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现身 阎王笑(风靡)

    卷一 无邪拘魂引

    楔子 第七具尸体

    第七个了!

    当那具泛黑的尸体被拉开白布,就这么一目了然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之时,天仁堂内,一片死寂,令人窒息。

    片刻后,干呕声不断。

    “盟主!”有人起身站立,向坐在首位的人施礼,而后阴沉着脸色开口,“你总该为我堂口的弟兄说句话吧?”

    华天凌敛目,手似不经意搁在椅子扶手上,“依薛堂主之见,我该说什么?”

    大概没想到华天凌会问他这个问题,薛龙愣了一下,四顾一番,见其他人噤若寒蝉,不敢言说,他咽下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说下去:“接二连三地有人死,恰好又都是合西盟的人,分明是有人故意找碴。”

    华天凌微微笑了笑,“照薛堂主的意思,是我在当缩头乌龟,不敢为兄弟们出面了?”

    不敢看华天凌,薛强有些不自在地回答:“我没这么说。”

    华天凌也不反驳他的话,众目睽睽之下,他起身走近那具被抬到大厅正中的尸体旁,蹲下身来,仿佛对那恐怖的死状视而不见,他举起手来,身后立马有人递过一把锋利的小刀。

    一干人等,包括薛强,面面相觑,不知他意欲何为。

    雪亮的薄刃接近死者的手腕,只一下,刀尖划过肌肤,拉出一条口子,渗出一丝黑色的血液。

    华天凌皱眉,将死者的手翻过来,细细检查,发现在无名指指腹处,有一道不显眼的疤痕。

    “前六个呢?”他发问,却是连头也没有抬,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禀盟主。”身后有人恭敬回答,“均是中毒而亡。”

    果然是这样。

    华天凌拍了拍手,抬起头来,凌厉的眼神瞪向薛强,语调虽低,却足以听出他口气的严厉——

    “我说过的,不要去招惹云无邪!”

     

    川西小道,难得的一处茶肆,往来的行人在此歇息,火爆了茶肆的生意。

    “小二,来壶茶!”刚进门的大汉一边大喊,一边拿毛巾擦拭自己满脸的汗水,瞅着还有一处空位,径直坐下去,“奶奶的,热死俺了!”

    说完了,这才发现和自己对面坐着的是一位挺俊秀的姑娘家,一时间,舌头有些打结起来:“俺粗人一个,说惯了,姑娘你当没听见好了。”

    那位姑娘看了他一眼,继续喝手中的茶水。

    “听说是毒王的徒孙呀……”不远处,有唏嘘声传来,周围的人纷纷竖起了耳朵,“弄死了合西盟七个人,七个!据说还有其他门派的,啧啧,够狠!”感慨间,不忘拉住加水的小二,“喂,你说是不是?”

    小二赔着笑:“客官,小的不知。”

    “这么大的消息都不知道。”说话的人白了傻呵呵的小二一眼,“各大门派都在找云无邪呢。”

    “为什么?”有人听得入迷,开始追问。

    “一个呢,听说这云无邪特狠,杀了不少门派的人;另一个呢,嘿嘿,传闻她有毒王密传的《千毒散方》。你们想想,谁要是拿到这本书,不就成了毒祖宗了?难怪追得那么紧。”

    有人的声音已经发抖了:“云无邪滥杀无辜,咱们要是遇上她,不就没命了?”

    “那可不是!”说话的人努力回想自己听来的传闻,“据说这云无邪常年与毒物打交道,容貌其丑无比,还只有一只眼睛,而且啊,心如蛇蝎,性情暴烈,嗜血如狂,杀人如麻!”

    已有人大呼小叫起来。

    “没那么可怕。”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否定,说得兴致正起之人可不乐意了,循声望去,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位俊秀姑娘的脸上。

    “姑娘,你又没见过云无邪,干吗这么说?”

    “我当然见过。”那位姑娘抿了一口茶水,抬起一双美目望了望周围看着自己的人,似乎有些莫可奈何地点点头,“因为,我就是云无邪。”

    一时间,本来喧闹的茶肆突然安静下来,众人张大了嘴,却又发不出声来,面容怪异地盯着还无动静的云无邪。

    心如蛇蝎,性情暴烈,嗜血如狂,杀人如麻……

    云无邪起身,拿起包袱,旁若无人地从一干成了木偶的人群中经过,走到门口,突然又响起了什么,回过头来,清了清嗓音,郑重其事地开口:“没错,我杀过人。不过,我只杀那些想要杀我的人。”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叹了一口气,“希望各位今后再传的时候,不要扭曲我的容貌和性情。”

    言至此,她的耳朵突然动了动,眼角余光瞄到有人影突袭,脚下动作,敏捷地躲过那把逼近自己的利剑,随即抬腕,五指扫过对方的颈项。

    轻微的嗤啦声响,尖尖的指甲已是划过了肌肤。

    在江湖中,杀人,也是保护自己的首要法则。

    收手,云无邪转头,冷眼望刚才还一脸憨态的小二捂着脖子,踉跄地倒退,铁青着脸,怒目瞪她,发出艰难的音节。

    “江湖正派人士……”云无邪哼了一声,翘起自己的手,举给他看。

    “你……”他惊恐地盯着云无邪,但见她指甲缝中,有一层黑色的粉末藏匿其中,

    是毒!

    脚下发颤,小二再退了几步,拿下自己的手,手掌间,血已暗黑。

    “是箭毒木。你该听说,七上八下九不活。”云无邪摇着头淡淡地笑着,轻弹指甲,黑色的粉末纷纷而下,“已是第九步,没救了。”说完,她不再理会,转身出门,身后,传来重重的倒地声。

    外面的阳光,也刺眼得厉害。

    正午,山林小道,烈日当空,幸得周围茂盛树枝横出,遮蔽了些日头,稍感舒爽。

    感觉身下的坐骑越走越慢,云无邪翻身下马,解下水囊,自己喝了些水,又举给喘着粗气的马匹喝了些,这才拍拍马背,自嘲地开口:“我大概又制造了一起话题。”

    可是不能怪她。

    因她不但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诛杀的毒王的徒孙,还携有《千毒散方》这失传了数十年的至尊毒书。

    她勾唇,轻蔑地笑——多少自称名门正派暗地里争得你死我活的东西。

    无间盟早已内反,毒王已死,阎王掌权,听说连她的爷爷,也跟着殉主。可她还活着,而且很不巧,恰好还是《千毒散方》目前的主人。

    所以,她不杀人,便被人杀。

    丁丁当……

    脖铃由远及近地传来,云无邪回头,小道尽头,是一匹马车逐渐向这方驶来。

    她牵马退到一旁,那拉车的老马,无人驾驭,独自吭哧吭哧三步一停,连带遮挡车厢的蓝色布帘也摇摆不定,晃得厉害。

    有些奇怪,不过,她也不想去深究,只是静静候在一边,等那马车过去。

    不想,那老马不知是负荷到头了还是怎么的,当从她身边方走过,前蹄突然抽搐,猛地向前一个趔趄,跪坐在地。

    云无邪皱眉,她一向讨厌意外状况。

    “真糟糕呀……”

    低声的叹息从布帘后传来,却不是抱怨的语气。

    正在注视那老马的云无邪被这声音吸引过去,她抬眼,正巧见那蓝色的布帘被一只手掀开。

    瘦劲的手指,有些苍白,看第一眼,会认为这手的主人,身子孱弱。

    而后,她看见布帘后露出的一张瘦削的面庞,同样苍白的颜色。

    宽大的长袍,挂在身上,根本看不见身子骨,给人的感觉是轻飘飘的,仿若一阵风,就能被吹走一般。

    一个男人,一个看上去,似乎方大病初愈的男人。

    “这可如何是好?”

    连担忧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

    云无邪抬眼,望已下了马车的男人,见他蹲在车前,抬起受伤老马的一只前蹄,仔细端详。须臾,又抬眼看了看天色。

    自始至终,仿佛没看见立在一边的她。

    “喂……”云无邪终于耐不住地唤了一声。自从三个月前毒杀了想要掳劫她的第一个观云山弟子,她倒没尝试过被人忽视得如此厉害,“那马不行了,你最好换一匹。”

    “换马呀……又得花银子,那连公子,想来定不肯破费了。况且一时半会儿的……”那人背对着云无邪,唠唠叨叨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云无邪打断他的话:“我只知道,若是你不换,要嘛,这马累死。”她瞥了一眼车轮驶过留下的不浅碾印,“要嘛,你自己累死。”

    “说得也是啊……”来人点点头,似乎真的将她的话听了进去,慢慢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车厢。

    是与不是,这也不关她的事。云无邪耸耸肩,拉过缰绳,准备离开。

    走出三四步——

    “姑、姑娘!”

    又是那种病态的声音,令她耳不忍闻,忍耐地回头看去,见对方定定地望着她,表情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云无邪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衣着,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瞬间变身为江湖传言的其丑无比的蛇蝎女。

    片刻后,在确定自己并无异常之后,她抬眼,却见那男子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用安慰的语气在自言自语:“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哪……”

    听了这言论,云无邪瞪大眼睛,敢情他以为方才与他对话的是谁?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她不善的表情,一时有些窘迫,拱手施礼赔罪:“姑娘别多心,是我迷糊,不曾察觉姑娘还在近旁。”

    竟将她忽视得如此彻底——云无邪的面皮抖动了一下,手握缰绳的力道不由自主大了些。发觉自己动了气,她深吸了一口气,缓和情绪,似笑非笑地回答:“不,是我的动静太小了。”

    “不不不,不算小。”男子好像根本没发觉她的话外之隐,连着摆手,继续“耿直”地解释,“总之,是我有错在先,这么从姑娘面前走过去,都没发觉姑娘,实在对不住了。”

    换言之,还是她的动静太小——云无邪已不想再与他辩解,省得浪费口水。她看他一眼,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真是——怪人一个。

    “姑娘……”

    犹犹豫豫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云无邪本想不理,但那有求于人的口气令她的确于心不忍。

    不过想想,于心不忍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倒也奇怪。

    “何事?”她勒马,回头望他,见他手指在胸前交握,来回摩挲,更显出指节嶙峋。

    “我不想,不知道可不可以——我是说,能不能——”他结结巴巴的,半天也没有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云无邪微微一笑,帮他把话继续说下去:“你想买我的马吧?”

    “啊,不不……”他更加窘迫,红了脸,“我只是想借用姑娘的马,待到谷里跟上了连公子,我会还你的。”顿了顿,又凿凿道,“当然,我不会白使你的马,到时候,我会付银钱给你。”

    “哦?”云无邪挑眉,似乎有了兴趣,“那你准备付多少呢?”

    “姑娘你是答应了?”他喜出望外,从腰间解了钱袋就准备掏钱。

    云无邪望着他那干瘪的钱袋,没指望他会拿多少出来,只不过——

    “姑娘,你看三文够了吧?”

    三文?

    直到那可怜巴巴的三文钱被他摊在手心,云无邪才相信自己并没有听错他出的价钱。

    “你应该看得出,我牵的这一匹,是大宛上好骏马吧?”云无邪心平气和地开口。

    “嗯,看得出。”他点点头。

    “那你也该清楚,市场上租借一匹好马的价钱了?”她继续循循善诱。

    他的眉毛拧了个结,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

    好吧,这不是重点。云无邪指指他身后的马车,“那请问,你准备要让我的马拉多长的路程呢?”

    “我算算。”他捏着手指盘算,“此去到障璧谷,大概还有七八十里。如果加快脚程,日落之前,我们应该赶到。”

    “七八十里,三文钱,嗯?”她点到为止。

    此人总算不至于驽钝得无可救药,“嗯,少了吗?”

    岂止是少了一些。云无邪翻身下马,朝他走去。就算是做好人,好歹也应物有所值吧。

    “可是,连公子总共只付了我十文钱哪……”为难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位连公子,雇你做事?”前言不搭后语中,她猜出了部分前因后果,“他要去障璧谷?”

    “啊,他说他去寻人,又不熟悉苗部,雇我为他指路。”他老老实实回答,想起了一件事,脸皱起来,“约好了戌时在障璧谷等。”

    “那连公子,还真是大方。”云无邪哧了一声,开始确信他口中的那位“连公子”,是名不折不扣的吝啬鬼。扫了他一眼,忍不住再提了一个问题,“敢问今年贵庚?”

    ——十文钱,也只有他会上当吧?

    他摸了摸自己枯瘦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个儿生活了太多年,都快忘了,约莫三十五六了吧。”

    ——不是上当受骗的年纪,唯一的解释,是离群索居太久,才会被诓骗。

    “你说什么?”听她嗫嚅着什么,他好奇地问她。

    “没什么。”云无邪摇摇头,一手将缰绳递给他,一手摊开,“拿来吧。”

    “什么?”他有些迷惑地看她。

    果真是,无药可救了。

    “租借啊。”云无邪没好气地答他,“给钱来。”

    他一下子变得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将三文钱支付她,拉过马来,解下辔具,忙乎起来。

    “最近,有很多人去障璧谷吗?”她立在一旁,望着忙碌的他,仿佛随口一般问他。

    “是呀。”他擦擦汗,将车具从老马身上卸下,“听说是幽月教的少主回来了,苗疆各部庆贺,陆陆续续的,去了不少人。”

    “哦。”云无邪应了一声。

    他回头看了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姑娘,你也准备去幽月教吗?”

    “唔,算吧。”云无邪含糊其辞地回答,懒懒抬起眼皮瞅他一眼,“不如你给我带路好了,不必理会那连公子,我付你三两银子,怎么样?”

    他想了想,“可我先答应了连公子。”

    云无邪哼了一声,别过头——早知道他会这么说。

    “那——不如这样。”带着商量语气的声音传过来,“等我们到障璧谷见到连公子,我可以游说他同时为你们两人带路。”

    云无邪转过头来看他——这样的建议,尚可接受。

    “好了。”没过多久,他一声欢呼,“姑娘,上车吧。”

    云无邪也不客气,轻轻一跃,跳上左边坐定。

    他也上车,执起缰绳,看她一眼,“姑娘,坐稳了。”

    而后,挥鞭,驱马前行。

    马车颠簸起来,云无邪偏头望他的侧面,“喂,你叫什么?”

    既然要同路,总不能一直用“喂”来代替称谓吧?

    他目不斜视,拉紧缰绳,控制马匹,一心两用地回答她:“翟向善。”

    向善之人吗?这名字,取得倒很有福气。

    “我姓云,名无邪。”她缓缓道出自己的名字,余光注意着他的表情。

    “哦,云姑娘。”他似乎并未觉有异,加了她的姓氏,客气地称呼。

    不在预期中的反应,令云无邪相当惊奇,“你没听说过我的名字?”

    怎么可能?

    轮到翟向善诧异了,他侧过半张脸,表情看上去有些纳闷,“我该听说姑娘的名字吗?”

    “这倒不。”云无邪语气自如,打了个哈欠,“我有些累了,进去休息一下。”

    “好。”翟向善点点头,回复平视正前方,半个身子靠在车厢上,不紧不慢地驾车。

    云无邪退到他身后,眼神瞬间凌厉,她伸出手,尖利的指甲迅速地刺向翟向善的后颈。

    只要瞬间,便可夺命!

    翟向善背对着她,没有动静。

    她收手,盯着翟向善的背影,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哦,对了。”翟向善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待会儿过了鹿洼,会有些冷,你把帘子带上,免得受凉。”

    “好。”云无邪应声,半蹲着进了车厢,盘坐下来,隔着摇晃的帘布,凝视翟向善模糊的背影,若有所思。

    新翻的田,娇嫩的秧,肥壮的牛,婆娑的树,涓涓的水渠,还有高高的吊脚楼。

    一山之隔,通过狭长的障璧谷甬道,视线豁然开朗,所见的,是完全迥异于中原的风光。

    位于最前方的,是一座充满了苗族风情的客栈,身着苗服的男男女女进出着,好不热闹。

    当然,偶尔例外。譬如,靠了竹窗的那方,有三个人,是汉服装扮,扎在这一堆苗人中,总引人注目了些。

    “我足足等了你两个时辰,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个?”连华能没好气地开口,一边对左方的翟向善说话,一边瞪右方凭空冒出来的云无邪。

    “嗯。”翟向善似乎对他的雇主有些不好意思,又想尽力说服连华能能接受三人行这个提议,他想了想,才开口,“云姑娘是个好人。”

    “她是好是坏跟我有什么关系?”连华能哼了哼,倒不是对云无邪有什么成见,只是一想到自己花钱请来的翟向善要跟云无邪分享,难免有些心疼。眼珠子转了转,他盯着翟向善,眼神放柔下来,温和开口,“翟兄弟,可是我先雇你的呀。”

    换言之,凡事要先来后到,而且作为受雇人,要讲诚信才对。

    “这……”连华能的哀兵之术,令翟向善左右为难。

    旁边有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来——

    “你给了他十文钱,而我,愿意付他三两银子。”云无邪好整以暇地望着连华能射过来的淬毒眼神,“连大公子,你该听说一句话,叫价高者得吧?”

    连华能的脑筋在瞬间转了几十遍,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今天遇到对手,旗鼓相当了。

    “你想抬价?”他瞪云无邪,同时在心里盘起了小九九。

    “什么抬价?”云无邪回瞪他,“十文钱连匹好马都买不回来,亏你还出得了手雇个大活人回来给你当向导,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些。”

    连华能开始咬牙了,“勤俭持家,姑娘难道没听说吗?”

    云无邪不甘示弱,“在我看来,那不叫勤俭,而叫吝啬。”

    剑拔弩张,只需一点火星,便可熊熊大火燎原。

    被晾在旁边的翟向善非常尴尬地回视周围的观望目光,望着眼前针锋相对的两人,非常努力地想要插进一句话去:“连公子,云姑娘,我——”

    不过显然两人都没有让他说完整句话的打算。

    云无邪抬眼,瞅他一眼,“就算你住山上,也该多少了解世情一些,别这么傻愣愣地被人家骗。”

    连华能越听越觉得耳不顺,“敢情姑娘你在说是我诓骗翟兄弟了?”

    这个女人不简单,一来就分化阵线,不可小觑呀。

    “不是吗?”云无邪冷眼看他,不客气地反问,并赶在连华能反驳之前堵住他的话题,“还有,别叫他翟兄弟。他说了,今年三十五六。”顿了顿,瞧连华能一眼,“你呢,不过二十左右,不觉得失礼了一些?”

    “你你你——”连华能握紧了拳头,要不是念在出手会伤人毁物赔钱的分上,他早出手了。

    惭愧啊,生平第一次,他生了打女人的念头。

    “别——”翟向善见形势不对,当下伸出胳膊挡在云无邪身前,以防连华能失控真的失手伤了云无邪。

    云无邪动也不动,望着眼前宽大的衣袖以及衣袖下的瘦巴巴的没几两肉的手臂。

    大概见风就会被吹倒,难为他还能舍身。

    “客人,菜来了。”

    脆生生的招呼,暂时缓和了气氛。三个人望着端上桌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彼此看了看。

    “不如——我们先用膳?”翟向善观察二人脸色,审时度势地小心建议。

    “也好。”连华能恨恨地抓了一双筷子,“反正我饿了。”

    翟向善舒了一口气,拿了木勺,从竹筒中舀了白白的米饭盛在碗中递给云无邪,自己再盛了一碗,放在面前。

    云无邪扫了一遍桌上的菜品,唤住上菜的苗族女子:“这都是什么菜?”

    女子微微笑了笑,“啊,都是寨子里的招牌菜,酸坛野鸡、油酸汤鱼、米谷肉,啊,还有油茶。”

    “好吃好吃……”连华能狼吞虎咽,不断赞美。

    “请三位慢用。”望连华能不太雅观的吃相,女子嫣然一笑,转身离开。

    翟向善伸筷,夹了一块肉放入碗中,正要送入口中,脚背却被人狠狠踩了一下。他抬眼,望向对面的云无邪。

    “姑娘——”云无邪转头,叫离开的女子。

    “客人还有什么吩咐?”女子转身,脸上还挂着淳朴的笑容。

    “没什么。”云无邪淡淡道,“只是觉得姑娘身上那件苗服很好看而已。”

    大概没料到云无邪会说这个,女子微微一愣,“这样啊,姑娘若是喜欢,待会儿我差人送你一件便是。”

    “那就多谢了。”云无邪冲她笑了笑,望着她离去,目光落在隔壁那一桌,定了一会儿,才收回来。

    “奇装异服。”连华能自己盛了一碗汤,唏嘘评价,“比起中原姑娘家的穿着,差多了,除了那银饰,倒还有几分新意。”

    哎,要不是为了大把财源滚滚进,他也舍不得离开南京,视野里没了那些窈窕姑娘们,还要面对一个凶悍的女人——想到这里,他瞥旁边的云无邪——生活感觉颇为无趣。

    叹息一声,大口喝汤,眼角余光瞥到翟向善没有动作,他开口:“吃呀,翟兄——”想起云无邪之前说的话,“翟大哥,亏什么别亏身子,吃饱明早好上路。”

    “是呀是呀。”云无邪在旁点头,语音低了几分,“最好吃饱些,谁知道你还能不能赶上明天那一餐。”“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连华能火大了,想自己吃个饭都被诅咒,实在没什么好兆头。

    “我只是提醒你。”云无邪凉凉回答,“出门在外,小心为上。”

    黄澄澄、白花花的银子啊,啪啦啪啦地从天而降,落在面前,堆积成山。

    笑得嘴抽筋,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想要囊括,谁知身子木木的,怎么也动不了。

    奇怪了——半醒半梦间,连华能皱了皱眉,金银财宝。他的手脚一向凌驾于他的意识之上呀。

    直到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脸颊,他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托皎洁月光的福,清楚看到一张过分接近的脸,以及搁在自己脸上的明晃晃的刀刃。

    真是熟悉,就是那位给他们上菜的苗族女子。

    出门在外,果然要小心为上。连华能懊丧地叹气,觉得手脚发麻,原来是被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

    “别动!”来人见他醒了,低声威胁,阴沉着脸,“跟你一起来的人呢?”

    “隔壁呀。”连华能没好气地开口,“两男一女,莫非同处一室不成?”

    女子愣了愣,而后冷笑,“少给老娘装蒜,隔壁早就没人了。”

    “没人?”这一次,轮到连华能傻了。若不是手脚被缚,他真想捶胸顿足——他们够狠,关键时候逃跑,留他一人在狼窝虎穴。

    “你们不是一伙的?”没料想连华能会露出那种沮丧的表情,而且看上去还不像是伪装,女子有些迷惑地问连华能。

    连华能撇撇嘴,“半路出家,谈不上生死与共。”

    见连华能似乎还有心情说笑,女子倒有些恼了,手一紧,刀尖滑到他的咽喉,“你想戏耍我?”

    连华能直想翻白眼,“姑娘,拜托你用用脑子好不好?我耍你?我有什么本钱耍你啊?论武功,我不比你强;论刀法,我没你拿得有分寸。我只是个中规中矩的生意人,要不是想到苗疆寻些发财的买卖,何苦连累自己到如此地步?”

    “买卖?”女子有些古怪地看他,仿佛在揣测着什么,试探性地开口,“你也想找那笔宝藏不成?”

    “嗯,差不多。”连华能点点头。宝藏?如果找到那个,也算是一本万利吧。

    女子挑眉,似乎有些了悟,刀尖稍有转移,“那你是在利用他们了?”

    利用啊?十文钱的雇用费,说起来,是有利用的嫌疑。

    “既然如此,你一定知道不少线索。”女子盯着他,大方地给他选择,“不如这样,你跟我合作,告诉我《千毒散方》的下落,寻到了宝藏,我们平分,如何?”

    “等一等等一等。”连华能有些搞不清状况了,虽然她说的内容,他也听说过一些,“你说的那个《千毒散方》,不会是最近大家传得很厉害的那本吧?”

    “别跟我装傻。”女子眯眼,语气阴狠起来,“那《千毒散方》可不是一般毒书,据说只要找出隐藏的秘密,便可找到一笔宝藏——你不会想独吞吧?”

    这位姑娘大概没听说过他的外号——一毛不拔连华能。如果正巧他知道这个秘密,要他跟别人平分,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考虑片刻,他决定很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抱歉,姑娘。”

    不过显然女子错听了他的意思,只听她缓缓道:“你还真够贪心的。”

    随后,便见一道寒光乍起,成弧线状挥向连华能的脖颈。

    “当!”

    清脆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撞击刀身,将刀刃格开数分,险险削去了连华能的一缕头发。

    “救人啦!”连华能顺势朝床里滚去,终于拉开嗓子大叫起来。

    两个人,从房梁上落下来。哦,不,确切地说,其中一个人是被拎着下来的。

    云无邪稳稳地站在床前,冲翟向善使了个眼色,翟向善会意,忙去为连华能解开绳索。

    “不愧为毒王的后人。”女子微微一笑,盯着云无邪,“什么时候发觉的?”

    “吃饭的时候。”云无邪爽快地回答她。

    “怎么可能?”女子讶然,有些不相信,“我本以为是天衣无缝。”

    “本来是。”云无邪点点头,“一切都很完美,除了衣服。”

    “衣服?”女子不解,下意识地低头望自己身着的苗服,“有什么问题?”

    “花纹反了。整个客栈的苗族女子,只有你的与众不同,难免引人怀疑。”

    “百密一疏。”女子恼恨地低喃,而后抬起头来,盯着云无邪,突然笑起来,笑声中有几分不屑,“不过现在也不迟。”

    “你是谁?”云无邪出其不意地问她。

    “江湖人称红艳娘。”女子回答,举刀,忽又觉得不对劲,于是瞪云无邪,“你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云无邪挥手,“永别了。”

    没头没脑的话,不想这小妮子竟目中无人到如此地步。红艳娘气恼起来,“你——”

    只说了一个字,便觉喉头受阻,手臂发麻,五指颤动得握不住刀柄。红艳娘转头看去,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肿胀起来,还不断地冒出脓水,形状恐怖。

    刀落地,然后,人倒地,前后不过片刻,已是魂魄离体。

    云无邪慢慢走上前,蹲下身来,在地上摸索一阵,找到之前弹上刀刃的耳钉,拾起来重有戴上。

    “你们使诈。”那一方,侥幸捡回一命的连华能心有余悸地瞧枕边的一缕落发,死命瞪云无邪,惊魂未定。

    云无邪不承认,“我提醒过你,是你太笨。”

    “真的。”翟向善将绳索抛开,帮云无邪说话,“云姑娘那时候踩了我的脚背,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你既然能暗示他,不知道踩踩我吗?”连华能万分不能忍受这女人居然不一视同仁,害他担惊受怕这么久。

    “不顺脚。”云无邪抬起眼皮看连华能一眼,在他火冒三丈之前,赶在之前继续说下去,“而且,好歹要有一个人作饵,你比较合适。”

    意思是说,他长得比较像鱼饵了?

    “此地不宜久留。”翟向善看情势不对,连忙转移话题,“我看我们还是马上离开比较好。”言罢,他望向云无邪,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也好。”云无邪答,瞥一眼地面的尸体,“趁着夜深人静,事情又还没闹开,速速脱身比较好。”

    “我不走!”连华能跳起来反对,“我们可是付了钱住宿的啊,三个人三间房,不住到明早可是亏本。”“随便你。”云无邪懒得跟他争论,转身便往屋外走,“翟向善,你去准备套马,我们连夜赶路。”

    翟向善应声,走到她身边,又为难地回头看还在负气的连华能,“那连公子——”

    云无邪一脚跨出门外,“没关系的,说不定过了今夜,连公子会喜欢与美艳尸体同处一室的。”

    闻言,连华能觉得一阵寒意悄悄爬上后背。

    “还有啊——”云无邪以指点了点唇,若有所思,另一只脚也跨了出去,“我们这么大动静,整个客栈都没人出面,搞不好,所有的人都——哎呀,只有连公子——”

    “等一下!我、我跟你们一起走……”

    连华能大叫着,飞也似的紧随其后追出门去。

     正文 第二章  幽月教

    月亮渐渐隐身到云层后,蜿蜒的小道上,哒哒哒,不远处,飞驰来一架马车。

    专心驾车的翟向善听到身后细微的响动,他微皱了一下眉头。

    不多时,有人从身后的车厢出来,径直坐到他的身边,是云无邪。

    翟向善扫了一眼不语的云无邪,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连公子他……”

    “他太吵,我只是想安静赶路而已。”云无邪回答得言简意赅,瞥了一眼翟向善,再看向前方隐约的道路,“怎的跟来时的路不大一样?”

    翟向善目不斜视,“我拾了小径,省些路程,也不招摇。”

    “哦。”云无邪收回的目光,落在翟向善执鞭的那只手背上,“你对这些地方,倒是挺熟。”

    似乎并未听出她的话外之音,翟向善只是笑笑,“日常住在山里,跑跑走走,是习惯了的。”

    瞧他很安然的笑容,云无邪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想他被连华能诓骗之事,倒真显得是个愣子。

    “云姑娘……”

    有些迟疑的唤声,打断她的思绪。云无邪抬眼,望翟向善的侧面,懒洋洋地问他:“什么?”

