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花语醉侬(风靡)
楔子
绿波荡漾,芳草清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四周护墙萦绕,彰显着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和地位。
人工湖畔的一座精致的小亭子中,石桌上的八角炉熏香缭绕,它的旁边,放置着一把古琴。此时在琴弦上拨动的是一双苍白如雪的手。手的主人,是一名不及弱冠的少年。他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整张脸毫无血色可言。
半晌,少年停止抚琴,站起身来。他拉拉身上的外袍,感觉掌心有些发凉,索性将手靠在熏炉旁,凝望着院中的景色,最后把视线停留在高高的护墙上,忍不住喃喃自语:“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呢?”
在这专门为他设计的院子中呆久了,他是真的快要忘记今昔是何年了。
不期然地,他发现护墙上出现了一个黑影,而且离他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那道黑影吸引了他的注意,蓦然产生的好奇令他不自觉地步出了亭子,信步走到护墙下。
影子越来越近了,到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他才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个穿着红衣的小姑娘。瞧她在如此高的护墙上行走,心中未免为她担心起来。
“喂——”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大声地招呼着墙上的飞檐走壁者。
小姑娘在他头顶的上方停下了脚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太危险了,快下来!”他努力仰高脖子,觉得这种姿势好辛苦。
小姑娘向身后看了看,接着蹲下身子道:“你——让开!”
清脆的声音宛如黄鹂出谷,但冷漠的语气足以让所有热血心肠的人退避三舍。
“你——不会是想要跳下来吧?”胆战心惊地看着她的动作,他不难猜想她的后续行为。
“知道了还不让开!”不是疑问而是命令的口气,她只是频频回首打探身后。
“我说——”压压自己的额头,努力压下因仰头太久而产生的昏眩感,“上面太危险,会摔着的,你快点儿下来吧。”
眉头微微皱起,不明白为什么下面看起来像是快要死掉的人那么嗦。
“你害怕对不对?”看着她的表情,少年以为她惧高,四下里看了看,发现靠近花园的地方有一架梯子,“委屈你再在上面呆一下,我马上救你下来。”说完挽起袖子,就要去搬梯子。
——自以为是的家伙!
“喂——你干什么!”回头想要再嘱咐她往里面退一点儿,免得摔下来。没想到就看见一道红影从眼前晃过。来不及多想其他,只凭着本能快走了几步,伸出双手——
从天而降的冲力撞得他的胸口发疼,踉跄了两步,勉强站住脚步。关心怀中人儿的安全,连忙低头查看,迎上的却是一双怒视他的眼睛。而他,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只是惊讶着小姑娘的粉妆玉砌。
秀发乌黑,梳成双髻盘结在脑袋的两侧,双眸璀璨如星,小巧的鼻,嫣红的樱唇,双颊还泛着淡淡的粉红,不难看出将来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啪——”看得正入神之间,突如其来的一个巴掌甩上他的面庞。火辣辣的疼痛感令他不自觉地松开手,捂住脸颊,难以置信地盯着闪出自己怀抱的人,“你——打我?”
不理会他的质问,小姑娘摔摔手就要走人。
“你——站住!”不甘心莫名其妙地挨打,少年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的离去,想要明白自己被打的原因。
“走开!”怒气积累到极限,手腕一转扼住他的命脉,将他挥开。
羸弱的身子经不起她这一击,直直地向一边飞去,头撞在湖畔的假山石上,刹时觉得额头一阵濡湿。
“你——”小姑娘看向他,惊讶他的不堪一击,她明明只用了三分力道啊,正常人最多跌倒在地而已,哪有像他这样被打飞的?看他流血的模样,迟疑了一下,才朝他走过去。
“你要干什么?”刚领教了她厉害的少年看她向自己慢慢走来,心有余悸地用手支撑着自己不住地后退。
在他的面前蹲下,瞧他警戒地看自己的眼神,她撇撇嘴,从怀中掏出一条白色的方帕,想要包扎他额头上的伤口。
看她的手朝自己伸来,他反射性地抬手遮住头,闭上眼睛,以为又要挨打,不料贴上额头的是冰凉的触觉。
他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看见的是一双小手在他的头上忙碌。
“你的伤势不重,犯不着担心。”为他弄好伤口,见他还伸着双手护住头,索性拉下他的手,“我告诉你,待会儿——”话语突然止住,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怎——怎么了?”觉得她现在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少年鼓起勇气问她。
方才的举动令她接触了他的脉搏,异常的脉象让她再次细细地打量了他苍白的面容——奇怪啊,真的是奇怪,这样的脉象,明明就是垂死之人。可是,他为什么还能走动跑跳呢?
“喂——”见她按住自己的腕间不言不语,少年轻轻地唤她。
算了,反正也不管她的事,手迅速从青筋暴露的手上移开,“警告你,待会儿不准告诉别人见过我!”
“为什么?”手上突然失去她的温度,骤然感觉寒冷。
“照我的话做就对了,问那么多干什么?”瞪他一眼,不想回答他过多的问题,小姑娘站起身,足尖点地,身轻如燕,眨眼间就上了一旁的屋檐。
“喂——小心点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少年突然出声,“过中庭时,请走右边的门。”
她回头,看着那个受伤的家伙带着虚弱的笑容嘱咐她。难以忍受他过于勉强挤出的微笑,抿抿嘴,一扬手将手中的石子扔向远处紧闭的大门,居然将门撞得铿锵有声。随即轻轻一跃,人便消失在庭院中。
门乍然开启,进来若干仆役,在看见躺在一边的少年后,全部惊叫出声,接着慌忙围上前来询问:“小王爷,你没有事吧?”
挥手示意大家噤声,少年径直取下额头上的方帕查看,上面有他的血迹,还有绣在右下脚的两个字,“三三”。
他的嘴角泛起笑容,原来那个可爱却脾气不甚好的小姑娘叫“三三”啊……正想着,胸间忽然血气泛涌,眼前也一阵黑暗。
张嘴,一口鲜血喷出,溅在了手中的方帕上。
“小王爷——”
竹外桃花,春江水暖,秦淮河畔,杨柳拂面。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轻柔的微风给结伴出游的人以无限舒适之感。微波荡漾的秦淮河面,画舫凌波,你来我往,人声鼎沸,笑语连天,好不热闹。
“我说二世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艘精致的画舫内,一名面如冠玉的男子向对面的人说着话。他招手,唤靠在身边的妖娆女子,“去,芊芊,替我好好伺候二世子。”
“是。”得到命令,名唤芊芊的女子立刻像蛇一样缠上了对面的看似刚毅的男人,依偎在他的怀中,顺手拿起几案上的酒杯,吐气如兰,“二世子,芊芊敬你一杯。”
看怀中的美人,男子微微一笑,低头饮尽杯中甘酿,手中稍稍用力,便将她送回到原来的坐位,“冷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哎呀呀,许久未见,你还是不懂得疼惜佳人。”状似心痛地重新将芊芊搂入自己的怀中,冷傲凡拍拍她裸露的肩头,“自古江南出美女,穆冬时,你还真是辜负了大好春光。”
“冷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穆冬时举杯一饮而尽,“不知冷兄这次来南京,有何贵干?”
无奈地叹口气,冷傲凡摇摇头,“一言难尽,我这次来南京城,说到底,是为了楼外楼。”
“楼外楼?”穆冬时挑起眉,“冷兄何时也对乐律感兴趣了?”
楼外楼是近年兴起的著名乐坊,内中的乐师和歌姬皆是百里挑一可独当一面的人物,显赫世家莫不以能请其献乐为荣。传说中楼主的乐技更是出神入化,可惜深居简出,外人不得窥见其貌。
“非也——”伸出食指在穆冬时的眼前左右摇晃,“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个音痴。”
“那是——”既然对乐律没有兴趣,为什么还要——眼前突然一亮,有些了然,“据说楼外楼的姑娘个个是绝色天仙,连现在代楼主执掌乐坊的慕容倩影都是世上难得的佳人。外人皆说楼主姿色更在其上,可与西子王蔷媲美,冷兄不会是为此而来吧?”
“说对了一小半。”对楼外楼的楼主好奇是一回事,但是关键不在于此,“不瞒你说,我这次来的主要任务是寻人。依照她的性子,我估计她百分之百来了南京。”
“寻人?”穆冬时不相信地摇摇头,当他是在开玩笑,“我说冷兄,凭你飞雪山庄的眼线,还有人可以从你的势力网中逃开吗?”
“有,当然有。”而且只有这一个,别无分号。只要一提到这件事情,冷傲凡就觉得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
“妙,妙,妙!世上居然还有让你如此头疼的人,不知究竟是谁呢?”看冷傲凡的表情,穆冬时不由得好奇起那个被他苦苦寻找的人来了。
“算了,不提也罢。”告诉自己今天是要痛快地享受大好春光,不能让烦心事扰乱了心神。
“也好——”穆冬时举起酒杯敬他,“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你可就要为寻人的事情忙碌奔波了。”
“谢谢,我当你是在祝福还是贬损?”冷傲凡大笑着,手抚上芊芊的粉颊用力地捏一捏,“美酒佳人为伴,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
“爷——”芊芊不依地靠在冷傲凡的肩头上撒娇,却发现他的身躯忽然僵硬,她疑惑地抬起头,见他的目光穿过画舫的窗棱,定定地望着对面。
河岸边,有一艘始终静静地停泊的小舟,船篷上帘幕低垂,里面的情形不得而知。
盘膝坐在船头的女孩子,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一脸的古灵精怪。她斜挎着一个布包,手搭在眼上,四处张望。
“不了,不用再看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他是不会来的。”半晌,布帘后有女子悦耳的声音传出。
嘴唇微微噘起,不甘心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顾不了拍拍膝盖,单手支在腿上,掌心托腮,气闷地回嘴道:“谁说我在看花二哥了?”
“我说了你在看谁了吗?”调侃的意味越加浓厚。
“不就是看——”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顾不了涨红了的脸蛋,转头冲布帘后怒喊一声:“花醉雨——”
布帘被一支晶莹透亮的碧绿色玉笛轻轻掀起,接着是纤纤玉手,一直隐身帘后的人终于露面。
她一身白衣,高雅脱俗;美而不艳,媚而不娇;肌肤似雪,黑发如云;眉若远山,眼梢含情;明眸皓齿,巧鼻樱唇。两侧的长发各取一缕,纠结成辫披散于脑后,在发辫中央点缀了星星点点的桃花瓣,其余的秀发,则任它们散开,垂落肩头,形成最亮丽的风景。
这样的仙姿玉容,说是绝色实在是不足为过。
“不了啊,不了,要想得到我二哥的心,实在是很辛苦的事……”把玩着手中的绿玉笛,花醉雨若有似无地说。
懊恼地垂下肩膀,顾不了一脸沮丧,“我就真的这么不入他的眼吗?”用力地抹抹自己的脸,抽抽鼻子,“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他为什么不喜欢我。醉雨,你说究竟是为什么?”
哎,说过来,说过去,还不是自己长得不漂亮。瞧瞧人家醉雨,如果她顾不了也有这样的美貌,还怕搞不定花莫愁吗?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花醉雨不理会她的哀怨神色,用笛子轻轻将她的脸移向一旁。“先把你的小心思放在一边,别忘记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小心地捏住笛子的尖端,慢慢地把它从自己的脸蛋上移开,顾不了有些气闷地拿手扇风,“醉雨,我真是搞不明白,这秦淮河,既没有你巫山万花阁神奇飘渺,也没有我洞庭药王庄自然秀丽,就为了楼外楼,也值得你跑到这来?”
实在不太喜欢这里的气氛,看看旁边画舫上那些公子哥儿,左搂右抱,一派风流,啧啧,真是有碍视听呐。
左顾右盼之间,忽然觉得周身一阵发冷,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一直盯着一样不舒服。双手环抱自己,顾不了揉搓衣袖下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我说醉雨,你觉不觉得有人一直在监视我们?”
红唇轻笑,皓腕微转,不回答顾不了的问题,花醉雨将笛置于唇间。悠扬的笛声顺着她的动作沿水面荡漾开去,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醉雨——”不满她以这样的态度敷衍自己,顾不了不依地在她旁边跳脚。
若有若无地,湖面上传来翩翩的乐声,接着可以看见远处有一艘华美的画舫缓缓驶来,三层楼船,垂八角宫灯,紫纱紫幔,随风飘动。船头异常宽敞,一群体态轻盈的女子,水袖流云,和着音乐,轻歌曼舞——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薰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周遭忽然一阵喧哗,本在画舫中寻欢作乐的人们忽然间全部争先恐后地出了画舫,不住地向那一方打量,接着是惊呼声此起彼落——
“天啊,楼外楼——”
“他们不是在杭州吗?怎么跑到南京城来了?”
“让开些,别挡着我啊——”
“慕容姑娘来了吗?”
“哎哟,我的脚——”
……
“好大的排场啊。”顾不了悄悄地吐吐舌头。
纤指稍顿,笛声乍止。花醉雨绝色面容上的一双明眸闪亮,身形一动,白色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整个人踩上了波光粼粼的水面,足尖微点,犹如踏着无形的浮木,飘飘然地飞驰在湖面之上。
看热闹的人群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一抹白色的身影便已立于众人面前。
脸不红,气不喘,白衣滴水未沾,花醉雨立于画舫船头,盯着面前紧闭的舱门,轻启红唇:“楼外楼楼主可在?”
“别怕,别怕,我们来找你们楼主,没事的。”随后赶来的顾不了扯着笑脸,打着哈哈,安抚着惊呆的若干歌姬。
“我道又是何方来的登徒子,没想到却是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啊。”音乐嘎然而止,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后飘出。
顾不了皱起了眉头,有些受不了地开始揉搓自己的皮肤——老天爷,真的有女人这样笑吗?软酥酥的,连她都觉得麻到骨子里去了。
“你,可是楼外楼的楼主?”莲步轻移,已近舱门。
“是与不是,与你又有何相干?”笑声渐歇,里面的女声问她。
“你若是,我自然说与你听;若不是,我也没有在这里逗留的必要了。”手搭上了舱门的把手,门没锁,只需轻轻一推,便可直接进去。
“很久都没有遇见你这样有趣的人了。”声音化为娇媚,女声微微叹息,“你——就进来吧。”
——很美的女人。
这是花醉雨看见她的第一感觉。
鹅蛋脸,丹凤眼,娥眉淡扫,眼波流转,松松的发髻盘在一侧,平添几分慵懒。特别裁剪的紫色长裙微露香肩,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她的人,侧躺在一张贵妃椅上,怀中犹抱着一把白玉琵琶,想必就是她方才演奏的乐器。
看花醉雨进来,女子的视线扫过她的容颜,眼中略有赞赏之意,接着示意身边的小婢引她入座。
“妾身楼外楼执事慕容倩影,不知姑娘莅临,有何贵干?”对她点点头,女子坐正了身子,微笑着问她。
“你不是楼主。”听她如是说,花醉雨当下明白她并不是她要找的人。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我是啊。”无辜地眨眨双眼,慕容倩影粉面低垂,水袖遮住了自己的容颜。
“既然你不是,那么楼主呢?”既然她不是,那么废话也不必再说了。
哎呀呀,好直接、好狂妄的语气啊。就算大家都是女人,没什么相互吸引的条件,也不至于到惜言如金的地步吧?更何况,她好歹也是楼外楼的执事,身份地位也仅在楼主之下,平时王公贵族谁不是笑脸相迎,没理由到了这里就吃不开吧?
“楼主,并没有随我们来啊。”纵使自尊心被小小地刺了一下,慕容倩影还是满面笑容。
“没有?”花醉雨眉头微蹙,有些讶然,“那就是说你们楼主还在杭州?”
“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拂了拂水袖,慕容倩影似是而非地说。
“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告诉我楼主的下落了?”
“楼外楼自创立以来,想要拜访楼主的人不计其数。如果楼主都要见的话,姑娘你就算是预约,恐怕也要等上个三年五载。”
“我从来都不预约。”看向慕容倩影的凤眼,花醉雨想要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
“不要看我的眼睛。”觉察到她的意图,慕容倩影又发出那种蚀骨的柔媚笑声,“我的眼睛,一向是说谎的。”
情况有些出于自己的意料之外。慕容倩影——楼外楼的执事,不是她所想的一般人物啊。眼角忽然瞥到不远处有人在争执,接着有人被推下河。
心下一惊,捏紧了手中的玉笛,差一点儿,就在慕容倩影的面前失了分寸。
“大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一道人影如急电驰来,瞬间已将落水之人救起。
好快的身手——在心中暗自赞叹,同时松了一口气,不期然却看见慕容倩影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消失得极快,却也表现得极明显。
“我终于知道楼主为什么要选你来当执事了。”压下心中的惊异,花醉雨素手搭上椅背,款款站起。
“姑娘要走了?”看着她的举动,慕容倩影收回心神,巧笑倩兮。
“明知不可为之而为,太过于愚蠢。但是我一定要见楼主,今日不成,我会等明日。”花醉雨浅浅地一笑,明眸对上了慕容倩影,“慕容倩影,我记住你了。”
“那是倩影的荣幸。”慕容倩影盈盈施礼,微笑着看她步出舱门,随后踏凌波离去。
平常肃穆的穆王府,今日却混乱异常。离秋苑仆役丫鬟来回往复,神情惊慌。
红枫楼主屋内,立着一干仆人。红木大床上,躺着一个人,锦被覆身,面容苍白,形容枯槁,气息若有若无。
侧坐在床沿的穆王妃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睛发红,垂泪不已。
诊脉半晌的王大夫刚一起身,一旁的穆王爷立刻上前,“王大夫,小儿如何?”
王大夫坐在圆桌前,执笔写下药方,“王爷请放心,小王爷受了惊吓,染上风寒。老夫给他开些压惊去寒的药,想来没有什么大碍。”
听他这样说,穆王爷总算松了口气:“多谢。”
“不过——”王大夫摸摸花白胡须,“小王爷先天体弱,瘴毒在身,实在是要好生看护,不可再出意外。否则,就是神仙也难救啊……”
“本王明白——来人啊!”不愿意听见余下的话,穆王爷唤人。
“王爷——”一旁的总管肖能立刻上前。
“送王大夫出府,好好打赏,另外立刻为小王爷抓药,不可延误。”
“是!”肖能领命,帮王大夫背起药箱,“王大夫,这边请——”
待王大夫离去,穆王爷猛一拍圆桌,周遭的人齐齐跪下。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王爷是怎么出府的?”眼见爱儿受苦,穆王爷怒极攻心,指着面前的一干人等发起了火。
“禀——禀告王爷,奴婢不知——”跪在前方的小丫鬟首当其冲,战战兢兢地回话。
“不知,你不知?”一脚将她踢翻在地,“那本王要你何用?来人啊,拖出去,给我砍了!”
“王爷,王爷,饶命啊!”小丫鬟吓得肝胆俱裂,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
“爹——”一直静默地站在一旁的穆冬时开口道,“大哥偷跑出府,下人们都不知晓。这次的事情,纯属意外,就请父王饶恕他们吧。”
“哼,你说是意外?”怒气冲天的穆王爷收回脚,严厉的目光缩定他,“本王还没有治你的罪!”
“孩儿知错。”穆冬时低下头,掩饰自己眼中因穆王爷的话而呈现的伤痛。
“知错就好。本王要你好好照料秋时,你倒好,不但没有看护好他,还让他偷偷出府,又弄成这个样子回来——你辜负了本王的信任!”说完,扬起手给了穆冬时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痛在他的脸上泛滥开来,穆冬时咬住下唇,不言不语。
“爹——”虚弱的叫声从床上传来,昏迷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不要责罚冬弟,是我,是我自己跑出去的。”
“秋儿,你醒了?”看穆秋时苏醒,穆王妃惊喜交加,牢牢握住他的手。
“秋儿——”穆王爷着急地快走两步,要上前探望,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厌恶地对穆冬时命令道:“你下去吧,本王不想看见你!”视线瞟到一直站在门边抖得像风中落叶的女子,“还有你,好好管教你的儿子!”
穆冬时捂住自己发红的脸颊,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慢慢地退到门边,扶住惊恐的女子,轻轻地说:“娘,我们走吧。”
“秋儿,你感觉怎么样?”穆王妃摸着穆秋时的面庞,心疼地问。
“我没事,真的没事,咳咳——”穆秋时极力想要表现自己没有关系,不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却泄了底。
“哼,我就应该好好地责罚冬时。”穆王爷也坐到床榻上,余怒未消,“居然罔顾你的性命,带你出府。”
“爹——”捂住自己的胸口,努力压下想要呕吐的感觉,“真的不怪冬弟,是我自己,咳咳——想要出去看看。”
“秋儿,你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可以随便出去呢?”穆王妃难受地替他掖好被角。秋时从小体弱多病,每个大夫都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五岁,眼看大限将至,他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她的心,也悬得越来越紧。
“我只是想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真的不想啊,就这样在离秋苑中了结此生,就算,就算是上天要他死去,他也要到外面去看看,去走走。
“不许!”穆王爷甩甩衣袖,“你是我穆王府的继承人,怎可不顾自己的身子?”
“爹——我的身体实在是不适合,依我看,还是让冬弟——”不是不知道自己身子的情况,这样羸弱,怎么能担当继承穆王府的大任?
“他根本就不配!”穆王爷站起身子,“秋儿,你才是我穆王府的嫡亲长子,爵位自当由你继承。”
“爹——”挣扎着,想要再说什么。
“这件事,就此不提。”打断他的话,穆王爷转向穆王妃,“我还有些事要处理,秋儿这边,就烦你好好照顾了。”
“王爷——”穆王妃轻声唤他,“不要太过难为云娘,他们母子,也不容易。”同是女人,她能够明白云娘的心情。平心而论,冬时,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既然是你为他们求情,这次我就不怪罪他们,不过下不为例。”穆王爷拍拍穆秋时的手,“秋儿,其他的事,不要再想,好好修养身体。”
“娘——”看着父亲远去,穆秋时无奈地唤着穆王妃。
“秋儿,你就不要再忤逆你爹了,他也是为你好啊。”慈爱地以面颊碰触他的额头,穆王妃对他说。
“我知道。”闭上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穆秋时在心中苦笑。
这样的局面,他还能说什么呢?
“秋儿,你睡了吗?为娘的,还有一件事情要与你商量。”见他好像有睡意,穆王妃试探性地问。
“您说吧。”虽然有些疲乏,困意袭来,眼皮也在上下打架,不过穆秋时还是勉强打起精神。
“我和你爹商量过了,想要为你举办亲事——”穆王妃小心翼翼地开口,提起一直重压在她心中的事。
“不可!”瞌睡虫被穆王妃的话震到了九天之外,穆秋时突然支起身子,有些气喘。
“为什么?”
“娘,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这样羸弱,别说是娶妃,就连多走一段路都成问题。你要我成亲,不是明摆着要人家姑娘守活寡吗?”穆秋时用力地摇头,不赞成母亲的提议。
“我不管,秋儿,几年前我们要为你操办亲事,你反对,现在你还是用相同的理由来搪塞。不管怎么样,你是穆王府的小王爷,成家立业是天经地义的事。”说是娶亲也罢,冲喜也罢,与其眼睁睁地看着秋儿死去,她宁愿在他死之前为他娶妻。
就算,就算是她这个娘自私吧。
“娘——”看着穆王妃成串掉落的眼泪,穆秋时心中一阵酸楚。
罢罢罢,如果这真是爹娘的心愿,他顺应他们又有何妨?反正依他的身体的状况,也是无法人道。至于他们为他娶的妻子,他会妥善安排好的。
心中作好了决定,穆秋时抓住了穆王妃的手,闭上眼睛,“娘,一切——就照您的意思吧。”
正文 第二章
夜凉如水,明月当空。
一道黑影闪过重重护卫,轻盈地由护墙跃入离秋苑,上了红枫楼。
四周一片静谧,轻轻推开主屋的房门,移步门内,看见一个小丫鬟趴在圆桌上,已经熟睡。掠过她的身边,但见有些细微的白色粉末落在她的脸庞。小丫鬟的鼻翼抽动了一下,复又沉沉地睡去。
花醉雨轻轻掀开白色的纱幔,身形一动,闪至床边,由上而下俯视他。
今日在秦淮河上,几乎第一眼,她就认出了他。还记得,那一年,初相见,她十岁,他十六……如今时隔八年,他似乎还是没变,一样羸弱不堪的身子,还有那老好人的脾气,似乎永远都不明白自己是一个垂死的病人。
她坐在床沿,捋起他的衣袖,看见的是骨瘦如柴的手臂。伸出两指,探上他青筋暴露的手腕,感受到他的脉搏,眉头微微皱起——
真是奇怪了,他的脉搏居然还是和八年前一样,时强时弱,若有若无。按照她当年的诊断,他应该早就死了才对,怎么还能支撑这么久呢?
视线移到他的面庞,看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张皮的脸。思绪又回到当年,那个十六岁的虚弱少年,勉强支撑着难看的微笑,一再嘱咐她小心。
“我想出去,出去——”睡梦中的穆秋时像是受了什么惊扰,眉峰紧蹙,不住地呓语。
看他捏紧的拳头,额头上冒出的密密汗珠,还有难受的表情,想来是在梦中遇到了不甚开心的事情吧。她环顾四周,目光被不远处琴台上放置着的一把古琴吸引住。仔细打量,琴身约莫长三尺,黑漆琴首,镶长方白玉,古朴典雅。莲步轻移,走到琴台边,纤纤玉指拂过琴身。
“冉冉秋波生——”她低吟,“真是没有想到,你居然拥有这把旷世名琴。”
“三三——”穆秋时又断断续续发出声响。
听见他的呼唤,胸中一动,她上前,撩开床幔。
是什么时候,他居然知道了自己的小名?
