题。当亲眼所见他砍去父亲的头颅,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相信的?是他不会做的?      果然,他沉默不过片刻,便回答了她,“是我。”      以为早已流尽的眼泪竟然还有,一刹那,倾城视线模糊。      她紧紧抓着桌角,指甲全部断裂,她咬破了自己的唇,舌尖血腥,她听到自己的嗓音低得发狠,“苏墨弦,我发誓,这辈子我若是死,也必定带你下地狱!”      苏墨弦的回答是……离开。      ……      自那天以后,苏墨弦再也没有出现过。      倾城学会了计算日子,她不再每日昏睡,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想着让自己出去。可是自从上次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花容和那两名嬷嬷。      有一就有二,倾城想过再次买通外面的人,可是苏墨弦显然更懂她的心思,外面的人全换了,换得和苏墨弦一样冷心冷血。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转眼已经入冬很深,倾城仍旧无计可施。      一晚,来了一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人——昭帝的宠妃,淑妃。      倾城还在苏府的时候,和淑妃就已经相识,两人时常结伴消磨。彼时,昭帝偶尔会去苏府看望倾城,而淑妃就是在那时对昭帝芳心暗许,淑妃能入宫、能一步步冲冠后宫,算起来,倾城出了不少力。      此刻,倾城万万没想到,她的父皇身首异处,她作为前朝公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淑妃作为先帝宠妃竟还能活着,而且活得风光无限。      而今,淑妃见她,俨然主仆的身份。淑妃是主,倾城为仆。      有什么不言而喻,倾城的心,渐渐往一片泥泽之地坠入,从此万劫不复。      ……      十一月十二,冬至,小雪。      按照本朝的习俗,冬至这一天,天子会率领群臣前往天坛祭天,为社稷苍生祈福。      去年的这一日,天子之位上还是昭帝,倾城的父皇。而今,天下易主,新帝为了表现爱民如子,车驾会早早从未央宫出发,绕帝都一周,经过城门,再往天坛。      天未亮,倾城立于城楼之上。      一身雪白狐裘,发髻丝丝缕缕,精致服帖,除了一支羊脂玉簪入发,再无他物。天还未明,她不过站在那里,容颜已足以让周遭生辉,即使她目中一片死寂。      倾城眼神如无知无觉,目光静静落于苍茫大地,一片积雪,惨白。      耳边,淑妃婉转的嗓音仍旧声声入耳。      “倾城,我是墨弦的女人。”      “那些年,你白天缠着他,尽情享受他的陪伴和宠爱,可知他夜夜入的是我的春.闺,于他身.下婉转承欢的人是我?我知他心中有他的天下霸业,便能为他豁出性命去,何况不过一具身子?你的父皇喜欢我,我便顺势入宫,潜在他身边,只为有朝一日,为墨弦所用。只可惜,你的父皇有眼无珠,你也有眼无珠,你们父女都是在自掘坟墓!”      “我自然不可能给你父皇下毒,他再宠爱我再迷恋我,入口的饮食也必须有内侍试毒。可是,墨弦的毒术医术独步天下,他今年有心要你父皇的命,你的父皇就绝活不过明年。先帝的食物里并不是毒,只是药,可若是遇上我身上的香,便会成为慢性的□□。身体每况愈下,神智不清,即便发现,太医也只当风寒入体,需卧床休养。”      “药、香,都是墨弦亲手调制,你一向爱讨好他,说不定……某一味药还曾经过了你的手,由你,亲手捣碎研磨,再混入你亲生父亲的食物里,只为那一日一举要他的命。”      “倾城,你引狼入室在先,亲手弑父在后,你说若我和墨弦该下地狱,你又该去哪里呢?”      ……      眼泪温热而出,在清冷的寒风里,瞬间变成刺骨的痛,倾城缓缓勾了勾唇角。      淑妃说得对,她被一个男人迷了眼,为了讨好他,他所授一切,她全部尽心尽力学习,只为有那么一刻她可以为他分忧。      她真的……曾经为他调香。      她亲手让国破家亡,万死不足以殉国。      前方开始传来车马喧闹,而后,两旁百姓沸腾,不久,便能将居中那明黄的车辇看得清楚。      那是新帝的皇辇。      倾城吸进一口凉气,缓缓踩上城墙。寒风猎猎,吹得她的狐裘轻扬。      “什么人!”      乱臣贼子都有些天生的小心翼翼,倾城不过刚刚踏上城墙,前方禁卫军便已察觉,当下,万箭所指,她孑然一身。      一直站在倾城身后,一身戎装的男子挥了挥手,城楼之上其他侍卫当下倒戈。      “叛军!护驾!”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倾城勾了勾唇。      叛军?到底谁才是叛军?      一瞬间,兵荒马乱。      一刹那,倾城便感觉到了一道目光,惊、怒、疑,复杂万千,从前方直直穿透而来。      穿透而来的不只有目光,还有快马。      倾城静静望着快马上俊美如仙的男人,他也直直盯着她,正往她飞奔而来,让倾城恍惚间仿佛看到那些年,他一次次往她而来,直直走入她心里。      物是人非,情更悲凉。      倾城咬牙大叫一声,“我是前朝公主倾城!”      柔弱的女子,恨入骨髓的嗓音,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回荡,竟出奇的让一片兵荒马乱凝滞。周遭跪拜的百姓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城楼上那一身雪白和绝望的女子身上。天地间唯一仅存的只是快马疾驰近她的声音。      不知是否因为他的靠近,皇家禁军弓箭已满,却迟迟不能射箭。      倾城于悲痛模糊里定定望着他,声音回荡在天地,“我倾城,自小受父皇宠爱非常,却有眼无珠,为奸人所惑,引狼入室,致今日国破家亡,父皇身首异处,着实罪无可恕。而今更眼见乱臣贼子苏瑜肆掠我社稷,愚昧我百姓,却无力阻止、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数行眼泪落下,眼前那道玄色身影已到近前,正飞身而起捉她而来,底下数人欲拦,那人剑气所及,一片血光,眨眼,死伤一地,竟未能阻他分毫。      倾城身后男子见状上前一步,无声无息已飞身而下,将苏墨弦拦下。      倾城深吸一口气,于一地凋零溃败里嫣然一笑,倾国倾城,“身为公主,倾城此生绝不臣服于乱臣贼子。天元已灭,倾城一死!”      满地百姓还未及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抽气声,随即,便只见城楼上茕茕孑立的女子已义无反顾跃下城楼。      “倾城!”      是谁的双目猩红挣扎,是谁的嗓音嘶哑绝望?      倾城于寒风中急速坠落,一身雪白,几近透明。不再去看,她缓缓闭上双眼。      红尘扰攘,家国大义,从此,再与她无关。      苏墨弦,你我孽缘,今日断绝!    正文 第三章   一年后。      初春还是乍暖还寒,人迹罕至的山谷里已是姹紫嫣红。月上柳梢头,倾城一身黑衣劲装走在山谷里,还能听到虫鸣鸟叫。      平静得仿佛这里不过普通一个山谷。      倾城面无表情走进眼前的桃林,只要出了这处桃林,她便能走出山谷。      然而,她刚刚踏进,那些桃树便像是活物一般,缓缓往她逼近,俨然拦她去路。倾城足下迅速踩着特定的步伐,方险险避开这忽然而来的昏天暗地,那些桃树也不再乱动。      只是,还未来得及走多远,漫天桃花却又开始纷纷坠落。落英缤纷,当年倾城无忧无虑之时倒是很能欣赏这些景致,只可惜,人非物也非。此刻,倾城柔软的身子急速的在空气里旋转起舞,避之不及,却仍是一个不暇,被眼前凌冽坠落的桃瓣划过脸颊。      当下,白皙细嫩的皮肤上便落下一段血痕。      而她这一个失手,后面便也跟着连连失误,无数桃瓣直逼而来,那凌冽杀气让倾城毫不怀疑若是失手,这些漂亮的花瓣便能斩下她的脑袋。      倾城秀眉一蹙,当下深吸一口气,提气而起,踩着那些花瓣,几个飞跃,强行往前而去。      后面的路更加危急四伏,然而,倾城今夜已是彻底狠了心,又有之前数次的教训,最后,终于还是走了出去,只是当她出现在山谷出口时,已是头发凌乱,满身伤痕。      她却笑了,对着前方早已立在那里的夜阑。      “我出来了。”她朝着夜阑抬了抬下巴。      夜阑低眉敛目,缓缓走上前来,将手中的古琴双手奉上,“东西已经备好,小姐早去早回。”      倾城目光落在乌黑的琴上,眼中有片刻的失神,嘴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也没说,抬手接过,身影便迅速消失在了夜幕里。      夜阑面无神色,径自缓缓步入桃林。      ……      帝都内最近一年并不大太平。      这一点,古人倒是没说错,夺江山易,守江山难。      一年前,丞相苏瑜篡位,原也是做得滴水不漏,打的是清君侧的口号。说是先帝昭帝为奸佞所惑多年,如今身陷危机,命在旦夕,丞相苏瑜领兵救驾……却去迟一步。先帝已命丧宦官之手,先帝仅剩的两子也护驾身亡,先帝临终前只能禅位丞相。      皇家总有几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这些原也和百姓无关,他们只管柴米油盐,谁是这天下的主人对他们来说还没有这月有几个晴天雨天来得重要。      偏偏,冬至那一日,前朝七公主当着天下人的面痛斥新帝乱臣贼子,又从城楼跃下殉国,当场血溅。更重要的是,前朝七公主原是新帝的儿媳……      那场面太过震撼不可思议而又有可怕的说服力,那女子倾城的容颜,临死的血泪,很是激起了几段爱国情怀。      要知道,昭帝虽然“为奸佞所惑”,但在位十多年也是颇得人心的,心腹将领算起来也有那么几个,几个将领轮流折腾一遍,三年五载也折腾不完,而第一年往往是热情最高涨的时候。      于是,这一年里,总有各种各样的刺杀,此起彼伏,皇宫守卫森严自不必说,弄得帝都的空气里也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紧张。      