    翟向善抿唇,却又不说。

    “喂,你是想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付你银钱?”云无邪揣摩他这个老好人的性子,寻思他是准备问这个,“放心,到了地方,我说到做到。”

    一声嘶叫,翟向善突然勒马,云无邪毫无防备之下,差点给颠下马去,幸好她反应极快,抓了边辕,身子回拉,收势不稳,撞向翟向善的左肩。

    身后的车厢内传来一记闷响以及某人的闷哼,不过,显然无人搭理。

    “翟向善,你搞什么鬼!”云无邪有些喘,脸颊触到的地方,硬邦邦的戳人,眼窝被撞得酸酸的,不自觉地快要流下泪来。

    “抱歉……云姑娘。”翟向善的脸有些白,手忙脚乱地停下车来,着急地看向云无邪,“你、你没事吧?”“你说呢?”云无邪没好气地回答,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果真很疼。睨了一眼翟向善,他倒真瘦到极致,都能暗骨伤人了,“老天,你平日间都吃什么的?”

    听了她的咕哝,翟向善先是一愣,而后回答:“山里有不少野菜,我识得不少。”

    怪不得——原来是个茹素不吃荤腥的家伙。云无邪正想问他为何不打野物,却见他干巴巴的身形,也难有当猎户的资质,于是放弃。

    不过,这丝毫不妨碍她记起另一件事来。于是,她眯缝了眼看翟向善,表情有些危险,“你嫌我给的酬金少了,想坐地起价?”

    “不、不是。”翟向善慌忙摆手,“我不是要问姑娘这个。”

    一双白骨爪在自己面前挥动,挺没有美感。甚至,有些反胃来着。

    “行了。”忍耐不住,云无邪最终抓住他的手,天,还真硬,“什么理由,说吧?”

    翟向善盯着她不耐的表情,没说话,但他的眼神,看在云无邪眼中,有些奇怪,叫人难以琢磨。

    她真真讨厌这种感觉,更不喜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意图看穿自己。作势扬手要向翟向善打去,她不客气地恐吓:“再不说,信不信我杀了你?”

    翟向善下意识地捂着脸埋下头去,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瞧他此般模样,估计是吓得不轻。云无邪叹了一口气,拍拍翟向善的肩膀。他瑟缩了一下,似乎想要躲,却又不敢动弹。

    “好了。”突然有些后悔吓唬他这样一个老实人,云无邪弯下身子,放柔了声音,“我逗你玩呢,没事。”翟向善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指缝间,一张脸,惨白得厉害。瞅着云无邪此时的和颜悦色,他抖了抖唇,终是开口:“云姑娘,你——经常杀人吗?”

    莫怪他多事,今夜见她杀人于无形之中,还能面不改色,不知她是否对人命视如草芥,早已不屑一顾?

    云无邪没料到他会问她这个,不免怔忡,过了一会儿,她看翟向善屏息的模样,想了想,点点头,竟是毫不隐瞒,“嗯,经常。”

    她的回答,令翟向善的脸色再惨淡了数分,“为什么?”

    有些古怪地瞧翟向善的表情,云无邪耸耸肩,突然笑起来,“没什么。我不杀人,便被人杀。我不先动手,难道等着被人取了性命再向阎王爷哭诉吗?”

    不杀人,便被人杀?翟向善还是摇头,“我不懂……”

    “你不懂,那是因为你还没被逼上绝路。”云无邪凝视翟向善的眼睛,见他茫然的模样,神色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与世无争,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翟向善,你应该庆幸。”

    “你也可以啊。”翟向善低声开口,“打打杀杀,你死我活,究竟有什么好?”

    “打杀中可以争出权势、财富、名望……很多。”云无邪自言自语,别过脸去,嘴角露出奇怪的笑容,“可惜呀,只要我一日是云无邪,一日还活着,便不可能平淡生活。”回过头来,见翟向善迷惑的模样,惊觉自己思绪陷得太深,“算了,不提这些,知晓多了,于你并无好处。”

    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有些呆,有些傻,一介老好人而已,她又何苦将毫不相关的人拉入这一潭浑水当中?

    “上路吧。”

    她叹息着开口,声音很低很低,黑夜中,飘散出去,似还有一缕哀伤的味道,但很快,被夜风吹散为碎片,辨不出痕迹,再也不闻。

    “有消息了吗?”

    华天凌负手而立,迎风站在山头,头也不回地问身后前来报信之人。

    “报!”旗下弟子不敢怠慢,迅速回报得到的消息,“云无邪一行进了苗境,过了障璧谷,还在一路向西,好像是——”顿了顿,继续说下去,“要去。”

    “?”华天凌皱眉,“与她同行,还有谁?”

    “两名男子,一个好像是商人,另一个,似乎是雇请的向导。”

    “我知道了。”华天凌向后挥了挥手,来人会意,立刻退去。

    真是奇怪了。

    华天凌抬眼望脚下起伏的山峦。自从当年遭无间盟变故后,云家一族销声匿迹数十年,在世人快要忘记他们存在的时候,突又冒出一个云无邪,行事这么明目张胆,而且,还肆无忌惮。

    难道她不怕无间盟的阎王起了兴致,杀她个片甲不留吗?

    盯着毒王徒孙名号以及身携《千毒散方》的云无邪诱惑太大,莫怪合西盟下的堂主蠢蠢欲动,正邪两派,凡事知道了她的行踪的,谁能耐住性子观望?

    先行者,心怀贪欲,死于非命;后来者,仍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

    那云无邪的毒杀手段,竟有多高?出现的三个月,足足有三十九人毙命于她手下。

    三十九人,还不包括那些妄图一步登天的无名小卒们。

    想到此,他又发觉了一个怪异之处——云无邪这般动静,无间盟似乎并无追杀这位毒王徒孙的打算,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不像是那行事凶狠的阎王的性格哪,值得思榷……

    悦耳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坐睡的云无邪动了动,缓缓张开眼,目光落在对面鼓着眼死瞪她的连华能脸上。

    她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待自身感觉惬意后,才伸出手去,解开捆绑着连华能的绳索,随带掏出塞在他口中的破布。

    “你居然敢打我!”一得到自由,连华能气急败坏地指责悠闲自得的云无邪。

    云无邪瞥他一眼,“谁叫你不识大体?”

    “你你你……”连华能气急,一口气接不上来,只能重复着一个词。

    “我什么?”云无邪状似不经意地抬起自己的手,细细抚摸指尖,玩味的目光在半空与连华能交会。

    望着她尖尖的指甲,连华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匆匆咽下要说的话,坐着向后退了些,掏出自己随身的金算盘,手指噼里啪啦地拨算着。

    “喂,你算什么?”瞧他的举止,云无邪有些好奇。

    “算我亏了多少。”连华能的语气听上去很是肉痛。

    车马钱、住宿钱,还有自己这身皮肉被云无邪虐待附加的医药费,及其前方不可估量的可能造成的损失……

    见他眉眼皱成一团的模样,大致能揣测出这个爱才如命的家伙在想什么。云无邪耸耸肩,索性不理他。

    想起来,有些可笑,她云无邪的名字,听在这两个大男人的耳中,根本起不了半点威慑作用。

    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庆幸,还是沮丧?

    身下颠簸的马车突然听了下来,而后,车帘被掀起,翟向善探头进来,对他们开口:“到了。”

    “谢天谢地。”连华能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待跳下马车,举目望去,才发现不过是到了一处开阔的谷底,前方有石壁通道,周围山峦叠嶂,谷内,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人影都没见一个。

    “会不会走错地方了?”

    云无邪才下车,就听到连华能带着十二分疑惑的口气质问翟向善。

    “没有。”翟向善好脾气地回答,指了指前方隐匿处的一块界碑。

    云无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茂密过剩的草丛中,一方青石几乎快要被掩盖。

    她走过去,拨拉开草,露出那界碑,还有上面古怪的文字。

    那是稀奇古怪的符号,连华能看不懂,只是觉得这地方诡异得很,后背也开始发凉,回头问翟向善:“写的什么?”

    “是苗文。”翟向善望了一眼背对他们而立的云无邪,缓缓开口,“幽月圣教,擅入者死!”

    连华能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觉得一股冷气从天灵盖慢慢地灌入四肢百骸,“不、不会吧?”

    “想发财,偏又怕死。”凉凉的声音传来,云无邪转过身,瞥了一眼连华能,走到翟向善身前,拉过他的手,放了一锭银子在他掌心,“到此为止,喏,你的酬金。”

    “谁说我怕死?”连华能梗着脖子不甘示弱,本想替自己好好申辩一场,结果在见到银子之后,眼珠子都鼓了出来,“你居然给了他十两!”

    这女人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这么大手笔,真是败家。

    “我乐意,干你何事?”云无邪当没看到连华能脸上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推了翟向善一把,“你可以走了。”

    “可是——”翟向善盯着手中的银子,慢慢抬起头来,“你们打算就这么进去?万一遇到危险——”

    “怕什么?”之前的紧张慢慢消失,连华能的底气渐渐足了起来,从车上拽下自己的包袱,有些得意洋洋地跨出几步,“我跟那少主可是旧识,好歹会给几分薄面吧?”

    “你确定能完整无缺地见到你的旧识?”云无邪不怎么善心地甩给他一个问题,“别忘了,弟子是苗人,不是个个都懂汉文。好像,你对苗语,也不精通吧?”

    岂止是不精通,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浇灭了连华能所有的热情。他讪讪地收回脚,退到后两人的身边,再睨了一眼那方界碑,咽了咽口水,这一次,寒气从脚底往上冲。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捂着嘴小小声发问,不敢大声出气,唯恐一个不小心,四周会钻出许多不知名的东西来。

    云无邪瞅他惶惶的模样,也不多说,径直向前,缓缓走到界碑面前,沉声开口:“云氏无邪,恳请贵教教主赐见一面。”

    她话音方落,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入耳中,似是某种乐器吹奏出来的音响,其间,又混杂了古怪的仿若人声的碎念。

    就在周遭,而且,越来越清楚。

    气氛有些诡异,连华能拖着开始不停使唤的腿向后移动,然后贴在石壁上勉强支撑自己,深吸一口气,掏出算盘来,口中念念有词。

    “连公子,你在说什么?”翟向善瞧他怪异的举止,不免问他。同时感觉谷中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些,空气中,还有特殊的气息开始弥漫。

    连华能抬眼望他,满脸哀怨,“运气好,路费药费;运气不好,棺材费运费……”

    “连公子,你不觉得算这个,不太吉利吗?”翟向善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不敢相信这个时候,他居然还在惦记着这个。

    “在商言商啊,就算临死,我也不能做亏本生意……”连华能不死心地盘算,却沮丧地发现极有可能血本无归,抬头,想仰天长叹,却意外地发现头顶的石壁之上,穿过薄雾,一双炯炯眼睛正对自己虎视眈眈。

    “喝!”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跳开来,摸着胸口,惊魂未定。

    翟向善也看到了那个人,他转头,看向云无邪,“云姑娘……”

    话才出口,又立即收回。不知何时,四周前方的低矮石壁上,蹲上了不少人,团团将他们包围。

    从头包到衣着,清一色的黑,手中,握着苗域常有的尖利矛枪。

    这等阵势看来,他们是遇到部众了。

    云无邪抬眼环视周遭,再上前了一步。

    “哗!”矛枪倾斜,一字排开,对准了正中的他们。

    “我要见你们少主。”云无邪面不改色,平静地开口。

    有人从人群中走出,身着青色的苗服,不同于其他人。他瞥了一眼云无邪他们,开口,说了一串云无邪听不懂的话。

    云无邪回头看身后的翟向善。

    翟向善自是明白她的意思,“他说,你要见教主,有何意图?”

    云无邪的眼睫动了动,片刻后,才沉声开口:“告诉他,我要圣仙石。”

    “你要那圣物?”旁边的连华能已是惊讶地叫起来,而后对翟向善波浪鼓地摇头反对,“不能说,不然我们会被砍得面目全非。”

    “他说得没错。”翟向善的惊讶程度也没比连华能好到哪里去,他尽力想劝说云无邪放弃念头,“你这般明目张胆要,会惹祸上身。姑娘,可要三思而后行。”

    圣仙石,为历代教主所有,拥有它,不但佩戴者百毒不侵,瘴疠难以入体;更是祈福之匙,能开启圣坛,取得象征教主地位的权杖。

    在甚至整个苗疆占据重要地位的圣仙石,她当路边石,张口便要,听在那帮苗人耳中,岂不是公然挑衅?

    云无邪却当没听到他的规劝:“你只须帮我传话便是,其他的,不必多问。”

    见她铁了心的模样,翟向善无奈,只得将原话翻成苗语说与那人听。

    果不其然,见那人阴沉着脸,后退一步,猛地抬手,作势向下挥——

    周遭的人以苗语附和,矛枪哗啦啦地响动。

    “云姑娘!”翟向善心中暗叫不妙,见这阵势,大概是准备将他们诛杀在谷内,情急之下,大叫出声。

    危险时刻,云无邪身形未动,眼神一闪,手指触到腰间,猛地拉下自己的腰带,在旁人还未看清她的动作之前,飞舞的带子似长了眼一般飞上前方石壁,击中了正准备发令之人,还顺势扫到了一大片。

    “吃下去。”云无邪出手,将两粒药丸塞进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翟向善和连华能口中。

    倒地之人呻吟不止,云无邪冷笑,抽回腰带。翟向善这才看清,那腰带内侧,粘满了细小的蓝色粉末。

    “不自量力。”云无邪撇嘴轻哼,扫了一眼近旁被骇呆了的众人,缓步向前,准备从石壁中的通道过去。

    “嗖!”

    一支矛枪突然射出,云无邪一惊,机敏地侧身紧靠石壁。

    矛枪贴着她紧缩的腰腹飞过,插入不远处的草丛中,连着矛尖及枪杆,竟入地一半。

    好深的内力——云无邪在心中暗叹。

    “不是来去自如之地,圣仙石也不是任意索取之物。”稳稳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倒要看看,云姑娘究竟有什么本事。”

    方才还惶惶的众人听闻这个声音,突然齐齐跪下,双手伏地,整齐有序地向石壁方向虔诚跪拜下去。

    云无邪退出通道,看着那头,在薄雾中,慢慢走过来一个人的身影。

    一名中年女子,大红斗篷,头坠全银冠饰,依照部众的态度,应该是中极具地位之人。

    “落金长老!”

    那一方,连华能差点喜极而泣,庆幸自己不必赔本地客死他乡。

    “哦,连公子?”被连华能唤作“落金长老”的女子似乎也有些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

    “说来话长。”连华能一个箭步冲上去,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落金长老,我要见付千巧。”

    “那是自然。”落金在对连华能微笑,“连公子是少主的朋友,我自当安排,不过——”

    从连华能的肩膀看过去,云无邪清楚看到落金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情知不对劲,正想拉回连华能,却见连华能软软地朝前扑倒在落金脚边。

    “连公子!”翟向善惊叫,冲上前来,想要看连华能究竟如何,却被云无邪拦住。

    落金瞥了一眼脚边的连华能,又看向对面的云无邪,“本教复兴的节骨眼上,可不容外人来破坏。”

    冷凝的语气,令云无邪几乎在瞬间感受到了肃杀之气。

    “走!”她低眼望落金微微抖动的斗篷边角,轻启唇齿,在翟向善耳边低语,不等他反应过来,猛地将他推向一边。

    与此同时,落金的斗篷突然散开,数尺长的银色巨蛇,吐着鲜红的毒信,张着毒牙扑咬过来。

    因推了翟向善一把,云无邪动作慢了半拍,毒蛇已凶狠地缠绕住她的手臂,张口便咬下去。

    云无邪受痛难忍,趁银蛇咬口不放,她拔下头上发簪,猛地插入蛇身三寸处。蛇血喷出,她拽了蛇头朝落金丢去,同时翻身,拉了翟向善躲入马车身后,获得片刻喘息时间。

    云无邪低头,撩起衣袖,见蛇牙印出渗出黑血,她皱眉,抽出腰间小刀,毫不留情地剜去自己被毒蚀的那块臂肉。

    头有些晕,怕是中毒不轻。

    矛枪铺天盖地而来,马匹惨叫倒地,车厢被射得支离破碎,云无邪咬牙,挽了翟向善的臂膀,运气,携他飞上石壁,扫腿横踢附近几人,暂且立了一足之地。

    “跳下去!”她命令翟向善,回头看围追上来的众人。

    “可连公子他——”翟向善却迟疑不决地望谷内生死未卜的连华能。

    难为他此时还在惦记他人,云无邪只想拿石头砸他的脑袋,“我们快死了!”

    翟向善却固执起来,“可我们走了,连公子必死无疑!”

    “那你去救他啊!”情急之下,云无邪脱口而出。

    没想到翟向善居然当真回头,作势要下去。

    他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云无邪抓住他,打倒追近前来的两人,胸口一阵闷痛,喷出一口血来。

    “云姑娘!”见她如此,翟向善脸色突变,探出手来,不知要做何事。

    或许,还真会被这个老好人拖累死。

    不管他了吧——那么一瞬间,云无邪脑中念头闪过,不过却立即被自己否决。

    没时间去探究自己为什么舍不得放弃翟向善,她在他探手过来之际,下一波人围攻上来之前,狠狠踹了一脚,在他的惊呼声中,将他踢了下去。

    而后,躲避矛枪攻击,翻身跃下,站定在不曾移动半分的落金面前,微喘地看她。

    “把他给我。”云无邪抹去唇边的血迹,指地上的连华能。

    “好笑。”落金眯眼,大笑起来,“你自身难保,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云无邪的眼睛在喷火,她瞧周围越缩越小的包围圈,猛喝一声,伸出十指,向落金颜面抓去。

    落金也不躲闪,在云无邪尖利的指甲快要触及自己眼睛之时,她出手,十指恰好窜入云无邪的指缝,牢牢挡住。

    “功力不错,可惜道行浅了些。”她凝视云无邪指甲缝中的黑色粉末,十指间,窜出十条斑斓的彩蛇,出其不意地在云无邪十指指腹上留下十个小口。

    云无邪只觉得自己似乎被蚊虫轻轻叮咬了一下。

    “天下毒物,十有八九出自苗域,我便是毒物祖宗,还怕你这小儿不成?”指尖一冷,锐利的刀锋齐齐砍下她的指甲,尽数落在落金的手心间,“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云姑娘,你不介意我把这些毒,撒在你这些伤口上吧?”

    云无邪倔强地咬唇,不回答她。伤臂的血浸湿了衣袖,晕染了好大一片血渍。

    “小姑娘倒挺嘴硬。”落金啧啧开口,伸手在云无邪的伤口上狠狠拧了一把,痛得云无邪几乎昏死过去。

    “来。”落金唤左右的人,摊开掌心,盯着云无邪指腹上的伤口,“将这些毒粉,撒上去。”

    近旁一教徒得令,接过,正待动作,远方石壁突然跃上一道人影,急速出手,击掌在他后背。

    一声奇异的骨骼碎裂声,那教徒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便倒地而死。

    落金愣了一下,忽觉又有掌风袭来,她松开抓住云无邪的手,又不敢冒失去硬接,她一挥斗篷,只得退出几步之遥,以求自保。

    待她站定,放下斗篷,眼前除了东倒西歪的教徒外,云无邪也不见踪影。

    她缓步上前,走到之前那名倒地毙命的教徒面前,深可见骨的掌印印在后背,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长老,我们……”幸存的一名教徒战战兢兢上前。

    落金挥手,打断他的话

    “枯骨掌。”她喃喃自语,不自觉地偏头看向另一方,表情有些疑惑,语气甚为不解,“无间盟的拘魂左使,为什么会来这里?”

     正文 第三章  搏命

    渗骨的疼,从手臂处持续传来,牵动了神经,使原本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明。

    昏睡中的云无邪呻吟着,悠悠转醒。入眼先见一堆燃烧正旺的篝火,视线向下,落在自己胸前,见那一只伤臂,好好搁着,并被细心包扎过。

    有些奇怪,记忆的片断中,最后一幕,似是落金要对她施毒,夺她性命。

    她挣扎着转头,四处望去,凹凸的石壁在周围环转,不见天日,应该是在洞穴当中。那篝火之上,还架着一只已黄得快要熟透的烤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肉香。

    可是,她为何会在此处?

    疑惑加深,她用另一只手使力,想撑起自己再看清楚些,谁料手没有撑到硬冷的地面,反而有一层布料,铺在自己身下。

    她愣了一下,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宽大的衣袍,从身上一直延伸到身下,既当被,又当了褥子。

    她拉过长袍衣袖,握在手中摩挲衣料,怎么看,怎么熟悉。

    “你醒了?”

    恍惚中,传来声音。云无邪抬眼望去,见洞口,出现了一个形似骷髅的人影。

    对这样的身形太过熟悉,望着他一步步走近,她开口,声音过分干涩,以至于扯得喉咙生疼起来,“翟向善……”

    “别动。”翟向善双手喝捧着一张大蒲叶,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将蒲叶送到云无邪嘴边,“喝吧。”

    微微向中倾斜的碧绿叶面上还有一小捧清水,叶边还有尚未消散的水汽凝聚,可想为获得这一叶甘泉,他不知小心行走了多久,才在层层散发荡去之中保存下来着最后一点。

    没来由的,眼有些酸涩。她抬眼看他,见他仅着中衣,满头满脸的汗水,嘴唇也干裂开来。

    她嗫嚅了一声,低头就着叶边,随着翟向善配合的递水动作,缓缓啜饮。

    润凉的感觉一直从舌尖蔓延到喉头,暂解了嗓子的灼痛之感。

    突然,她停下来。

    “怎么了?”翟向善问她,目光有些担忧,“是这水不好?方圆几里,就只有这一处水源,云姑娘,你暂且将就一下……”

    “不……”云无邪摇头,打断他的话,抬手将蒲叶向他那方推了推,“你喝。”

    只算最后残留在叶面的几处水痕,她没饮尽,留了最后一口。

    翟向善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呆呆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开口:“我喝过了……”

    “喝!”简单一个字,带有毋庸置疑的命令,她的眼神,突然凶狠起来,“翟向善,你要救我,也不必把自己渴死。”

    在她如此的注视下,翟向善只得捧了蒲叶,将残余的水喝了下去。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云无邪开始切入正题,见翟向善咂了咂嘴巴,裂开血口的唇色稍微好看了些。

    “哦。”翟向善将叶子放在一旁,瞧云无邪额头上冒出了不少虚汗,支撑自己身躯的手也开始发颤,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轻轻地扶住她。

    云无邪闭了一下眼,没有拒绝。

    “我先掉下去,没多久,便见你也摔下来了。”见她并无愠色,翟向善将滑落的衣袍拉上她的肩头,“我见你昏迷不醒,石壁上的人又叫嚣得紧,心下一怕,背上你慌不择路上了小道。后来发现了这处山洞,便将你先安顿下来。”

    她摔下来的?云无邪吸了一口气——那就奇怪了,落金不会平白无故将自己放掉,唯一的可能性,是有人出手相救。

    出手相救啊……会是谁?她望向正在用树枝拨拉火堆的翟向善,火光将他那张瘦脸拉得更长。暗笑自己昏了头,任是谁,也不可能是他呀。

    “连华能呢?”突然想到另一个人,不知生死如何。

    翟向善的动作顿了顿,“不知晓。不过连公子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事的。”

    是吗?她回想连华能锱铢必较的一毛不拔样——也倒是,阎王爷恐怕还不想收这样的吝啬鬼来祸害阴间。

    “云姑娘,你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经由他提醒,肚子倒是难受得很,也理所当然地发觉空气中的肉香味更加浓郁了些。见翟向善从架上取下烤兔,用力吹了一会儿,撕下一条兔腿,送到她面前来。

    望着眼前金灿灿的烤肉,云无邪有些奇怪,忽地联想到一件事,“你不是吃素吗?”

    翟向善愣了一下,而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有些啼笑皆非地回答:“云姑娘,我日常茹素,并不代表我不会打猎。”

    原来如此。云无邪默默地接过兔腿,咬了一口,没有佐料相辅,仅有单一的肉味,但吃下去,好歹安抚了饥肠辘辘的肚皮。

    “你且安然睡一宿,天亮我想办法尽快送你出去。”

    翟向善在对她说话,她顿了顿,兔骨磕了她的手指,令本已挫伤的指甲疼痛起来。

    “要是能寻一匹马便好。要不然,若遇上山的猎户,那倒也不错,只要避过幽月教……”

    “不。”

    本在皱眉认真思索的翟向善转过头来,有些吃惊地盯着云无邪,“云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云无邪看向翟向善,仿佛怕他还不了解她言下之意,干脆再说仔细了些,“我说,我要去幽月教。”

    “可是你——”翟向善瞧她伤痕累累的虚弱模样,欲言又止。

    “我只是一时大意,才会中了落金的诡计。”云无邪冷笑,“不过蛇毒而已,就妄想拦我?圣仙石,我一定要得到!”

    翟向善凝视她唇边冷冷的笑意,没有忽视她乍变的阴寒眼神,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云无邪因激动而微颤的肩头平静下来,才复又开口:“云姑娘,恕我冒昧,你与幽月教,有过节么?”

    “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云无邪回答得利落爽快。

    “那是为何——”他再偷觑了她的面部表情,“定要夺得圣仙石?”

    这一次,云无邪的目光,慢慢胶结在他脸上。

    翟向善慌张地低下头,“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一时失言……”

    “好奇本没有错,有段时日,我比你更好奇。”

    奇异地,云无邪并没有动怒,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摸不清她的意思,更不敢再轻易随便问她。

    “我有位姑母,不过,我从未见过她。”下一刻,她的话题突然转变,扯得远了,根本与他们的对话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数十年前,云氏一族,是要被操家灭族了的,我的爷爷死在那场劫难当中,我父亲尚且年幼,全靠了几名亲随拼死护卫,才侥幸逃出。”

    扶着她的手臂震了一下,是她的描述太恐怖,吓到他了吗?

    她笑了笑,垂下眼帘,也不去看他此时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当陪伴我的亲人越来越少时,我开始好奇那位据说很早就失散了的姑母。原本想着,她没有逃出来,说不定早已身死,谁想到,她却好端端地活着,于是,我便格外留意与她相关的一切,也慢慢知晓,她竟被我们的仇人冠以另一种方式被奇特地宠溺着,甚至,还认贼作夫,多么不可思议。你该猜到,当我初时知道的时候,是多么的愤怒,可是后来,我发现,其实也不能怪她。”

    “为什么?”翟向善情不自禁地低声问她。

    云无邪看了他一眼,“当年她被仇人擒拿,受了惊吓,还失了心志,迷失了记忆。我一直很好奇,如果她恢复了神志,清醒过来记起了一切,知道真相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没听到翟向善说话,想也是,他那人,恐怕是鲜少听得这么血腥之事,恐已呆掉了吧?

    抬起头来,见他果然失了神,表情有些奇特,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喂——”她拿手肘向后推他,“你知道《千金散方》吗?”

    憋了这么久的话,既然开了头,又难得碰到翟向善这么好的听众,不如就继续下去,索性说个够。

    翟向善点了点头,“说是毒王的秘传手笈。”

    “连你也听说了,看来它的名气还真不小。”云无邪勾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听闻《千毒散方》是毒中圣书。”翟向善道出自己所了解的,“我想,毕竟总有人想成为使毒高手,威震江湖吧。”

    “可惜,他们都猜错了。”

    “什么?”云无邪突如其来的话令翟向善有些莫名其妙。

    “《千毒散方》不是一本毒书。”望着翟向善仿佛被雷劈到的表情,云无邪舒畅地笑出声来,“它只是一道能解世间数千毒药的万能方而已。其实,光听名字也能意会,可惜那些自诩聪明绝顶的江湖人,以为这是毒王的秘传手笈,便是毒方了,真是好笑。”

    “云姑娘……”看着她明明在笑,却感觉那笑意令人毛骨悚然,一时间,翟向善觉得自己头皮有些发麻,“所以你不怕苗疆蛊毒?”

    谁想云无邪再给了他一个意外,“我怕。”

    翟向善被彻底搞糊涂了,“你不是说,《千毒散方》是一道解方吗?”

    “没错,真因为如此,我才执意要去幽月教。”云无邪回答。

    翟向善张了张嘴,又没说出什么来。

    “能解千毒的方子,所需药材必定不俗。”云无邪眼波流转,慷慨地替翟向善答疑解惑,“这几月,我遍寻药材,只差圣仙石了。可惜天下只此一物,我唯有取得它做药引,才能淬炼解药。如此,你明白了?”

    他明白,但他还有一事不解,“你施毒本事也能算天下一二,只要不招惹幽月教,又何须解药?”

    “问得好。”云无邪难得赞许他,眼睛亮了起来,“我炼药,不为自己,是为我那姑母。《千毒散方》能解天下奇毒,何求复不回她的心志?”

    她如此说,翟向善有些了然了,“原来你想救她。”

    “救她?”云无邪古怪地瞥他一眼,眼神也是冰冷的,“不,我只是要利用她。”

    “为什么?”没料到她给他的居然是这个答案,翟向善大惊,失声问她。

    “因为我要报仇。”云无邪的表情持续冷漠下去,脸色阴沉,“而令她记起一切,便是惩罚那罪魁祸首最快也最残忍的方法。你想想,还有什么,会比自己视若珍宝的妻子憎恨自己更能伤人?”

    翟向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不觉得,这样做很残忍?”

