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转世?生子
逆天小狐妖之五世裁妻(饭爱美)
三日后产子,玉夭扶着便便大肚,还有些不切实际之感。
桃都山下的小木屋仅住她一人,不,加上未出世的孩子是两个,原该夫妻迎接临盆,可眼下仍是只有她自己。
孩子的父亲并不在身边。
“吱呀”一声响,麻利的小道士推开门,把打好水的木桶放到墙边,走到跟前对她颔首,“夫人,我们掌门让把信笺交给您。”
“谢谢。”她接过那封密函。
小道离开后,玉夭展开信大致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几个字:天机转瞬,从速决定。
落款是九霄派掌门的金色印信。
决定——
为什么决定都要由她来下?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而决定权却都交给她,不管怎么做,手心手背都是肉,痛的也都还是她。
翘楚。狐翘楚。
默念心底千回百转挂念的名,玉夭扶墙起身,望着窗外逐渐转暗的夜色发呆,一阵揪心的痉挛让她回神,捂着牵引脉动的腹部,不由叹息。
“你在跟我抗议吗?”
“对不起,如果必须选择,为娘不得不狠下心——”
“要怪就怪我吧。”
他和她的骨血注定不是凡夫俗子,自然也没法拥有爹娘双份的呵护,只要那个人平安,其他的因果,她来担。
一只飞蛾扑向供桌的蜡烛。
本会“扑”一声划过夜幕的惊鸿美景却被突然冒出的纱罩挡住,飞蛾扑腾两下,从雕花窗的丝丝缝隙飞到户外。
玉夭叹口气,拿起铜镜前的画眉笔又放了下来,回头瞅那坐在桌旁的道士。
“道家不是讲究无为?”干吗多管闲事害得她看不到飞蛾扑火。
那道士不过三十多岁,眉眼却已历尽沧桑,一副仙风道骨的沛然风姿,斜背一把叫不出名堂的长剑,从上午在城南的狐仙庙前偶然邂逅就对她紧跟不舍,她走哪儿,他跟哪儿,她回家,他登门,浑然不觉身为缁衣道士出现在即墨城最大的女肆会造成如何大的震动,又仿佛对别人的指指点点也毫不在意。
“飞蛾扑火是它的道,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道士淡淡地说,“于我之后它再扑火,生死随缘,你既有慧根,还是早早跟我上山修行,于你,于苍生皆有好处。”
玉夭婀娜的身子袅袅站起,淡紫流仙裙垂曳在地,款款走至道士跟前,挑起弯弯的两道柳叶眉,“道士,你看我美不美?”
“美。”道士如实地说。
“媚不媚?”佳人红唇微启,吐气如兰。
“媚。”道士平静地答。
“那你还叫我修道!”玉夭陡然变脸,青葱五指猛一扣茶杯,“世上有我这么天生狐媚的女冠?还是你觉得我‘玉夭’就是‘女妖’,打算瞅准时机收了我?”
道士摇摇头,“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非凡之人常与世俗庸碌格格不入,并不能以此划分三六九等。”
玉夭不太雅观地打了个呵欠,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水袖,“行啦,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既然本姑娘不是妖怪,道士,你也不用来抓我,大家该干啥干啥,有机会江湖再见。”接着吩咐外面伺候的丫鬟,“小荷,去拿二两银子给这位道长做盘缠,送客啰。”
“玉姑娘。”道士一甩肩头的拂尘,徐徐清风把那名丫鬟阻在门外,“若不随我走,你近日必有劫数临身。”
看来是二两盘缠不够呀,终于,说到了重点吗?
玉夭一摆手,爽快地跟他摊牌,“开价多少钱?”
“嗯?”道士微愣。
“你下面不是就要说我印堂发黑,即将发生血光之灾,如果不想死,就要买你的灵符或者药?”她睁大了水眸与他对视。
道士听罢点头,“是没错,你会遭遇难解之灾。”
“看吧看吧,我没猜错。”玉夭的纤纤手指在他鼻前比划,“说了半天就是为求财!”
“在下并无打算收取银两。”道士说。
“那你准备要银票不成?”玉夭难以置信地倒退两步,“啧,道士,你长得一脸正气原来野心十足,果然人不可貌相,快走,你再不走,别怪本姑娘不客气!”
“姑娘不要激动。”那道士一稽首,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道写了奇怪记号的灵符,放在桌面用镇纸压好,“这张灵符分文不收,只需姑娘在紧急关头,用打火石点燃,我会在顷刻之间赶来。”
顷刻间,那是要缩地成寸吗?
“真的假的……你有这么厉害?”玉夭无不怀疑地挑起一边眉。
“楼玉京从不说假话。”言罢,道士一欠身,迈步而去如风过境。
小荷这才能踏进到屋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那个道士你不识得吗?”
“我为什么会识得?”玉夭拨弄着胸前的乌发,柔若无骨地倚在墙边,“他又不是咱们即墨的王孙公子,来这里白喝了我一大壶碧螺春,算姑娘我心情好,没叫下面的龟奴上来,否则看他个道士的面子往哪里搁。”
“姑娘。”小荷跺跺脚道,“那道士是东海濒桃都山上的楼玉京,他原为靖北王世子,后来拜入九霄派,年纪轻轻就成了一宗之主,听说他背后那口剑起初杀人噬血,后来不知怎的成了他的随身佩剑,据说在武林中很有威望。我们村离桃都山很近,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上山求道,真的很灵……姑娘,既然是楼掌门云游四海到了咱们即墨,主动给您留下这道灵符,不妨收好吧。”
“官宦子弟为什么要修道?”玉夭到桌边拿起灵符,“要说灵,桃都山能有咱们即墨的狐仙庙灵吗?”
“那不一样的。”小荷左右看看,见四下没人才说:“姑娘,你今儿个出去就没发现什么不同的地方?”
“有吗?”她不甚在意地问。
“姑娘性子疏懒,极少出去,自是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小荷压低嗓门,“即墨城旱了大半年,颗粒无收,半夜时常有幼女失踪,朝廷施压,咱们府台大人都急死了,每个月初一十五都带人去狐仙庙祭拜,如今仍是不见成效……”
难怪狐仙庙的人少了那么多,香火不复以往。
玉夭手托香腮,手指敲了敲粉颊,“日子这么难过,来逛窑子的也不见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难的是穷人家。”小荷心有戚戚焉地说,“有钱有势的就抢没钱没势的,近些天看到不少人携家带口逃去别的州镇。”
“是吗?”玉夭环抱双臂走来走去,“即墨城到了这个地步,你也不早跟我说,看来必须为往后计较一下。”
“姑娘。”小荷好奇不已地眨眼,“你又有什么点子啦?”她家姑娘聪慧过人,虽然委身烟花场所,活络时向来游刃有余,绝不会在便宜上吃半点亏,相反,大把雪花花的银子要多少有多少,男人都像着了魔似的拱手相送。
“嗯……”玉夭叉着柳腰沉思片刻,“小荷,来,你听我说。”
小荷凑过去跟她咬耳朵。
“啊,半夜!”
“小声。”玉夭一捂她的嘴,“咱们悄悄溜出去,你给我掩护好,听到没?”
“可是姑娘啊……”小荷为难得直搓手,“你每晚都给安排得满满的,若是无缘无故地缺席,人家会怀疑。”
“我就不是人吗?我就不会生病吗?”玉夭勾起唇,“随便找一个理由,对你来说不是很难吧。”
“姑娘啊。”小荷拉住她的裙纱。
“别跟我撒娇。”玉夭瞥了她一眼,“向来只有我跟人撒娇的分,真的这么勉强,那我换人帮忙好了,对了,那个小玫伶牙俐齿,早就说要来伺候我……”
“好了啦,我去做就是。”小玫来了还有她的饭吃吗,换什么都不换她这个嗲里嗲气却每次过年都会让她带很多银子回村孝敬爹娘的主子!
“这就对了嘛。”
玉夭开开心心地坐回梳妆台前,一边扑粉一边哼着小曲儿。
半夜三更出去这么高兴吗?
小荷一想即墨城几个月来的状况,不由得为玉夭捏把汗,默默祈祷不要出状况,千万要让玉姑娘平安回楼。
不然,她一定会给妈妈拆散了骨头的。
月黑风高夜。
在小荷一连串的障眼法掩护下,玉夭披上绒髦斗篷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远远望去,天香楼红墙绿瓦,笼罩在纸醉金迷的氛围,确实与脚下所踩的土地形成强烈反差,大晚上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即墨城家家铺户关门,只剩酒楼客栈的小旗在冷风中飘摇,落叶飞旋,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凄迷。
好冷清。
玉夭缩了缩脖颈,拉拢衣衫向城南走,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她来到狐仙庙。
这会儿的狐仙庙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烧到几乎盖不住底座的蜡,忽明忽暗,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很是妖异。
垫子凌乱地散在塑像前,玉夭弯下腰把垫子推到一起,拍了拍手上的灰,“唉,我也太大意了,不说还没注意到这比以前差多少,多半是庙祝也跑了,连个负责打扫的人都没。”找了半天,总算在角落的草垛里找出根破笤帚,把墙角的蜘蛛网给清干净。
折腾得冒汗了,玉夭擦擦额头的细珠,仰头望着那尊狐仙塑像。
“你要不要比我还懒呀。”
若被人看到她这么对狐仙说话一定吓得不轻,玉夭并不在乎,双手合十,闭上水灵灵的眸子,嘴里念念有词,须臾,一片耀眼的光自半空发散,照耀整个狐仙庙,倏地,有道颀长白影在蜡烛熄灭的刹那映在玉夭眼底。
“你找我。”温润的三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宛如天地原始之音,静谧,无澜。
光线从骤亮变至骤暗,玉夭根本看不清他,于是,上前两步。
对方退了两步。
“你怕我吗?”玉夭好笑地望着他,“小白狐,姐姐没有欺负过你吧。”
“没有。”他淡淡地说。
“就是啊,那干吗见我跟见了妖怪似的躲?”她不满地哼了哼。
如果躲她就不会现身,他再次问:“什么事?”
“这么久不碰面,你都不会想我的?”玉夭撇撇唇,“没良心的小东西,次次都要我主动要求,你才肯出来。”
“什么事?”他第三次问。
认命地吸了口气,玉夭抬起头,“我来问罪的,你是怎么回事呀?既然修炼千年终于成仙,为什么不好好庇护这方土地!”
他不言不语地陷入沉默。
“历代狐仙都会庇护即墨的。”她皱起眉,“现在又是干旱,又是女童失踪,整座城人心惶惶,你没有责任吗?”
“我知道了。”他偏过头去,“你走吧。”
他……他赶她?
玉夭瞪大的眸子,“狐翘楚,有胆再说一次!”
“你走吧。”
哎呀,给她造反了不是!玉夭一捋袖子,去抓狐翘楚的胳膊,哪知第一下抓了个空,再次去抓又抓了个结实。
“怎么回事?”她吓得脸色苍白,“你为什么变得虚虚实实?”
狐翘楚轻轻挣开她的手,“再过些时候,我会彻底恢复原形。”
“你开什么玩笑?”玉夭难以置信道,“一百年一条尾巴,你修炼了九尾,才成人形,又经过百年登仙,肉身没有理由消失!”
“我从不骗你。”狐翘楚看了看她,“玉姐姐,离开即墨城吧。”
“你让我去哪里?”她愣愣地问他,心里七上八下。
“去哪里都好,但不要再做烟花女子。”他缓缓地说,“我恢复原形后,在你身上所施的狐媚功也会消失。”
换句话说,那些男人不会再被她摆布,吃亏的会是她?
“不要。”她毅然地摇头,“我不要走。”
“你必须走。”狐翘楚温言强调。
“你不跟我说清楚,我不会走。”她一甩袖子坐在了垫子上,耍起性子,“有本事你吃了我,不然,别想我听你的。”
“玉夭姑娘。”狐翘楚唤她的名。
“你叫我什么?”玉夭几乎从垫子上弹起来。
“玉夭姑娘,你我缘分已尽。”狐翘楚疏离地说,“从此各归各路。”
“小白狐!”玉夭听他连那么生分的话都丢了出来,也懒得再拐弯抹角,上去紧紧搂住他的腰,“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不是说要报恩吗?现在说话不算话,到底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这般控诉换做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不忍,而狐翘楚显然是个例外。
“几年来你赚的银子足够养老。”他并不担心她日后没有依靠。
“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美人总有迟暮的一天!”硬的不行来软的,她哽咽地吸吸鼻子,索性使出浑身解数,“到时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唉……玉姐姐不欺负人就很好了,心知肚明的狐翘楚很给面子地保持沉默。
“不、管、啦,是你说我上辈子对你有恩,不然没有你的今天,那么,这辈子绝对不能随随便便把我丢下。”玉夭的面颊贴在他温暖的脊背上,任那毛茸茸柔软的外衫撩拨细腻白皙的肌肤。
狐翘楚皱起轩眉,慢慢而执意地拉开她,“尽快离开你就不会有事。”
“我说了不走!”玉夭铆上了他,“为什么要听你的,连自己这片土地上的子民都守护不了,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玉——”
字含在嘴里,狐翘楚的身躯又开始一阵虚一阵实,烟雾弥漫。
“主人,又到时辰了。”
“簌簌”数下,庙里多出三只红色的火狐,围绕在狐翘楚的周围,每只额头中心都有一道水纹般的印记。
狐翘楚就地撩起外衫,盘膝打坐,三只火狐集中灵力注入他的眉心。
玉夭站在狐群当中尴尬地问:“你、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不可打扰狐仙调息!”这时,又在狐翘楚身侧幻化出一位手持拐杖,形态苍老的白发长者,“请玉姑娘回避。”
“他的事我一定要弄清楚。”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鼓足勇气上前,“你告诉我小白狐怎么了?”
“看在前世的分上,我族上下都对姑娘多加礼遇,只希望——”长者咳了咳,“姑娘不要再牵涉进来。”
怎么这么啰嗦?她都急死了,这老头还说不到重点,“少废话!再不说,看我不拆了这座庙!”
“姑娘!”老头激动得脸通红,“你,你就算不拆,狐仙这个样子也好不到哪里。”
“为什么?”她心头一沉。
狐翘楚和三只火狐在运功,无法分神于他们,长者略略安心,这才叹道:“姑娘你前世为女娲门下的玄女,即使今生转为凡胎,对异类也无惶恐,那便知晓也无妨,六界得道者分天、地、人三仙,其中地仙又分狐、黄、蟒。”
“这个我知道。”她指了指狐翘楚,“他不就是本地这一代的狐仙?”
长者又咳了好一阵,看得玉夭都忍不住为他拍拍脊背。
“没错,狐仙修炼至今实属不易,而我族中人无不以他为傲。”
“那不是很好吗?”她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妥。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长者握紧拐杖哼道,“人习惯把狐和狸放在一起并称‘狐狸’,焉知二者有天壤之别。”
不一样吗?玉夭托着尖尖的下巴,静静地听着。
“狐族和狸族原是友好比邻,但修炼成仙的只有我们狐族少主。”长者的眼里闪耀着火簇,“半年前狸族少主狸赦外出时不幸中了蟒仙毒,狐仙念在与他一同修行多年,出手相助,帮他驱散淤血和毒性,谁知狸赦恩将仇报,趁狐仙运功毫无防备时,狠狠反击一掌,并吸收了狐仙的大半功力。”
正文 第二章 生气了
“什么?”玉夭气得差点没昏过去,“有没有搞错,狐翘楚是只狐,还被骗了!”世上有这么老实这么傻的笨狐吗!
“姑娘……”长者听不出她到底是在同情狐仙还是在骂他。
“算了,你继续说。”她努力压下愤慨。
“半年来狸族越发嚣张,它们知道狐仙要修复功体,暂时无法管即墨地界,就肆无忌惮到处作乱,连我狐族老幼也死伤无数……”提到伤心处长者厉声控诉,“你看到狐仙庙眼下的光景,可算如了狸族的愿!”
“那他呢——”玉夭担心的是狐翘楚,“他不是用了半年在修复功体,怎么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狐仙修了千年才有那么高的道行,一大半被狸赦吸收,剩下的为了施法减轻即墨的灾情和我族伤亡,又煞费苦心。”长者痛心地垂泪,“不然,你们平日吃的余粮从哪里来,我们能存活也都是侥幸。”
半年,仅仅半年,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什么都不知道。
整日泡在花瓣澡盘里,朝夕鬓影衣香,顿顿酒肉穿肠,耳边不离丝竹,乐见男人在自己面前丑态摆出,哪里管过外面的人是死是活,好不容易燃起三分热度,颠颠地跑到这里质问人家,才知道被质问的人原是苦主。
什么世道啊……
“没有办法了吗?”她怔怔地瞅着仍在疗伤的狐翘楚,“只能眼睁睁看他变回原形前功尽弃?”
“没有办法。”长者一下子坐在地上,也没心情顾忌那只狐尾是不是露出,“三位长老在极力帮狐仙维持,至于能撑多久,要看……天意了。”
“什么天意,我不管什么劳什子的天意!”她火冒三丈,“你看起来蛮大岁数了,一定知道很多很多事,你告诉我怎么能救他。”
“若你还是玄——”长者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罢了,如今说那些也是枉然,你只是个普通的人,帮不了狐仙的,早点离开,别让他到最后还担心就好。”
什么到最后?
玉夭柳眉一竖,“老头,我忍你半天了!上千年出一个狐翘楚,你这么放弃,你们狐族不是彻底完了?”
“不会。”长者忽然说,“我们会有下任狐仙,需要的是一些岁月。”
玉夭被他的一席话说得浑身发冷,“什、什么意思?”
“每代狐仙都会留下后嗣。”长者说着也镇定起来,“保住幼狐,就等同于延续了我们狐族的珍稀血脉。”
玉夭头皮都在发麻,僵硬地一指狐翘楚,“他有子嗣?”
“目前还没。”长者摸着胡子喃喃道,“等月圆之夜,狐仙会与我狐女婚配,届时自会孕育出……”
“够了!”玉夭的两排贝齿咬得咯咯响,“你——你们把他当什么?被迫打回原形,只要生下一只小白狐,他就可以去死了?”
长者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有几分愕然。
“玉姐姐……”
听到熟悉的嗓音在唤她,三丈怒焰顿时被浇灭一大半,玉夭丢下可恶的老头,走到狐翘楚跟前,柔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用理会其他。”他缓口气,“你快些离开即墨。”
又催她?玉夭眯起眼,“你真要按照那老头说的话做?”
“大长老所言不虚。”
她要听的不是这个回答,“我只问你,是不是要跟别的……别的狐女……那个……”
“这是我的责任。”他不为所动地回答。
“不准!”玉夭透过他垂落在胸前的银发抓住前襟,“我不准!”
狐翘楚一拂袍袖,示意几位长老们先行回避。
“我不会死的。”他说。
“像你这么笨的狐……还想骗我吗?”她心里很不舒服,“我可是即墨城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玉夭美人!”
“媾和是为狐族血脉的传承,不过早晚而已。”狐翘楚心平气和地说,“我有狸赦引起的风波未平,不会草草了结性命。”
听他毫不避讳讲出某些字眼,她面红耳赤道:“那你喜欢她吗?”
“那不重要。”
“不喜欢怎么可以做那种事?”玉夭恨不得一耳光甩出去打醒他。
不过,她做不到,因为舍不得。
“玉姐姐栖身女肆,最该习以为然。”
“你这么说,意思是我也根本不必用那些狐媚的功夫,随便哪个男人来了,我服侍他舒服就是,这是本分,没啥好说的对不对?”她诡异地笑了笑,“好啊,如此我更没必要离开即墨了啊。”
“玉姐姐不同——”狐翘楚一听变了容色。
玉夭生气地掉头便走,“没什么不同。”
狐翘楚猛地拉住她的手臂,“你不行!”
“为什么你可以随便找个狐女生子,我就要死守成规?”玉夭怒道。
“因为……”
“因为什么?”她定定地望着他。
“你是玄女转世。”
“破烂理由!”
甩开狐翘楚的玉夭踹开狐仙庙的大门拂袖而去。
她要卖了自己!
还要用最少的银子,最丑的男人来做赌注!
几乎被那只笨狐气死的玉夭愤然回到天香楼,将计划当众宣布:本月月圆之夜公开接纳入幕之宾!旋即,消息不胫而走,卖艺不卖身的玉夭引起即墨城上下的轰动,有心人莫不垂涎,纷纷擦拳摩掌,对美人的初夜势在必得。
不管外面怎么折腾,当事人倒是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怀抱四相十二品的琵琶,手指拨捻,有一下没一下发出泠然音色。
“把酒笑春风,谁与我长共?”
小荷点好帘子外的熏香,稍微挪动了一下华丽的牡丹屏风,听到主子自言自语,抿嘴偷笑道:“姑娘,你怎么忧郁了。”
根本不像往日那个神采奕奕、烟视媚行的女人。
“我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啊。”玉夭撑起软趴趴的身子骨,“喏,小荷,你说男人对女人很好会出自什么理由?”