“我羡慕你,羡慕你——”昏睡中的穆秋时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他居然羡慕她?凝视着他犹如死人的面容,她惊讶于他的话。
堂堂穆王府的小王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却在这里说着羡慕一个十岁小女孩的胡话?试探性地开口问他:“你——记得三三?”
没有回应,穆秋时已然沉沉睡去。
——胡话,果然是在说胡话,她臻首轻摇,想要离去,却被一股力道拽住。低头看去,一只苍白的手拉住了她的裙角,干枯却修长的十指死死地扣紧,不肯放松。举步再走,如此轻微的力道居然将他的身子拉出了床外几分。
她无奈地叹息,重新坐回床沿,将穆秋时的身子摆正。手碰触上他拽着裙摆的冰凉的手,却意外地发现他的嘴角展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这一夜,她坐在他的床侧,头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醉雨,你昨天一宿究竟去了哪里?”客房内,顾不了坐在花醉雨的面前,怀疑地看着她。不是她多心,醉雨和她在一起,从来不会夜不归宿。昨天晚上她没有回来,肯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哪有什么大事,你多心了。”花醉雨浅浅地一笑,由顾不了的表情看出她心中所想——顾不了一向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所有的情绪全部外露在她的那张脸上。
算是大事吗?昨夜与穆秋时相处一夜,最大的事也不过是为求离去把自己的裙子撕破了一片吧。
“真的没有?”顾不了狐疑地看着她。
“真的没有。不了,我饿了,叫小二送东西进来吃好吗?”知道不转移开话题,依顾不了的性子,必定会没完没了地追问下去。
听她这样说,顾不了这才感觉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咕作响。刚要答话,窗外却传来一阵喧哗声。
“怎么了?”花醉雨推开窗户,发现几名官兵在客栈对面的墙上张贴告示。
“还不是穆王府的事情。”顾不了很不文雅地打了个呵欠,兴致缺缺地说。
“不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穆王府——难道和他有关?
“我也是听小二哥说的啦。据说穆王爷要为他的儿子纳妃,结果消息传播出去,媒婆跑断了腿都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到穆王府。不得已,才张榜征集自愿者。”走到花醉雨的身边,顾不了单手支在窗台上,看着下面围着告示看热闹的人群,“这也难怪了,听说这个小王爷从小就体弱多病,羸弱得不堪一击,大夫都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五岁,所以他老爹专门为他修建了庭院,不许外人打搅。这次,好听点儿说是纳妃,说难听点儿就是去冲喜,你想想,有谁愿意上门去当现成的寡妇?”真是造孽,人都要死了还要糟蹋姑娘家。
“话不要这样说,好歹他也是个小王爷,说不定就有人冲着这爵位去呢?”下面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拥挤不堪,却无人愿意上前揭榜。
“爵位?”顾不了撇撇嘴,“算了吧,那个穆王爷还有个二儿子,虽然不受宠,但你想想,毕竟是亲生的孩子,万一那个老大——”顾不了做了个翻白眼的动作,“到时候,你说穆王爷还会把爵位传给一块牌位不成?打死我都不信呐。"那样的一个人,真的活不过二十五岁吗?
——我羡慕你,羡慕你……
手捏紧了窗棱,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此时脑海中萦绕着的是穆冬时的这句话。
“醉雨,醉雨——”见她不言不语,顾不了轻唤着她。
“不了——”顾不了正在疑惑之间,却见花醉雨忽然转头对她微笑。
“什——什么?”痴迷地注视着面前明媚的笑容,顾不了的大脑刹那间停止运转——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她终于明白了。
醉雨的笑容,真的好美哦。
“帮我做件事好不好?”柔柔的语调,还带着些娇羞的语气。
“好——”顾不了晕陶陶地点头,已经被她迷得不知今昔是何年。
“那么——”花醉雨朝她走近了一步,单手勾起她的下巴摩挲,“帮我去把那张选妃告示揭下来。”
“好——”哎,醉雨的手也好光滑,真是舍不得把下巴移开,不就是去揭个选妃告示吗?选妃,选妃……顾不了本来舒服地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大到极限,吃惊地盯着面前的人,“你说啥?”
谁说女人的笑容对女人没有杀伤力?她就是活生生惨痛的教训。直到站在穆王府大厅中,顾不了都还在为自己一时被美色所惑而后悔不已。沮丧地看着手中揭下的告示,再环视周围的众人,呜呜,不知道现在落跑还来不来得及?
“顾姑娘,是你揭下告示的吗?”正座上,穆王妃细细地打量了顾不了之后问。堂堂穆王府居然要张榜找媳妇,实在是颜面无光。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自从昨天秋儿答应了成亲的事情之后,她立即就开始操办。谁知媒婆跑断了腿,整个南京城居然都没有姑娘愿意嫁入穆王府,会有此举也实在是出于无奈啊。
“是……是我。”算了,既来之则安之,顾不了在心中安慰自己之后,挺起胸膛,把头一扬。
“秋儿——我是说,小王爷的情况你清楚吗?”迟疑了一下,穆王妃询问顾不了。依照秋儿现在的情况,她实在是没有什么更多的奢望了。眼前的姑娘容貌清秀,勉强也能与穆王府匹配。
“清楚,怎么不清楚?”不就是半截子快要入土的人了吗?
“那好,顾姑娘——”穆王妃微笑着,在一旁侍女的搀扶下走到顾不了的面前,拉起她的手,“既然秋儿的情况你了解,你自己又愿意嫁入穆王府,今天这门亲事我们就说定了吧。”
“啥?”张大了嘴巴,顾不了努力抽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嫁给他?谁说我要嫁给他了?”
“有什么问题?”听她如此说,穆王妃也皱起了眉头,“既然不愿意,你为何揭榜?”
“你以为我愿意吗?”中了美人计,她现在也是后悔莫及啊。
“顾姑娘——”穆王妃的笑容逐渐凝结,“你以为这是好玩的吗?你当我穆王府是什么地方!”
穆王妃的话音一落,周围的侍卫一起逼上前,齐刷刷地抽出腰间的剑。
“嘿嘿,这个,王妃——您听我说,我是帮一个人揭榜的。”瞟了眼明晃晃的青刀白刃,顾不了咽了口唾沫,心中不断地暗骂花醉雨。
“是谁?”穆王妃一拂袖,转身坐下。
“是我家小姐。”
光线好强,晃得眼睛生疼!眉头微蹙,穆秋时缓缓睁开双眼。头仍是昏昏沉沉,只觉得胸口有些闷痛。努力地想要支起身子,不料未起一半,人又重重地倒回床榻。气喘之间,嘴边露出一丝苦笑,不由得又嘲讽自己天真。差点儿忘了,哪一次倒下之后,不是要躺个三五天才能起身的?只是,好像需要恢复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无法醒来。
捂住胸口,慢慢地闭上眼睛,却隐约嗅到空气中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暗香浮动。蓦然转头朝一旁看去,模糊地看见窗畔有一道人影。
“你醒了。”如黄莺般的轻柔嗓音自窗畔传来,却是笃定的语气。
“是谁?”有人无声无息地来到他的房里,而他丝毫没有察觉。
“你的离秋苑看起来很冷清嘛。”花醉雨人坐在窗台上,侧着头看向窗外。整个庭院冷冷清清,除了他和她,几乎看不到其他人影。亭台、楼阁、水榭,美则美矣,可惜,没有人气,如同一个华丽的坟墓。
“关你什么事?你闯进我的房间究竟意欲何为?”手抓紧了床沿,穆秋时厉声质问她。
“人虽虚弱,火气可不小。”花醉雨微微一笑,跃下窗台。他病得实在是很严重,可是作为小王爷的威严倒是丝毫不减啊。
眯着眼睛,看来人从背光处慢慢走出,依稀是个女子,身形纤细婀娜,步履摇曳多姿。
好美!
这是穆秋时的第一反应。心中不禁啧啧惊叹,世上居然有如此超尘脱俗的佳人。纵使她脂粉未施,但精致的五官已经显示了她天然去雕饰的美丽。白衣飘逸,黑发如瀑,明眸含情,却不妖艳;嘴角带笑,却不媚俗。如宓妃从曹植的《洛神赋》中走出,似瑶姬从巫山的神女峰上飞下,夺人目光。
“我想,这次我是真的死了,不然怎么会看到仙女呢?”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穆秋时喃喃自语。他一定是已经气绝了,来到了西方的极乐世界,才会看见了天女。
“死?”看他呆愣的模样倒是有趣,花醉雨轻用力道,弹指间,穆秋时倒回了床榻,“也差不多了。”
后脑勺传来的疼痛让穆秋时骤然清醒,既然还有痛觉,证明他还活着;既然活着,那就不可能看见仙女;既然她不是仙女,那——警觉地朝床角缩缩,盯着面前来历不明的女子,“你是谁?”
他警惕的模样,让她又想起了八年前他在受伤之后也是这样看她。不断地追问她是谁,看来他丝毫没有将自己认出。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失望,花醉雨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你如果是要劫财,那么很抱歉,我离秋苑没有什么金银珠宝——”见她不言不语,穆秋时索性开口,“如果是要命的话,就尽请拿去吧!”反正他活着也是苟延残喘,还不如一刀来个痛快。
“你的命,还用我来动手吗?”不喜欢他脸上认命的表情,花醉雨视线移到一旁,“至于金银珠宝,我倒还不稀罕。我喜欢的,是它——”
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看见放置在一旁的秋波琴,穆秋时神色大变,居然挣扎着下地,冲到花醉雨的身前,挡住她的视线:“这把琴,你不能拿走!”
看他苍白着脸,张开干枯的手臂挡在自己的面前,胸口微微起伏,花醉雨悠闲地把玩手中的玉笛,“这离秋苑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就凭你,能拦住我吗?”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许你打它的主意!”腿有些发软,把手放在琴台上支撑自己的身体,穆秋时喘着粗气。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花醉雨嘴角泛起让人难以捉摸的笑容,“你这个人,倒真有趣。说到要杀你,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只不过为了一把琴,就情愿拼了命也甘心?”
当然甘心,因为这把琴,对他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啊。转身紧紧抱住秋波琴,穆秋时闭上眼睛,“琴在人在,琴亡人亡!”
半晌,身后响起柔柔的声音:“我什么时候说要夺琴来着?”
诧异地回头看她,“那你是——”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也是爱乐之人吗?”对他露出璀璨的笑容,花醉雨上前两步,在他怔忡之时,手搭上他冰凉的手背,“不然为何能一眼看出此琴非同寻常?”
沉迷在她的笑容之中,穆秋时任她扶住虚软的身子:“原来你也喜欢乐律——那你是来和我切磋琴艺的?”既然不是劫财,也不是要命,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不!”慢慢扶他到床榻旁,安置他睡下,花醉雨为他盖上被子,语调中带着笑意,“我是来嫁你的——穆秋时!”
“依照你的这种说法,你家小姐才貌双全,为什么还愿意嫁给秋儿呢?”听完顾不了的说辞,穆王妃疑惑地问她。“所以说嘛,这就是缘分。”顾不了装傻地笑着,绞尽脑汁编织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家老爷受奸人所害——”头皮一阵发麻,老爹,对不起了,“我和小姐流落异乡,孤苦无依。与其这样居无定所,胆惊受怕地过日子,还不如早点儿托付终身于可靠的人家。呜呜——”说到最后,狠心在自己的大腿上捏了两下,“我们真的是很可怜啊……”真是太佩服自己的演技了。
顾不了凄凄惨惨的话语引起了穆王妃的无限同情,她拿出锦帕擦拭了一下自己湿润的眼睛,“好孩子,如此说来,还真是委屈你们了。但是我家秋儿——”
“王妃大可放心——”意识到穆王妃即将出口的话语,顾不了抢先一步开口,“我家小姐说了,纨绔子弟她见得多了,如今她只求一个对她好的人家就行了。富贵有命,生死在天,其他的,也不再强求。”开什么玩笑,摆不平这边她也不要回去再见花醉雨了,免得被她给整死。
“哦?”穆王妃满意地点点头,“难得你家小姐如此识大体,我也就放心了。只不过——”言语间,看向顾不了,“不知这容貌——”算是她贪心吧,怎么着,穆王府少王妃的容貌总要能上得了大场面吧?
“王妃大可放心。”用力地拍拍胸脯,顾不了大声说道。别的她倒不敢夸,但是说到花醉雨的容貌,她敢拿自己的脑袋担保,绝对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我家小姐生得是天姿国色,有沉鱼落燕之貌,闭月羞花之容……”
头脑一发热,溢美之辞就滔滔不绝地冒出来。
“恐怕有些言过其实吧。”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顾不了的话,随后一个稳健的身影走进大厅,“冬时见过母亲。”
“冬时,快过来坐,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看见穆冬时,穆王妃一边吩咐侍女上茶,一边笑语问他。
“才回府,就听肖总管说有人揭了为大哥选妃的告示,所以就过来看看。”恭敬地回答穆王妃的问题,穆冬时的眼睛却是须臾不眨地盯着顾不了,“不过方才在外面不巧听见有人在说某人如何美丽,这溢美之词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相信。”
“你是在说我说谎了?”顾不了涨红了脸,双手叉腰,气鼓鼓地质问穆冬时。
“非也,我只是好奇你的形容,真要像你说的,依照你家小姐条件,入宫选妃都不成问题,何必要死赖着我穆王府?”穆冬时轻品香茗,似笑非笑地道。
“关你什么事?我家小姐就是看上小王爷了。怎么,你嫉妒啊?”顾不了把头转向一边,哼了一声。真讨厌这个人,没事瞎掺和什么?
“好,就算是你家小姐心仪我大哥,那也得看她配不配得上我穆王府才行。”穆冬时看着眼前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心中着实有些不放心,不太明白她口中的“小姐”执意要嫁给大哥的动机。
“你是什么意思?”顾不了双眼怒视穆冬时,“就凭醉——我家小姐颠倒众生的相貌——”
“好!”打断她的话,穆冬时双手一拍,“那么就请姑娘你带我们去看看你颠倒众生的小姐吧?”
“啥?”没有料到他会提出如此的要求,顾不了微微有些错愕。
“母亲——”穆冬时看向穆王妃,“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您认为呢?”
“也是——”穆王妃点点头,“我也想见见你家小姐,能让她来本府一叙吗?”
“不——母亲,”穆冬时摇头,“相请不如偶遇,不如问问顾姑娘她家小姐现居何处,我们过去拜访不就行了?也好看看她家小姐最真实的一面嘛。”
“也好。”听懂了穆冬时的暗示,穆王妃转向顾不了,“那么就烦请顾姑娘带路。”
“这——”顾不了低下头,有些为难地搓搓手。
“怎么?不太方便?”轻蔑地看着顾不了,穆冬时在心中冷哼,又是一个想要招摇撞骗的家伙。
“是不太方便——”顾不了忽然抬头,盯着穆冬时,眼睛闪现着恶作剧的光芒,“你也说了,相请不如偶遇。如果我没有猜错,我家小姐她——此时正在你家大哥的房里吧。”
“你——说什么?”心猛地一跳,穆秋时看着面前笑得云淡风轻的花醉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来你不仅是身体孱弱,连听力也成问题。”花醉雨顺势在床边坐下,毫不意外地发现他朝里缩了缩。
“姑娘不要再开玩笑了。”穆秋时干涩地笑了笑,“暂且不说姑娘的仙姿风容,我是个行将就木之人,你嫁给我,恐怕只能误了终身。”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要嫁给他的大傻话,可是他觉得有义务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与她听。
“那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难以置信地反问她,穆秋时张大了自己的嘴巴。正常的女子都不会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一个随时可能下黄泉的男人吧?更何况,依照他的身体状况,连洞房花烛夜都徒有虚名,她愿意在出嫁头一天就守活寡吗?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是,纵使他是小王爷,但寻常的女子都不会愿意嫁给他这个活死人。但是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是花醉雨,只要是她决定的事,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挠她。
“为什么——你执意要嫁给我?”听她势在必得的语气,穆秋时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她不是在开玩笑,而是下定了决心要嫁给他。暂且放下其他的事不提,他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我初次相见,说不上有什么情愫,而且我自认为自己也没有让姑娘倾心的地方;至于说——”微微停顿,直直望进花醉雨的明眸秋瞳,“你是冲着穆王府的势力,想要作少王妃的话,也不应该挑上我,选冬弟还比较实际一些。”左思右想,觉得只有这个可能性。
——初次相见啊,他的记忆还消失得真彻底。“穆王府的势力,我还不看在眼里。我要嫁你,只是为了想要嫁你。”“咳咳——”被她太过直白的话给吓住,一口气提不上来,穆秋时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只雪白的柔荑拍上他的背,令他长期没有血色的脸庞居然有了几丝红晕。心跳还有些急促,偷偷瞄了瞄花醉雨,看她还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反观自己,倒紧张得像个大姑娘。稀奇啊,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有女子对他说想要嫁给他,而且是因为想要嫁他而嫁他,而不是为了穆王府少王妃的这顶光环。
“你——很特别。”靠得太近,近得让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味,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沉默了许久,穆秋时才对她说出这句话。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裳,他可以感觉到温滑的触感。“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看中了我什么地方?”
手在他的背部停住,“你有一手好琴艺,不是吗?”
“何以见得?”他的房中是有一把名琴,但又能代表什么?“如果我只是为了虚荣,重金购买秋波琴作摆设呢?”
看他故意对她板起脸,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花醉雨摇摇头,“琴台纤尘不染,琴身黑亮如新,琴座已经陈旧,你以为我会相信它的主人是仅仅把它当作摆设吗?”视线落在他放在被外的手指上,“还有,你双手十指皆有老茧,不是一天两天能留下来的痕迹。”
穆秋时心中暗暗叹服她敏锐的观察力,“如此说来,你是想听我弹琴?”
“是有些好奇。”能拥有秋波琴的人会有如何的琴艺呢?
“那么——”试探性地开口,“如果我为你弹上一曲,让你欣赏之后,你是否会放弃嫁给我的念头?”
“你在和我谈条件?”眉毛一挑,花醉雨有趣地看着他。
“既然是同道中人,抚琴弄笛,切磋技艺,做朋友岂不是更好?”示意她扶自己下床,穆秋时到琴台前坐定,伸指拨弄了一下琴弦,琴立刻发出清亮的音韵。
“果然是把好琴。”站在他的身旁,花醉雨出声称赞。
“献丑了。”穆秋时对她略微一点头,随后十指在琴弦上拨动。扣人心弦的急促琴声骤然响起,时高时低,如万马齐喑,如怒涛拍岸,如千军待发,如响鼓雷鸣。
——破阵乐!
一曲终了,穆秋时的额头已经冒出密密的汗珠,收回手,他抬头看向花醉雨,“不知姑娘对我的琴艺是否满意?”
“你的身体——并不适合弹奏如此激昂的乐曲。”没有想到,他的琴艺居然如此之好,几乎到了人琴合一、出神入化的境界。花醉雨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心中跃跃欲试。从来就没有人,能激起她强烈的竞争欲。除了楼外楼的楼主,他,是惟一的一个。
“身体不适合,并不代表心不适合。”穆秋时慢慢将目光投向窗外,注意到屋檐上的滴水,“飘雨了啊……”
“琴之为乐,宣情理性。动人心,感神明。”唇齿轻启,声如润雨,“相依相辅,相反相成。你和此琴,已经合二为一了。”
“没有想到姑娘你也是精通乐律之人。”听她头头是道的谈论,穆秋时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看他眼中有激赏的目光,整张脸也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光彩,花醉雨微微福身,“略懂一二。”
“姑娘太过自谦了,凭你能一语道尽曲中精华,就不是略懂之人啊。”看她手中的碧绿玉笛,“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不离身的玉笛,就是你的乐器吧?”
“它,不仅是我的乐器。”扬起手中的笛子,“有时候,它有比乐器更重要的功用。”
她的话,似是而非,让人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她的表情,迷离如水,令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用力干咳几声,拉回自己就要沉迷的心智,穆秋时出声道:“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与我交个朋友,切磋乐律?”
“我?”手中的玉笛旋转了几圈,闪现出几丝寒光,“——不愿意!”
“为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得那把玉笛竟有隐隐的红光浮现,穆秋时不由自主地问。
“穆秋时,我早就说过——”白玉无暇的面容俯近他,红唇在他耳边发出魅惑的声音,“我要嫁你,而不是要做你的朋友。”
耳朵因为她口中呼出的热气而微微有些发红,穆秋时侧头躲避她的欺近,“如果我不愿意呢?”
“你会愿意的。”感觉受到外面的动静,花醉雨直起身子,“现在你穆王府小王爷选妃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只要我现在去对穆王妃说我愿意嫁给你,你说结果会怎么样?”
“你——”穆秋时看她真的转身朝门外走去,来不及思索其他,着急地伸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以阻止她的行为。不料才站起身子,脚下却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刚触到她衣裳的手向下一拉,只听“嘶——”的一声,花醉雨右边的袖子就这样被他给拽了下来,露出整条凝脂玉肌的胳膊。与此同时,向前扑的身子撞上回过身的花醉雨,结果惨重,两人就这样倒在地上,他在上,她在下。
“对……对不起。”天啊,怎么会发生如此尴尬的情形。他的手中还拽着她的半副衣袖,他整个人就直挺挺地压在她的柔弱无骨的身子上,面前是她放大的美丽的面容,只觉得脑袋轰然作响,热血霎时冲上脸庞,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他的鼻中慢慢流出。
“你流鼻血了。”看着鲜红的血液一滴滴地落在自己雪白的衣裳上,花醉雨好心地提醒他。
“啊——抱歉!”穆秋时捂住自己的鼻子,手忙脚乱地把手中的布料盖在她的身上,挣扎着想要起身。
“嘎吱——”不早不晚,房门在此时被推开,躺在地上的两人同时向门外的一干人等看去。
“小姐——”顾不了口中是惊呼的语气,心中却是得意不已——来得早真是不如来得巧啊。
“秋儿——”穆王妃几近昏厥,难以置信地看着穆秋时压在人家姑娘身上,手中还拽着撕裂的半副衣袖。
“大哥——”目瞪口呆,穆冬时实在接受不了眼前所见的画面。他平常体弱多病的大哥,居然,居然——
“你们不要误会啊——”看大家的表情,穆秋时着急地想要解释,却忽然明白了什么,转头对上了花醉雨似含笑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她:“你是故意的?”
花醉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浅浅地一笑,“记住,我叫花醉雨。”
人赃并获,不容抵赖。
正文 第三章
三月十七,宜嫁娶,穆王府小王爷纳妃。据说新娘子体贴体弱多病的未来夫婿,要求婚俗礼仪一切从简,以免冲撞家宅邪神。
霞帔加身,锦帕覆面,花醉雨安静地坐在偏厅内。反而是一旁的顾不了,来回走动,不住地向门外张望。
“醉雨,你是真的决定要嫁给那个穆秋时?”烦啊烦,最后干脆提张椅子坐在花醉雨的身旁问。
“人都已经在这里了,难道还有假?”红帕下,花醉雨安静地回答,“更何况,我的清白已毁在他的手上,不嫁他还能嫁谁?”
“得了吧,你以为我会相信那个风一吹就倒的穆秋时非礼你?八成是你自己搞的鬼。”最大的可能性是醉雨逼婚不成,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哎,想来那穆秋时也挺可怜的,莫名其妙就被醉雨陷害了,成了大家眼中的色狼。
“你倒挺了解我的嘛。”头上的喜帕被掀开,露出了花醉雨略施脂粉的脸庞,流光溢彩,夺人心神。
“啊?”顾不了的下巴差点儿落地,“真的是你逼逼逼——”自己想是一回事,但是真正从花醉雨嘴里说出来,她却真的有些难以接受。老天爷,这要是传出去,万花阁的颜面何存?花莫愁会不会杀了醉雨以保证家丑不会外扬?脑海中自动幻想出杀气腾腾的场面,吓得她狠命地摔摔头。
不行,不行,她一定要说服醉雨,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着,“我说,醉雨,你来南京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楼外楼的楼主吗?”
“是啊。”胳膊撑在桌上,手托腮,花醉雨有趣地看着顾不了的表情。
“那你这样莫名其妙把自己嫁掉了,不是很浪费这一趟南京之行?”把椅子朝前拖了几步,顾不了再接再厉。
“这并不矛盾,我只是在主要目的之外发现了一些精彩的东西而已,我想——”右足微抬,就见顾不了连人带椅朝后翻去,“二者兼顾。”
“醉雨——”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顾不了冲花醉雨怒吼。
手指摆在嫣红的唇上,花醉雨笑语盈盈,“不了,记住,在这里,你要叫我小姐。”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纵使不甘愿,他也必须露面。
站在喜堂上,穆秋时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周遭的人影晃动,喧闹异常,空气中弥漫的气味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大哥,你没事吧?”搀扶着他的穆冬时担心地问他。
摇摇头,勉强对穆冬时笑了笑。怎么能说自己有事?今天是堂堂穆王府小王爷纳妃的日子,虽说婚仪已是一切从简,但是前来观礼的人中,有真心前来祝福的,也有来看笑话的。不管是何种原因,主角在这样的场合倒下去,对穆王府来说,都是奇耻大辱。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想要借助痛感来保持自己的清醒。
吉时到,鞭炮爆竹响,唢呐锣鼓敲,仿佛经过了很久,他听见了周围的喜乐声声。抬眼向门口看去,看见喜婆和顾不了搀着他的新娘走进来。
想起那一天,她对他说,她叫花醉雨。醉雨啊,很美的名字,人如其名,不食人间烟火。
红色的礼服包裹着她窈窕的身段,步履轻盈,恍惚间,她的身影和另一个身影重叠起来,令他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个人。三三,那个八年前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她,现在怎么样了呢?恐怕也长成了一个玉人儿了吧?