    “残忍?”云无邪冷笑得更加厉害,“一报还一报,当年灭我云家,就该狠绝一些。斩草除根,却偏又手下留情,留了血脉豢养,还做了亲密枕边人,活该没想到养虎为患的道理。”

    “云姑娘……”翟向善盯着她愈发阴沉的面孔,“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是复仇大计,就该隐匿心底,悄然行事才对。可她为什么要将本源细细说与他听?如此和盘托出,是太信任他,还是欲擒故纵、投石问路?

    “因为我相信你。”云无邪低声回答他。伤口处传来阵痛,她微微挪动,调整了坐姿,“几个月来,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不想从我身上获取任何利益之人。”

    她低低的话,全然是信赖的语气,字字敲在他的心间,令他的心,不知为何,突然揪痛起来。

    “天亮后,你便走,就当从未与云无邪相识。”她自是不知她的话已令他心潮难平,只是低眼瞧那包裹伤臂的衣裳布料,尽力克制眼底快要泛滥上来的水雾,“我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你最好忘掉。若忘不掉,定要守口如瓶,稍有不慎,恐引来杀身之祸。”

    她说话的方式,仿佛在交代后事一般,翟向善听在耳中,好生不舒服,下意识地,一句话脱口而出:“那你呢?”

    云无邪缓缓敛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是当回答了他吗?翟向善在她脸上,看出了毅然决然,才知她复仇的决心,是如此强烈不可逆转。没来由的,一股气息在胸臆间翻腾流转,上下不得,憋在那里,难受得很。

    “翟向善……”

    云无邪突然唤他,翟向善一惊,低头看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睁开眼。

    “向善之人皆有福呀……”云无邪闭着眼睛,低声呢喃,“你不同我,定会平安……”

    她这——是在为他担心吗?

    翟向善的眼中有奇异之色闪过。

    须臾,云无邪完全安静下来。

    “云姑娘?”翟向善试探性地低声唤她,没有得到回应。他将手臂缓缓向后舒展,引着她的身子,一点点地下降,不经意间瞅见她毫无血色的苍白容颜,竟没有动静,他一惊,伸指去探她的鼻息,感受到进出的浅浅之气,才稍微安心。

    将她放平,躺在铺在地面的长袍上,本应睡去的她却突然蹙眉,仿佛被什么惊扰。

    翟向善凝视云无邪的睡颜,沉思片刻,手从她的颈下绕过,扶着她的肩头,自己盘膝坐下,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

    云无邪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睡梦中,自发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咕哝了一两句,安然睡去。

    翟向善如此端坐不动,视线未离她容颜半分。良久后,他才抬眼,望向洞外漆黑一片的夜色,直到一只灰白色的鹞鹰突然落在洞口。

    他口形动了动,发出模糊的音节,但见那只鹞鹰扑翅飞进洞来,停歇在他抬起的手臂上。

    解下绑在鹞鹰右腿上的竹管,翟向善手一挥,那只鹞鹰即刻悄然飞离,随即不见了踪影。

    翟向善从竹管中抽出卷筒的纸条,展开来,一扫而过上面的文字后,连同竹管一道掷入火中,只听噼啪声响过后,一切又归复沉静。

    翟向善低眼再看酣然好睡的云无邪,眼神微有起伏。他伸出手去,似要抚触云无邪的脸,却又在不及她脸颊半分处停下,如此,好一会儿,才发出仅有三个字的长长叹息——

    “云无邪……”

    朝露在叶间缓缓汇聚,偶有山涧鸟鸣,又在下一刻,展翅飞离,没入林间,不见踪影。

    严密包裹在衣袍中的熟睡人儿动了动,徐徐张开了眼,坐起身来。

    篝火残存,一地灰烬,昨夜依偎的人,已是不见。

    云无邪掀起身上的衣袍,咬了咬唇——他,终究是走了吧?

    摸着石壁,她慢慢站起来。不知是否因为睡得过久,双腿有些麻木迟钝。她试着挪动脚步,走到洞口,举目望去,郁郁葱葱的林木障目,不见远处情形。

    这样也好,无亲无故,也免了日后的诸多牵挂。

    如此想着,却不知为何,突然间,竟觉失落。

    本是孑然一人,只不过路行巧遇,多了翟向善,多了连华能,却在一夕之间,又是孤身。

    云无邪眨了眨眼——莫非是习惯了与他们相处?此念一出,她即刻摇头否认——不可能,云无邪一向独来独往,岂会与人为善?

    不愿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云无邪纵身跃下洞前的陡坡,跳下来,还未站稳身形,胸臆间一阵气血翻腾,一丝甜腻涌上喉头。

    她奋力将那股腥味压了下去,凝神暗自运气,想来是那日被蛇噬咬,余毒未清理。她卷起衣袖,撕开包扎的布料,见伤口翻开的血肉红嫩,暂且放下心来,从衣袖中摸出小小的一个葫芦,倒出一粒药丸,强咽下腹。须臾,感觉气息逐渐平缓,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望向四下的密林,只寻到一条似路非路的小径,料那便是翟向善带她来时的逃离之路,于是沿着碎叶前行,一路避开那些张牙舞爪无人修建的乱枝,约莫两炷香的工夫,终于走上了另一条小道,似乎有人往来。

    云无邪已微冒薄汗,她倚了近旁的树干稍事休息。片刻后,却又警觉起来,闪身隐入树后,屏息从缝隙间望向小道的一头。

    不多时,有数人从尽头出现,穿着苗服,从头到脚,清一色的黑,手中还统一拿着长长尖利的矛枪。

    那样的装束,她认得,是幽月教的徒众们。

    但见那些人由远及近,互相不知嘀咕说着什么,一路行来,不时地到处观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云无邪思忖,应是落金下了命令,派人寻找她与翟向善的下落。

    想到此,不由开始担心翟向善,不知他是否依她所言,早已走得远远?

    眼见他们越走越近,云无邪将身子更加靠紧了树干,只等他们快快过去。毕竟,她伤势未愈,与他们正面相碰,况且对方人多势众,她不一定有取胜的把握。

    不想事与愿违,那些人,竟在几步之遥停了下来,那为首之人说了什么,一行人,陡然散开了来。

    云无邪心一紧——莫非他们已发现了她?

    不过,片刻后,她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因那些人只不过是散开坐下,借了树阴遮蔽逐渐高起的日头,并三三两两地解下腰间的水囊,咕咕灌水解渴休息,不时地还闲聊几句听不懂的苗语,偶尔爆发出粗犷的叫喊。

    ——好机会。

    云无邪暗喜,慢慢抬手,从发髻上摘下头簪,拔下簪头,凑近了自己的嘴唇,对着几尺开外的众人,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股淡紫色的烟雾,从簪尾飘散出来,悄然无息地朝毫无防备的人逼近。

    “嘎!”

    喑咽的嘶鸣,来得毫无防备,惊得云无邪手一抖,头簪赫然坠地,落在久积于地面的腐叶上,一声碎响。

    前方的人骤然安静下来,呼啦啦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矛枪,回过头来张望。

    云无邪好生懊恼地回头望去,见身后尚在摇摆的树枝上,一只黑色的巨鸦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

    时不利我,云无邪缓慢向后退去,岂料退后的脚踩着了枯枝,发出更大的声响。

    这一下,前方的人举起矛枪向这方对准,纷纷围靠过来。

    一支矛枪刷地飞过来,侧身,奈何身后的树枝阻挡了空间,根本无法施展身手,只能勉强避过。云无邪低咒,猛地拨开头顶的繁密枝叶,整个人拼力向上跃起,顾不得粗糙的大小枝条鞭打在脸上,借力腾空上了高处树梢,俯身望去,见底下一人手持竹筒正准备瘾燃,她心知这是向幽月教报信之物,当机立断,迅速折下近旁的短枝,疾射了出去。

    只听一声惨叫,竹筒掉地,一人捧着被射穿的手腕,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不已。

    其他人见状,包成圆圈状围住云无邪栖身的老树,整齐地掷出手中的矛枪,齐齐向云无邪飞去。

    无路可逃,云无邪俯身,扯下腰带,凌空卷起正面向自己飞来的矛枪,当空一甩,绕了一圈,啪啪打下其他,也震得自己手臂发麻。

    矛枪在冲击之下又纷纷掉落地面,幽月教的那些徒众们,却并不若云无邪想象那般退去,而是毫无忌惮地再次拾起各自的武器,虽对树上的云无邪一时并无他法,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云无邪大惊,想自己腰带上附着的毒物竟不能伤他们半分毫毛,唯一的解释,必是落金事先给他们服下了避毒的解药。

    情况似乎陷入了僵局,不过形势显然对自己更加不利。他们在下她在上,他们前后有路她却不识来去,更何况,只要他们一逮到机会发出信号,纠集大批幽月教徒众前来,以多欺少,她要逃脱升天,是难上加难。

    她瞥了一眼树下的人,料他们一时半会儿的也无法把自己怎样,于是盘膝坐下,一边调息自己方才损耗过多的内力,一边思考该如何才能将他们摆脱。

    她可不愿束手就擒,落入落金手中。由那一面对落金的印象可以肯定,那女人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树下的人渐渐向内移动,似乎想要缩小包围圈。云无邪冷笑,莫非他们还想依次爬上树来不成?那正好,她刚巧可以一一将他们踹下去,跌个面目全非叫人认不出谁是谁。

    人影渐渐没入树间了,依稀看不清,只有数个身影在下移动,不过没有准备上树的打算。

    只是相较于日头下能看得见对方的行为举止,这般躲躲藏藏隐约模糊,倒令云无邪心浮气躁起来。她不由得向前倾了身子,拨开层层叠加的树叶,想要将下面的情形,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可那些人,似乎跟她玩起了迷藏,只在树下不断地移动,利用树叶遮蔽自己的身影,不给她瞧见全貌的机会。

    真是奇怪,烈烈炎日,他们不好生休息,却如此大费周折地消耗体力,只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吗?

    吸引她的注意?

    云无邪后背泛起凉意,突然醒悟过来,蓦地回首,却是寒光一闪,一柄矛枪劈下,刺中了她的肩膀,一阵剧痛,她身形踉跄,骤然坠下树梢!

    噼里啪啦的斑驳声响,那是自己身体不时撞击着枝叶,周遭的景物在眼前飞速闪过,她脑中,却是异常的清醒。

    原来这便是他们的目的。见奈何她不得,便玩起花招,待她全神注意之时,早有人从身后悄然而上偷袭。

    砰然坠地,不知自己以何等怪异姿势躺在地面,云无邪张口,血沫四溅。

    模糊的视野中,一群人逼近,她怒瞪着他们,倔强地不肯闭上眼睛。

    自己已被团团围住,黑影遮挡了全部,她看不清阳光,只瞧见周遭举起的长长的矛枪,锐利足以穿骨的矛枪,齐齐对准了她。

    先前所见的那一为首之人说了句什么,她即便不懂苗语,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落金下的命令,杀无赦!

    要死了啊,可为什么在死之前,她却想起了翟向善呢?

    不好不好……

    她想摇头,却动不了;心酸酸的,却不可能有人来安慰半分。

    一声清脆的鹞鹰叫声突然在空中响起。

    片刻之间,周围的黑影突然消失不见,还了她一地朗朗的阳光。

    她屏住呼吸,努力抬眼望朝远处朝自己走近的人影,近了,再近了,生疏有礼外加几分犀利的语气在耳边响起——

    “云姑娘,在下合西盟华天凌。”

    可惜,却不是她期待想见之人。

     正文 第四章  华天凌

    一室淡淡的香,是安延草的气味,定神、安心,舒缓情绪。

    房门被由外轻轻推开,正在内间忙碌的婢女见了来人,恭敬地福身施礼。

    “下去吧。”

    挥手,示意婢女们先行退去。而后,他慢慢走到床头,撩起幔帐,至上而下地打量里面昏睡不醒的云无邪。

    只见她容颜苍白,面无血色,即便是在昏睡中,也紧锁眉头,不得展颜,似被什么烦心之事困扰。乍看过去,更像是一名落难的少女。

    纵使不露声色,仍无可避免地在内心感叹——竟是如此一名女子,不出数月,将江湖黑白两道掀了个天翻地覆。

    云无邪的眼睫动了动。

    看得清楚,却并不出声,看着她张开眼,眼神从迷茫到疑惑,再从疑惑归位平静。

    不是身处危境之人应有的反应。

    于是,他忍不住开口了:“你不害怕吗?”

    听见突如其来的问话声,云无邪也不惊讶,只是慢慢抬高了下巴,转向站在床头的,虚弱却不迟疑地回答他:“你此刻要置我于死地,简直易如反掌。我便是怕,又有何用?”

    不免佩服她处变不惊的胆识,微微一笑,“可我合西盟有七人丧命于姑娘手下。”

    “是他们心存歹念,怨不得我。”云无邪盯着他,“当然,如果华盟主有心为他们讨会‘公道’,我也无话可说。”

    “云姑娘,你这可是在讽刺华某?”不是听不出她话中的绵里藏针,不怒反笑,“若是我执意替他们讨回‘公道’,岂不是成了姑娘口中心存歹念不仁不义之徒?”

    云无邪哼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江湖自称正义之辈,不过尔尔。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不一样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只因我是云家人,只因我有《千毒散方》。”言于此,她瞥了一眼,“华盟主,若云无邪只为普通寻常女子,如此走在路上,可还有人对我虎视眈眈?”

    那自然无人会心起恶念,至多瞧她多些时候,毕竟,她也是颇有姿色的女子。

    不过,这句话,并未说出口。身为一盟之主,他自然知晓,自己无论回答是与否,都等于间接承认了包括合西盟在内的诸多门派皆是阴险贪婪之徒。

    这样的罪名,他担当不起。

    见保持沉默,云无邪也不过多逼问。大概是这样仰面看他太久,有些累了,她缓缓平躺至正常的姿势,望着纱帐顶篷,若有所思。

    安延草的香气,渐渐疏淡了下来。剩下两人,沉默良久。

    有分寸的叩门声,适时加入。

    “谁?”的视线从云无邪脸上抽离,问外头的人,声音不大,威严十足。

    “盟主——”门外,是毕恭毕敬的答话声,“天仁堂薛堂主求见。”

    闻言,皱起眉头,“他怎么来了?”

    “薛堂主说,他有要事禀告盟主。”

    看了看正在出神的云无邪,“让他在聚义厅候着,我随后便到。”

    门外的人得令,脚步声逐渐远去。击掌,房门被推开,走进一直等候在外的婢女。

    “云姑娘你们好生伺候着,若我发现有不周之处,必当重罚。”

    “这便是做盟主的威严了。”

    身后,突然响起云无邪的声音。回头望去,见她偏头看着自己,“华盟主,我只有一事不明。”

    “请讲。”

    云无邪的目光飘忽过来,“你为何要救我?”

    “救你?”愣了一下,见云无邪的模样,不像是在装傻,他有些糊涂了,“不是你自己逃脱的吗?”没错,他是看到云无邪被幽月教徒众围攻,只不过,还没等他出手,那些人便已倒地毙命。他原以为是被云无邪所杀,谁料,如今听云无邪如此说,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他还在迷惑,云无邪的眼神却已诡异起来,“华盟主,云无邪虽身受重伤,但并未痴傻。或许,华盟主以为,伤筋错骨之人,还能大发神威?”

    听她口气咄咄逼人,情知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如此一想,也怪自己先入为主,当时云无邪都摔成了那样,也不可能在瞬间将幽月教的人置于死地。

    他还以为,云无邪与无间盟有些渊源,莫非,是他估计错误?

    这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

    “华盟主?”

    回过神来,见云无邪已有怒容,大概料他戏耍,动起气来,“云姑娘,其中似乎有些误会,你暂且不要急怒。”安抚着云无邪,他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她,“云姑娘可知一门武功叫‘枯骨掌’?”

    云无邪摇头,“不曾听闻。”

    十几年来,她从未涉及江湖,什么门派武功,她通通不知,又岂会识得什么“枯骨掌”?

    她回答率性,也不疑她作假,“可袭击你的人,都是中了枯骨掌而亡。”瞥了云无邪一眼,见她表情微有错愕,“而这枯骨掌,当今世上,只有一人会使。”

    “谁?”云无邪下意识地追问下去。

    道:“无间盟的拘魂左使。”

    “你说什么?”云无邪的身子一颤,嗓音在瞬间抖起来,“那他是谁?为何要救我?”

    听她语气急切,料想她是对无间盟惧怕。也难怪,毕竟云家曾被无间盟灭族,连当年猖狂一世的毒王都难以逃脱,更不要说如今一个身负重伤的云无邪。

    无间盟要灭了她,轻而易举地如同踩死一只蝼蚁。

    “无间盟一向隐秘,行事皆以代号相称,除了阎王,他人的真实姓名,极少为外人得知。”

    云无邪已听不进的话。她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脑中轰然一片,快要裂开。

    怎么会?还以为自己行事天衣无缝,不曾想,原来无间盟的人,早已盯上了她?

    “因这枯骨掌的威力,我原本以为姑娘也许与拘魂左使有关系,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哪能料到她的心思,继续说道,“而姑娘以为是我救了你,也实乃误会一场。”

    “他们应该想要杀了我才对……”云无邪有些恍惚,喃喃说道。

    听她自言自语地嘀咕:“云姑娘,你说什么?”

    “没什么。”云无邪摇头,“只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那倒是。”点点头,“不过也是万幸,你虽伤得不轻,却未累及肺腑,休养得当,便可一如从前。至于无间盟——”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等事,等我有了空闲,再与你细细琢磨其中端倪。”

    “如此,多谢。”云无邪淡淡道,目送走出房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若不是生性高洁超然无物,一个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对其他人施以恩惠,若不是存心利用,便是此人有谋取利益的价值。

    救她,不见得是在做好事。

    “姑娘,你可想用膳?”一名婢女走上前来,细声询问云无邪。

    云无邪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中热气腾腾的肉粥上,“也好。”

    她的肚子,着实饿得慌。既然对她有所求,她也无须客气。待在华西盟养伤,好过被幽月教追杀,至少,她不能拂了大盟主的美意,是不?

    只不过——她环视整个房间,目光有些游离——这个无间盟的拘魂左使,究竟是何方神圣?既已寻得她的踪影,又为何要对她手下留情?

    聚义厅内,稳居上位,望下头俯身而拜之人。

    “薛堂主,莫不是天仁堂出了紧要事,劳你这么不辞辛劳跑来宁俞分堂见我?”把玩自己的手指,闲闲的口气,好似调侃。

    不过薛龙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盟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他左右看了看,见皆是宁俞堂弟兄,也不怎么忌讳,“属下得到消息,说盟主已将云无邪那妖女擒住了。”

    把玩的动作停下,眼神化为凌厉,扫过在场众人,见宁俞堂堂主方玉低首垂面,不敢迎视他的目光,心下便已猜到了八九分。

    他哼了一声:“薛堂主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听不出语气的喜怒,薛龙透睨了他一眼,见他表情未变,猜不准他的心思,犹豫了片刻,还是壮着胆子开口:“属下实为本盟着想。云无邪杀了堂口弟兄,手法残忍,令人发指,而今盟主神勇将其擒获,理应主持公道。”

    “哦?”挑眉,仿佛一时间来了兴趣,“依薛堂主之见,本盟主应如何主持公道?”

    听的口气,似乎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薛强暗喜,“自当赐那妖女一死,血债血偿,以慰的死去弟兄的亡灵。”

    “是吗?”面露惋惜之色,“那她一身的独门毒术,无人传承,岂不浪费了?”

    “这不是问题。”薛龙暗喜,下意识地径直说了下去,“只要我们从她口中套出《千毒散方》的下落……”

    言至此,忽觉不妥,抬眼悄悄看,见他冷凝下去的脸色,薛龙的面皮一阵红一阵白。

    “说啊。拿到了《千毒散方》,然后呢?”慢条斯理地开口,屈指有节奏地弹敲椅背,那叩打声平缓有力,令薛龙一阵心惊胆战。

    无人应声,皆噤若寒蝉,一片死寂。

    “不说是吧?”忽地抬高了音量,重重地拍了椅子,倏地站起。

    众人纷纷下跪,俯身不起。

    “好,你们不说,我说!”扫了一眼座下之人,表情有些厌恶,“自云无邪口中套出《千毒散方》下落,交于盟下弟子习练,时日一久,人人懂毒炼毒施毒,何人再敢忤逆合西盟?到时候,何愁江湖其他门派不以合西盟为马首是瞻?”他缓缓走到薛龙面前,“我这小小的,还敢对薛堂主耀武扬威吗?”

    薛龙面如死灰,如何都想不出,自己对亲随所说之话,是怎么传入耳中去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虽算不上大仁大义之士,倒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合西盟在我手中沦为以毒施威的一帮乌合之众。”别有深意地开口,落字铿锵有力,存心让所有人铭记,“薛堂主,你掌管天仁堂,离开这么久,毕竟不是好事。或许,堂口还有要事急待处理?”

    只有傻子才听不出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况且薛龙还不傻。他颤巍巍地匍匐起身,连声应答:“属下确实记起来了,临走匆忙,堂口之事也未来得及叮嘱众人。多谢盟主提醒,属下这便告退、告退……”

    他一边答,一边向后退,沿途也不知碰到了谁,一路跌跌撞撞,踉跄地退出门外,狼狈地离开。

    解决掉了一个碍眼之人,顿觉心情舒畅了不少,回身见仍跪在地上的人,他挥手,“都起来吧。”

    这句话,无疑等于赦令,本是大气不敢出的方玉松了一口气,率弟子起身,又听开口——

    “今日之事,权当是个教训。我只想让诸位明白,我才是合西盟现任盟主,还望各位今后传闻之事,毕竟也能让我略知一二……”

    方玉脸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腿有些发软,幸赖旁边有人扶了一把。

    “堂主!”

    方玉还在惴惴不安,门外有弟子跑了进来,见他在一旁,走上前,就要贴耳过来。

    “去!”方玉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望了一眼,还好,没见他有不悦表情。暂且安下心来,抹了一把冷汗,他瞪还在莫名其妙的弟子,开口训斥,“尊卑不分的家伙,没看见盟主在这里吗?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小心为上啊……方才那一招杀鸡儆猴,他可不想明知故犯。

    被无辜骂了一顿的弟子只得转过身来,禀告:“盟主,我等见堂外有一可疑之人徘徊,疑为幽月教探子,遂擒拿了,来,特来禀告,听候盟主发落。”

    “带上来,我看看。”略微思索,吩咐道。

    见那弟子领命下去,他转而问另一边的方玉:“以前宁俞堂遇上此等状况,是如何处理?”

    虽强调自己是盟主,那是为了维护合西盟的团结,至于各分堂事宜,倒也不便插手,还是照规矩办事比较好。

    方玉回答:“宁俞堂与幽月教地处苗疆,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以往他等徒众前来我堂窥探挑衅,至多关上几日便放回,并无刑责。”小心翼翼地瞥的脸色,“毕竟人家是地头蛇,何苦招惹?闹得鸡犬不宁,也无多大益处。”

    “唔,说得在理。”点头。

    “所以盟主,你此番带回那云无邪——”见看着自己,方玉连连解释,“并非属下存心撩拨,这云无邪,可是幽月教要的人哪。把她藏在这里,一日两日好说,十天半月,稍有不慎,走漏了风声——届时幽月教要人,若我们不给,冲突一起,势成水火。”他咽了咽口水,“盟主,休怪属下多言,一旦交手,那苗疆蛊毒慑人,我们占不了多大的便宜。”

    “谁说我不给人?”

    方玉正在为自己设想的形势忧心忡忡,毫无预兆的,却突然听冒出这句话。他一时愣住,当自己听错,试探性地再求证:“盟主,你的意思是——”

    “我自有想法。”眯眼,眼底闪过一抹精光算计,“宁俞堂得罪不起幽月教,合西盟更不可能与整个苗疆为敌。方堂主,你的顾虑我都听下了,也自然不会让宁俞堂陷入那么糟糕的境地。”

    方玉听得如坠云里雾里——依的意思,只要幽月教要人,他自当将云无邪交出去;可是,既然最后结果都一样,他又何苦救下云无邪?如此一来,岂不多此一举?

    心下疑惑,不过还是没胆问出口。他着实,是猜不透的用意了。

    “进去!”

    门口出现了两个宁俞堂的弟子,押着一个人走进来。

    望着中间那名被羁押的疑为幽月教之徒众的男子,骨瘦如柴,打眼看过去,更像一个三餐不饱的饥民,实在很难将他与幽月教的探子想到一块儿去。

    “你是谁?为何闯宁俞堂?”问。

    见周围都是人,男子有些惊惶失措,“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受人追逐,又与雇主失散,不小心误闯而已。”

    “胡说!”方玉在一旁瞪眼,“荒郊野外,哪会有人雇你寻路?我看你分明是在狡辩!”

    男子急了,“我带了两名雇主前往幽月教,谁知被他们伏袭,一人被擒,一人失散,皆生死不明。我句句属实,并无虚言。”

    心一动,“你那两名雇主,姓甚名谁?”

    见似乎有些信他了,男子开口:“一男姓连名华能,一女姓云名无邪。”

    ——这便对了。

    微微一笑,冲方玉使了个眼色,方玉会意,示意左右为那男子松绑。

    男子有些迷糊了,看了看方玉,又望向。

    “想来你便是云姑娘的向导了,应该叫翟向善,我当没有记错。”当然不会错,当初为了打探云无邪的行踪,他可是派人了解得清清楚楚。见翟向善仍然有所防备的模样,拍拍他的肩头,“云姑娘大难不死,逃过一劫,现在此处修养。”

    “真的?”听说云无邪安然无恙,翟向善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当然。”没有错过翟向善细微的表情变化,“若你不信,我现在便可带你去见她。”

    可想而知,当云无邪再次见到翟向善的时候,她是多么震惊,不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要不是伤势限制了她的行动,她怕是早就跳起来冲上前去。

    “云姑娘,你真的没事。”在见到云无邪之后,翟向善吁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

    那样的笑,出现在他过度干瘦的脸上,明明应该很恐怖的,可云无邪非但没有那样的感觉,反而觉得心湖被不小心搅动了一下。不过,只有短短一瞬,她即刻回过神来,也不顾忌还有在场,便凶凶地吼起他来:“我不是叫你能走多远就多远吗?你又死皮赖脸地跟来做什么?”

    纵使再不会察言观色,也能看出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咳了咳,“云姑娘,我想你还有话要与翟兄弟说,我暂且回避,不打扰了。”

    房门掩上,一室之内,只剩两人。翟向善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敢上前,大概怕云无邪责骂之下,又动起气来,与她伤势无益。

    云无邪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先前的怒气渐渐平缓,她看翟向善一眼,叹了一口气:“你过来吧。”

    翟向善这才依言走上前来,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沿。

    待他走近,云无邪忍疼抬起手来。

    见她举动,翟向善慌忙捧住她的手,“你有伤,别动。”

    手就被他这么捧在掌心,算不上厚实柔软,硬硬的,有些磕。不知为何,眼睛湿润起来,她突然有想哭的冲动。

    原以为,真的见不到他了呀……

    “云姑娘,你怎么了?”见她突然红了眼圈,以为是她身子又疼了,“我这就叫华盟主去。”

    “别!”云无邪拉住他的衣袖,“我不疼,真的。”

    翟向善犹豫地坐回来,嗫嚅地开口:“可是你看起来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无妨的。”云无邪将头向外挪动了些,望着翟向善的面容,轻声开口,“你当真是个傻子,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翟向善的脸竟有些红了,“我没有,只是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你连哄人都没几分伎俩。”云无邪无奈地摇摇头,却不是责怪,“你忘了自己说过常年住在这山间了吗?既然能将我和连华能送到幽月教,难道还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翟向善低头,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急急抬起头来,“你出钱雇我,我既送你进来,便理应将你送出去。”

    云无邪笑了,这个翟向善,倒耿直得可爱。她轻言:“不过区区十两银子,还不值得你卖命与我出生入死。”

    “不是卖命。”

    翟向善固执地反驳,拉回自己被她拽着的袖子,将她的手轻轻放回被中,在她还在为他突如其来的温情举止怔忡之时,他认真地开口:“我只是想要保护你,很简单,如此而已。”

     正文 第五章  拘魂左使

    卖命和保护,究竟有何区别呢?

    都有可能舍身——只不过,一个是为了钱财而被动;一个,却是为了情义而主动。

    翟向善他,为何说要保护她?

    那个老好人,形容枯槁没几两肉,行动起来又总是居于下风,若说真的遇上危险,她保护他,倒真恰当一些吧?

    可是为何,她会因为他的话而芳心怦动,连脸蛋也热起来?

    若不是翻身困难,她早将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

    哎……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云无邪转过头,望向那方,但见依稀光亮之下,隐约走进白日间服侍的一名婢女。

    只是好奇,深夜入内,又不掌灯,行为着实诡异。

    她眯眼,也不出声,只是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直到距床头不过数尺的距离。

    黑暗中模糊的轮廓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稍顷,但见脖颈处寒光一闪,那身影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响,便颓然倒地不再动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瞬间扑鼻而来的浓郁血腥之气。

    云无邪敛目,立于后方的,还有一人身形。

    “不愧是云家人,杀戮场面见惯,果然镇定自若。”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口气带着几分赞赏,或是讥讽?