小荷掰着指头算:“亲情啦,比如父女、兄妹、姐弟……”
“没有血缘啦。”玉夭澄清。
“哦……那就是贪图美色,想博取那个女人的欢心。”小荷振振有词地说。
“可他根本没有碰过她。”玉夭扬起面颊望着芙蓉帐顶的紫色流苏。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小荷笑呵呵地道,“报恩啦,女人对那个男人有恩,男人只要稍微有点良心,就会对那个女人很好。”
“仅仅这样吗?”玉夭不单单失望,一股子醋劲越来越浓,“男人可以不含情欲对一个女人好,也可以不含情愫跟一个女人巫山云雨?”
“姑娘。”小荷觉得这些并不新鲜,“出没女肆的男人不都是这样?他们玩乐,哪里有什么真心可言。”
不一样,不一样的!
狐翘楚第一次出现是她及笄之年,无情的婶娘将玉夭卖入天香楼。当夜,他出现在一轮弯月之下,教给她全套的狐媚之术,让她好好保护自己。此后,玉夭年年生辰都会收到让寻常人目瞪口呆的东西——什么会走的老山参,什么天山雪莲,什么千年何首乌,无不有利于滋补,除此以外他基本上不会露面。
那是种默默的呵护,她懂的。
而今狐翘楚要为了那可悲的陋习跟狐女……不能想,不要想,她用力地甩甩头,酸得牙齿都要倒掉。
“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小荷纳闷得放下抹布,“从那天晚上回来,你就唉声叹气,还决定让妈妈去竞价……”
“我伤心,想自生自灭了。”玉夭哀怨地瞅着她,“就算其他的男人都归我掌控,有个人要抛下我,那都没有意义。”
小荷“啊”地叫了声,“难道姑娘有心上人?”怎么从来没留意过,能让他们天香楼的花冠失魂落魄,一定不是简单人物!
玉夭长吁短叹道:“反正今晚那个人不来,我就玉石俱焚好了。”
“姑娘你在用激将法啊,这太冒险了!”小荷总算把前因后果弄清,“改变主意吧,现在还来得及,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在等的人有事,他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错过了,你就亏大啦。”
“他不可能不清楚即墨发生什么事。”就算少了一大半功力,终也是半仙体。
“我还是觉得很悬……”小荷担忧地问,“姑娘,你真的喜欢他吗?他值得你下这么大赌注吗?”
玉夭眼波流转,喃喃道:“我只知道他对我来说很重要,爹死后,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好了啦,姑娘,相信你自己的眼光吧。”不忍见那张花容月貌满是凄楚,小荷赶紧为她打气,“不管姑娘的心上人来不来,咱都做好准备,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受委屈!”顶多就是把闲杂人等给打发了,她也不干了,逃出即墨回老家随爹娘耕地。
“小荷真好。”
一下子扑住她,玉夭眉开眼笑。
“那是当然啦……”小荷摊开双臂,免得袖子上的水渍弄到主子的罗裙上,她又要洗个没完没了。
今夜的即墨会很热闹,一方狐嫁女,一方夺花魁。
狐翘楚会选择哪边?
是她,还是他们那个所谓的血脉相承的仪式?说实话,狐翘楚没有理由为她放下那所谓的责任,玉夭没有半点把握。
他不是要报恩?那就来吧……让她看看他有多么知恩图报。
他若不来,她,也就死了心。
一起把那些不该有的都给斩断,干干净净,一了百了过日子。
沙漏缓慢地滑落着,数个时辰过去,金乌西坠,玉兔冬升,银色余晖渐渐撒向天香楼的琉璃瓦,里里外外被鼎沸的人声充斥,妈妈楼上楼下地跑着,不断催促她现身,无心应对那些酒色之徒的玉夭随便描了两下眉,额头的梅花装都没点,胭脂也没涂,随便换了件大红的裙子,一根缀了玛瑙串的金色绫子系在盈盈可握的腰上,乌发披散在外敞的锁骨两侧,流露出最迷人的风情。
这就是玉夭。
一个让天香楼的女人们咬牙切齿又不得不佩服的尤物。
她天生就有勾魂的魅力。
玉夭慢条斯理走下楼,疏懒地瞅了眼聚集成堆的人群,又收回目光,坐到刻意搭起的那层青纱后。
“玉姑娘……玉姑娘看这里啊!”
“玉美人你等我啊!”
“美人——”
“好啦,玉夭姑娘已到,公子爷们可以出价了。”妈妈吐沫横飞地比比手势,“起价五千两纹银。”
“六千!”
“八千——”
“一万——”
起价还在持续飙升,玉夭心不在焉地向外眺望,始终看不到想看的身影,不禁心忖:狐翘楚真的会来吗?
她的心头更加没底,抓起小茶几上的杯子猛灌了一口酒,借此壮胆。
“姑娘。”小荷在她后面摇着团扇,“沉住气。”
玉夭拭去唇边的水渍,“我知道。”
“两万二——”
“两万八——”
听着那些越来越离谱的报价,玉夭冷笑,“即墨城很快就会枯竭,花一辈子的积蓄来买女人的初夜,啧,有钱没处烧。”
“姑娘一早就该习惯。”小荷也听得犯困,两眼眼皮发沉。
习惯,是没错,狐翘楚也这么说过,她的确该习惯,但为什么有这么多情绪?莫非是源于在即墨背后苦撑的是狐翘楚,她才会如此介怀?
“黄金一万两!”
啊?妈妈这次的报价犹如晴天霹雳,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连玉夭也打了个冷战。
不会吧……这么快就来个冤大头,还要死不死出那么多钱,本想多耗点时间的,这下子谁能把场子圆回来?
“黄金一万两,没有人超过吗?”妈妈的眼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不断摇晃着手里的那张写了票据盖了钱庄印的凭条。
鸦雀无声。
“再问一次有没有?”妈妈乐得快点成交,也好捧着金元宝入睡,“那么——就是这位大爷了,请上楼!”
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左右让开,有人从外面步入。
他背对月光,看太不清面容,但身形修长拔萃,发丝洁白如雪,初夏时节,依然以上好的白髦大氅覆盖住身体,手腕裹着一双皮裘套,举止优雅之极。
“快看啊,是白头发……”
“好可怕!”
“不会是妖怪吧?”
“散开,散开点。”
那妈妈也没料到出高价的是这么个怪人,吓得呆了半天。
玉夭在短暂的愕然之后,马上反应过来,心情雀跃似飞,轻笑道:“边陲的异域来客在即墨倒是少见。”
一句话打消了大家的疑虑和恐惧。
难怪,中土周边有不少小国,只敢称王,不敢称帝,且年年向天朝纳贡,甚至封个妃子什么的也要从皇帝这里讨要个封号,似乎以此为荣。即墨临近东海,较之西域也好,南蛮也罢,都有不短的距离,那里有蓝眼睛,高鼻梁,身上长毛的,可谓应有尽有,这里的人没见过并不稀奇。
“鸨妈妈,玉夭言而有信,请他‘入幕’。”
小荷看得一清二楚,她家主子是嘴角挂着甜甜微笑先走一步,不由得喜上眉梢,莫非这银发男子就是玉夭姑娘的心上人?
妈妈干笑两声,连连说道:“请,请,这位大爷请到二楼的香闺。”一转脸,对其他恋恋不舍的客人说道:“今晚的酒钱老婆子请了,客人们尽管喝个痛快,不醉不归,莺莺、燕燕、春花、秋月你们愣着干吗,还不给爷们敬酒!”一万黄金,她分成都能分到撑死,还在乎那点酒水钱吗?
“是——”
一声令下,娇柔的姑娘们穿梭在男人的臂弯之间,欢腾鼓舞。
而在二楼上那名白髦男子在小荷的引领下来到其中一间屋门前,只见牌子上挂了小篆体刻的“玉夭”两字。
“大爷请。”小荷偷偷瞄了眼,险些失神。
天呐!难怪玉姑娘为了此人茶不思,饭不想,赌注下那么大,的确是少见的美男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出落得风神俊秀,尤其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眼角微挑,似妖似魅,有种说不出的灵气。
“有劳——”他低沉的嗓音也很动听。
小荷为他斟茶,然后毕恭毕敬退出去,笑嘻嘻地悄然掩上门扉。
落座后,男子看了一眼帘子后纤细的人影,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翘楚。”玉夭右手戴好了玳瑁,左手各指按弦于相应品位处,“我弹琵琶给你听好不好?”
“嗯。”他只有淡淡的一个字。
弹、挑、滚、剔……大珠小珠如落玉盘,灵活的指弹出动人的《塞上曲》,仿佛将人带到那个万里之遥的萧关以及千帐灯火茫茫戈壁。
“何必弹这么悲凉的曲。”狐翘楚呷了口茶。
指尖顿住,俏丽的容颜自琵琶的弦轴旁展现,“我差点要跟昭君一样了,怎么能不心有戚戚焉。”
“何出此言?”
“一样的凄楚惆怅啊……”玉夭幽幽地说,“跟了素昧平生的人,过不可预知的日子。”
“你不是很有把握我会来?”他淡笑,“摆这么大的阵仗。”
玉夭蹙起黛眉。
狐翘楚起身走到近前,稍稍弯腰,与她四目相对,“我这不是来了。”
玉夭把琵琶放在腿上,伸出一双素手,捧住他的面颊,“但——”
狐翘楚顺势低头,唇瓣缓缓贴近她。
在差不多触碰到她的前一刻,玉夭狠狠地甩出一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正文 第三章 你是谁
事发突然,对面的男子没能及时闪开,眸子闪过一抹杀气,很快又恢复如常,一擦嘴角的血沫,“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玉夭板起脸,之前的柔情蜜意一扫而光,“?”
“别闹了。”他的手落在她的肩头,却再度被甩开。
玉夭紧抱琵琶,绕过他盈盈立到窗棂边,风拂乱了她的发。
“你不是狐翘楚!”
“我不是狐翘楚,又是谁?”犹如听了天大的笑话,他笑着反问。
“这个问题你心里最清楚。”玉夭冷冷地说,“狐翘楚不会嫌弃《塞上曲》悲凉,也不会你啊你的说个不停。”
“哦,那应该怎么叫你?”他扬起眉。
玉夭丽颊泛赧,嘴上却不肯示弱:“这不关你的事,但我不管你从哪里得知我和他的关系,都请你离开!”
“如果我不走呢?”他悠然地坐回原位。
“你——”她气得一指他的眉心,“我会叫龟奴赶走你!”
“龟奴赶走我?哈,哈哈哈……”男人笑得很开心,“的确是个可人儿,难怪狐翘楚会把你放在掌心护着这么多年,不过,你以为我不来,狐翘楚真的会选择你而不是他的婚配?”
他知道狐族内部的事?他是谁?
玉夭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戒备地盯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男人挥袖,全身装束陡然变黑,面容也幻化为一张充满狡黠与心机的面庞,“狐翘楚身为狐族少主,必须为白狐一脉留下子嗣,所以你用激将法,赌他会不会丢下狐女来找你,可是——到现在他都没出现,不足以说明你的办法根本不灵?”
“那又怎么样?”被揭穿了事实,她的心头很痛。
“他太了解你,你是绝对不会让不爱的人碰你。”男人勾唇邪笑,“而你却一点都不了解他。”
“你做什——”
眨眼功夫,忽然被对方牢牢抱在怀里,玉夭吓得惊呼,但被堵住了唇,根本无法求救。那个人的蛮力大得惊人,她催动狐翘楚教她的狐媚之术,却发现毫无作用,好像在瞬间失效。
男人的手抚过她的肌肤,在她耳边呢喃道:“只有让他察觉到你真正有险——”
他,他不会是想……
“嘶啦”一下,玉夭的衣衫被撕破,上半身只剩下兜衣护体,再笨也已意识到这个男人有着多么致命的危险!重要的是,他是利用她来引狐翘楚出现!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这人大概就是狐族长者嘴里的狸族少主——
狸赦!
狸赦原是狐翘楚的好友,那么对她有所了解一点也不奇怪。
他吸收过了狐仙一多半的功力……
想到这个,玉夭就心惊胆战,也不知哪里来得勇气,空出的手抓起滑落在侧的琵琶,趁着狸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玲珑有致的身躯上时,猛地一击,不偏不倚打在抱着她吮吻的男人肩头。
对方没有怎样,琵琶却裂开了口,弦一根根崩断。
狸赦动怒了!
他闪电般推倒玉夭,手掌分开她收拢的双腿,“敬酒不吃吃罚酒!”
玉夭害怕得泪都淌了出来,但她一想到自己会连累到狐翘楚,当即狠下心,用力去咬舌头。
狸赦手疾眼快掐住她的下巴,“想死?难道你死了,我就不能脱了你的衣裳,把你吊在即墨城的城门下,让所有的人都来欣赏这美丽的身子……”
“住口!”玉夭不住地摇头。
在狸赦打算强行侵犯玉夭的那刻,脖子一僵,发现不知何时,有锋利的指尖锁住脖颈,令他难再雷池半步。
“我没告诉你,狐最喜欢做的是把猎物全部咬死,仅仅叼走最后一只?”
那清冷的嗓音给予半昏状的玉夭以最大动力。
狐翘楚!
是他,真的是他!
颤抖着拢紧七零八落的衣裙,她不住后退,缩到角落里。
狐翘楚没有看她,那双眼只锁定近在咫尺的狸赦,“背叛我,残害狐族,勾结蟒仙,肆虐即墨……”顿了顿,“加上今晚,狸赦,你说我该如何对待你?”
狸赦低着头哈哈大笑,“就凭现在的你?”
狐翘楚一膝杵地,一手抓着狸赦,另外一只手摊开,掌心一团红火轰然窜出。
“九天狐火!”狸赦愕然道,“你——不可能——你现在的功力根本无法操纵狐火!”
狐翘楚漠然轻笑,“要不要试试看?”转头对那瑟瑟发抖的女子说:“玉姐姐,今晚夜宵是烤狸肉如何?”
狸赦抓准这个时机,兀地释放一阵狸烟,呛得玉夭咳嗽不止,狐翘楚不得不松开手,前去探视那虚弱的人,狸赦借故逃之夭夭。
“你,你,你怎么放他走了啊?”玉夭抓住他的袖子,“咳,咳咳……他害得你还不惨?”
狐翘楚抚着她起伏的后脊,“无妨。”
“什么无妨,你快点把他抓住!”玉夭激动地抬起头,但见他的嘴角赫然淌下刺目的鲜血,“翘楚——你——你怎么了?”
狐翘楚雪白的大髦被染得鲜红,“呵,这样的我怎有可能杀得了他。”
“你刚才明明——”
“那是骗人的。”他嘴角微扬,“狐最会虚张声势。”
不然怎么会被狸赦逼到这一步?她心疼地不断抹去他嘴角的血。
“玉姐姐,我说过让你走。”狐翘楚徐徐喘息,“为什么还不走?”
“你在这里我不走。”她咬着唇毅然地说。
“我不是每次都能救得了你。”他摇摇头。
“不怕的——”她决绝地说,“方才狸赦威胁我,说我要是死,就把我衣服脱了丢出去示众,那时我没反应过来,这会儿终于有了主意,真到那一步,我就在用指甲把脸破相,然后随便他折腾,这样死后也不会丢了面子,你说是不是?”
“不行!”狐翘楚那双狭眸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她。
“我就说你是一只笨狐。”她把头倚在他的怀里,“不是今晚要娶狐女吗?你应该冷酷到底,根本不必管我的死活,那狸赦就拿你一点办法都没。”
狸赦的目的在于斩草除根,不给狐族留种,一旦狐族有了白狐后继,狸赦就多几分忌惮。狐翘楚生,她活,狐翘楚死,她亡,他们不会阴阳相隔,于是只要不给那只狸欺负狐翘楚和狐族的机会,他做什么她都忍了。
“我带你回狐居地暂住。”他拉住她的手,“狸赦一时找不到那个地方。”
“我不去。”她挣脱温暖的掌心,耐着性子说,“让我看你和跟别人亲热,我会生不如死。”
直白的话,吐露了她最炽热的情怀。
狐翘楚眼底不无惊异,他没料到,不知不觉之间,她的情根深重——就算他已尽量克制自己的言行,不去招她,惹她,两人今生的纠葛,仍是难舍如蔓。
“月圆之夜还没有过去。”她坐在沁凉的席子上,双手拢住双腿,掩盖住那残破不堪的红衫长裙,“你回去吧,在狸赦察觉不对前,完成你该做的事,然后,安顿好狐族,设法挽救即墨,真到了无法可解的地步,狐媚术消失那时就是我找你之日。”
说是找,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玉姐姐。”他唤她。
“别再这么叫我了!”她捂住耳朵,泄愤道,“什么‘玉姐姐’!你一千多岁了,我才二十岁,你叫的不是我,而是一千多年以前为你而堕尘的玄女!”
玄女!玉姐姐!
不同的人,不同的面孔在他面前交相闪现,狐翘楚二话不说弯腰将她抱起,然后,沉沉地说:“我改变主意了。”
她诧异地松开了双手,被他郑重的口吻震住。
“我不要别人。”他低低地呢喃,“只要你。”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颤声道。
“我要你。”他又说一遍。
玉夭眼角含着一丝羞怯,脸上却是泰然的神色,“我不是狐女。”
“如果一定要这么做。”他望着她,“我宁可那个人是你。”
玉夭搂住狐翘楚的脖子,“血统不纯的白狐子嗣,你不介意吗?”
“这句话应是我问才对。”难得任性一次的他,气息撩拨她的面颊,“你介意吗?”
玉夭不语,扬起头,把柔软的唇印在他的唇上。
他的心跳得很快。
玉夭稍稍退开,灵巧的纤纤十指为他宽衣。
狐翘楚握住她的手,悄然于四周布下结界,霎时,隐去两人的身形。
“翘楚,你知道该怎么做吗?”玉夭俏皮地笑了笑。
狐翘楚白净的面颊泛红。
玉夭笑得更甜美,冒出一句:“那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呀……”
狐翘楚盯着她慧黠的眸子,半晌,蓦地将她推倒。
“这不是问题……”
谁说这不是问题!
问题大了!
玉夭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为她系好腰带的男人,讷讷地半天发不出声,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嗓音:“你再说一次。”
狐翘楚温和地说:“你已有孕,接下来五十天务必照顾好自己。”
玉夭粉面飞霞地指着他,“你、你开玩笑吧?我们才——”他们才有一次肌肤之亲,距今不过一个多时辰,哪这么神准?不,不对,关键是那个五十天?一个多月就产子,怎么听得那么可怕。
“你不要用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狐族。”他淡淡地说。
“那也太……”迅猛了。
狐翘楚扬起眉,“你后悔了?”
她偏过头,“没有,我没有后悔。”
他认真地说:“之后要累你了。”
“别跟我说这……”她骇然见他又开始若隐若现,不禁惶恐。
“别害怕。”他握着玉夭冰凉的手,“我暂时还能控制。”
“暂时是多久?”她惊惶地反问,“为什么不能是永远?”
“世上没有永远。”他为她把发丝盘起,“尤其是……玉姐姐,你如果有需要交待的就趁现在吧,一会儿我带你离开。”
“我一定要走吗?”她有点舍不得天香楼。
“你在这里,狸赦随时都有可能来捉你。”他缓缓道,“我说过,你身上的狐媚术也即将失效,留下来的麻烦不只一件。”
“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她一双盈盈大眼瞅着他,“到如今这个地步你也不肯对我说吗?”
狐翘楚叹气道:“不是我肯说,而是走一步算一步。”
他根本没有为以后着想吗?
“那我们的孩子——”
“孩子会有长老看护。”狐翘楚缓缓道,“他会是下一任狐仙,而我,也会尽我最后的力量把即墨城复原。”
“那——”
我呢?她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因为,那时是她豁出去委身于他,就如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无所适从。
“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以你的寿龄也无法跟我长久。”他怜惜地说,“现在也不错,至少我们的距离近了。”
不再是他一次次等待她的转世投胎。
“我笑不出。”她很难受。
“我们在一起,多一刻,就欢喜一刻。”狐翘楚低柔地说,“好不好?”
好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她喜欢这个默默照顾她多年的笨狐仙,本来人家要娶的是狐女,是她受不了,非要跳出来怪谁呢?
“好。”她努力地笑,“多一刻是一刻。”做他的女人,为他孕育下一代,之外已没有什么好奢求的。
狐翘楚细细地吻她,两人搂在一起,良久,玉夭找来守候在外面的小荷,把多年积蓄给了她不少。
小荷吓一跳,“姑娘,你怎么了?”
玉夭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家里困难,才会甘愿留在这里伺候我,寻常人家的丫头谁不愿清清白白地找个人嫁?”
“姑娘已对我很好了。”小荷感动地说。
“那就别婆婆妈妈了。”她嫣然一笑,“银子拿好,我有归宿了,你也要有归宿,咱们主仆以后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姑娘真要跟那位公子走吗?”小荷偷偷地瞄一眼坐在椅子默然不语的狐翘楚。
“我是他的人,自然要跟他走。”玉夭深吸一口气,“从今往后,他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帮我把剩下的银子给妈妈,算我的赎身费。”
姑娘真的是把家底都端出来了,小荷咬咬嘴唇,“好,我会把事办好,姑娘放心,你要保重啊。”
“你也是。”
小荷忽觉得一阵风起,揉了揉眼,竟发现屋子里的人踪迹不见。
原本站在面前的玉夭去哪里啦?