长长的红绫已经被喜婆牵到了他的手中,那颜色,红得有些刺眼。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娶妻的一天,更没有料到的是,最终是在一个女子的设计下上了礼堂。那一天的事情,几乎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色令智昏,居然罔顾自己的身体状况意欲染指花醉雨。
这样的认知让娘当下就确定了他们的婚事。
视线停留在她的红盖头上,想要知道喜帕下的她现在是何种表情。可是除了隐约可见的轮廓之外,他,竟没有办法看清楚。对她好奇、不解,长久以来无欲无求的心,轻易地居然被她挑动起来。
“你会后悔的。”紧紧拽住手中的红绫,穆秋时轻轻地说。
“我不会。”轻飘飘的声音,飘渺地如同不存在,但是他却听见了。
……
“一拜天地!”罢了,既然终究是要找名女子来完成娘的心愿,娶她也不是一个很坏的选择。
“二拜高堂!”至少,她精通乐律,在他有限的时间中,可以与他琴瑟合鸣一番?
“夫妻对拜!”挂名夫妻,纵使她将来以寡妇之身嫁与他人,夫婿知道她仍是完璧,对她也会疼惜吧?
“送入洞房!”连苦笑都勉强不出来,人生大喜事,可惜他却力不从心,无能为力啊。
“不行,不行——”顾不了张开双手拦在新房门口,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这——”两名扶着穆秋时的丫头为难地看向自己的主子。这是什么道理啊?新婚大喜,新娘的贴身丫鬟居然不让新姑爷进房?
“扶我回去吧。”出人意外的,穆秋时下达了命令。
“小王爷——”
“听见没有,你们小王爷都叫你们回去了,还愣在这里干什么?”醉雨是脑子一时出了些问题,但是她却没有,要是让醉雨这样糊里糊涂地嫁出去,那才叫糟了呢。顾不了欢喜地说着,直冲着他们挥手,“我就不远送了,慢走——”
话音未落,房门里面传来的声音却让顾不了及时止住了声音:“不了,让姑爷进来。”
顾不了先前还喜笑颜开的小脸一下子就变成焉了的茄子,嘟起嘴,转头不甘愿地对里面说:“他——”
“要叫姑爷,让他进来。”口气依然温婉,但却含着无庸置疑的威严。
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穆秋时,顾不了推开门,皱着脸庞,气鼓鼓地对他说:“进去吧。”死醉雨,烂醉雨,不识好人心,就让你以后哭死好了。
听到少王妃下了命令,两个丫头立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扶着穆秋时进了房门。
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穆秋时的脸上是无可奈何的表情。
“有什么了不起?”冲着掩上的大门做了鬼脸,顾不了步下台阶,一屁股坐在回廊上,独自生闷气。
坐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打扰。无聊啊,顾不了伸了个懒腰,深感无趣。王府中今日办喜事,可是离秋苑却在王爷的命令下,除在苑门派重兵把守之外,里面根本就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氛。第一百次叹了气之后,顾不了终于受不了地把头趴在栏杆上,闭上眼睛准备大睡一觉。
夜色深沉,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凉风微微拂起了顾不了滑落在肩膀上的发丝。
黑暗中,顾不了的眼睛忽然睁开,只见她左手撑住栏杆,整个身子腾空翻起,落地时人已在三尺之外,与此同时,她的右手迅速伸进自己腰间斜挎的布包中,动作只是一闪而过,就见银光闪烁,一枚银针自她指缝中飞出。
“啧啧,我说不了,你还真是狠起来什么都顾不了啊。”轻摇着手中的折扇,冷傲凡看看没入自己身旁柱子里的银针。
“哈哈——哈哈,是冷大哥啊。”心里暗叫着倒霉,顾不了干笑着,同时小心地向后退,准备落跑。
心思才一转,没想到已经被冷傲凡拉住了后面的衣领,知道这回逃不了,只好挫败地垂下头,回头谄媚地冲冷傲凡说:“我说冷大哥,你要找醉雨是不是?我可以给你带路哦。”
冷傲凡拿折扇在顾不了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记,打得她缩回脖子:“你们玩得太过火了吧?醉雨居然轻易就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搞什么鬼?”
那一日在画舫之上看见她们,谁知道眨眼间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焦头烂额地在南京寻找数日,没有想到要找的人就在自己寄居的穆王府,而且还成了穆王府的少王妃。要不是受穆冬时的邀请观礼,他可能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无头苍蝇似的漫无目的地搜寻。
“管我什么事?”捂着头,顾不了委屈地大叫,“我说得嘴皮子都破了,醉雨还是执意要嫁给那个什么穆秋时,我能怎么办?”
“说的也是。”冷傲凡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松开对顾不了的钳制,坐到一旁。
“我的牺牲也很大哪。”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顾不了坐到冷傲凡的身边,“为了醉雨,我说我老爹被奸人所害。要是让他知道了,我不死也得脱层皮。”提起来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好像已经看见老爹对她咆哮的机子,不由自主地拉紧了冷傲凡的衣角,“你说我是不是现在就应该跑到一个老爹找不到的地方隐居起来?”
隐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冷傲凡一本正经,“你舍得花莫愁吗?”
“当然舍不得,所以我准备在找到他之后把他一起带走。”一手托腮,顾不了无限苦恼地说。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心中为花莫愁默默地祈祷,希望他不要被顾不了找到。
“不好吗?咦,我说冷大哥,你既然知道醉雨嫁给穆秋时,你为什么不阻止啊?”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顾不了忽然想起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贼笑地凑近他的脸,“莫不是——你也怕醉雨?”
“我怕她,哈哈——我会怕她?”干笑着拉开折扇,冷傲凡不住地扇风,“我就是来捉你们两个家伙回去的。”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这么冷的天气,冷大哥还在冒汗呢?”哼,想骗她,没门!顾不了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天真”地笑出声,“你说,要是冷叔叔知道你没有照顾好我们两个,还让醉雨嫁给了那个病秧子,你说,他会怎么样啊?”
“我说不了妹子,你可是在威胁我?”嘴角泛起称得上是慈爱兄长的笑容,可惜眼中乍现的杀机泄露了自己的本意。
“彼此彼此,只要我们互相不说,我们的老子们就不会知道,不是吗?”要说是谈生意,她顾不了可丝毫不逊色他冷傲凡。
“也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红烛摇曳的红枫楼,冷傲凡俊朗的脸上布满了无奈,“我说不了,我觉得我们迟早有一天会被醉雨害死。”
用力地拍拍冷傲凡的肩膀,顾不了觉得自己也是欲哭无泪,“冷大哥,咱们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龙凤双烛,鸳鸯锦被,还有坐在床上的新嫁娘,在穆秋时眼中看来却是无比讽刺。压抑心中强烈的不适感,他挥手斥退丫鬟,慢慢走到床前站定,拿起一旁放在桌上的如意挑头,揭开了花醉雨的盖头。
喜帕下的容颜明眸皓齿,冰肌玉骨,所谓“梅标清骨,兰庭幽芳”就是这等的风情吧?
“夫君有礼了。”言语间,花醉雨已经站起身子盈盈地对他施礼,“今日是妾身与你的大喜之日,为何你却愁容满面?”拾起桌上的酒壶,斟满两只合欢杯,即使心中知晓他心烦的原因,却还故意问他。
“不忙。”按住她斟酒的手,制止她的动作,穆秋时看着她璀璨如星的眼睛,“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你谈谈。”
“好。”花醉雨温顺地接口,放下酒壶,转身与他相对。她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对上他。
那双翦翦秋瞳,几乎可以溺毙所有的东西。如此的对视,对他来说,真的是一种折磨。勉强拉回眼光,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穆秋时强迫自己看对面的墙壁。
“我不知道你执意要嫁给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沉默了许久,穆秋时终于开口,“但是既然现在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那么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一些事情。”
他的脸,在喜服的映衬下更显苍白,即使是大喜之日,仍然是毫无血色可言。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这样的相貌与他小王爷的身份根本就沾不上边。
——据说他活不过二十五。顾不了的话在花醉雨的耳边再次响起。
“外面的风言风语你大概也听到一些,”穆秋时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的身子本就孱弱,这些年来,更是如风中落叶,随时都有可能——”忽然觉得在新婚之夜就对新娘子说这样的话过于残忍,穆秋时及时止住嘴边的话,“所以,我已经为你的将来准备了出路。”从衣袖中掏出一纸文书递给她,“你看看吧,如果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还可以再改。”
花醉雨接过对折的纸,将它翻开。这是一张穆秋时在他过世之后对她的安排,其中包括她可以不必为他守节,以及可以再嫁他人的亲笔文书。
他的笔迹隽永,丝毫没有被他的病气沾染。眼前的字仿佛已经模糊不见,朦胧间,是一个十六岁苍白少年温和的笑脸。
“如果将来你遇到心仪之人,穆王府会把你当作嫁女儿一般嫁出去。”看她臻首低垂,不言不语,穆秋时轻声对她说。不管是不是被她陷害成亲,对她来说,都是委屈了啊。风华正茂的青春,却要陪伴他这苟延残喘之人,只希望,他的安排,能够弥补她一些什么。
“你似乎忘记了问我的意见。”半晌,花醉雨才抬起头,看他果然又尴尬地把头转到一旁。胸中着实有些气恼,一半是为他,一半是为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平时的冷漠自制在他的面前完全不管用。为什么他总是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却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呢?上前一步,伸手硬是将他的脸扳回,逼他和自己对视,“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问我同不同意?”
视线不可避免地停留在她的脸上,面庞奇异地泛起红晕,穆秋时拉下她的双手放在身侧,“不,不是,我们只是挂名夫妻。我的身体,根本就不能——”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相信她也能明白。
纵使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但是真正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花醉雨也觉得脸蛋发热。看他微微有些血色的面庞,她轻轻挣脱他的钳制,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手中的文书已经化为碎片。
“你——”吃惊地看向她,不解她的行为。
“这些东西,我不需要。”任碎纸飘落,花醉雨拾起桌上的酒杯,“今日是我与夫君大喜之日,闲话休提,请夫君与我共饮此交杯酒。”
“我——”他没有伸手接杯,脑海中思索可以拿什么来说服面前固执的她。不期然的,嘴唇却被什么温润的东西堵住,带着他熟悉的馨香,接着喉咙中感觉到了辛辣的酒味道。
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放大了数倍的娇颜,心脏不可遏止地跳动起来,几乎超过他可以负荷的频率。头有些昏眩,但绝对不是平常发病的征兆,佳人在怀,温香软玉,他的感官,被全部调动起来。他不是柳下惠,即使病重,但终究是个男人,紧扣在身侧的手迟疑了一下,终于搂住她柔软的腰肢。
仿佛过了好久,时间都快要停止了似的,他们才分开。穆秋时有些气喘,觉得腿发软,差点儿就要倒下,幸亏花醉雨眼明手快,将他扶住。
知道他身体有些承受不住,花醉雨让他靠在床头,在他身旁坐下,手抚上他因为激情而微有血色的面庞,最后停留在他的双眼之上,“未来如何,由我自己决定,无须他人为我安排。”
——这,是保证吗?
好疲倦,在眼皮沉重地闭上之前,穆秋时昏昏沉沉地想。
正文 第四章
离秋苑里笛声悠扬,吹皱了一池春水,扫尽了常年的安静沉默。
优美的音符随风飞进红枫楼,流淌在每一个角落。
“如意?”本在闭目养神的男子无奈地摇摇头,唤身旁明显已经痴迷于笛声的小丫鬟。
“什么?”被唤如意的丫鬟有些恍惚地回应,却在看见男子白衣上的墨迹之后大吃一惊,慌忙拿出自己的手绢为他擦拭。
“小王爷,对不起。”如意一边在心中暗骂自己的粗心,一边惶恐地观察男子的表情。
“不碍事。”看着她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拭,穆秋时微微一笑,心中明白今天是没有办法写曲谱了。窗外的笛声仍然在持续着,他干脆搁下手中的笔。
“小王爷——”见他起身,如意有些紧张地开口,不知是否要责罚她。
“亭子那边——是少王妃吗?”看着窗外花丛中的影子,他问。
“是。”恭敬地回答他的话,如意也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停留在那一抹俏丽的身影上,少王妃真是美丽啊,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一样。这样想着,不由的又好奇地偷看了穆秋时一眼。
她和称心是在小王爷和少王妃成亲那日拨过来的,据说在这之前,离秋苑若非必要,是不会允许下人进入的,害得她们以为住在这里的小王爷是个脾气怪异之人。如今已经过了三日,相处下来,发现小王爷除了身子虚弱之外,其实人是挺温和的。
只是——有新婚夫妇像小王爷和少王妃这样的吗?成亲三日,除了第一天依规矩向王爷和王妃敬茶之外,三天来,他们根本就是足不出户。小王爷总是在固定的时候谱曲,而少王妃也在固定的时候吹笛子。
心里有些疑惑,却不敢说出来。
“你觉得,她吹得好吗?”穆秋时忽然开口问她。
耶?小王爷是在问她吗?要她来评价?
“奴婢不懂乐律,但是觉得少王妃吹得很好听。”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如意道。
“岂止是好听而已啊。”轻轻叹了一口气,穆秋时转身,向房门外走去。
柔荑手,绿玉笛,红娇唇,悠悠笛声随风远去,只留余音婉转。斑斓的彩蝶款款而舞,栖息于笛尾,缓缓移动,似沉醉其中。
红唇轻笑,皓腕微转,彩蝶忽落掌间,蝶身震了震,想飞却无能为力,只能徒劳地挥动翅膀,妄想逃脱升天。
“人人都说蝶恋花,你这小东西为何偏偏中意我的玉笛呢?”
柔柔的语调似带笑意,明眸却看着向她慢慢走来的人。他的脸色还是那样的苍白,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活像是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走。他们两个人这样僵持了三天,终究是他忍不住来找她了啊。
直到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抬起头,开口道:“夫君找我有事?”
——对了,就是这个。
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这几天都不舒服,原来症结就在她对自己的称呼上。明明只是挂着夫妻之名,她却可以唤他如此顺口,甚至让人感觉微微带些讽刺。她对他的态度,永远都显得恭敬有加,就如同其他以夫为天的温驯女子,可是她含笑的眼睛,告诉他,她的心,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依顺。
穆秋时盯着声音的主人,她没有坐在石凳上,反而随意地倚坐在凉亭边缘。双腿交叠,水蓝的衣裙曳落而下,右手犹握一支晶莹剔透的绿色玉笛。就在问他的同时,她将左手轻抬,微微吐气,惊得手中的小蝶儿更加慌乱。
“你——”虽然常年不与外界接触,不代表他看不出她掌心中的蝴蝶并不是甘心停留,而是被一股强制的力道所钳制。
“醉雨——”打断他的话,她偏过头,冲他微笑。
那样的笑容让他的心漏了半拍,这世上,能抵挡这样笑容的恐怕没有几人吧?窘迫地转回头,掩饰性地干咳了两声。
“夫君面色潮红,又在咳嗽,莫不是旧疾复发?”花醉雨好笑地看着他的反应,说得一本正经。不是不知道自己容颜的美丽,也时常有人对自己露出痴迷之态,但只有他的反应,才取悦了她。
随后赶来的如意听她这样说,连忙将手中的披风搭在穆秋时的身上。
对自己的失态有些困窘,穆秋时拉紧披风,坐在花醉雨的对面,四处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你——”
“醉雨——”一如往常,她还是很执着他对她的称呼。
“好吧,醉雨。”害怕再这样下去,到天黑都没有办法说完自己的话,穆秋时只好顺着她叫了她的名,看见她满意地弯起了嘴角。
“不了呢?”那个整天围着她转且对自己充满了敌意的小丫头是叫这个名字吧?四处看看,对她突然消失在花醉雨的身边有些不解。
“她闷坏了,所以出去走走。”对顾不了来说,爱热闹是她的天性,成天面对着整个苑子的冷清,再加上她和穆秋时相敬如“冰”的局面,能在离秋苑待上三天,已是她的极限了。
“你呢?你不闷吗?”盯着她黑亮的眸子,他问她。离秋苑美则美矣,但却是王府最让人恐惧的地方。因为他的关系,没有人敢在这里高谈阔论,也没有人敢在这里欢歌笑语。他知道,外面的仆役对离秋苑的评价就是一座活死人墓。事实上,它也是,是为他准备的一座精美的陪葬品。
“我吗?”看着他骤然失色的眼睛,花醉雨摇摇头,“对我来说,只要有音乐的地方,我都爱。”
“是吗?”穆秋时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直觉认为她是在安慰自己。怎么会有人喜欢像牢笼一样的地方呢?即使再精美华丽,被禁锢了自由的感觉终究不好受啊。眼神飘向一旁高高的护墙,依稀又记起当年那个小小的身影,忍不住喃喃自语。“如果,如果我是她就好了。”
“是谁哩?”
有些恍惚地回过头,却看见花醉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思回转,接过如意递上的热茶,掀开盖子,任热气遮掩他复杂的眼神,“好香。”
也不去追问他,低头看自己掌心里惊慌失措的可怜小家伙,她的笑意更深了,“莫怕啊,这么美丽的你,怎会有人舍得伤害?”
“放了它吧。”看它挣扎的模样着实有些不忍,穆秋时对她说。
“其实,比起外面的世界,这里不知要安全多少倍呢。”略一扬手,掌中的蝴蝶脱离禁锢,仓皇而去,不敢留恋。
——如果他也是一只蝴蝶,能够随意飞翔,该多好啊。看着它远去的方向,穆秋时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
直到耳边传来轻微的叹息声:“只望你莫被外人折翅,毕竟,化蝶并不易啊。”
心中若有所动,他转头看向花醉雨,却迎上了她的眼睛。
空气忽然凝结,气氛变得有些怪异,连如意也感觉到了。
“小王爷,药来了——”清脆的声音喊叫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稍后,一名与如意年岁相当的女孩子端着托盘走进凉亭。
“称心,你今天晚了。”如意有些责怪地接过托盘。
“不小心弄洒了,回去又换了一碗。”吐吐舌头,称心调皮地说。随后有些奇怪地看看如意身后不言不语的两人而不明所以。
“夫君这几天觉得身子怎么样?”就在如意将药汤递给穆秋时的时候,花醉雨忽然开口问他。
“说也奇怪,这几天的精神是觉得比以前好多了。”她不开口问,他还没有注意到。以往因为病痛的关系,他是浅眠的,夜里要惊醒好几次,可是这三天来,他睡得极好,几乎是一夜到天明,胸痛发作的次数也少得多了。端起药碗,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想,是这些年喝的药终于起作用了吧?”
“那就要恭喜夫君了。”花醉雨状似不经意地欠身,手中的玉笛触到药碗,刚好不巧地将它打翻在地,浓黑的药汁顿时洒了一地。
如意惊叫一声,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碎裂的药碗一路滚出亭子。
称心咕哝着蹲下身子收拾,“药膳房已经没有多余的药了啊……"
“称心!”一旁的如意及时掐断了她未完的话,冷汗一把地抬头看看花醉雨。称心这样太直的说话方式,多心的人听起来就是在指责少王妃故意弄翻药碗啊。
“夫君,醉雨实属无心,望夫君不要责怪。”仿佛没有听见称心的话,花醉雨柔声地说道。低垂的面容上,眼睛里精光一闪而过。然而抬起头来时,脸上却是楚楚可怜的表情。
地上浓黑的药汁看起来有些刺眼,她惶恐的表情,让穆秋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三天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弄翻他的药了。每次方式不同,理由也不同,让他几乎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了,但是她的表情,却是相当的无辜。
“罢了,让肖总管派人再去药房取药便是。”身体都拖了这些年了,一天半天不吃又有什么关系?
“小王爷——”
好洪亮的声音啊,几乎可以让整个穆王府都可以听见。
看着离亭子尚有一段距离的肖能几乎是以兴奋的口气在对他大喊,还夹带着手舞足蹈的动作,丝毫就没有顾及他穆王府总管的形象,穆秋时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站直了身子,看他沿着回廊路跑到他的面前。
“小王爷,小王爷——”肖能气喘吁吁地冲到亭子前。
“肖总管,何事如此惊慌?”肖能在穆王府呆了大半辈子,能让他失了分寸的事情并不多啊。
“楼……楼外楼——”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就觉得面前人影一晃,接着是美若天仙的少王妃站在他的面前。
“你是说,楼外楼?”听到耳熟的名字,花醉雨凑近肖能,眯起眼问他。
肖能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少王妃实在是太美了。老天保佑,他好歹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太近距离看清楚了少王妃的花容月貌,心脏实在受不住刺激啊。
“肖总管,慢慢说。”穆秋时不动声色地将花醉雨挡在自己的身后,拯救了几乎昏厥的肖能,心中着实诧异花醉雨对楼外楼的反应。
“是是是——”觉得紧迫感消失,自己终于可以呼吸顺畅,肖能连连点头,并且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少在少王妃的面前出现,免得提前进棺材。心情一放松,终于记起了来这里的目的,一时间,脸激动得发红,“是楼外楼的楼主派人来恭喜小王爷新婚大喜了。”
“恭喜我?”楼外楼的楼主吗?前来恭喜他?真是奇怪了。
“是啊。”肖能使劲地点头,“小王爷,你知道楼外楼派谁来的吗?是慕容倩影。”楼外楼啊,那个即使是当今皇上去请也不一定会赏脸的楼外楼来恭喜穆王府的小王爷大婚,而且是总执事亲自上门,多大的荣耀,多大的荣耀啊。脸在抖,手也在抖,脚也在抖,他这辈子,还不曾这样激动过。
——楼外楼!那个天下第一乐坊?称心张大了嘴巴,一时忘了手上的动作。
——慕容倩影!那个据说色艺双绝的大美人?如意也忘了眨眼睛。
“你确定吗?”
真是奇怪了,不爱说话的少王妃今天连连向他发问了好几次。“我确定啊,现在他们还在大厅等候,要送小王爷和少王妃贺礼呢。”呵呵,他怎么这么糊涂,一定是少王妃也听说过楼外楼的大名,所以才会和他一样激动啊。
“夫君,楼外楼来恭喜你呢。”她在他的背后软声细语地道。
“我知道。”刚才肖能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背后的目光如炬,如芒在刺。“但我发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这个消息,之前决不知晓。”
“是吗?”脑海中的想法一闪而过,想起了内室中的秋波琴,想起了他卓绝的琴艺……
——有这种可能性吗?
“醉雨?”身后的人儿久久没有回应,居然让他莫名其妙有些不安起来。
“既然楼外楼的执事亲自前来,我们又怎可失礼呢?”纤纤玉手由后挽住了穆秋时的胳膊,感觉他的身子骤然紧绷。转到他的身侧,微笑着抬起头看向他,花醉雨的眼睛闪现着动人的光芒,“如果怠慢了客人,那就是我们的礼数不周了。”
——楼外楼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在意外,为什么?
与穆秋时在主位落座之后,款款而来的慕容倩影在看见她之后,眼底微微闪过一丝错愕。那种目光,就和她当日在秦淮河之上的目光一模一样。
如果说是在意外她成了穆王府的少王妃,那么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在错愕之后,她的眼中又有一丝释然呢?更甚者,她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打量着她错综复杂的眼神,花醉雨甚感有趣。这个楼外楼的执事,是不是并不若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看一旁坐着的穆秋时,严肃的模样和平时温和的表情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朝他的方向靠了靠,果不其然,两人之间的距离立刻又被他拉出了二指宽。抿嘴轻笑,往前靠,距离依旧,只是他的身体明显地已经倾斜,却还努力保持正坐之姿。
玩心一起,想知道他到底能坚持多久,干脆整个人都靠在他的身上——
“大嫂,大庭广众,这样成何体统?”隐忍着怒气的声音暂时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坐在穆秋时旁边的穆冬时绷紧了脸,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哎呀呀,火气可不小,想必方才的一幕他全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相信她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掀翻到一边,丝毫不会顾及她穆王府少王妃的颜面。
状似害怕地握住穆秋时的手掌,后者在犹豫之后容忍了她的举动,甚至还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真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冬弟,醉雨并非有心。”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是她先前的举动实在没办法让人相信她是无心。心跳有些急促,为着她方才靠近他时传来的那股莫可名状的香气。
掌中的小手在微微瑟缩,以为她被穆冬时的呵斥给吓住,穆秋时忍住想要抽回手的举动,反而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
“大哥,可是她——”不识大体,像什么样子!