    云无邪倒也不恼,“阁下此言差异。其一,云家人是被杀戮的对象;其二,并不是所有的云家人都能如我一样。”

    “哼,小丫头,口齿倒有几分伶俐,可惜伤不了人。”微弱的火光燃起,刚好照出来人的脸,长相倒是斯文,可惜表情太过狰狞,“只要你交出《千毒散方》,我可饶你不死。”

    云无邪差点笑出声来,“莫不是你以为我会天真地相信,只要交出了《千毒散方》,你便会放过我?”

    来人大概没料到她会说出此等反讽的话来,脸色青红交加,看样子似乎是要发作,又顾忌身处之地是合西盟的地盘,勉强压抑下来。

    云无邪却又开口了:“今夜不知是什么好日子,来的人,倒不少。”

    来人正为她的话错愕,便见一页窗扉骤然开启,一人翻身而入,窗扉顷刻间又悄然合拢。那人站定,对先来之人开口:“王门主,消息跟得挺快。”

    “你也不赖嘛。”冷冰冰的声音,没什么好口气。

    即便云无邪再怎么无知,也大概从这只言片语中听出了端倪。想来,是那些门派得知自己身在宁俞堂,纷纷赶来抢夺那本传闻中的至尊毒书了。

    真有趣,合西盟的地盘,在华天凌层层封锁了消息的状况下,居然还能有人将她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当下,她突然想到了一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只是,这渔翁,究竟是谁呢?

    旁边那两个针锋相对的家伙显然没空揣测她的心思,唇枪舌剑的好不热闹——

    “她诛杀我门下弟子,我定要将她拿回天乙门。”

    “何不等大伙一起来了再决定她的去留呢?”

    “岳掌门,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好骗吗?先下手为强,这道理我还是明白几分的。”

    那岳掌门似是争不过了,叹了一口气,“算了,我们也别吵了。扰到了华天凌,你我都走不了。倒不如将这毒丫头掳走,省得再与其他门派相争。”

    那位王门主想了想,点头,“也好。”

    二人的争论有了一致的结果,齐齐将目光转向云无邪,被唤王门主的男子探出手,准备擒拿云无邪。

    “慢!”岳掌门伸手阻拦,拿出一枚药丸,“这小丫头施毒手段防不胜防,小心为上。你先喂她吃了这个,待她意识不清,我俩也好动手,免得她暗下毒手。”

    王门主点头称是,接过药丸,缓步上前,正要喂云无邪吞下,忽觉后心一阵刺骨浸凉,他回头,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挣扎着说出一个字:“你——”

    明晃晃的刀刃入鞘,与岳掌门的冷笑交相辉映。

    一声闷响,云无邪闭上眼睛,心中无声叹息。

    “什么叫口是心非,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闻言,正在得意的岳掌门心下一惊,转过身去,见华天凌从半敞开的房门出现,已不知看了多久好戏。

    华天凌的口气闲闲,甚至带着些无关紧要的轻松,“岳掌门,劳你大驾上门,不知有何贵干?”

    岳掌门迎面跨前一步,先声夺人,语气不善:“华盟主,你明知云无邪的身份,还故意将她私藏,是何用意?”

    华天凌微微一笑,“岳掌门不也知晓云无邪的身份?却还要暗中将她劫走——只可怜了王门主,莫名横尸我宁俞堂,真是伤脑筋哪……”视线扫过横躺在地之人,口气颇有为难,“若天乙门追究起来,岳掌门,你说我该如何解释呢?”

    岳掌门的脸色变了变,勉强笑了笑,语气还算镇定,“华盟主,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便是。”

    “岳掌门是误会我的意思了。”华天凌别有深意地盯着他,没有忽视他那一只背在身后的手。

    “我倒不懂了,不如——”岳掌门向前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示意华天凌附耳过来。待华天凌俯身之际,他眼中凶光一闪,背在身后的手突然伸出,举刀砍向华天凌的脖颈。

    华天凌抬手,二指夹住那寒光渗人的刀刃,还是笑着,“王门主的下场,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哪。”

    岳掌门恼怒交加,使力抽出刀来,又向华天凌砍去。

    华天凌轻轻一闪,扭身出了门外,岳掌门紧追不舍,二人在外纠缠,对打起来。

    房外依稀传来其他的声响,似是有人重重过来。云无邪挣扎着起身,想要看清外间状况,奈何突然被人按住了身子,又掩上了嘴巴。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反应,便是要狠狠咬下去——

    “是我!”

    低低的语调,却不妨碍她辨认来者是谁。及时收口,才没在那本已瘦骨嶙峋的手上继续雪上加霜。

    掩在嘴上的手慢慢移开来,随后,是身子被轻轻挪动,转移到一个空荡宽阔的怀抱。她的心,跳得厉害,勉强平稳了呼吸,悄声问那个行事小心的人:“你怎么来了?”

    翟向善抱着她悄悄退到后窗旁,探头向外张望,见火光一现,他即刻旋身紧贴着墙,低头望云无邪,“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各大派连夜追到宁俞堂,来势汹汹,来者不善。怕是针对你而来。”

    ——那是自然。她只要看先前那两人争得你死我亡的阵势,也知自己身价不菲。

    “事不宜迟,我得带你走。”翟向善又说,再向外望了望。

    心,又是一颤。云无邪愣愣地看着翟向善的侧面,半明半暗之中,他瘦削的脸庞有着一种几近固执的认真。

    久久隐匿胸中的某种不知名的情愫似雨后春笋一般,偷偷破土发了芽。

    她的脸,缓缓贴近他的胸膛,衣裳下的身骨依旧硬硬的,却不妨碍那颗心在她耳边怦然作响。

    “怕是迟早有一天,我会害死你的。”她闭上眼,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听不清她呢喃的话语,翟向善转过头来,却见她如猫儿一般温顺地倚靠自己,他愣了愣,刚想说什么,外面的人声又大了几分。

    他忙噤声,将云无邪再抱紧了些,跳上椅子,从窗口向外跃下,隐于回廊之后。

    见一队人走过去,他起身,趁无人之时匆匆走到墙角,拐过弯去,挪开一处活动的石板,猛地一抽——

    一条不知何时掩埋于此的粗绳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直蔓延到墙头那方。

    云无邪有些惊奇地望着那条凭空出现的绳索,“你什么时候做的?”

    “狡兔三窟,做人毕竟还是要懂得自保。”翟向善简单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拉了拉绳子,低头看云无邪,犹豫片刻,还是将绳子套在她身上,与自己牢牢绑在一起。

    紧贴的身躯相触,周身有一股奇异的感受,贯穿到四肢百骸。云无邪抬眼,恰好望进翟向善的双眸——可是她错看?否则,那一向温善的眼瞳中,竟有一簇火苗在奇异地燃烧?

    “抱紧我,我带你上去。”翟向善对发呆的她开口。

    她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张开双臂,有些费力地环住他。

    真是瘦啊,定是平日间不懂得照顾自己,若是他身边多一个人——

    想到此,脸颊的红晕更浓,羞怯地将整张脸都埋入他的胸膛。

    身子蓦然一震,撞在他身上,未好的伤处有些疼,她强忍着,从他臂弯处望去,见周遭景物移动很快,不免有些昏眩起来,赶忙闭上了眼睛。

    待再张开眼,他们已是停在丈余高的墙头。

    翟向善手一抖,但见那绳索飞起来,不消片刻,稳稳当当停在他手中,绕成数十圈。他抱着云无邪蹲下身来,冲她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

    下方的庭院,手持火把的数人又跑过去。

    待平静下来,翟向善立起来,将手握着的绳子甩向对面的大树,盘缠上去之后,他试着拽扯,又问云无邪:“好些了吗?”

    云无邪摇头,有些感动于他的体贴入微。

    “前山拥集了众人,我们从后山走。”翟向善顿了顿,拥紧云无邪的腰身,“只是多有颠簸,怕你——”

    “不妨事的。”云无邪望远处那头的火光隐隐,正是宁俞堂正门所在之地,“死了几次了,还怕这不成?倒是你,惹了这等是非,不怕将来那些人找你麻烦?”

    “我?”翟向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们也不屑与我这山野匹夫计较吧?”

    “但愿如此。”云无邪附和,眉眼也笑起来,“看你造化了。”

    翟向善扯了衣袍袖子,做了环扣挂在绳子上,搂着云无邪一路滑下,落地后,他先探出身去,确定无人之后,才解开云无邪身上的绳索。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远处偶尔传来了嘈杂,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云无邪靠着翟向善,若有所思,“只是苦了那华天凌,面对诸多门派,他恐难以解释。”

    翟向善的表情有些模糊,“他既不惊不惧,自是想好了完全对策。再说了,谁知他收留你,究竟是——”

    突然没了下文,他咳了咳,“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她当然知道他未出口的下文是什么,却也不再追问,只是笑笑,“原来你并不若我想象的那般傻哩。”翟向善也不语,只是默默转过身,将她托于背上,开始前行。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传来几声鹞鹰的短促急叫。

    云无邪下意识地抬头向天空张望,可惜,什么也看不清楚。

    “说起来,这鹰倒与我有缘。几次三番,都能听见它的叫声。”她调侃地开口,拍拍翟向善的肩,“你说,它这次叫得这么急,是暗示什么呢?”

    “别胡说!”本在沉默的翟向善突然开口,音量提高了不少,倒令她有些惊奇。

    她将脸靠在他的后背,在行走起伏之间,面颊不时撞在他的脊梁上,有些疼,但却真实,提醒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地,陪伴她的,毕竟还有一个翟向善。

    好一会儿,没了她的声音。

    “云姑娘?”她一时安静下来,他倒是担心她在这更深露重中睡去受凉,连忙唤她。

    毫无预兆的,两只手,突然伸过来,捧着他左右脸颊。脖颈间传来凉意,而后,是一股濡湿,慢慢浸染了下去。

    他怔住,不自觉停下脚步,想要回头看去。

    “别!”奈何那两只手,将他的脸按得死紧,不容他回头,执意拒绝。

    僵持了一会儿,他放弃,复又起步,默默前行。

    伴着他的脚步,背后传来低低的呢喃:“翟向善,我本是在刀刃上过日子的人,这是不争的事实。若是屈从命运,学我亲族那般隐藏于世,这辈子,或许相安无事。只是,我不甘心,灭我族者逍遥自在,为何我们却要学鼠辈一般东躲西藏?我不服,真的不服。其实自己也知道,选了这条路,便是不归,可我不后悔。即便是被杀了,好歹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我是云无邪,是云家的后人……”

    翟向善望着前方,脚下的深浅不一提醒着山路并不好走,“不怪你的。”

    云无邪搁在他脸上的指尖冰凉,“那该怪谁呢?”

    是该怪那无间盟,还是怪自己那些怕身份曝光的亲族,还是怪诸多贪婪的江湖门派,或者,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冲动的复仇之念?

    不知道怪谁啊,所以所有的狠念才会聚集,才会爆发,酿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翟向善……”泪眼间,她有些哽咽,“若是可以,我便学你,与世无争,过逍遥日子。偶尔想起,出来走走,顺便替他人引路。说不定遇上像我这样的冤大头,倒能狠赚一笔。”

    明知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还有这样的心情,实在不适合逗弄调笑,奈何忍不住,就是想说,还记起了当日与他初遇见的情形。

    不后悔的,无论结局如何,至少,她有翟向善。

    感觉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紧绷起来,不知是否是因自己的话而令他心情不佳,于是,她住口,收手放在他的肩头,静静趴在他的背上。

    他不答话,是否代表他并不赞同她的话,还是认为她这种杀戮过重的女子,根本就不适合过如他一般闲云野鹤的生活?

    反反复复地想,觉得好累,头痛欲裂,倒显得周身其他的疼痛无所谓了。

    不知过了多久——

    “无邪?”

    昏沉之间,突然被一声轻唤惊醒,短暂怔忡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一声呼唤,竟是来自翟向善。

    仅仅是一声轻柔的低唤,却令她的泪水涌得更凶,停不下来。

    无邪,无邪哪……

    她拼命捂住嘴,要自己不可以哭出声来,可是终究忍不住,最后小小地发出一声低泣。

    “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其后的一句,很轻很轻,她却听得分明。

    是安慰,也是承诺,带给她莫大的安心。

    于是,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意愿的驱使下,她开口了,说得冲动,却又不失冷静,“翟向善,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一次能全身而退,我陪你,好不好?”

    话音方落,便觉身下的人一个趔趄,身形摇晃不稳,勉强平衡之后,终于回过头来,瞪大的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撼。

    显而易见,她的话,威力不小啊。

    两两对视了许久,正当她怀疑他是不是已变身成木头之时,他突然说话了,嗓音干涩,带一丝勉强的镇定:“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如此简单直接,令他猝不及防,乱了心湖,防不胜防。

    “放心,我清醒得很。”梨花带雨的脸上逐渐泛起了笑意,“即便是糊涂了,我也不承认自己说的是傻话。”

    “你还真是糊涂了。”翟向善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怪怪的,“若我早些时候成亲,怕是儿女,也有你这般大了吧。”

    “可你没有啊。”云无邪不理会他懊恼的表情,替他拭去额头的汗水,她笑得更加舒畅,“你年纪一大把了,反正也没什么其他姑娘会中意你这个老头子。我暂且委屈下嫁,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表面上镇定自若,天知道她的面皮已滚烫得灼热不已,怕是此时放一枚鸡蛋上去,也能煎熟了吧?也幸好,夜够黑,不至于将她的窘态完全曝光在翟向善面前。

    翟向善的双瞳深不可测,他沉默着,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云无邪等了一会儿,不免为他即将做出的选择有些心慌起来,“翟向善?”

    她可是第一次厚着脸皮求男人娶自己,不会这么没面子地被他拒绝吧?特别是在身受重创的情况下,更令人雪上加霜的。

    “无邪——”

    还好,他回话了。那短短的两个字,令她又面红耳赤心跳起来,屏住呼吸侧耳聆听他的回答。

    “你愿意放弃复仇吗?”

    云无邪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出这句话来。

    翟向善盯着她,一字一顿道:“若你肯放弃复仇,我便许了你的要求,如何?”

    云无邪茫然地望着他——他这可是在与她谈条件?只不过,为何又是此等条件?

    她钟情翟向善,想要与他双宿双栖,共度一生。只是,要她放弃复仇,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若她没有复仇之念,便不会涉足江湖,更不会引来这么多麻烦而使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要她放弃复仇,等于要她放弃所受的种种伤害。如此一来,她经历的这般苦痛,岂不是白白挨了一遭?

    如此想,她咬唇,犹豫着,好与不好的字眼,在舌尖徘徊,却怎么也无法做出选择。

    翟向善的目光,就这么在她的犹豫之间黯淡下去,“你做不到。”

    言罢,他转过脸去,稍后,云无邪感觉自己的身子又在他的前行之中颠簸起来。

    再想了想,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我只有这么一个心愿,如果不能达成,我一辈子心不甘。若你不喜欢我以复仇为念,我答应你,待我重创了阎王,便一辈子不惹杀戮,如何?”

    这样的保证,是她的极限了。只愿他能了解,她对他的在乎,就算今后成了寻常妇人,也别无怨言。

    翟向善还是没有回头,“可我要的,只是你不去复仇。”

    见他如此固执,云无邪免不了气恼起来,低低吼出声来:“你费这么大心思阻挠,我看根本就是在找借口敷衍我吧?嘴上说不许我复仇,其实根本就是拿这个当挡箭牌,不想娶我罢了!”

    对,一定是这样,他想拒绝她,又怕伤了她的自尊,便绕了圈子找了托词,要她知难而退,不再对他纠缠。

    说什么保护她,骗人,骗人!

    一时怄气,胸口闷痛不已。她盯着翟向善的后脑勺,恨不得狠狠咬上一口才解气。

    一声很长很长的叹息,无奈之中还带了些许怜惜,倒令她不由得一愣,止不住怔忡起来。

    “无邪,你毕竟年轻,终究涉世未深。”

    什么呀,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是仗着他真的比她大上不少,倚老卖老吗?

    “我阻止,并不是敷衍你,而是不想见你贸然寻死。”

    云无邪咬牙的动作停住,有些恍神,并不太了解他的言下之意。

    “你既不愿放弃,算了,我也不拦你。”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费力支起耳朵才能勉强听个明白,“反正,你做不到,我也无法做到哪……”

    等等,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想问,却突然困顿起来,仿佛瞌睡虫来袭,眼皮上下打架,即便用了十二分的意志力要自己不能睡去,却依旧控制不住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待背上的人逐渐安静下来,翟向善站住,蹲下身来,将沉沉睡去的云无邪偎入自己的怀中,轻轻放在地上,又解开自己的外袍,掩住她的身子,而后,他起身,慢慢向前走出数步,再回头看了一眼云无邪,突然向上跃起,身形灵活,动作极快,只一瞬,便已蹿到高处枝头站定。

    他将自己隐藏于茂密的繁枝之后,悄悄拨开一处树枝,探头向远处张望。

    宁俞堂那一方灯火点点,显然人群聚集。他别开眼,望向另一方,山下,也有若隐若现的火光在林间穿梭。

    翟向善敛目,一向平和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他将手举到近旁的树干处,突然用力劈下,只见那树干如被刀砍斩断,齐刷刷地脱离,箭一般地飞了出去。

    翟向善侧耳,稍顷,但听一声闷响,再望去,那下方的火光开始有些散乱起来。见如此情形,他满意地笑了笑,飞身跃下,复又走到云无邪身边,俯身将她抱起,见她呼吸平稳,依然沉睡着,未被这短暂变故惊醒。

    他若有所思地凝望云无邪的睡颜,突然有些感慨起来,不知云氏有此后人,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一道急遽黑影从他身侧掠过,立在对面矮枝上,一双鹰眼在黑暗重尤为显眼。

    翟向善伸手碰了碰那鹰喙,低声开口:“去吧。”

    那鹞鹰似听懂了他的话,展翅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之后,向山下俯冲而去,并发出长长的嘶鸣。

    山下的火光更散了,三三两两的,纷纷追逐鹞鹰叫声而去。

    翟向善将云无邪向上托了托,悄声向相反的另一条小径而去。

    路有些难走,石砾乱枝遍布,害他一边摸索前行,一边还得提防偶尔冒出的横枝伤了怀中的云无邪。

    ——我陪你,好不好?

    想来自己真是鬼迷心窍,竟还在反复回味她所说的这句话,而且,居然还乐在其中。

    云无邪啊,这个小妮子,到底扰乱了他多少心神?

    幽深的小径,仿佛一直走不出去似的,黑夜,所有动静景物,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忽地,翟向善停下步伐,屏息听周遭的动静。

    很安静,除了云无邪浅浅的呼吸,便是偶尔风掠枝叶的微响。

    可翟向善的脸色却沉了下去。他在原地转了一圈,脚试着向后挪动了一两步,在缓缓动作之后,突然托着云无邪凌空跳起来——

    与此同时,两条碗口粗的黑色,高昂着蛇头从他原先站立之处窜直了身体,吐着鲜红的蛇信,那森森毒牙,距翟向善在空中横劈的双腿,不过只有一寸的距离!

    但见翟向善在空中踢腿,脚尖顺势踩着蛇背,整个人,猛然落下,在落地之时,不偏不斜地,刚巧踩在两条黑蛇的三寸处。

    黑蛇在地面痛苦扭身,间或昂着蛇头咝咝作响,还妄想再攻击翟向善。

    翟向善面无表情,扭脚,但听喀嚓两声,那两条黑蛇如被巨石碾过,蛇首模糊一片,还有蛇尾,还在勉强挣扎。

    脚尖一挑,将那不成行的猛物掷到树枝上左右摇晃,翟向善抬眼看了看周围,冷冷开口:“我还以为,蛇在苗疆是圣物,想不到,也不过是作为暗器伤人的毒物而已。”

    不多时,他对面不远处的一簇树叶攒动,伴着与他语调不相上下的冰冷——

    “蛇是我族的守护神,也是利器,对付的,自然是与它庇护之民作对的人。”

    一人从后缓缓踱步而出,一支火把,同时照亮了来人的面庞。

    竟是幽月教的落金长老!

    周遭的树枝突然哗哗作响起来,听上去,那摩挲的声音竟带着几分诡异。

    落金的视线,从树枝上的蛇尸移到翟向善的脸上,“想当初,我还真是低估了你。”

    翟向善盯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我还以为,你们会直奔宁俞堂。”

    “本来是。”落金哼了一声,“只不过你太欲盖弥彰,不过一只小小的鹞鹰,岂能瞒过本长老?”说到此处,她复又看向翟向善,从他的眉眼口鼻,一直观察到他抱着云无邪的那双枯瘦如干枝的手,“我自认幽月教与无间盟往日并无过节,何时劳你大驾——”她抬眼锁住翟向善的眼眸,“,你又为何处处阻挠本教擒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正文 第六章  原来是你

    空气有一刹那间的凝固,流窜在二人周遭的诡异气息愈加浓厚。

    落金上前一步,脚下的枯枝在她的踩踏下发出一声碎响。她的手,从斗篷中伸出,掌心向上,慢慢摊开五指,目光却是落在翟向善背负的云无邪的脸上。

    “左使,只要你将这丫头交与我,幽月教与无间盟之间自无瓜葛,大动干戈,毕竟不是你我所乐见。你说是吗?”

    翟向善盯着她那双火光映照下的手,久久不语。正当落金为他的沉默开始不耐之际,他突然说话了:“即便动了干戈,无间盟也不见得会低人一等。”

    闻言,落金脸色大变。翟向善如此明目张胆以轻蔑语气回敬,言下之意,明显根本不想交出云无邪。既不想交出云无邪,自是没有和解之意,换言之,他是执意要与幽月教为敌人。

    “好得很哪。”落金道。那个“好”字,根本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字眼。她缓缓收回手,重新隐于斗篷中,同时,将斗篷拉得更紧了些,冷声开口:“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与你客气了。”

    话音方落,她那火红的斗篷突然左右展开,拉得笔直,不知何处而来的大小毒蛇,快如闪电,齐齐冲向与她迎面向而立的翟向善。

    翟向善迎立未动。他冷眼望着面色不善的落金,似乎并未看到漫天而来的危机。

    当那为首的头蛇冲逼他的面部,昂首准备咬向他之时,电光火石之间,本是托负云无邪的手不知何时腾出,急速捏住蛇头,那凶狠的毒蛇无故被袭,巨大的压力之下,被逼敛合乐双颌。

    只一瞬,翟向善已将蛇头调转,权当马鞭使用,回击四周的其余毒蛇。

    被这粗壮的头蛇袭击,转瞬间,周围已有不少蛇尸。翟向善几个转身,轻而易举地从余下的蛇众包围中突袭成功,已然落在落金身前,手拽那条头蛇,将蛇头对准了她。

    落金察觉不妙,当下拉起斗篷掩住自己面部,即刻向后退出数步。

    几乎是同时,一股毒液从蛇颌喷出,尽数喷吐在斗篷之上。而吐尽毒液的毒蛇未被翟向善善待,被捏碎了的蛇首,便扔进那一堆蛇尸当中。

    落金扯下斗篷弃于一旁,见翟向善挥掌欲向她击来,她迅速踏上近旁的树干,几步蹿上树梢,未及站定,拾起苗裙,向追赶而至的翟向善挥去。

    一股若有似无的奇异香味窜入口鼻间,翟向善心知有异,连忙闭气,却依旧感觉开始胸闷。料想自己大概中了落金的暗招,他暂且放弃对她的追赶,跃下枝头站定,暗自运气,血脉并无异常。

    “左使。”翟向善循声望去,但见落金揽裙倚于树上,居高临下地望他,盛气凌人之势不减,“我劝你不要执迷不悟。”

    翟向善也不对她多加理会,把了云无邪的脉,平稳无异,令他放下心来。抬眼再望了望落金,他懒得说话,径直踢开挡在面前的蛇尸。

    “你!”翟向善目中无人的表现令落金更加气恼,偏偏又奈何他不得,音量不由得提高了数倍。

    翟向善皱了皱眉头,终是回头看那气急交加之人,淡淡抛出一句:“长老,我也劝你一句,今后的暗器还是多些花样,仅是这些蛇,我对付起来,也甚觉乏味。”

    言罢,他当没看见落金黑得可与这夜色媲美的面色,转身便准备离开。

    就在那一当口,他突然感觉一股气息向自己肩后逼近,他当即拧身,单手击向偷袭者。

    待手触到软质的面料。危险的信号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才意识不对,但已是不及,身后托负之人似被什么牵引,赫然从自己肩上脱离。

    翟向善盯着手中所擒之物,竟是落金之前丢弃的斗篷。他旋了身,抬头望去,但见落金扶了云无邪立于枝头高处,笑得好生得意。

    翟向善的脸上有恼意浮现。

    “不知这次的暗器,左使是否还满意?”

    翟向善沉声道:“把她还给我!”

    “难为左使你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说话。”落金哼了一声,有些看不惯翟向善此刻还保持一副不惊不惧的模样,语气骤然狠了起来,“你当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翟向善眯缝了眼,目光冷凝,“长老,我劝你凡事还是三思而后行才好。”

    落金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看来你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在苗疆地域,尽是我幽月教范围。我落金做什么事,还需瞻前顾后吗?单不说你,那华天凌,即便是什么合西盟盟主,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一条小虫,一根手指,便能捏死。”说到此,她望了一眼仍在昏睡的云无邪,“你要她,那好啊,我给你便是。不过,要看你要不要得起了。”

    她的话外之音,阴毒之意甚重,翟向善料她必不安好心,正要出手相搏,却见她扬手,用足了十分的气力,竟将云无邪抛掷出余丈之外。

    翟向善心一紧,见云无邪身形渐远,他硬生生地调转了自己的身势,追向抛落的方向。行进中,密密的尖细小枝不时刻在他的脸和手上,他也顾不得许多,一心只想及时追上云无邪。

    不多时,但见云无邪身形开始下落,而那一方,是陡坡崖壁,想来落金是早已算好,存心不留云无邪的活路。

    如此想,翟向善气息愈加不稳。他眼望天,脚下不停,见云无邪即将接触那方斜坡,情急之下,他大吼一声,拼了力气跃上前去,赶在他落地之前及时接住了她,顺势将她揽入自己怀中,随后紧紧压住她的身子。

    随即,便感觉自己已身不由己,从一片嶙峋的地面不断滚落下去。

    旋转的势头太猛,所幸,翟向善的意识还保持比较清醒。他的手臂在云无邪身后交叉,下意识地将她护住。感受身下的凸起不时地磕疼了身子,裸露在外的肌肤也火辣辣地生疼。

    勉强睁了眼,在高速转动中忍住头晕目眩,依靠模糊的势力辨别周遭的景物,试图能找到攀附之物,缓解和停止下坠之势。

    恍惚间,似乎看到身边一闪而过的一条黑长蜿蜒的东西,来不及细想,他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抓。

    冲力与阻力互相抗衡,翟向善只感觉手心一阵剧烈的疼痛,似是皮肉翻裂。他咬牙坚持,死不松手,慢慢的,旋转的势头缓和下来,再被拉出长长一段距离之后,他觉得胸腹间有被撞击的疼痛,整个人,带着云无邪,突然停了下来。

    这才顾及去看周遭的情形。在发现自己不过是抓住了崖边一块凸起的黑岩之时,翟向善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看那翻滚下来的那条长长斜坡,再到此刻命悬一线的黑岩,而后望了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渊谷,最后想到云无邪,忙低头瞧此刻还被自己单臂揽在怀中的云无邪——

    一双眼,正直直地望着他。

    翟向善愣住,不曾想云无邪她,居然是醒着的。

    “你——”翟向善张了张嘴,本想问什么,却觉得有什么堵在喉间,令他难以成言。

    沉默中,倒是云无邪先开口了:“若想让我昏睡到底,着实该多加些药量。莫要忘了我是什么出身,至少,不会如普通人睡得那么久。”

    几句话,算是解了他的惑。

    翟向善的表情,看上去颇为懊恼,“你究竟听到了多少?”

    明知这样着实可笑。他们此刻生死难料,单是那只伤痕累累的独臂,也不知还能承受二人之重量多久,况且目前的处境,依他伤痛之躯,再加云无邪伤势未愈,若无外人出手相救,断无可能自行爬上去。所以,正常情况下,他应该担忧他们的处境问题,而不是耿耿于怀地去追问云无邪她究竟得知了多少。

    可偏偏,他控制不了自己,因着她的眼神,看得他心里堵得慌。

    “不该听的,什么都没听见;但该听的,倒是一字未漏。”云无邪幽幽地叹息,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愤怒。她只是若有所思地以目光梭巡他的脸,在看得他自己心里都没底的时候,径直抬手,以袖拭去他脸上被磕绊出的血痕。

    偏偏这么一个细微的举动,令她身子一滑,自他怀中又下落了几分,惊得翟向善冷汗一把,将她更揽紧了数分,五指还牢牢扣紧她的左臂,同时,另一只手,将那黑岩抓得更紧。

    或许是手臂上传来的痛楚令云无邪感受到了他的不安,她笑了笑,仍是仰面看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我以前一直认为,既被封为拘魂使者,定是名恶人恶心更恶,且五大三粗一脸蛮相,不想居然是这么一个为善之名。翟向善,你瘦骨嶙峋,一脸饥民相,不会是常常被阎王禁食吧?”

    玩笑般的语气,却令他莫名地心酸起来,没来由地开始烦躁,他狠狠瞪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

    “不说说,怕是以后没机会了。”云无邪埋首在他腰间,闷闷的声音传出来,让他好生不舒服。偏她说上了瘾,喃喃的,还有下文,“你不觉得,我本身就是一个大笑话吗?”