新帝登基后,立了长子为太子,其下三个儿子分别封睿王、贤王、魏王,都纷纷遇了几次刺杀,当然也都安然无恙。      早上,倾城正在客栈的雅座里吃早餐,隔着镂空的门窗,正好可以听到外面几个人在低声议论。天色还早,客栈空落,这话声便显得清晰。      “如此一说,当今天子倒真是教子有方。要知道,前朝先帝有五个儿子都是死于刺杀。”      倾城听着那些声音,弯了弯唇。      苏瑜从小是如何训练那四个儿子的,倾城最清楚,日日目睹,以前觉得不可思议,此刻一经回想,倒有恍然大悟之感。      苏瑜,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吧。      “说起太子和三王,那真是万里挑一的男子,生得芝兰玉树不说,各个能文能武,大将之材。要说谁更好些……”      “自然是睿王了,”一人立刻接口,兴致勃勃,“睿王当年可是娶了先帝最宠爱的七公主,皇上挑的女婿,那自然是最好的。”      “非也,世人皆知魏王好酒,贤王心狠,睿王更是好色……还是太子,全身上下找不出半点毛病,也所以,他是太子。”      “如此说来,倒是事实。听说睿王隔三差五便去青楼,头日还在青楼遇了刺客,第二晚便又出现在了那里,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听着外面的声音,倾城不疾不徐吃完了早餐,和掌柜结了房钱,便抱着古琴走出客栈。      大约是新帝刚刚登基全忙着平乱去了,帝都倒是和一年前一模一样,譬如最大的青楼仍旧是西楼。      倾城以前去过那里,别的倒没多少印象,只记得那里的老鸨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横得很。不过想来,青楼这样的地方,老鸨若是吃软不吃硬,那不成了慈善堂了吗?      要的就是她吃硬不吃软。      倾城去西楼卖身,老鸨原本不收,在倾城扎了她两针以后也便收了。      从前,苏墨弦教她琴棋书画,教她诗词歌赋,教了十五年,倾城以为自己是世上最有才华最高贵的女子,后来她也不过落得个含恨殉国的下场。这一年来,她只学了毒术和武艺,如今却已经能够自由行走江湖了,想到这里,倾城觉得心情还不错。      从二楼看下去,今夜西楼再一次座无虚席。      倾城在这里已一连弹了半月的琴,琴声招惹了不少风流浪子,不过一露脸便也安全了。相反,她进来数日后,这里又来了个蓝姑娘,什么也不会,房门的门槛却被踏破了数次。可惜的却是蓝姑娘明明无艺,却也不卖身,唯一乐趣便是用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惹得吸气声此起彼伏。      后来,老鸨想了个好方法,蓝姑娘接客的时候,由倾城在一旁弹琴,如此也算是色艺两不误了。      蓝姑娘今夜没有看上的客人,倾城兴致有些缺缺,正打算睡下,蓝姑娘却亲自来请,“要麻烦慕姑娘起身了。”      倾城双目一敛,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同时走到镜子前去。      镜子里的女子,平淡无奇的一张脸,连她自己也认不出,这一年,比她的毒术学得更好的是她的易容。      抱着古琴,倾城踏进蓝姑娘房门的时候,耳边正听得一道低醇悦耳的嗓音,正对着蓝姑娘说,“去了趟江南。”      微微低沉的音色,丝丝入扣般,分明不经意,却仿佛含了说不尽的柔情,直取人一颗芳心。      倾城低眉敛目,心内却笑了。      苏墨弦,欢迎入局。      倾城正这么想着,房间里的气息却倏然微变,倾城只觉有道目光不轻不重落在自己身上,心下微惊。旋即,她不卑不亢走上前去,朝那丰神俊朗的男子微微行了行礼。      并未抬头,亦未出声,之后大方落座到案旁,试音。      古琴的声音流泻而出那一刹那,那道目光便也收回,重新回到蓝姑娘的脸上。      蓝姑娘见苏墨弦眸色有片刻的变化,眼底荡漾,大方介绍,“王爷,慕姑娘的琴艺是极好的。”      苏墨弦漫不经心轻笑,“方才恍然一瞥,倒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能和王爷结识,那是慕姑娘的荣幸了。”蓝姑娘说话,总是话未出声,笑已嫣然。      “但仔细一瞧,又全然不同。”苏墨弦沉黑的眸子落在眼前倾城的容貌之上,看不出情绪,“还是蓝姑娘比较像。”      蓝姑娘低低地笑,笑得纯粹而快乐。      岂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不止容貌,不止笑容,甚至细微到一个神态一个眼神,全都都一模一样。      此刻的她,就是倾城。      苏墨弦在这里呆了一整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方才离开。倾城弹了整晚的琴,蓝姑娘陪着谈了整晚的心。      苏墨弦离开后,倾城看看自己的手指,有些红肿,不过并无大碍,今晚应该可以继续弹。      然而,苏墨弦当晚却没有再来,一连数日都没有再现身。      这次和之前不同,他并未离京,只是不来。      饶是倾城布局长远,早已做好了准备,此刻也忍不住有些不安。她去蓝姑娘房中,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脸,她的笑,她的神态。      没错,一模一样,眼前这蓝姑娘就是倾城,连倾城自己都信了。      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面对着这张脸这个人,苏墨弦如何还能按捺着心如止水,没有任何动作?      “你不要沉不住气,否则,即使出来了也是枉然。”蓝姑娘波澜不惊地看着脸色早已不平静的倾城。      “夜阑……”倾城轻轻抬眸,“我们会成功的,对吗?”      蓝姑娘,便是夜阑易容伪装。      夜阑垂眸,神色无波地直言:“我不知道。”      夜阑几乎算是倾城的师父,倾城如今所会一切,都是由夜阑传授,当然,是奉另一人的命令。      “他,从看我的第二眼起,眼睛里便再没有丝毫波动。”夜阑如是说。      倾城愣住,不敢相信。      夜阑虽是易容,可是她有意模仿,便连倾城本人也找不出破绽,苏墨弦即使能看出她易容那又如何?神态举止假不了,他怎么能够在面对“倾城”时无波无澜?      “哪怕稍微的惊乱或是仇恨,也没有吗?”      夜阑缓缓摇头,“没有,这个男人,我找不到他的破绽。”    正文 第四章   又过了七日,当苏墨弦再次出现在西楼的时候,倾城偷偷将蓝姑娘从楼梯上推了下去,刚刚进门来的男子,眸光一瞥,当下足尖轻点,衣袍翻飞,便稳稳将蓝姑娘搂入怀中,如谪仙一般,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美得让人惊叹。      周围一片喝彩,为这对郎才女貌。      蓝姑娘径自紧紧抱着苏墨弦的腰,将脸深深埋入他怀中,娇嗔,“讨厌啊,我等你好久了。”      讨厌啊苏墨弦,我等你好久了……让我这么等,你都不心疼吗?      苏墨弦俊美的身形几不可察一僵。      那一晚,倾城又弹了一夜的琴。      其后一连半月,苏墨弦夜夜现身,不过仅限于喝喝小酒,听听小曲,和蓝姑娘说话似真似假,对于一直在一旁弹琴的第三个人倾城,他视若不见,却也没有出声让她离开。      月圆那夜,苏墨弦喝了不少的酒,半醉半醒的时候,他微微阖着眸子静静听曲,蓝姑娘上前来扶他,“去床上躺会儿吧。”      苏墨弦点头。      身体大半的重量落在怀中的美人身上,苏墨弦脚步凌乱,他原本酒量极好,此刻倒像是大醉了三天三夜。      倾城一直静静垂眸,此时倏然闭上眼,同时指尖拂动,一段特定的旋律出来,古琴机关骤然开启。      当下,房间里原本的旖旎彻底不见,杀气四起,数十支袖箭射出,凌冽杀肃,齐齐对准苏墨弦的心脏。      倾城双目微眯,紧紧注视着,只等着看袖箭刺进前方酩酊大醉的男人心脏。      半月,整整十五天,她用药、用香、用琴,一点一点不动声色下毒化他修为,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眨眼,就可要他性命。      然而,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前一刻方还酩酊大醉的男人,倏然之间,周身气息顿变,快到倾城毫无所觉,快到连搀扶他的夜阑根本来不及出手缠住他,便只见眼前玄色身影一晃,苏墨弦轻松躲过暗杀,不止,他竟已到闪身到了倾城近前。      深暗的眸子如千年的古井,表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微澜,可有一点却再清楚不过,他没有中毒,方才醉酒一般无能为力不过是假象。他直直盯着倾城,出手如疾风。      倾城虽然学了武,可她学习时年岁已大,又只有一年的时间,大半的功夫都花在暗器之上,轻功也只学了皮毛,更遑论此刻与她面对面对敌的是苏墨弦这样的高手。      她连垂死挣扎都来不及,只能死于苏墨弦掌下。      所幸那边夜阑已极快返身,危机关头与苏墨弦对上一掌,同时将倾城推开。      倾城只听得一声冷笑,下一刻看去,便清楚看到苏墨弦如探囊取物一般,撕去了夜阑脸上的□□。      “这张脸,你还不配用。”苏墨弦的嗓音仍旧似笑非笑,甚至听不出杀气。      夜阑低呼一声,下意识抬袖,返身遮掩真容。      倾城睁大了眼睛,震惊不已。      她虽不是高手,却也知道夜阑的修为已是极高,而修为这么高的夜阑,竟然在全力对抗苏墨弦时被苏墨弦轻轻松松撕掉了□□。      若是方才他再狠一些,可以说,此刻夜阑已经没命。      然而,苏墨弦却显然没打算对夜阑赶尽杀绝,他甚至并不好奇夜阑的真容,扔掉□□以后,苏墨弦的目光便落在了倾城身上。      倾城双目微眯,戒备的,蓄势待发的姿态。      苏墨弦忽地出声,“真这么恨我?”      嗓音很低很沉,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倾城的心却下意识轻颤。