“冬弟,今日有外客,莫要让他人看笑话。”温和的声音适时制止了穆冬时出口的责难。
穆冬时到嘴边的话因为穆秋时示意的眼神而硬生生地压下,不甘地看了花醉雨一眼之后,他将脸转向一旁,不再看她。
“府中一向如此,让慕容执事笑话了。”穆秋时微微一笑,对下位的慕容倩影微微一颔首。
“哪里,小王爷府上相处和睦,气氛融洽,倩影实在羡慕得紧呢。”柔媚的语调带着笑意,眼角似不经意地扫过花醉雨,“听闻少王妃生得国色天香,今日一见,真是令倩影相形见绌啊。”
“执事过奖了。”有些迟疑地看了沉默不语的花醉雨一眼,穆秋时才对慕容倩影客套地说。
“今日倩影代楼主前来送贺礼,还望小王爷和少王妃莫要嫌弃才好。”对穆秋时的小动作,慕容倩影只当作没有看见,大大的凤眼陡然一转,落在了穆冬时的身上——
“这位,可就是穆王府二小王爷?”
穆冬时闻言脸色一变,盯着慕容倩影的脸庞,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勉强隐忍下来。
空气中有怪异的气流在涌动。
她是在故意撩拨穆冬时!
穆冬时不受穆王爷的重视,在南京城的上流社会中人尽皆知。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外人一般称呼他为二世子,而从不叫他小王爷啊。
颇有兴味地看二人交错的眼神,花醉雨在心中思量。
这个慕容倩影,这样问,是真的不知道内中原因,还是有其他的深意?
“冬时是我弟弟,自然也算得上是穆王府的小王爷。”看穆冬时已然发青的脸色,穆秋时连忙转移话题,“今日楼外楼执事代楼主亲自前来祝贺,穆王府真是蓬荜增辉。”
“哪里,小王爷肯接见,才是倩影的荣幸。”终于收回自己的目光,慕容倩影才对穆秋时盈盈施礼。
“不过——”穆秋时停顿了一下,看看身边仿若安闲自得的花醉雨,“据在下所知,楼外楼楼主深居简出,和在下好像并无交集。”
“虽是如此,但小王爷琴艺出众,我们楼主是惜才之人,对小王爷自然是欣赏有加。如果可能,不知小王爷是否愿意加入楼外楼呢?”拂了拂水袖,慕容倩影半真半假地说。
“执事真是说笑了。”穆秋时客套地回答。
“罢了,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小王爷千金之体,怎能与我们这些俗人混为一谈呢?”慕容倩影身子微侧,拍拍双手,若干乐师依次走了进来。
“执事这是——”看着他们在大厅一侧坐下,穆秋时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慕容倩影。
“既然知道小王爷并非俗人,楼外楼所送之物当然也非俗物。”慕容倩影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自己胸前的系带,外衣滑落,露出了里面红色紧身胡服包裹的娇好身段。手伸向一旁,立即有人递上一把白玉琵琶。青葱玉手略拨琴弦,奏出圆润的音符,她抬头对穆秋时一笑,“这是楼外楼新编排的舞蹈,外人不曾得见,还望小王爷和少王妃喜欢才好。”
她的话音一落,一旁的乐师便奏起了音乐。随着乐曲响起,只见十六个婀娜的少女踏着舞步飘然进入大厅。她们垂发束辫,戴着佛冠,身披璎珞、云肩、合袖和天衣绶带,将手持白玉琵琶的慕容倩影围在正中间。长长的水袖一齐覆盖住中央,顿时不见她的身影。
琵琶声起,人影旋转,一抹红色的身影金鸡独立,反弹琵琶。
——“有美人兮在水一方,持兰若兮香草芬芳。与郎君兮携手相随,共百首兮地久天长……”
舞艺精湛,歌喉甜美,动人之极。
穆王府厅上的仆役奴婢几乎都忘了神,脸上呈现着如痴如幻的表情。其他三个没有沉迷下去的,自然是琴艺极好的小王爷、通晓乐律的少王妃和一个可以说是被慕容倩影顶撞了的二世子。
美人,兰若,香草……她唱这样的曲子,是为了谁?
“你可曾见过慕容倩影?”乐音回荡之间,花醉雨低声问穆秋时。
“久闻大名,却并不曾见过。”依旧温和的声音,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掩不住赞叹的语气。
回答得坦坦荡荡,没有一丝惊慌。她的目光悄悄地爬上了他的脸庞,看他掩饰不住的惊叹之情。可见,他对慕容倩影是肯定的,而且是极其欣赏。
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舒服,手捂上自己的心房——里面,闷得慌。
“怎么了?”无法解释自己的眼光为什么总是在不经意间定格在她的身上,看她眉心微蹙,脸上有不悦的神色闪过,询问的话语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胸口疼呢。”本来想说自己没有事,可是看他担忧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
“胸口疼?”果然,穆秋时的神情大变。
她明白他的身子就有这样的毛病,了解其中的要害。有点儿后悔,不该如此戏弄他,但是看他担心的模样,她又莫名其妙地开始愉悦起来。
“既然大嫂不舒服,那么就早些休息,稍后我会请王大夫去看看。”她没有答话,穆冬时已经站起身子安排好了一切。
眼角扫了他一眼,花醉雨不置可否。
“也好。”思索了一下,穆秋时点点头,抱歉地看向已经停下舞步的慕容倩影,“内人不适,还请执事不要介意。”
“少王妃身子不适,是倩影叨饶了才是。”琵琶声落,慕容倩影张开双臂,左右立即接过琵琶,随后有人为她罩上外衫。
“改日定当上楼外楼亲自致谢。”言语间,如意已经扶起穆秋时,细心地为他披上了披风。
慕容倩影犀利的眼神飘向穆秋时,“小王爷的身体,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吧?”
“你住口!”穆冬时大声喝道,双拳紧握,跨前一步,难以忍受她明目张胆的侮辱。
一只手臂横在他的面前,阻止了他冲向慕容倩影。
“大哥?”
放在穆冬时面前的手臂收回,穆秋时挂着淡然的微笑,“如果真没有这样的机会,那是秋时的命,只能向楼主说抱歉了。”
在穆秋时的脸上逡巡了半晌,发现他的笑容并没有分毫勉强的痕迹,慕容倩影才耸耸肩,“穆秋时,我不得不承认,你很坚强。”
“多谢夸奖,冬弟,就由你代为兄送客吧。”吩咐着身边的穆冬时,再对慕容倩影致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执事多多包涵。”
正文 第五章
“慕容倩影,好像很针对你。”任穆秋时牵着她的手走在回离秋苑的路上,花醉雨对他说。
“是啊。”穆秋时有些漫不经心地答着,思绪还停留在其他的地方。
“她的技艺,与楼外楼楼主相比如何?”慕容倩影是执事,那么楼主的技艺更在她之上才对。
眼光一瞥,发现穆秋时正在太虚神游。
嘴角勾起,真是奇怪了,方才在大厅慕容倩影那样的舞姿和歌声都没有让他陷进去啊。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也能了解,能够引起他出神的东西除了乐曲之类的东西并不多。
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摇晃,“夫君,夫君——”
几乎是下意识地,穆秋时伸手抓住眼前摇摆的东西。
“什么事情,想得如此失神?”看他仍有些怔怔的目光,她问他。
声音好熟悉,微微侧头,迎面却是她的笑脸。视线往下落,停留在仍旧握在自己掌心的洁白柔荑之上,软软的,滑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又想起成亲的当日,她吻了他。她的嘴唇柔软湿润,还带着芳泽之气——
老天,他在想些什么?大脑中轰然一片,心跳又开始急促起来。忙不迭地松开她的手,暗骂自己思想龌龊。
见他火烧火燎地扔掉自己的手,脸上又染上了不自然的红晕,她心中自然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这个人啊,脸皮为什么就那么薄呢?
花醉雨轻轻一笑,在抽回自己手的当儿,眼角却瞟到了步出大厅的慕容倩影停留在穆秋时身上的目光。
谎说想要在王府中好好走走,打发称心和如意将已经有些疲倦的穆秋时送回离秋苑,花醉雨独自来到西角的药膳房,刚一走近,就见房门由里面拉开,走出来的是穆冬时。
他不是送慕容倩影去了吗?回来得这般快?
“是你?”穆冬时先是有些错愕,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随后嘴角露出鄙夷的笑容,“大嫂方才不是胸口疼吗?小弟正要请王大夫过去看看,没想到大嫂你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
是在指责她欺骗穆秋时吗?她礼尚往来地回击道:“你还不是一样?方才去东门送客,现在已经在西门了,你的行动,也很迅速啊。”
穆冬时胸口一紧,低声道:“你在暗示我什么?”
花醉雨无辜地眨眨双眼,“你以为我在暗示什么?”他的神色,看起来好紧张,是她的话引起的吗?
不经意瞥见他手中的药碗,“你来拿药?”
“给我娘的。”他的眼神略微放柔,“她的身子不好。”
多了一番心思,她自是开始注意了他的相貌。细看之下,他和穆秋时长得很像,年岁也相当,惟一缺少的是穆秋时身上那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
“找大夫看了吗?”
“大夫?”穆冬时的嘴角有些嘲弄地翘起,“对一个常年受丈夫冷遇的女人来说,大夫能管什么用?”忽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说得太多,嘴唇又重新闭上。
“也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花醉雨低垂眼帘,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穆冬时端着药碗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背对着她,“我希望你最好不要伤害到我大哥。”
“何以见得?”这样的指控未免太过严重。
“何以见得?”嗤笑了一声,十指扣紧了药碗边缘,“如果不是看中了穆王府的权势,凭我大哥那残破的身子,你怎么会心甘情愿进门当寡妇?”凭她方才在大厅中的轻佻举止,也能看出她并不是自称的千金小姐——试问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怎么会在众人面前有不合时宜的举动?
“说得也对。”她笑得云淡风轻,对他恶意的话不以为意,“穆王爷掌控江南数十万精锐之师,如果穆秋时一死——”
穆冬时的身子蓦然一僵,脸色微沉,转过头,却只看见她的背影,“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拂起了她背后的长发,绷紧了他的心弦,手已然在身后握紧成拳。
她没有回头,只有淡然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大权不可旁落,即使是庶子,也有继承的机会,不是吗?”
手心已经被自己的汗水沁湿,他放松了拳头,警告的话语出口:“刚才的话,希望你不要在第三人的面前再说一次。忤逆之罪,你我谁都担当不起。”
脚步声逐渐远去,花醉雨缓缓回头,凝视穆冬时的背影,本已落在掌心的玉笛,眨眼间又收回到袖中。
远远地看见牛头马面向他走来,他想逃,可是却好像被定在了原地,移不开脚步;他想喊,可是嗓子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吧。
冰凉的锁魂链套上了他的脖子,感觉自己的三魂六魄逐渐地被牵扯出了体外。也好,就这样吧,活在世上受病痛折磨的日子够久了。
这样想着,自己也慢慢停止了挣扎。意识逐渐模糊,一片白雾瘴迷了他的视线。眼前闪现而过的是爹娘忧心的面容,冬弟担心的神色,还有花醉雨浅浅的笑容……
就在那一刹那,意识又恢复清明,抬起手,想要拨开面前白茫茫的迷雾。
“夫君,夫君……”仿佛是来自天边的声音,却好像有着巨大的力量,拉回他的魂魄。
觉得浑身发热,穆秋时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边的花醉雨半侧着身子,帮他擦拭着额头。
原来,是一场梦啊……
长嘘了一口气,觉得脸颊有些发痒,这才注意到有几丝长发垂落在他的颈间。
看向花醉雨,他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美,乌黑的长发披散着,与她雪白的肌肤交相辉映。见过的女子虽不多,但也知道,像她这样天生丽质,世间恐怕也难觅几人。王侯将相,富商贵贾,相信只要她点头应允,求亲之人早就已经塞满了整个秦淮河。
——可是她为什么愿意下嫁与他?这个问题,一直是他心中难解的疙瘩。
“醉雨——”在她的执着下,对她的称谓,好像也越来越顺口了。
“什么?”她拭去他额头上密实的汗珠,不动声色地把手探在他的手腕上,确定他已经没事了才松了一口气。
“我做了一个噩梦。”闭上眼睛,他对她说。
“现在不是好了吗?”先前听见他在梦中呓语,探向他,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心下一惊,狠狠摇晃才把他弄醒。
“这个梦,我是经常做的。”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穆秋时缓缓地说,“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经常梦见牛头马面来向我索命,只不过那时候,我还能喊,还能逃。一个月,也就是那么几次而已。可是随着年岁渐长,这样的梦就越来越频繁,梦中的我甚至连身子都动不了了。我想,是我的大限快要到了。”
“你的病,真的是无药可治吗?”沉默半晌,花醉雨开口问他。
睁开眼睛,注视她如花的娇颜,穆秋时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爹娘瞒着我,是怕我知道命不久矣,心中难受。他们焦急,甚至连冬弟,也放下手中的事情,全力为我走访名医。”
“冬弟?”是指穆冬时吗?
“哦,对了,你大概没有见过他几次。”他双手支着床榻,费力地撑起身子,一旁的花醉雨见状,拿了锦被垫到他的身下。“冬弟与我相差只有三个月,虽然是异母兄弟,感情却是极好的。”
“可是他却不得你父亲的欢心。”一针见血,她指出了事实的所在。
穆秋时无奈地叹口气,双手交叠在胸前,“王府中的事情,你还不太了解。我爹娘的感情很好,却在成亲五年内都无所出。你也明白,堂堂穆王爷若是无子嗣,会落下多大的笑柄?爹纳妾,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对云姨,恐怕并无真情实感。”
“偏偏造化弄人,在你爹纳妾之后,你娘就有了你吧?”这么说来穆冬时还真是可怜,娘亲既不被父亲钟爱,自己又不被父亲疼惜。若是独子,处境可能相对要好些,偏偏,他的上面还有一个正出的穆秋时。
“你猜得很对。”他所苦恼的,也正是这个啊。
“你爹,是想让你继承他的爵位吧?”她悄悄地将身子依偎向他,接近后才感觉他周身都是寒气。
“我和他谈过很多次了,我身子不适合,又没有冬弟的文韬武略。我所喜欢的,只是抚琴弄乐而已啊。”好冷啊,迷迷糊糊之间,仿佛有热源向他接近,理所当然地便伸出双臂搂她入怀。
“夫君?”依偎在他的怀中,听他虚弱的心跳,花醉雨轻声唤他。
“夫君?”他的眉头轻微皱了下,喃喃自语,“我不喜欢你叫我夫君。”
嘴角扬起,她的手摸上他消瘦的脸庞:“那——叫你秋时,好吗?”
“秋时?”反复呢喃着,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花醉雨的笑容,让他又止不住心跳,“就叫秋时吧……”
暖意袭人,香气如斯,困意渐浓,声音也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秋时——”指尖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她凝视着他的睡容,静静地听他的呼吸。
窗前有人影闪过,她看了已经睡去的穆秋时一眼,注意到他的眉头又皱起来,单掌贴上了他的胸膛,过了一会儿,看他脸色泛红,才缓缓收手,微微吐了一口气。
门被轻叩了三下,见穆秋时已然熟睡,她起身拿过外衣罩上,下床轻声来到门前,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消失了一天的顾不了。
三更天,夜色深沉,寂静无声,离秋苑的人工湖畔却站着两道模糊的人影。
“你是说,药没有问题?”素手搭上一旁的假山,花醉雨问身旁的顾不了。
“我查了一天,所有大夫给他开的药方都没有问题,确实都是养身的补药。”顾不了哈欠连连,上下眼皮也在打架。好累哦,醉雨可真会折磨人,居然以去查药为条件,来交换她出府的自由。
药没有问题吗?这可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注视着面前黑漆漆的湖面,好一会儿,花醉雨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既然药方没有问题,那么药引呢?”
“喝——全是上等名贵的药材。”说起这个,顾不了就不由得咂咂嘴。有钱人就是有好处,什么名贵的药材都可以信手拈来。
“你确定所有的药都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没有道理啊,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
“绝对没有。”顾不了肯定地点点头,“连你前几天拿给我的药汤,我也仔细检查过。”
难道自己先前的推测全部都错了?
“醉雨——”看她兀自站着沉默不语,顾不了迟疑了一下,“你不要怪我直说,光从他的面色上看,就可以知晓他已经是病入膏肓之人,死,只是迟早的问题。你和他,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是吗?”她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连一向粗枝大叶的顾不了也注意到了。
“是。”顾不了的手捏紧了腰间的布包,咬咬牙,算是豁出去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和你相处了十几年,没有见过你真正关心过谁。无论是对你大哥、二哥、冷大哥,抑或是对我,你流露出的感情都是一样的,不曾有过更多。有时候我会在心里安慰自己,你之所以对我们冷漠,是你天生如此。可是现在,我发现你变了,对穆秋时,你太在乎。醉雨,这不是你的作风……”眼睛偷偷瞄向花醉雨,看见她转身向她缓缓地举起了双手。
——惨了!
就知道不应该逞口舌之快的,醉雨的脾气,她还没有领教过吗?十年前被她恶整的记忆袭来,顾不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预期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相反,有一双藕臂环住了自己。
睁开一只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大,再睁开另一只眼睛,再放大——有这种可能性吗?醉雨居然在抱自己?
“醉雨——”顾不了尴尬地僵在原地不敢动,双手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两个女人搂在一起,感觉怪怪的。
“我给你们的感觉,真的就如同你说的那样吗?”从来都不知道啊,自己一贯是冷漠的,所以对任何事情都不在乎,是因为这样,她忽视了身边人的感情吗?
“这个——这个——”顾不了挠着头,是抱着她也不是,推开她也不是,最后只好无奈地朝天上翻了个白眼——老天爷,就放过她吧,她这几天心脏受到的刺激实在是太多了。再这样下去,她怕自己会活不到找到花莫愁的那一天。她变了吗?真的是变了吗——只因为穆秋时?
扪心自问,却问不出答案。
初见他,他是一个病弱少年,不堪一击,但是他和煦的笑容,却令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年他的那一句话,让涉世未深的她避过了王府许多凶猛的弓箭袭击。多年后再见,他年岁渐长,羸弱依旧,比起当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惟一让她意外的,是他卓越的琴艺。
她来南京,本是为了要寻楼外楼的楼主,想要与之比试乐艺的高低。只是在偶然间认出了他,不可否认,他高超的琴艺吸引了她。对他老好人的记忆,再加上她对他的好奇,促使她要接近他,研究他,看透他。
可是,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再单纯地注意他的琴艺,她的眼光,更多的是在他的身上流转,追寻着他;她的心绪,逐渐被他的言行所左右?
为什么,为什么呢?
心脏忽然收缩,感觉周身泛起一股寒意。花醉雨松开了搂着顾不了的手,拉了拉自己的外袍。
“醉雨?”看她的眸子中有了然的目光一闪而过,接着嘴角绽开一朵笑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顾不了忍不住叫她。
“不了,我要你救穆秋时。”风拂过,吹散了她的话语。
“什么?”张大了嘴巴,顾不了跳离三尺开外,颤抖的手指着花醉雨,“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要你救穆秋时!”花醉雨的眼中,是异乎寻常的坚决。
“不行不行——”连连摆手,顾不了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不是不知道,药王庄除四大家族之外,不救外人——”
“我当然知道。”打断她的话,花醉雨的目光落到她身后的红枫楼,思绪停留在里面的人身上,“但是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的丈夫!”
——追根到底,是她动心了啊……
华灯初上,莺歌燕语,一叶扁舟远去。
舟停泊,人上岸,露水沾湿了鞋袜,索性脱掉,撩起裙角,露出玉足,伸进水中。三月的河水,冰冰凉凉的,还有些刺骨。
身后有些微的响动,是她熟悉的脚步声。
“倩影——”
头顶,是一轮弯弯的下弦月,有些朦胧,如同她此时的心境。
风,吹散了来人呼唤的最后尾音,她垂下眼帘,微微叹息,踏上河岸青青的草地,脚底因此有些发痒。
“楼主——”转身,她恭敬地对来人施礼,眼光不由自主地流连在背光处若隐若现的脸庞上,心中遗憾着为什么今晚的月色不再明亮一些。
“你这次闹得太过分了。”低沉的声音伴着斥责的语气飘进她的耳朵,显然含着莫大的怒气。
“倩影知错,不该擅自做主前往穆王府。”她低首,看脚趾间夹杂的青草。
“既然如此,立刻给我回杭州去!”带着不容违抗的命令,始终立于黑暗处的人吩咐她。
“不——”
“你说什么?”来人微微有些诧异,仿佛不相信她居然敢出言顶撞。
“我说——”手慢慢地捏紧在身侧,语气不再是平常的柔媚,带着坚决与坚持,她再重复了一次,“不!”
很久没有回应,但她知道,有人在看她。心在抖,她咬紧下唇,仿佛用了一辈子的勇气喊出声:“你明明知道最后被牺牲的一定是你,为什么还要执意留下来?穆王府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付出吗?”
喉头骤然已紧,窒息的感觉迎面而来,一时间,她觉得呼吸好困难。
“信不信,我会杀了你?”冷凝的面容,肃杀的语气,月光下逼近她的人,手扼在她的脖颈上,不带丝毫的怜香惜玉。
“自从当年你买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心中一阵酸楚,她闭上眼,想要漠视颈项间传来的疼痛,“如果你要我死,我就死。”好清晰的面容啊,这是头一次,她可以离得这么近吧?
感觉喉头间施力的动作忽然停住,随后,紧迫感消失,她被人重重地推开,跌落在草地上。
“你要做什么,随便你,但若让我发现你再肆意妄为,休想让我放过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狠狠地丢下这句话,面前的人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她匍匐在地,摸着颈项,不住地喘息。本已蓬松的发髻散开,覆盖了她半个身子,堪称妩媚的脸上却露出了凄楚的表情。指尖爬上自己的眼角,感觉到了泪珠的温度。
终究,她连半席之地的位置都不曾获得啊……
正文 第六章
最近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着一个消息,穆王府那个身体羸弱的小王爷在成亲之后身体居然一日好过一日。据府中的家仆说,以往必须靠人搀扶才能行走,而且走几步路就气喘的小王爷,现在不仅自己可以行走,而且一连几个时辰都不会觉得累呢。
看吧,看吧,谁说冲喜是迷信的?穆王府的那场婚礼不就真的冲走了小王爷身上的病神吗?
“说到底,还是穆王爷祖上积德,先人保佑,才能让小王爷健步如飞啊。”茶楼上,聊得兴起的一群人中,有人拍案而起,感慨万千,没有注意横飞的唾沫四下飞溅,令众人躲避不及。
“太夸张了吧?”眼明手快地将自己面前的茶杯移开,成功地拯救了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尝的龙井,顾不了目瞪口呆地看向前方正在豪言壮语的大叔级人物,再瞄瞄自己右边面色苍白的男子。
健步如飞?有传得那么神吗?
有人在拍她的面颊,迫使她回神。
“醉——小——公子,”称呼在舌头上打了几个转,最后在花醉雨的瞪视下终于出口,指指旁边的穆秋时,顾不了有些不确定地问她,“他们说的,真的是他吗?”
“千真万确,绝对没有错。”花醉雨点点头,看向自己对面的穆秋时,“你认为呢——秋时兄?”
刚喝了一口茶的穆秋时被她的这声称呼惊得喷出了口中的茶水。
花醉雨适时地打开了折扇,成功拯救了自己一身光鲜的行头。惋惜地看着扇面上的茶渍,再好心地看看对面正在干咳的穆秋时,她啧啧出声:“可惜了,那是上等的龙井呢。”
——不过要是错过了他脸上此刻的表情,那才是可惜之中的可惜。
她愉悦地想着,嘴角不自觉地泛起笑容。
好不容易平息了自己喘息的穆秋时面色泛红,只为她方才唤了自己一声“秋时”。
醉雨啊,醉雨……
为什么最近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呢?
自从与她成亲以来,除了有几夜会梦到不祥的梦境之外,其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睡得极其安稳,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每日醒来,胸臆之间有些发热,气血却畅通无阻,不似往日那般闷得慌。
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在十日前,那日抚琴,忽然想去书房拿几本琴谱,偏偏如意去总管房拿新置的春衣,而称心又去了药膳房,平常总是在亭中吹笛的花醉雨又不知所踪。思量着近几日身子还不错,于是出了寝屋,下了楼,去书房翻了几本琴谱。待他跨出书房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百步之遥。
还记得,他当下就傻了眼,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心跳很平静;不死心地在自己的面前摇晃手指,眼睛也没有发昏。
手中的琴谱落在了地上,接着有物体落地的声音,抬起头,不远处站着的是目瞪口呆的称心和如意。
关于他身体好转的消息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在府中泛滥开来,所有的人都在惊喜自己身体的转变,只有他自己觉得,事情并不是那样的简单。二十多年了,看遍名医都无所获,突然一下子就强壮起来,太突然了。这样的奇迹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实在是匪夷所思。
更加奇怪的是,醉雨她——偷偷看了一眼花醉雨,她正在安闲自得地品着杯中的香茗——她不再唤自己夫君,却改唤自己的名字。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但是不可否认,他喜欢她这样叫自己,尽管她每次用她特有的腔调唤他的时候,他都会有失仪的举止,可心里,却充满了淡淡的喜悦。
空气中有各种的味道,不似他离秋苑的鸟语花香;身后是流淌的秦淮河,不若他苑中湖泊的精雕玉砌;手中拿的是南京城中最负盛名的一品茶楼的上等龙井,不是他每日必须三次饮尽的苦口良药;周遭是热闹的欢声笑语,不像他牢笼中的静默无声;身旁还有——妻子陪伴,而不是独自孤身一人……
这样的生活,在他梦中出现了多少次啊……
不止一次地盼望自己身子能好一些,能够正大光明地出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愿望成了真,一时间不敢相信。
视线缓缓扫过周遭的人群,方才那些人是怎么说的?说是祖宗积德吗?