    他自是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却不想接话解释。一来,时间地点不对;二来,有权解释来龙去脉的,不是他。

    不过,他的缄默,显然令云无邪误会了,“你也默认了,对不对?想来可笑,我以为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却不想,从一开始,我便陷入了一个圈套;我毫无保留地想要将终身托付于你,谁料你居然是我处心积虑要报复仇人的属下,偏我还将复仇的计划一一通盘告知你。你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笨蛋?”

    听得出她言语间流露出的晦涩,翟向善有些艰难地开口:“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云无邪却打断他的话:“不必跟我解释,也无须隐瞒什么了。你当我会怨吗?会恨吗?不,不会的。本来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赌局,愿赌服输,我自然不会怨天尤人。”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抬起脸来,认真地看他,“只有一件事,我定要问你,也请你,老实回答我。否则,即便今日葬身于此,我也死不瞑目。”

    “谁说你会死?”一听这话题,翟向善便止不住地火冒三丈,“待稍息片刻,我恢复了体力,自当带你上去。”想了想,他又道,“你还背了那么多条命债,还没还清就想死,老天还不答应呢。”

    “只是一个问题。”见他气急败坏绷紧了颜面,令他的骷髅脸更显恐怖,云无邪却不觉,固执地要将话题继续下去,“翟向善,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从他救她开始,他的守护,他的呵护,他与落金的相拼,他在生死为难之际还顾及自己的表现……

    不是没有感觉,只是无法确定,她想亲口听他说出来,想要证明,这一切,并不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说过的呀,他想保护她。哪怕他接近她是别有用心,哪怕他之前对她的全是虚情假意,只要此刻,他说了那句话,她便心满意足。

    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应该不会,连这都吝啬给她吧?

    一想到此,她拽紧了他的衣袍,声音哽咽起来:“翟向善……”

    她眼中晶莹的泪令翟向善的心莫名地揪疼起来。他岂会不知她的情义,又岂会不了解自己的心思,放缓了语调,他低声开口:“我……”

    “二位真是好大的雅兴哪。”

    没容他将话说完,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冷笑声。翟向善抬头一望,见来者居然是落金,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落金站在崖边,瞄了瞄下方,瞥翟向善一眼,顺手拾起一块石头扔下去,久久,都没有听见声音。

    “真是深不可测。”她啧啧道,蹲下身来,瞥了一眼翟向善奋力攀住黑岩的已是血肉模糊的手,“怕是这枯骨掌,倒真快名副其实了。”

    翟向善瞪她,“废话少说,我从来不吃拐弯抹角这一套!”

    “好大的火气。”落金笑得更加猖狂,“我只是好心下来替你们收尸,没想到,还能送你们一程,今后到了黄泉,也好做伴。到时候,可别说我没发善心啊。”

    翟向善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只是更加拥紧了云无邪。

    落金见他不语,脸色不好看起来,她冷冷一笑,抬脚就狠狠踩上了翟向善的伤手。

    翟向善怒目看她,咬紧了牙关,并不喊叫出声。

    云无邪身处下方,虽然看不清落金究竟对翟向善做了什么,但从翟向善赫然紧绷的躯干以及他痛苦不堪的表情中,大概也能猜出几分端倪。气极之下,她忍不住大骂出声:“你这死巫婆,想害死我们,即便做鬼,我也不放过你!”

    听闻云无邪的叫骂,落金放过翟向善的手,从崖边探出半张脸来,望着云无邪,一脸算计,“小丫头,这句话,你可说错了。”

    “我哪里说错了?”云无邪不依不饶地叫道。

    落金摆摆手,“因为害死你的,不是我,而是翟向善。”言罢,她不怀好意地看了看翟向善,“算起来,时候也差不多了。”

    云无邪疑惑地望翟向善,却见翟向善眼神迷茫,满头大汗,之前紧拥她的力道也渐渐开始消失。

    察觉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失去,翟向善想起之前嗅到的那一股子异香,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费力地对落金开口:“你卑鄙!”

    “不能怪我啊。”落金残忍地笑着,盯着翟向善那只攀着黑岩的手指关节一点点向下滑落,“关心则乱,谁叫你太在乎这丫头?用不着我算计你,你已自乱阵脚。”

    得意地说完这番话,她正待起身,谁料背后突来一股力道,她一时站立不稳,整个人向前跌去,惊呼之下,一脚踏空,落入崖下。

    一张脸,从崖边露出来,望着还在半空中坠落的落金,轻蔑地开口:“轻敌乃是大忌,枉你身居长老之位,这么点小道理,都还要外人来点破。”

    云无邪见了来人,失声叫起来:“华天凌!”

    她才喊出名字,便觉身子一沉,眼前一花,见翟向善身子猛地向下坠落。

    “小心!”

    华天凌惊呼,扑在崖边,一把伸出手去,拉住了翟向善的手,哪知下坠力太强,他掌控不住,连带着,也被拉了下去。

    三个人,就这样一起坠入了深渊。

    “我听说,云家有后人出现了?”

    他望着站立在布置得犹如仙境一般的斑斓彩石堆中背对自己的男子,并不答话,只是静候吩咐。

    “这倒是有趣极了。”男子仿若低声在笑,那笑声,听在旁人耳中,实在不敢恭维,似是车轮碾在破碎不堪的石砾之上所引发的刺耳噪音。

    他依旧不语,俯下身去恭敬参拜。

    “既然如此。”男子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颇为玩味,望了一眼远处似乎玩得兴起的人影,缓缓转过身来,“我便吩咐你替我做件事吧。”

    闻言,他终是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男子,明朗的日光下,那纵横于男子面颊间深浅不一的狰狞疤痕,令男子犹如鬼魅一般可怕。

    “向善,带她来,我要见她。”

    很痛,似周身筋骨都被打断全部拆散后又重新拼凑,五脏六腑也移位,口鼻间仿佛被什么堵住,闷闷的,呼吸困难。

    挣扎着勉强睁开眼,不提防,是异物入侵的感觉,惊得他猛一甩头,哗啦啦一片水响,只觉面部一阵濡湿。

    好像是,恍惚中,自己做了一个梦。

    翟向善怔愣片刻,这才发现,自己竟俯卧于一片浅水之上。

    思绪混沌了好一会儿,骤然清醒。他费力地转身,目光四处梭巡,叫出声来:“无——”

    只发出一个音节,即刻停下,目光所及之处的浅草干地,一个身影静静平躺。

    心咯噔了一下,他咬牙支撑自己站起来,踉跄奔上前,俯跪在平躺之人身边,拂开她额头湿漉漉的发,瞧她苍白毫无血色的容颜,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张口欲言,唇角嗫嚅了好几次,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啪嗒!”

    一堆干树枝丢在面前,翟向善抬起头来,瞧见狼狈状况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的华天凌。

    “她没事,放心好了。”华天凌瞅翟向善一眼,径直引燃树枝。噼啪的枝叶燃烧起来,映照彼此血迹斑斑的脸庞,“你该谢谢那几株岩松,要不是我们挂在上面再落入水中,恐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翟向善顺着他的指示抬眼望去,果见数丈高的绝壁上,几株岩松东倒西歪,枝叶凋零,想来之前承受了不少的重负。

    只是——他皱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转向一旁正在包扎自己伤腿的华天凌,“落金呢?”

    “谁知道?不过你此刻该关心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华天凌耸耸肩,拄着一树枝站起来,瞥了一眼翟向善,从胸口摸出一个瓷瓶丢给他,“喂,上好的金创药——你那手伤得不轻,最好先处理一下。”

    瓷瓶落在翟向善的脚边,他没去捡,仿佛根本没注意自己皮开肉绽的手,只是盯着华天凌。

    华天凌自是没有忽视他的眼神。他笑笑,复又坐下身来,拨弄了几下火堆,这才开口:“我承认,对云无邪,我确有所图。”

    既然都是聪明人,他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翟向善眼中的戒备又多了几分,“你想利用她?”

    “或许吧。”华天凌抬起头来,望翟向善,“一开始,我并不打算招惹她,只是后来,当我发现——”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继而摇摇头,“算了,反正也换不回来了,没必要再提。”

    翟向善挑眉,追问下去:“换什么?”

    华天凌却平静下来,显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没什么,只是被落金骗了而已。”叹了一口气,他指指那只抛落在翟向善脚边的瓷瓶,“我要真想害你,这般舍命跳崖,未免太逼真了些,你说是吧?”翟向善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沉默了半晌,他终是俯身拾起那个瓷瓶,正待倒出药粉涂抹在伤处,突感手臂一麻,周身无力起来,恰似之前悬挂崖上的感觉一般。

    华天凌眼疾手快,接住瓶子,扶了一把翟向善,疑惑地望着他,“你果真中毒了?”

    翟向善觉得自己口舌发麻,已不能言。

    “没错,他是中毒了。”

    回答声响起,却不是来自翟向善。华天凌望向他的身后,见慢慢坐起身来的云无邪。

    “云姑娘?”他有些惊讶地出声。

    云无邪却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住口,她的目光,停留在翟向善的脸上。

    “你当真是个痴人。即便身为什么拘魂左使,也傻得无可救药。”云无邪虚弱地开口,借着火光凝视满头满脸是血的翟向善,费力地伸出手去,小心捧起他伤势颇重的手臂,语气又气又恼地,“即便是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也要顾我周全吗?”

    “我想是的。”见翟向善此刻无法言语,华天凌自认好心地插嘴,“云姑娘,你伤势无碍,想来是他一直保护……”

    “我没问你。”云无邪瞪他一眼,目光凶凶,同时抢过他手中的金创药,没好气地开口。

    华天凌便识相地闭嘴,退到一旁继续处理自己的伤势。

    解决掉华天凌这碍事之人,云无邪这才将全副心思放回翟向善的身上。捧着他颤抖的手,细心涂抹好金创药,又撕下自己的衣袖,为他体贴地包扎好,望着他痛苦难当的表情,一时心酸,猛地抱住他,泪如雨下。

    “云姑娘——”华天凌咳了咳,虽不想冒煞风景之罪名,但觉得有些事,必将还是要提醒一下,“我自认当务之急,应先为翟左使解毒才是。”

    云无邪根本没有看他,只是冷冷笑了笑,目光越过翟向善的左肩,直直地望着漆黑的前方,语气冰凉得毫无温度,“你以为我不想吗?落金存心要他死,下的毒岂会容我等轻易化解?她说得对,天下毒物,十有八九出自苗域,她便是毒物祖宗。我只恨自己是毒术传人而非精于医攻,要是,要是——”说到此,她哽咽下去,再也难以成言。

    像是附和她的话一般,空中突然传来凄凄的嘶鸣。云无邪抬眼,见空中一道黑影徐徐盘旋而下,不多时,便落在了翟向善身旁,竟是她当日所见的灰白色鹞鹰。

    她怔怔地望那不断地以鹰喙叼啄翟向善的手心且不愿离去的鹞鹰,顷刻间,突然明白了什么。

    华天凌没注意她的异常表现,只是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他怔愣片刻,复又道:“那不如我们先走出这渊谷,将他送到宁俞堂,立刻请大夫来,或许还有救。”

    “枉你想得如此简单。”云无邪的目光从鹞鹰身上收回,低斥道,“莫要忘记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又是踩在谁的地盘上!”

    华天凌沉默。他当然知道这是苗疆,是幽月教的势力范围,即便落金真的死了,她的部众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只是,除此之外,还能如何呢?莫非,眼睁睁地看着翟向善死去?

    “瞧,你的报应来了。”云无邪喃喃道,将额头贴近翟向善的脸,“谁叫你骗我,如今,要落得枉死,也没人同情。”

    听了这句话,脸色已开始发青的翟向善眼神却缓和下来,似乎还有笑意。

    “可是,你怎么能死?”云无邪的泪,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她咬牙,抓住翟向善的肩,也不顾自己周身的疼,狠命地将他摇晃,“你还欠我一句话,欠我一句话呀……”

    眼见她动得厉害,早前的伤口又开始迸裂,渗出的血迹浸染了衣袖,华天凌赶忙想要阻止,她却不放,十指紧扣翟向善的肩,似要狠狠嵌入皮肉中去,任华天凌如何使劲,也无法掰开。

    正在华天凌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发现远处出现了一两点火光,一前一后,似正向这方而来。见那火光的轨迹并不是合西盟的暗号,不觉暗叫糟糕,猜想是幽月教教徒循声而来了。

    “云姑娘,别叫了!”华天凌拉主云无邪,伸手掩她的口,“快离开这了,他们来了!”

    “谁来了?”

    脑后一阵疾风过去,华天凌一惊,不由得松开手,回头看去,见身后站着一人,手上竟举着自己先前见过的火把。

    “好漂亮的鹰。”那人啧啧称赞,伸手想要抚触守候在翟向善身旁的鹞鹰,谁知那鹰并不领情,扑腾着双翅向后跃开去。

    华天凌还在称奇,想此人轻功竟如此了得,短短一瞬,便快如风,居然悄然无息地便隐于自己身后。

    “什么事呀,小姑娘哭得如此伤心。”那人讪讪地收回手,转头看伤心欲绝的云无邪,将火把顺手塞给一边还在发愣的华天凌,“来,我看看我看看——哎,落金长老又在乱用药了。”

    此言一出,云无邪止住哭泣,瞪大眼睛望着来人。

    “喝,这眼神,还真吓人。”那人拍拍胸口,似被云无邪吓住,不多时,又褪下手腕间的什么东西,拿了一把小刀,拉过云无邪的手作捧状张开,口中念念有词,“我说可要接好啊,虽说可以解百毒,好歹也要节省。来来,试着给他吃吃,好久没用,不知功效减了没有?”

    云无邪半信半疑的,以指尖沾了些粉末喂入翟向善的口中。

    说来也神,翟向善的颤抖居然停止,五指渐渐能动,握住了云无邪的手,气若游丝地开口:“无邪……”

    云无邪大喜过望,正待感谢过来人,突然听那人又在自言自语:“醒了就好,这段时间,麻烦事不少呐。哎哎,来不及了,我还得赶去看看连华能这小子……”

    “连华能”三个字触动了云无邪神经,她猛地转身,却发现那人不见了。

    “真怪。”华天凌喃喃自语,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眼前一花,又是一人站在面前,乃是一名女子。

    但见她望了一眼云无邪手中的粉末,表情大怒,一脸杀气腾腾地跃开去,留下余音缭绕半空——

    “好你个付天笑,居然又玷污圣仙石,我要杀了你……”

    云无邪震惊得无以复加,她望了望手中残余的粉末,又看向翟向善,后者在同样震惊之下,神情莫名复杂。

    ——任是千般揣测,也不曾料想,那可解千毒的药方药引圣仙石,竟会以这种方式,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易得到!

     正文 第七章  段云错

    后山崖,一片开阔之处,难得的好天气,少了遮天蔽日大树的遮挡,可清楚看到蔚蓝的晴空,尽是朗朗的日光。

    云无邪托腮坐在草地上,已是发呆了许久,直到感觉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啄自己的手臂,她才回过神来,侧脸过去,看见敛翅停在自己身旁的鹞鹰,正以一双黄黑的鹰眸盯着她。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来,摸了摸鹰背,“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与他,是一伙。”

    那鹰似被抚触得舒坦了,羽翎也缓缓张开,仰首懒懒鸣叫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她的话。

    云无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自己衣袖中摸出一只纸包,小心地层层翻拆开来,凝视铺在其上的一层浅浅粉末,若有所思。

    “在做什么呢?”

    身后响起问话声,云无邪急忙收拾好纸包,回头望去,见是徐徐向她走来的华天凌。

    她撇撇嘴,没好气地展开四肢仰躺下去,正巧瞧见倒了个转的华天凌。

    “看来心情不好哇。”华天凌不在乎她视而不见的无良态度,驻足在她身畔。

    “你又知道了?”这一次,云无邪干脆闭上了眼。

    “我当然知道。”华天凌瞅一眼蹲在她身侧目露凶光的鹞鹰,以牙还牙地给予更加恶毒的表情,还很坏心地突然飞出一脚,惊得那鹰扑腾着翅膀高飞开去,“恰好有个人,也跟你魂不守舍的样子差不多,莫名其妙地在发呆呢。”

    “华天凌——”云无邪睁开眼,一只手蠢蠢欲动,“你想不想尝尝我新制毒药的厉害?”

    “免了。”华天凌小心地退出三尺远,“姑娘手下之物,我可消受不起。”

    “既然如此,那就马上从我眼前消失,可好?”云无邪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简单地下了逐客令。

    没搞错吧?华天凌左右看了看,无趣地摸了摸鼻子,瞧一眼云无邪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开口:“云姑娘,恕我直言,你睡的这块地儿,可是宁俞堂——”

    话还没说完,但见一股子淡绿烟气弥漫过来。大惊失色之下,华天凌匆忙跃开,待到安全范围,才松开捏着鼻子的手,抹了一把冷汗,讪笑地望着与自己面对面之人,“云姑娘,好歹同生共死过,不必如此赶尽杀绝吧?”

    云无邪盘膝坐下,言简意赅:“我很烦。”

    这句话,听在华天凌耳中,当有另一番意思,那就是——

    请你不要来捣乱,以免本姑娘在情绪失控之下出手伤了你。

    不容乐观呀——华天凌拍拍胸口,有些懊恼。

    “喂!”云无邪却开口唤他,“这一两月,幽月教怎的突然不见了动静?”

    莫怪她好奇。自打从渊谷脱身回宁俞堂养伤之后,眼见伤势快要痊愈,身形也自如起来,那幽月教竟无一次上门挑衅,着实奇怪。即便是落金真的坠崖身亡,但她毕竟身为幽月教长老,地位非凡,毙命于华天凌手下,那新继位的少主也不该不闻不问吧?

    “这个——”说到这个,华天凌似乎也很疑惑,“我也觉得不对劲,寻思这幽月教怎么转性一般当起隐士来。不过听说,那少主留书不辞而别,教里上下也乱作一锅粥,想来如今心思已不放在你身上了。”

    云无邪想起那日救治翟向善之人,心底隐约感觉到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我正是要建议你。”华天凌哪知她心思辗转,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来此找她的目的,“不如趁此机会,赶快离开,省得到时幽月教回头又找你麻烦。”

    云无邪沉默,低下头去,久久不语。

    “他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开口。

    华天凌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云无邪所问之人是谁。说真的,他是搞不清二人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不过看样子,他最好也不要多加过问才是。

    “应该也是要走吧。”他模棱两可地回答,可不想引云无邪再凶性大发,“毕竟他是无间盟的拘魂左使,不可能长期脱教。即便是,想来那位阎王也不会善罢甘休。”

    云无邪低垂的容颜,渐渐有复杂的表情浮现。

    “不过呢。”华天凌清了清嗓音,偷窥了云无邪一眼,“若你们要走——嗯,我是说,真的两情相悦,其实身份地位也不是很重要。依我之见,不如远走高飞,找个没人的地方双宿双栖,也不失一桩美事嘛……”

    “哪有这么简单……”

    低喃的声音飘入耳中,打断了华天凌的话。

    “怎么不简单了?”华天凌有些不服气地接口,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句话,并不是出自云无邪之口。

    一道人影,飘忽而至。站定了,是一脸苦笑的翟向善。

    那盘旋在空中的鹞鹰见了他,低鸣地俯冲下来,停在他的臂膀之上,亲热地将他碰触。

    翟向善拍了拍鹰头以示安慰,这才抬眼,望不远处的云无邪。

    云无邪也缓缓抬起头来。

    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在空中交会,互相望着对方,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在现实中保持着缄默。

    这种被彻底忽视的情形,让华天凌觉得十分尴尬,仿佛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

    “那,你们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低叹,想这样的措辞实在老套,根本就是在为自己的退场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显然,他的离去,并未引起在场其他二人的注意。

    “你——”

    “你——”

    过了好一会儿,相视而立的两人同时开口,待听到对方的话语,又同时闭嘴。

    “我——”

    “我——”

    委实巧合得厉害,再说的话,分毫也不差。

    “好了!”云无邪率先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懊恼地起来,背过身去,涨红了脸,“有什么话,你直说好了。吞吞吐吐的,我心里堵得慌。”

    真是的,她干吗要有做贼心虚的感觉?好像是欠了他似的。明明就是他的错,他骗她在先的,没理由是她躲闪。

    身后没有他的言语,却有轻轻的脚步声在接近,令她莫名其妙地开始有些紧张。

    “无邪——”

    低低的属于他的声音在耳畔回旋,似有无数的银针刺在周身的穴道,又酸又麻的,令她整个身子都灼热起来。

    肩上有硬硬的触感,不去看,也知是他枯瘦的手指,自上而下的,缓缓移动着,到了袖口。

    她蓦然清醒,正待阻挠,他却先她一步,夺了那袖中之物去。

    “还给我!”云无邪猛地转过身来,要去夺他手中的纸包,奈何翟向善擒住了她的手腕,害她无法动弹。

    她盯着他,咬牙,冷冷地开口:“翟左使,是我失礼了,忘了你是谁。”

    听她如此称呼他,翟向善露出苦痛的神情,“你又何必挖苦我?”

    云无邪止住想要安抚他眉间皱纹的冲动,硬是要自己狠下心来,“我这是自嘲有眼无珠,不识泰山。”翟向善吸了一口气,盯着云无邪的眼,缓缓开口:“我记得,你说我欠你一句话来着。”

    云无邪的心无端跳得厉害起来,她望着翟向善逐渐灼热起来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也口干舌燥。

    饶是如此,她依旧嘴硬,强撑着顶回嘴去:“那又怎么样?你爱说不说,没人稀罕。我可告诉你,那是我随口说来玩玩的。笑话了,我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你这老头子——唔!”

    话没说完,被什么强硬地封口,震惊之下,她瞪大了眼,望着距离近得可怕的翟向善的脸,竟可以清楚地望进他眼瞳深处。

    是什么在眼中一逝而过?藏得深,却又呼之欲出?

    唇畔被蛮劲磕得生疼,还有什么咸湿的液体在齿间溢出。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晕乎乎的,一股热浪席卷了全身,连呼吸,也不自觉地紊乱起来,好似空气已不够用,自己在重重烈焰中,即将被窒息过去。

    就在云无邪觉得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那股压力突然间消失,瞬间还了她的自由。她踉跄地向后倒退数步,抚胸用力喘息,捂着唇,不敢置信地瞪着翟向善。

    他吻了她,他居然吻了她!

    翟向善的样子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整张脸,也红得厉害,嘴角还有淡淡的一抹殷红,好似血迹——

    等等,血!

    云无邪松开手,以指尖擦拭自己的唇,疼得厉害。

    望自己手指上的血迹,她有些恼——这粗鲁的家伙,果真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连亲个嘴,都能将她的唇齿弄破。

    她正待发作,翟向善却先她开口了:“无邪,我喜欢你,没错,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漫天的怒气被凭空炸得无影无踪,云无邪只觉得脑中轰然一片,有什么东西从脚底蹿到天灵盖,有从天灵盖重新被压回脚底。

    好不容易镇定了神志,她望着翟向善,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颤声开口:“你说什么?”

    见翟向善又要开口,她又忙手忙脚地制止他,将自己抱作一团蹲在地上,“不不不,我听见了。你不必说,我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为这一句话,她幻想过千百次,岂知他真说出口了,自己倒手足无措起来。

    只是他,为什么突然要说?她本在恼他呀,这样子,叫她还有何话可说?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陡然说出这句话来,用意如何?

    想到此,本是灼热不已的身子突然冰寒起来。她抬眼望翟向善,见他在微笑,笑容中,却有掩饰不住的苦涩。

    一刹那,她赫然明白了什么,倏地站起,失声开口:“你!”

    “没错。”翟向善打断她的话,“我知你无法放弃复仇的执念,而我,也无法背弃阎王对我命令。无邪,我们是注定对立的两人,却偏偏产生了情愫。本不该的,我知道。可是,陷进去了,又岂能全身而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的语气,是莫可奈何的,“你要杀阎王,而阎王,要我带你去见他。”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仿佛可以了解他内心的挣扎,云无邪反而平静下来,只是轻声问他。

    翟向善缓缓道:“阎王既要见你,我便带你去无间盟;你要复仇,我不阻止,全由你自己斟酌。但同样的,若危及阎王性命之事,我会全力相拼,不会留情。”

    “有什么区别?”云无邪握紧自己的手,握到生疼。

    “我说过,会保护你,既是承诺,便要坚守。”翟向善轻轻地说着,将那小小的纸包重新塞回她的手中。

    她的心,不由得颤抖起来,情不自禁地看向他,陷入他逐渐柔和下来的目光当中——

    “我只是要你明白,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同生,或者,共死。”

    她终于来到传说中那个地方,却不若族人说得那般可怕,相反,美得犹如仙境。

    无间盟坐落的海岛,不是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人为的精心雕琢,这个,她看得出来。

    海岛上种满了鲜花,常开不败;地面遍布彩色的石砾,流光异彩;珍禽异兽随处可见,且被驯化得异常温顺。

    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怎会相信,世间居然还有如此稀奇之地?

    据说,当年的无间盟的确阴森可怕,犹如地狱,只不过现任阎王继位之后,开始热衷于改造海岛的一切。

    据说,他由巫山万花阁求来百花之种,从南海拨来沉寂海底千万年的彩砾,自昆仑山寻来世间传说的神兽……总之,昔日林立嶙峋怪石的海岛被他一手彻底颠覆,变得如天之神女一般,温和而又美丽动人。

    而这一切的改变,据说,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名叫的女人。

    “云姑娘,这边请。”

    一旁有礼而有生疏的话语响起,打断了云无邪的思绪。前方引路之人虽是客气,却是冰冷地端着一张脸,不怎么友善地推开了一扇院门。

    云无邪止步,抬眼望院门上方——“鸣玉阁”。

    “谢谢。”她低声言道,移步跟随入内,见是四方院落,内中倒也宽敞。

    还好,她还以为会是一间囚室,倒想不到,阎王还如此大方。

    “看姑娘是否需要下人伺候?主子说了,但凭姑娘喜好。”

    她当然知道那位“主子”是谁,于是笑了笑,摇摇头,“不必了,我喜欢清净。”

    引路的人听了她的回答,点了点头,算是了解,“那请姑娘稍事休息,晚膳过一会儿自有人送来。”

    言罢,似准备离去。

    “等一下!”云无邪不由得唤住那人,试探性地开口,“晚膳,只有我一个人吃吗?”

    对方瞥了她一眼,淡淡回答:“主子是习惯了只与夫人单独用膳的。”

    这么容易就被认识穿了心思,云无邪不免有些尴尬,“这样啊……”

    “姑娘还有何吩咐?”

    “不,没了,谢谢。”

    眼见对方慢慢退出门外,云无邪缓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台阶旁,拾裙坐下,将包袱放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对面的檐瓦发呆。

    她其实还想问的——不知那个与她同时上岛的翟向善,究竟怎么样了呢?

    手指抚上自己的唇,轻轻摩挲,脑海尽是那一日,他粗鲁吻自己的场景。

    面颊又迅速热烫起来,她慌忙拍拍脸蛋,要自己不要去想才好。

    “有点骨气好不好?”云无邪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走着,试着说服自己,“亲嘴而已,还是一个老男人,没什么好回味的……”

    正在自言自语,墙外突然轻飘飞入一样东西,刚巧落在她的脚边。

    云无邪退后一步,俯身拾起,见是一朵做工精致的白云,一头还缠着绳线,似是断线的风筝。

    这无间盟,哪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催命阎罗,依她看来,已快成了闲适优雅的一片净土。

    惊讶地发觉自己似乎有些愤怒,仿佛不太乐见无间盟的安定祥和。

    真是——奇怪了。她挫败地摇摇头。

    “原来在这里呀。”

    轻轻柔柔的女声自院门边传来,语调如淙淙山泉一般畅人心扉。

    实在很难得听到这么舒心的嗓音。云无邪下意识地望过去,见院门边站着一名女子,穿着一袭淡绿的衣裙,发间简单地以一支同色系的玉簪点缀,给人清爽之感。

    云无邪见她形容四十上下,眉宇间,却不见有这般年龄妇人的端庄,反而露出孩童般的好奇,正上下将自己打量。

    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呢?

    好一会儿,是那名女子先开口了:“你是谁?”她歪着头,伸手指着云无邪,想了想,又皱眉指云无邪手中的风筝,“那个,是我的。”

    “哦。”对她简单又毫无头绪的话不知该如何回答,云无邪走上前去,将手中的风筝递给她,“那还给你好了。”

    女子伸手去接,正要触及风筝边沿,又忙不迭地缩回手去,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哥哥说过,一定要她们给我,才能拿的。”

    “她们?”云无邪听不懂她的自言自语,只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头雾水。

    “陌生人的东西,不能要的。”女子还在摇头。

    她那波浪鼓般的摇头看得云无邪头晕,“可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呀。”

    这句话,成功令女子停下摇头举动。她仿佛恍然大悟,拍了拍手,开心地笑起来,“对哦,本来就是我的嘛。”

    她笑得开心,无忧无虑的神情,几乎算得上天真,连云无邪也不由自主地被感染,连带着露出了笑意。

    “不过——”片刻之间,女子又嘟起了嘴,为难地看着云无邪,“可是,我不认识你呐。”

    云无邪被她孩子般的脾性弄得哭笑不得,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啊,不如这样好了。”女子抬眼看她,眼中闪闪发亮,“你告诉我名字,我知道了你叫什么,自然也认识你了。”

    只是短短一瞬的目光交接,云无邪却已从她的眼某中看出了异样。

    那纯净未掺杂质的眼神,绝非一名四十上下的妇人所有,原来她竟是——

    “怎么样,告诉我吧。”女子没发觉云无邪的异常,只是热切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拉她的手。

    云无邪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松开了手,那风筝翩然坠地。

    “呀!”女子忙蹲下身躯,捧起风筝,不断吹拂表面上的灰尘,表情看上去极为心痛。

    云无邪眼也不眨地盯着她,觉得自己嗓子有些发干——面容清丽,语音婉转,思绪单纯得毫无防备,她竟是一名痴儿!