那一刹那,竟有被他看穿的错觉。      下一刻却反应过来,不可能,正如夜阑一举一动都练得和倾城神似,倾城亦已逼得自己浑身上下再找不到半点倾城的影子。一个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倾城痕迹的倾城,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想来,每一个想要杀他的人,自然都是恨他的。      倾城唇角勾起冷笑,决绝地回他,“是。”      同时,袖中拳头紧握,毒针,当下迸发如雨,无一不是对准苏墨弦的命脉。      苏墨弦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衣袍翻飞之间,他矫若游龙,那漫天而下的细密的毒针,竟没有一根近了他的身。      倾城看得愈加的不甘心,为什么,他可以活得这么好?她机关算尽的局他根本没入,她苦苦修炼的暗器,也不能奈他分毫。      倾城再次发动一轮攻击,已经失去理智般疯狂。而这一次,苏墨弦却似乎没了耐心,他忽地出掌,掌中蓄积内力,竟将倾城漫天的毒针全部吸引过去,成了一团针云一般,尽在他掌握。      倾城睁大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苏墨弦微微眯着眸子,盯着她看,他随手可以将这些毒针悉数还给她。      这片刻里,夜阑已用丝巾覆面,出手纠缠杀心已动的苏墨弦。然而,苏墨弦单手与她交手已耗尽她全力,而苏墨弦的目光甚至没有从倾城身上移开半寸。      忽地,苏墨弦双目一敛,掌中内力迸发,眼见就要将毒针送出,这样的局势下,毫无悬念会对准倾城,倾城自知自己根本不是苏墨弦的对手,早已无计可施,纵然心中不甘痛恨翻滚,也只能缓缓闭上眼睛。      夜阑惊呼一声,“小姐!”      行动早已先于指令,蓝衣翻飞,夜阑以身去挡倾城。      然而,预期的死亡并未来临,耳旁,只听得密密麻麻的银针钉入木梁的声音,倾城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和夜阑全都安然无恙,余光瞥过,木梁之上,一片银光闪闪。      倾城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而他,从头到尾,目光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过。      此刻,他不疾不徐上前来,面无表情地说:“跟我回去。”      倾城冷笑,回去?再一次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眼中,恨意翻涌。      夜阑即使不敌,使命也要支撑着她战至最后一刻,然而,终究还是不敌,不过一招,夜阑倒下,苏墨弦就要捉住倾城的手。      却在这时,房门倏地被一阵风力猛然推开,同时,凌冽的杀气直逼而来。      苏墨弦双目微眯,循着练武之人的警觉,出手,便是十层功力迎敌。      两人皆是出手如电,一阵如影如幻的交手之后,两个身形如玉的男人各自落地。      苏墨弦凝目看去,只见眼前的男子一身锦衣华裳,银质面具覆脸,不见真容。      那人并不出声,夜阑早在两人交手时护着倾城站到男子身后,此刻,男子往夜阑递去一眼,夜阑领命颔首,带着倾城便要离开。      苏墨弦眸色一暗,挥袖,房门“啪”的一声便被关紧。这喘息的时间,苏墨弦飞身去捉倾城,“你不准走!”      银面男子终于轻笑出声,“王爷当我死了吗?”      声未落,已侧身去拦,两人再一次交手,一时间,这原本旖旎的房间彻底混乱。      苏墨弦和银面男子之间分毫不让,苏墨弦一定要捉倾城,银面男子一定要让倾城离开,两人修为不相高下,一时间,倾城既不能离开,也没有落入苏墨弦手中。      倾城紧紧蹙眉看着如影似幻的两人,眼前看来,他们不过是在耗着,看谁的内力先被耗尽。与夜阑相视一眼,夜阑无奈地摇头,两人正无计可施之间,只听得外面传来一声,“王爷,不好了!林妃娘娘无故摔倒滑胎,此时母子命在旦夕。”      倾城浑身一震,林妃娘娘?母子?      先帝的林淑妃竟然成了苏墨弦的林妃娘娘,还怀了他的孩子!      倾城只觉有冰冷从足下直窜头顶,可惜手中已无暗器……      “啪!”      倾城正恨不能让苏墨弦死,耳边,浑厚一声掌力传来,便见苏墨弦和银面男子已分开来,苏墨弦一连后退数步,唇角鲜血刺目。      “王爷是担心家中妻儿,分了心吧。”男子仍旧漫不经心的语气,“我也不想别人说我趁人之危,今日便如此吧,我不占你的便宜,你也别想动我的人。”      苏墨弦紧紧抿着唇,脸色已现苍白。深暗的眸子忽地再次瞥过倾城,而后落在男子脸上,沉声道:“最好如此,否则,若她再妄想行刺,本王必定要她性命,绝不手软!”      男子只是笑。      苏墨弦离开,他受伤应不轻,行走之间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真是个善于伪装的男人。——倾城恨恨地想。      “等等!”男子却忽然叫住了他。      苏墨弦脚步一顿。      银面男子缓缓走来,目光瞥过夜阑,“你是怎么认出她不是那个人的?”      倾城神色微动,这也是她最关心而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夜阑天生就很会模仿,她还练过缩骨功,为了模仿倾城的身段,她甚至收缩了骨节。更别说举止神态,回眸浅笑这些,连倾城自己都看不出破绽。      苏墨弦唇角微勾,背对着男子,目光瞥过夜阑,又看了眼倾城,“告诉你原因,好给你改进的机会,再一次刺杀本王吗?”      倾城冷笑,是啊,苏墨弦怎么会这么蠢,给人杀他的机会?      “告诉你也无妨,”不想,苏墨弦随即开口,嗓音忽地有些轻远,“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妻子?”    正文 第五章   “这一次……谢谢你,慕珏。”      三人连夜回到谷中,夜阑立刻消失不见,只剩下倾城和银面男子,倾城轻声叫着男子的名字道谢。      慕珏看了眼一轮圆月,缓缓取下脸上银面。      今夜月光极好,清辉皎洁,落在男子脸上,正照得他俊美至极的容颜。凤眸沉黑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精致仿若含情。毫无疑问这是个美到极致的男人,不知是因为太美,还是因为夜色之中,他的美几乎带上了几分妖魅。      听到倾城的谢,薄唇勾起一个魅惑的弧度,“只是这一次吗?”      倾城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她的确欠慕珏许多,的确不止这一次。      见她沉默下去,男子忽地轻叹一声,“你可以选择不欠我的。”      倾城自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想也不想地摇头,“我宁愿欠你,来生来世无尽偿还,我也不会放过苏墨弦!”      说完,才想起此刻自己有多狼狈。就在不久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蜕变,已经变得强大,已经可以报仇,不想,她的强大对苏墨弦而言,仍旧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一时间,既恨,却更痛。      慕珏凝着她,“我早就知道,你会失败。”      倾城抬眸,眼中惊讶,“那你为什么还要放我出谷,还答应夜阑帮我?”      “倾城,只有让你知道了苏墨弦的强大,你才有可能会放弃。”      “我不会放弃!”倾城断然打断,直直看进慕珏的眼中,“当初,是你让我恨下去的,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我放弃?”      “你那时死里逃生却万念俱灰,没有半点生存意志,我只是为了让你活下来。”      ……      一年前,淑妃私下将倾城放出去,似乎全无后顾之忧,因为淑妃太了解倾城。国破家亡的倾城,得知真相的倾城,一旦离开,只有一死。而事实上,淑妃也的确没有料错,倾城从城楼跳下,抱的是必死决心。      落地那一刹那,意识还很清楚。      疼,很疼!仿佛浑身的骨头都错了位那般疼。      然而,却也只是错位那般。倾城没有死过,没有经验,不知道要人性命的疼痛该是怎样的,痛昏过去以前,一个念头闪过。      死,也仅此而已吗?      她醒来的时候,躺在陌生的竹楼里,床边的男子居高临下凝着她,笑得如妖如魅,“没死成,看是再死一次还是去夺回来?”      夺不回来的,她除了能让自己死得轰轰烈烈以外,再也无能为力。——那时,倾城悲哀地想。      倾城一直以为慕珏救她是机缘巧合,而她从那么高的城楼上跳下却除了手臂脱臼外浑身再无一处伤,是她命着实太大。却一直到一个月以后方才知晓,的确是巧合,只是慕珏的巧合是费尽心力、机关算尽的巧合——他在城楼之下那片土地布下了机关。      她坠落的刹那,地面机关开启,她直接落到了地下,那一个瞬间,机关一开一合,从地下带起一具浑身是血的女.尸。      要知道,她跳楼殉国,当的是天下人的面,慕珏要救她,要瞒过的便也是天下人。      倾城即使千真万确完好无损,也怎么都不能相信慕珏办到了,要知道,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双眼睛。      “其实不难,当时你的‘死卫’死守城楼,早已将那方寸之地包围,外面的百姓和更外围的苏瑜等人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况,要瞒过的算起来就只有已经离你很近的苏墨弦一人。不过一个刹那,刀剑反个光让他生个盲点而已,等他再仔细去看的时候,只能看到你鲜血淋漓的‘尸体’。”      说到这里,慕珏话锋一转:“我连在天下人眼皮底下救你都能办到,你说,是这个难,还是报仇难?”      倾城永远忘不了当日慕珏说话时的眼睛,浓黑得像是漩涡,藏着无尽的力量和毁灭。