还有那位神秘的银发公子……又是什么身份?
一连串的疑问令小荷头晕目眩。
正文 第四章 开心的掉眼泪
在风中疾驰的狐翘楚触摸到一阵湿意。
他放慢了速度,掌心摩挲着怀里的人,轻声道:“你在难过?”
把脸埋入他怀里的玉夭哽咽道:“我在开心,开心得掉泪,你知不知道,我在天香楼的每一天看上去都无忧无虑,痛快花心,可无时无刻不在等……等你出现,哪怕是来看我一眼就走,但期待的次数越多,失望的次数越多,今年生辰日我都没看到你,你知道我每天发生的所有事,我却不知道你每天都在做什么,每年只能主动唤你一次……你看,今年见你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来……”
“抱歉”凝在唇边没能吐出,狐翘楚有种揪心的刺痛。
她往日的满不在乎都是装的吗?
他一直以为她过得很舒服,故此懒得离开天香楼,否则以她存的积蓄,一早就能独立门户而非必须倚门卖笑。
原来她在等他。
“很早以前我就问你想要什么。”他吁出一口气,“你什么都不肯说。”
“最初你也只是我的恩公。”玉夭凄苦地说,“再说爹爹被贪官诬陷砍头,亲戚巴不得甩掉我,我举目无亲,就算出了女肆又能倚靠谁?倒不如在龙蛇混杂的地方混日子,免得一不小心又被什么人盯上,毕竟烟花女子地位轻贱,没人会对她们费神,你教我的狐媚术足以保护我,那么我还能对你要求什么?”
只可惜人心会贪,随着与他的熟稔加深,倚赖日渐加重。
渐渐地,她对他的情愫也变质了。
“玉姐姐……”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玉夭回搂着他,“不用这样,我又不会要死要活,眼下我和你有了骨血,我也不再是孤单的。”
真的不再孤单吗?明知未来是怎样的,何必言不由衷?狐翘楚垂眼,不再说什么,很快把她带到一个僻静的美丽所在。
玉夭睁大了眼,松开搂在他腰上的双臂,“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月亮和太阳同时出现在天上?”
玉夭点点头。
这里的景致太奇妙了,暗蓝的苍穹一分为二,东边挂着朝日,西边缀着月牙,土壤上四季花开,碧波里微起涟漪,草丛间流萤点点。
“这里是人、神、鬼三界的交汇处。”狐翘楚缓缓地说,“我们狐族世代修行避难的福地洞天。”
“难怪这么美。”她感慨不已,“狐族是聪明,选了个灵气十足的好地方。”
“不说我族笨了?”他淡笑。
“我只说你笨,没有说狐族历代的狐仙都笨。”她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
狐翘楚不置可否,拉她的手走过一座浮桥,到了住处。
里面走出身材佝偻的长者,他的旁边还站着名艳若桃李的少女,陡见携手而来的狐翘楚与玉夭,水汪汪的大眼顿生泪花。
玉夭纳闷地看着她,不解缘由。
“狐仙。”长者向狐翘楚施礼,“我们等候多时了,您一切还顺利吗?”
狐翘楚应声道:“还好,其他人安顿妥当了吗?”
“都已经迁移到此。”长者咳嗽道,“时候不早,玉姑……是狐后也该歇息了,艳儿,你领她到住处吧。”
“是。”
原来那名少女就是艳儿。
她冷冷地一挥袖,“狐后跟我来吧。”
被人称为狐后,玉夭是很不习惯的,但这恰恰证明了她和狐翘楚之间已成定局,艳儿对她的敌意,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玉夭看向狐翘楚。
狐翘楚对她颔首,“去歇息,迟些时候我去看你。”
手腕从他的掌心离开,有些冷,但内心是无比柔软的,玉夭应了一声跟在艳儿的后面去往一条通幽小路。
望着她纤细的身影,狐翘楚开口:“长老,有什么话直说吧。”
长者拄着拐杖,长长叹气,“主人,你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啊。”
狐翘楚一动不动地负手而立。
“玉姑娘不是我族狐女,未来她所出之子……”长者不住皱眉,“是否会影响到我狐族血脉的灵力,仍未可知。”
“让我自私一次吧。”狐翘楚终于表态,“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骨肉,只希望由那个女人孕育。
一千年了……
他已没有另一个千年可以守候在她身边。
玉夭对她情深若此,自己若有不测,难保她会做出什么,有了孩子至少有所牵挂,不至于让那女子太过偏激。
“狐仙,关于即墨城的情况——”长者无奈地把一张鬼画符似的宣纸递过去,“上面就是被狸族做了手脚的几处要塞,攻破后,气候会恢复如常,不过那些被捉的少女怕是没有办法,除非狸赦愿意释放她们的阴魄。”
“我会处理。”快速把据点瞄了一遍,狐翘楚将宣纸焚化,“你们加强戒备,在我儿出生前,务必保证她们母子的安危。”
“是。”
玉夭被安顿在一个叫做“落玄居”的草堂。
她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娥眉微扫,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奉命打理好床铺等务的艳儿瞥了玉夭一眼,没好气道:“这里自是比不得天香楼的软玉温床。”
玉夭望着她,“你讨厌我。”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
艳儿一咬牙,“对一个抢走我夫的女人,难道要我笑脸相迎吗?”
玉夭愣住,“你说什么?”
“还不明白?”艳儿愤怒地瞪着她,“今晚,月圆之夜,本是我这个长老之女与狐仙完婚的日子,而他抛下满身喜服的我,跑去见一个女肆女子!”
“你就是那名……”玉夭张了张唇,任她伶牙俐齿,此时此刻也说不出话。
没错,是她抢走了人家既定的夫。
“敢情玉姑娘是习惯了?”见她没有反应,艳儿更是火大,“倒也是,那天香楼外不知多少像我这样的弃妇,日日翘首以待,却发现所爱之人把心都碰到了你的面前!但你了解我们狐族多少?又了解狐仙多少?”
“我……”玉夭浑身战栗。
她到底了解狐翘楚多少呢?前世,只有他曾经的几句轻描淡写,今生,他们所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狐后,你不同了。”艳儿盯着她的肚子,幽怨地说,“怀了狐仙的孩子,你就是我族的族母,我只是个小小的狐女,请你赦免我的冒昧吧……哈……哈哈哈……”说着,推门走出去,头也不回地离开落玄居。
玉夭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受之极。
左看看,右瞅瞅,环视屋子一周,发现墙边尚有一道后门,她下意识地推开门扇,不由得被眼前坐落于花海之中的石像吸引住视线。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命运丝线不断拉伸,将她带到像前,那是一座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塑像。
这是谁?
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断往脑海里蹿,她蹲下来,捂住头,痛苦不已。
“玉姐姐!”温暖的触感将玉夭环绕,轻柔的吻慰藉了她的躁动,狐翘楚把缩成一团的她揉入怀里,“来这里做什么,跟我回屋。”
“翘楚。”她困难地开口,抬起两排修长的睫毛,“你告诉我,这个石像是谁。”
狐翘楚的心也漏跳一拍,“玉姐姐?”
“你告诉我!”她握住他的一绺银发,“她是不是、是不是我所想的那个人!”
见她眉宇紧皱,面露急切,狐翘楚终于点了一下头。
玉夭透过他的肩,又仔细看了看那座石像,“原来,我跟她长得这么像,不,我是她的转世,又怎么会不像她呢?”
“玉姐姐……”这次换狐翘楚不安了,他从没见过这种表情的玉夭。
有点像笑,又有点像哭,怎么看怎么怪异。
玉夭挣脱他的双臂,走到石像跟前,手抚着冷冰冰的石纹,“对着一个不会应声不会说笑的石像喊‘玉姐姐’,不如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吧。”
狐翘楚的神色渐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玉夭闭了闭眼,“我只是……只是……”
“你想知道我跟她的过去?”他转过玉夭的身子,手指抬起尖尖的下巴。
玉夭老老实实地承认:“我要知道,你到底欠她什么?”
狐翘楚的手指划过她的脸蛋,“我欠她太多了,无法说清。”
“你爱她吗?”玉夭问。
狐翘楚苦笑,“她和我之间无法用任何字眼去界定。”
已到了这种相濡以沫的境地吗?
玉夭涩然地扯扯嘴角,“我懂了。”
“你不懂。”看她的样子就知道钻了牛角尖,狐翘楚低叹道,“这个地方叫‘落玄居’,顾名思义就是玄女落尘。一千多年前,我还没有修炼成,被山妖打伤,是你的前世玉玄碧在此救了我,为我疗伤,因我体质特殊,始终无法突破凡障,她为了助我一臂之力,私取上界灵丹,结果……被打下凡投胎转世。”
“天上虽好却是寂寞,有你相伴自然不同。”玉夭深吸一口气,仰视神女石像,“只怕天长日久,她想克制已然太迟,为你铸错,我想我能体会她的心情。”没有以前的记忆,共同的爱恋是可以跨越千年的。
狐翘楚低首不语。
“你先前之所以对我冷淡。”玉夭扭头微笑,“是不是怕重蹈覆辙,带给我劫数?”
狐翘楚没有回答,只伸出手臂将她搂住。
玉夭眨了眨眼,“那你后来还是改变主意,做只负心狐。”
狐翘楚的脸红了。
玉夭一阵轻笑,捏他的颧骨,“要被骂就骂吧,反正做个狐狸精倒正好跟你同族。”
狐翘楚无奈地拉下她调皮的手,“不要说自己是‘狐狸精’……”她在他心里永远都是那么美好。
“我问你。”玉夭忽又板起脸,“你有没有爱过玉玄碧?”
狐翘楚看向石像。
玉夭把他的脸庞又扭回到自己面前,四目相对,“不准看她,你看着我回答,有没有?”
狐翘楚清楚地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心底一热。
“我……”
“不,不不,你不要说了。”她反悔了,于是捂住他开启的唇,“不管你有没有爱过她,你都是我的。”
霸道的语气里藏匿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狐翘楚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其实她们一点也不像。
玉玄碧是很安静很飘然的女仙,不像某个女人,不仅用他教她的狐媚术把其他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也在悄然之间把他的心牢牢抓住。
玉夭也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一早决定不去在意那么多,为什么又在那些过眼云烟上斤斤计较?
“玉姐姐——”
“嗯?”她随口应着。
“会怕吗?”他的手滑向她的腹部,“狐族的孕期与人不同,产子时你要承受的压力会格外大,你得提前做好准备。”
玉夭听罢不以为意地撇唇,“不要太小看我。”
“是我怕你受不住。”他皱起眉,想起以前的玉夭,不慎跌破膝盖一点皮,就能泪洒长江,那换成这次——
玉夭意识到他联想起什么,笑着握着他停留在自己小腹上的大掌,“就说你笨吧!那是我在撒娇,让你抱我故意喊疼的……”
“什、什么?”他这才恍然大悟。
玉夭埋头抵着他的胸膛笑,“哈,翘楚,我在思索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是狐仙,我是凡人……”她的肩头微微抖动,“我们的孩儿是狐还是人……”
“你想到哪里去了。”狐翘楚也被她逗得啼笑皆非,“当然是人。”他又不是凡狐,难道从她肚子里会蹦出个小白狐不成?
玉夭格格地笑。
狐翘楚摇摇头,心想:就拿他开心也无妨,只要她能这么笑着。
“还有一件事。”她收敛笑容,正色道,“既然五十天左右就会出生,你有没有为他想好名字?”
这个狐翘楚倒真没有去想过。
“你来起吧。”
玉夭一怔,“为什么我起,不都是让爹爹给起名吗?”
“你最辛苦。”他低柔地说,“应当让你起。”
“我没什么学问,又不像我爹。”玉夭摊摊手,“能起什么好名?”
“你起的就好。”他坚持。
“那就先放放吧……没准哪天我会开窍。”
两人手拉手回到屋子里,长者派了别的狐女来送饭菜给玉夭,狐翘楚疑惑道:“艳儿去哪里了?”
等狐女一走,玉夭挠了挠他的髦衣,“你还问,那个女孩不是被你丢下的新娘?让她来伺候我,不是为难她吗?”
“她的灵力在狐女里最强。”狐翘楚皱眉,“我不放心别人照顾你。”
“我只要你照顾就足够了。”她歪在他的怀里甜蜜地笑。
“喝醉了似的。”他说。
玉夭笑意不减,“为君沉醉又何妨?”怕就怕酒醒之后断人肠……
狐翘楚扶起她,“不要躺着饮东西。”
“我一点都不饿。”她在天香楼吃过晚饭。
“这是药膳。”他吹了吹凉风,放到她的唇边,“对你有好处的。”
“是对我的肚子有好处吧。”她咬着唇,“我最讨厌吃苦的……”
“一点也不苦。”他耐心地说。
“真的?”她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小口,发现真的只有一股甘醇味,方安心地把剩下的药膳全部饮下。
狐翘楚松口气。
玉夭懒散得不想动,索性狐翘楚抱她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等她酣然入梦,才轻轻拉开握在她手里的衣角,关上房门,前去处理即墨城被封的几处重要结界。
玉夭并不清楚在此期间,狐翘楚数次施展回天玄元大法,耗费诸多功力,残余的仙气犹如风中残烛,随时,摇摇欲坠。
狐翘楚也不清楚玉夭根本没有睡着,只不过没有去问他做什么,也不想影响他即将要做的事,独自面对雪墙心头空荡。
然而,他还剩下一个最大的目标要对付——
狸赦!
住在落玄居平静地过四十多天。
玉夭平平的小腹已从不甚明显到了走路乏力的地步,也越发嗜睡,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就倦得睁不开眼,狐翘楚来看她时,玉夭多半都在睡觉,这样也好,因为以狐翘楚目前的状态,也没有办法与她过多亲热。
长者探过玉夭的脉,“狐后的身子没有异常,过两天诞下少主应该不成问题,之所以虚弱是随着胎儿的一天天长大,会吸收母体养分。”
狐翘楚点了下头。
于是,长者退出去,把屋子还给他们两个。
狐翘楚站在床榻边望着还在梦中的玉夭,那微微蜷起的娇柔身姿,令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笑,很轻很轻,几乎难以捕捉。
“翘楚……”
佳人梦呓依然是他,狐翘楚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说不出胸口的疼痛是为多日来的消耗或是此刻的不舍。
仿佛心有灵犀,玉夭动了一下,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他苍白瘦削的面容。
狐翘楚往后倒退一步。
玉夭努力撑起身,扶着腰坐好,“怎么了?”
“太晚了。”他淡淡地说,“你赶紧睡吧。”
玉夭看看他扬起黛眉,“你是怎样,准备要跟我分房?”半夜叫她睡,自己一个劲儿往外退,算什么夫妻。
狐翘楚说道:“我不想影响你休息。”
正文 第五章 安慰
“你在我身边……”她可怜巴巴地伸出手,“我才睡得更安稳。”
狐翘楚轻叹:“玉姐姐,你又这样。”知道他无法抗拒她的软语呢哝,次次都使用这样的杀手锏让他乖乖就范。
玉夭得意地笑了,等他靠近后,反而把狐翘楚按到她的膝上躺好。
“让你试试醉卧美人膝的滋味。”
“我没有醉。”狐翘楚说。
“不准质疑我的话。”玉夭抓了抓他的银发,“看你顶着黑眼圈,哪里像白狐啊?跟只夜猫子似的……”
狐翘楚闭上双眼,在她温柔的轻摸下放松身躯,尽量让不适减轻。
“你是我男人,我孩子的父亲,不管做什么都要记得我们在等你。”她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呢,若你真的让我失望,我就自己管孩子,也不是非你不可,天下之大还找不到第二个肯爱我的人吗?”
狐翘楚的肩头一紧,身体又紧绷起来。
玉夭挑开覆住他面颊的发,“我开玩笑的。”
都说要生死相随,她怎么可能再跟别的男人?但能看到狐翘楚下意识的“介意”,小小的虚荣当即被大大满足,要知道在几天前,面对那群争得死去活来为博她笑的男人还不屑一顾,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她为男人如痴如狂。
兀地,外面传来惊人的喊声,喧嚣此起彼伏。
玉夭再看窗外,已是一片黑烟滚滚,狐翘楚当即站起,把外衫披到她肩头。
“留在屋里不要轻举妄动!”
他拉门就往外走。
玉夭在屋子里犹被呛得猛咳,可想而知外面如何,她下了地,把墙角的水桶拎起来,用尽全力泼向渗进烟雾的窗缝,希望有所潮湿,哪知不扑还好,一扑反让火苗更加旺盛,肆无忌惮地钻了进来,四周蔓延。
“咳……咳……”
眼睛熏得睁不开了,她不得不往外走,但扑面而来的形势也好不到哪里。
“不要用水灭!”
她听到那是狐翘楚的声音!
“三昧真火遇凡水更大,全部屏息退开!”
一声令下,狐族残余的子民纷纷照办,长者绕到她身边,也将她护住。
狐翘楚站在湖水边,手捻法印,金光万道,雨露甘霖淅淅沥沥自半空飘洒,渐与火势抗衡,虽没有尽灭,却能看清路途,狐族子民在狐翘楚的手势下,趁着飘飞细雨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出。
“狐后,我们也赶紧离开,这里不能住了。”
“翘楚他——”玉夭不放心就这么走。
他还在苦苦支撑,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所承载的极限已达到顶峰,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狐后,你不走,只会让狐仙捉襟见肘。”长者拉住她的胳膊。
“不——我不能——”她一步都挪动不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狐翘楚的七窍已逐个冒血,细雨示微,烈焰再度肆虐。
“哈,哈哈哈……”小人得志的笑声传来,狸赦带着狸族的人出现。
“好奇我怎么会知道这里吗?”
从狐翘楚、玉夭和长者的脸色,狸赦读出共同的疑问,甩手把一张血淋淋的红色狐皮丢到前面。
“认得出是谁吗?”
那血腥的一幕让玉夭反胃,她偏过头去,目不忍睹。
“艳……艳儿……”
玉夭猛地看向一旁的长者,抓着她的那只手不断战栗。
难道说……
狸赦哈哈笑道:“不错嘛,这样都能认出来,不愧是祖孙,可惜啊,狐艳空有皮囊却是个最傻的女人,禁不住我三言两语的挑拨,就乖乖把一切都抖出。说起来,我最要感谢的人也少不了你——玉夭姑娘——哦,不,不不,看样子要叫嫂子,不是你,狐艳不会怀恨在心,也不会把落玄居的位置画给我们狸族,女人啊……一旦吃起醋,真可怕,啧啧啧。”
什么?狐艳是因她而背叛了狐族?
狐翘楚咽下口腔里的血,强自镇定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消灭狐族?”
“那么你以为恢复即墨城的天时,就能挽救他们于水火?”狸赦不无得色,“是不是觉得力不从心?你被我吸收一半功力,又消弭即墨四周的结界,加上这场火,狐翘楚,你已经是穷途末路。”
“即墨城的百姓我自然守护。”狐翘楚不为所动,“你动不了他们。”
“我动不了他们,你也奈何不了我。”狸赦把玩着尖细的十指,“狐翘楚,你应该感受到灵气溃散是吧?”
灵气溃散?长者赶紧瞅向狐翘楚,以眼神求证。
狸赦摆摆手,“不用看了,我料定狐翘楚也不会说半个字,告诉你原因吧,让你们死也死得明白,狐翘楚是为即墨付出毕生心血,但即墨城的百姓已把狐仙庙给拆了,哈,哈哈哈……怎样呀?被供奉多年的大仙,成了没有香火的野狐,一夕无家可归,是不是没脸告诉族人呢?”
玉夭听在耳朵里,痛在心里。上次去狐仙庙找狐翘楚,那里有多冷清,她亲眼见识,可料不到这段日子发生那么多事!一定是狸赦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家伙在外面兴风作浪,引起百姓对狐仙的不满,一怒之下铸成大错。
仙庙是仙家灵气的根源所在,犹如帝王之气的龙脉,魑魅魍魉无法靠近,人却能将它毁坏殆尽!
人啊人,自保尚且不能,竟又在狐翘楚为他们流血流汗时,挖他的命脉……
“可怜喔。”狸赦见他们越痛苦,内心越痛快,“狐翘楚,你差不多也该油尽灯枯,我看在咱们自幼相识的分上,送你上路,早早投胎转世去吧。”顿了顿,“哦,还有你心爱的‘玉姐姐’跟她肚子里的白狐种,一起吧!”
“带她走!”狐翘楚对长者说。
长者不但没有照办,手里的拐杖出人意料地狠狠打向玉夭的肚子。
“不要——”玉夭吓得一闭眼,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掩。
狐翘楚是来不及救她的。
狸赦挑着眉站在那里看好戏。
可是,情况的诡异在于转瞬之间风云变幻,拐杖碰到玉夭的同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的力道崩开!