——他不信。
小时候,曾经看见娘跪在祠堂泪流满面,他知道,娘在列祖列宗的面前为着他的健康诚心祷告,望着那一排排冰冷的牌位,他也私心希望娘的祷告能成真。可是二十四年来,祖宗保佑他了吗?
没有!
如果要他选择,他情愿相信,他所有的好运都是面前这个名叫花醉雨的女子所带来的啊……
“不喜欢也不用吐嘛。”顾不了狠狠地瞪了穆秋时一眼,连忙抓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最后不忘把茶碗翻过来以示自己不浪费。抹抹嘴,她看向花醉雨,“他不过是比平常能多走几步路而已,有必要说是健步如飞吗?”终于见识了人言可畏,当下打定主意今后什么事都一定要眼见为实。
“比起以前,他现在走路的速度已经算是在飞了。”花醉雨放下手中的茶,恰巧捕捉到穆秋时从她脸上移开的目光。
他的眼神,包含着过多复杂的情绪啊……
看他调开头,假装是在看斜后方的秦淮河水,她干脆也就正大光明地打量起他的侧面来。苍白的脸色依旧,只是明显地不象往常那般没有活人的气色,至少,他的眼睛有了生气,嘴唇也有些许红润。
步子仍然虚浮,可是已经不用人搀扶,还能独自走上半个时辰而不气喘,进步已经是算不小了。
他很努力,这一个月来,尽力地在王府中展现自己和正常人无异,所以才能在穆王爷和穆王妃的再三犹豫下得到首肯,出府游玩。那一刻,他的表情是如何生动,她记得很清晰。
“我说姑——穆公子,你很热吗?”又被瞪了一眼之后乖乖地改口,顾不了好奇地看着穆秋时额头上越冒越多的细小汗珠。才五月天,太阳晒在身上,充其量也是暖洋洋的,可是穆秋时看起来就像快要在三伏天中暑的模样。
——我当然热啊!穆秋时在心中暗暗地说。
纵使是侧着脸,他还是能感觉到停驻在他脸上的目光,害得他全身都像是着了火似的,耳根也在发热,老天保佑他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昏厥过去,否则他就真的是没脸见人了。
“不了,这你就不明白了。”折扇敲上桌子,引来顾不了虚心求教的表情,“此热非彼热,秋时兄——”花醉雨有趣地看他又僵直了身子,“是心热。”
“心热?”顾不了疑惑地在脑海中搜寻自己所学的知识,“是指上火吗?”
穆秋时因为她的话差点儿滑下凳子。
“可以这样说。”看穆秋时懊恼的神情,花醉雨的声音中有掩藏不住的笑意,“心热即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呢,是不是,不了?”
可怜的顾不了在一边捧着脑袋,思索自己是不是漏学了什么药典。
她这算是在调侃他吗?穆秋时努力让自己保持一贯的模样,可是眼角却不小心瞟到顾不了张嘴扳手指的模样,胸膛在微微震动,他连忙闭紧了嘴,提醒自己一定要憋住,憋住,憋住——
“哈哈哈——”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笑声冲出喉咙,止也止不住,直到肚子发疼,眼角好像还有泪珠的痕迹。
“他——没事吧?”顾不了朝花醉雨的方向缩了缩身子,不明白为什么穆秋时开始对着她狂笑不止。本来呢,笑是没有什么了,但是他的笑声实在是太大,天啊,看看周围茶客像是在看什么怪物似的看他们,她就觉得好丢脸。
“没事。”花醉雨安抚地拍拍顾不了,看穆秋时笑趴在桌上,手还捂着肚子。平常在王府,他的笑容,一贯是浅浅的、温和的,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过。
“对不起,我……我忍不住……”笑够了,穆秋时才直起身子,抹去眼角的泪,却在看到顾不了盯着他的圆滚滚的眼睛时又裂开了嘴,“那个,不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看我?”
“不看就不看,你以为我稀奇啊?不就是上火吗,值得你笑得这么猖狂吗?”对他扮了个鬼脸,顾不了把头转向一边,不理他。
鬼脸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呆了呆,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笑二度响起,这一次,他整个人都摔到了地上。
这样大笑,原来如此爽快啊……
今日的天气很好,秦淮河一如往常地热闹。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无数的碎金,晃得人眼睛有些生疼。
“我记得,不久前,楼外楼在这里出现时,还引起了不小的一番骚动呢。”坐在画舫之上,穆秋时有些感慨地说。
“可不是——”掌舵的艄公听他这样说,连忙接话,“那日我还看见有一道白影上了楼外楼的画舫,天啊,就这样‘倏’地一下,哧溜溜地踩水过去了。哦,对了,衣服的颜色就和这位小哥的差不多。”指着花醉雨的白衣,他显然还沉浸在当日的情景之中,“可惜啊,就是没有看清面容。”
一旁的顾不了闻言想要笑,却被花醉雨狠狠地捏了一把。
白衣吗?看了花醉雨一眼,穆秋时若有所思。
不理会他探究的目光,花醉雨执筷夹了一块盘中的小吃品尝,仿佛事不关己。过了一会儿,仿佛是吃够了,她才放下竹筷看他,“你就是那一天被推落水的?”
“你知道我被推下了水?”他有些惊讶,不知她是如何知晓的。
“有什么奇怪?那一天出外踏青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扫了他一眼,她随手夹了一块点心到他的嘴前。
对于这过于亲密的动作,穆秋时迟疑了一下才张开了嘴。那块点心就这样顺势滑进他的嘴里,甜丝丝的,直送到心里……
“原来你就是那天落水的人啊。”本来对他们二人的举动有些微词的艄公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恍然大悟道。偷偷看了看他们,一个虽然面容苍白,明显是大病初愈,却全身流露出贵气;一个面如冠玉,美丽得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样。
难怪啊,难怪啊……
被艄公暧昧的眼光看得发毛,穆秋时连忙闭上自己的嘴巴,脸烧得就像是一尾煮熟的虾子。
“就是他了。”还记得他当日落水时的惨状,顾不了连连点头,试着拉回艄公的注意,“你还看见什么了?”
应该看见她了吧,她就站在船头呐,那是最醒目的位置,她当时还向周围的人拱手致意了。
“那公子一定看见慕容姑娘了吧?”不理会顾不了闪闪发亮的眼睛,艄公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激动地跨前一步,直盯盯地看着穆秋时。
“慕容姑娘吗?”第一次见她也不过是在穆王府,“当时并没有看见。”
“没看见?”艄公失望地垮下脸,“不会吧?当时你站的那艘画舫是离慕容姑娘最近的一艘,没看见可真是可惜了,据说慕容姑娘可是个天仙大美人呢。”咕咕哝哝的,仿佛他错失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天仙大美人么,他的身边不就有一个?
说实话,当时他虽然是离慕容倩影最近,但是在紫幔的半遮半掩之下,她的面容若隐若现,不曾窥见全貌;反倒是里面传出的另一名女子的声音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挂心。
轻轻柔柔的,好听得很……
心中蓦然一动,眼光移到花醉雨的身上。
“秋时兄,有何指教?”她抬头对他粲然一笑,明媚的笑脸差点儿晃痛了他的眼睛。
是了,就是这种声音……
“造孽哦……”模糊间就要抓住些什么重要的东西,艄公的叹息却飘进他的耳朵。
转头,看见不远处的岸边,一名女子神色惶恐,不住地躲避旁边男子的毛手毛脚。
穆秋时的眼睛陡然睁大,正要站起来,衣袖却被人拽住。
“坐下,不要多管闲事。”花醉雨拉着,低声阻止。
“可是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这,还有王法吗?”看那女子已经被一帮人逼得无路可退,穆秋时忿忿地说。
“王法,有时候并不管用的。”他上次受的教训还不够吗?世上目无王法的事情太多了,他们不需要去管,也没有必要去趟这种混水。
“这位小哥说得对啊。”听花醉雨这样说,一旁的艄公劝着穆秋时,“公子不要冲动,那是我们本地有名的土霸王,叫胡渺然,仗着老爹有几分权势,平时就作威作福,官府都不管他的啊。”
手捏紧了桌角,直到指间泛白,穆秋时一拂衣袖,站起身来。
“你要干什么?”像是算准了他会有这番举动,花醉雨也不拦他,只是将手支在桌上问他。
穆秋时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他咬咬牙,看着她道:“也许你们以为我爱管闲事,但是我,我就是不能忍受——”
“站住,你想从船上游过去吗?”看他撩起衣角,一脚跨出了画舫栏杆,随时准备跳船的样子,花醉雨喝止他。
这人,什么事情都可以温吞吞,偏偏该事不关己的时候就开始古道心肠,真的是路不平,有人铲吗?老天在给他一副破败身体的同时倒是没有忘记赐予他慈悲的心肠。
“公子——”艄公眼明手快地抱住他。
“算了,就当我多事好了。”看他不断地挣扎,真让人怀疑那名女子是他的心上人,偏偏她又知道根本不是。
她慢慢立起,对身边的顾不了说:“不了,帮我照顾他。”
除了顾不了在一旁大打呵欠之外,其余的两人都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她。
“你要干什么?”看她一直走到栏杆边与他并立,穆秋时问她。
“帮你完成心愿而已。”斜睨了他一眼,她无奈地叹息一声,“不过,下不为例。”
尾音还在她口中回转,人已经跃出画舫,足尖轻点了几下水面,身形已然是在十丈开外的岸边。
“就——就是这个——”画舫上的艄公看得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放开了紧紧抱着穆秋时的双手。
穆秋时低下头,看水面上还在旋转的涟漪,忽然又想起那日她手中的蝴蝶欲飞而不得飞的情形。
——她,不是普通人吧?
“你——你不要过来!”惊慌的女子已经退到了岸边,无法再向后闪避。回头看身后的河水,再转头颤抖地对眼前猥亵的男子大叫。
“小美人,本大爷劝你还是乖乖地过来好了,不然到时不小心跌进河里,伤风了我可是会心疼的。”胡渺然淫亵地笑着,步步紧逼,毛手眼看就要摸上佳人粉嫩的脸蛋。
“啪!”手伸到一半,就被忽然出现的玉笛打了下来。
吃痛地收回手,他恼羞成怒地大喊道:“是谁,是谁敢破坏本大爷的好事?”
飘飘人影降落在他的面前,成功地将女子阻隔在身后:“风月之事,讲究你情我愿,这位公子强人所难,并非君子所为啊。”
眼前忽然一亮,胡渺然垂涎地盯着面前的人儿。极品啊,跟先前那个相比,真可谓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纵使她现在一身男装,但凭他阅女无数的经验,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个俏佳人呢?想起来心里就痒痒的,如此美味佳肴,不吃下去怎么对得起自己?
心思这样转着,当下向周围的家丁打了个手势,顿时数人团团围住了花醉雨。
“这是做什么?”好笑地看虎视眈眈冲她流口水的胡渺然,花醉雨故作不知地问他。
“当然是为你了。”双手叉腰,胡渺然笑得很是猖狂,“美人,本大爷要收你作十五房小妾,你是乖乖就擒呢,还是要我们来硬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她冲胡渺然浅浅地一笑,当下勾走了他的三魂六魄,“不如你先把我身后的姑娘放了,我们再慢慢商议如何?”
“行!”胡渺然忙不迭地点头,伸手指她身后的女子,“那个谁,你可以走了!”既然有天鹅肉,他还要猪肉干什么?先前被非礼的女子慌忙跑开,不敢回头张望。
“现在我放人了,那么你就——”他搓着双手向花醉雨靠近,满脑袋幻想着抱着她温香软玉的身子的感觉,不料一阵乱棍从天而降,打得他眼前直冒金星。
“臭娘们,你打我?”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瞪着面前的人。
“我就是打你,怎样?”收回玉笛,花醉雨反问他。
“敬酒不吃吃罚酒,哼!”他一挥手,包围花醉雨的圈子逐渐缩小,“给我上!”
一群人恶狼一般扑上前去,随着他们的动作,本来立在中间的人忽然掠起。收脚不及的众家丁先是齐齐地撞了头,接着眼前绿光闪烁,打得他们浑身散架,倒在地上哀叫连连。
胡渺然见状,心下惊讶不已,双腿自动后退,就想落跑,不料脑袋又遭撞击,“咚”地倒在地上。
眼前是白色衣角,向上看去,是花醉雨的笑容,“公子还想纳十五房小妾吗?”
“不了不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只想快些送走这尊瘟神。
“以后还要调戏良家妇女吗?”手起笛落,恶棍头上又挨一击。
“不了不了!”眼前一阵发黑,怀疑自己会被活活打死的胡渺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她,一向都是如此吗?”穆秋时看着岸边的花醉雨打得兴起,不自觉地咽咽口水,问顾不了。
“只要没有惹到她,她一向是不管这种事的。”躺了半天的顾不了伸伸懒腰,估计花醉雨也快打完了,她歪着脑袋看向穆秋时,“她改变了很多,我不得不佩服你。”
“咦?”听不懂顾不了的话,刚想问醉雨的改变和他有什么关系,眼前又是白影一闪。他定睛一看,花醉雨已经安然回到画舫之中。
“你没事吧?”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出了画舫之后,他担心的不是那名落难的女子,反而是她。
“我以为你要问的是那位姑娘才对。”她微笑地看他,见他耳根又开始发红。
穆秋时正在脑袋中寻思要找什么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困窘,岸边却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敢伤我家少爷,有种的就留下姓名!”受伤的众家丁抬着已经昏迷的胡渺然,远远地冲他们叫嚣着。
穆秋时刚要开口,一只柔荑掩住了他的嘴,心跳漏了半拍,低头看向花醉雨,却见她脸上居然露出顽皮的神色,接着听见她大声回答那一帮人:“在下乃飞雪山庄冷傲凡,想算账的尽管来找我!”
顾不了张大了嘴巴,拉拉花醉雨,在她耳边悄悄地说:“醉雨,你为什么要把冷大哥牵扯进来?”
“他太闲了,不是吗?”花醉雨拍拍顾不了的小脸,“有胆和你在离秋苑夜谋,好歹也要承担一点点风险吧?”
她果然知道!
冷汗沿着顾不了的额头一滴滴滑落,暗中庆幸自己没有听从冷傲凡的建议和他一起落跑。
真想为冷傲凡掬一把同情之泪,在心中默默地为他哀悼——冷大哥啊,照醉雨这样玩下去,怕你被人砍死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原来你就是那天的那个——”激动的艄公跑到花醉雨面前,还没来得及嚷完,船身却猛然震动起来,力量之猛,使他一下就向前扑进了水里。
“小心!”花醉雨脸色一变,迅速稳住穆秋时摇晃的身子,交给顾不了。随后玉笛出手,猛地向水中一拍——
“哗啦啦——”周遭一片水声,六个人从画舫周围破水而出,跃上画舫,团团将他们围住。
“今天真是多事啊……”顾不了小声地咕哝着,将穆秋时推到自己的身后。
“谁是穆秋时?”为首的执刀人看着花醉雨和穆秋时,厉声问道。
闻言,花醉雨眼睛眯了起来——敢情,他们要的人是穆秋时?
“我是,不知有何贵干?”她还没有开口,穆秋时已经回话了。
心中低咒了一声,长袖一挥,她的手,已经搁在了穆秋时的腰间。
“有何贵干?”为首的人冷哼一声,接着大刀朝他挥来,“杀你!”
刀刃在他面前被眼熟的玉笛搁开,铁器和玉器相撞发出铿锵的响声。
仿佛不相信一把小小的玉笛能挡住自己的利刃,挥刀的人微微有些错愕,就是这一瞬间,花醉雨一脚踢在他的胸膛上,直接送他回到水里。
眼尖地看见左右又有人想要夹攻,花醉雨手一提,搂着穆秋时飞出画舫。两人见扑了空,正要追赶,迎面而来的银针却准确地扎进了他们的胸膛。
“还好,我扔得还算准。”望着倒地的两人,顾不了怕怕地拍拍胸口。
“穆秋时跑了,快追!”其余的人见目标被带走,扔下顾不了,纷纷跨出画舫追击。
“喂,好歹给点儿面子,多让我练练手啊!”见大家忽然丢下她离去,顾不了跟了上去,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喊。
正文 第七章
他这辈子,还没有如此惊险过。
第一次被人提着在水上跑,水在脚下流淌,风在耳边呼啸,周遭的景物不断地倒退,穆秋时只觉得头晕目眩。紧紧抱住身旁惟一的支撑物,他向后看,四条模糊的身影穷追不舍。
这就是所谓的追杀吗?他昏头昏脑地想着。
“为你而来的?”在空中漂亮地旋个身,躲开一枚飞镖,花醉雨抽空问他。
“我不认识他们。”他本想摇手示意,忽然想起他们是在半空中,看看身下的河水,上次被推落入河的悲惨情景还记忆犹新,便不由自主地将花醉雨搂得更紧。
“可他们指名道姓要杀你。”言语间已经到了河岸,她飞上树枝,确定稳妥之后,放下他。
“会不会,是认错人了?”好高,他摇晃了两下,还是死死地拽住花醉雨,怕自己会掉下去。
“不太可能——”她摇摇头,看见后面的人朝他们袭来,迅速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腰间拉下,环在树干之上,“抱紧!”
他下意识地牢牢抱住粗壮的树干,只见她手指一弹,数根树枝刹那间脱离了主枝,直向来人胸口飞去。
四人躲避不及,被迫收回刀刃格开胸前的树枝。
枝杈撞击在刀刃上居然有清脆的响声,被挡开之后,钉入一旁的树干上,竟深入半寸之多。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岸上的游人四处逃散。
为首的人暗暗吃惊,明白眼前清秀的白面书生看起来文弱,但光是这一手,已经可以看出功力深不可测。
心中这样想着,在空中一个翻身平稳地落在地上,他拱手施礼:“这位兄台,在下和几位兄弟的目标是穆秋时,还请兄台不要阻挠才好。”
衣袂飘飘的人影稳稳地站在树上,声音朗朗:“如果我非要阻挠呢?”
“大哥,何必和他嗦,我们一起上,就不信他能以一敌四!”一旁的粗鲁大汉不耐地叫道。
“那你们就尽管试试好了!”随后赶来的顾不了恰好听见这句话,硬生生地停在他的面前,差点儿就撞上了对方的鼻子。
没有忘记刚刚有两兄弟被她撂到,大汉一边戒备地看她的手,一边心有余悸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真没意思!摸摸自己的鼻子,顾不了撇撇嘴,朝树上大喊:“公子,你说怎么办?”
“你都已经应话了,还问我做什么?”瞧见穆秋时脸上惊吓的表情,花醉雨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只要好好地坐在树上就行了。”看他直觉地点头,她满意地微微一笑,“等一切结束了,我自然会带你下去。”
隔着衣衫,肩膀上传来她的热力,源源不绝,莫名其妙地让他感觉心安。
“我忘记了——”树下的顾不了听她这样说,顽皮地吐吐舌头,眼角瞟到一道白光,连忙移动脚步,总算是避开了足以让她人头落地的一刀。
“卑鄙,居然偷袭!”嘟起嘴,她气鼓鼓地冲还想再砍她的家伙叫嚷道,“你事先都不打招呼的吗?”
“扑通!”有人摔到在地,接着挣扎着爬起来咆哮:“我是杀手,杀人还打什么屁招呼啊?”
坐在树上的穆秋时张大嘴,不敢相信下面两个人在生死当头的关键时刻还在斗嘴,忽然看见一旁的花醉雨正要跃下树枝,他脱口而出:“小心!”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就像是对家人的叮嘱一样,亲切而又自然。
“我知道。”回眸对他一笑,花醉雨轻巧地跃下树枝。
手紧紧地搂住树干,他感觉心在跳,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她方才的笑容……
看向下面,与顾不了对招的只有一人,花醉雨玉笛挥舞,周旋在其他三人之间。他不懂武功,但是可以看出她决不是一般的粗通拳脚。
想起初次见面时她说的话,他终于明白了。那把玉笛确实有比乐器更重要的作用。原来,那不仅是她的乐器,还是她的武器啊。
武功好,那代表着她不会受伤,不是吗?
发现自己竟然为她担心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些许不该有的成分,心里“咯噔”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在那一抹纤细的白影上。
是不是随着身体的好转,他的奢望,也越来越多了?
还来不及理清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却看见正在围攻花醉雨的一人悄悄地自腰间摸出了一支飞镖,趁着她转身,就要扬镖出手——
那样的方向,目标是——靠近树边的顾不了!
顾不了背对着他们,根本就看不见!来不及想其他,也忘记了自己是在树上,当下一急,手一松,人就这样直直地掉下去,刚好扑在顾不了的背上。
“痛痛痛……”被从天而降的重物压倒在地,顾不了只觉得自己的脊梁都快要断了。一般情况下,她应该是立即倒在地上,表示自己受了重伤。可惜,苦命呐,翻翻白眼,指间发出一枚银针,准确无误地正中叫嚣着要砍她的对手的红心。
看着对方软绵绵地倒下去,她才翻身起来,正要叫骂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家伙,却看见穆秋时中了镖,不觉大声惊叫起来。
“醉——醉雨!”不玩了,不玩了,再玩下去,穆秋时就快被玩死了。
听见顾不了的叫声,花醉雨回头一看,穆秋时昏死的模样令她大吃一惊,长袖一拂,挥开周围的人就要过去。
才动脚步,又被人团团围住。
“走开!”怒气积累,原本轻飘的身形化为凌厉的攻势,手中玉笛一闪,离她最近的两人只觉得眼前绿光乍现,颈项间一凉。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见花醉雨抽身离去,恼怒的为首之人拍拍背对着他的两人的肩膀,不理解平常利索的手下怎会如此迟钝,不去堵截。
两具身子随着他的动作直挺挺地朝后倒下,躺在他的面前。双眼大睁,颈项间分别有一个小小的血洞,人还有余温,却已经死去。
“千光血影……”面对两具尸体,他的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样的手法,他只见过一次——
冲花醉雨远去的背影大喊:“花千华,是你什么人?”
“识人不清,枉费你还当杀手。”粗嘎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一个黑影自树上跳下。他头戴斗笠,面覆黑纱,黑衣黑靴,显得极为突兀。出口的话,表示他已经在上面观赏了多时。
“他,究竟是谁?”明明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可是寒意却止不住地从脚底窜到脑门。
“美若天仙,精通乐律,擅使玉笛,血影老祖的曾外孙女,花千华的女儿,圣手华佗的外甥女,飞雪山庄冷傲凡的义妹,现在还是穆王府的少王妃……如此响当当的来头,除了万花阁的花三阁主之外,还会有谁?”来人叹息着,仿佛为他的识人不清而惋惜。
“她……她就是‘玉笛飞声’花醉雨?”听他这样说,他才明白那个武功极高的白衣人是名女子。冷汗自额头上流下,说话开始结结巴巴。
“你伤的,可是她的相公呢,你想,她会不会放过你?”看花醉雨已经走过来,他开始笑起来,嘶哑的嗓音就像是轱辘在坎坷的烂路上撵过,难听之至,让人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
想要逃,却迈不开脚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花醉雨走到他的面前,将那支杀人于无形的笛子搁在他的脖子上。
“饶命啊!”两腿在打哆嗦,冰凉的玉笛不见有任何血迹,难以相信它竟然会是杀人的凶器,“我们兄弟也是受人之命,忠人指事啊……”
“说!是谁派你来的?”不理会旁边的怪异之人,她打断他,声音中有掩藏不住的怒意。
“是——”心中刚刚欢喜有了活命的机会,不料话没有说完,却觉得眼前一阵昏眩,接着发现触目所及的全是青青的草地,大片的鲜血染红了他周围的土地,想要张嘴,却再也没有办法发出半点儿声音。
“段步飞!”看着滚落到一旁的人头,花醉雨看向一边的黑衣人。
软鞭一抖,重新缠回腰间,段步飞摇摇头,“醉雨,我也是杀手。就算是死,也不能出卖当事人——这是杀手的规矩。”
好像又看见三三打人,不过这次挨打的不是他。
她还是那样,出手毫不留情,看那些被她打的人全部都齐刷刷地倒在地上,不像他,还有力气可以爬起来。
“三三——”想要叫她不要那么凶,否则将来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啊。
“我在这,在这——”软软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臂,很柔软。
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奇怪了,怎么三三又变成了醉雨呢?
脑袋疼,胸口疼,他感觉浑身就像被火烧了一般难受,心肺也好像被炸开了似的。
要死了吗?要是以前,他无所谓,但是现在,他有牵挂啊,他还不想死。
如果他真的死了,醉雨,会为他哭吗?
她还会再披上新嫁娘的衣服,嫁与他人吗?
她还会在亭中吹笛,对其他的男子浅浅地微笑吗?