    “夫人!”

    远远的,传来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便到了院门外。

    但见几名神色慌张的侍女冲进来,围着先前的女子,紧张兮兮地检查询问着。

    至于云无邪,则被当作隐形人排挤在外。不过,这并不重要,她望着那名处于包围圈当中的女子,震惊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那名女子,若她没猜错,便是了。

    她知道失忆,但不曾料想,竟陷入了比失忆更加糟糕的境地!

    夜,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云无邪立在窗前,望夜幕中洁白皓月,不知是否是自己错觉,竟感觉那月比中土所见更圆、更亮。

    果真是着了魔了,来无间盟不过短短半日,心境就有了这般变化,似乎还有一些未知的事,搅得自己心神不宁。

    阎王要翟向善带她来,却又迟迟不与相见,不知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要是此刻,他能在她身边……

    如此想,渐渐垂了眼帘,却听一声短促的鹰鸣,她又急急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对面的墙檐上,半喜半忧。

    “过来。”她招手,低声唤。

    停在墙檐上的灰白色鹞鹰啄了啄羽毛,好像并未听懂她的话,展翅膀又向外飞去。

    见鹞鹰飞离,云无邪急了,转身小跑出房门,一路追了去。幸得月光指引,锁定那鹰在空中飞翔的踪迹。

    “喂,等一下!”她一边跑着,一边低低叫着,唯恐叫旁人听了去,于是尽量压低了声音。

    所幸,一路行来,周遭一片寂静。

    那鹰突然加快了速度,转瞬间,只见一个黑点。

    云无邪更加着急,加快了脚步,一门心思想要追赶,却未提防脚下,快跑出一段距离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形不稳踉跄了几下,跌跌撞撞地扑向前去。

    倒地之处,柔软芳香,保她毫发无损的,原是一片灿烂花海。

    “谁?”

    不远处有人声响起,云无邪一个激灵,就势滚到一旁的矮树后,匍匐不动。

    不多时,前方有光亮出现,原是开了一扇门,出来一名提了灯笼的女子查看。

    借由灯火,云无邪觉得好生面善,仔细回想,原是白日里陪伴侍女中的一名。

    那女子左右看了看,未发现有人,表情有些疑惑,片刻后,回身又掩上了门。

    云无邪这才悄悄抬起身来,望前方紧闭的院门,莫非这是——

    云无邪咬唇,缓步向前走去,待到院门前,左右看了看,轻身一跃上了墙头,猫腰慢步向前走,尾随那名女子进了第二道院门,迎面又来了一人问她:“怎么回事?”

    “没什么,可能是小兽过去。”先前的女子回答,望了一眼正前方的主屋,见还有光亮,她打了个哈欠,“夫人今日兴致挺好。”

    云无邪的心跳加快了些。

    “可不是。”另一人附和,掩嘴轻笑,“主子也陪着夫人玩得高兴呢。”

    云无邪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数倍。

    见下方二人低声有说有笑地离去,云无邪身形加快,不多时,已到了主屋屋顶。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正中,屏住呼吸,悄然揭开一块瓦片,趴低了身子,向内观望。

    “哥哥,你说是不是?我竟觉得与她好生投缘呢。”坐在椅子上的人摇晃着脑袋,手上还捧着一束鲜花往瓶中插,头上的云无邪看得清楚,果真是。

    “哦,是吗?”

    云无邪的牙齿有些发酸,原因在于回答的那个声音,确实相当刺耳难听。她强忍着继续看下去,见仰起脸来,迎向前方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

    男子俯下身,在的额间烙下一吻,举止轻柔,“那过几日,我叫她来陪错儿玩,可好?”

    云无邪目不转睛地望着男子,觉得有一种清晰的痛楚在胸口蔓延开来——这个人,可是她要找的阎王?

    “好啊。”那一方,已是拍起手来,圈住男子的脖颈,送上红唇,结实地印下一吻,“让她陪错儿放风筝好了。”

    低低的笑声从男子口中逸出,云无邪已是看得面红耳赤,忙不迭地重新将瓦片复位,沿原路返回,跳下墙来,凭着记忆,准备返回。

    奔出数十步,突觉异样,她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看去——这一看,竟看得她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也随之从脚底蹿到全身。

    隔了丈余的距离,月光下,站了一个黑衣的男人!

    她认得出,是房中的阎王。只是,他此刻不是应该陪着吗?

    “云无邪。”

    她还在胡思乱想,那一方,已有人开口唤她的名。仍是用那种折磨人神经的嗓音,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望着对面的人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也将他的容貌看得越来越清楚,毫无防备之下,云无邪掩口倒退一步,目光惊惧地盯着来人的脸。

    男子似乎早就料到她有这种反应,也不见得介意。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对云无邪点点头,“没错,我便是阎王。

     正文 第八章  心机

    “云姑娘,主子说了,这间药房,今后尽归你使用。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便是。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云姑娘?云姑娘?”

    “哦。”恍惚中的云无邪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没什么了,劳烦了。”

    “那便好。若是这般,我先告退,不打扰你了。”

    云无邪自旁人手中接过钥匙,环视这间药房。内中设施完备,干净整洁,还有药材堆放于箱柜之上。她迟疑了一下,走过去,细查那些药材,心中又是一惊。

    ——这些药,竟是《千毒散方》中详记的配方。

    这些药材,再加上——她从袖中拿出自己细心收藏的纸包,那里面,装着炼成散方的圣仙石。

    炼药之物,全然齐备。

    只是,她还是很费解。她不明白,为何阎王在明知她意欲何为之下还放纵她继续做下去。是他根本就觉得她无足轻重,还是对他自己太过自信了些?

    想起那一夜,她在他的步步逼近之下快要撑不住之时——

    “我知道你准备做什么。”他言语轻松,似乎说的根本是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她瞪眼看他,已做好豁出一切的准备,倒也不怎么怕了,居然还能冷笑,“这就是你叫翟向善带我上岛的目的?为了永绝后患?”

    提到翟向善,心不由得又疼了一下。

    “不。”

    没想到,他给了她否定的答案,倒叫她大惑不解起来,“你该不会奢望我放弃初衷吧?”

    “那倒不会。”他笑起来,“你连翟向善都不肯答应,我短短数言,又怎能打动你?”

    他连这也知道了?忍不住,又狠狠地瞪他一眼。

    他看她,若有所思地道:“这眼神,与错儿生气时的模样,倒有几分相似。”

    她回嘴,全无恭敬,“你该记得,她也是云家人。”

    她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只听他低低感慨:“是呀,云家人……”

    没头没脑的话,她听不懂,正在纳闷间,他又道:“我替你准备了药房,过几日,差人带你去看看。”

    她不太明白,于是反问:“为什么?”

    他笑意更深,使他受创的容颜更加狰狞,“没什么,我只是成全你要做的事而已。莫非,你不愿意?”

    ……

    所以,到现在,她仍觉得自己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举一动被人掌控的滋味,的确不太好受。更难容忍的是,那人将自己当作玩物一般,知晓她的心思,却放长线来作弄,实在太过可恶。

    这阎王,心思太过缜密,难道不怕玩火自焚?

    云无邪皱眉,摇了摇头,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既然他愿意与她斗智,她也索性放手一搏好了。

    这样想,心下释然不少。她挽起衣袖,拿过铡刀碾磨,取了些草药来,捡起若干准备切段。

    一方阴影悄然罩住了外头的日光,她的手,没来由地一抖,差点铡了手指。

    云无邪一怔,猛地抬头侧脸望去——

    “无邪——”

    立在门边的人泛起笑容,轻轻唤她。

    “你!”云无邪狠狠地丢下铡刀,冲上前去,激动之下,情不自禁地拽紧了来人的胳膊,却听闻小小的吸气声。

    纵使勉强压抑,仍不小心被她听见。云无邪愣了愣,即刻又明白了什么,不顾对方阻拦,刷地翻开他的衣袖,便见了纵横交错的青紫鞭痕。

    她抬眼,盯着那虚弱疲惫的面容,忍不住咬了银牙问:“是他干的?”

    翟向善当然知晓她口中的“他”是指谁。见她眼神愤愤,他反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低言安慰:“是我犯了盟规,怨不得谁。再说,他已算是手下留情,否则,你当我还能活着来见你吗?”

    听他这般说,云无邪周身打了个激灵,“这算是哪门子盟规?你不是已将我带回了吗?”

    她只不过替翟向善打抱不平,却不想,竟见他的脸,意外地泛起红来。

    当自己看错,云无邪揉了揉眼,还是那样子。

    “翟向善?”她纳闷,摸他的脸,真切感受到了升高的体温,“你到底怎么了?”

    翟向善抓住她在自己脸皮上动来动去的手,“阎王罚我,是因我曾动了带你走的念头。”

    他这一提,她终是想起,他曾说过,只要她放弃复仇之念,他便与她成亲,双宿双栖。

    这一次,轮到她面红耳赤起来。

    “那又怎么样?”为掩饰自己失态的模样,她从他手中抽回手,佯装无事地重新走到药桌前,胡乱抓了草药往石碾中扔,一阵捣鼓,“你终究是将我带回来了,也算不辱使命呀。”

    一只手,横空伸出,夺走她手中的捣棒,扳过她的肩,逼她面视他。

    “不一样的。”翟向善望着她,低声道。

    “有什么不一样?”她恼,举手去夺捣棒。真讨厌,每当他这样看自己,她心情就开始起伏不定。

    “动了情,是大忌。”

    一句话,轻忽忽地飘过来,惊得她重心失衡,单脚打滑就要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翟向善眼明手快,及时勾住她的腰。手臂的伤口被她全身的重量如此一压,疼得厉害,令他忍不住又龇牙咧嘴起来。

    云无邪方站定,就见他痛苦的模样,一时忘记了他便是害她差点跌倒的罪魁祸首,忙拽过他的手,一个劲地冲那累累伤痕吹气。

    老天,还真下得了手。如今让她猜阎王脸上的疤痕也是他自己弄的,她也绝对会相信他便是那样一个狠心之人。

    “你当真要做千毒散方吗?”

    听翟向善如此问她,云无邪又警惕起来,睨他一眼,“你不会是阎王派来的探子吧?”

    对她的话,翟向善也不恼,“事到如今,你认为阎王做事,还需要什么探子吗?”

    云无邪仔细一想,倒也是。既然能对她的行踪乃至心思都了如指掌,自然也无须再玩阴招。她偷偷看了翟向善一眼,“那你来做什么?”顿了顿,还是没憋住下一句话,“拖着——这两只伤胳膊。”

    翟向善没在意她的语气,瞧她懊恼的表情,他笑了笑,“看你还好不好。”

    “托福还死不了的。”毒嘴巴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为避免自己站在他身边继续心神不宁,云无邪抱了药碾径直走过他身边,“有吃有住还有人伺候,跟我想象的阶下囚的生活完全两样——哎呀!”

    一声呼痛之后,门外门内的两人撞在一起。

    云无邪蹲着身子揉自己被撞痛的鼻子,心想果真流年不利出门有灾,抬头欲看是那个冒失鬼,定睛一瞅,竟是同样捂着脸憋了两汪眼泪的段云错。

    “夫人!”旁边的侍女慌忙将段云错扶起,拿了手帕要擦她的眼。

    “没事的啦。”段云错挡开侍女的手,看面前发愣的云无邪,皱眉想了想,又喜笑颜开,一字一顿地开口,“云无邪——无邪?”

    似问非问的话,叫云无邪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倒是翟向善,及时解了她的围,“夫人,没错,她便是云无邪了。”

    听旁边有人开腔,段云错转过头,“啊,原来翟左使也在啊。”

    翟向善拱手而立,低首恭敬地回应:“是的,夫人。”

    不过段云错显然已不在意他了。她饶有兴趣地盯着云无邪手中的药碾发问:“无邪,你在玩什么呢?”没来由的,云无邪下意识地开口:“我没玩,只是在制药而已。”

    “药?”段云错好奇地低头望药碾中被捣碎的草药,四下看了看众人,“岛上有谁病了吗?”

    云无邪紧盯着她纯净的眼眸,突生恶意捉弄,“是你病了,我这是在为你制药呢。”

    “无邪!”万没料到她会如此说话,翟向善喝她。

    段云错奇怪地看了一眼脸色不好的翟向善,又瞧云无邪,“我病了吗?”

    云无邪不理翟向善,动了动嘴角,古怪地一笑,“你当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喏,你看,这些药草,都是我为你准备的,只要再加入一味药引,你吃了之后,恢复正常,便会发现——”

    “无邪!”

    话没说完,手腕忽地一紧,受痛之下,云无邪不由得松开五指。药碾坠地,棕绿的药汁一点点溢出,沾染了云无邪的裙角。

    云无邪低头看脚边的药汁,目光又转向擒住自己手腕的翟向善,“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当然错了!”翟向善刚开口,又压低了声音,“你要报复的,不是阎王吗?何苦又将他人也拉下水?”“笑话了。”云无邪甩开他的手,瞥一眼旁边的段云错,也以只有翟向善能听到的音量耳语,“没有她做棋子,我怎么对抗阎王?”

    听她居然说出这么冷酷无情的话来,翟向善觉得手心发凉,“别太过分!”

    “翟向善!”云无邪并不买他的账,“别忘了你说过,不会插手此事!”

    两人就如此对峙,互不相让。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病着的。”

    药碾在轻轻地响,突如其来的话令两个人一愣,转眼看去,捡段云错俯身拾起了药碾,重新递过来。

    “喏,收好了。”她将药碾塞到云无邪的手中,笑得心无城府,“若是摔坏,倒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夫人——”翟向善看她,又看了看怔愣中的云无邪。

    段云错却好似已知道他要说什么,冲他摆摆手,拉过云无邪的手,咬了咬唇,终于开口:“从哥哥第一次带我出岛,外面的人看我时的表情,尽管掩饰得很好,我大抵也晓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只是不清楚,哪里不同而已。”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摸自己的发,转过身去,抬眼望天,“只不过,哥哥对我很好,日子过得很快乐,所以呀,我也懒得去想这些。”话说到此,她有些犹豫地回头望云无邪,“无邪,你的药,真能治好我的病吗?”

    面容明明是四十上下的妇人,表情却偏偏如孩童般的天真,根本是截然相反之物,放在她身上,却又那么自然,倒叫人真的一时产生错觉了。

    云无邪盯着她,抿唇,并不回答。

    见她不回答,段云错有些失望,不过即又拍起手来,口气愉悦:“若是我的病真好了,哥哥一定很开心。到时候,我便随他出岛游游玩,一定很逍遥的。”

    她越说越兴奋,到后来,竟开始追问起翟向善来:“翟左使,你说是吧?”

    翟向善的嘴唇动了动,挤出一个字眼:“是。”

    段云错满意地点点头,拾裙站起来,又面向云无邪,很认真地请求:“无邪,那就拜托你了哦。一定要把药制好了给我吃。”

    云无邪忍不住开口:“难道你不问后果吗?即便——最后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段云错的表情有些困惑,似乎并不明白“两败俱伤”的含义。

    云无邪挫败,换了能令她听懂的方式,“我是说,如果只剩下你孤单一人呢?”

    “不会的。”出乎意料之外,段云错笑了,一时叫云无邪看呆了。那种柔媚的娇笑应是属于幸福女人的真情流露,断不像一名痴儿能做出的感受,“哥哥曾对我说过,无论错儿身在何时何地,他都会关心挂念,他永远都会疼惜错儿。只要有他在,错儿便永远都不会感觉孤单寂寞,哪怕——”说到这里,她蹙眉,似费力在回想些什么,“哪怕有一日他先我而去,他的魂,都会在错儿身边守护的。”她的脸,悄然泛起红晕,眼睛灼亮,“这是哥哥的誓言,我坚信,他不会失言,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周围静悄悄的,段云错瞅瞅沉默不语的大家,突然跺脚叫出来:“哎,哥哥说这些话是不能对其他人说的啦,怎么办,怎么办……”

    看着苍蝇一般原地乱转的段云错,翟向善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夫人放心,今日的话,我们都没听见。”

    段云错停下脚步,表情如释重负,却仍怀疑地盯着翟向善追问:“真的吗?你们真的都没听见?”

    “真的,夫人大可放心。”翟向善再三保证。

    段云错这才抚了抚心口,长舒一口气。待平静后,忽觉一群人站在这里怪招摇的,万一被哥哥发现——

    于是乎,她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我饿了,先回去了。”

    翟向善好心地不去戳破她。

    “哦,对了。”已跨出房门好几步的段云错突然转过身来,目光停在尚在走神的云无邪身上,带着几分好奇又是几分疑惑的口气,“无邪,你有值得牵挂的人吗?”

    云无邪蓦然回神,抬眼望着段云错走去的方向,却只来得及看见她的背影以及她青丝上点缀的那支玉簪。

    值得牵挂吗?

    她偷偷地从旁瞅去,不期然,对上了一双眼眸,就这么撞上,尴尬不已,于是匆匆别开了去。

    所谓牵挂,是随时铭记于心,恰如段云错所言,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关心挂念。正是心知有那么一个人,会信守承诺永远保护自己,所以,才不会感到孤单绝望。

    竟是自己从未悟透的道理,如今,却被段云错一语道破。

    “无邪?”见她发愣,翟向善唤她,“你——”

    “别、别说!”她打断他,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出门外,自己这才转身,依着门扇缓缓滑坐在地,如离水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地喘气。

    抬起手,发现自己的十指在不断地颤抖,那心底曾有的毅然决然,居然开始动摇起来,犹豫不定。

    不该是这样呵——云无邪拼命摇头。段云错,她不过是一名痴儿而已,她根本不懂的,只不过人云亦云,她便附和了而已。

    如此努力地说服自己,可不多时,云无邪的头,无力地垂落在屈起的膝头。

    可就是这样一名痴儿,却比她这个正常人更心如明镜,倒显得自己,更像一个傻子。

    黑岩,断崖,流水,在海岛难得见到的刚硬之景。

    一头黑熊从树丛中钻出,摇晃着庞大的身子,甩去肩头的碎屑,正要上前,眼神却突然惊恐起来,转身掉头匆忙跑开。

    “这禽兽待久了,竟也跟人相去无多。”

    立在断崖前的阎王望那头黑熊仓皇逃离的背影,转过身来,似不经意地询问身后之人:“向善,你说呢?”

    崖前的瀑布急涌而下,发出哗啦啦的落水声响。翟向善低首回应:“那也要看是什么人了。”

    阎王睨他一眼,不知为何,突然转移了话题:“那丫头——怎么样了?”

    翟向善当然知晓他口中所问“丫头”是何许人也,不过,简单的一句话,暗藏玄机,他着实摸不准阎王要他如何回答,于是,想了想,慎言道:“一切尚好。”

    阎王的目光转向别处,漫不经心地开口:“那药方呢?她还没有开始配药吗?”

    翟向善心下一惊,抬起头来,见阎王并没有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稳了稳心神,回道:“属下,不清楚……”

    “不清楚?”阎王突然笑起来,却并不看他,“向善,你今日不才去看过她吗?她那决心,倒不是普通的坚决呢。”

    翟向善觉得有冷汗从自己额头不断渗出来,“阎王——”

    阎王摆手,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心中有疑问,关于云无邪,我将如何处置她,你必相当在意。”

    翟向善不语,权当默认。

    “你也一定很好奇,我为何明知她想利用错儿来对付我,却听任她为之,不闻不问,对不对?”

    翟向善不由得握紧了双拳,“阎王这样做,必定有自己的道理。”

    “我当然有自己的道理。”阎王忽然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收回来,又重新落在翟向善身上,“你认为,一个女人,可以让你在意多久?”

    翟向善微有惊异,没料到至高无上的阎王问出口的,竟是如此一个算得上是“温情”的话题,连平日间犀利的眼神,也瞬间缓和下来,就连他,也莫名地被这情绪感染,在不知不觉中,想起了云无邪。

    可以在意多久呢?不知道,不过,将来,也许知道。

    “你认为,我对错儿如何?”

    那厢,阎王还在问他。他收敛心神,恭敬回答:“阎王对夫人,宠溺有加。身为无间盟的头领,能对一名女子倾其一生爱护,想必,夫人定是令全天下女子皆艳羡的对象了。”

    是真心话,绝非敷衍。这些年来,若非亲眼目睹,他也实难相信令外人闻风丧胆的鬼罗刹,竟会钟情一名并非人间绝色的女子那么久,更何况,那女子还是一名——

    “可我觉得还不够。”

    翟向善的思绪,被二度打断,不过,更奇怪的,是阎王的表情——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伤感。

    “不够?”他不明白这话中之意,“可是夫人她,不是一直过得很快乐吗?”

    “那是你还没看透。”阎王的嘴角扬起来,明明是在笑,却看不出有任何笑意,“快乐,并不一定代表幸福。”

    翟向善觉得自己愈加不懂,甚至是糊涂起来,正不知是否该继续追问下去,又听阎王开口了——

    “因为,她还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她也有权知晓一切事由的来龙去脉。”

    云无邪盯着面前的院门,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是叩了门环。

    院门被拉开一小半,露出一名侍女的脸。

    云无邪镇定心神,勉强露出一抹微笑,“我想见夫人。”

    侍女打量了她片刻,又轻轻掩上了门。

    云无邪收敛了笑容,身子一软,靠在门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过是见段云错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居然使了十二分的勇气,才把话说出来,真是丢人。

    门缓缓地又开了,她连忙站直了身子。

    这一次,门开了一大半。那名侍女站在门边,客气地对她开口:“云姑娘,夫人有请。”

    “劳烦了。”云无邪同样客气地道,跟在她身后穿堂过廊,来到那夜所见的后院,正对处,恰是段云错的寝房。

    她正要向前走,却被那名侍女唤住:“云姑娘,这边请。”

    云无邪停下脚步,见一旁的侍女奇怪地看她,不免有些尴尬,忙转身跟了去,暗自责备自己太过大意。

    也是,凭什么先入为主地认为段云错一定会待在房内?

    跟在侍女身后走过院子左侧的竹门,讶然发现里面居然别有洞天,四周尽是竹叶的清香。在走过一段彩石小道后,眼前豁然开朗。

    突如其来的耀眼光线令云无邪不由得抬手遮眼。待眼睛慢慢适应了周遭的光亮,她定睛一看,一时间,竟恍惚起来。

    五颜六色的砾石被人按一定顺序铺撒在地面,那设计之人,必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做到将整个空间流光异彩,又不会显得杂乱无序。那斑斓的彩石汇聚在一起,在晴空照耀下,石身的色彩纷纷交杂,反射之下,是彩色的光芒在空中熠熠生辉,令人叹为观止。

    “无邪,你来呀。”

    银铃般的笑声悦耳动听,身处那异彩中的人儿如梦如幻,正在对她招手示意。

    这等美景,她看痴起来,情不自禁地缓缓上前了去。

    直到发现自己已走入了那光晕当中,云无邪抬手看自己周身,无数流光飞舞变幻,令人觉得是身处梦中,一点都不真实。

    “漂亮吧?”段云错拉过发怔的云无邪,一道坐下,随手递给她一把东西,语调带着莫名的兴奋,“来,试试,很好玩的呢。”

    云无邪下意识地松开五指,但见手中的东西从指缝中溢流下去。金灿灿的颜色,是沙,落在那彩石上,却并不汇聚,而是如蛇行蜿蜒沿着石缝一路向前行去,宛如有生命力一般。直到拐了一个弯,重新回到段云错面前,迎着她的手,蜷缩在她掌心。

    她定定地望着那堆闪耀着如黄金光芒的诡异沙子,心中震撼无比。

    是金沙!传闻中鬼教用以侵蚀人血肉的金沙!

    他竟连这骇人之物也夺来作段云错的玩物了?

    “哥哥新近送我的。”段云错哪知云无邪心思,献宝般地再捧到她面前,“要不要再玩一次?”

    “不——用了。”云无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想来脸色必定不太好看。

    段云错倒也不多加勉强,放了金沙自己游走,转身与她聊起天来:“无邪,难得你来,平日除了哥哥,很少有人来找我玩呢。”

    “是吗?”如此看来,那阎王,的确将段云错视若珍宝,保护得紧。

    思索间,段云错已拉住她的衣袖,“来,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等一下!”云无邪拉住她的手,见她不解地看自己,扯了扯嘴角,找到一个理由,“我还有事,想问问你。”

    “好啊。”段云错爽快地坐下,与她面对面,一双眼,在她脸上梭巡不停。

    “你老看我干吗?”终究是有些心虚,云无邪觉得自己有些底气不足。

    “我每次见你,都觉得好亲切。”段云错笑眯眯地开口,指尖滑上云无邪的眉眼,“无邪,我觉得我俩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呢。”

    云无邪的脸,向后退缩。

    “我倒忘了。”段云错有些歉然地收回手,“哥哥说过,不可以随意在人家脸上划来划去的。”

    “不妨事。”云无邪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口,“你——为什么叫段云错?”

    原谅她的急不可耐,她着实,想要解开这一切谜团。

    “段是哥哥的姓呀。”段云错努力回想,“云错嘛,哥哥的爹说我要替一些人来承担犯错的后果。”

    云无邪的嗓音颤抖得厉害:“要替什么人来承担错误?难道,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见云无邪激动的模样,段云错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微微蹙眉,“无邪,你抓疼我了。”

    云无邪低头,这才发现,她紧紧拽着段云错的手臂,连自己的掌心,都在生疼。

    “对不起。”她松开手,转过头去,拼命抑止眼鼻的酸楚。

    有人柔柔地拍自己的肩,耳边是段云错悄然的话语:“无邪,你是思念翟左使了吗?”

    云无邪愣住,没料到段云错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

    没容她反应过来,段云错已扳过她的脸,很认真地盯着她看,“我也是哦。每当哥哥要出远门,看不见他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难受,心也疼,疼得忍不住流泪才会好过些。无邪,你看起来要哭的样子,是因为翟左使被哥哥惩罚了吧?他的手臂,伤得好深,我见了,也觉得可怕呢。”

    被她这么一说,酸楚味更重,云无邪竟真的流下泪来。

    “别哭别哭。”段云错拿了丝帕,一点点拭去云无邪眼角的泪,张开手臂搂她入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无邪喜欢翟左使,我明日便跟哥哥说去,让他别再为难翟左使,让你们,快快见面,可好?”

    靠在段云错柔弱的肩头,她的身子,是一股淡淡的竹香,云无邪合上眼,泪水流得更急更凶。

    背后的抚触有些迟疑,伴随的,是段云错的困惑之声:“无邪,这样不好吗?”

    “不。”云无邪狠狠地摇头,哽咽出声,“正因为太好,我才不知如何狠下心。”

    预想了千百次的复仇,不是这样的状况,至少,想象中的段云错,不该是这等模样。

    什么地方不对,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呢?

    抹了泪水,云无邪从段云错怀中脱身,大力站起来,转身跑开。

    竹林间的幽雅清香四处蔓延,跑出一段距离,云无邪猛地停下来,低头嗅自己的臂弯——这香气,竟是从段云错身上沾染而来。

    回头望去,见段云错还坐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她,好似一时间,还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触及她干净的眼神,云无邪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狠狠撞击了一下。怕再这样看下去,会将自己的心防彻底击溃,她硬生生地扯回目光,沿着原路一路冲出去,直到跑出院门,气喘吁吁之下,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心肺也快要炸裂一般。

    “无邪!”

    前方传来诧异的询问,她喘着抬眼望向那个瘦骨嶙峋的骷髅样子,除了翟向善,还有谁?

    心底那股子怪怪的感觉又上来了,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她赫然明白了自己总感觉不对劲的地方来自何处。

    翟向善纳闷着云无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心下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大跨步上前,“莫非你已经——”

    话没说完,怀中猛然撞入了云无邪,毫无防备之下,他被迫倒了三四步,正欲开口询问来龙去脉,伏在胸前的云无邪已是泗泪滂沱——

    “你们这些混蛋!怎么可以这样?都是混蛋,混蛋!”