长者的筋脉全部震断,他无力地瘫软在地,动也不动。
狸赦见状,抄起利刃刺向玉夭。
狐翘楚纵身上前,袖底狐刀也幻化而出,挡住狸赦,“原来,狐族真正的内奸是长者。”
“你现在知道也晚了。”狸赦阴森森地露出锋牙,“不觉得为你护航的三位红狐长老都失踪了?”
“长者同样没料到你杀了他孙女。”狐翘楚腕力加大,单掌划过,逼退狸赦数步,“而你也料不到他伤不了我的女人。”
“你说什么?”狸赦眯眼。
“不仅仅是他伤不了玉夭,你,任何人都伤不了!”狐翘楚的原形忽隐忽现,犀利的眸子闪耀着凛凛寒光,“长者不晓得狐仙与玄女命格的人结合,孕育之子是天地灵胎,不但百毒不侵,还可在我死后立即吸收元丹,免去千年修行,直接列入仙班!”
她的玄女命格……玉夭捂着肚子慢慢站起,遥望着风中发丝翻飞的狐翘楚,既熟悉又陌生,她一直说他笨,可他把什么事都算在内,也什么都不告诉她。
真正傻的人是她,不是狐翘楚。
狸赦在惊讶之后又镇定下来,咧嘴笑道:“那又怎么样,你的族民四散奔逃,你的长老死的死,背叛你的背叛你,只剩下你一个,加上那对不会被伤到的母子又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狐翘楚偏过头,露出一抹惊人的笑,那笑,非常的狡黠,映着血红色半边月色,魅惑人心。
狸赦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狐翘楚停下狐刀,催动咒语,狸赦身体不受控制地满地打起滚。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会让别人白白吸收我的功体吗?”狐翘楚勾起嘴角,“好好享受死亡的美妙。”
“你——疯子——”狸赦的身躯由内向外溃烂,“我,我被咒术催死,你,你,你也好不到哪里!”
狐翘楚眼都不眨地扬刀落下。
喀喳——
狸赦尸首两分,妖风过境,灰飞烟灭!
“在我死前结束你。”狐翘楚利落收刀,冷冷道,“时间足矣。”
滴答,滴答,一滴一滴血也顺着他的肌肤往外冒,狸赦没说错,这是玉石俱焚,施法的人会付出巨大代价。树倒猢狲散,见狸赦身亡,狸族的小喽啰一下子全跑了。偌大的落玄居只剩下凋零的草木与相对无语的狐翘楚跟玉夭。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
这一回,倒退的人是玉夭,她撑着酸胀的腰,咬牙问道:“回答我,之所以选我,是不是为了子嗣的不坏之身?”
狐翘楚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那么明澈,犹如天上云散雾清。
“我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你。”玉夭两眼发直。
狐翘楚的狐刀重重杵在地上。
玉夭一愣,见他脸色凄青,身躯颓然落地,脱口而出喊他的名:“翘楚——”
狐翘楚吃力地抚着她的面颊,“即使如此……你也在担心我吗?”不管发生什么都割舍不下他吗?这样的结局是他要的吗?
玉夭鼻子一酸,又气又恼地哭了出来,“为什么要这么做?真要我恨你吗?你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既然把自己的一切都算计进去,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也带上?我不是你的一部分吗?还是我只能让你利用,而没有半点不舍?”
“不是的。”他边喘边急于解释,“玉姐姐……我……”
“翘、翘楚——”
狐翘楚连支撑的力量都没有,软软地倒在她怀里,“我累了。”
玉夭搂住他,但苦无力量帮助他振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血渗出肌肤,而怀里的男子周身光芒四射,似在用最后的绚烂来维系狐仙一脉的尊贵。她的耳边回响起方才听到的话,那好像是说若翘楚死,元丹会立即与她腹里的孩儿融合,换言之,狐翘楚就会彻底消散于天地!
“不——不可以——”她不能让他死!就算恨死他也不能让他死啊!
努力地拖着他往落玄居外走,没走两步,就累得寸步难移,肚子也在隐隐作痛,她不敢太用力,怕伤到未出世的孩子,可用不上力气如何把奄奄一息的狐翘楚带到外面求救?
等等!一道灵光乍现——玉夭的眼前闪过某个道士的脸孔。
那个道士不是说,如果遇到什么灾难,只要烧了他给的符就会很快出现?事到如今求助无门,只有再搏一搏了!玉夭摸索半天,好不容易翻出那张塞到袖底深处皱巴巴的灵符,张望一圈,幸好狐翘楚灭火时没有把小苗头都给熄了,轻轻放下他,到木丛跟前点燃符,在烧到最后一角时松了手。
烧焦的灵符打着卷飘落,在它落地前,人影闪现!
玉夭张了张嘴,“真的……是你……”
“你应该早点唤我。”道骨仙风的楼玉京一甩拂尘,扶起地上的狐翘楚,“离开这里再做计较吧。”
“我们要去哪里?”
“桃都山——”
桃都山是一个云遮雾绕的修仙之地。
与落玄居最大的不同是除了没有日月同辉之外,就是缺少它高耸入云的海拔,仰头望去如同登天。这种钟灵毓秀的宝地是玉夭一辈子都没想过要来的,何况盘旋山路崎岖难行,对一个孕妇来说,可望而不可及。
“抓好。”道士淡淡地叮嘱。
玉夭还没反应过来,他肩后的那柄剑凛然出鞘,夹带风声划过三人足下,仔细往下一看已离地数丈。
“啊!”她紧紧抓住道士的袖子和道士肩头所扛的狐翘楚,“我们在飞——”
“是御剑行。”道士低声道,“算不得飞,你的丈夫会,可惜他现在没办法飞。”
为什么玉夭觉得道士在说笑,而他明明很认真地在说话?
丈夫……
又是柔软又是辛酸的两个字。
天高云淡,脚下万物渺小到无法分辨,想来凡人也没有几个能有机会这般俯瞰,前世身为玄女的她,日日夜夜循环往复守在至高无上的云端,能有多少快乐?没有修炼成形的狐翘楚也就是一只小白狐,不时绕在玄女左右,陪她看尽春花秋实,那种日积月累的依恋,也只有女人才会深刻地明白。
抓住了就不想放开!
“到了。”温和的嗓音将她唤回现实。
玉夭他们已脚踏实地,站在九霄派的正殿玉虚宫前。有名灰衣小道士迎上来,对楼玉京施礼,“掌门,绛霄师叔差人吩咐,如您回来,请移步碧霞苑一趟。”
听到“碧霞苑”三个字,楼玉京脸色一变,那个似与天地相融的人脸上首次流露出寻常人才有的表情,不过,那也是一闪而过,他瞅了眼呼吸微弱的狐翘楚,说道:“你去告诉师姑,处理完手头的事,吾自会前去。”
“是。”小道士离开。
楼玉京一挥手,吩咐其他道童,“把云水堂的客房整理好。”
众人依他的话行事。
楼玉京带着玉夭跟狐翘楚绕过殿前的聚星坪时,听到一群正在练武的道士手持宝剑,朗声高诵《仙道天录》——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
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爽。
悲歌朗太空。唯愿仙道成。不愿人道穷。
北都泉曲府。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
断绝人命门。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
束诵祅魔精。斩馘六鬼锋。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耳边的沛然之音在山间回荡,玉夭娇弱的身子不住颤抖,悄悄问道:“楼掌门,你派追求修仙之道,对……对狐翘楚和我岂不……”
楼玉京听出她的话外之音,淡淡道:“救他要紧,其他的容我稍后再向你说明。”
不知怎的,心里虽怕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挂在嘴边的牛鼻子,却觉得眼前的楼玉京并非那么无情漠然。隐隐约约地,她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些许与桃都山整体氛围格格不入的特质在里面。
一进客房楼玉京就把狐翘平放在榻上,吩咐其他人退出去——
除了玉夭。
楼玉京把拂尘放在桌上,先探视狐翘楚的脉象,然后叹口气。
玉夭站在他旁边,关切道:“怎么样?”
“若非刚才封住他溃散的灵气。”楼玉京皱眉道,“只怕狐仙的元丹已被你腹中的胎儿吸收殆尽。”
“有没有办法救他?”她着急地问。
楼玉京掐指算一算燮理阴阳,沉吟道:“狐翘楚天命本该至此终结……但他力挽狂澜挽救即墨城于水火,功德亦是不小……”
“那就是还有救!”玉夭提心吊胆地道,“是不是?”
楼玉京抿唇道:“能救他的人,只有你一个。”
玉夭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楼掌门,我求你快点告诉我,只要能救他,我在所不惜。”
“真的在所不惜?”楼玉京望着她,“救了他,你们也没有结果。”
玉夭凄然道:“他是狐仙,早已看淡人间情爱,千年来不都是这么过的,就算我不能陪伴左右,他也会好好活下去。”
楼玉京的脑海里猛然回响起少女柔美的嗓音——
“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么对他说,一样的情深似海,一样的义无反顾。至今多年如流水,对他无怨无悔的丫头还躺在被封印的冰冷玉棺中,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
情字误人。
楼玉京垂眼一拂袖,“你的来历不用我说了吧。”
“我知道。”她抬起朦胧的眼,“天界玄女。”
楼玉京收敛心神道:“你和狐翘楚的身份都很特殊,一是千年地仙,一是转世仙骨,你们的孩子犹如金光护体,邪佞不侵……此事非当事人或得修行道者不知,否则也隐瞒不住对狐族有野心的那些人。不过,仙人虽是命长也非永久不死,天人五衰,那就是他的大限之日。白狐一脉传至狐翘楚,历经千年,新的狐仙诞生,狐翘楚就当消散,你们的儿子顺理成章继他之后镇守即墨,若强行挽留狐翘楚的性命,则要用你的‘天人五衰’来抵消。”
“我不太明白。”她听得一知半解,“怎么做才能抵消?”
“首先在孩子出生时,将他天生的灵力封印,暂时阻止其吸收狐翘楚的元丹。”楼玉京耐心地说。“因为狐翘楚的皮囊到了五衰极限,我会把他的三魂七魄转移到可寄宿的躯体里,接下来用移花接木之法把你的内法、灵骨、函气、元神、寿命转给他,化解他的劫数。”
“这样就可以了?”
“天人五衰意味着神形俱灭。”楼玉京别有深意地看向她,“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正文 第六章 茫然
“有仙骨的你每世终结都可以再入轮回,直到功德圆满回归天界。”楼玉京索性把话挑明,“天人五衰是天界之人的结局,不再有轮回,不再有来世,彻底从尘世中消失。”
玉夭愕然,“你是说,一旦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没了。”不像狐翘楚那样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等她。
“是。”
最简单的一个字也是最残忍的一个字,玉夭立在当场,毅然道:“这些都做了就算大功告成?”
“不。”楼玉京补充道,“抵消了天人五衰,孩子迟早会吸纳狐仙的元丹,那是我无法阻止的力量,你需要找到一样叫‘九花灵株’的药草,把它碾碎给狐翘楚服下,避免成为凡体的他被吸走元丹受到冲击。”
“九花灵株在哪里有?”
“原来东海濒有,眼下大概只有皇宫大内。”楼玉京推测,“海外使者每年都会呈上贡品。”
记得小荷说楼玉京原是王族子弟,难怪熟悉这么多内幕。玉夭想起一事,“你方才说要给翘楚找寄宿的人……找谁?对方会愿意吗?”
楼玉京谆谆告诫:“固然不能去剥夺别人的生命,那违背天道,这个能让狐翘楚寄宿的人阳寿已终,然而其家族香火未尽,仍须繁衍,狐翘楚借体还魂用他的身份过活,除了没有法力,其他与常人无异。”
仙有什么好?
玉夭认为狐翘楚能与寻常人一样倒是好事,等一下,她问道:“是不是我和他的前世与今生,也都随之而去?”
他们成了陌路?
“这个嘛……”楼玉京挑起眉,“你想让他永远都记住你们的过往?”
那样会痛苦一辈子。
她苦笑,“也许全都忘记对他比较好。”
“可惜。”楼玉京的答复让她悲喜交织,“因为不是投胎转世,三魂七魄都在,狐翘楚并没有忘记你们之间的过往,只是服用九花灵株以前是术法转移期,他除了有寄宿之人的记忆外,对你们的事只有模糊到无法捕捉的影像,等服下药后一切都会想起来。”
她不知不觉地松口气。
“记住,那也是你的天人五衰的大限之日。”
狐翘楚和玉夭的儿子很漂亮。
尖尖的小脸蛋,眉心一点红色的朱砂,有点魅,有点俏,也是天生的一头银发,白嫩如雪的肌肤,透着一抹浅浅的嫣红,软软的小手下意识地含在嘴边,咿咿呀呀,含糊不清。
“小家伙,你让我疼了几个时辰。”那会儿难产,痛苦到想死的心都有,嘴唇咬得都是血沫,凭一股子倔犟,玉夭愣是挺过来,躺在床上抱着刚出生就被封印的儿子,五味杂陈。
楼玉京差道士送走满头大汗的产婆,径自回到桃都山下的木屋,“想好叫什么名了吗?”
玉夭摇摇头,“没有,之前我问过翘楚,他说让我想,但我没什么学问,不如掌门给孩子起一个名字吧。”
楼玉京思索片刻,开口道:“劫生。”
玉夭喃喃重复:“劫生……”
“万劫不复得永生。”楼玉京一甩拂尘,“希望劫难到他为止。”
玉夭眼泛泪光,不过没有掉下眼泪,嘴角含着浅浅笑意,“好,就叫劫生,我不在的日子里,掌门可以代为照顾生儿吗?”
“他大概不需要我照顾很久。”狐仙之子诞生前后只须五十日,长大也用不多久。
玉夭抱着婴儿亲了一下,“只要别像他爹,笨得总把自己陷入险境,也不要像我这样,糊里糊涂就搭上一辈子。”
“每个人的命里皆有定数。”楼玉京淡淡道,“有时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玉夭苦笑,“你说的是没错,楼掌门,翘楚现在的情况可好?”
“我已施法将他送到宿体之内。”楼玉京说,“如今应在调养。”
“他暂时认不得我,那我——”她抬眼瞅他,“是否能一眼认出他?”
“你会的。”楼玉京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在此调理身子,时机一到,不用你找他,他自动会出现在桃都山。”
啊?
玉夭听得玄之又玄,见他没有深谈下去的意思,只好作罢。
楼玉京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山,他先到玉虚宫后的碧霞苑,那里是绛霄师姑的修行之地,有女弟子见他到访纷纷施礼。楼玉京迈步走进入,此刻一名已过不惑之年的女冠在闭目打坐,他没有打扰,转而一掀帘子到了隔壁。
那屋停放着一架寒玉棺,走上前去就能看到里面躺着的美丽少女,看样貌不过十六七岁的芳华,可惜面无血色,似睡着一般沉眠着。楼玉京深深地凝视她,臂弯里的拂尘一丝丝滑落肩头,他一只手捂着疼痛难当的胸口,一只手扶着棺盖轻轻触碰。
“玉京。”
身后有人在叫他,楼玉京没有回头。
“不要放弃,就像卿卿从没放弃过你。”
楼玉京合上眼,“我不会放弃的。”
绛霄转换话题:“叫你来,是想问一件事,你是不是动用禁忌大法把那个即墨狐仙的命格改了?”
“是的。”楼玉京坦言不讳。
“玉京!”绛霄肃然道,“以你今日的修为,应该清楚恣意逆天,有损仙道,于你这个施法者,或是玉夭施命者都没好处。”
“相信她若在也会同意我的做法。”楼玉京的眼神始终不离棺中少女,“我不希望狐翘楚和玉夭步我和卿卿后尘。”
“你——”绛霄无奈地叹气,“以为时间可以抚平你的伤痛,却不意让纠葛更深,关于狐仙之子,你有什么安排?”
楼玉京淡淡道:“狐子的灵力被封是暂时性的,并不会影响长大,我会趁他在桃都山的日子里多加指点,希望对他和他的父母有所裨益。”
“你最好小心处理。”绛霄特意看他一眼,“狐仙毕竟是地仙,骨子里的任性谁也拿不准,不管怎么样,天道难违,你不可太过勉强。”
“多谢师姑关心。”楼玉京稽首欠身,“玉京心中早有主意。”
“另外……”
“师姑有事?”
绛霄算了算日子,“淮南王也该上山了吧。”
淮南王是楼玉京亡父靖北王爷的挚友,靖北王意外去世后,王妃和小世子在楼玉京的安排下投靠淮南王,自那之后,淮南王偶尔会亲带家眷上山,一方面是求三清神明庇佑,一方面也是看望故人之子楼玉京。
“老王爷年事已高。”楼玉京收回目光,“多半会派他的儿子前来。”
“据我知他膝下独子身体孱弱。”绛霄陷入回忆,“当年师祖还在时,便说此子命中有大限。”
“世事难料。”楼玉京淡淡一笑,“本来唐卿卿是祭我随身这口鸠魔剑的最后一人,毫无生还的可能,师姑你还不是维系了她的性命。”顿了顿,“淮南王之子也有可能命不该绝。”
绛霄这些年来越渐苍老的脸浮现歉意,“答应你要治好她,到现在都没有办法让人醒来……不提也罢。”
“我这一生注定负她。”
楼玉京负手而立,眺望窗外的远山叠嶂,细雨飘飞。
真的很厉害。
小家伙长得飞快,不到数日已能爬来爬去。
玉夭托着香腮,纤纤两指捏着劫生两个嘟嘟的小酒窝,纳闷道:“都像狐族这样,尘世间不是人满为患……”
坐月子的她压根忘记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忽然户外传来一阵嘈杂,听脚步似有不少人在爬桃都山。住在这里一段日子,玉夭多少也有了解,九霄派玉虚宫是武林泰斗,也是朝廷几番想要推举为国教的圣地之一,可惜从开山鼻祖紫阳真人到现任掌门楼玉京都婉拒圣意,仍是欢迎信众前来朝圣,却不涉红尘名利。
如今来这么多人是什么缘故呢?
抱着那个在玩她发梢的小劫生,玉夭推开半扇窗,透过林阴往山路上瞧,但见一行数位服饰华贵的人正路过这里,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骨伞上,漾出一朵朵小水花,偶然对方抬起头,向她所在的茂林繁叶处望去——
玉夭震惊!
那张脸,那眉眼,那神情分明是多日不见的狐翘楚。
不知对方为何又低下了头,伞挡住他,将他们的距离拉远,玉夭回头把怀里的劫生放入木制小摇床,也来不及拿上桌上的雨伞,不顾一切奔出去,然而等他一路追上桃都山,却又不见对方踪影。
有熟悉她的小道士持着伞走过来,“下着雨您怎么站在外面?”
“呃——小道长——你们掌门在吗?”玉夭四处张望,“我想见他。”
小道士为难地说:“实在不好意思,山上来了贵客,掌门还有掌门师姑都在招待他们,您不如先去云水堂等一等?”
贵客?玉夭马上联想到刚才所见一幕。
“是怎么样的客人?”
小道士搔搔鼻子,“听师兄们说那是朝廷里的重臣亲眷,我来得晚,以前没有见过他们。”
“你有没有见到其中一个白发公子?”她小心翼翼地求证。
“白发公子?”小道士笑了,“您是不是在开玩笑?既然是白发,怎么会是公子,应该老先生才对。”
会是凑巧,抑或是天意?莫非这就是楼玉京的安排?只有她才一眼看得出那是狐翘楚,而在别人眼里毫无异常?
玉夭深吸一口气,“那好,我在云水堂等候,如果楼掌门得空,请他前来一见好吗?”
“好的。”
玉夭对桃都山的一草一木已很熟悉,九霄派弟子也知她是掌门的贵客,对其出现在山上并不意外,反而习以为常。她默默地往云水堂走,蓦然回首,玉虚宫大殿被笼罩在一片雾水朦胧之中,如神祇般庄严,不觉发起愣。雨水顺着她的面颊淌落,湿淋淋的发丝贴在身上,全无察觉。
这时,一把骨伞出现在头顶,为她遮去雨水。
“姑娘,淋雨会生病的。”
低沉的嗓音既熟悉又陌生,牵动了她凌乱的心,玉夭猛地抬起头。
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孔映入瞳孔。
差点就要失去他,差点就要看着他灰飞烟灭,差点就再也听不到他说话,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他看她时专注的眼神……一时间,泪如泉涌,也分不清眼角是泪还是不久前沾湿的雨,无声无息的思念在静静流淌。
那个人望着情绪失控的她,脸上闪过一抹惊讶,而更让他自己也意外的是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温柔地拭去那令他莫名纠结的两行清泪。
玉夭轻颤着一缩身,“公子逾矩了。”
“我们一定见过面。”他笃定地说。
玉夭苦笑着说:“公子这种搭讪的话,玉夭以前听得太多。”
“玉夭?”缓缓念出那两字,他根本没把讽刺当回事,“好名字。”
玉夭抑制着心头的冲动,捺着性子说:“公子是迷路了吗?为何会出现在云水堂附近。”
他扬起眉,“那么为何你出现在这附近?”玉虚宫的女子都是身穿道服的弟子,没有一个像她这么特殊,身着大红的流仙裙,万分醒目。
“小女子是楼掌门的朋友。”她轻描淡写地解释。
他的眉头舒展,“原来如此,在下淮南王府世子翘楚,与姑娘都是在九霄派做客。”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翘楚?”