“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牢牢地握住穆秋时冰凉的手,替他擦拭嘴边不断呕出的鲜血,花醉雨问一边为他包扎胸前伤口的顾不了。
“我怎么知道?”止住了血,扎紧他胸前的绷带,顾不了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你还不为他治病!”听她这样说,花醉雨一把抓起顾不了,几乎是在咆哮了。
“醉雨,醉雨,你冷静一点儿好不好!”按住她抓住自己衣襟的手,顾不了大声地叫着,“从你要我为他医治的那天起,我就告诉过你,他没病,根本就没病!”
是,早在一个月前,她答应醉雨为穆秋时治病,就已经发现穆秋时虽然自娘胎带来的瘴气导致他的先天不足,但他的心脉未损,气通血畅,即使羸弱,也是比普通人身子稍微差了一些而已,可是偏偏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呈现濒死的征兆。
很奇怪,她熟习百家医典,却找不出他的病根究竟何在。
总而言之,穆秋时是一个没有病的重病将死之人。
可是醉雨要保他的命,无奈之余,她只好每日入夜待穆秋时熟睡之后来他的房中为他针灸,延缓他的血流,降低他心脏的负荷,再加上醉雨为他输送真气,如此来为他续命。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目的是拖延时间,能让她找出内中的原因。
表面上,他是一日比一日健康,实际上只不过是在纸娃娃的表面加了一层盔甲而已。
那枚飞镖,穿透了他的胸膛,打破了这层盔甲,引发了他这一个月来被勉强镇压下去的恶疾。
无病之人,叫她如何治病?
她,是真的无能为力啊。
“对啊,我忘记了,他根本就没有病。”声音忽然转为低柔,花醉雨的视线停留在穆秋时的脸上。她在床边坐下,脸颊靠上了他的脸颊,“可是,他不能死,不能死啊……”
喃喃自语着,嘴边有咸咸的味道——晶莹的泪珠由眼角滑落,一滴,两滴……滴落在穆秋时的脸庞上。
心在疼,此时她才明白,对他的感情已经是如此之深了啊……
活不过二十五岁,他的命,真的是上天注定的么?
“醉雨——”看见她发白的脸庞和紧闭的眼睛,顾不了再怎么迟钝,也能感觉到花醉雨对穆秋时的感情,绝对不是她先前想象的那样简单。
想起穆秋时奋不顾身地救她,她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忽然看见花醉雨上床,扶起穆秋时,坐在他的身后,双掌贴上了他的背。
“你这样做,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啊。”顾不了上前拉住她的手,要她不要在白费力气。穆秋时根本就是个破布娃娃,再怎么修复,也逃脱不了被遗弃的命运。
“能救一时,就是一时,总比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要好。”花醉雨红着眼睛,挥开顾不了,手再次贴上穆秋时的背。
“我真的没有想到,平时冷漠如冰的花三阁主还有如此丰富的情感呢。”令人难以消受的笑声飘荡在屋子里,窗棱上坐着的是那个全身都是黑色的人。
“段步飞,你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好不好?”瞪着他,顾不了无奈地说。事情已经一团糟了,不用他再进来掺和。
“原来是我多事了。”段步飞低低地笑着,“本来我以为你们挺关心床上的那位呢,既然没有兴趣,那就算了。”言罢,就要跳下窗台。
“等等——”他的话,成功地吸引了花醉雨的注意力,她看向他,“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段步飞诚实地回答,看花醉雨又沉下了脸色,他自身后拿出一样东西抛到桌上,“不过,我发现了这个。”
——一只死蚱蜢。
花醉雨陡然站直了身子。
“这东西能说明什么?”顾不了拾起那只蚱蜢摇晃着,“被人踩死,被车压死,被毒死……哪天没个千八百的?这——”她本来想说“有什么希奇”,却忽然止住了话,直盯盯地看向他,
“不会是——”她指指蚱蜢,再指指穆秋时。
“是。”段步飞点点头,朝穆秋时的方向一努嘴,“我是在他呕血的草地上找到的。”
花醉雨向前跨了两步。
“你是说,你是说——”有一丝曙光乍现,顾不了兴奋地红了脸蛋。
“不了,你才是医生。”无奈地摇着头,段步飞对她说。
“对对对——”连连点头,顾不了跑到花醉雨的面前,“醉雨,是我粗心,我忘记了检查他的血——醉雨,你怎么了?”
脚发软,花醉雨软绵绵地倒在顾不了的身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你能坚持到现在才倒下,我真的很佩服你。”看她如释重负的表情,段步飞对她说。
“段步飞——”稳住自己的身形,她看他蒙着黑纱的脸,“这一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那就多谢了。”他拱手向她致意,“我知道万花阁一诺千金,今后有什么事,还要多仰仗花三阁主了。”
言罢,看看不远处朝红枫楼匆匆走来的一行人,他的嘴角露出笑意,“你们现在要担心的,是如何应付穆秋时的爹娘和他那个难缠的弟弟。”
“让开!”门外,一脸寒霜的穆王爷盯着面前抖得就像风中落叶的称心和如意。
“王……王爷,”如意勉强支撑着自己发软的双腿,尽力不倒下,“少王妃有吩咐,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任何人?”穆王爷的脸色又沉下几分,“包括本王吗?”
头皮发麻,如意战战兢兢地回答:“是。”
老天保佑啊,王爷的脸色看起来好可怕,就像是要吃了她一样。如果她识相,就应该立刻退到一旁,可是,少王妃也叮嘱她不可让任何人进去啊,而且小王爷的样子看起来真的伤得很重……左也是主子,右也是主子,当个下人,为什么就这般为难呢?
“好大的胆子!”穆王爷怒气冲天地向前逼近了一步,惊讶地发现这个被他吓得面色发青的丫鬟仍然固执地挡在门口不肯放他过去。
“爹!”穆冬时在一旁叫道,声音有几分焦虑,“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肖总管亲眼看见大哥被抬进来,还在吐血,我们可得赶紧进去看看才行。”
“王爷!”穆王妃闻言脸色刷白,紧紧地拽住了穆王爷的衣袖。
“是啊,王爷——”被穆冬时搀扶着的柳云娘也轻声开口,“秋儿的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吐血,如果是旧疾复发,那就麻烦了。”
众人的话扰得穆王爷的心里乱七八糟,秋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心一紧,顾不上掌握力道,他一把推开房门前的如意。
“如意!”称心掩嘴低呼,眼睁睁地看着如意被甩飞出去,撞上立在左侧的柳云娘之后反弹到一边,眼看就要撞上旁边的柱子。
门突然由里被拉开,飞出一道浅黄色的身影,然后又重重地闭上。大家只觉得面前一阵香风袭来,眨眼之间,如意已经被安稳地放置在地上。
“谢少王妃。”惊魂未定,如意捂住胸口,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没事。
“本王要进去。”好快的身手——看花醉雨一副安然的神态,穆王爷的脸色更加阴沉。
花醉雨轻摇臻首,目光扫过在场的一干人等,“谁——也不许进去。”
“你——”穆冬时额上的青筋暴露,手也不知不觉地握紧,“大嫂,你不要太过分。大哥受伤,你知情不报也就算了,现在还阻挠大家探望,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吧?”
“受伤?秋儿为什么会受伤?”穆王妃的身子一软,眼看就要滑落在地,幸亏穆王爷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秋儿是受伤才吐血的吗?”柳云娘嘴唇发白,拉住了穆冬时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冬时,你不是一直在保护大哥吗?”
“平时是我在保护大哥没错。”拥住娘亲发颤的身子,穆冬时冷冷地看着花醉雨,“可是今天是大嫂执意不带护卫。大嫂,莫不是你在外面惹上了什么三教九流的人,连累了大哥吧?”
花醉雨的视线停留在他母子交握的手上,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若是那样,倒也就罢了——”状似不经意地扫过穆冬时紧绷的脸,“可是人家指名道姓要杀的是穆——秋——时。”
穆冬时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异样的眼神一闪而过。
“本王不管,本王要见秋儿!”爱儿心切,穆王爷拂袖挥开称心,手落在门扉上。
“穆王爷——”一只玉笛巧妙地横在他与门之间,及时地挡住了他的手。本在他身后的花醉雨瞬间已在他的面前,“你是要去看穆秋时的尸体,还是愿意看他活生生地走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心惊肉跳地打断她的话,穆王爷怒喝道,“本王当然要秋儿平安无事!”
“醉雨,醉雨——”穆王妃已经急得六神无主,“就让我们进去看看秋儿的伤势如何,也好请大夫啊。你——好歹也是他的妻子,为何要害他呢?”说到最后,她已经开始啜泣起来。一旁的柳云娘连忙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正是我把他当丈夫,所以才想要救他,才不让你们进去打搅对他的治疗。”低低柔柔的声音,包含着无限的坚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治疗?”穆冬时看了看称心和如意,“现在离秋苑没有到场的人就只有你的那个小丫鬟,你不会想要告诉我们,里面为大哥疗伤的,就是她吧?”
“没错,是她。”她点头,毫不意外地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你——让一个小丫鬟为秋儿治病?”柳云娘倒吸一口气,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一般地看着她。
“你怎可如此罔顾大哥的性命?”穆冬时的样子就像是要狠揍她一顿似的。
微微一叹气,花醉雨转向看起来正处于自制力崩溃边缘的穆王爷,“你们可以瞧不起一名小丫鬟,但是绝对不能瞧不起圣手华佗的女儿。”
正文 第八章
“三三——”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什么事?”精致的小脸上,满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仿佛受不了他的吞吞吐吐。
“你——”能留下来陪我吗?嘴张了张,心中的话,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没事了吗?那我可走了。”挥挥手,她的脸开始模糊,身影也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徒留他一个人待在原地。
他心中有些失落,难过地低下头,喃喃自语:“我好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啊……”
“早说不就好了吗?”眼前出现白色的裙角,轻柔的话语飘逸在他的周围。
他以为是她去而复返,心里着实开心,一抬头,却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醉雨?
紧闭的眼忽然张开,床上的人看看周围的摆设,转头张望了一阵,才静下心来。
呼——
原来是梦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困乏,才睁开的眼睛又要闭上——
“少王妃,还需要加热水吗?”声音压得很低,明显是怕惊扰了谁。
“不用了,你和称心先下去吧。”温和的声音嘱咐着,随后是关门的声响。
先是混沌着,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床上;接着逐渐忆起之前的事情。他记得,他们一起出府去踏青,然后是有人要杀他,最后他从树上跳下来——
胸口有绷带,证明他受了伤。他受了伤,那么醉雨呢?突如其来的紧张让穆秋时费力地将头移向方才的声源处,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人影,刚要开口,却蓦然瞪大了眼睛——
一只大木桶放在离他床头不到三尺的地方,盛满了热水,氤氲缭绕。这本没有什么,让他震撼的,是此时坐在里面背对着他的人。
秀发披散,扎成一束,环绕过雪白的肩膀,显然是垂落在胸前,由此露出了光滑的玉颈和白玉凝脂般的背部。两条藕臂状似悠闲地搭在木桶的边缘上,纤纤玉指还在轻轻地敲击着。凝结在身上的水珠顺着皮肤一路畅通无阻地滑落,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
她的面前,是贵妃醉酒的屏风,阻绝了门外偷窥的可能,却展现给他无尽的春光。
这是什么光景?美人出浴吗?一时间,穆秋时只觉得喉头发紧,呼吸困难,更糟糕的是,有股温热的液体正从他的鼻孔中缓缓流出。
是君子就应该闭上眼,在心中默念一百遍道德经才对。可是偏偏在这当儿,他的头不能转,眼睛移不开,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傻愣愣地盯着她猛瞧。
水声响起,桶中的人忽然站起,吓了他一大跳,直觉地转头紧紧闭上了眼。眼睛看不见了,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心里在打鼓,手心在冒汗,暗自责骂自己是个登徒子,却想起了更严重的问题。
——该看的,不该看的,他全部都看光了,怎么办?
衣料摩擦皮肤的细小声音传进他因为闭上了眼睛而变得异常敏锐的耳朵,伴着脚步声,有熟悉的香味飘进他的鼻端。心虚地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任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暴露他方才的行径。
“是吐血了吗?”眼尖地看到他胸前锦被上有一抹殷红的血迹,花醉雨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既而又看见他鼻尖上的血,才释然地笑出声,“原来是流鼻血呢。”
带着笑意的话,让他又想起方才活色生香的场面,不禁热血冲上了面庞,顿时燥热不已。
“怎么回事,连脸都这么红?”温热的手指爬上了他的面庞,她的发稍拂过,有几滴水珠落在他的脸颊边。
水珠慢慢地滑到他的耳边,有些痒,令他的面皮不自觉地抖了抖。
“吱呀——”房门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推开,有人捧着一碗药汤进来。
“不了,你又忘记敲门了。”花醉雨平静地开口道,连头都没有回,仿佛早已料到了是谁。
“对不起,我又忘记了。”顾不了打着哈哈上前,将药汤递给花醉雨,探头看看床上的穆秋时,咂咂嘴,“还是没有醒吗?”言语间,拍拍自己的额头,“可是我昨天就已经检查过他的血了啊,毒素已经被清除得差不多了,算时辰,也该苏醒了呀。”
他心中有些惊讶,他是何时中毒的?为什么他完全不知晓?
“你的药,会引起流鼻血、脸发红的症状吗?”花醉雨接过碗,一边细心地吹凉一些,一边问顾不了。
“脸发红?流鼻血?”顾不了歪着脑袋想了想,“不会。那应该是虚火旺的表现才对。”
面皮因为顾不了的话又红了几分,穆秋时此时心中只盼望着顾不了能止住话题赶快走人。
“好了,你先去睡吧。”良久,花醉雨终于说出了让他如释重负的话。
“哦。”乖乖地答应着,顾不了转身朝门外走去,走了一半,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花醉雨,“对了,醉雨,我很好奇,这十日来,你究竟是如何在他昏迷的情况下强迫他喝下药的呢?”
“我自有我的办法。”她抬起手——
见状,顾不了连忙掩上门溜之大吉。
他昏迷了十日?而且这十日来一直是醉雨喂他吃药?心底有好些个疑问,搅得脑袋乱得像一锅粥。
胡思乱想之际,觉得有一双手轻轻地托起自己的脸颊,他愣了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两片柔软湿润的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嘴唇,紧接着,是浓稠苦涩的药汁溢进他的唇齿间。
——又是这一招!原来她就是这样喂他吃药的。
脑袋里轰然作响,觉得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他猛地睁开眼,迎面是近在咫尺的娇颜和些微有些惊讶的眼神。翦翦秋瞳里映着他的黑眸,那里面,有一张绝俗的玉容。
心跳得好快,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膛,眼神有些迷离,面前的她,似真似幻。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去奢望的啊,偏偏还是在不知不觉当中沉沦下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陷进她的笑容、她的举止、她的——一潭秋水之中。承认了吧,他拼命地想要治好身子,私心里也是为了有健康的体魄才好与她匹配啊。
四片唇还交缠着,药汁还残留在彼此的唇瓣,他试探性地轻触她的唇,她的眼睛眨了眨,没有推开他;缩在被窝中的手伸出,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腰肢,她也柔顺地依偎着他。
唇上的力道加重,尝尽了甘美之后,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环住她的手臂却更加用力了些。
“你抱得太紧了。”被迫贴近他,感受到了他滚烫的体温,花醉雨轻轻地说,暗自惊奇他的力气居然比以往多了几分。
“我——怕你会跑掉。”平时的温文尔雅早已不见,穆秋时一时间竟然有些结结巴巴。老天啊,他居然轻薄了她,她会不会一气之下离开穆王府,再也不见他?
“我是你的妻子,能跑到哪里去?”看他面红耳赤的模样,仿佛他才是被轻薄了的那一个,花醉雨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你是说——”他有些惊喜,她说他是他的妻子,那是不是代表——
含着笑意,她的食指点上他的唇,“我早就说过,未来如何,由我自己决定。”这个傻瓜,她等他开窍已经等了这么久了,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落跑吗?
她的话,让他想起了新婚之夜她撕掉的那一纸为她安排好出路的文书,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忽然又想起顾不了的话,眉头皱起,问怀中的花醉雨:“不了说我身上的毒素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你早就醒了啊?”她颇有深意地看着他,字面下的意思显而易见。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话才出口,穆秋时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不是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窘迫地想要避开她的眼睛,他干脆低下头,不料低垂的视线刚好对上她没有系好的罩衫,里面嫩绿的抹胸若隐若现,映衬着她的香肩酥胸。
一口气差点儿接不上来,温热的液体又不受控制地冲鼻孔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锦被上。
“现在我总算知道,虚火旺,真的会流鼻血呢。”好心地替他擦去血迹,花醉雨再接再厉地调侃他,没有放弃的打算。
“醉雨!”终于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穆秋时捂住自己的鼻子,尴尬地抬起头,却在看见她灿烂的笑脸时不由自主地心跳漏了半拍。对于她,他真的不能免疫啊……
“如果我的病能好……”念头一旦兴起,很难再放弃,想要拥有她长久的笑容,不再放她离去。如果上天能赐给他健全的体魄,他就有权利去追求眼前的幸福,不是吗?
“你没病,一直没病。”看他迷茫的表情,听他自言自语,拉下他放在额头上的手,花醉雨轻轻地对他说。
“我当然有病,你——说什么?”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他神魂归位。震惊地看着花醉雨,发觉她并没有开玩笑,他艰涩地开口道,“我一直没病,那为什么,为什么……”难以接受啊,这些年来,连他自己都相信是重病缠身不久于人世,现在居然有人告诉他,他一直都没有病,这不是荒谬是什么?
“是中毒。”短短三个字,她给了他答案。将手中的药递给他,示意他喝掉。“你中的是‘玄冥追魂散’,毒性能在人体内潜伏十数年,让人生不如死。若非使用特殊办法,即使是名医,也无法查出这种毒药。”当初顾不了告诉她的时候,她也很震惊,照毒性潜伏的时间推算,他中毒之时不过是个垂髫孩童,是谁,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想要置一个孩子于死地?
活不过二十五岁的断言,原来就是由此而出。本不想去深究,但是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可曾得罪过无间盟的毒王?”
“无间盟?毒王?是什么?”一时间还没能消化自己一直是中毒的事实,穆秋时迷茫地摇着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上面来。
他的表情很是茫然,看起来没有说谎。不动声色地接过药碗,她扶他躺下,“既然不知道,也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的身子,今非昔比,祛了毒,再好生调养上半载,即可和常人一般。”
“你是说真的吗?”刚刚才向上苍请求,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真的,没有骗你。”看他兴奋得如同孩子般的笑脸,她除去鞋袜,上床紧挨着他躺下,感觉他在僵硬一下之后慢慢地环住了她的腰肢。
气氛很好,至少他不会再躲着自己。闭眼假寐,她静静地感受他的气息。
“醉雨——”许久,穆秋时轻轻地唤她,发现她没有回应,才伸手触摸她的脸颊,“你知道吗?我做梦了,梦见了一个小女孩,我很寂寞,很孤独,我想叫她留下来陪我。可是她却消失了,我怎么抓都抓不住啊……我想,那是我十六岁时的记忆吧。”之所以忘不了三三,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吗?毕竟,她是第一个闯进他生命中的外人啊。
微微叹息着,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之后,再看向花醉雨,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后来,她变成了你……”
花醉雨忽然张开了眼睛,惊得他连忙抽回手指,仿佛是个偷吃糖的孩子被抓住一般。
“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叫三三?”盯着他微红的脸,她拂开几缕垂落在他鬓边的发丝,她问他,其实心中早有答案。
“你知道?”他惊奇的目光中有疑惑和不解。
“我当然知道。”单掌贴上他的胸膛,感受他衣衫下心脏在平稳地跳动,虽不如正常人的有力,但也不再似从前的那么微弱。“我还记得和你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呢。白衣少年,亭中抚琴,明明羸弱不堪,却死撑着想要救人,最后被人打了一掌,撞破了头,没被打死,算是运气好——”
声音随着穆秋时越睁越大的眼睛而越来越低,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掩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轻笑着,好不妩媚,“秋时,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在家中排行第三,父母兄长都习惯叫我‘三三’?”
穆秋时的大脑因为她的话已经基本停止了运作,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移开她的手,随后,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吻。
春花随风散尽,夏意应时而来,绿波荡漾,小荷吐露,离秋苑中,一派美景。
房门敞开,颀长的身躯端坐在琴台旁,时而神情愉悦,拨动琴弦,发出美妙的乐声;时而眉头皱起,伏在案边写写画画。
“如意,你觉得这曲子可好听?”再弹奏了一遍之后,穆秋时问身边为他扇风去热的丫鬟。
“奴婢觉得很好听。”来到离秋苑,还是头一次听见小王爷弹曲呢。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即使不懂乐律,但是小王爷和外头那些乐坊中的琴师相比,实在是要高明许多啊。
若不是以前小王爷身子那般羸弱而深居简出,想必他的琴艺也会为南京城中的百姓津津乐道吧?就不知道楼外楼的楼主和小王爷相比,究竟谁要厉害一些呢……
“那你在听完这首曲子之后有什么感觉?”打断了如意的思绪,穆秋时再问她。尽管这支曲子已经被他修改了好多次,但总觉得还是缺少了一点儿什么。
“感觉吗?”如意想了想,实话实说,“奴婢觉得很凉爽,心里头很畅快。”
“凉爽?畅快?”反复咀嚼如意的话,灵光在脑海中一闪,穆秋时霍然开朗,“如意,谢谢你。”他重新执笔,在自己先前谱好的乐谱上再加改动。
“谢我?”如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身为奴婢,只要是主子开心,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放下手中的扇子,端起桌上的碗,“小王爷,这是王妃送来的莲子羹,嘱咐一定要让你喝下。”
穆秋时心不在焉地接过,目光却飘到了大门口,算算时间,忍不住喃喃自语:“奇怪了,怎么还不回来?”
如意在一旁掩嘴轻笑,看小王爷的样子,敢情是在想少王妃了。自从小王爷上次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之后,他和少王妃的感情就越来越好,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这不,少王妃和称心才去王妃那儿不久,小王爷就已经坐立不安了。
“大哥——”
望穿了秋水,门外来的人却不是花醉雨。
“冬弟!”惊喜地看向来人,穆秋时站起身子,迎上前去,“快进来啊。”
穆冬时迟疑了一下,走进门来,恰好被穆秋时抱个满怀。
“大哥——”俊颜泛红,穆冬时有点儿不习惯这样的欢迎方式。
“我们兄弟俩有好久都没有见面了,今天到大哥这里来,一定要多坐坐再走。”穆秋时一边吩咐如意上茶,一边不由分说地将穆秋时拉到桌旁坐下。
“大哥,你的身子,真的好了许多。”穆冬时在心中暗暗称奇。记忆中的大哥,弱不禁风,走路更是一步三晃,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哪像现在这样面若春风,还有力气来拽他?
三个月的时间,真的能让一个濒死的人恢复如常吗?
说实话,到现在他还不相信那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小丫鬟,居然会是圣手华佗的后人。
“是啊。”微笑着点点头,穆秋时拍拍他的肩膀,“冬弟,我生病的那段日子真的是难为你了。”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私下里,为了他,冬弟没有少受爹的责罚。
“兄弟之间,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突如其来的话题让穆冬时觉得有些不自在,接过如意递上的茶水,他狠狠地喝了一口,才直视穆秋时的眼睛,“老实说,我这次来,是为了大嫂的事。”
“醉雨?”正要喝茶的动作顿住,穆秋时诧异地看着他,“她出了什么事吗?
“大哥!”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穆秋时压住嗓子低低地叫着,“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她的来历和意图?如此貌美的女子,又有一身的功夫,还可以让闻名天下的圣手华佗的后人屈就当她的丫鬟,她为什么要嫁进穆王府,为什么要尽力地接近你,这些,你都想过吗?想过吗?”
“想过。”相对于穆冬时的焦躁,穆秋时要平静得多,“我不知道她图得是什么,曾经,我以为她想要我的命。”起身走到秋波琴前,手缓缓滑过琴身,“可是她不是。她喜欢我的琴艺,我看得出来。”
“那又如何?仅仅是因为喜欢一个人的琴艺,就可以托付终生吗?”难以理解地看着穆秋时,不相信世间居然有这种人。人活在世上,为名为利、尔虞我诈的例子他见得太多了,他不相信那名女子的动机会是如此地单纯。
“刚开始,也许是吧,可是后来……”他的面皮有些发热,心底因为想起她而温暖,“真正喜欢一个人,何必再去计较她的来历和动机呢?”他低吟着道,是在告诉穆冬时,同时,也是告诉他自己。
“可是大哥——”惊讶地看到一向沉稳的大哥在脸红,穆冬时当场傻了眼。
“冬弟,你还是不明白。”仿佛知道他接下来还要说什么,穆秋时先他一步止住了话题,“我心中有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身份。纵使她是王公贵戚也好,山村野妇也罢,只要她对我也有心,其他的,真的不是那么重要。”
“是吗?”人与人的情意,当真就这么简单?因为他的话,穆冬时的脑海中居然也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当然。”颇有深意地看着穆冬时,穆秋时的手指拂过琴弦,连带拉出一串音符,“就像这把秋波琴,你送给我,是贪图我的权势和地位吗?不是,只因为我是你的大哥,你知道我好琴,所以你才会耗尽心力花重金为我寻访购买,不是吗,冬弟?”