那一刻,倾城鬼使神差地相信,纵使是苏墨弦,也可以死在里面。      如果有希望……倾城动摇了。      慕珏继续道:“你的孩子,你的父亲,你的国家,你所有的一切,全部被苏墨弦毁去,而你却就要这么独自死去,让他活得春风得意,你甘心吗?”      不甘心。      倾城不甘心,她的孩子、父亲、国家,凡她所有,全部被苏墨弦毁去,她不甘心,她不要让苏墨弦好过!      一旦有了信念,人生便不再艰难,不论这过程里有多少绝对的艰难。      倾城求慕珏教她杀人,慕珏却道:“我没有时间教你。”      然而第二日,慕珏带来了夜阑,“夜阑是顶尖的杀手,她会教你如何杀人。”      倾城虽然寄养在苏家,但是公平地说,在苏家篡位以前,苏家从未薄待过她,尤其是苏墨弦,自小对她娇宠至极,即使是之后倾城回到皇宫成为最得宠的公主,也不过如此。——就是这样养尊处优的公主,却要从最基本的外功开始学习。      她那样的年岁,还曾为人.妻、曾经怀胎,从头修炼有多难,毫无悬念。可就是这样的倾城,却在短短三个月内,掌握了轻功,学会了提气御风而行。      即使彼时,倾城已经瘦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她却丝毫不懈怠,日以继夜地继续练着夜阑传授她的剑法。      夜阑是杀.手,作为一名杀手,她见过人世间最残酷的残酷,最折磨的折磨,杀手的世界里永远是无尽的死亡、死亡、死亡……她早已不知何为不忍,然而,倾城不要命的学习态度却让她想要阻止。阻止,并非因为她所受的苦,而是因为改变不了的结果。      “不必再练了,你就算这样不吃不喝不睡再练五十年,也不可能杀得了苏墨弦。”      距离倾城上一次见慕珏,已经三个月。只是没想到,再次见面,慕珏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戳破她的幻想。      倾城握剑的手一颤,瞪了慕珏一眼,便提气往山谷外飞去。      山谷的阵是慕珏亲自布下,五行八卦精妙至极,外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可是那一刻,倾城就是想要证明给慕珏看,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倾城。      那是倾城第一次闯阵,她甚至还未到达桃花阵,刚刚入阵,细密的藤蔓便从四面八方窜出,倾城借着刚刚入门的轻功躲了片刻,便彻底被藤蔓缠住。若不是慕珏追至,她已窒息而亡。      倾城醒来的时候,慕珏坐在床前,手中端着一碗肉糜粥。      倾城瞥过头去,不想看到慕珏。      慕珏凝了她半晌,眼睛里忽地有了笑意,“我会告诉夜阑,以后不再教你用剑。”      倾城回头,看了他一眼,默默接过他手中的粥。      将空碗递回到慕珏手中时,倾城抬眸凝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很好。”慕珏轻笑,却并不改口,“夜阑以后不会再教你外功。”      倾城瞪他,有种受到欺骗的恼怒。她都已经妥协了……      慕珏将碗放到一边,不疾不徐地说,“你可能不了解苏墨弦……”      他说到这里,听得倾城一声冷笑,他也不恼,继续道:“恐怕当今天下,他已经没有敌手。”      倾城倒吸一口凉气,瞳孔微缩,“你说真的?”      慕珏点头。      “夜阑也不能?”      慕珏发出一丝哂笑,看着倾城的眼神如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夜阑在他眼里,不比一个丫鬟厉害多少。”      倾城唇角颤了颤,夜阑的功力已是她此生望尘莫及……      良久,倾城问慕珏,“你……也不能?”      慕珏坦言,“除非我和他同归于尽,否则,我杀不了他,当然,他也杀不了我。”      一瞬间,如生存的支撑被抽离……却听慕珏话锋一转,“我只是告诉你,不能硬敌,却不代表不能智取。”      “轻功学成这样已经足够你必要时候逃命,明日起,你不用再学习外功,好好研习五行八卦和暗器毒.药吧。”      倾城在外功学习上少了些天赋,五行八卦和暗器毒.药学得却是极快,夜阑惊叹不已,不到一年的时间,夜阑已坦言没有再能教她的。      其实倾城心中清楚,并非她多有天赋,不过是这些苏墨弦以前教过她。苏墨弦应是防着她,所教并不成体系,然而一经夜阑有意点播,不多时便能融会贯通。      她成功出谷那一日,真的以为自己能杀了苏墨弦……      她周密布局,自己易容潜伏在青.楼,却让夜阑假扮自己。西楼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王宫贵胄,这些人曾经见过倾城的不在少数,“倾城”的出现必定会引起惊乱,而眼线遍布朝野的苏墨弦毫无疑问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倾城”回来了。      倾城回来了,最为忌讳的人一定是苏墨弦,苏墨弦一定会来一探究竟!他即使看出夜阑是易容又如何?倾城本就没有妄想她的易容能骗过苏墨弦的眼睛,可是,除了脸以外,别的呢?      一回眸,一浅笑,甚至撒娇……全部都和倾城一模一样的“倾城”,必定会让苏墨弦心生怀疑。      一旦生疑,便会试探,倾城要的就是苏墨弦的试探!      那些日子里,“倾城”身上的脂粉,苏墨弦所饮的茶水,再加上古琴弹奏时挥发出来的木香,这些分开来都是平淡无奇,可是混合在一起,却是最厉害的毒.药,能在无声无息之间化尽人的内力,到那个时候,再放出暗器……      完美的暗杀计划,施行以前,倾城每每这么揣摩一遍,心内已是激动得不能平静。      偏偏,一败涂地。      她甚至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    正文 第六章   夜半的山谷里忽然飞来一只信鸽,慕珏伸手抓过,从它腿上取下信纸,便将它放飞。      倾城看了眼扑棱着翅膀消失的鸽子,目光落在慕珏微微拧起的眉头上,斟酌地说:“我先回房休息了。”      慕珏没有应她。      倾城转身之际,却听慕珏道:“我有急事要离开一段时间,大约半月回来。你考虑下,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依旧决心报仇,那么,我帮你。”      ……      半月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      慕珏让倾城考虑,其实这有什么好考虑的?从她决心活下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早已没有了考虑的资格。      她若死了,是可以大方地放弃仇恨;可她还活着,她如何能说服自己忘记一切偷生?      孩子的性命,父亲的性命,还有一个国家,全部都要由她来背负。      倾城不信慕珏不懂这个道理。      慕珏这个男人太过神秘莫测,然而倾城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人,他比谁都更懂得仇恨。      不过,这段时间,倾城倒是隐隐明白了自己败在哪里。      太急。      从她布局到收网,统共加起来也就一月时间,而她的敌人却是苏墨弦,她甚至还没取得苏墨弦的信任。对付苏墨弦这样强大的男人,没有得到他的信任就想要他的命……倾城回想起来也忍不住失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十五天,不早不晚,慕珏如期回到谷中,脸上带着风尘和疲惫,眼睛里有不明显的血丝。      彼时,倾城正对着镜子,手指在铜镜上虚绘着自己的脸颊,倾城的容颜,秀眉却轻蹙。慕珏立在房中,凝着她的背影,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倾城轻声说:“你说会帮我,那么,帮我重新回到苏墨弦的身边吧。如果一个月太短,我可以在他身边一年,十年,二十年……”      慕珏面色平静,对倾城的话并无丝毫惊讶。      的确,若她要报仇,回到苏墨弦身边才是唯一的路,今日即便不是她自己想通,他也会告诉她。      “你说,有什么办法可以掩藏住我这张脸,让苏墨弦也看不出来?”倾城偏了偏头,眉头微蹙,一脸困扰的模样,“似乎无论我的易容如何高明,都骗不过他的眼睛呢。上一次,我总觉他是认出了我,可待我仔细去想,他又不像是认出了我。也罢,都不重要了,我只要他往后再不能将我认出。”      慕珏一身紫衣,长身玉立,负手于身后,闻言,眼底划过一抹不忍。他缓缓往倾城走去,嗓音波澜不惊,“你能承受多大的痛苦?”      倾城闻言微怔,随即弯了弯唇,“你说呢?”      慕珏面无表情,“削骨之痛如何?苏墨弦比你更懂易容,你没有办法骗过他,只能彻底改变容貌。”      ……      夏天过去大半的时候,南诏国的太子和七王爷来到大周,适逢七夕临近,大周天子定于七月初七设国宴款待。      七月初六,苏墨弦从北方赶回。这不到两年的时间,苏墨弦算起来至少有一年半的时间不在帝都,这一次还是大周武帝苏瑜亲下了圣旨,才将他召回。      京郊北部是天然的山脉屏障,苏墨弦从北部取道而回,因前几日耽误了些时间,为了能在武帝给定的时间内赶回帝都,苏墨弦和贴身侍卫连夜赶路,周遭狼鸣虎啸,竟未能丝毫影响到他们的两匹千里快马。      却不想,前方陡然生变,一道凌冽的箭气破空直逼而来。快马疾驰之下避无可避,玄色身影足下轻点空气,一跃而起,翩然落地,那一箭射空之下,竟是直直射进百步之外的百年老木,当下,只听得树干破裂开去的声响,高大林木竟是缓缓倒下。      一箭,杀气毕现。      而后,便是凌厉的脚步声,多而不乱,显然有备而来。黑色夜行衣将杀手遮掩,箭矢暗中所指,无一不是对准居中那一身玄衣的男子。      苏墨弦负手而立,唇角微扬,一派胸有成竹云淡风轻。      “放箭!”      黑暗里,阴冷一声令下,数十支箭齐发。却见居中玄衣男子身形未动,他身后原本无丝毫存在感的青衣男子闪身上前,快得不见痕迹的一招之后,所有箭矢纷纷原路而回,杀气不减。      