翘楚喜欢听她的口中吐出自己的名,“这个名有什么不对?”
“你——你一直——”她讷讷地道,“都叫翘楚?”
“不。”翘楚淡淡低诉,道出一段从不与人谈及的过往,“以前不叫这个名,九霄派师祖紫阳真人为在下批命,说今年会逢大劫,果然病得难以下地……数日前在下仍缠绵病榻,若非楼掌门修书一封,告知家父及时奏请圣上修改族谱玉碟上的名讳,怕是见不到姑娘便撒手人寰。”
还有心情揶揄,玉夭哼道:“是很走运。”
翘楚低下头,仔细打量她的五官,“我的确对你很熟悉,好像——”
她的心漏跳一拍。
“世子!世子!”远远地有家仆踩着水花跑来。
玉夭借故就走。
翘楚有种错过就会失去的预感,上去一把拉住她,“你别走。”
玉夭咬着唇,“请放开我。”
“你暂时不能走。”霸道天性彰显无疑,他不悦地瞪着仆役,“何事大呼小叫?”
“世子,您忽然不见,王妃很是担心。”
“人在桃都山上有什么好担心。”他瞥了玉夭一眼,“跟王妃说,我和楼掌门的朋友一见如故,晚膳时再回去陪她。”
“呃——”家仆偷眼瞄玉夭。
“还不走?”翘楚沉下脸,“是要我在这里发火?”
“小的马上去回禀王妃——”
碍事的人走了,翘楚才松开抓住玉夭的手,“不用害怕,我并无恶意。”
“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玉夭话不由衷地说,“愿意如何就如何,哪里会在乎别人的想法。”
“世子又如何?”翘楚不明就里地说,“难道我不能有个人意志,一定要围着金科玉律打转?”
如果做狐仙的他就有这种觉悟,他们就不会走得这么辛苦吧。
玉夭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不,不是,你这样很好。”大概狐翘楚自诞生起都没有这么随心所欲过,骨子里的叛逆释放殆尽,令她夹杂些许心酸。
“那你在反感什么?”
玉夭抗议:“我哪有?”爱他,护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反感他?
“喔——”他的嘴角勾起弯痕,“那可以陪我坐坐吗?”
“你当我是什么人?”她当下的心情不佳,“说陪就陪的。”
“你也不像拘泥于世俗的人。”小家碧玉、大家闺秀见得多了,每次在他跟前要么含羞带怯要么是欲迎还拒,十足倒胃。
“我的确没那么清清白白的家世。”玉夭失落地垂首。
“既是有缘在此相见,不如抛开那些繁琐之事。”他抬手一指厢房,“进屋去饮茶吧,你身上已被雨水淋湿。”
以前的他只做不说,对她的体贴都在举止之间,此刻的他像是一只挣脱了束缚被的苍鹰,自由飞翔,如果可以,永远陪伴他下去该有多好,玉夭在怔忡时已被他拉进屋子。檀桌上摆着备好的一套茶具,袅袅熏烟盘旋而上半空,翘楚随手抄起铁夹拨弄小炉子的薪柴,“这样衣衫很快会干。”
“世子在王府处尊养优,想不到会做此等小事。”身为狐仙的狐翘楚最不怕冷,命格转到世子身上,又有成群仆役,轮不到他做才是。
“以前是不会。”摩挲着下颌,火苗照耀他的面庞,“自从大病痊愈,我会做许多以前不会的事。”
“例如?”
“例如现在。”他的眸子转移向她,“我讨厌女人,从不和女人多话,即使是现在。”
她一眨眼,接着怒然而起,“你没把我当女人!”
他看她半天,然后,开怀大笑,“哈,如果不把你当女人,早就把你的衣服扒掉,直接晾在火炉上,而不是让你远远地坐在旁边烤火。”
玉夭尴尬地嗫嚅:“无礼。”
“你对本世子才叫‘无礼’。”他气定神闲地说,“从没人这么跟我说话。”
“你娘亲也不能吗?”她挑起眉。
“我说过我讨厌女人。”他说。
“你怎么可以讨厌生你的人。”她明白翘楚对她的熟稔亲昵是源于两人之间深刻的渊源,然而,楼玉京说过暂时狐翘楚只能记得真正世子的经历,到底淮南王府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让儿子讨厌母亲,那狐翘楚以后都以这个身份生活是好还是不好,实在没底。
“我不是她儿子。”
玉夭呆住,继而赶紧走到窗边打开看看,确定没人才回到近前,“你疯了,这种话不可以乱说。”
他不以为意道:“玉姑娘,你何必紧张。”
“我——”她没法子解释其中的前因后果,怕是说了他也不会信。
“我是谁我很清楚。”翘楚丢下一块柴,拂了拂袖上微尘,拎起茶壶为两人都斟上一杯,“以前是以前,从地狱绕了一圈回来,我的日子由我做主。”
如果不是深知他此刻没有以往记忆,玉夭一定会认为他在暗喻狐仙身份所带来的无奈。
她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啜饮涩涩的茶,他深邃的目光徘徊在她身上,令玉夭没有办法回避,咳了咳道:“公子,非礼勿视。”
“你问了许多。”他淡淡道,“我却只知你的名。”
“王府轶事于我并无瓜葛。”玉夭敛眉道,“你大可放心,玉夭不是乱嚼舌根的女子。”
“若有顾虑就不会向你说。”
玉夭避开他闪烁的眸子,“这样便好,有缘他日再见,小女子告辞。”
“外面还在下雨。”他懒懒地提醒,“你不是要见楼掌门?”
“我不怕淋雨,楼掌门可以改日再见。”玉夭拢拢前襟,提起裙摆,“再说也必须走了,有人在等我。”
正文 第七章 有人在等她
“是男的?”问完他也有些错愕,那口气有太多酸味。
想起从她肚里出来的劫生,玉夭回眸嫣然一笑,“男的。”
翘楚盯着她看,脱口而出:“你结交之人都是男子?”楼掌门是,而在等她的也是!
玉夭愣了愣,有种说不出的意味,须臾手轻抚云鬓,浅笑道:“我说过,我没有清清白白的家世。”
言罢,推门而去,入了雨中,一会儿消失不见。淮南王府世子没有去关那扇门,任雨借风势扑了进来,浇灭盆中之火。
“你见到他了。”
“嗯。”
山下的木屋里传出两个人的对话。
倚窗而坐的红衣女子膝上趴着个银发娃儿,无邪的大眼滴溜溜乱转,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只努力地咬着女子的纤细手指——
虽然他还没有长牙。
楼玉京开口道:“他问起了你的来历。”
“掌门怎么说的?”
“这是你的私事。”楼玉京说道,“我自然无权置喙。”
“掌门应该把我说得神秘些。”玉夭格格一笑,“那样他就更好奇了。”
“你有何打算?”楼玉京是从不开玩笑的人。
玉夭抱起劫生让他腾空蹬着小脚丫,“听说淮南王每年都会回京述职。”
“不错。”镇守各方的王爷都会挑一个适当的时候进京向皇帝汇报一年来当地的民情。
“那不就更接近皇宫?”玉夭托着劫生的小脑瓜吻了一下,“得手之后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给翘楚灌下去。”
那么大功告成。
事情说易行难,要随淮南王进京谈何容易,进了京要混入皇宫谈何容易,不用手段要得到九花灵株谈何容易?
这个女子目标很明确。
她,没有去想后路,或者压根不要后路。
“有人来。”忽然,楼玉京警觉地说。
玉夭隔着门缝向外一看,不知是愁上眉梢还是松口气,似笑非笑,“该来的始终会来。”
“玉夭姑娘可在里面?”
翘楚身后的不远处站着几名家丁,但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靠近半步。
玉夭喃喃道:“公子是要辞行吗?”
“我的确要下山。”翘楚双眼紧锁门扉,“但不希望错过什么。”
“此话何意?”她背靠在门上轻轻地问。
“翘楚冒昧。”他双手负在腰后,“临行前希望再见姑娘一面。”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玉夭若有所思道,“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桥须过。”
“真不肯见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玉夭握着一绺发丝的手紧了紧。
“来人,把这座木屋拔起抬回王府。”
什么?
玉夭咚一下推开门,“你在胡闹什么?”这是玉虚宫供人休憩的地方,他凭什么任性妄为?
“你出来了。”
淡淡的雾霭散去,红衣如焰,露出虽是眉角倦怠又食指点出气势的她,看得在场诸人无不炫目。
玉夭无力地撑着额角,“世子想怎样?”
他望着她,“跟我走。”
“你不觉得很唐突?”她撩开眼皮。
翘楚摇头。
玉夭扬起眉,“你根本不清楚我的来历,也不知我经历过什么,带我走不怕带给王府危险?”
“有我在,不会让你有危险。”他说。
玉夭的眼眶有些湿润——
狐翘楚,不管是什么时候,你都在一心一意保护我吗?
翘楚向她伸出手。
“我已不是姑娘。”她苦笑,“你不介意吗?”
他果然皱了皱眉。
“男人都会介意这个的吧。”她转过身哂然道:“不要把一见如故想象得多美。”
“为什么他不在你身边?”
玉夭的脚步顿住。
“如果不能好好对你。”翘楚眼都不眨一下地开口道,“应让你自由。”
他,不是介意她嫁过人,而是心疼她身边无人怜惜?
“即使我有一个孩子?”她进屋抱出床榻上四脚朝天的小劫生。
翘楚一眼见到那个银发的婴孩,心头似被震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去摸他柔嫩的小脸。
玉夭灵巧地避开他的手。
“你怕我伤他?”他又皱眉。
玉夭默然不语。
“你未免太小看我。”翘楚一阵冷笑,打横将她抱起,“你爱这孩子,我便待他如你。”
“放我下来。”她扭动纤细的腰,“这里不是你的王府。”
“世子。”
楼玉京从屋中步出,“此子必须留在玉虚宫才有生路。”
“原来掌门也在。”翘楚没有半点放下怀中之人的意思,“玉夭是你之友,如今被我邀至府上,你当不会有所异议。”
楼玉京一甩拂尘,“只要她本人同意。”
翘楚低下头,“你怎么说?”
玉夭垂眼,“我不同意你会如何。”被他抱在怀里,而自己怀里是他们的骨肉,奇妙的滋味无声蔓延。
何年何月他们才能一家相认?
“日后你多了甩也甩不掉的跟班。”他低笑,胸膛微微起伏。
玉夭看了看楼玉京,“掌门,劫生拜托了。”
楼玉京上前接过小婴儿。
婴儿从母亲温暖的怀里离去刹那,隐约感应到什么,哇地大哭起来,小脸涨得又红又紫。
犹似抽出一寸寸骨血,玉夭抓紧翘楚的袖子,而翘楚的心也倏地揪疼难当,甚至透不过气。
为什么……这对母子让他如此割舍不下去?
只因一见如故?
前往淮南王府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寄宿在镇上的客栈里。
玉夭住的地字号房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淮南王妃。
那张高贵的脸保养得相当滋润,然而,看不出一丝温情,有的是没有掩饰的轻蔑与不以为然。
不过她没有说话。
倒是一旁站立的丫鬟对玉夭的我行我素很是恼火,“你有没有规矩,看到王妃来应该跪倒行礼。”
坐在桌边的玉夭径自饮茶,不理不睬。
丫鬟上来躲走她的杯子,“跪下!”
她就知道王侯府里多倾轧,随手又拿出一个杯子,不为所动道:“是你们世子说出门在外不必多礼。”看了她一眼,“或是你的话比他管用?”
“你——你——”料不到眼前女人伶牙俐齿,丫鬟被噎住。
王妃一摆手拂袖走人。
乐得清净的玉夭呼出一口气,在身后又出现一个人时,浮现真正的无奈。
“看来我不需要教你怎么应对她。”他说。
她懒洋洋地道:“我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女人,王妃不过是其中之一。”
“如果你是男人——”他扭过她的脸蛋,“我会觉得这口气比较正常。”
“我在女肆呆过好几年。”她淡淡地说,“一群女人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的事屡见不鲜。”
“喔。”他抬起她的下巴,“你真是奇特。”
“奇特的不是我是你。”她拉下他的手,“非要一个有过孩子的女人跟你走,莫非天下没有女子了?”
他把杯子递到唇边,亲自喂她喝茶,“你不同,目前不知是何缘故,但我相信你我之间没那么简单。”
她是他的谜。
“你想太多。”喉咙被山泉滋润过舒服多了,玉夭满足地轻喟。
翘楚拉开椅子坐到她对面,双手交握,“接下来会有一段麻烦的日子。”
“看王妃的神情我就有所准备。”她支着面颊,“哪天被吃了都不奇怪。”
“我说过不会让你有危险。”
玉夭向他拱手,“那就倚仗世子了。”
又叫他世子!他抵触她也这么称呼他,“你不是不知道我叫什么。”
玉夭愣了下,然后笑道:“这点有那么重要?”
他盯着她。
玉夭当即从善如流,“翘楚。”
他总算是恢复和颜悦色。
玉夭舒舒服服伸懒腰,“好了,我也要睡啦,你请回。”
她一定不知她打呵欠的样子有多娇柔。
翘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若坚持为我守夜——”她挥了挥飘飞的长袖,“我是不介意。”反正名声早八辈子没了,淮南王府的人怎么看她也无所谓。
掀开被褥,她钻进冰凉的被窝,徐徐吐息。
翘楚吹灭了蜡。
玉夭的神经也随之绷紧,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厚实的怀抱,将她连人带被卷到臂弯里牢牢禁锢。
“你不要乱来。”
翘楚却在她耳边说:“你所谓的‘乱来’是什么?”
玉夭在黑暗中不期然迎上那双幽深眼眸的主人,“叫我一声‘玉姐姐’,我跟你解释。”
他挑挑眉,“你占我便宜?”
“我比你大。”她说道,“不管你信不信。”
“玉姐姐——”他的唇开开合合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耳垂。
玉姐姐。
她又听到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了,无限情怀萦绕在胸,偏又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埋头在胸前。
翘楚的手抚着她颤抖的脊背。
“翘楚,为什么初见时你说见过我?”许久,她问出那个揣度已久的疑问。
翘楚淡淡道:“你不是不信?”
“但我现在想听。”
“在梦里我见过你——”他缓缓地说。
“我什么样子?”她悄声问,“是不是像仙女?”
他笑了,“你在夸自己美若天仙?”
“先不说我美不美,只说你梦到的是什么样的我?”
听她似乎很介意这个,翘楚开始吊人胃口:“这个嘛——”
“不说就给我离开!”她不客气地捶他一记,撑起羸弱的身子。
“没什么好说的。”他将玉夭的小拳头包在掌心,“就是你这身打扮,连衣裙颜色都没变。”
所以他才一口咬定见过她?
原来梦到的是她,不是玉玄碧……她释然了。
“还是你希望我梦到什么?”他眯起眼。
果然,他和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玉夭嗫嚅道,“这样我很满足。”
“但我不满足——”他一骨碌坐起,连同她一起拉出被褥,“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我曾流落风尘,有一个男人,一个儿子。”她缩缩肩,“没对你隐瞒。”
“那个男人呢?”他的语气森冷,“为何丢下你和儿子不管?”
为何丢下他们母子?
饶是玉夭满腹凄凉也被他这番话弄得啼笑皆非,明明就是他做的好事还要追问别人是谁干的。
“你竟笑得出来?!”这女人的脑瓜简直匪夷所思。
“那个男人为了保护我们母子还有很多人而自愿‘牺牲’。”她双手托着下巴喃喃道,“你说他是负心人,还是有情郎?”
那个男人……不在了?
半天,他说道:“丢下你是他不对。”
“我也这么觉得。”她完全赞成他的看法。
“你——”他犹豫着仍是问了出来,“仍然爱他?”
“爱。”她干脆地答。
“不会改变?”时间流逝,人不在侧,也情如磐石?
“不会。”玉夭眼角动了动,“除非我死了。”她的大限一到,天地不存,灰飞烟灭,还谈什么情爱?
他瞅着她明媚的杏眼,良久,臂膀垂在身躯两侧。
骤然失去依偎,玉夭冷得发抖,会是错觉吗?她比以前怕冷得多,尤其是黑夜降临之时,身如寒冰。
但愿不是五衰之始的征兆。
“把你留在我身边。”翘楚双手环在胸前,“让你困扰啰?”
“我说是你会放我走吗?”
“不会。”
“那还问我做什么。”玉夭淡淡道,“就像你说的,反正我无家可归,而你又承诺好好对我……”
“我要你爱我。”
“什么?”
翘楚一摆手,“死去的人我不跟他计较,从现在起,爱我。”
“爱情不能讨价还价。”她苦笑。
猛地扑倒她,他贴上她柔软的唇,深深一吻。
阔别的缠绵如暴风骤雨让人毫无招架之力,玉夭无力地瘫软在他身边,喘息连连。
“敢说你对我无感觉?”他忍不住又啄了她的唇。
“我……”要怎么说才好,他本来就是那个让她爱到不顾一切的男人,只是他不记得而已,她也不能在拿到九花灵株前吐露太多,以免依恋越深,分别时候越发痛苦。
“你——”压下满腔妒火,他抱住她宣布,“你终究属于我。”
她的确困扰到他了。
玉夭的手绕过翘楚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一下,又一下。
该怎么样才能两全其美?
淮南地界。
这个地方位于淮河流域,在东海濒的西南侧,民风质朴,车水马龙,看得出在淮南王的统辖下,一切井井有条。玉夭坐在轿子里,隔着帘子听到街上的老百姓在向王府的队伍参拜行礼,那是一种自发的行为,没有任何人强迫。
看来淮南王是个不错的父母官。
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含冤下狱而死的父亲,同是在朝做官,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幸一展宏图,弄不好就要抄家灭族。
正当发愣时,轿子被抬入一座偌大府邸。
有只手掀开帘子,将她拉出,那是一身华服玉带的翘楚,而同时从轿子里出来的是淮南王妃,彼此互觑对方谁也没说话,暗流在悄然涌动。
一阵脚步响起,里面走出个年轻人,“王妃和世子回来了。”
玉夭觉得那名男子有些熟悉,恍然记起楼玉京曾说,他有亲人在淮南王府寄居,多半是这个人吧。
“玉戈,你娘呢?”王妃锐利的眸子扫向那名年轻人。
楼玉戈皱眉道:“在膳房给王爷煎药。”
寄人篱下,不再是昔日处尊养优的母子俩很会做事。
“王爷又犯病了?”王妃二话不说直奔后宅。
玉夭瞅了瞅翘楚,“不去看看你父王?”
“跟我一起去。”翘楚拉住她的手往跨院走。
“等等啦。”玉夭挣不开他,只能边走边说,“我去不合适,那是你们一家人相聚的地方。”
但翘楚仍是一意孤行,把她带往一处僻静的幽径,外面候了几个先生,多半是会诊的大夫,见翘楚来纷纷施礼。
“世子回来就好,王爷一直在等您啊!”
翘楚睨向满头大汗的他们,“你们几个束手无策吗?”
“呃……”
“我一个快死的人都能存活,父王为何无药可治?”他的话很冷很厉,足以冻伤在场所有人。
除了玉夭。
玉夭能够明显得感觉到握着她腕骨的大手在不断缩紧。可是,药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她没法子跟他说清,他为何能够死里逃生。
人命并没有想象中坚强。
“废物!”
翘楚拉着她穿廊过苑,绕过一片太湖石假山,进了内堂,浓重的药味也扑面而来。
“父王。”
一声低唤让病榻上靠在王妃肩头不理任何人的老头睁开眼,虚弱地说:“上玉虚宫致谢还愿了么?”
“父王尽管安心。”
“翘楚!”忍了多日终于忍无可忍的王妃开口发难,“你玩也罢了,怎么把来历不明的人带进内堂——”
老王爷被她震得耳朵都疼,气息奄奄之余,不经意的眸光流落在玉夭身上,这一看不打紧,陡然睁眼,兀一下坐直,吓得大家不轻。
“王爷?”
“父王?”
玉夭被看得汗毛竖起,下意识地往翘楚身后躲。
老王爷一直盯着她,“你、你过来。”
“父王。”翘楚把她搂在怀里,“我要娶她。”
“你真是着了魔——”王妃气得脸色青紫,“她是什么身份,怎么配做我淮南王府的世子妃?”
老王爷抬头看看儿子,只又强调一次:“让她过来。”
“民女拜见王爷。”玉夭被翘楚推了一下,硬着头皮行礼。
“玉史台是你什么人?”老王爷嗓音沙哑地问。
玉夭听到“玉史台”的名,诧异地张嘴,“王……王爷认识玉史台?”
“放肆。”王妃抖着手里的帕子,“是王爷在问你话,还是你问王爷?”