     正文 第九章  真相

    淙淙溪水旁,一朵浅蓝色的蝴蝶花幽幽绽放。

    一只手,兀地将其摘下,慢慢送到主人鼻端,细细嗅闻。

    不远出,传来低低的兽鸣叫,正陶醉在花香当中的阎王睁开眼,回首望去。

    两个人,沿着溪岸,一路行来,立于丈余外,正是翟向善与云无邪。

    阎王挥手,紧随二人身后的两头猛狮止了步,晃晃硕大的狮头,转身懒洋洋地走开。

    “阎王——”

    云无邪盯着他那张称得上为恐怖的脸,开口唤道。

    阎王挑了挑眉,看一眼云无邪,目光又转向旁边的翟向善。

    “不关他的事。”云无邪道,顿了顿,又言,“是我要他带我来见你的。”

    “哦?”阎王拖长了尾音,表情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并不喜欢我出现在你面前。”

    “不。”云无邪咬牙,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有一事,但求当面问个明白。”

    说这句话之时,她的口气急切,连脸颊,也不由自主地涨红起来。

    阎王再看了一眼翟向善,后者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开口:“你问吧。”

    云无邪清楚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的声音。她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出一两步,“我想问,你的脸,到底是怎样弄成如此模样的?”

    没错,自上岛以来,从遇见段云错,再到看见阎王,她一直都隐隐觉得不对劲,直到今日,她突然发现,这些不对劲,其实焦点都在一个问题上。

    段云错以错为名,还有阎王的这张鬼脸,二者之间会有关联吗?

    阎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云无邪的牙咬得更狠了些,“因为这很重要。既然要复仇,难道我没有权利知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吗?”

    阎王突然笑了,笑声愈来愈大,惊得崖壁后冲出一群惊惶失措的飞鸟。

    连云无邪都忍不住皱眉,想伸手掩住自己的耳朵,阻止这狂躁的笑音。

    好一会儿,那笑声才停止,阎王缓缓探触自己的面颊,语气倒没怎么变化:“拜毒王与你祖父所赐,这张脸,是被他们毁掉的。”

    听不出愤怒、疑惑或者怨恨,只是平淡地道出一件事实,仿佛这毁容一事,根本与己无关。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云无邪还是觉得自己的心房被猛击了一下,剧痛起来。她捂住心口,瞪眼看向阎王,“你胡说!”

    阎王瞥她一眼,倒摆出了虚心好学的姿态,“不然你以为呢?当年的无间盟,除了毒王之外,还能有谁有如此毒术和胆量,将我的颜面毁之殆尽?”

    “可是——可是,你那个时候,不过是个孩子。”云无邪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慌乱起来,“毒王,还有我爷爷他,根本不需要对一个小孩子下毒手的。不会,绝对不会……”

    握紧了拳头,她不愿再想下去。

    云家人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他们不可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你这人,真是奇怪。”阎王也向前踱出数步,距云无邪一臂之遥的时候,他探手向她。

    “阎王——”一旁许久不语的翟向善紧张地看他,欲言又止。

    “放心。”仿佛看出了他的忧虑,阎王给了他一个宽心的笑容,再拉下云无邪颤抖的手,要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你不是想知道吗?现在告诉你,你却不愿意相信,那便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说罢,扬手,云无邪踉跄地倒退下去,幸赖翟向善在身后扶住她,“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将该做的事情做好,省得我等得不耐烦了,提前结束了这场游戏,你就连半点机会都没有了。明白吗?”顿了顿,他又吩咐翟向善,“你送她回去。”

    “等一下!”

    见阎王摆出送客的架势,云无邪紧紧抓住了翟向善搀扶自己的手。

    翟向善感觉她的十指冰凉。

    “无邪——”他有些担心地瞧她,却见她虽是面色苍白,却还是死死地盯着阎王。

    “他们——”云无邪嗫嚅着,艰难地开口,“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为何,阎王突然微笑,望向云无邪的目光中,竟多了几许赞赏之意,“挑战权威是件困难的事,想要内反,也需要极大的胆量,可是上一代的阎王,不是那么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他们走错棋了。”

    云无邪大概听明白了一些,“上一代的阎王,就是你爹?”

    “没错。”阎王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别处,眼神逐渐迷离起来,似陷入遥远的回忆当中,“我记得,那一日,是我爹的寿辰,全盟上下欢庆,云叔神秘地说要给我看样东西,我便好奇跟去,谁知出了圣殿,就人事不省。”

    “然后呢?”云无邪紧张地追问下去。

    “然后?”阎王沉吟,“然后我醒来,周身火辣辣地疼痛,这才发现自己被人倒挂起来。”他指了指旁边的溪岸,“毒王与我爹隔着这条溪对峙着,我清楚地听见毒王叫嚣若我爹不交出阎王令,他便叫我死得惨不忍睹。我爹知毒王毒术的厉害,又担心我的安危,着实不敢轻举妄动,倒是毒王等得不耐烦了,就指示云叔拿了药膏在我脸上涂抹。”言于此,他看向云无邪,“你知那是什么吗?”

    云无邪先是摇头,后又点头,心下已揣测到了什么。

    阎王冷笑起来,“是毒。是毒王秘制的可毁人颜面的剧毒。那膏药就如能侵蚀人体的蛊虫一般,一接触到我的肌肤,便狠命地渗钻进去。你能了解当时我的感受吗?看不见,却可以感觉整张脸开始溃烂,脓血顺着倒流下来,痛痒难当哪,若不是不能动弹,我恨不得拿手将脸上的皮肉一块一块地抓挠下来……”

    “别、别说了。”云无邪环抱着自己的身子,不断揉搓臂膀,只觉一股冷意在齿间蔓延,使她拒绝再去想阎王描述的当日情形。

    阎王已是平静下来,“你现在该明白为何我爹会在诛杀毒王之后,还要对云家人赶尽杀绝了?”

    她当然明白了,只是不曾想,她的爷爷竟在那场叛变中担当了如此不光彩的帮凶角色。

    说起来,似乎是他们欠了阎王多一些……

    “可是——”她忽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来,“段云错她——”

    “你说错儿?”一提及段云错,阎王的眼神温和下来,“据说是还未来得及逃出去,便被捉住,大夫说恐因灾变所致,她已是被吓傻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她活口?”云无邪大着胆子,再问了他一句。

    “这个嘛——”阎王笑起来,那嘴角泛出的暖意是令人无法忽视的,“我本是对云家所有的人都恨之入骨的,唯她例外,大概,是那时候,她突然叫了我一声‘哥哥’吧。”

    “哥哥?”他这一说,云无邪倒想起,段云错每次提及阎王时,满足而信赖的表情。

    “我不顾爹的反对,执意要留下她。爹见劝我不住,又恐他日留下祸端,便以其人之道,用了毒王的药,迷失了她所有的记忆,其后,又为她改名‘云错’,本意是要她为婢赎罪,岂料我却对她,日渐依赖。”阎王的声音,渐渐低缓下去,到最后,宛如一声叹息,“见不得她被人背地里笑作痴傻,这些年来,名医良药我皆求遍,她却毫无起色。直到你的出现,还有《千毒散方》——”阎王眼神开始亮起来,“只要能恢复她的正常如初,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

    只是在心里,不时地问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听了阎王的话,云无邪觉得自己的嗓音干涩起来:“所以,当你听说我出现在江湖,就派了翟向善来寻我。只因,你也知道《千毒散方》的秘密,甚至准备好了一切,只待我来完成配方解药?”

    阎王没有回答他,倒是翟向善,对她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云无邪突然感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她冲阎王大吼起来:“你疯了吗?难道你不怕后果?你不怕她记起那场屠杀之后,至此对你恩断义绝?”

    阎王闭上了眼,“立场对立,感情该如何?我在赌,赌的是天意。若天意让段云错恢复记忆,我便认了;若没有,我自当维持这种局面一直下去。”

    “你——”云无邪彻底愣住,她万万料不到竟会如此,更没想到阎王对段云错,居然那么的情深意重。

    阎王复又睁开眼,望着她犹豫不决的模样,“倒是你,也干脆一些,既然是复仇,就要彻底。你当是利用错儿,我却认为这是她的一线生机,后果如何,我自当承担,犯不着你来操心。你权当彼此互为利用,又有什么好矛盾的?”

    话虽如此,可是,她怎么能当作互为利用?只要一想到可能的结局是她间接所为,她便止不住地会心慌意乱起来。

    仿佛看出了她内心的挣扎不安,阎王的语气严厉起来:“云无邪,你看仔细点!我与我爹一样,是阎王,我继位,传承了当年的罪孽。你不是想为你的亲人报仇吗?错儿难道不是最佳人选?”到最后,他森森一笑,“莫非,你胆怯了?你怕利用了错儿,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吗?”

    “莫要激我。”云无邪瞪他,“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我都明白,不需要你来点醒。”

    “那便最好。”阎王点头,背过身去,“只望早些看到结果。”

    很淡很轻很平静的语气,只是摊开手来,望掌心间那被揉碎了的淡蓝花瓣时,目光中,有一逝而过的黯然神伤。

     正文 第十章  如此而已 抉择

    夜深人静,翟向善站在“鸣玉阁”的院门前,抬手轻轻叩门,无人应答。他不死心地叩了叩,再叩了叩,侧耳聆听。

    院内,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去,却听院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响,回头望去,院门缓缓开了半边,原是根本没有落锁。

    他犹豫了一下,踱入院内,四周房内漆黑一片,弄不清里面的人究竟是否已经睡下。

    试探着向前走了数步,来到院子中央,又停下脚步,想了想,摇头,脚步又向后退去。

    “有事吗?”

    凭空响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翟向善惊讶地抬眼向屋顶望去。但见月光下,云无邪端坐于上,居高临下地凝望他。

    想自己方才的表现被她一览无遗,翟向善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好半天,他才喃喃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没什么,只是过来,看看你。”

    云无邪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翟向善,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身子才挪动了些,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开口说道:“上来吧。”

    翟向善跃上屋顶,与她并排坐下,见她端着一张脸不言不语,知她心情不好,想要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个人,就在奇怪的沉默气息中干坐着。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对不对?”

    不提防,突然听闻云无邪开口问他。翟向善愣了愣,转过头去,却见云无邪望月时的幽幽神情。

    “你从头到尾一直知晓云段两家的恩怨,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这一次,云无邪的目光转到他的脸上,“你知不知道,一直蒙在鼓里当傻瓜的滋味其实一点都不好受。”

    翟向善无语,他覆住云无邪放在瓦片上的冰冷手背,感觉到她的瑟缩,他张开五指将她的手抓得更牢,“你说过,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无论怎样,都不会后悔——我想,其中也包括知晓这段真相与否。”

    云无邪一怔,“你是说我咎由自取?”

    “不。”翟向善摇头,“无邪,一段过往,站在不同的立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你既从不知那段往事,想必是云氏一族守口如瓶的秘密,不论出于何种理由隐瞒,也一定有你们自己的苦衷。”

    “什么苦衷?”云无邪冷笑起来,猛地从翟向善掌中抽回自己的手,狠狠握紧了双拳,“因为我们根本就是无间盟的叛徒!”

    见她动作起伏很大,言辞也相当激烈,料她内心波动不已,翟向善好言相劝:“不是‘你们’,无邪,没必要这么武断。”

    云无邪也不理他,兀自站起,迎向皎洁的月光,似在自言自语:“根本没有什么区别的,没有因,就没有果,若不是他当年鬼迷心窍犯错了事,子孙便没有必要狼狈隐匿于世。”

    见说服不了她,翟向善也不与她强辩下去,只是随她一道站起,立于她的身后,平静道:“那么,你打算放弃了?”

    云无邪的身子明显僵硬起来。

    翟向善看在眼中,继续自己的话题:“既然你认为是云家有错在先,那么,报仇根本就不需要了,是不是?”

    云无邪的瞳孔蓦然一缩,猛地转过身来,盯着翟向善,愤愤开口:“可段家却将我们赶尽杀绝!”

    见她激动的模样,翟向善按住她的肩,“你瞧,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云无邪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你套我的话?”

    “不是套。”翟向善竟能不慌不忙地解释。他伸出食指,指了指云无邪的心口,“这些话,其实都堵在你的心里,只不过是有没有说出来的区别而已。”

    “翟向善,你可恶。”云无邪狠狠给了他当胸一拳,“难道你不知道揭人家的疮疤是很卑劣的手法吗?”“我知道。”翟向善认真地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她须臾,“但我更清楚,若任由你带着这疮疤胡思乱想下去,你会很辛苦,而我——”他将她垂落于胸前的发丝重新拨回脑后,“见不得你难受。”

    云无邪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湿热起来——这个男人,就是这般可恶,总是在她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偏又能说出这种暖人心肠且又柔情泛滥得令人无以复加的话来,使她更加心乱如麻。

    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情绪,她别过头去,压下翻涌的感情,闷闷地开口:“这些话,你对多少女人说过?”

    话虽如此问,眼角余光还在偷偷睨他,想要看清他此时的表情。

    无间盟的拘魂左使,唔,虽然模样不太好看,年岁着实又有些大了,但应不乏女人投怀送抱吧?

    在自己还未察觉之时,心中一股醋意已逐渐泛滥开来。

    “只有一个。”

    心小小跳了一下,她垂下眼帘,收回偷窥的目光,当作自己毫不在意,“哦,这么少?”

    “是呀。”

    不知是不是幻觉,她好像听到翟向善话中还有隐约的笑意,“我这个人,模样不太好看,有女人能看上我,已算万幸了。”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别扭,怎么跟自己方才心中所想分毫不差呢?

    “可惜,她嫌我年岁太大,说是怎么看吧,也不会嫁我一个老头子来度过余生。”

    “谁说的!”下意识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待想要住口,为时已晚,只来得及抓住翟向善唇边尚未消退的笑意。

    云无邪悔得要死,捂着自己的嘴,在原地使劲跺脚。

    “无邪——”

    很轻很柔的呼唤在耳畔想起,仿佛能感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侧,她的耳根,逐渐热烫起来。

    “你使诈。”她恨恨道,涨红了一张俏脸,伸指点翟向善。

    翟向善也不反驳,揽过她的肩,只轻轻一拨,引她入怀。

    云无邪站立不稳,还在挣扎间,一个吻,已轻轻落在她的额上。她面红心跳起来,俯首在翟向善的胸前,久久不敢抬起脸来。

    “尽早决定吧。拖得越久,对彼此,都是煎熬的折磨。”

    他似叹非叹的话在头顶响起,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整个人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软软瘫在他的怀中,闭了眼,喃喃道:“翟向善,我突然觉得好累……”

    “不只是你呀……”翟向善抬起她的下巴,怜惜地瞧她不断颤抖的眼睫,以指柔柔抚触她的面庞,将自己的脸,缓缓向她接近,最终毫无间隙地紧密贴在一起,感觉彼此的体温。

    云无邪静静享受这一刻的温情,突然感动得想要落泪。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细细端详翟向善的眉眼,认真地开口问他:“若我真达成所愿,会怎样?”

    翟向善盯着她的眼睛,“届时,无间盟必有一场大乱发生。”

    看来,他倒没有敷衍搪塞她。

    “到时候,你会怎么做?”云无邪笑了笑,带了些调侃的语气问他。

    翟向善也笑了,低头在她唇畔落下一吻,逸出了呢喃的话语:“若是到时候你我尚有命在,你亦不嫌我是年老无人问津的老头子,天涯海角,自此携手相随……”

    唇齿间,是情意泛滥;泪珠,终是从眼角滑落。

    既然注定了恩怨纠缠不清,彼此又有共同的愿望,不如,成全了吧,也好……

    游弋的金沙,在笑声中蜿蜒行走,灵动得犹如自有生命一般。

    竹林的那一头,沉默站着的阎王,已是看了兀自玩耍得兴起的人许久。

    相去四五日,听说,今日,便是那可化千毒解药的起炉之日了。

    算起来,日子过得还真快……

    “哥哥!”

    还在冥想,那头的人,已发现了他的踪影,欢快地叫起来,起身拾裙飞奔过来,一头撞入他的怀中,夹袭着一股淡淡的竹香。

    “小心点儿。”阎王点点段云错的鼻尖,怜惜地瞧她额头渗出的细汗。

    “哥哥今日不忙吗?”段云错微微喘息着,“这般早便来陪我玩儿了?”

    阎王苦笑——难不成还得告诉她,是因为自己一想到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心神不宁吗?

    他咳了咳,即刻露出的笑容又掩盖了一切,“错儿难道不喜欢我来陪你吗?”

    “喜欢喜欢。”段云错忙不迭地点头,双手自发缠上了阎王的手臂,撒起娇来,“这世上,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阎王的表情不由得僵了僵,望段云错无邪的笑容,他有些苦涩地开口:“错儿,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突然恨我……”

    “我怎么会恨哥哥呢?”段云错笑着,有些奇怪地看他,“哥哥,你今日有些奇怪呢。”

    “也罢,不说这些了。”望段云错绽放的笑容,阎王彻底放弃了试探她的念头。

    恰在此时,竹林外步入一名侍女,见了二人,俯身施礼,“禀主子、妇人,翟左使携云无邪求见。”

    即便控制得很好,阎王的面部肌肉,还是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是无邪吗?”一旁的段云错已是拍手叫好起来,“真是太好了。”

    嘴上说,她脚下已在行动,似按捺不住,急切地想要见到云无邪。

    “错儿——”

    阎王唤住蠢蠢欲动的段云错,见她满脸不解的疑惑模样,他勉强自己露出笑容,“我陪你一道去。”

    “好啊。”段云错点头,挽着他的手,冲他甜甜一笑。

    阎王回应地对她微笑,迈出的步子,却是重如千斤。

    ——恩怨泯灭终结的一日,果真是要来了吗?

    竹林外,并排站着翟向善和云无邪。

    云无邪轻轻拽了拽翟向善的袖袍。

    专心等候的翟向善转过头来,望神色紧张的云无邪,低言问她:“怎么了?”

    云无邪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一旦想到事情快要有结果了,心便慌乱起来。”言语间,她摊开自己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上,是一枚浑圆的朱红色药丸。

    翟向善不语,只是合掌慢慢拢住她的五指。

    “无邪!”

    脆生生的呼唤,自竹园内传出,走来盈盈笑着的段云错以及跟在她身后面色不佳的阎王。

    “阎王、夫人。”

    云无邪这厢还未反应过来,身旁的翟向善已拉她一道俯身施礼。

    阎王瞥了他二人一眼,沉声开口:“是那东西,好了吗?”

    连自己都听得出来,语气不是怎么愉快。心下不免暗自嘲笑自己的心态未免太过奇怪——明明希望段云错赶快好起来,偏又希望,这一天,能无限延迟。

    没人回答。

    “东西?”倒是他身边的段云错来了兴趣,开口问云无邪,“无邪,是给我的吗?”

    一句话,问到心尖避讳之处,云无邪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气氛有些奇怪,连段云错,似乎也感觉到了。她见云无邪不回答,又转头看了看阎王。

    “没错,是给你的。”阎王拍了拍自己的肩,开口好言安抚,就在这一当口,他眼中一抹犀利射向那方的两人,口气是毋庸置疑的,“拿过来吧。”

    云无邪下意识地将那枚药丸再握紧了些。

    “云姑娘——”阎王盯着他,语气又加重了几分,“我请你,将东西拿过来。”

    翟向善暗中拿胳膊肘撞了撞云无邪。

    云无邪咬牙,这才起身来,缓步走向段云错,直到站定在她面前,才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很难对视她不设防的笑容。

    “无邪,原来你真有东西给我啊?”段云错拉过她的手,口气好生欢快,“是什么?快给我看看。”

    心中不知被何物品缠绕,汗水源源不断地渗出,汗湿了额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云姑娘,错儿在问你话呢。”阎王又在一旁提醒她。

    云无邪突然恨极阎王起来——明明他也知晓内幕,为何所有的事偏要她来一一亲手实践?

    难道他竟不知,如此做,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吗?

    想到此,她调转了视线,狼狈地想要瞪住边上说风凉话的阎王,却在目光触及他眼神的那一刹那,陡然愣住。

    若是没有看错,那埋于眼底深处的,是痛,还有更多不舍。

    短短一瞬间,她若有所悟,也大概明白他为何要将一切交由她来做了。

    “禀夫人。”稳了稳心神,她狠下心来,“是药,是能治好夫人病根的药。”

    说这句话的同时,她缓慢摊开手来,让段云错看清她掌心间的药丸。

    “是吗?”段云错露出欣喜之色,忙不迭地拈起那枚药丸,转过身,喜滋滋地向阎王献宝,“哥哥,无邪说这药,可治好我的病呢。”

    在场的人,除了段云错,任谁都可以看出阎王笑容的勉强,偏他还要做出温和之色柔声哄劝段云错:“那不甚好?错儿不是一直想随我到岛外四处游玩吗?”说到这里,他又望了云无邪一眼,目光中别有一番深意,“云姑娘的这一药方,来得正是时候。”

    “嗯。”段云错哪里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想来她正在兴奋当中,连眼睛都是发亮的。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药丸,靠着阎王,红着脸,羞涩地同云无邪道谢,“无邪,多谢你了。”

    “不——用。”云无邪觉得自己心中堵得慌,连简单的两个字,都是从嗓子眼中挤出来的。

    “那,我便吃了。”段云错拿了药丸,准备送入口中。

    云无邪屏息,死死盯着她的举动。

    “错儿!”

    陡然拔高的音量,吓着了周遭正紧张着的云无邪,也惊得快要吃下药丸的段云错停下了动作,不解地看着他,“哥哥?”

    “没事没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阎王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我只是太高兴了。”

    段云错笑颜如花,“哥哥,你放心,等我好了,再随你出去,便不会有人再背后指指点点了。”

    语毕,她将药外塞入口中,仰头便咽了下去。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云无邪觉得自己腿发软,要不是翟向善在身后揽着,她恐要支撑不住地瘫倒在地。

    再看阎王,也是绷紧了脸,古怪地盯着段云错,似不准备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

    段云错就那样站在原地,仿佛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注目的焦点,只是一味沉默着,也不开口说一句话。

    就在大家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她突然瞪大了眼,又使劲眨了眨眼,接着大叫一声,摸着脖子蹲了下去。

    “错儿!”阎王大惊失色,猿臂一捞将她提起来。见她皱眉难受的模样,紧张地发问:“怎么了?”

    云无邪与翟向善也围了上来。

    猝不及防,阎王的手忽然扼住云无邪的颈项,“你喂她吃的到底是什么?”

    翟向善大惊,挡臂格开阎王的手,拉回云无邪,回首面对盛怒的阎王。

    云无邪惊魂未定,瞧段云错的模样,她自己也是一片茫然,“就是配方上的解药啊。”

    当她还在抵赖狡辩,阎王怒道:“解药会让她这样?我看你分明是——”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阎王一愣,低头望去,又惊又喜,“错儿,你——”

    段云错靠在他怀中,吐了吐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小声开口:“好大一颗呀,吞得太急,几乎咽不下去呢。”

    竟是这种原因,真叫人哭笑不得。

    阎王有些迟疑,试探性地摸了摸段云错的脸,“错儿,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或者,是记起什么来了?”

    “没有啊。”段云错摇头,“倒是吃了这药,觉得挺舒服,神清气爽了不少。”转过头,她看云无邪,“无邪,有空再多配几颗,我给哥哥也试试。”

    这一次,轮到其余三人面面相觑了。

    《千毒散方》竟然无效?云无邪也糊涂了。她自幼精学毒术,药草之流绝对不会错认。莫不是,是《千毒散方》本身的问题?或者,它根本不若传闻那般有若干奇效?

    云无邪浑浑噩噩地想着,直到翟向善扶她起来,与面前的阎王对视。

    看得出来,这个口口声声说要恢复段云错记忆的阎王,此刻的喜悦胜过失望。

    段云错没有恢复记忆,就彻底阻断了她的复仇之路。

    这个男人,他说过什么来着?他说了,他在赌,赌的是天意。

    赌一次,他便赢了。而老天,真的站在了他那一边。

    莫非,这一切,果真是天意?

    这代表了什么,这又意味着什么?

    或者说,从头到尾,她才是无端搅乱平静的那个人吗?

    “阎王——”翟向善扶着恍惚的云无邪,低声唤那个丝毫不察自己喜上眉梢的男人。

    阎王这才回过神来,见眼前一盘残局,他突然又意识到什么,望一眼段云错,压低了声音问云无邪:“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云无邪无心回答,翟向善只得答话:“兴许是配炼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差错,火候,时辰……都有可能。”

    阎王的表情有些难看,声音更加低沉下去:“要不然,再试一次?”

    “不、不是。”

    这一回,出声的,是云无邪。

    阎王和翟向善一致向她看去。

    “配炼是我一手操作,不可能出问题。”云无邪咬唇,思索着每一种可能,隐约有什么呼之欲出,却被什么阻隔无法探破。

    累,真的好累,身心俱累,她输了,便没有必要再斗下去了。

    “我放弃了。”决定这个念头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连语气,都是平静的。

    所以,她能清楚地看到阎王脸上流露出的滑稽表情,恐怕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别这么惊讶。”难得有如此占尽上风的舒畅心情,云无邪微笑起来,“你当我善罢甘休了吗?哦,不,我只是突然觉得,有另一种法子更适合对付你。”说到这里,她竟大胆地冲阎王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上前细说。

    阎王皱眉,低头望一眼怀中的段云错,见她百无聊赖地把玩自己的手指,似乎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稍微宽心,踱步上前,贴近云无邪,承了她的话题:“什么法子?”

    云无邪瞥了一眼段云错,低声对阎王耳语:“要你一辈子为一个云家人操心牵挂,我想,没有比这更好的惩罚了。”

    阎王的眼神,慢慢明亮起来,他望着云无邪,语气是惊喜交加的:“你是说,你不再打算利用错儿对我——”

    “嘘。”云无邪将食指比在自己唇间,示意他不可太过忘形惊动段云错,“其实这样,也好。她本无错,我又何苦要将仇恨加诸在她身上,一路延续下去?”

    旁边有人握紧了自己的手,她会意,转过头去,露出这么久以来头一次无拘无束的笑脸,“翟向善,算你厉害,我想你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翟向善没有答话,只是温善地对她微笑着。

    阎王望着面前对视已然忘我的两人,若有所思。

    “不过,我可不愿吃亏。”云无邪话锋一转,瞥向阎王,目光别有他意,“作为交换,阎王,我得向你讨一件对等之物。”

    说话的当口,手,已是与翟向善握得更紧。

    阎王的视线在两人的脸上梭巡着,一个看上去胸有成竹,另一个,显得有些忐忑不安。过了片刻,他大笑起来,返身走会段云错身边,揽住她的肩,豪气地挥了挥手,“看上了,尽管拿去。你身边有一个对我尚且忠诚的眼线,今后的日子,我当过得高枕无忧才是。”

    被他抢了口舌之风,云无邪狠狠瞪他一眼。

    “阎王——”翟向善不免有些动容。

    “趁着我心情尚好,也还未改变主意,来得及做什么,你们自己看着办吧。”阎王瞅了一眼翟向善,无端地叹了一口气,“只是不曾想,你竟会被一个黄毛丫头给骗了去。”

    也不知这话,到底是说与谁人听的。

    云无邪正待发作,却被翟向善拉住了臂膀,还没来得及抗议,已是与他俯身端正地朝阎王拜了三拜,待她反应过来之际,自己被翟向善挟带旋风般地快要出了庭院门外。

    终是忍不住地,她自翟向善的臂弯望向身后,却意外地发现依偎在阎王胸前的段云错正在对她微笑。

    那样的笑,不同于她平日见毫不经事的笑容,还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情绪,更显得别有深意。

    那断然不会是一名痴儿的笑容!

    莫非,难道——

    脑中灵光一现,云无邪“呀”了一声,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情不自禁地,五指扣紧了翟向善的臂膀。

    “怎么了?”听闻她的惊呼,翟向善已闪出院门,停下来,低头问她。

    “没什么。”云无邪冲翟向善摇了摇头。

    翟向善不疑有他,吻了吻云无邪的额头,口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无邪,能和你在一起,真好。”

    “嗯。”云无邪赧红了脸,任翟向善带着她走,下意识地回头再望去,段云错的笑脸,已被院门阻隔,消失不见。

    或许,或许——

    片刻之后,她回过头来,心下释然,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或许,蒙在鼓里自以为是的,一直只是他们这些人吧。

    尾声 不死心的家伙

    远山缭绕,山带斜阳,静谧的山村,带了几分远离世俗的怡然自得。

    只是——

    “大叔,大叔——”

    山道上一声声呼唤哀哀不已,紧跟在牛车后的身形锲而不舍,即便华服被车轮溅起的泥浆带去了大半江山,也浑然不觉。

    前方赶车的大叔眉头紧锁,显然已近崩溃边缘。

    “大叔——”

    “小伙子,我说你够了吧?”果不其然,在下一声哀叫完毕之后,赶车的大叔终于跳下车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这村里一向太平,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什么拘魂左使。”

    “没有?”那尾随之人有些不甘心,“翟向善呢?云无邪呢?”

    “没有,没有这些人啦。”大叔气呼呼地转身,打算不再搭理这个看上去神经兮兮的华服公子。

    迈开一只脚,再迈另一只,奇怪,动不了?

    回头一看,大叔额上的黑线又增加一条,“你到底要干什么!”