草丛里传来数声闷哼,其后便是肉体倒地的声音。      暗中刺客见状,非但不退,发而欲发动再一轮的攻击。不想,却在这时,不远处火光通明,马蹄声、兵器声,快速逼近。      “他有救兵,撤!”      为首刺客一声令下,草丛里传来撤退的动静。      青衣男子面无表情,就要擒贼先擒王,不想,身形刚动,便被苏墨弦拦下。      苏墨弦一字未言,青衣男子毫不迟疑颔首,“是,爷。”      往他们而来的是一支不大不小的军队,军旗颜色赤红,为首一人催马而来,到得近处,便不再前进。那人一身银白铠甲,身形微弱,气势却足,骄傲地立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前面的两人。      苏墨弦目光瞥过这支轻骑,最后视线落在为首那人脸上,一字不言,神色不明。      为首那人看了苏墨弦半晌,轻笑出声,“好没有礼貌的睿王,我救了你的命,你却连声谢也没有?”      赤红是南诏国色,这是南诏的军队。南诏领军之人能轻易认出睿王,并不稀奇。      苏墨弦默了默,缓缓出声,嗓音流淌在夜色里,如星光落入湖面,铺下一道心旷神怡,“想来,南诏神秘的七王爷便是你了。”      马上再次传来一阵愉悦的轻笑,“好说!睿王,我们行猎来此,却迷了路,看样子睿王也是要连夜回京,若不嫌弃,便一路同行吧。”      短暂的沉默,苏墨弦沉黑的眸子透不出情绪,“恐怕不行。”      七王一怔,似乎全没有料到,不由偏头一笑,“怎的这般小气?”      苏墨弦缓缓走到一旁的千里马身边,“不离为箭气误伤,我需要为它疗伤。”      “不离?”七王朗声一笑,“真是奇怪的名字,它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叫不弃?正好不离不弃了。”      苏墨弦没有回他,径自牵着马到了一棵树下,边走边道:“夜行容易招惹深山猛禽,七王爷若是不急,便在此歇一晚,明日一同回京。”      “如此,便叨扰了!”      七王朝身后挥了挥手,便率先翻身下马,他身后士兵当下开始扎营。      ……      “传言睿王最受武帝宠爱,恩宠更胜太子,想不到出行却如此简朴,两人两骑,连遇了刺客也要亲自出手。你作为最受宠的王爷,每每打架,要亲自上阵;爱驹受伤,也要亲手上药,这王爷……做得也委实风光啊。”      七王缓缓踱到苏墨弦身边,看他不疾不徐为不离处理伤口。剑气所带的外伤,血腥很重,由他来做,一举一动之间却如清风霁月般那么赏心悦目。      七王原本只是随口打趣,不想,他笑容尚还在脸上,眼前清风霁月的男子已停下动作,转头,竟是将手中净白的瓷瓶大方递给他,“既如此,那便有劳七王爷了。”      七王笑容一僵,眼角抽搐,“……”      七王倒是没想到,眼前这冰冷的男子竟会这般自来熟。      他干笑一声,打了个哈哈,“虽然本王并不如睿王受宠,但到底也是个王爷,本王也是不大想纡尊的,而你……显然已经纡尊惯了,还是你来吧。”      苏墨弦抬眸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继续神色自若地为不离上药。      七王不敢再东拉西扯,只能在一旁坐下,静静看着苏墨弦上完药又极有耐心地抚摸着马背,一遍一遍,竟像是在安慰它一般。      七王意味不明地笑了,苏墨弦这时却倏然回头,正正将七王的笑收入眼底。      七王也不遮掩,坦言,“好难得,王室中人竟然还有这么丰富的感情,而这感情的对象却是一匹马。”      七王原本霸占的就是苏墨弦的地方,此刻苏墨弦神色自若坐到他旁边去,嗓音听不出情绪,“正是因为难得,所以格外珍惜。”       正文 第七章   七王笑。      “七王爷不信?”      七王不答,话锋一转,“不要七王爷七王爷地叫我了,其实半年以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七王爷,我如今不过是表面风光,睿王一看就是个明白人,想来清楚得很,我不过是南诏皇帝的私生子,刚刚认祖归宗而已,你我如今也算朋友了,叫我小七好了。”      “小七?”苏墨弦齿间念着这两个字,眸光深暗不见底。      “嗯,凤小七。我母亲流落在外时生下我,父王一直不知道我的存在,母亲又是个痴情女子,一心一意要等着父王来为我起名,在那之前她便按照排行随口叫我小七,没想到这一随口就随口了十八年。后来,父王找到了我,想要再为我起名我也不大乐意了,便只冠了南诏的国姓。”      小七单手托腮,望着天上残月,“南诏皇室里的人都有些食古不化,除了父王和太子哥哥稍微对我好些,别的人都不大看得起我。所以太子哥哥一说要出使大周,我立刻便跟来了,你们这里……我还是喜欢的,我想,留在这里也挺好。”      小七说到这里,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苏墨弦,笑眯眯地问:“小七若留在这里,你欢迎吗?”      苏墨弦一双眸子如千年古井,深沉莫测,波澜不惊,“七王爷若是愿意,大周自然无任欢迎,七王爷应该考虑的当是南诏王的意思才是。”      “父王的意思你就不用管了,你欢迎我就行。只要我愿意,别说是留下,就是冠上你家的姓,从凤小七变成苏小七,父王也是乐见其成的。”      小七笑眯眯说完,不再待苏墨弦反应,便快乐地跑开去,回到自己的阵营。      苏墨弦静静看着那道身影,眼神深不见底。      ……      小七第二日醒来便去找苏墨弦,不想,苏墨弦竟已离开,只留下一张地图,绘着这一带地形和山路。      小七双目一眯,捏紧了那张羊皮地图。      小七回到行馆时正是早膳时间,南诏太子云奕正在用膳,见到小七从外面回来,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无功而返了吧?”      小七脚步不停,就要回房,“和你有关系吗?”      云奕径自不疾不徐地说:“都说睿王风流好色,我看却正好相反,你若打那个男人的主意,我劝你还是多花点功夫打探打探前朝七公主倾城的事,你整天盯着睿王府那个有名无实的侧妃有什么用?你想向她取经,是想学她让睿王常年不归家的本事吗?”      小七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看向云奕。      “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父王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七王爷其实是女儿身?”皇室的男子都有好皮相,云奕虽不如苏墨弦那般绝色,笑起来也是赏心悦目,即使那笑分不清是敌是友。      小七脚步一转,坐到了云奕身边去,淡道:“我女扮男装不算太高明,不难看出,当然也并不容易看出,为了学习做一个男人,我可是花了不少的功夫。让我惊讶的是,一向被父王认定为‘平庸’的太子哥哥,你竟然能够轻易看出,看来,皇宫里伪装的也不只我一个人了,不是吗?”      云奕只是笑,意味不明,“我对你的来历不感兴趣,你是父王真的明珠还是假的明珠我也不关心,我想知道的只是,你我之间会不会有利益冲突。”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若有,斩草除根;若没有,不如结盟。”      小七偏头一笑,似在玩味着这句话,半晌,站起身来,缓缓离开,“今夜国宴,你会知道答案。”      ……      酉时三刻,宫门。      南诏太子云奕携着小七入宫赴宴,车辇正缓缓驶近皇宫,却在宫门不远处被拦了下来。      云奕脸色沉了沉,按礼,他身为南诏太子,代表的是整个南诏,车驾可以直接驶入皇宫。此刻被拦,自然不悦,唤了随行内侍近前,“什么事?”      “回太子殿下,前方出了些事故,似乎是睿王爷的马伤了人。”      车辇内,一直闭眼养神的小七闻言,缓缓睁开眼睛,掀起帘子。      南诏的车辇离宫门还有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小七看得半清不楚的,前面那两个人她倒是看清楚了,当下起身,就要直接跳下车辇。      “你做什么?”云奕眼疾手快将她拉住。      “前面那两个人我熟,去打声招呼。”      云奕看了眼前方,似笑非笑,“你熟?睿王便不说了,你怎会与睿王侧妃熟?你的确是私下盯了她不短时间,只是这‘熟’似乎太一厢情愿了些吧。”      小七无辜地眨了眨眼,“此刻不熟,将来总会熟,你何必与我较这个真?”      说完,轻松一跃便跳了下去。      小七看了一旁的内侍一眼,内侍立刻识得颜色,解释道:“按大周皇室的规矩,王爷们入宫门前都需下马下车,卸下兵器。今日那睿王侧妃原也是一番好意,睿王的马是京中出了名的好马,日行千里,且通人性,马夫原要上来牵马,睿王侧妃怕马夫伺候不周,便叫了自己的侍卫去接手,却哪里想到,马儿忽然狂性大发将那侍卫伤了。”      小七一路听着,这几句话功夫,已经到得近前。只见地上坐着一名侍卫,半张脸淤青,唇角带血,正拉着旁边一身宫装的女子吵嚷,“这畜生,竟敢伤我!姐姐,你可要为我做主,帮我宰了它啊!”      小七唇角弯了弯,对身旁内侍道:“不过一个侍卫,伤了便伤了,竟还当成了个事。”      小七没有刻意压低嗓音,这话一出,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来。      苏墨弦今日一身白衣,身姿清冽,出尘如仙。看到小七,神色淡漠,仿佛全然陌生,从不曾见过。      苏墨弦对面,半弯着身子的女子长相秀美,一身深紫锦裙,端庄大气;头上珠环翠绕,雍容华贵。小七认得她,苏墨弦的侧妃,林妃,林淑儿。      林淑儿身旁,赖在地上的“侍卫”显然女扮男装,虽然狼狈,五官却与林淑儿有几分相似。与林淑儿的温婉不同,那人眼底毫不掩饰骄纵,看到小七,大斥一声,“贱民!你可知我是谁?竟然敢这么对我说话?你可知,连皇上也要让我爹三分?你不要命了吗!”      “林幻儿!”林淑儿闻言,脸色顿变,当下连名带姓斥了那“侍卫”。当然,那也根本不是什么侍卫,那就是林淑儿的妹妹,如今大周丞相林辰远的小女儿。      “让你爹三分?”小七故作惊讶地眨了眨水眸,“天子让臣子?这我可是闻所未闻,除非……”      “除非什么?”      林幻儿一对上林淑儿的眼神,便也知道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此刻底气略有不足。      “除非……大周皇帝有什么把柄在你爹手上。”      “你胡说八道!”林幻儿大怒,当下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指指向小七,“贱民!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贱民?我道只有公主王子才有资格说这两字呢?原来……”      小七忽地惊呼一声,“原来你爹就是皇上啊?那可真是失敬失敬了,公主。”      “你……!”      林幻儿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却再说不出话来。      皇宫门口被叫公主……若是传到皇帝耳中,她全家都可以死一回了。      “这位想来就是南诏的七王爷了。”这时,林淑儿款款上前来,笑着便轻易转移了话题,“有礼了。幻儿自小被宠坏,说话不知轻重,还望七王爷不要和她小女子一番见识才是。”      小七微微一笑,她身后不远处就是南诏的车辇,林淑儿稍微有点眼色便应能猜出她身份。      “既然侧妃娘娘知道她被宠坏了,为何还要让她去动睿王爷的马呢?”小七转了转眼珠子,忽地惊呼一声,“该不会是……侧妃娘娘自己也不满她,想要借刀杀人,借此机会教训她,也顺便宰了睿王的马一箭双雕吧。”      林淑儿闻言,脸色乍白,紧紧咬着唇,勉强笑道:“当然不是了,这不过是个意外,不离野性难驯,只有王爷能驯得住他。但平日里也算温和的,没想到今日会狂性大发,幻儿是……不巧。”      小七了然地点点头,忽地偏头看向一旁一直未出声的苏墨弦,笑嘻嘻地说:“苏墨弦,你不厚道哦。你这马儿兽性未除,昨夜它原已受了伤,你却还要我去碰它……啧啧,我救了你,你却想要害死我吗?”      苏墨弦神色淡漠,眼神幽深,“七王爷不是也聪明地避开了吗?”      “听起来倒像是埋怨我没配合着跳你陷阱似的。”小七皱皱鼻子,慧黠的大眼转了转,目光便落到苏墨弦身后的不离身上,当下,足下轻点,一跃而起……      “王爷不可!”      “王爷小心!”       正文 第八章   ……      待周围的人察觉出小七意图,当下惊呼阻止,此起彼伏。然而,却已经晚了,众人眼睁睁看着小七姿态翩然之间,已坐到了不离背上。      不离是京中出了名的千里良驹,也是出了名的兽性难驯,传言,天下只有苏墨弦和……前朝七公主倾城能骑到它背上去,其他人妄图动他都会被他毫不留情摔下来,狠狠践踏而死。      周围人下意识地用手遮了遮脸,实在不想看那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画面。      只有苏墨弦,一直神色莫测地看着她,起初并不阻止,之后也毫无惊讶,仿佛一切最寻常不过。      不想,周围空气却平静,半点躁动也无,小七坐在马上,笑眯眯地摸着不离的脖子,“很好嘛,肌肉紧实漂亮,现在能日行千里,将来老了把你烤来吃了味道也不错。”      不离仿佛能听懂她的话一般,听到小七要将它烤来吃了时,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出来,然而却又丝毫不暴躁。      周围所有的人,除了苏墨弦,无不目瞪口呆。      “这……方才我可是亲眼所见,林小姐不过是碰到了它的鬃毛,便被踢翻了。”      “六个月前,睿王府的马夫想要驯它,还被它践踏而死呢。”      ……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      小七狡黠一笑,俯在不离耳边,笑道:“来,跑两圈给他们看看。”      当下,不离如通了人性一般,便在这空旷的宫门处小跑起来,“哒哒哒”的马蹄声不疾不徐,丝毫不见千里马的烈性和速度,反而像是刻意慢了步伐在讨小七欢心似的。      小七小跑了两圈回来,骄傲地在苏墨弦面前勒住马绳,居高临下地望着苏墨弦,“什么兽性难驯?不过如此嘛!”      苏墨弦静静看着她,眸子沉黑。      “你……你怎么能……”却是林淑儿脸色惨白,青葱玉指指向小七,簌簌发抖,如见了再恐怖不过的事。方才的雍容端庄丝毫不见,只剩下方寸大乱,“你,你是谁?”      小七安然坐在马上,意味不明地笑,“吓成这样子,见鬼了?”      这话俨然随口一说,却不想,林淑儿听得最后三字,竟然双腿一软,险些倒到地上去,幸得林幻儿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姐姐,你怎么了?”      林淑儿死死盯着小七,双唇颤得已说不出话来。      小七好心替她回答,“哦,好像见鬼了。听说亏心事做多了,白天也能见鬼的。”      “你……!”      林幻儿气极,却怕被小七再抓住口头上的把柄,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着她。      小七还赖在马上不肯下来,反而驱着马缓缓走到脸色白得吓人的林淑儿身边,轻嗤一声,“一群井底之蛙,本王不过小试身手就把你吓成这样,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吗?你以为你们睿王的骑术是大周最好的,便也是天下最好的了?告诉你们吧,我们南诏人,随便抓一个出来,都能将不离驯服。”      林淑儿咬着唇,眼底有气愤划过,脸色却瞬间恢复了些血色。      “那七王爷便抓一个出来让本王瞧瞧吧。”      终于,一直不曾出声的苏墨弦开了口。      小七回身一笑,笑靥如花,“好啊!”      伸手一指,便指向了正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云奕,“太子哥哥,你来,给他瞧瞧!”      众人循着看去,这才见得云奕早已下了车辇,正静静在一旁观看,却不知已看了多长时间。此刻,在众人目光里,一身杏色锦衣的云奕缓缓走上前来,不疾不徐,一派温儒。      小七自觉地跳下马来,骄傲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不想,这温儒的男子脸色却陡然冷下,“我是你养的猴吗?大庭广众,唯恐天下不乱,成何体统!”      话落,狠狠瞪了小七一眼,便上前去和睿王打招呼寒暄。      相比于小七的锋芒毕露,太子云奕显然面面俱到,不消片刻,便已将上一刻还恨不得杀了小七的林淑儿林幻儿安抚。      ……      车辇先行,小七歪在车里,意兴阑珊。      云奕深深看着她那张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你知道那匹马?”      小七笑问:“太子哥哥知道?”      “汗血宝马的王,极难存活,更难驯服,然而一旦驯服,却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忠诚无比,其他人若妄想碰它,必定死状惨烈。”云奕说着,看了小七一眼,“我自认对你还算不错,更有意与你结盟,你却想害我?”      小七无辜地眨了眨眼,“若你连一匹马都认不出,又有什么资格与我结盟?”      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好笑的事,小七笑得眉眼弯弯,“若你方才不自量力要去驯马而死在马蹄之下,作为盟友,说不定我还能要求大周的皇帝将睿王赔给我,以作抚恤呢。”      本是大逆不道的话,却见小七眼中尽是欢快毫无恶意,云奕气也不是,怒也不是,一时哭笑不得。      ……      宴开时,已是半个多时辰以后。      龙座之上,大周武帝一身明黄龙袍,珠冕将他的脸遮住,下面的人并不能太清楚看清他的脸。天子便是如此,天威不能让臣下窥探,尤其是这等国宴,更要显示地位的尊崇。      武帝左手以下,分别是太子、睿王、贤王、魏王,云奕和小七则是坐在武帝右手以下。再往下,便是大臣百官。      太子云奕携了小七上前行礼,献上从南诏带来的宝物。武帝赏赐了些珍宝,以作回礼,云奕小七表示谢意,一来一往,双方寒暄得宜一番,便落座开宴。      葡萄美酒夜光杯,缓歌慢舞凝丝竹。小七跟在云奕身边,只任他应酬,目光一面在对面的三王和太子之间流转,一面喝着酒,倒是有几分落拓不羁之感。可惜她酒量并不多好,没有几杯脸色便俏红,有了醉意。      龙座上的武帝忽然往她看来,“朕听说,方才七王爷在宫门前小试了一番身手,轻而易举便将睿王的马驯服,可有此事?”      小七带着酒意笑眯眯地回道:“对啊。”      “朕还听说,南诏男子的驯马术都像七王爷一样高明,可有此事?”      小七嘿嘿一笑,“那是我吹牛的,皇上你还真信了?真是好天真哦。”      话落,大殿内的空气霎时微微凝结。还是第一次,有人胆敢这么对天子说话。      “七弟!”云奕警告。      小七却索性端着酒杯微微晃着身子站了起来,不满地撅着嘴,“本来就是啊,一国之内,臣民千万,哪能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一山还不容二虎呢,要是个个都人中龙凤,那一个王朝岂不是要天天大混战?”      殿中,已有不少臣子开始默默擦拭冷汗。一山不容二虎……这话太敏感,岂能当着眼前这位天子的面说?      只有苏墨弦一双幽深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深不见底。      武帝似乎也并不为小七轻慢的态度恼怒,不疾不徐地说:“七王爷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那么,可否告诉朕,你的骑术师父是哪位?”      小七眨了眨因为酒意带了水光的眸子,无辜地说:“当然是和太子哥哥同一位师父啊。”      武帝眼中掠过深色,看向云奕,云奕忙站起来道:“是的,南诏宫中王子都是由相同的师父教习。”      “那太子骑术与七王爷相比如何?”      小七弯了弯唇,断然替云奕答了,“他自然是不如我的。”      “哦?”      小七笑得眉眼弯弯,指了指太子,又顺便指了指对面大周的太子和王爷,“太子哥哥,其他哥哥,还有他们……全都不如我,只有小七最厉害,小七才是父王最厉害的儿子。”      说到这里,小七摇头晃脑来了句,“英明神武,一统天下,还看小七!”      声落,殿中有人倒抽凉气,有人嗤笑嘲讽。      “七王爷果真是喝醉了吧!好大的口气!”      一道声音带着中气,压过了其他的声音,小七循声望去,顿时倒有几分冤家路窄的感觉。那男子约莫四五十岁,正是林淑儿的父亲,大周丞相林辰远。      小七眨了眨眼:“丞相爷似乎不信呢,那比比如何?”      “如何比?”      “就你大周的太子、睿王、贤王、魏王轮番上阵,和本王比试吧。听说太子擅琴,本王便和太子比琴;睿王一身修为没有敌手,那本王便和睿王比武;贤王百步穿杨,本王便和贤王比箭;魏王棋艺冠绝天下,本王便和魏王对弈一局,你们敢不敢呢?”    正文 第九章   林辰远愤然起身,怒极斥道:“狂妄小儿!”      要知道,在大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要一统天下本已是极大的挑衅,再加上太子和三王都是少年成名,早已闻名天下,小七却还敢当众挑衅,且态度轻慢,实在太不将人放在眼里。      云奕的脸色也变了,连忙拉回小七,一面同武帝赔罪,“陛下恕罪,孤的七弟喝醉了,此刻看他模样站都站不稳,口出狂言实乃脑子不清楚,万望陛下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小七却是毫不给面子地轻笑一声,“太子哥哥,手下败将,何足言勇?”      “小七!”      “不服气?”小七看向云奕,似笑非笑,“好啊,那让睿王把不离牵上来,你骑上去试试看啊?”      云奕脸色顿冷,当下拂袖坐回,不打算再管她。      这时,沉默多时的武帝忽然开口,嗓音听不出情绪,“朕准了。”      “只是,”武帝话锋一转,“琴棋书画比来颇有费时光,此时天色已晚,你便先和睿王、贤王比试,待你赢了朕这两个儿子,朕再另行为你安排和太子、魏王比试,如何?”      “好啊!”小七一笑,便往殿中走去,“一言为定!”      哪想,她此刻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刚刚抬脚,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得太子云奕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当下,大殿之内,嘲笑声四起。      ……      果真如同云奕所说,小七喝得连站都站不太稳。武帝为人还算公平,让她喝了醒酒的汤,又准她到殿外如厕顺便吹吹风醒醒神。      此刻天已黑尽,星子高挂,凉风习习。宫中之人都在宴会之上,前廷倒显得空旷,小七带了贴身侍女夜阑缓缓走在湖边,任凉风带着湿意吹到脸上。      身后,忽然传来几不可察的动静,小七一怔,却头也未回,只淡道:“你出来做什么?你可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不知轻重的人是我吗?”身后之人淡道:“你去碰不离,还不如直接告诉苏墨弦你是谁来得简单。”      小七缓缓转过身去,对上眼前的男子,那人一身南诏侍卫装扮,那张脸却美不胜收,藏也藏不住,不是慕珏是谁?      小七微微一笑,眼睛里毫无掩饰懊恼之色,“没办法,看到林淑儿,想到当日……我头脑一热,便想吓她一吓。”      想到当日,自己被囚禁,林淑儿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可怕的真相……      是的,小七,便是倾城,削骨改变容貌后的倾城。      慕珏唇角讥诮,“是吗?你只是想吓林淑儿吗?”      倾城垂眸,“嗯,你说得对,我不只是在吓林淑儿,我也在试探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已经成了这个模样,连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这样的我,与他分明第一次见,他却试探我,让我去碰不离。也不知他是不是疑心太重,见了谁都要这么试一试。”      慕珏静静看着她,没出声。      倾城道:“他这么做,我倒有些好奇,若是我果真能驾驭那匹马,他又当如何?”      “所以,他试探你,你便反试探回去了。”慕珏直直盯着她,“你化被动为主动本也没有错,却偏偏选了个错得离谱的时间。你在宫门口那番动静必定会传到苏瑜那里,你要知道,当今天下,若说谁最容不下倾城,不是苏墨弦,是苏瑜!苏墨弦可能会和你玩这些试探与反试探的游戏,苏瑜却是宁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我已经在补救了。”倾城轻声道:“苏瑜到底还是忌讳我如今身份的,他试探我,我便大方给他机会试探。假意醉酒,故意挑衅,不过是给他机会。他倒也的确没辜负我,我提出和太子、睿王、贤王、魏王一一比试,他却独独关心我和睿王、贤王的比试。因为,琴艺和棋艺最好的根本不是太子和魏王,而是苏墨弦,倾城的琴棋书画都是由苏墨弦亲自教授,当年的倾城已经可以胜过他们,这个苏瑜知道,如今我便是赢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可是,当年的倾城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会用箭、习武,睿王贤王却都是师承高人,修为深厚,倾城不论如何速成,也绝对赢不了他们。”      “你的确赢不了。”      慕珏目无表情,一语道破。      “比箭术,你没有贤王苏墨淳深厚的内力。至于和苏墨弦交手……全和找死没什么两样。”      “苏墨弦那里,我自有应对之策。你只要帮我,赢了苏墨淳便可。”      慕珏深深看着她。      倾城抬眸,迎视向他,“我将自己置于困境,是我行事欠妥,所以现在我必须赢,这是唯一的补救方法。”      慕珏这才缓缓道:“苏瑜身边有个近身侍卫名叫下凡,是易容高手,在他眼皮底下,夜阑不可能扮成你,你只能自己取胜。”      说着,将手中一枚蜡封的药丸递给她,“这是‘凝殇’,服下它,一个时辰之内你的内力可以瞬间凝聚爆发,堪比普通人修习十年的功力。你的机关术和暗器已经很好,单比箭术能勉强和苏墨淳一较高下,可你没有他深厚的内力,想要赢他,只能这样。但是记住,凝殇凝殇,倒行逆施,对身体反噬极大,你必须速战速决,一个时辰之内离开皇宫,否则,元气大伤,内脏受损,御医一探你便无所遁形。”      倾城接过药丸,紧紧握在手中。      ……      倾城回到宴席上时,宫中内侍已经准备好兵器。贤王换了一身不那么尊贵累赘的衣服,睿王倒是坐着没动。      武帝问:“七王爷,酒醒了吗?”      倾城笑着答:“大周的醒酒汤甚好,我此刻极为懊恼方才莽撞,心中后悔万分,想来是彻底醒了。”      殿内笑声四起。      武帝含笑道:“君子一诺千金,七王爷可不许反悔。”      “自然不能反悔,只能尽力输得不要那么难看才好。”      倾城说着,朝睿王苏墨弦、贤王苏墨淳一一作了个揖,笑道:“方才醉酒,失态了,还请两位王爷莫要放在心上,一会儿手下留情才好。”      睿王眸若古水,没做反应。贤王倒是笑着打趣,“七王爷谦虚了,是本王有幸,得以瞻仰七王爷一统天下的本事才是。”      殿内笑声再起,倾城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武帝问:“七王爷,你要先和朕的哪个儿子比?”      倾城目光在睿王和贤王身上流转过,道:“还是先和贤王比吧,这个安全些。若是先和睿王动手,怕是就只能比一场了。”      “你此刻倒是看清局势了。”是云奕不轻不重地讽了她一句。      倾城又笑着和云奕作了一揖,“太子哥哥雅量汪涵,原谅小七方才无礼啊。”      云奕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眸,没再出声。      武帝道:“那便依七王爷所言,先比箭。来人,上靶。”      “等等。”倾城阻止道:“寻常比箭没什么新意,方才本王回来的时候经过长乐宫的花园,那里倒是有趣,天幕沉黑,明珠做灯,丝竹管弦,极为雅致。”      武帝道:“今日是七夕,那是皇后在宴请女眷。七王爷的意思是?”      倾城一笑,“从这未央宫外面看过去,隐约可见长乐宫的花园,皇上若是允许,不如,本王便与贤王比射明珠吧。”      “射明珠?”      “是的,长乐宫花园内有许多夜明珠,本王与贤王一人三箭射过去,谁射中得多便算谁赢。”      武帝沉吟。      其下一名臣子已出声反对,“这怎么行?且不说夜明珠颗颗珍贵,不该如此视同儿戏,只说长乐宫内,诸位娘娘千金之躯,若是惊扰到谁,这又该如何是好?”      倾城道:“这简单,请皇上传个信儿过去,和皇后娘娘说一声,让她们娇弱的避入宫中,有胆识的也可留在园子里亲眼见证。”      “但是无论如何,箭矢无眼,伤了人怎么办?”      “若是本王伤的,伤哪里,本王便还哪里,偿命也行。至于贤王……”倾城眸光一转,“这个我倒是欠缺了考虑。”      贤王闻言,已站起身来,“若是本王箭术不精,偿命也是死不足惜,这主意,本王倒是喜欢。”      “只是,”贤王话锋一转,“未央宫与长乐宫相去甚远,便是花园也近不了许多。本王倒是无妨,但是七王爷,先不说射中明珠,你确定你的箭射得过去?”      倾城嘿嘿一笑,“并不太确定,所以,可否请贤王先射?”      “好!”当下,贤王胸有成竹答应,又对武帝道:“儿臣请父皇恩准。”      武帝挥了挥手,“就依七王爷所言。来人,去和皇后说一声。”      武帝近身内侍当下退出,带了几人往长乐宫去了。      云奕往身后的侍卫递去一眼,侍卫亦带了人颔首而出。