“夫人。”老王爷淡淡的两个字已是极限。
王妃别过脸去。
“玉史台是家父。”玉夭闭上眼,“王爷既然认出,要把民女交给朝廷论罪民女绝无话说。”
想不到事隔多年,还有人能看出她的来历。
“她是罪臣之女……”王妃万万料不到翘楚带回一个烫手山芋。
“没有人能动你一根汗毛。”翘楚讨厌看到她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
老王爷连咳数声,艰难地说:“玉史台是本朝名臣,可惜……可惜了……朝廷福薄,本王与他一面之后竟再无机会相见。”苍老却锐利的眼眸一扫周围,“这里没有罪臣,只有本王故人之女,咳,咳咳,你们都听到了么?”
这话是对其他心怀不轨的人一个事先警告。
“王爷……”玉夭想到含冤的父亲,眼泪淌落,“有这声‘可惜’,爹爹,他便没有枉死。”
翘楚擦去她的泪,“既是欢喜便不该哭。”
“你是知道我与玉家有所渊源才会带我回来?”莫非那些说与她见过的话都是随口编的?为什么这种情况那么像当初狐翘楚愿意与她共结连理,一半为了胎儿的不坏之身那么像?
狐就是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翘楚挑眉,“你不要给我安罪。”
不是么?她也挑起黛眉。
老王爷多日不见的笑意回到唇边,努力振作精神,“是巧了,翘楚自幼体弱多病,本王之前进京面圣……咳……都没有带他,自是不曾见过你,女大十八变,若非见你脖子上挂的那个坠子,咳……咳……我也认不出来。”
坠子?
玉夭摸了摸脖子上所挂的小玉坠,“这个坠子有什么特殊来历?”
王妃面色不佳。
老王爷笑道:“那是淮南王府的定亲信物……”
玉夭惊讶不已,“难道——”
“看来我们真的很有缘。”翘楚在她耳侧呢喃。
玉夭的心乱了。
怎么办?本想要胡乱找个理由守在他身边,见机行事,一拿到九花灵株就灌药,她就能功成身退。
这下好,老王爷在认亲,她……认不起这个亲啊!
王妃插话:“王爷该不会是想履行当年的承诺?”
老王爷一阵怔忡,“你反对?”
“妾身怎么敢反对王爷?”王妃柔声道,“玉家毕竟涉罪,她的子女这些年经历过什么,您问也不问,万一人家嫁了人,有了孩儿怎么办?”
她调查过她?
玉夭索性顺水推舟:“王爷,王妃说得不错,玉夭曾沦落风尘,与人育下一子,实在高攀不起世子,更不愿连累王府遮遮掩掩度日。”
老王爷是看玉夭相当顺眼,可是听她曾与人有过姻缘,也不由得沉吟。
玉夭本以为翘楚会力争到底,没想到他说:“父王,这事以后再说,先让玉夭在府上住些日子吧,好歹尽了心意。”
老王爷也累了,听罢摆手,“也好,也好啊……咳……好好招呼玉夭,别让她受委屈。”
“父王放心歇息。”翘楚躬身一礼,“孩儿明早再来请安。”
老王爷点了点头闭眼不再吭气。
出门后,翘楚和玉夭谁也没说话,诡异的气氛在不断充溢,路过的丫鬟谁也不敢多嘴,目送二人远去。翘楚抓住玉夭的手用了很大力气,直到把她带到他的居所,狠狠甩到整整齐齐的床铺上,冷冷道:“你巴不得与我撇清关系?”
揉着酸疼的手臂,她趴在床铺一角,也懒得再坐起来,“我说的实话,王妃对我的底子摸得清清楚楚,你能瞒王爷多久?再说,我也不觉得我的那段过去有什么见不得人。”
“就算不能名正言顺嫁给我你也不在乎?”他上去抬起她的下巴,阴鸷的眼神充满戾气。
攀着他有力的双臂,她缓缓吁了口气,“在玉虚宫时,我既答应跟你来,就没有回避的意思。”
“你是说——”他一字一字问,“你跟着我却不要任何名分?”
“虚名对我没什么意义。”她只要守在他身边,确定他平安,小劫生也顺利成为下任狐仙,那就值得。
“你可真豁达。”他眯起眼,嘴唇贴上她的狠狠咬了一下,“还是根本不稀罕我给你的东西?”
她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哀伤。
他没有漏看,那是很多很多想要倾诉的情愫,而又没有办法道清。
翘楚托着她柔软的身子,强迫两人四目相对,“你恰巧出现在桃都山玉虚宫的云水堂前,我恰巧对你有莫名的熟悉,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
“也……也许吧……”挨得太近,她会呼吸困难。
翘楚笑得神秘,拇指划过她的唇,“未必吧。”
玉夭咽了口口水。
“来日方长。”他的手指一弹了她的额。
玉夭的心怦怦乱跳。
很无聊。
玉夭是不大习惯过王府生活,以前在即墨的天香楼整日花天酒地,之后在桃都山云遮雾绕,至少有个特色,而贵气王府却一成不变,唯唯诺诺的下人小心侍候着她,偶尔冤家路窄撞到淮南王妃,也是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暗地里谁不知她被诅咒了多少次。
真正让她介意的有两件事。一者是何时进京,否则没法接近九花灵株;再者不知发生什么,到王府没两天,那个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翘楚就不见踪影,问哪个丫鬟都说世子在忙,可忙什么忙到连个面也见不到?
满腹疑问和焦虑让她好多天难以合眼,数个晚上顶着黑眼圈坐到天明。
这日,天蒙蒙亮,外面传来嘈杂声。
刚有睡意的玉夭被吵醒,她翻身坐起,揉了揉眼,不等穿好衣衫,多日不见的翘楚推门进来,上去抱住她,在嘴唇上烙下深深一吻。
“乖乖等我回来。”
什么跟什么?
玉夭觉得贴着自己的那具身躯凉冰冰坚硬十足,仔细一看,翘楚满身戎装手持盔缨,铠甲胸前的护心镜明晃晃,十分耀眼。
她不由分说抓住他的衣角,“你要去哪里?”
“前线。”他淡淡道,“少则半月,多则一月,我必凯旋。”
打仗?他要去打仗?
玉夭像在做梦,“你之前就是在忙这个?”
“嗯,淮南边境流寇作乱,爹身体不佳,身为淮南王世子我有责任督阵。”他摸着她的脸蛋,“你脸色不好,别熬夜。”
脑海闪过狐翘楚为狐族子民挡灾一幕,她惶恐地抓紧他,说什么都不肯再放手,“你不是世子么?手下那么多人,没有必要亲自去吧。”
“群龙无首势必动摇军心。”他稍稍拉开她,“我很快就回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
“我——跟你一起去——”她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的问题,“要么让我随你出战,要么你不要去,我不跟你分开!”
她对他的态度始终淡淡的若有似无,怎么这会儿反应如此激烈?
“玉夭。”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你是否预见到我有灾劫?”不然为何这么紧张。
“不是。”她用力摇头,“我说不清的……反正……让我跟你一起去,否则就算偷偷溜出去我也要混到你附近。”
这女人敢对他软硬兼施!他故意板起脸,“我死了,你就自由了,对你不是好事?”
她立即捂住他的嘴,嗔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她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换回他的一条命,怎么能说死就死?
翘楚反握着她没有半点暖意的小手,“你在担心我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任何一个字,就那么直勾勾望着他。
“罢了罢了——”他将她揉进怀里,“你可以跟着我,但不许乱跑,必须随时跟在我左右!”
打仗不是闹着玩,那群流寇杀人不眨眼,他禁不起她的闪失。
玉夭的脸蛋浮现醉人的甜美笑容,“好。”
那一笑对他而言足以倾城。
好个如花美眷。
翘楚叹气。
玉夭好奇道:“你怎么了?”
“我一定会把你宠坏。”他自言自语地帮她挽起那散在掌心的长发。
玉夭又是好笑又是感慨,心底忖度:多半是因果循环吧?做狐仙的狐翘楚郎心似铁,让她伤心无奈,现在的世子翘楚对她无可奈何既宠且怜。
或许是苍天赐给她的最后一段甜蜜日子。
这是玉夭过得最丰富一年。
仙也见了,妖也见了,王府也住了,军营也呆了,等回头再进宫溜达溜达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换上素色简约的男装随行在侧,从早到晚以小厮身份陪伴在翘楚左右。
不过,几天下来,翘楚没有跟她说话的闲空,看样子那帮流寇刁钻难测,对淮南的局势造成了极大影响。
有时她困得坐在一边打盹,翘楚都还在伏案指定策略。
为什么他就不能闲下来做个普通人?
从前是为即墨城,现下又为淮南流寇,以为换了身份就会好过,看来万般天注定,半点不由人。
爱上他,是最美好的事,也是辛苦的事,因为无法为他分担。
夜已深,三十里营盘灯火照耀如昼。
从伙夫房走出的玉夭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玉米羹,小心翼翼端到帐子里,放到堆满公文的桌案一角。可惜那个在看图的男人瞅都不瞅一眼,更别提注意到那香气袭人的羹。摇曳的烛光映在他俊逸的侧脸与银发上,氤氲朦胧,不得不说她就算看了成百上千次,也不免为之沉湎。
“世子!”有名参将掀帘步入。
翘楚扬起头,“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参将颔首,“已在外面等候。”
“让她进来。”
玉夭默默地站到翘楚的虎皮椅后,好奇地望着外面。
不多时,一名身穿裘皮长靴,手持弓箭雕翎的猎女随参将而入,见正位上的翘楚,单膝跪倒下拜,“世子。”
“起来吧。”翘楚搁下手里的朱笔,起身走到猎女近前,“听说你的箭法号称百步穿杨?”
猎女面无表情道:“不敢。”
翘楚对她的倨傲并无不悦,轻笑道:“就算是两军作战,兵马混乱,你也可以有的放矢?”
猎女一拱手,“民女尽力。”
“我要的不是尽力。”翘楚扬眉呢喃,“如果你做不到,这桩协议作罢。”
“世子。”猎女终于容色一黯,“民女保证不负所望。”
“那就好。”他态度温和地说,“刘参将会交待你射箭之后要做什么,等收效之后,淮南王府自会签特赦令放了你丈夫。”
“多谢世子。”猎女当即叩头。
“你可以走了。”翘楚拂袖回到桌案边。
刘参将带着猎女出帐远去。
中军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玉夭手扶椅子,不经意,指尖划响了椅边,留下一道抓痕,打断他的思路。
“你有心事?”他的注意力转向她。
玉夭犹豫着说出疑问:“你有什么打算?”队伍驻扎在这附近好些天了,他按兵不动,到底是在策划什么?
“你对军务也有兴趣?”他反问。
“没有,我只觉得怪。”她托着下巴,“流寇的阎王寨离此不远,你大可以下令围剿,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阎王寨附近有毒瘴掩护。”翘楚淡淡道,“贸然冲杀只会损失淮南的兵力,到时朝廷是不会可怜我们的。”
朝廷?她皱眉,“你的意思是当今皇上……”
翘楚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上四处据点,“朝廷早就对几个封疆大吏的王爷虎视眈眈,当年楼掌门的生父靖北王爷死于意外,征西将军去年告老还乡,东海王长年居住岛上不问世事,内陆上能割据一方的只剩下我淮南王府,眼里不揉沙子的皇上既不想公开剥夺父王的权利,引起民愤,又怕淮南王府势头渐大,能借刀杀人是最好不过,阎王寨的人马仗着地势闭门不出,我方蛮干不去自保,反而称了别人意。”半天见她没有反应,“你在发什么愣?”
她醒过神,“抱歉,我听着听着走神了。”
“你在想什么?”他顺势将她拉坐到大腿上,不太满意有比他的话更重要的事占据她的注意力。
玉夭推了推他,“一会儿有人进来看到淮南王的世子抱个小厮,以为你有断袖之癖。”
他“哈”一声笑,“没我的令,暂时不会有人进来。”按下她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膛上,“说吧,你在想什么?”
她幽幽地道:“那位皇上……曾经提携我爹平步青云,也是将我一家下狱的罪魁祸首。”
“伴君如伴虎。”翘楚倒不以为意,“这是最寻常不过。”
玉夭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那你要伴他一辈子啊?”
翘楚好笑道:“我干吗伴他一辈子,要伴,也是伴你不是伴个男人。”
“我不是开玩笑。”她严肃地说。
“我也不是。”翘楚调整她脸的角度,“等战事结束,回淮南我要娶你。”
她一抖,“你说真的?”
“别再跟我说什么你是女肆女子,有过男人,生过孩子!”他不耐烦道,“听都听腻烦了。”
“那些都是实话,而你现在是世子!”她正色道。
现在是……
他质疑的眼神让她赶紧捂住嘴。
翘楚的眸子又眯了起来,“玉夭,看来我们需要时间好好谈谈。”
“啊,以、以后说。”她的眼角余光扫向被冷落多时的玉米羹,捂着扁扁的小腹,可怜巴巴道:“我的肚子好饿啊。”
宁愿使出撒娇的手段也不愿吐露实情……嗯……
翘楚空出一手把那碗粥端到跟前,盛了半勺,放在她唇边,“吃吧。”
明明是做好给他吃的。
“你,还没有吃晚膳。”她小声提醒。
翘楚把给她的那勺粥收回放入自己口中,而后俯身上前吻她嫣红的唇,灵巧的舌将粥也分享过去。
“那就一起用膳吧。”
低低的喘息飘出颈窝,她幽怨地瞪着他,“别闹了。”
他不理玉夭,照样一口一口喂给她,明明是一小碗粥由两个人来喝,却足足花费了大半个时辰。
那个空碗不知何时被丢弃到角落里,男人的吻也逐渐加深,浅尝辄止已无法满足不断膨胀的渴望,玉夭的层层衣衫被他解开,上半身裸露在烛影下,一双无瑕的皓臂环绕到那精魄的腰上,大片洁白的肌肤凝结细汗,一道道啃咬的痕迹落在锁骨周围,留下深深烙印。
她的眉眼皱成一团,攀紧他偾起的胸肌,“呃,别,别在这里——”
浓重的喘息回荡在帐里,勉强抬起埋在她胸前的头,他的眸色愈深,“你不愿?”
“要我……何必忍到今日?”她捧着他的脸庞,断断续续说,“眼下尚有大敌……不,不要迷了心神。”
她懂他。
她明白他在苦苦压抑。
这种静静流淌的温柔一点点渗入心房。
他搂紧了她,“我该拿你怎么办?”
玉夭无语地靠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前,努力汲取属于他的气息。
怎么办?
她会不会贪婪到拉他一起下地狱?不要什么见鬼的九花灵株,不要什么前世来生,只与他生死缠到底。
不能同生何不同死?
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让玉夭打了个冷战。
原来她比妖更妖。
有点奇怪。
平日巡视驻扎地时翘楚都会带上她,偏偏次日她没能早起,醒来时已到晌午,爬起来后发现枕边有张纸,上面是熟悉的字迹,写给她的,说不必追去,只须准备晚膳给他即可,热潮不禁在周身泛滥。
说到晚膳——昨夜晚膳时他差点要了她。
如果没有及时打住,两人大概就在营帐里滚来滚去了,那么传扬出去,对翘楚的名声有损无益。
他可以满不在乎,她不能不为他考虑。
“孩子都有了,我在激动个什么……”捂着脸冷静好一会儿,她抹抹脸,收拾好衣物前往伙房。
伙房的老大哥是个热情的人,在淮南王府干了几十年,经验十足,专门负责将军以上职衔的伙食,他正在亲自下厨,刀下所切无不丝丝如纫,看得玉夭目瞪口呆,好生敬佩。以前在天香楼吃惯了佳肴,住桃都山下那段日子也都有山上专门送来的清真素食,猛地一换成军中粗粮,多有不惯,可真的吃进去又觉得口味颇佳,大抵都归功于这位老手艺。
“大哥你的手好厉害。”玉夭揉揉杏眸,“我眼都花了。”
“这是岁月磨出来的。”老大哥笑得很和蔼,“谁也不是天生就拿刀的。”
她蹲在旁边叹气,“我想我是学不会了。”
“我看你昨晚做的粥就很好。”老大哥随口说,“世子不是全都喝了?”
正文 第八章 狮子
老大哥挑起眉,“我看着世子长大,他以前身子不好,想劝他吃一口东西难呐,为此王爷王妃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你初次下厨做粥,世子就能喝进去半碗,很不容易啦。”
那是色诱的效果。
玉夭没好意思说,讪讪地笑,“我来得比较晚,不知道世子以前的事,他之前身子有那么差吗?”
为什么翘楚对王妃态度那么差?听老大哥的口气,王妃也蛮关心他的。纵然世子的事与她关系不大,可狐翘楚以后都要以世子的身份留在这个地方,她总要想办法弄清原委,免得埋下什么祸根还不知晓。
“没错。”老大哥不疑有他,说道,“淮南王有三位夫人,只有如夫人产下一子,从此母凭子贵,可惜世子自幼锦衣玉食,仍是一日比一日消瘦,大夫们开了多少方子都不管用。后来,王爷带世子上远负盛名的九霄派玉虚宫,想把他托给道行高深的紫阳真人看顾,奈何真人说,咱们世子大限在今年,除非遇到贵人降临,否则淮南王府注定有一劫数,即使是在桃都山久住也无办法。”
那个贵人莫非是指狐翘楚的命格转到淮南王世子的身上?
“然后呢?”她睁大眼,“世子就忽然好了?”
“对,这事儿是个奇迹。”老大哥也停下手里的活,回忆道,“我记得那天,下着倾盆大雨,世子都病得半个月下不了地,几个大夫日夜守着,甚至要王爷做好心理准备,说不准哪个时辰就会过去……谁知那晚天上划过一道耀眼的白光,落入苑落,次日一早世子竟跟没事人似的下榻走动,性子变得比以前强势,还精通一身的功夫。”
那是狐仙的本能在作祟吧?玉夭低笑着摇头,“这是好事。”
“对。”老大哥频频点头,“可惜世子刚好,王爷就倒下了,不然这次对外剿寇,应是王爷亲自出马……说老实话,世子没什么作战经验,大家嘴里不说都很担心,不过,淮南军是王爷一手带出的精锐部队,会誓死效忠世子的。”
玉夭听罢稍稍安慰,“我相信世子。”狐翘楚想保护的地方,一定会做到,这是无法抹杀的天性。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铜锣声。
“怎么会这样?”老大哥神色丕变。
“怎么了?”玉夭不明所以地问。
“闻鼓则进,闻金则退。”老大哥抓了抓头发,“世子是去阎王寨附近巡查,没有道理响起铜锣撤退啊……”
玉夭骇然道:“难道遇到偷袭?”
“出去看看!”
两个人赶紧向外跑,但见军营里的人穿梭在不同的帐子之间,不久,围绕在外的队伍呼啦一下闪开,绣着帅旗的队伍奔了进来,为首之人盔甲银亮,正是淮南王世子,然而再往下瞅,众人无不惊呼,翘楚的胸前扎着一根长箭,雕翎在风中飞扬,刺眼非常。
玉夭的脚像灌了铅似的,寸步难移。
梦魇。
一定是梦魇。
他又一次在她的眼前,殷红一片。
莫非相同的命运会再一次重演?她就算用天人五衰来换取他的重生也无济于事?
“军医呢!快给世子疗伤!”
蜂拥而至的人将她挤出可以看到翘楚的距离外,玉夭耳边嗡嗡作响,一时也听不清其他人都在议论什么,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血腥的气味,用手一抹,不知何时,她的嘴角也淌出鲜血。
一滴又一滴。
“唉,你不要紧吧。”离她不远处的厨子大哥吓了一跳,“怎么好好的吐血?”年纪轻轻吐血,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她虚弱地摆摆手,“不妨事,老毛病了,不知道世子怎么样,我去看看。”
“我去熬点补血的补汤。”老大哥钻回伙房去忙碌。
玉夭站在营帐外,奈何人太多了,很多兵将都在翘首以盼,她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被挡了个结结实实。
心绪翻涌令她又呕了一口血。
从不知时间过得如此漫长,直到夕阳烧红了天际,星子斗转,营帐里走出参将和军医,大家伙才围上去问东问西,不过,没有人敢私自靠近营帐。玉夭咬了咬唇,趁着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军医哪儿,穿过人群掀帘进入。
“我还在想你去哪里了。”
负伤的翘楚坐在桌案后,面色略有苍白,精神倒还不错。
玉夭定定地瞅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跟前,手指慢慢靠近那不久前还扎着箭的地方,却被他牢牢握住。
“刚裹好,你想拆开观赏似乎晚了点。”
玉夭一点也笑不出来,手指关节绷得紧紧的,“为什么——”
“这里是前线。”他淡淡地说,“刀口舔血最正常不过。”
“你答应过我不会有事的!”她激动得脸蛋通红。
“我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他扬起眉,拇指抹上她嘴角残留的血丝,“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中箭之人不是你。”
他怎么能说得那么轻巧?
玉夭的心疼得差点说不出话,“你不是去巡视,为何会中箭?”