穆冬时的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眼眶却有湿润的感觉。
“我明白你的心,所以我珍视这把琴,我曾发誓,在我有生之年,琴在人在,琴亡人亡!”有这样的一个弟弟是幸抑或不幸?他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
穆冬时大为震动地抬眼看着他,肩膀在微微颤动。
“冬弟,放开你自己吧。”穆秋时叹口气,目光穿过窗棱定在湖中的荷花之上,深远而无奈,“你是我的兄弟,并非穆王府的奴隶。”
别致的庭院布局,恰如其分的体现出主人高贵脱俗的身份。
“醉雨,秋儿的病真是多亏了你。”精致的水榭上,穆王妃拉着花醉雨的手,无限感慨。
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亲眼目睹了秋儿从奄奄一息的垂死之人逐渐恢复健康的体魄,她的震惊,难以形容。二十多年来的真心企盼,在她都已经灰心丧气之际,居然成了真。
是上天终于垂怜吗?感受到了她这个母亲的祈求,感受到了秋儿病魔加身的痛苦,所以才将醉雨赐给了秋儿,让他在受了数十年的磨难之后,终于苦尽甘来,能够做一个健康之人?
“真正要感谢的,其实是不了。”看着穆王妃脸上露出的喜悦之色,花醉雨将手中的糕点掰开,撒入水面,顿时引来一群锦鱼争抢。
“那是自然,可是——”穆王妃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礼尚往来,当然是人之常情。顾不了救了秋儿,于情于理,穆王府都应当重重答谢。可是关键在于,顾不了已经莫名其妙地失去影踪了啊,这可如何是好?
“王妃不必挂心,不了就是这样的性格,能攻克一个疑难杂症,就是对她最好的奖励了。”漫不经心地收回手,她没有告诉穆王妃其实顾不了是受不了身分被揭穿之后,三天两头有人来打搅,苦不堪言之下,留下给穆秋时养身的药方就提起包袱溜之大吉。
“那就好。”松了一口气,穆王妃点点头,继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着看着花醉雨,“我说醉雨,你怎么还叫我王妃呢?”拉着她到一旁坐下,慈爱地拍着她的手,“你是秋儿的妻子,也该叫我娘啊……”
“小王爷来了!”称心眼尖,一看见穆秋时出现在庭院门口,就叫出了声。
“你看看——”看见穆秋时直直地朝她们走来,穆王妃笑出了声,“我这个儿子,以前除了离秋苑,别处都不去。现在为了找他的妻子,倒是登上了我这个三宝殿了。”
“娘——”穆秋时恭敬地朝穆王妃施礼,目光却停留在花醉雨的身上。
“我说秋儿,醉雨来我这里一个时辰都还不到,你就心急地想要接她回去了?”察觉到了他的心思,穆王妃故意板起脸问他。
“娘——”被穆王妃猜中了心思,他有些赧然。才与她分别一个时辰,心,已经是迫不及待地想着她了,所以才会放下手中的事,过来找她。
“好了,我也不说了。”看穆秋时红了面庞,穆王妃也不再调侃他,回头看向花醉雨,“醉雨,我是不能再留你了,不然就会有人对我不满意了。”让婢女搀扶着站起了身子,“我今天也累了,你们就先回去吧。”
花醉雨款款地站起身,步下台阶;穆秋时伸手轻轻一带,她便依偎在了她的身旁。垂下眼帘,她向穆王妃福身:“娘,我们先告退了,过些日子,醉雨再来向您请安。”
原来,一声称谓,并不是很困难。
她喜欢穆秋时,所以在乎他;既然在乎他,所以她也要学着去接受他周围的人和事,不是吗?
正文 第九章
“娘,好像很喜欢你呢。”握着她的手,他和她并肩走着,极为喜欢二人这样温馨的气氛。
“是吗?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不讨喜的角色呢。”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偷偷地画圈,她歪着头,仔细打量他的侧面。
连根拔起体内的毒素,再经过顾不了特制补药的滋养,他的气色真的是好了许多。眼窝不再像以前那般深陷,脸颊也丰腴了起来。纵然因为先天因素,他的身子仍旧是比常人弱些,但是至少,他不必再在鬼门关打转了。
“在看什么呢?”感受到她的视线,穆秋时停下脚步,微笑着问她。
“看你。”她直言不讳,干脆挽住了他的手臂,臻首靠在他的肩膀上。
“醉雨——”尴尬地看看身后掩嘴偷着乐的称心,穆秋时无奈地唤她,虽然他是极喜欢她的碰触,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他毕竟还是有些顾虑。
手搂住她的腰肢,想要将她移开,但是熟悉的触感让他张大了嘴巴。仔细看她身上的衣物,发现并不是她早上出门时穿的那一套,他疑惑地问:“这衣服——”
“小王爷现在才发现啊。”称心心直口快,“这是王妃给少王妃的,是冠云坊用密藏的料子制作的呢,布料好,质地好,更好的是,穿在少王妃身上,简直就是锦上添花。”
“刚才娘非要我换上给她瞧瞧,我拗不过她,就穿上了。”花醉雨笑着解释。
以浅蓝为主色的衣裙,看起来很像是清透的薄纱,勾勒出她的窈窕曲线。裙角坠着的流苏轻飘飘的晃动着,就像随时都有可能挣脱地面,带着花醉雨升上天去。
衣服美,人更美,天底下,可能没有谁比她更适合穿它了。不过让他好奇的是,这样的面料,他感觉似曾相识。
“你怎么了?”看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有惊艳,更有惊奇。
“没什么。”一时间没有办法想起,他摇着头,转移话题,“今天和娘聊了什么?”
“你想知道?”出乎他的意料,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他心下一惊,暗想娘是不是也和冬弟抱着同样的想法,对醉雨嫁入穆王府怀有偏见。若是那样,依照醉雨的性格,她势必不能忍受,她一定会离开他——
手在不知不觉中握紧,难以想象失去她之后的情景。
“不要紧张。”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花醉雨拍拍他的拳头,要他宽心。
“那究竟是什么?”他焦急地追问,心悬得老高。
“娘问,咳咳——”干咳了两声,她凑近了他的耳朵,“她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
软绵绵的话语在他的耳边泛滥,炸得他的面庞起了三寸厚的红潮。
“这样看来,娘应该很满意我才对,你说是不是?”满意地看他足以和关公媲美的红脸,花醉雨忍住笑意问他。
“是……”讷讷地接着她的话应下,穆秋时只觉得周身的热气一浪高过一浪。如果他现在说,他和醉雨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虽然同床共枕了四月有余却不曾同房,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相信?
——骗谁啊?
他的耳边,仿佛已经听见大家对他解释的嗤之以鼻。
天地明鉴啊,当初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不与她圆房,除了身体上的虚弱之外,是存心想要保有她的完璧之身,以便她在自己逝去之后可以有个好归属;身子好了之后,努力克制自己,那是他自己在等待,不愿意她仅仅是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所以才顺从他。
他想要多一点儿的时间,让她来逐渐地了解他,走进他的生活,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啊……
他在发愣呢,是因为她的话吓着他了吗?
谦谦君子,非礼勿视,孔孟之道他是遵从得一丝不苟。除了他转醒之日有逾矩的举动,这些日子以来,即使是同睡一张床榻,他都是在习惯性地亲吻她之后就翻身睡去。她知道,他实际上并没有睡着,经常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偶尔她故意碰触他,也会引起他的抽气。
所以她确定,他的身体好了,其他的方面——也没有问题。
可是他在等,在等什么呢?总不可能要她主动吧?
背过身去,淡淡的红霞飞上了她的面颊,煞是好看。
“那个——”好不容易平静下心绪,穆秋时再次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什么?”花醉雨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常色。
“你们不会一直是在聊这个吧?”穆秋时支支吾吾,在心中嘀咕,整整一个时辰,不可能就这么一个中心话题吧?“当然没有。还聊了府中的一些大小事务、你的身体状况以及——”花醉雨目光一凛,顿了顿,看着朝他们走来的人,“她!”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了来人,穆秋时也不由得一愣:“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你足不出户,也难怪不知道。你爹准备在你二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大请宾客,庆祝你的身体恢复,届时他将宣布你就是他的爵位继承人!”看他听完话后突然沉下来的脸庞,花醉雨指着已经快走到面前的人,“而她,可是受了邀请,要在你生日宴席上献舞的重要佳宾呢。”
“倩影见过小王爷、少王妃。”
姣好的面容,婀娜的身段,柔媚的语调——不是慕容倩影,还会有谁?
“慕容执事,你就免礼了吧。”看着向他们福身的慕容倩影,花醉雨微笑着说。
“许久不见,少王妃越发美丽动人,与小王爷还真是如胶似漆呢。”瞧见两人交握的手,慕容倩影半垂着脸,笑意甚浓,用满是轻佻的语气道。
闻言,穆秋时皱起了眉头,刚想要开口,衣袖却被花醉雨扯了扯,他忍住要说的话,及时改口:“慕容执事说笑了。”
“哪里是说笑——”慕容倩影直起身子,一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穆秋时,“贵府近来喜事不断,先是小王爷娶了个漂亮娘子,接着身体又大为好转,这不,不久之后还要大办生辰宴会。据说,届时穆王爷会对外宣布小王爷你就是穆王府的继承人呢。”
长裙曳地,玉手摸上了自己的云鬓,她又发出那种蚀骨的销魂笑声。
“小王爷,你还真是厉害呢,重病缠身那么多年,还能够从鬼门关逃回来,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什么一万年来着?”言语间的讽刺不断,令人难以消受。
“你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对我们小王爷评头论足。”称心在一旁气愤不过地说。楼外楼就了不起吗?就可以横行无忌?好歹这里也是他们穆王府的地盘,这个女人怎么可以如此猖狂,侮辱他们的小王爷?
“称心!”花醉雨喝住气呼呼的称心,目光扫过慕容倩影的脸庞,“管教无方,还望执事见谅。执事今日的胭脂,可比当日见面的时候要鲜艳多了呢。”
——她,看出了什么吗?慕容倩影一边警觉地看着花醉雨,一边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右面脸颊。
“执事对我家相公抱有成见,甚至是到了不屑的程度。”假装没有看见她的动作,花醉雨笑盈盈地挽住穆秋时,“空穴来风,事必有因,执事不妨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说个清楚,解了你的心结,也好让我们轻松。冤家宜解不易结,执事认为呢?”
“能说清楚吗?”慕容倩影的声音忽然化为悲凉,眼神是说不出的空洞。手捂住的地方还在热辣辣地疼痛,让她的心,也跟着一起在痛。
“说不清楚吗?是你不愿意说,还是——”挽着穆秋时的手再紧了紧,“有人不愿意听?”
一直没有说话的穆秋时闻言眼神有了些许的变化。
“关你什么事?”蓦然发现自己在他人的面前泄漏了太多的情绪,慕容倩影有些狼狈地反问她,倒退了几步,以水袖遮面,掩饰她的失态之举。
“你这般与我们为难,可是为了一个人?”不理会她,花醉雨再向她逼近一步。
慕容倩影脸色发白,踉跄地再倒退了几步。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是否正是因为执着于那个人?”已经站在她的面前,花醉雨质问她。
身后已经贴着墙,她已经无路可退。慕容倩影捂住自己的耳朵,蹲下身子,“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解脱你自己呢?”强迫地拉下她捂住耳朵的双手,花醉雨问她。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名满天下的楼外楼执事此时蜷缩在墙角,脆弱地如同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你——”花醉雨无奈地摇摇头,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固执。本想伸手拉起她,手臂却突然被人拽住。
“醉雨,够了,不要再逼她了。”穆秋时将花醉雨拉回身旁,看向缩在墙角的慕容倩影,转头吩咐称心,“你先送慕容执事回客房。”
“为什么阻止我?”看称心扶着慕容倩影远去,她问他。
“她已经够可怜的了,你没有看到她快要崩溃了吗?”低声叹息着,穆秋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就像是你说的,她执着于某人才会刻意封闭自己,必定是在乎,才会痛苦,我们又何必再去逼她呢?”
他的语气,包含着太多的无奈和同情,花醉雨低头看他与自己交握的手,许久,才出声道:“是啊,她的脸,明显地肿了起来,即使是精心用脂粉掩饰,红印还是遮不住啊……”
一只白色的鸽子飞过护墙,萦绕一番之后飞进一扇窗户,停在靠着窗边的人的手臂上。
抚摸鸽子白色的羽毛,抓住它的脚,从上面取下一支竹管,放手,将鸽子往窗外一抛,小东西翅膀扑闪了两下,洁白的影子不久就消失在视线之外。
从竹管中抽出一张卷着的纸条,翻开一看,秀眉不禁微微皱起。
“醉雨!”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穆秋时走了进来。
“什么事?”花醉雨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进袖间。
穆秋时径直走到她的面前,手滑过她的秀发,“你——现在有空吗?”
“你认为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推开他。
“依愚夫所见,娘子似乎是没有什么空闲。”眼珠子转了转,他摸着下巴,一副深感可惜的样子。
好笑地看着他的模样,发现他是越来越喜欢逗弄自己了,食指点上了他的额头,“别绕弯子了,快说究竟是什么事?”趴在他的胸膛上,她瞪她。
“有些东西,我想给你看看。”止住了笑,深吸一口她身上的香味,他伸手环住她的腰肢,眼神一下子变得极为认真。
被他牵着手,一路下了楼,绕过回廊,走过湖畔,步进了凉亭。
“究竟是什么事?这么神秘?”看着亭中的摆设,花醉雨愣了愣,问他。
石桌上,摆放着他视若珍宝的秋波琴,旁边,似乎还有一本看起来像是书的东西。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用意是什么。
穆秋时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石凳之上,拿起石桌上的书本样的东西递给她。
花醉雨接过,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本琴谱,讶然地抬头看向他,“是你写的?”
点头,示意她翻看,注意她面露惊喜之后,穆秋时才露出淡淡的微笑,“想了好久,不知道送你什么才好,这首曲子,就算是我送你的礼物吧。”
他的手抚上琴弦,轻轻拨动,琴音铮铮作响,浑圆敦厚。本来是炎热的夏日,却让人觉得异常清凉,似传来春风无限。抑扬顿挫之间,不难听出其中的情意绵绵。
花醉雨整个人都被这动人的乐曲所吸引。萦绕的乐声,化为一张无形的网,密密实实地缠住了她的心。
心在动,手也在动,袖中的玉笛滑至掌心。檀口凑上笛眼,纤指轻点,一时之间,只闻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悠远婉转的笛声,如凤凰并行翱翔于天空之中合鸣,难分难舍。
本是两种音质完全不同的乐器,但是合奏起来,却一点儿都不显突兀,相反,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节拍,仿佛是事先都约好了似的,连接得紧密而又默契。
古朴的琴声,婉转的笛声,引来了栖息在离秋苑的小鸟儿,飞进凉亭,在二人身边徘徊,久久不去。
一曲终了,他的手还停在琴弦上,她的手也还按住笛眼,两人就这样相互对视着,眼中映进了彼此的身影。
“我把这首曲子叫做《花语醉侬》。”良久,穆秋时才移开自己的目光,低声说道。心因为紧张,早就缩成了一团。他对她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吧?
花语醉侬啊……很好的名字。
唇边荡漾起一朵笑容,花醉雨笑得好不惬意。玉笛在她的手中打了个转,眨眼之间又收回袖中。抚过手中的乐谱,她看向湖边盛开的荷花,“我自幼好乐,古今有名乐谱,我皆有收藏。不但习读,而且自负已经精通,世间能在乐律上胜过我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
“你要找楼外楼的楼主,用意也在于此?”她的笑,散发着无穷的热力,足以让人昏眩。有意无意地拨动了两下琴弦,穆秋时问她。
“你知道?”她挑起眉,并不为他的一语中的而惊讶,“何时知晓的?”
“我只是推测而已。”他推开琴,站起身,“那日我在秦淮河,曾听见过你的声音;后来你我再去游湖之时,船家又提起当日所见的衣着举止;你的武功,你的身法,再加上慕容倩影来穆王府时你的异常表现,我推测,你对楼外楼的楼主有很大的兴趣。”
“那么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找楼外楼的楼主呢?”她款款地朝他移近,吐气如兰。
“诚如你所说,你精通乐律,又自负天下没有几人能胜过你。楼外楼的楼主以乐艺精湛而闻名天下,你自然是想比试一番了。”佳人自动投怀送抱,他当然不可能将其拒之门外。
“你很聪明。”窝在他的怀里,花醉雨眯起了眼睛,“可惜执事我已经见到,楼主我还没有机会一睹芳容。”仰起头,看向他的眼睛,“秋时,据说楼外楼的楼主是个绝色美人,依你所见呢?”
“绝色美人?我只要面前的这个。太多了,我怕消受不起啊。”低头在她的眉心处印下一吻,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白色的方帕递给她,“这件东西,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她接过,抖开,方帕质地柔软,雪白无尘,颜色如新,可见收藏之人的精心保存。方帕的右下方,明显地绣着两个字——“三三”。
花醉雨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是从何处得知她这本不被外人熟知的名字。八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回放,历历在目,惟一遗落的,原来是她曾经为他包扎过的这张方帕啊。
“知道吗?其实我很感激你。”穆秋时执起她的手,将方帕放进她的手心,再牢牢地握住,“你是我少年时代的第一个朋友,尽管只见过一面,却是以后八年中的美丽回忆。”
“是吗?”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包裹在他的掌心中,“那你是喜欢以前的三三,还是喜欢现在的醉雨?”
一定要问啊,既然命运的牵系将他们两人连在了一起,她想要知道,他是沉溺在过往的记忆中,还是在乎她这个眼前实实在在的人?
“我喜欢三三——”话还没有说完,便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怀中的娇躯绷紧,微微一笑,穆秋时勾起她的下巴,“但我更喜欢你。”
眼前的明媚大眼秋波流动,是挡不住的诱惑,他缓缓地低下头去,近得可以闻到她的鼻息,“三三会打我,把我撞得头破血流——”
密实的吻,落在她红润的唇上,溢出了最后一句话——
“而你会对我笑,我喜欢这样的你……”
树木遮掩的护墙之上,有两个男人正在纠缠。
“那个登徒子,我要宰了他!”腰间佩剑的男子奋力地挣扎着,回头死瞪着背后抱着他的人。
“莫愁,冷静点儿。”花弄影满头大汗地制住他,阻止他去破坏下面的情意绵绵。
“大哥,他在轻薄三三!”躲在后面看了半天,花莫愁的肺都要气炸了,千里迢迢从巫山跑到南京来,不是为了看那小子吃三三的豆腐。
“不算是轻薄,他是三三的丈夫。”花弄影一边冷静地说,一边死命地抵住树枝,牢牢地拉住花莫愁,防止他真的冲下去劈了穆秋时。
“我不承认!”这算什么,没有三媒,没有六聘,要不是冷傲凡跑到万花阁来通风报信,他和大哥都还不知道他们珍爱的妹子居然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嫁掉了。
“你不承认有什么用?”花弄影翻了个白眼,把他重新拖到树枝后,指指下面的两个人,“你看不出来三三很喜欢他吗?我敢打赌,你若是现在下去杀了穆秋时,三三会立即出家当尼姑!”
“有这么严重?”停止了挣扎,花莫愁转身看向花弄影。
花弄影沉重地点点头,表示所言非虚。
花莫愁在心中暗自衡量了一下,哼了一声,重新坐下。
“哎,我们的三三有归宿了,真有些舍不得呢。”拨开树枝,看着下面的两人你侬我侬完了之后相携离去,花弄影颇为惋惜地说。
“他要是以后敢待三三不好,我头一个宰了他!”花莫愁在一边偷瞄。
“我看不大可能。”花弄影缩回脑袋,好像想起了什么,“倒是不了妹子——”眼尖地看到花莫愁伸直了耳朵,他在心中暗暗发笑,脸上却是担心的表情。“独自一人离开,无依无靠,又只会发射那一手上不了台面的烂银针,江湖险恶——哎,莫愁,我还没有说完呢。”
贼笑着看着花莫愁低咒了一声,又心急火燎地飞身离去,他懒洋洋地仰躺下来,自言自语道:“明明就担心得要死,还要死撑,真是……”
白色的衣裙,长发披散,如一缕幽魂游荡在寂静的夜晚,慢慢悠悠,直到一扇大门前,才停下脚步。迟疑地举起手想要叩门,可是手在空中悬了半晌,还是没有落下去。
“你在犹豫什么?”
凭空响起的声音惊得立在门口的人迅速回头,四处张望。
一道人影落在大门前,抓住了那双悬在半空中的手,“慕容倩影,你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瞪大了眼睛看面前的人,慕容倩影抽回自己的手,冷冷地说:“少王妃,你好大的雅兴,半夜三更不睡觉,跟踪别人很有趣吗?”
“那么请问,慕容执事在半夜游晃,又所谓何事?”
不理会她的嘲讽,花醉雨反剪双手,“执事都到了这里,为什么不进去呢?”
“关你什么事?”反唇相讥,慕容倩影步下台阶,反身准备离去。面前的女子太过精明,那一日她就在她的面前失了分寸。这样的闪失,绝对不能有第二次。
“当然关我的事。”花醉雨颇有深意地看看身后的大门,“执事难道忘了那一日我曾说过,我一定要见楼外楼的楼主吗?”
急匆匆的脚步因为她的这句话而停住,慕容倩影转身凝视了她半晌,才干涩地开口道:“你已经知道了?”
“不错。”花醉雨点头,并不否认。缓缓地朝她走近,站定在她的面前,“我一直在想,一个被盛传精通乐律之人为何从不在世人面前献乐,却总是隐身幕后而不出现?”
“你现在有答案了?”慕容倩影凝视着她的眼睛,纵是不甘愿,心中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冰雪聪明。
“原因只有两个。”花醉雨朝她逼近了一步,几乎要贴上她的面庞,“一个是楼主的乐技确实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自负天下无人能敌,不屑再与他人交锋,另一个是——”
“什么?”屏住呼吸,慕容倩影警告自己不能在她的面前示弱。
花醉雨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实际上,楼外楼的楼主对乐律根本一窍不通,所以才会让懂乐律的你出面主持事务,撑起楼外楼这块金字招牌。慕容执事,我说的可对?”
“你既然已经知晓,又何必再多此一问呢?”慕容倩影在笑,但是却笑得很苍白、很无力。
“慕容倩影,你很忠心。”看着她虚弱的笑容,花醉雨一时有些不忍,“我不怀疑,如果那个人要你去死,你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自己。可是,这样做值得吗?”
“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慕容倩影摇摇头,目光有些迷离。坚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被揭穿,忽然间,她觉得一身轻松。“这些年来,是我在陪着他,感受他的喜怒哀乐,感受他的欢笑哀愁,他挣脱不了穆王府的这把枷锁,我都知道。”
“那你想怎么样?”见她的视线直直地盯着她身后的那扇紧闭的大门,花醉雨无奈地摇摇头,“铲除他痛苦的根源?”
“我想的,他却不准这样做;他的心,我抓不住……”慕容倩影喃喃自语着,神志已经飞得很远。
情字伤人,就连八面玲珑的慕容倩影都不例外。是不是任何一个精明的女子都会迷失在情路上?花醉雨转头看了后面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仍然没有打开的迹象,似乎并没有被门外慕容倩影的情意撼动半分。
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之际,她再看了慕容倩影一眼,嘱咐道:“若是没有勇气去见他,就快些回去吧。”
热浪在空气中翻滚,暑气逼得人周身冒火,慕容倩影盯着花醉雨的身影,直到她消失不见,才怔怔地转头看着那扇门。
只一扇门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遥远呢?
自嘲地笑了笑,正要离开,门,却在此时被打开,从里面迈出一颀长的身影。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我就是楼外楼的楼主?”
依稀的月光映照在他的面庞上,衬出了满脸复杂的表情。
穆冬时!
正文 第十章
轻巧地跃上楼,翻窗而入,撩起床幔,却吃惊地发现,锦被掀开,本应该在里面熟睡的人此时却无影无踪。
“奇怪,去哪里了呢?”自言自语,本想要叫醒称心和如意去寻找,却恰好听见了门外些微的响动,心念一转,脱下披风,缩进被窝假寐。
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接着慢慢地朝床边移近。
“醉雨?”细细的呼喊让她顿时放下心来。
睁开眼睛,看穆秋时一身单衣,只披了件外衫,手中拿着一盏蜡烛,花醉雨禁不住开口责怪:“这么晚了,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睡不着,去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放下手中的蜡烛,他一边说着,一边脱鞋上床。
“是吗?”她为他脱去外衫,注意到上面有很重的露气。
“是啊,醒了发现你不在,心里不舒服,等你许久都不见回来,所以——”掀开被子,他躺进来,向她解释。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吹灭了蜡烛,感觉穆秋时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怎么了?”黑暗中,她问他。他今天晚上的表现太奇怪了,以往不是这样的啊。
“醉雨,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吻着她的头发低声说道。
“为什么这样说?”心知有异,她柔声地问。
“从前我身子弱,每个人都顺着我,只要是我想要的,没有什么得不到。小时候,我痛恨自己,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在我病痛的时候,其实身边的亲人也在受着痛苦的煎熬。”将脸埋进她的秀发中,他陷入了回忆之中。“爹娘担心,连那时候和我同龄的冬弟也变得少年老成,他刻意地磨练自己,学好武功,然后自愿担当保护我的重任。我快乐,他就快乐;我受伤,他会自责……小小年级,他就已经丧失了孩童的天真烂漫。说得不客气一点儿,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他实际上是我的影子。”
指尖摸到他的眼角,感觉到一片濡湿——他在哭?