倾城看向云奕,云奕淡道:“距离太远,孤眼神不济,让人过去看一看。”      倾城点点头,这是双方都派了人过去做裁判。    正文 第十章   武帝带着群臣到殿外,倾城和贤王各自选好了弓箭,站在众人前面,面朝长乐宫。      这时,却见前方过来一行人,随即听得内侍传道:“皇后娘娘到。”      倾城看清来人,正是皇后携了几名后妃、女眷过来。      皇后是当年的丞相正妻,系出名门,一举一动间端的是高贵雍容。她是苏墨弦的生母,当年对倾城很好……不过话说回来,前朝没灭的时候,谁又曾对她不好?敢对她不好?囚禁啊、下毒啊什么的,都是国破家亡以后的事。      倾城弯了弯唇,倒是发现个有趣的事,此时皇后身边搀扶着她的竟是林幻儿,反而是她的姐姐,皇后名正言顺的儿媳林淑儿,远远落在后面。      皇后对武帝行了礼,之后太子和三王又朝着皇后行了礼。      皇后对武帝笑道:“歌舞看多了有些无趣,听说皇上这边有好玩的,臣妾便带她们过来瞧瞧。”      武帝点头,“那便开始吧。”      贤王一身蓝色骑装,器宇轩昂,对帝后行了礼,便一步上前,挽弓、上箭,气势逼人。      只见他双目微微一敛,随即,手中箭矢脱弦而出,竟将周遭空气亦带得微微震动。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箭矢所及,长乐宫中,光亮似乎暗淡,随即,便见前方红巾在空中一展。      一旁内侍唱喏:“明珠碎,贤王殿下射中明珠一颗。”      “淳哥哥好棒!”一声娇笑,皇后身边的林幻儿几乎跳了起来,又看向倾城,下巴抬得老高,“喂,该你了!”      倾城一笑,上前一步,将箭搭上弓。      能清楚地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两道……几乎要将她全部看透的目光。      武帝,还有,苏墨弦。      他们的心思,心照不宣。只是倾城绝对不会给他们机会看出她是谁。      倾城双目一眯,当下,运足气力,放箭。      前方光亮一暗,红巾一展。      内侍唱喏:“明珠碎,南诏七王爷射中明珠一颗。”      倾城弯唇一笑,大方地转头,对上那道紧致灼烈的目光,“本王箭术还行吧,睿王?”      苏墨弦一双眸子无尽幽暗,直直盯着倾城,只见她弯弓射箭,无比娴熟,内力深厚,至少也有十年功力,当下,眸深不见底。      林幻儿轻哧一声,“哼,有什么了不起,小人得志罢了!”      贤王已再次挽弓上前,这一次,手中却是两支箭。      双箭齐发,全中。      倾城动了动眉头,依样效仿。两支箭搭在弓上时,林幻儿骄傲笑道:“喂,量力而行哦,伤到人可是要偿命的。”      倾城没有回她,只是唇角轻扬,拉弓,啪!      亦是全中。      空气中,几不可察,却着实现了紧绷。      武帝不动声色,苏墨弦依旧深沉莫测,所有人看倾城的目光却开始变了。      以未央宫和长乐宫的距离,正如贤王所说,能将箭射过去已是高手中的高手,更遑论小小明珠,在这暗夜里要瞄准,更遑论是两箭齐发……      那个放言“一统天下,还看小七”的七王爷,竟果然有些本事吗?      贤王眯眸看向倾城,这时,内侍递上箭矢。贤王轻声一笑,一手全部拿过,竟是五支。      是谁惊呼一声?      倾城心头也是一跳,五支,是她的极限。      看苏墨淳胸有成竹的样子,若是他全部射中,且不说她能否跟上,便是跟上,也必定要再加试一场。但若加试,她却再没有继续比下去的本事。      手心一阵湿凉,倾城尽量让自己不要露出端倪,直直盯着贤王拉弓,射箭。      随着箭落,长乐宫方向骤然暗淡下去一片,倾城只听得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跳到嗓子眼儿的声音。      空中,红巾扬过。      一……      二……      三……      四……      倾城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几乎不敢数再下去,心脏几乎要从口中蹦出。然而,等到这时,却见空中已归于平静。      平静?!      只中了四箭!      倾城浑身一震,苏墨淳失手了!      内侍亦是惊疑,一时竟没能出声,愣愣看向贤王。      只见贤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额角青筋突突跳了两下,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他明明射中了的!虽是天黑,距离遥远,不一定人人都能看清,但是……他射出的箭,会不会中,他心中有数。      贤王低喃一声。      却是武帝沉声问:“几颗?”      内侍这才连忙报数,“回皇上,贤王殿下射中明珠四颗。”      武帝点了点头,眼中看不出情绪,目光落在倾城身上。      倾城平复下心中情绪,面上胸有成竹一笑,上前去接过内侍递上来的箭矢,亦是五支。      五支,她的极限。然而,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搭箭,拉弓,催动全部的内力……      却就在这时,心口中倏然狠狠一阵抽紧,随即,五脏六腑如被生生绞烂一般猛地疼痛开去,痛得倾城脚下一软,身形重重踉跄,险些站不住。      极快,喉头腥甜,鲜血也几乎涌出,倾城用尽全力方才压下。      怎么回事?!      倾城巨震,脸色惨白。      不是一个时辰吗?为什么会提前发作?      “发生什么事了?”      见倾城原本蓄势待发,却忽然踉跄,几乎跌倒,人群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怕了吧……还是量力而行的好,五支箭呢。”      ……      倾城弯着腰,用尽全力忍着脏腑内一阵漫过一阵的疼痛,然而那痛却丝毫不能忍受,痛得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额角上,冷汗涔涔。      几乎已经站不住。      怎么办?      提前反噬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哪怕晚一刻也好啊……      箭还没有射出,就差一点点了。      “怎么回事?”武帝见倾城迟迟没有动静,已问出声来。      倾城知道,武帝生性多疑,再耽搁下去,不论她之前表现得如何成功,全都会功亏一篑。      “七弟,你怎么了?”云奕一步上前来将她扶过,“是不是酒还没有醒,又想吐了?要不要休息片刻?”      倾城心中苦笑。      云奕果然是做太子的,见微知著,不动声色就给她争取了时间。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个时候她越拖延只会越虚弱,一定要速战速决!      倾城摇头,咬牙道:“我没事,现在就可以。”      说着,深吸一口气,就要再次不顾一切催动内力站直身子。      不想,就在这时,肩上却忽然一重。那一瞬间,倾城只觉有道强大而精纯的内力送入自己的身体,脏腑内的痛楚如同猛兽遇见了百兽之王,竟是在片刻之间就被驯服下去。      倾城震惊不已,云奕竟有这么精深的修为?      不想,转过头去,却是直直对上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幽深沉黑一片。      苏墨弦?!      倾城想,此刻自己的脸色必定精彩。      惊讶、不甘、憎恨,必定在那一刹那全部流露了出来。      惊讶苏墨弦竟然会帮她,不甘自己竟然要苏墨弦来帮,更憎恨苏墨弦竟然还能碰触她!      相比于她一瞬间的情绪迸发,苏墨弦平静得如无波的古水,他不动声色帮她压制着反噬之痛,面上淡道:“七王爷不必有心理压力,比试而已,输赢并不重要。不是还要一统天下吗?五支箭便将你吓着了?”      想到倾城那句“英明神武,一统天下,还看小七”,周遭顿时又爆发出了一阵笑声,连武帝唇角也扬了扬。      初生之犊不惧虎往往都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倾城却笑不出来。      她此刻所做这些,不过是之前冲动,不顾时机接了苏墨弦的试探,去碰了不离,酿下了错,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不得不打消武帝和苏墨弦的怀疑。可是,苏墨弦竟看出她受了伤!      他看出了多少?他是当她仅仅受伤,还是已经看出她是被药物反噬?      苏墨弦不动声色收回手,倾城收敛了情绪,站直身子,一语双关地说:“谢谢睿王了。”      转身,对准前方,拉紧手中的弓。      苏墨弦的内力精深强大到完全超出了倾城的想象,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不仅压下了她的内伤,更增进了她的力量。      “啪!”      五箭齐齐射入空中,众人全部凝神屏息。成败,在此一举!      长乐宫中,光亮乍暗,明珠碎裂毫无悬念。      一……      二……      三……      周遭有人已不自觉地数了起来,紧张之情不言而喻。      四……      五……      倾城听得最后一声,唇角终于扬了起来。      “恭喜七王爷,射中明珠五颗。”      内侍随即宣布,“贤王七颗,七王八颗。这一局,南诏七王爷胜!”      霎时,周遭南诏将士的欢呼声爆开来,声声不绝于耳。      倾城微微一笑,朝着贤王拱手道:“贤王,承让了。”      贤王笑了笑,笑容并不达眼底,“想不到七王爷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精深的内功修为,真是后生可畏啊。”      倾城又朝着帝后行了礼,最后,心中略迟疑了下,还是朝着苏墨弦拜了拜。      苏墨弦转身之际,倾城一步上前,拉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