“有人暗算我。”他勾起嘴角,“不过我命大,死不了。”
“这箭——”她盯着桌面上托盘里的雕翎,忽然记起之前见过的一个人,“怎么和那天见你的猎女身上之物那么像?”
“好记性。”他毫不吝惜地夸奖。
“你问她是不是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她震惊地捂住嘴,“你——你该不会是——”
他一把拉过她,轻轻地覆住她的唇,“嘘!都说出来还有意思吗?”
玉夭拉下他的手,“为什么要这样做?离你心窝只差几寸,万一她失手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你太过分了!”
他双臂一搂将喋喋不休控诉她的人儿搂在怀里。
生怕碰到他的箭伤,玉夭动都不敢动,眼泪扑簌簌往外流,“太过分了……”
“如果不做点牺牲,恐怕我们还要在这里僵持下去。”他叹息道,“皇上规定每年进京述职的日子就在下个月,流寇死守阎王寨不出,若这边战事不平,我如何代父王进京面圣?就算去了,皇上拿流寇的事质问淮南王府之罪一样难以脱罪。”
“那可以想别的办法啊。”她碰了碰他胸前泛着血点的纱布,“也没必要这么冒险。”
“阎王寨的人疑心重。”他拉着她纤细的手指一一吻吮,“不是血溅五步,让他们幸灾乐祸失去戒备,就无法打消疑虑。”
“你这样子就可以了吗?”他挨了一箭,万一对方要正面冲突如何是好?
翘楚冷笑道:“我的血当然不会白流,你等着看好戏吧。”
好戏?
玉夭苦笑着望他志在必得的脸孔。
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好,那么就是最好的回报。
老天爷不要再吓她了。
只要再一次,怕是她就不只吐血那么简单。
也许某个大限会提前降临。
玉夭并不太清楚翘楚参将下了什么令。
在他养伤这几天,经常见有一队一队人马分批到附近的山上挖野草,但是带回的东西又并没有具体用途。虽有疑问,比不上对翘楚伤势的担忧,每天换药都是玉夭最头疼的事,她很怕见血,可不愿让别人碰他的伤口,只有咬着牙亲自来面对。
翘楚跟没事人似的倚在虎皮椅上看兵书,瞅了一眼手抖的她,“换军医吧,别我没好你又倒下。”
“不要。”她小心翼翼将双臂环绕过他的肩膀,撕开封条,再一层一层揭开,低着头仔细地挑开纱,把冰凉的药膏涂抹上去,手软的手不时摩挲着附近的肌肉,希望能借此缓解药对箭伤的直接刺激。
他低吟了声。
“很痛吗?”玉夭的汗都出来了,“我再轻点。”
“你真是会折磨我。”他说。
玉夭没好气道:“都是你自找苦吃,好好的非要挨上一箭。”
“我说的不是箭伤。”他扬起下巴,“含在嘴里的肉没有办法咽下去,难道一点不折磨人吗?”
猛然了悟他的话外之音,玉夭毫不客气捶他一记,“以前不知道你这么贫嘴。”
以前?
又是这样似曾相识的口吻。
翘楚挑挑眉,“那以前我如何啊?”
处理伤口的她心不在焉道:“反正比现在话少。”
“我们果然见过!”翘楚一把将她抱起,“你还要否认!”
完蛋,这下说漏嘴了……
玉夭的脑瓜快速编排说辞:“你,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比你刚在桃都山下见到你那会儿……”
“别再四处兜圈子!”翘楚寒着一张脸,旋即加重语气,“这种话骗不了我,‘玉姐姐’,你再闪烁其词,那就离我远些——等我弄清楚咱俩的关系——咱们再算账!”说着一把推开她,也不在乎是不是会扯到胸前的纱布,拂袖就走。
“翘楚——”
她反手拉住他。
翘楚甩手,“我的伤没有你在,也会好,放心!”
“不要这样!”她算是被掐住了命脉,从后面搂住他修长的腰身,“让我帮你缠好纱布,你别乱动——伤口会崩开——”
“那我心口的伤呢?”他斜睨她一眼,“你有办法让它痊愈吗?”
“我……”
“第一次见面我就很直接地告诉你,我跟你像在哪里见过。”他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你都不肯回应我,我给的诚意,你不要,那么你给的关心,我为何一定要?”
利刃一般的话直刺内心,高高铸起的堡垒逐渐崩塌。
“你,给我些时间。”她绝艳的面颊贴在他的后背上,寻求最后的支撑,“等到了时候我一定会原原本本告诉你。”
拿到九花灵株给他吃以后,就算她不开口,他也会想起全部。
只不过,他没有办法扭转什么。
玉夭已能预见不久的将来,她会把狐翘楚气到什么地步,只是,以前他做很多事时不也没有经过她的赞同?
一报还一报,他们扯平了好不好?
将信将疑的翘楚回过身,把玉夭的脸蛋抬了起来,“你保证?”
“我保证,还有——”她踮起脚尖,主动地吻上他的唇,“我是爱你的。”
明明对她的保证并不确信,可在听到最后那几字时,什么事都给丢到了九霄云外,顾不得随时都会冒出的血,一手托住纤细的腰,一手按住玉夭的后脑,反客为主地吻她,宛如要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全部剔除,舌尖不断地勾卷,包括呼吸也不放过,一并掠夺。
带着军情前来探视世子的参将一时高兴,忘记提前通报,刚进营帐,就看到热情火辣的一幕,不禁呆立当场,结结巴巴起来。
“世——世——子——”
玉夭闻言埋头在他怀里,拢着纱布慢慢往回缠。
翘楚低沉地开口道:“她是女人,无须大惊小怪。”
参将这才回过神,他万万料不到一直跟在世子左右的小厮是个女人,难怪个子娇娇小小的,眉清目秀得不得了。又一想,他们这位世子都快三十岁了,之前病得一塌糊涂,到如今都没有成家,第一次出门带兵,有个女人照顾起居倒也不算稀罕,但千万别给下面的小子们看到,不然有样学样,他们淮南军怕是都要携家带口啦。
“世子,有军情。”参将清了清嗓子,毕恭毕敬地转移话题,“阎王寨果然派人尾随在我派出的小队人马附近打探情况,若料得不错,这两天必会有所行动。”
“好。”翘楚神采飞扬道,“传令下去,到山里采摘的人照样分批进行,其他人马按兵不动,入夜后分两批,一部分入山,一部分守在阎王寨外,放过第一批走的人,等到信号燃起再行入寨。”
“得令——”参将奉命前去部署。
玉夭把军医所给的小药箱整理好,好奇道:“到底你想做什么?为什么天天让那些兵士前去山里?”
翘楚轻笑道:“那名猎女你还有印象吧?”
“当然。”她咕哝道,“是她射伤你。”
“她还会跑到阎王寨邀功。”翘楚慢条斯理地说,“告诉对方她的箭上有毒,解药就在附近的山上,但并不容易找到。”
“所以你假装派人去搜山找药?”她眨了眨眼,“但那会有什么收效?”
“阎王寨的人很狡猾,我来他们闭关,我一走,他们又会卷土重来。”翘楚把玩着正手五指上的银豪,“与其没完没了缠绕,不如快刀乱麻一斩,让阎王寨的元气大伤,才能回到短时间内的太平,所以嘛,当他们死活不出时,就要诱之以利,我受伤就是最好的利,毕竟大军守在外阎王寨外围,也困得他们很痛苦,能把我赶走或是杀死我,对阎王寨而言都是不小的收获。”
“你是利用他们想要在你伤时落井下石的心态,引他们出来……”玉夭恍悟,“然后一部分人守在阎王寨外,等他们偷袭的精锐尽出,被你派出的人围住,另一部分人假扮成他们得胜归来的样子,攻阎王寨一个措手不及。”
“没错。”他的眼里充满宠溺,“你分析得一点不错。”
玉夭却更是迷惑,“那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斩草除根?”没记错的话,他方才是说短时间的太平,而不是永久。
“阎王寨不能灭。”他向她摇摇食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你又跟我打哑谜。”她不觉噘起唇。
翘楚挑挑眉,“你何尝不是呢?”
不过,他的哑谜应该用不多久就会把缘由展现在她面前,而她的哑谜,却未必能很快让他知晓。
玉夭沉默下来。
翘楚的计策全数奏效。
这招抛砖引玉成功地对阎王寨予以重击,不但剿灭跑去山上的那一队人,还混入寨内生擒了他们蛮横的大小姐,可惜,当夜发生了一小段插曲,在押解那位小姐回来的途中,有人涉足其中,打伤淮南军把阎王寨的大小姐救走。
听到消息以后,玉夭狐疑地盯着翘楚那张完全没有意外的脸庞,心里估摸着,多半是他放的水。淮南王世子没有大动干戈,巧妙地把阎王寨这个心腹给收拾一番,让当地的几个部落欢欣鼓舞,纷纷送上贺礼。
其中让玉夭最为纠结的一项是——
女人。
不得不承认,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部落筛选出的小姑娘,要多甜有多甜,配着那丁当环配作响的彩色族裙,看上去粉雕玉琢,如精美的瓷娃娃,能歌善舞,令她这个自负擅艺的天香楼花冠也自愧不如。
十几岁的少女似含苞待放的花朵,等待惜花之人的呵护与疼爱。
她一早不是那个妙龄了,在还是那个岁数的时候就被卖到女肆做烟花女子,哪里舔尝过无忧无虑的滋味。
她怎么比得过她们?
更让玉夭意外的是翘楚的态度,他,照单全收。
竟然没有拒绝?!
男人啊男人,一旦剔除仙籍,终究也不过是脱不离声色场的男人。她什么都没说,翘楚也没有听她发表看法的意思,等安顿好守备军,淮南军大批撤离这一代地域。坐在马车里望着欢送的乡民,她不由得叹口气。
同坐在车里的女孩是部落族长之女,名叫笼沙,她好奇地眨眨大眼,“姐姐,你心里不开心是不是?”
姐姐?玉夭惊道:“你怎知晓我是女子。”
“是世子说的。”笼沙笑盈盈地解释,“他跟我说要叫你‘姐姐’,又吩咐,以后咱们会是很好的姐妹,会一起在淮南府做个伴儿。”
原来他已打定主意。
玉夭一抿唇,“不敢,小姐是族长之女,玉夭仅仅是个随侍。”
“随侍可以坐马车的吗?”笼沙偏着头问,一脸天真。
玉夭一窒,“大概是为了方便我照顾小姐。”
“我听说行军打仗是不允许带女子的。”笼沙托着下巴说,“但姐姐例外,世子就带了你随行,说明姐姐在他心里很有地位。”
“你喜欢世子吗?”玉夭冷不防问。
笼沙陷入迷茫,“我不知道啦,阿爹只跟我说乖乖跟世子走,不但可以见到娘,以后荣华富贵都不用愁。”
好一个没有心机的女孩。
玉夭心忖:若将来自己不在,能有这么个姑娘陪伴翘楚后半生,难道不是美事?她又何必摆出冷脸给人家看?狐翘楚是言而有信的人,娶了笼沙就绝对不会弃她于不顾,那么就算恢复记忆,就算割舍不下与她的孽缘,也不至于在她死后丢下一切随她而去。
正文 第九章 当然
殊不知玉夭这番心态与狐翘楚当时要她生下狐子竟如出一辙。
“好妹妹。”她打定主意改混蛋度,微笑道,“你说的没错,好好对世子,将来对你对你的家人都有好处。”
“真的吗?”笼沙小心翼翼地求证。
“嗯,你只要抓住世子的心,让他对你百依百顺就成。”想到难缠的王妃,玉夭又加上一句补充:“不要去招惹王妃。”
“王妃很凶吗?”笼沙皱起眉。
“也许对你不会。”她笑着拍了拍她的肩,“看到你很少会有人凶得起来。”
小姑娘天真烂漫应是人见人爱,再说她是淮南边境部落族长之女,对淮南王府有相当重要的奥援,王妃没有理由把这么重要的媳妇推出去。
或者说,只要儿媳妇不是她,应该问题就不大。
一想到王妃,不晓得是不是太过敏感,玉夭脑海里总浮现厨子大哥说过的话,照常理而言,母凭子贵的王妃应是和她唯一的儿子感情甚好,为何翘楚在桃都山那会儿会说出王妃不是他母亲的话?
正在疑惑之际,翘楚掀开马车帘子一探头,“两位谈得很开心嘛。”
“是呀。”笼沙笑嘻嘻一抱玉夭的手臂,“姐姐是大好人,还教我怎么——”
“世子外面还有很多事要忙。”赶忙打断笼沙的话,玉夭冷淡地说,“我们两个会照顾好自己的。”
翘楚勾起唇角没说什么走了。
笼沙盯着玉夭,“姐姐你不喜欢世子吗?”
“为什么这样问?”她若不喜欢他就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看你看世子的时候,两眼都在喷火。”笼沙夸张地形容。
玉夭反问道:“是吗?我这么厉害早就去上阵杀敌了,还用得着世子带队?干脆直接去喷一把火,淮南边境都安定了。”
“呵呵呵呵……”笼沙“格格”笑不可抑,“那不是寸草不生了?”
玉夭没有笑,心里弥漫着淡淡的惆怅,不知何月何日才是尽头。
实在羡慕眼前的小姑娘,她一点烦恼都没有。
一行人马凯旋而归,到淮南王府已是三日后。
让玉夭颇为不解的是,当翘楚把笼沙带到王爷和王妃面前时,王妃不但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充满惊恐,老王爷听到翘楚说打算迎娶部落族长之女,瞅了瞅站在旁边的玉夭,似乎对不能履行与玉家的婚约而遗憾,咳嗽几声没说什么,借故躺下去歇息。
翘楚说要忙公务去了书房,只剩下茫然无错的笼沙和玉夭。
“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再迟钝的人也不会对那么僵硬的氛围无所察觉。
“不要担心,没事。”拉着她去了自己的小院,“大概是大家没想到小姐会来,一时觉得准备不足,怕怠慢了你呀。”
“真是这样吗?”笼沙又有了甜甜的笑容,“我看你们的穿着都和我不一样,会不会是这样让他们不习惯,那我可以换掉的,阿爹说入乡随俗,让我不可以任性,不然被赶回去的话是族里的奇耻大辱呢。”
“你不要换装。”玉夭怜惜地摸摸她发丝上垂下的缀饰,“人离乡贱,物离乡贵,没有什么比从小到大都在身边的东西宝贵,也不一定要和别人一样,你有你的特色,这是你很重要的东西,也许世子正是喜欢这样的你呀。”
“姐姐你真好。”被她一番话说得什么烦恼都没了,笼沙扑住她,“以后就算别人都不理我,有姐姐跟我说话,我都不会觉得寂寞。”
“傻姑娘。”玉夭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姐姐换了女装好漂亮。”笼沙的双眼不住打量恢复一袭火红流裙的她,“真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如果常常笑,就更好看了。”
“我是老女人啦。”她耸耸肩,“花无白日红,再不浓妆艳抹一下,怎么见人?笼沙你是妙龄少女,要好好对自己。”
“哦……”
老实说笼沙并不太清楚玉夭话里的含义,只是在她眼里,一名风情万种的女子满面尘霜极是沧桑。
“你好好休息下。”玉夭把床铺整顿好,“估计晚上会有王府家宴。”
“哦。”笼沙没多想,乖乖躺好休息,一路上舟车劳顿,她也确实乏困。
玉夭安置好她,转而出屋,本想去看看翘楚有没有按时换药,刚走到门口,遇到迎面而来的王妃。
“王妃是要找笼沙小姐吗?她刚歇——”
“我是找你的。”王妃说。
玉夭一愣,“找我?”
王妃身边的丫鬟不满道:“王妃不能找你吗?”
“杏儿。”王妃第一次制止了丫鬟的无礼。
玉夭察觉到哪里不太对,主动一欠身,“既然这样,王妃,我们借一步说话。”
王妃见她既往不咎,识体至此,也有些动容。
“好。”
三个人走进一处郁郁葱葱修竹林里的花园,杏儿守在月亮门处,由王妃和玉夭一前一后踩着石子小路,走到简约素雅的小亭子里。
“有话请说吧,王妃。”玉夭转过身选择开门见山。
王妃的双眼透在波光凛凛的池面,好像在看莲蓬下的金鱼,又似在寻觅夕阳映衬着下的余晖。
“我在府里三十年,只有为了陪翘楚上桃都山还愿,才踏出淮南地界。”
“世子对王妃很重要。”这点玉夭看得一清二楚。
王妃的视线投向她,“是,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本王妃大概会和前后嫁给王爷的几个夫人一样拿了休书,惨淡归家。”
“这与王妃叫玉夭有何关系?”圈子绕太大,让她很累心,最近精神越来越差,她得悠着点。
“我之所以一开始反对你和翘楚——”王妃话锋一转,“除了那些世俗的理由外,就是他太在乎你,在乎到跳出规矩来宠你,对女人来说也许是幸事,但对男人而言却未必,女人的直觉都很准,我认为你会伤他的心。”
不错,王妃没有说错,她是在救他,也会在最后狠狠地伤他。
于是玉夭没有反驳。
“不过,眼下我改变主意。”王妃的眸子一眯,“我希望你嫁给他。”
“为什么?”玉夭的后背倚住柱子,不然她会掉下湖去。
“你不爱他吗?那么你为何答应跟他到王府来?”王妃犀利地问,“你不怕他把你玩弄之后丢弃不顾?”
“我也许爱荣华富贵也说不定。”玉夭自言自语地说。
“你不是一般的女子。”王妃敛眉道,“我自诩阅人不会有错,总之,你既对他有情,又怎能忍受他娶别人?”
绕到点子上来了,玉夭当即反问:“王妃是要我阻止笼沙入门?”
“不错。”王妃索性豁出去了,“只要不让她入门,我不会再处处针对你,翘楚愿意怎么对你我都无异议。”
“王妃,笼沙今日是第一次见您。”玉夭敏感地挑起眉,“你跟她之间可以说是素昧平生,为何如此排斥她?”
甚至不惜跟她做条件交换。
“因为……”
“因为她心虚。”
这个声音!在场的两个女人都被吓坏了,她们说什么都想不到此时此刻花园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
翘楚!
他仰卧在一棵树上,甩了甩有些酸麻的手臂,“想说回来就一堆事缠着我,好不容易到个清净的地方,你们又来喋喋不休。”
“你怎么在这里躺着?”玉夭首先担心是他的伤,“你换药了没?”
“没有。”他坐直身子说。
“那还在上面晃悠?”她焦虑的容颜映在池子的水面上,“快点下来。”
王妃颤声道:“你……你听到多少……”
翘楚敏捷地跃下树,缓缓走至近前,缓缓开口:“听到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究竟知道多少。”
王妃面无血色,“你——你——”
“你当年背着父王做的事,真以为天衣无缝到无人知晓的地步吗?”他冷笑,“还是觉得父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熬过去,你就什么都不必担心?”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王妃绕道就走。
翘楚颀长的身子挡住去路,“王府就这么大,你想躲到哪里?”
“翘楚——”不喜欢看他这么咄咄逼人的样子,玉夭轻声唤他的名。
翘楚拉住她的一双柔荑,“玉夭不是你的棋子,我和她之间的事,无须你插手。”
“你是我儿子,怎么能对我这个态度!”王妃激动地喊。
“是吗?真的是吗?”翘楚似在笑,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这种可怕的表情玉夭见过,那是在狐翘楚要杀狸赦时有过的。
外人眼里的世子翘楚与她眼里的翘楚全然不同,这一瞬间,银发翻飞的他,让玉夭如同时光回溯到落玄居起火当日——
“翘楚!”她控制不住忐忑的心,再一次唤他。
意识到他的态度吓住玉夭,翘楚的气息趋于平缓,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后,拉着那惶恐的佳人,无视花园外瞠目结舌的丫鬟杏儿,决然离开。
王妃跌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好不容易甩开那只抓得她生痛的腕子,玉夭质问面前的男人。
翘楚倚在门边,欣赏她气愤时更加艳丽的五官,“在做应该做的事。”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握紧拳头,“王妃毕竟是你的母亲,把事情闹大,你们日后如何相处?”
“那么关心我日后的生活?”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玉夭单手一拍桌子。
“你知道她都做过些什么?”翘楚问。
“知道。”她的语气也低落下来,“我想我应该知道了。”
厨子老大哥说过,王妃是母凭子贵才有今日地位,而跟翘楚关系如此恶劣,竟任他冷嘲热讽都不敢呛回,可能性只有一个——
翘楚不是她的亲儿。
换言之,就是翘楚的那句“她心虚”。
豪门多纠葛,狐翘楚的命格转到世子位上,不经过一波三折,多半难以平静。
“不愧是玉姐姐。”他斟上一杯腾烟热茶,放在桌上晾,“那么,你又是否知晓她为何从反对我和你变卦为极力撮合?”
玉夭怔怔道:“这我也在纳闷,莫非——笼沙跟你的身份有关?”
翘楚凑上前在她耳边低喃:“推测得很好,笼沙,才是王妃真正的骨肉。”
玉夭的双眸慢慢睁圆,上前把桌上的茶杯拿起,咕咚咕咚饮下。
翘楚慢了步,没能阻止住她,厉声道:“你做什么?”