“你——是看见了今晚的事了吧?”是什么原因,迫使他对她讲这些?
“对不起,醉雨,我不是有意的。”穆秋时歉然地道,“我只是好奇,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所以才跟在你的后面……”结果,看到了慕容倩影和醉雨,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还看见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知道,这些年来,他亏欠冬弟的居然是那么多。
“你不必太过责怪自己。”知道他现在的心绪,她拍拍他的手,安慰他。
“怎么能不责怪呢?”他苦笑着道,“冬弟不好乐律,却创立楼外楼,只是因为我这个大哥喜欢,所以他才无条件地去做。”尽管心中早有怀疑,却从来都没有想到冬弟创立楼外楼的原因居然是如此单纯。直到今晚听见他和慕容倩影的争执,他才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直觉地抬头,却撞上了他的下巴。
“如果慕容倩影不是对我那么无礼,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去揣测。”穆秋时吃痛地低呼一声,“她的眼睛,无时无刻都想要杀了我。”
抱歉地伸手替他揉搓,她轻轻地一笑,“我曾经怀疑过你才是楼外楼的楼主。”
“我?”他讶然地抓住她的手,“为什么?”
只是轻轻一扭,她的手便挣脱了他的钳制,滑上他的颈项,“那还用说吗?琴艺超绝,也喜欢深居简出,再加上慕容倩影那目光——”
“喂——”他不满地低叫道,“她的眼神明明就是恨我恨得要死。”
“是啊。”她点点头,眼珠转动,“不过我以为那是对你另娶他人的指责。”
“好啊,你耍我?”玩心一起,他挠她的胳肢窝。
惊呼着四处躲避,却被他挠得无处可逃,直到笑得眼角流下了眼泪,花醉雨才气喘吁吁地倒在穆秋时的怀中,娇笑不已。
黑暗令穆秋时的触觉变得更为敏感,怀中的醉雨因为气喘,胸脯上下起伏着,摩擦着他的胸膛;她的手,环在他的颈间。手中是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鼻间充斥着她身上暗香浮动的味道,喉头骤然一紧,他的呼吸声粗重起来。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花醉雨停下了笑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手迟疑地向上摸去,摸到了他满脸的汗水。
“我刚才说了,我很幸运。有爱我的爹娘,有事事以我为先的弟弟,现在,还有一个你。”穆秋时有些紧张地握住她的手,“但是同时这种幸运也会造成对他人的拖累,比如说冬弟。”
花醉雨任他握住手,一动也不动,等他接下来的话。
“所以——醉雨,”在她腰间的手向上滑,找到了她衣衫的系带,“如果我说我想完完全全地拥有你,你会怕我拖累你吗?”
身体在叫嚣着要她,心却希望能等到她真心的回答。
有一只手拉住了他停留在她系带上的手,轻轻一扯,他便感觉到她身上的衣衫慢慢滑落,柔弱无骨的身子挨近了他,刺激着他的心脏。
“醉雨——”他低吟着翻身压住她。
帐幔低垂,衣衫散落,芙蓉帐暖,春宵始度……
“靠左一点儿,对对,再靠右一点儿……”肖能抬高了头,手搭在额头上遮蔽晃眼的太阳,指挥着在高处挂灯笼的仆役。
满意地看着灯笼终于挂在了恰当的位置上,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真是穆王府的列祖列宗保佑,最近穆王府喜事不断,先是娶了个美若天仙的少王妃,最后病痨缠身了二十几年的小王爷也奇迹般地好了,现在还要大办特办小王爷的生辰宴会。
因为小王爷的病,被愁云笼罩了二十五年的穆王府终于恢复了往日的面貌。
想着,想着,禁不住感慨万千,连连叹了几口气……
“肖总管,在烦什么?”
“哎,穆王府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但愿以后一直平安才好。
“灯笼也是新买的呢。”
“废话!”以前小王爷重病的时候,府中哪里敢挂这些东西。
“左边的那个好像有些斜。”
“是吗?”闻言,连忙再仔细看了看,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不悦地转过头,想要训斥那个胡乱开口的人,“我说你——小王爷!”
“我还道你几时才会回头看我呢。”穆秋时手托住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成功地合上了他张大的嘴巴。
“小小小——王爷!”他实在是太惊讶了,从来都不会出离秋苑的小王爷居然会逛王府。
“你已经叫过了。”无奈地摇着头,穆秋时看向身边快要笑出来的花醉雨,“我的样子,很可怕吗?”
“你的样子,并不可怕。”花醉雨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肖能,“只是你出现在离秋苑以外的地方,在肖总管的眼里,就如同半夜看见鬼魂一般。”
“小王爷,你们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听不懂?”好不容易找回自己声音,肖能不解地问他们。
“没什么,我只是和你家小王爷打赌,赌他如果步出离秋苑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有什么反应。”花醉雨眨眨眼,抬头看向穆秋时,“事实证明,我赢了,你是不是该认罚?”
穆秋时温和地笑着,纵容她难得的调皮,“愿赌服输。”
一旁的肖能这才明白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押注的对象。
“抱歉,肖总管,你继续忙你的吧。”看肖能甚为有趣的表情,穆秋时环视着周围张灯结彩的喜庆之景,对肖能点点头,“这些日子,忙坏了吧?”
“哪里——”肖能终于回神,恢复了笑容,指着周围给穆秋时看,“小王爷,你看看,布置得还不错吧?明天就是你的生辰,王爷特别嘱咐,不能有半点儿差池。”
“爹也看得太重了,只是个生辰,何必如此隆重?”听肖能如此说,穆秋时皱起了眉头。
“话不能这样说,这可是小王爷你的第一次生辰宴会,当然要隆重一些。更何况——”肖能停顿了一下,“王爷准备在宴会上宣布你就是爵位继承人,自然是要慎重其事。”
是吗?爹还是执意要这样做?
“看来你这次是逃不掉了。”花醉雨看他一脸无奈的表情,轻轻地说。
“逃?小王爷,还有人追杀你吗?”听得一头雾水的肖能问。
“没有人追杀我,但是这次却比追杀更麻烦。”穆秋时有些烦恼地咕哝着。瞅见肖能还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他拉起花醉雨的手,“肖总管,你继续,我们就不打搅你了。”
“肖总管,这条红绫挂哪里啊?”
远处的呼喊让肖能暂时不再去深究小王爷颠三倒四的话,他一边朝回廊的方向走去,一边在心中暗想是不是应该再找个医生好好地替小王爷检查一遍,希望那位顾姑娘没有在治好了小王爷的身子之后却让他脑袋出了问题。
“肖总管!”
“来了来了——”答应着,一路小跑过去,“小心牌匾!要是弄砸了明天的宴会,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直躲在拱门后的人慢慢地走出来,看着满院的红绫灯笼,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
是啊,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既然如此,那么一切,就在今天终结了吧——
四周悄然无声,一道人影悄悄地跃上了墙头,仔细张望之后,发现没有异常动静,翻身跳进离秋苑,顺着墙角向前移动。
蹑手蹑脚地上楼来到主房窗口,蹲下身子,戳破纸窗,自腰间取出一支竹管,沿着小小的窗洞缓缓地吹气。片刻之后,推门而入,然后又反身将门掩上。朦胧中,见到床上有隆起的身影,盖着锦被似在酣睡。
来人缓缓地抽出一把弯刀,移步至床榻,撂起床幔,没有迟疑,举刀向床上的人挥去。
手起刀落,却一丝声响也没有。
大惊失色之余,猛然掀开被子,下面却是枕头,知道中计,正想撤退,不料——
一把碧绿的玉笛搁上了自己的脖子,一柄锋利的剑也同时抵上了自己的背心——
“离秋苑,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
门被推开,门外赫然站着穆王爷和穆秋时。
手中的弯刀落地,蒙着黑布的脸直直地看着面前的花醉雨,“你知道我今晚要来?”
“今晚不来,等明日让穆秋时承袭了爵位,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不是吗?”手中的力道减轻了几分,花醉雨紧盯着来人的眼睛,慢慢地开口道。
“所以你布局来抓我?”黑布下的面庞在微微抽搐。
答非所问,花醉雨没有理会蒙面人的问题,“当年无间盟内反,毒王被诛,两名爱徒一死一伤……”停顿了一下,“死了的叫云杨,至于那名受伤之后不知所踪的——”
她的手,忽然伸出,揭下来人脸上的黑布——
“就是你吧——云柳!”
黑布连着头巾被齐齐地拽下,一头长发垂落,让在场的众人看清了面容。
身后的长剑“咣哐”一声落地,穆冬时诧异地看着转过头面向他的人,难以置信地出声——
“娘!”
怎么会?他娘亲怎么会是害大哥的凶手呢,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弄错了啊……
他上前一步,拨开花醉雨的玉笛,挡在柳云娘的身前,用尽了全力对众人嘶喊:“不可能,我娘怎么会是什么毒王的徒弟?她是柳云娘,不是云柳!”
“她是!”收回被穆冬时拨开的玉笛,花醉雨看着穆冬时发红的眼睛,“昔日的云柳,就是此刻的柳云娘!”
“不可能,不可能……”穆冬时挥舞着双手,不肯接受花醉雨的说辞,“我娘她根本就不会武功!”
“你怎知她不会?那日如意撞在她身上都被反弹到地上,一直体弱多病的她却丝毫无事。除了她有内功之外,还有什么解释?”花醉雨向穆冬时逼近了一步,“更何况,毒王最出名的并非武功,而是用毒。”
“呵呵……”穆冬时身后的柳云娘忽然笑起来,她拉开身前的穆冬时,走到花醉雨面前站定,面容不似以往的病倦,表情也不再畏缩,“花醉雨,你很聪明。”
“娘——”穆冬时错愕地叫着她,她的这句话,无疑是默认了花醉雨的话。
“居然是你!”穆王爷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不敢相信被自己呼来喝去了二十几年的女人就是毒王的徒弟。
“是我。”柳云娘朝门口的穆王爷看去,眼神中有怨、有恨,还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王爷你一定很意外吧?”
“二娘你——”穆秋时一时也接受不了,那个一向逆来顺受,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二娘居然就是下毒害他之人,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接受。
“醉雨,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投向花醉雨,希望她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醉雨只说了今晚下毒害他的人要来,他没有想到会将二娘牵扯进来。
“我只怕先与你说了,依你老好人的脾气,八成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花醉雨轻轻地叹息一声,“秋时,养虎为患,你可曾听说?你逃得过鬼门关一次,并不代表还有第二次。”
他可以忍受委屈,但是她不能,她不能放任自己的丈夫生活在危险之中。提心吊胆的日子,她过不来。
“花醉雨,你是如何知道的?”柳云娘咬紧了下唇,冷冷地问她。
“自从不了诊断出秋时是中了‘玄冥追魂散’之后,我便起了疑心。毒王的独门秘方从不外传,能够得到此毒的必是他的亲眷或弟子,从秋时中毒的时间推算,那时他终日生活在离秋苑,并不与外界接触,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让他中毒的,就只有府中之人了。”
“王府中人那么多,你如何怀疑是我?”
“这并不难,为保证秋时不受打扰,能够进出离秋苑的就只有与他亲近的几人。”花醉雨盯着柳云娘,“他的爹娘自然不会去毒害亲儿,初时,我曾怀疑过穆冬时,不过在药膳房外与他的一番对话让我打消了疑虑。”
“为什么?”穆王爷忍不住开口。
“一个不在乎是否继承爵位,而只在乎我是否会伤到他大哥的人,若是说他下毒,未免太过牵强。”
穆王爷看向穆冬时,发现他因为花醉雨的话涨红了脸。
“几番筛选之后,就只能是你了。不过为了确定,我又特地向阎王飞鸽传书,打听毒王的消息,才知道当年他确实有一个徒弟不知所踪。”云柳如果死了,“玄冥追魂散”也至此失传,偏偏顾不了诊断穆秋时中的是“玄冥追魂散”。她信顾不了,所以她相信云柳尚在人间,而且就潜藏在穆王府。
“所以,你就肯定是我了?”好个花醉雨,连阎王都愿意帮她的忙。
“不。”花醉雨摇头,“肯定是你,是因为你的一句话。”
“是什么?”思来想去,自己平日的言行举止掩饰得很好,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你忘记了,几日之前在我与秋时遇见你,你为表关心,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柳云娘脸色大变,想起了那日,她对穆秋时说——
“秋儿毒伤痊愈后,身子骨可壮实起来了。”
“秋时是中毒而并非生病之事,我只告诉过穆王爷,连穆王妃都不知晓,而长期被王爷冷淡的你,是从何处得知?如果我没有料错,以为秋时的病好了,买凶杀人的也是你吧?”看她骤然变色的脸,花醉雨指出了她的破绽所在。听完她的话,柳云娘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就是你。秋儿,你确实是娶了一名好妻子。”“你这狠心的妇人,为何要加害秋儿?”真相大白,穆王爷质问柳云娘。
柳云娘闻言,忽然大笑不止。好一会儿,她才停下笑来,凄楚地开口道:“我狠心?王爷,我们两人,究竟是谁狠心?”
拉过穆冬时,让他站立在自己的身边,柳云娘的手从他的额头开始细细地描绘,她喃喃自语:“这眉,这眼,哪一处不是你的翻版?王爷,冬时他也是你的亲儿子啊。”
眼泪滑落,滴在衣襟之上,她转头看着穆王爷,“如果要怪,就怪你当年不该救我,不该让我对你有不该有的情愫,让我明知道你纳侧妃只不过是为了延续穆王府的香火还是要义无返顾地嫁给你……”
“我的奢望不多啊,我只要你心中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能记住我,那也就够了,可是你连这点都没有做到。”柳云娘的手紧紧地抓住了穆冬时的手臂,“自从你知道我怀孕之后,就不再来我房中。我日日等,夜夜等,等到冬时出生,也没有等到你。”
“你从不来看冬时,也不曾抱过他,反而对秋儿,你爱惜有加,视若珍宝。王爷,你不喜欢我,我认了,但是冬时没有错,你为什么就吝惜给他那么一点点父爱呢?”
含悲带怨的眸子直盯着他,句句控诉敲击在他的心里,穆王爷不自觉地转过头去。
“凭什么我们母子就可以被忽视?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我一定要让你痛苦,而让你痛苦的方法就是让你最珍惜的儿子日日受痛苦折磨,不得安宁,直到无法承受之后而死去。”
柳云娘的脸忽然变得狰狞,口中发出的阴冷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秋时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花醉雨忍不住开口,“你怎可如此狠心?”
“那冬时呢?”柳云娘一拂袖打断她的话,“冬时何尝不是一个孩子?”
“娘,不要说了,我不在乎。”穆冬时按住了柳云娘的肩膀。
“你不在乎?”柳云娘凝视着他,指着不远处的穆王爷,“他对你冷颜相向的时候,你不在乎?他对你呵斥的时候,你不在乎?他因为秋儿受伤而责罚你的时候,你也不在乎?冬时,你骗得了大家,却骗不了娘。其实你的心中何尝不希望你的父亲能和颜悦色地对你说两句话,能够不再对你吆来喝去,而是亲热地叫你一声‘冬儿’……与‘秋儿’平等的呼唤啊?”
穆冬时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了站在门边的穆王爷,目光恰好与正转过头的穆王爷对上。心底微微一震,他硬生生地别过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痛苦地摇着头——
“娘,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好好,娘不说……”环抱住穆冬时,柳云娘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眨眼,你就已经这么高了啊。”泪水迷蒙了她的视线,“娘今日帮你讨回不了公道,就只有杀了他,以泄娘心头之恨了……”
话音未落,她忽然推开穆冬时,执起地上的弯刀,挥向门口的人。
花醉雨快如闪电,早在柳云娘身形移动时就欺进了门边的穆秋时,将他带至一旁。
但是这回,她料错了。柳云娘要杀的,不是穆秋时,而是穆王爷!
待花醉雨意识到刀锋的方向时,已经抢救不及。她在心中暗叫糟糕,情急之间掷出玉笛,打中了柳云娘的手,却制止不了没入胸口的弯刀。
穆王爷瞪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穆冬时,眼睁睁地看他直挺挺地倒下。
“你——为什么?”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在流淌,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平日被他忽视甚多的儿子愿意为他去死。
“再怎么样,你是我爹。”穆冬时虚弱地对他露出笑意,头一次,父子间的距离是如此接近。
“就为了这个原因?”迟疑了一下,穆王爷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为什么自己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现,冬时和秋时长得如此之像呢。
亲兄弟,亲父子啊……
“冬时!”柳云娘心惊胆战地扑上前来,一把推开穆王爷,将穆冬时搂进自己的怀中,“冬时,你为什么这么傻,这么傻呢?”
“娘,不要再怨了,好不好?”嘴角溢出鲜血,穆冬时紧紧握住柳云娘的手,目光从穆王爷的脸,移过穆秋时的脸,最后定格在柳云娘的脸上,“我们是一家人,伤了谁,都不好……”
“冬时,冬时,你不要吓娘啊!”拿手抹去他嘴角的血迹,柳云娘泪如雨下,“娘不恨了,不恨了,只要你好起来,娘什么都不要了……”
“让我看看他。”随穆秋时走上前来,花醉雨蹲下身,对柳云娘说。
“冬弟怎么样了?”看她查看穆冬时的伤口,穆秋时在一旁焦急地询问。
长嘘了一口气,花醉雨释然地抬头看向他,“刀锋偏了半寸,没有刺中要害。”
听她这样说,穆王爷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衣袍的一角,捂在穆冬时汩汩流血的伤口周围。一手牢牢地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扶起了闻言瘫软在一旁的柳云娘。
眼中有不知名的东西在闪烁,他威严地对面前的两人发话:“还愣着干什么,等他血流尽了进棺材吗?”
穆秋时松了一口气,觉得背心一阵凉意,这才发现自己已是周身冷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大声喊道:“来人啊,快请大夫来!”
尾 声
穆王府小王爷的生辰宴会还是如期举行,宾客并不知晓之前发生的变故,不过席间发生的事情倒是让他们惊讶连连——
其一,本来谣传得沸沸扬扬的有关穆王爷将在当晚宣布其爵位继承人的谣言,被穆王爷本人当场否认。说他正当壮年,爵位传袭之事,尚未考虑……
其二,南京城中大街小巷人人都知晓的那位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小王爷,在当晚担当了主人的角色,且担当得游刃有余。根据当时参加宴会的宾客说辞,小王爷面色俊朗,贵气逼人,看不出有什么濒死之状……
其三,传闻中美若天仙的少王妃终于正式露面,艳惊四座……
其四,当日,巫山万花阁派出十二园主到场祝贺,献上百花砌成的龙凤呈祥图一副,并不应时的花朵竞相开放,香气飘遍了整个穆王府。众人才得知原来被大家当成笑柄的穆王府冲喜新娘,居然是鼎鼎大名的万花阁的三阁主……
其五,穆王爷从杭州请回的楼外楼的执事、色艺双绝的慕容倩影并未出席献技,让一干想要目睹佳人芳容的人唏嘘不已……
其六,有好事者传言,穆王爷的侧妃将居所布置成了佛堂,至此终日吃斋茹素,潜心向佛……
……
明《乐坊杂记》记载,琴曲《花语醉侬》自南京传出之后,江南乐坊,皆流行弹奏此曲。时下当红乐师,莫不以会弹奏《花语醉侬》为荣,版本竟有数十种之多。后人欲寻其原本乐谱,以辨真伪,终不知所踪。
《明乐编修?????曲风》中列出十大名曲,《花语醉侬》是惟一一首当世之作。
著名宫廷乐师武求奇的笔记《乐谈》中有这样的一段记录:“……余好乐半生,求乐中精髓,姑妄称之,琴曲之中,《花语醉侬》堪称之最。《流水》壮阔,《广陵散》激昂,《胡茄十八拍》深切,《酒狂》活泼,《长门怨》委婉,《渔樵问答》潇……惟有其以情真意切出奇制胜也。”
……
五年后
白白的、胖乎乎的小手努力地攀着书架的边缘,小脚不断地蹦跳着,目标是搁在书架第二层的锦盒。
“糖糖……”不屈不挠地向上,再向上,终于摸到了锦盒。眼睛笑得弯弯的,使劲一扯——
“啪嗒!”盒子被掀翻下来,不偏不斜地砸到她的脑袋上,再弹落到地上。
“痛!”揉揉自己的头,趴在地上打开盒子,失望地发现里面装的并不是她所认为的东西。
眼珠子转了转,将锦盒抱在胸前,跑出了书房。
“娘娘……”
稚嫩的童音在门边响起,穆秋时放下手中的笔,看着一路从门口“滚”进来的小肉球。
“纤云!”他眼明手快地一把抱住她,阻止了她朝贵妃椅上的人扑去。
“娘娘……”泛着奶香味的小小身躯在穆秋时的怀中不断地挣扎着,非常不甘愿停留。
“纤云,娘娘睡着了,不要吵醒她,先和爹爹玩好不好?”穆秋时不理会她的抗议,径直将她拎到桌前,细言细语地对她说。
穆纤云被举到高处,一时觉得好玩之极,咯咯直笑:“爹爹,还要还要——”
“纤云,你可是越来越重了。”穆秋时再把她抱起来,心中惊奇女儿又长胖了不少,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哦。”
“纤云不嫁,纤云要陪爹爹和娘娘。”
穆秋时被她的话逗笑了,在她粉妆玉砌的脸上亲了一口,“就怕到时候小纤云有了意中人,就不知把爹娘扔到哪里去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问穆纤云,“飞星呢?”
“飞星哥哥去找姑姑姑了。”穆纤云偏着脑袋,想了想对他说。
“是顾姑姑。”纠正着她错误的发音,穆秋时将她放下来坐下,“纤云你先坐一会儿,待爹爹写完这封书信就陪你。”
看她的眼睛又古灵精怪地转了两下,正想趁他不备爬下凳子,他假装没有看见地再加了一句:“如果让爹爹发现你去打搅娘娘休息,纤云以后就再也没有糖吃了哦。”
小脸顿时垮下来,蠢蠢欲动的身子也非常不情愿地僵坐在凳子上。
穆秋时微微一笑,提笔正要写字,大腿却被人抱住,低头一看,无奈地道:“纤云,你又怎么了?”
穆纤云努力地伸长了脖子,想要看见桌面上的东西,“爹爹,你是在给二叔写信吗?二叔什么时候回来?”
“等二叔找到了慕容阿姨,就会带着她一起回来。”言语间,穆秋时提高了她的身子,想让她的双手能够支撑住桌面,却发现她的怀中还抱着东西。
“纤云,你又偷糖吃了?”
“没有。”头摇得像波浪鼓,穆纤云连忙松开手,将一直抱得紧紧的东西讨好地递到穆秋时的面前,“纤云乖,拾到了一个锦盒,拿来给娘娘。”想起上次在府中拾到一个香袋交给娘娘,娘娘不仅夸了她,还给了她糖糖吃呐。
“纤云——”穆秋时又好气又好笑地接过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你说这是你拾到的?”
穆纤云的脑袋使劲地点了点,看着面前摇晃的白色方帕,眼中闪着希冀的光芒。
“这明明是爹爹放在书房好好保存的东西,怎么会被你捡到呢?”雪白的方帕依旧如新,勾起了他遥远的回忆。
呀,被发现了,穆纤云吐吐舌头,忙不迭地跳下凳子,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间。
这小丫头!看穆纤云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穆秋时摇摇头,正准备把方帕放回锦盒,手中的触感却忽然让他联想到一件事情。
“呀!”他低呼一声,冲到衣橱前,用力拉开。
“秋时,你在找什么呢?”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醉雨,你醒了?”穆秋时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花醉雨,手上翻找东西的动作并没有停下,“你还记不记得那件蓝色的衣裙,五年前娘送你的冠云坊做的那一件?”
“是有一件。”她上前,拉开他的手,准确无误地拎出一件衣裙,“这不就是?”
“找到了!”穆秋时连忙拿过,将其与手中的方帕细细比较,并不断地以手摩挲。
“醉雨——”不多时,他脸上忽然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看向花醉雨。
“何事?”她微笑着,心下明白他已经发现。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穆秋时扬起手中的方帕,“这是你在十三年前就有了的吧?”
“没错。”她点头。
“这条方帕的质地、做工和这条衣裙完全一样,我是不是可以猜测,它其实也是冠云坊的作品?”再提起那件蓝色的衣裙,他问她。
“正是。”她供认不讳。
“据我所知,这种面料是冠云坊的秘传,若不是交情甚好,是绝对不会赠与的。”他上前一步,将东西放到她的手上。
“那么你想说的是?”虚心地求教,她问得好不恳切。
“你明知道这些年来慕容倩影对冬弟避而不见,存心刁难,要他取得冠云坊的‘霓裳羽衣’才肯见面。你既与冠云坊交好,为何不帮帮冬弟?”
“当初他伤慕容倩影那么深,受点儿小小的教训又有什么不对?”她径直走到桌前坐下,将方帕重新放进锦盒中。
“醉雨——”
“更何况,他以前对我这个大嫂还多有得罪,我对他的怨气,哪有那么容易就消?”
“醉雨——”
“不吃一堑,不长一智,你这个弟弟,多受点儿磨练也是应该的。”打了个呵欠,重新倒回贵妃椅里,继续自己未完的睡眠。
“醉雨——”
……
“醉雨?”
……
“醉雨!”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