玉夭浑然不觉有何不妥,“怎么了?”她不就是喝了点水。
“这水刚冲开的——”他的掌心贴住她的脖子,“你一点都不觉得烫吗?”
她咽了咽口水,“没……没有啊……”
不烫?怎么可能会不烫?
翘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手指扶过她的脉搏,也没发现异常,不由得陷入深思。
“不要说我了。”玉夭拉拉他的袖子,“你刚才提到笼沙是王妃的亲骨肉,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简直是活生生的狸猫换太子!
“我之前不是病得差点死?”他端坐在椅子上,缓缓道,“有一次需要用血,而我没有兄弟姐妹,只能是从父王身上取的,但那袋血没有拿来给我用,而是让我熬了数日,等他们用最快的马匹送到边陲,调换了一包与我有血缘关系之人的血回来用,不久,前去换血的人也很快被解雇——也许王妃觉得这件事做得完美无瑕,偏是不巧,在她们换血时,我忽然清醒过来,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你私下彻查了?”这就无怪乎他那么讨厌王妃。
“不查还不知女人可以做得这么绝。”他讽刺地哼笑,“为了一己私欲,把自己的骨肉丢之在外。”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像针一样刺痛她的心?
她也是,为了要换回狐翘楚,不惜求楼玉京把刚刚出世的孩子封印,阻止他吸收父亲体内的元丹,又把哭泣不止的孩子托付给别人照顾,千里迢迢跟着眼前的男人到了淮南,甚至跑去军营兜了一大圈,不仅如此,她还要做更多违心的事……
这都是她的所作所为,比起王妃好到哪里?
“也许。”玉夭努力地维持语气的平静,“王妃也有她的无奈,没有女人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只因她生不出儿子就抛弃她,世道不公,她就会自己争取,换做是我……”
“换做是你又如何?”他挑挑眉,“也会这么做?”
“也许。”
“你不会。”他笃定地下了结论,“如果会,你就不会不计身份地位跟着我。”
“我是没有那个本钱去计较。”澄静的水眸一凛,“你既没当面揭穿王妃,那么带回笼沙无非是要时刻提醒,让她永远无法摆脱束缚——下一步呢,你是否应该为无辜的笼沙多想一点?她仍欢喜地在为能嫁到王府,为族民争光而开心,你不能把对王妃的怨气发泄到她的身上,她和你一样,都在没有选择的时候被人抱走,算是同病相怜吧。”
“你很关心她嘛。”单指勾起她的脸蛋,他满怀不悦道,“那么我娶她,你怎么办?”
“我和你偶然相遇。”她勇敢地直视他灼热的眼神,“自是会有分开的那天,要陪伴你后半生的人不是我。”
“知道吗?”他轻笑,“我昨夜又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
“什么梦?”
翘楚的薄唇吐出几个字:“你在我面前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说你无法忍受我和别人亲热,那样你会生不如死。”
她说过,她的确说过……
那时受伤的狐翘楚为传承雪狐一脉,准备和狐女艳儿在月圆之夜完婚,她备受打击,夸张地在天香楼开价自卖。
他竟梦到了……是深藏的记忆一点点被开启了?不好,一定要尽快敦促他进京,然后找寻九花灵株……再耽搁下去,恐会迟责生变。
“梦是骗人的。”她一咬牙,狠下心娇媚地笑,“你还真信啊?像我这样的烟花女子,逢场作戏最拿手,你要我笑,我就笑,你要我哭,我就哭,钱多了,利多了,开心到极致,也可以给你生个一子半女,怎么样?”
他猛地一把推开她,两眼阴鸷地泛起血丝。
“终于意识到我很脏了?!”心在疼,嘴里仍是不依不饶地百无禁忌,玉夭一撩长发,向他眨了眨眼,“现在明白也不迟,免得哪天被我发现更好的金主,让你戴了绿,那才丢脸,小心气得老子病情更重!”
咚!重重的摔门声带起尘烟。
玉夭的双手撑着虚软的身子,不住战栗,冷汗混杂着眼底的泪滴落在桌面。
伤人者必自伤。
“你怎么这样对我娘啦?”
“怎么,心疼了?是谁当初要我帮她报这离弃之仇?”
漆黑的夜晚,淮南王府所有人都歇息之后,有一男一女在秘密会谈。
坐在角落里的是一身族服的少女笼沙,她托着两腮,不满地噘起嘴,“她认出我是她女儿就已惴惴不安了,你何必非要撕破脸?再说,好歹她照顾你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以前身子不好也不是她的错,没有王府这么好的条件,换做普通人家,你根本活不到现在了好吧?”
“要过河拆桥毁约吗?”翘楚睨着那个在玉夭眼里“天真无邪”的少女,“你现在大可去认亲,我不会阻止。”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笼沙娇嗔道,“你还是顾你自己吧,把玉夭姐姐给惹毛了吧?连你要成亲人家都不在乎,你输了。”
“她要我成亲我就成亲。”他扳扳手指,“你准备做新娘吧。”
“要我嫁给你?”笼沙指了指小巧的鼻尖,“当初我义父跟你约法三章,献女都是假的好不好?目的无非是让我跟那个女人见面,刺激她一番,再帮你激玉夭我就功成身退,毁约的人不是我,而是世子你!”
“你觉得你激将成功?”他冷冷地哼道,“玉夭是很放心地把我交给你。”
“也许她真的不爱你。”笼沙专门加重口气。
“住口!”翘楚眼底杀气腾腾。
哇,有人恼羞成怒了,笼沙俏皮地吐吐舌,“好好好,你要成亲我奉陪,反正我们族人也不在乎这种虚衔,你记得备好合离书跟一万两黄金,本姑娘一个不爽了的话,随时都有可能回族。”
“放心。”翘楚甩手把票据、文书拍到案上。
愉快地点着钱庄的票,笼沙愉悦地哼起小曲儿。
正文 第十章 介意
翘楚看看她,又想起玉夭的话,明知她不是贪财的女人,为什么他要气?为什么还要那么配合她怒然而去?
又或是……他当真很她的话?
最近的梦每晚都不同,有热闹的,有寂寥的,有温柔的,有血腥的,若连在一起,那必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他和她决不仅是萍水相逢,他们之间的纠葛远比想象的要深。
但玉夭什么都不肯说,只要他进一步,她就会退很多步。
难以逾越的鸿沟横在他们之间,若不狠下心,砍断一颗大树,作为连接两人的桥,估计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真正得到她。
至于成亲,他不信玉夭真的可以无动于衷。
她那双杏眸里分明写满了柔情与恋栈,骗得了别人,欺骗不了他。
那么看谁耗得过谁。
继淮南王病倒之后,王妃也卧病在床。
玉夭当然明白王妃的病是什么造成的,不仅如此,此事又连带了后面——为冲喜,淮南王世子决定大婚,娶淮南部落族长之女笼沙。婚事在淮南一带传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杀鸡宰羊,热闹得比之过年不差分毫。
王府里更是热火朝天,下人们忙个不停。
满身喜服的笼沙对着镜子,吃个不停,完全不在乎脸蛋上的胭脂是不是会被沾掉,成为小花猫。协助丫鬟帮她梳妆的玉夭无奈地拿走她的甜品,“你不该吃太多,夜里有合卺酒和桂圆莲子粥,会撑得你打嗝。”
“可是我现在好饿。”笼沙可怜巴巴地哀求,“再让我吃一块红豆饼好不好?”
“不可以。”玉夭示意丫鬟抱走吃的东西,“来,我再给你描一下眉。”
“姐姐……”看左右没有外人,笼沙拉下她的身子,“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玉夭梳着她乌黑的青丝。
“那——那个——”笼沙咳了一下,脸上泛起赧然,“我自幼没娘,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就是昨天听到有个丫头说,新婚当夜,会,会很疼,是不是?”
玉夭的手一僵,“这个你到时自会清楚。”
女子初夜……本是天地人伦最美好的一环,记得把身子交给狐翘楚那晚,虽没有三媒六聘,也无高堂在上,却最甜蜜不过。那个看上去万分冷漠的狐仙,骨子里是团热情的火,她开玩笑说不知道怎么做好,他也不知道,完全是在凭借本能地探索她的身体……饶是如此也让她忘我如斯,无悔至今。
是夜,与她无关的一晚,她爱的男人会与别的女人共度良宵。
“姐姐?”笼沙偷偷地观察她的反应,窃笑不已,面子上仍旧装傻,“你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很可怕啊……那样我就不要成亲了。”
“不要任性。”玉夭深深吸气,按住她欲起的双肩,“对女人来说,都有必经的过程,你可以倚赖你的丈夫,他会好好对你。”
“快啦,快啦,良辰吉时到了,准备到前面大厅行礼!”
喜婆在外面喊。
玉夭推着她向外走,“不可以误了良辰,快点到前面行礼。”今晚的新郎官,她还没有看到,也不想看到,那一身红不是为她而穿,看到又如何?
笼沙被一群人七手八脚盖上头巾领走。
孤零零守在后院的玉夭望着屋子里的喜烛与那刺眼的双喜贴字,不觉吐出一口气,一个人信步走向灶房。
做点粥给他们吃吧,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有事做就不至于胡思乱想。
好不容易熬过繁文缛节的步骤,丫鬟婆子退出喜房。
笼沙没有半点形象地仰卧在床铺上,喜帕不等新郎去揭就被她丢到不明角落,腰酸背痛地埋怨道:“你没跟我说这么麻烦。”
坐在桌边饮茶的翘楚也换套衣衫,慢条斯理道:“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累。”
“说说也不行啊。”笼沙翻身坐起,“喂,大半夜了,怎么半点动静都没?你不是说她需要刺激吗?难道这么大的刺激还不够?”
翘楚面无表情道:“她那个人很会自我克制。”
“那不是白折腾了?”笼沙在床铺上滚来滚去,“这样下去我会第一个疯了。”
“我都不急,你着急什么?”他淡淡地说。
“我想回到族里啊,在你这里无聊死。”族里的人每个都很豪爽,不像这座王府,上上下下死气沉沉。
“等吧,不会很久的。”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世子,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
翘楚陡然站起来到门口,一拉开门,远远地就看到某个方向红光冲天,烟雾滚滚。
“世子,灶房着火了!”
“那还不去灭火?”翘楚背着手,“你要我亲自动手吗?”
“不、不是的……”侍从战战兢兢道,“是玉夭姑娘刚才在灶房里——”
玉夭?!
听到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两字,翘楚旋即丢下在场之人,一阵风似的赶往灶房。等他来到事发地,火势已弱,有人早把困在里面的玉夭救出,她失去了知觉,歪在水井边,美丽的脸上、火红的衣衫都被烟熏得一块块黑。
“玉夭!”打横抱起昏迷不醒的佳人,他把脸贴在她的脸颊边。
也许是感应到什么,玉夭修长的睫毛动了动,甘涩的唇微微开启:“翘……翘楚……不要走……”
如遭重击,痛楚揪住他的心,翘楚低首吻她的眉心,“我哪里也不去。”这个傻瓜,既然舍不得他,为什么要把他向外推?
交待好起火善后的事,他吩咐不要惊动王爷和王妃,叫人请了大夫前往玉夭的住处,等确定她只是吸入大量的浓烟,没有生命危险,方才略略安心。
随后赶来的笼沙也来看望玉夭,啧啧摇头:“她不会这么激烈吧,为了阻止你和我圆房故意纵火”
“不会。”他想也不想就否定了这个说法,“她不是这样的人。”
“好啦好啦,我也就随便一说。”打了个呵欠,笼沙摆手,“没事就好,夜深了,请恕‘妾’不奉陪,你们两位慢慢依偎吧,我在外间打盹。”玉夭的住处有内外两间,笼沙在外间,一来防止有人随便进入打扰翘楚照顾玉夭,二来避免她新婚夜独守空房而传扬出去,让有心人胡乱猜度。
翘楚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两眼只盯着倚在他怀里的女子。
“玉夭……”
他绝对相信火灾不是玉夭蓄意所为,那么为何好好的起火?而恰巧玉夭又出现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有心促成他和别人的玉夭没有必要拿自己的命来搅和这场婚姻。
玉夭缓缓睁眼,眸光半天才聚拢到一点——
他的身上。
“我怎么了?”她的嗓子好哑,头好晕,一时之间想不起发生了什么。
翘楚瞅着她,须臾,说道:“一把火破坏了我的洞房花烛夜。”
玉夭皱眉,极力撑着身子想要坐起,但乏力的她无法如愿,“我,我想起来了,我在灶房熬粥……然后……”
然后她开始发呆,不知什么时候就着起火,而她一点异样也没察觉!
“是灶上火燃起来了?”他顺着她的话猜度。
玉夭若有似无地点头。
“那会有很大的胡味。”翘楚双手环在胸前,“你都没有闻到?”
没有,她真的什么都没有闻到。
“别动,你手上还有烧伤。”他阻止她的双手,“口子会裂。”
玉夭盯着被缠上纱布的双手,蓦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她完全没有痛感!
之前喝茶被烫到,她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若不是翘楚告诉她那水很烫,她喝着跟寻常的水没有半分区别,而现在的伤,如同不是伤在她身!
另外,闻不到烟味意味着她也失去了嗅觉?
楼玉京的警告再一次回荡在耳边。
天人五衰……天人五衰在一点点渗透,逐渐剥夺她的五感,先是触觉,再是嗅觉,接下来会是什么?
眼睛?耳朵?舌头?
翘楚忧心忡忡地盯着她惨如死灰的脸颊,“玉夭,你瞒着我什么?”
她到底隐藏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别逼我……”玉夭激动地撕扯手上的纱,企图证明自己还是会痛的,“不要逼我!”
“玉夭!”他顾不得太多,翻身上床压住她,将她的双臂按在身体两侧,阻止那疯狂自虐的举动,“你冷静点!有我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我不要……”她终于忍受不住连翻打击,恸哭无声。
那是一种哭不出声的悲哀。
“玉夭……”抱着娇弱不堪的身子,翘楚痛心疾首地闭上眼。
老天!
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一整夜,坐在外间的笼沙也没能睡好,心里为那里面的一对人叹息。
上辈子做了什么啊?
遭这样的罪。
本以为激动过后她会对他坦言。
哪知火灾第二天起,玉夭的态度就立刻恢复到跟往常一样,全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好像那晚上歇斯底里在哭的人不是她。翘楚想要跟她谈一下也没有功夫,他必须动身前往京城代父王述职。
“玉夭姐姐,你帮我照顾相公好不好?”
刚能下地走动的玉夭一怔,望着前来探视她的新嫁娘,“你不去吗?”
笼沙为难地摊手,“我是想去京城啦,但是,你也看到了,王府里有两个病人,一个是老王爷,一个是王妃,我做媳妇的怎么好在这个节骨眼走?总要在公公婆婆身边留下个子女照顾他们吧。”
话是没错……可让她去,笼沙不在乎吗?
“别想啦,相公明天就要动身——”她双手合十做出祈求状,“算帮帮我啦?”
为了九花灵株,玉夭本就要去京城一趟,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名正言顺,她之前还在考虑如何找个理由跟人家新婚夫妇同行。
由笼沙亲自说出请求,倒是松了口气。
就这样,安顿好府里的事务,淮南王世子翘楚带着玉夭和随行参将以及相关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京城。幼年跟随父亲玉史台在京城住过,玉夭早就忘得干净,无论沿途风光有多旖旎,她也没闲情逸致欣赏,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偶尔掀开帘子悄悄地瞅一眼坐在马背上的翘楚,其实,她的眼睛也出状况了,时不时就会产生双重影子,估计过不多久便会全盲。
快,一定要在五感俱丧前拿到九花灵株。
真到了京城,皇帝早已派人安顿好他们的落脚驿馆,与其说照顾周到,不如说是变相监视远道而来的淮南王世子。从翘楚第一天入朝面圣回来的气色观察,不怎么顺,参将被叫到了屋子里大半天,不知翘楚给他又安排什么,出来后行色匆匆。
“你今天都在驿馆吗?”只剩下他和她时,翘楚放下手里的折子问。
玉夭点点头。
“难得到京城,为什么不出去转转?”翘楚到她身边坐下,“以前玉史台的府邸离此并不算太远,我明日叫参将护着你到那附近走动。”
她明白他的心意,淡淡道:“我爹是罪臣,以前的宅子都封了,去那里只会引起别人注意,再说人都死了,触景只会伤情。”顿了顿,“你还是忙你的事吧?”
“你都看出来了。”翘楚“哈”地笑了一声,“皇上不怎么想放我走呢。”
玉夭抬起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皇上想要削淮南王的权。”
“是啊。”翘楚揉了揉眉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迟早的事。何况这次来的不是父王,皇上更有理由让他老人家‘好好休息’,在没达成御前协议以前,不会放我们走,说不好了,找个罪名把我扣在这里,逼淮南王府就范也是可以。”
“那怎么办?”玉夭心头一紧,“万一、万一又像对我爹……”
翘楚双臂一拢她的腰,“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玉夭不自在地扭动一下,“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九花灵株’?”
“有啊。”不太满意她的回避,翘楚撇唇,“那不是海外给朝廷的贡品之一?今年皇上把它赐给当朝丞相,你问九花灵株做什么?”
“没什么。”她默默记下他的话,“就是偶然听到有人说起,有点好奇。”
“不过是名贵的植株。”翘楚不太在意,“大概和什么雪莲山参一类的功效差不多,真像传闻说的那么灵,皇上还会赏赐臣子?”
他不知道,有些东西要用对人才会发挥强大功效。
忽听到外面有婴儿的哭泣声,玉夭不由自主走到窗边一看,原来是馆驿长的夫人抱着孩子来找相公,夫妻俩肩并肩往外走。
玉夭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身影,落寞不已。
“你在想儿子?”翘楚倚在窗边。孩子是玉夭与别的男人所生,他该的,偏是见过一眼襁褓里的娃娃就令他无法排斥,甚至也有一丝想念。
“儿是娘亲的心头肉……怎么会不想?”她抚着胸前的发,“我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想,不知他有没有哭,有没有睡,会不会闹人闹得那群道士把他关起来也没人管,不知他有没有长大一点……”
“呵。”他轻笑,“你们分开没多久,他就算长大了些你也看不出来,既然你这么放不下心,我派人去把孩子接回来,让你天天看护。”
“不要了——”她赶紧说,“为了他好,我不能带走他。”
“他到底有什么病必须滞留在桃都山?”翘楚推测道,“莫非和九花灵株有关?”
“没有啦,你太多心了。”她虚应地露出一丝笑,“就是什么命里劫数,你看,你的事儿不就是九霄派的人推出来的,那我儿子在楼掌门眼皮底下照看,有什么不放心?眼下你还是先想办法脱困吧,京城不能久留……”
留太久会生变的。
“我在等时机。”翘楚神秘地扬眉,“等时机到了,让皇上亲自送我出城。”
皇上会吗?
不知他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玉夭担忧地说:“步步谨慎,现在的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整个淮南王府……”
又是那句“现在的你”——
这回翘楚没再多问半个字。
本以为要见丞相公子会很困难,没想到比想象中容易得多。
男人啊,只要好色,什么都好说。
这位当朝丞相之子什么都好,就是对美人毫无抵抗力,没了狐媚之术,她只能按部就班地来进行,先租了轿子扮成番外艺妓向丞相府投函,佯装仰慕公子对曲乐方面的造诣,渴盼切磋。
那公子果然如期赴约,一个人来到城郊的林子。
玉夭早就准备好了,她面容半掩,穿着一袭若隐若现的红纱衣,怀抱琵琶,如敦煌石壁上的飞天女仙,眼波流动之际又娇又媚,当丞相公子迈步靠近时,翩然起舞,修长的腿,裸露的足,踩在柔软的草坪上,带起一阵妖娆的风。
那公子当即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抚掌和拍,“眉宇蔻丹砂,眼波似水画。灵腰扣兰指,曼妙舞飞纱……”
一首大名鼎鼎的《纥那曲》,从未料到有女子能演绎得如此传神。
控制不住热情的丞相公子上前抱住了玉夭的腰,“美人——美人——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吧,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哦……”强自忍住推开他拔腿而逃的冲动,玉夭隔着面纱吹气如兰,“我怎么知道公子是不是哄我的,走南闯北多年,小女子见多了男人的海誓山盟,都作不得准……”
“好,只要你说得出,我就做给你看!”雄心壮志在彭湃,丞相公子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许诺。
“嗯……”玉夭故意吊人胃口地磨蹭半天,“听说丞相府有个什么‘九花灵株’是皇上赏赐的边陲贡品,若公子真对我诚心诚意,可让小女子见识一下?”
“这有何难?”丞相公子哈哈大笑,“你在这里等我,不出半个时辰,我就让你见到那样东西。”
“不骗人?”她挑挑眉。
“君子一言。”丞相公子要去挑她的面纱,“那让美人见了九花灵株,美人是不是也该以诚相对?”
“这是自然。”玉夭抛了个眉眼,不着痕迹躲开他的手,“奴家只是想看看公子能为我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