    “大叔,麻烦你再想仔细些。”来人抱着他的腿不放,“我打听了好久,应该是这里,不会有错的。”

    “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有什么风吹草动,难道还不清楚吗?”大叔不想再搭理这个家伙,干脆使了力气向前走,也不管身后拖了一个后赘物体。

    “大叔,大叔,你行行好啊……”来人死命抱着不放,“我花了不少盘缠呐,好歹也得找出他们问出那什么散方的配方吧?再不然,跟着上无间盟掘点彩石搞点珍禽异兽回来赚本啊……”

    “没有这两个人!”已是在怒吼了。

    “大叔,再想想嘛……”

    喋喋不休的纠缠声一直从田埂这头,蔓延到田埂那头。

    直到那争执声逐渐消失不闻,一直背对山道犁地的男人才转过头来,摘下头上的斗笠,权当扇子清凉。

    “这连华能,倒很执着嘛。”旁边插完秧的妇人走过来,取下头巾,露出红扑扑的脸,拾了地上的茶壶,倒出一碗递给男人,“都过了这么久,还在挖空心思地找我们。”

    “果真是一毛不拔连华能,他是想找发财的门路呢。”男人接过妇人手中的水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微微笑了笑,“真想不到他死里逃生,这吝啬鬼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算他命大,掉到幽月教都死不了。”妇人撇撇嘴,“看来阎罗殿也怕收他进去放高利吧。”

    男人不说话,只是继续笑着看她。

    “知道了知道了。”妇人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说话不要太刻薄,一报还一报嘛。”

    男人摸摸她的发,目光中尽是宠溺,“药草快晒干了,待会儿顺道先去瞧瞧牛二的腿疮,我们再回去。”

    “知道了,翟大善人。”妇人不情不愿地笑声咕哝,“早知道当初就不发什么不施毒的誓言了……”

    男人侧耳,“你说什么——无邪?”

    “没什么。”妇人先是吓了一跳,继而紧张起来,慌忙捂住男人的嘴,小声责备,“你疯了,在这里唤我名。不怕那连铁公鸡追过来?”

    “不会吧?”男人似笑她的大惊小怪,“这么远了,他哪来的神通——”

    笑容突然凝固,他望妇人一眼,“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妇人沉重地点点头,“好像是——”

    二人屏息再仔细听了听,仿佛自不远处,确实传来了某人的大呼小叫。

    夫妇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非常有默契地分头拾起地上什物,飞奔上田埂,朝另一头快步离去,活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

    一会的一会之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叉腰站定。

    “奇怪,我好像听见了他们的声音的。”

    来人自言自语,又抬头望空无一人的天地,表情有些迷惑不解。搜查了好一会儿,仍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天无绝人之路。”暗暗鼓励自己万不可泄气退缩,“我就不信,两个大活人,还能从这世上消失了不成?”

    如此一想,信心又爆满起来。所以,在发觉有人挽着小竹篮在天地出现之时,精神一振,忙不迭地撒腿跑去——

    “大婶——烦劳等等!向你打听个人,大婶,大婶……”

    —完—

    卷二逐月阑珊处

    楔子 温和的萧公子

    潼川府内,有位令众家媒婆又爱又恨的人物。

    此话怎讲?

    不知是否受了中庸之道的影响,这潼川府适婚的女子寻找良配的择偶标准出奇一致。

    样貌不至于平凡无奇,但也不能貌若潘安,因着男子若是太俊俏,难免会犯桃花;不能目不识丁,但也不能才高八斗,因着学问太高,若不是考中状元光耀门楣,便是自恃有才不得施展抱负而郁郁寡欢;家世不能一穷二白,但也不能富商巨贾,否则嫁入这等人家,不仅要低眉顺眼作贤淑安良状,还得战战兢兢地担心相公是否会纳几房妻妾,争宠之事,想着就心烦;还有啊,若是以上条件都符合,良人如果是孤家寡人一个那自然是更好,少了婆媳矛盾兄弟纠纷……

    光是这等框框,就不知框死了多少男子。

    那是否有这等条件之人?

    有,当然有。那城北“阑珊处”银铺老板萧逐月正是上上上之人选。

    瞧瞧,萧老板二十有三,大好青年;相貌不偏不倚,一脸正派;读过几年书,却也没考过秀才中过举人。最重要的是,据他本人讲来,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况且那“阑珊处”生意不错,不算巨富,好歹是个殷实人家。

    所以,众多姑娘都有意将绣球抛给他,纷纷托了媒人上门说亲。

    好生意哪能居于人后?于是,潼川府的媒婆铆足了劲,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看萧公子最终花落谁家。

    不过显然,萧逐月的反应,不在她们的预料当中。

    他只是静静地听完她们天花乱坠的吹捧,而后微笑着回答:“谢谢,只是,我已有娘子了。”

    瞠目结舌之余,有不死心的继续追问:“那尊夫人现在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萧逐月依旧是笑,眼底是消融不去的暖意,“不过,我在等她回家。”

    第一章 似是故人来

    江湖中,有个远离中土的无间岛,岛上,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亦正亦邪的组织无间盟。盟内,奉阎王为尊,其下有拘魂左使和摄魄右使,率六道道主,统领四十二鬼域鬼王。

    传闻阎王形如鬼面,行事诡异且性格暴戾,一条索命鞭下冤魂无数;那拘魂左使的枯骨掌能使人筋骨错裂,摄魄右使的夺魄链更能瞬间将人五马分尸;还有其他的道主,鬼王……

    偏偏外人又没几个见过这一群人的真面目,所以,好奇的人便越来越多,关于他们的各种传闻更是甚嚣尘上。

    光是想那二使就已令人头皮发麻,寻思那左使的手,定是形同枯骨大如蒲扇可拍苍蝇,那右使的链条也粗壮得足以绞杀一头发威黑熊吧?

    “做吧做吧,就照这式样。”

    “阑珊处”中,萧逐月看眼前拿着图纸兴奋比划之人,无奈地开口:“廖公子,你确定要用纯银打造这么粗的腰链吗?”

    那图纸上的链条尺寸足有成人大腿粗细,若要挂在腰间,恐怕负累不少。

    “腰链?”廖家公子大惊小怪地叫着,一把抓起图纸乱戳戳地差点贴上萧逐月的脸,“萧老板,你看清楚些,这可是鼎鼎大名的‘夺魄链’呐。”

    “夺魄链是什么?”萧逐月很茫然地问他。

    廖家公子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萧逐月看了老半天,“你不知道什么是夺魄链?”

    萧逐月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无间盟?”

    萧逐月再次肯定地摇了摇头。

    “你竟连这个都不知晓?!”廖家公子鄙夷的眼神如同看白痴小儿,“这夺魄链可是那摄魄右使的独门武器啊。”他扬了扬图纸,“喏,这便是最新一期《江湖月报》上登出来的夺魄链的原型。”

    旁边有人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梁似愚,你笑什么?”廖家公子暂且放过萧逐月,瞪那方当看客之人。

    正在欣赏新鲜出炉指环的梁似愚咳了咳,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只是在想,要将这么粗的链子舞得溜溜转,那摄魄右使的臂力必定不在话下,人嘛,大概形似膀大腰圆的巨灵神。”

    “谁说不是呢?”廖家公子哼了一声,接着又吩咐萧逐月,“价钱不是问题,千万要照这个样子做,分毫不差我才拿得出手。”

    廖家老爷有财有势,所以廖家公子有炫耀家产的本钱。

    萧逐月还想说什么,梁似愚已经赶在他之前将话头截了去:“凭廖公子的身份,我看这链子周边还要镶上玛瑙才能与你匹配嘛——来来来,明哥,快把样图收好,一定要一模一样哦,别有闪失。”

    一边被唤“明哥”的少年迟疑地看了一眼萧逐月,直到后者轻轻点了点头,他才上前,接过图纸。

    “十日后我来取,没问题吧?”廖家公子打开折扇,鼻孔朝天,富家子弟派头立见。

    萧逐月终于开口:“没问题。”

    眼见廖家公子在家丁的前呼后拥下很招摇地离开,萧逐月摇头,对梁似愚道:“梁少爷,你又何苦与他斗嘴?”

    正拿过明哥手中图纸兴致勃勃打量的梁似愚闻言,摸摸下巴,“最近无聊得慌,找不着人,跟那傻子玩玩倒也挺有趣的。”

    萧逐月在心底对廖家公子深表同情。

    “倒是你,好好的生意往外推。这种财大气粗之人,能宰就宰,千万不要心软。”梁似愚撇撇嘴,将图纸递过来,“你可看好,这么粗的银链,你得赚多少?”

    萧逐月很温和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此,太浪费了。”

    “你管他那么多。”梁似愚翻了个白眼,“那是他老爹该烦心的事。”

    情知跟梁似愚逞口舌之勇,最终输的是自己,萧逐月索性也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兜下去,“梁少爷看中了哪一款?”

    “就这只吧。”梁似愚爱不释手地把玩方才看中的那只指环,泛着柔淡的银白光芒,四周镶嵌波浪的纹路,很是精巧。

    萧逐月唤明哥与他包起来。

    “我始终没明白一件事。”梁似愚看萧逐月忙碌,似想起了什么,笑笑出声,“你为何要以那种借口拒绝亲事?”

    萧逐月,令全潼川府媒婆又恨又爱的人物。最近传闻媒婆们甚至立下了规矩:谁能“拿下”萧逐月,即送“金牌冰人”的至高荣耀。

    “借口?”萧逐月愣了一下。

    “就是说你有娘子了。”梁似愚不介意再点拨。

    萧逐月的眉头舒展开来,很认真地开口:“可我的确有娘子啊。”

    梁似愚本想笑他还在明人面前说暗话,但见他的模样确实不像撒谎,一时也纳闷起来,“你是说真的?”

    “当然。”萧逐月点头,见梁似愚半信半疑的模样,他的唇畔慢慢泛起了笑意,干脆和盘托出,“她姓殷,名阑珊。”

    凝视他此刻的神情,梁似愚终于相信他所言非虚。只有心有所属的男子,才会露出那般幸福笑容。

    “殷阑珊?”他重复这个名字,在记忆中搜寻了一遍,“不是本城人?”

    “不是。”

    “我也没有见过她?”

    “不曾。”

    梁似愚收声。想他与萧逐月相识五载,也就是说,萧逐月的妻,至少不在萧逐月身边五年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开口:“你为银铺取名‘阑珊处’,是为了她?”

    他没有看错,萧逐月的面庞竟微微红了起来,“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因为——”萧逐月的手,有意无意地触过摆放在柜台上的银质品,声音低缓了下去,“我还有奢望。”

    燕子殊确定自己若继续在无间盟待下去,铁定会死不瞑目。

    作为一名在无间盟当了整整三十年拘魂左使且辅佐了两代阎王的开山元老级人物,他是看着无间盟一步步“堕落”下去而又无力回天。

    站在崖顶,他俯瞰海岛——

    繁花似锦,彩石遍布,更有珍禽异兽流连期间,根本就是一派人间天堂的美景。

    可是,无间盟不该是这等光景啊……

    一想到此,他便老泪纵横——好怀念以前这海岛阴森的原貌,比较符合外人对无间盟的猜想。

    无间地狱,本就该阴森恐怖才对嘛。

    若是被外人见着这一片明朗之色,无间盟的招牌恐怕会就此毁于一旦吧?

    那叫他在百年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老阎王……

    “师父,您哭了。”规矩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奉上一块干净帕子。

    燕子殊感动地拍拍少年的肩,抹去自己狼狈的泪水。

    “师父,我们在这里站了一天了,究竟在等什么?”

    燕子殊偷偷瞥了一眼立于他们身后面无表情的女子,拉过少年咬耳朵:“向善乖乖徒儿,为师在等飞鸽传书。”

    “阎王不会答应的。”女子突然冷冰冰地开口。

    正在心里打着小算盘的燕子殊吓了一跳,回头瞪女子一眼,“我情真意切言辞凿凿,有理有据,阎王念在我一把老骨头替无间盟卖命几十年的份儿上,也会允许我告老还乡……”

    “告老还乡?”女子勾唇,表情似笑非笑,“你是想继续找我师父斗吧?”

    耶,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了?

    燕子殊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小女娃,说话别这么目无尊长。”

    他还没有卸任,这点威严一定要有。

    “小女娃?”女子还是那派神情,指指他身旁的少年,“我可比翟向善大了整整一轮呢。”

    燕子殊面皮抽搐,忍不住快要破功,幸好此刻天边飞来一只信鸽,成功挽救了作为师尊的颜面。

    解下绑在信鸽腿上的竹筒,展开来,燕子殊觉得自己又要流泪了。

    “他答应了。”他示威性地将纸条递给女子,紧绷了几十年的神经倏地松懈下来。

    难怪左天释那家伙那么早就将位置让了出来,早知感觉这么好,早十年八年的他也退位让贤了。

    女子看了纸上熟悉的字迹写下的内容后,皱了皱眉头。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总算扳回一局,燕子殊忙不迭地掏出一物塞给少年,“向善,这是拘魂令,你可要好好收捡。为师的枯骨掌你已学得炉火纯青,瞧你这瘦骨嶙峋的身板更符合拘魂左使的形象,青出于蓝哪,记住——从今而后,你便是无间盟的拘魂左使了。”

    “师父……”少年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我要卸甲归田卸甲归田了……”燕子殊眉开眼笑,庆幸自己不用再看无间盟继续“堕落”下去,“今后有事没事,都不要来找我,向善,记得向右使讨教,齐心辅佐阎王。”

    呜呜,还是不要说发扬光大之类的美好心愿了。堂堂阎王丢下一帮众人不说,在同意他退位之后还附带提醒左右一起前往中土游山玩水。

    他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如此,我走了。”脚底抹油闪得快,他也不计前仇地与女子作告别——

    “阑珊,你也多保重啊……”

    保重不保重自己,其实已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只要无间盟还在,只要阎王还是阎王,只要她还身为摄魄右使一天,那么,首先要保的,不是她,而是他。

    当然,而今还有那个她。

    藏得很好的苦楚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又开始蚕食她的心。

    指间不自觉地用力,握在手中的酒杯微微发出碎响。

    “师姐?”

    很轻微却又很及时的低音飘入耳中,殷阑珊一惊,回过神来,望坐在对面的翟向善,再低首瞅自己手中的酒杯。

    周遭谈笑之声不断,此刻,他们正坐在潼川府的一间酒肆当中。

    “师姐,你还不吃吗?都凉了。”

    翟向善若无其事地对她说,仿佛并没有发觉她方才的失态。

    她眯眼瞧眼前这个十六岁的男孩,瘦干干的没有几两肉,活似三餐不济从未吃饱。若他自己不说,盟外的人谁会料到他竟是无间盟的新任拘魂左使?

    他其实是极聪明的吧?否则,又岂会在紧要时刻拉回她飘游的思绪?

    殷阑珊慢慢松开五指,放下酒杯,“你真傻。”

    天外飞来的一句话令翟向善微微错愕,见殷阑珊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是在说他。

    “为人卖命有什么好?”殷阑珊继续道,“你替燕子殊接下了一个烂摊子。”

    翟向善的模样怔怔的,似乎不解,“师姐,你这可是在劝我退出无间盟?”

    殷阑珊冷然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翟向善放下筷子,“可是师姐你呢?你不回头吗?”

    殷阑珊别过脸去,“我想,我回不了头了。”

    翟向善望她发间一排闪着寒光的银叶片,“为什么?”

    因他的问话,她心底最柔软处被狠狠撞了一下。殷阑珊不答话,只是沉默。

    翟向善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拎了酒壶,再为她斟上一杯酒。

    他想,对殷阑珊,他多少是了解一些的。

    ——愁绪引人肝肠断,一醉方能解千愁。

    一道影子挡住了光,随后,有人在他二人之间落座。

    翟向善望着来人笑起来,“修罗。”

    “翟左使。”修罗以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开口,顿了顿,又道,“殷右使。”

    “阎王与夫人呢?”翟向善看了看他身后,空无一人。

    修罗瞥了一眼并没有正眼瞧他的殷阑珊,“夫人说要往万花阁拜会故人,阎王与她此刻已经动身。阎王吩咐我在此等候二使,口谕令你等即刻前往万花阁……”

    殷阑珊倏地转过脸来,一双眼,冰冷得骇人,“他还当真乐不思蜀了。”

    “师姐——”见她发了火,翟向善开口。

    “我看他眼中早已没了无间盟。”殷阑珊并不理会翟向善,她只是站起来,“他还当自己是阎王吗?还当有拘魂与摄魄的存在吗?他要走就走,盟内有人退位辞书他随意便准,一个飞鸽传书便要我们放下盟中事务赶来,从云南到四川,现在一个口谕,又要我们去万花阁——而最主要的目的,只是为了游山玩水拜会故人。果真是她喜欢的,他便觉得其他的都无所谓了吗?”

    这番话,忤逆阎王已是大逆不道了——翟向善如是想,在心中叹息。

    “右使——”见她的怒气极盛,也知晓这位摄魄右使向来我行我素,修罗试图缓和,却再度被殷阑珊打断。

    “我不会去!”殷阑珊冷冷道,握紧了拳,神情冰冷得如三九寒霜,“还有,去告诉他,若他还有身为阎王的自觉,也该早日回盟主持大局了。”

    言罢,她转身离开,快得不让其他二人有开口劝阻和挽留的机会。

    “谁这么不长眼!”

    廖家公子捂着自己的脚站在楼角处哇咧咧地大叫。

    殷阑珊睨了一眼旁边这个白胖虚浮还在腰间围了一条硕大银链的公子哥儿,哼了一声。

    “喝,小娘们还挺目中无人。”廖公子手一挥,跟随的家丁立刻围住了殷阑珊。

    殷阑珊不耐烦地呵斥:“让开!”

    “我就不让又如何?”廖家公子叉腰,示威性地叉腰指指腰间的链条,“知道这是什么吗?”

    殷阑珊脸上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偏有好事者发问了:“是什么?”

    廖家公子得意洋洋,“正是摄魄右使的夺魄链。”

    “咚!”

    那一方的修罗倒地。

    “你没事吧?”翟向善同情地看修罗,身为六道道主之一,他是少有这么狼狈的表现。

    “没事。”修罗很没形象地爬起来,望那个犹不知大祸临头的廖家公子,“他会死吧?”

    “可能。”翟向善干脆埋下头去吃饭,假装看不见即将发生的人间惨案。

    “啊!”

    “啊啊!”

    “啊啊啊!”

    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总之,在廖家公子说完话的下一刻,惨叫声起,围住殷阑珊的家丁们纷纷倒地,至于廖公子,已直接从二楼飞了出去。

    “瞧瞧这是谁呀。”梁似愚饶有兴趣地盯着从天而降匍匐在他脚边如杀猪般嚎叫的人,“这条链子看起来蛮眼熟的,哎呀呀,廖公子,你最近迷上了轻功吗?”

    廖家公子艰难地抬起乌紫的脸,气若游丝地说:“我、我要报官……”

    “好呀。”梁似愚连连点头,“我想你大概还需要大夫,哦,对了,要不要一副上等的纯银棺木?萧老板也在这里,我让他给你打个八折如何?”

    廖家公子翻了翻白眼,终于昏死过去。

    “这行凶之人倒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梁似愚好整以暇地下结论,不忘寻求身边之人的附和,“你说是吧,逐月?”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酒肆二楼,再次飞出了一道轻盈的身影。

    殷阑珊稳稳着地,厌恶地瞅瞅瘫在地的家伙,再抬头望那一方探出头盯着她的翟向善,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翟向善问得好,她为什么不回头呢?

    为什么?因为她的心还找不到归宿,空空荡荡的难受。若是有一天,有人愿意将它珍藏守候,她想,兴许她会回头。

    “阑珊!”

    殷阑珊生生止住脚步。

    她确定在无间盟外不会有人知晓她的真名,那为何,会有人以那种又急又惊又喜的惊呼来唤她呢?

    疑惑之下,于是,她回头了。

    第二章 混沌与迷惑

    她没有见过这名男子,至少,记忆中不曾有。

    她第一反应,以为他是认错了人,可是,他望着她时眼中那种热切的期盼令她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认识她的。

    果然,有些事不能照常理推断,譬如,她此刻站在这间名为“阑珊处”的银铺前,仰望那店招上明明白白写着的“阑珊处”三个字,心,竟不受控制地小小悸动了一下。

    是着了魔吧,她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亟待处理,还有繁芜的心绪需要平复,否则,怎会随他来到此处?

    殷阑珊收回视线,恢复一贯冷漠的神情,回过身去,“你们是谁?”

    “你不认识他?”一路跟来准备看热闹的梁似愚惊诧,他指着萧逐月,“他是萧逐月啊。”

    这是什么怪异的情况?相公殷切期盼娘子归家,而做娘子的,竟质问自己的相公“你是谁”?

    “萧逐月?”殷阑珊重复,目光慢慢转移至萧逐月,盯着他的脸,稍后,“我不认识你。”

    听了她的话,萧逐月的面色迅速惨白下去,连带眼底的热切也瞬间消失,被一层阴郁替代。

    她不是心慈之人,却因萧逐月的眼神,突然对他抱歉起来。

    或许,他只是认错了人;或许,他要找的人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名字也叫“殷阑珊”。

    “无妨。”萧逐月勉强一笑,“你只是忘了我。”

    短短的一句话,却令殷阑珊蹙眉。他如此假设性的话语,莫非是有意试探,认为她只是装疯卖傻假装认不出他?

    眼前两人的诡异令梁似愚莫名头痛起来。他拍拍手,决定当老好人打圆场:“站在大街上说话不方便,我看二位,不如进去谈谈如何?”

    “恕我不奉陪。”殷阑珊道。连日来令她动气动怒动疑的事已太多,她不想再卷入任何莫名其妙的是非当中。

    “阑——珊,你当真,不进去看看吗?”萧逐月定定地望着她,很轻很轻地开口。

    萧逐月的语气是轻淡惶恐的,唯恐她会拒绝;萧逐月的眼神是深情而又期待的,却因她的冷漠平添了几分哀伤。

    她从来看不起害怕和无助的男子,可萧逐月的患得患失令她坚硬的心,在逐渐软化。

    阑珊……

    她从不知,自己的名,会被念得如此好听,包含情真意切,仿若珍宝。

    一时间,她有些嫉妒起那个被萧逐月念念于心的“殷阑珊”。

    闭眼,殷阑珊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看萧逐月,“我只是看看。”

    她的松口令萧逐月欣喜起来,小心翼翼地为她引路。

    殷阑珊在他的引领下步入店中,琳琅满目而又摆放有序的银饰便如此映入眼帘。

    她想,萧逐月必然相当在意那名殷阑珊,否则,不会将店名都命名为“阑珊处”。

    “你喜欢吗?”

    萧逐月的口气,一如急切孩童等待着大人的赞许。

    ——她喜欢又有何用?

    殷阑珊暗想,下意识的,问了一个不甚相干的话题:“为什么尽是银饰?”

    常年练就的敏锐眼力令她毫不费力就可以看出这些银饰的做工是多么精巧细致,别具一格。只是银饰的价格并不高,他既有此等手艺,应去打造其他材质的饰品才是营生致富的上上之选。

    萧逐月没有回答,眼光痴痴地粘在她的脸上,柔情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

    殷阑珊自认为已是看惯各种场面波澜不惊的人物,却在他的注视下,隐约开始不自在起来。

    “你!”她转头瞪那一方试图当隐形人的梁似愚,“他平常都是这样子的吗?”

    本想凉快看好戏的梁似愚不幸被逮到,无奈当了炮灰,“当然不是。他的痴傻状态是在遇到你之后才发作的——请问,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他是聋子吗?莫非方才没有听清她的话?

    “你的银叶,挺好看。”

    殷阑珊不耐烦地正想对梁似愚发作,这当口,萧逐月又说话了。

    殷阑珊愣了愣,不解他为何会注意她发间的银叶。

    见她纳闷又警觉的模样,萧逐月觉得自己口中有股涩涩的味道。

    她果然不记得了……

    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失望之色,他平复心情,挤出笑脸,“镶了金边保护,我想你定是极为喜爱。”

    梁似愚摇首,觉得他这位好友的笑容真是难看之极。

    他的表现越来越奇怪,而她却猜不出原因——一思及此,殷阑珊有些心浮气躁地开口道:“极其喜爱倒不至于,但于我,的确很重要——你干什么?”

    翻撞声后,萧逐月侧身倒下。

    “逐月!”

    梁似愚大惊失色,飞快地扶起倒地的萧逐月。

    “没事。”萧逐月捂住小腹,借力站起,平静地看向殷阑珊,“我想这个,你也会喜欢。”

    殷阑珊拔下他之前近身插在她发髻上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是一支银簪,翻卷的叶边簇拥一朵半敛半合的蔷薇,慵懒而又华贵。

    她并无意伤害萧逐月,只是他这样悄然接近,她根本就是出于本能反应才会一掌挥开他。

    更何况,她已是手下留情了。

    “我不要!”见萧逐月咬唇忍疼还对自己强颜欢笑,殷阑珊的心情更加恶劣,她手一拍,将那支银簪重重搁在柜台上,返身便走。

    “阑珊……”

    她不理,径直走,只想尽快离开,却依然阻挡不了那温和企盼的声音传入耳中——

    “若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

    她为什么要去在意那个名叫萧逐月的笨男人所说的话?

    她没有家,若牵强硬要说有,那也该是无间盟。要回,自当也是回无间盟才对,而不是如他所说回“阑珊处”。

    他是想他的意中人想疯了吧?

    可是——

    殷阑珊在城郊独坐,仰望夜空中闪烁的星光点点,表情难得柔和下来。

    “师姐——”

    莫非她想独处安静一时半会儿都不成?

    恢复一贯冷凝的面容,殷阑珊盯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月光下,形容枯槁如骷髅从地底爬上来。

    “我奉劝你半夜最好不要出来闲逛。”殷阑珊道,“荒山野岭若是被良民看见,恐被惊个魂魄飞天,到时候,你便是名副其实的拘魂使了。”

    对她难得的揶揄,翟向善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跟修罗说了,明日就上路。”

    “去哪儿?”殷阑珊明知故问。

    “万花阁。”翟向善顿了顿,“毕竟他是阎王。”

    殷阑珊冷笑,“大不了,他也可以撤了我这个不听话的摄魄使。”

    翟向善摇头,“你明知他不会。”

    “你又知道了?”殷阑珊反问,“总之,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

    翟向善笑了,“我知道,我会跟修罗去。这次来,是跟你说声罢了。”

    殷阑珊不语。

    “那个萧逐月,似乎真的与你相识。”

    他话锋一转,殷阑珊淡淡看他一眼,“那又如何?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不少,或许他只是将我错认而已。”

    “或许吧。”翟向善也不再与她执拗下去,“好歹出了岛,又与阎王抬了杠,你大可暂且放下一切,轻松一阵子,就当散心也不错。”

    “你要我也去游山玩水?”殷阑珊挑眉。

    老实说,听翟向善来劝慰自己,感觉怪怪的,即便他的身份已与她平起平坐。

    “不一定吧。”翟向善笑得好生无辜,“比如那‘阑珊处’,若我空闲,也会去逛逛。”

    “你定要跟我解释清楚!”

    入夜,城北的所有商铺均已打烊,唯有“阑珊处”依旧透出烛光。

    梁似愚堵住萧逐月,很“凶神恶煞”地追问。

    原谅他有失翩翩风度,若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怕自己会发疯发狂。

    “解释什么?”萧逐月放下手中的雕刀,看着气急败坏的梁似愚。

    梁似愚露出森森白牙,作张牙舞爪状,“当然是告诉我为什么令全城待嫁姑娘倾心不已的萧老板的娘子会认不出自己的相公!”

    据萧逐月的说法,他们是夫妻吧?但相见不相识的夫妻——观音菩萨,够混乱。

    相对于梁似愚的狂躁模样,事关于己,萧逐月简直是平静得过了头,他抚摸雕刀下的银条,“我与她,没有三媒为证,六聘为礼,也从未拜堂成亲。”

    梁似愚的张牙舞爪在瞬间僵化,“那你还说你们是夫妻?”

    “是,当然是。”萧逐月凝视手中未成形的银条,“她亲口说过的,哪怕只在我身边一日。”

    “可她说不认识你的。”梁似愚提醒他。

    “不。”萧逐月摇头,“她只是忘了而已。”

    在梁似愚看来,萧逐月根本就是固执过了头。他甚至怀疑“殷阑珊”这个人根本就是萧逐月自己幻想的一个虚影,只不过,恰好在现实中与之重叠罢了。

    如此想,他便有些同情萧逐月了,“她既认不出你,那你打算怎么办?”

    雕刀斜了方向,一抹殷红从指尖渗出。

    萧逐月拾了一边的白巾抹去血迹,“我会等。”

    梁似愚想要呻吟——若那殷阑珊真的失忆了怎么办?萧逐月岂不是要孤家寡人一辈子?那这潼川府的女孩儿家岂不是要芳心暗碎到无以复加?还有那帮斗来斗去的媒婆们,更是要捶胸顿足到怄死。

    “逐月,我想你这段时日是太累了。”他拍拍萧逐月的肩,夺去他手中紧握的雕刀,推他走出制坊,押入房间,“好好睡一觉,大概明日醒了,一切都会恢复如常了。”

    萧逐月好笑地看着殷殷叮嘱他的梁似愚,心下也明白,他大概以为自己快要失常。

    “你就不用送了。”梁似愚在房门外开口,“早点休息,明早我再过来看你。”

    听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没了声响,萧逐月踱到房中的红木柜前,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锁住柜门的铜制大锁,定定打量内中东西良久,才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重将柜门合拢落锁。

    他是有奢望的,只是这奢望一旦成真,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忽地想起了一件事,他忙秉烛开门出去。

    方过前厅,就听闻铺中那方传来轻微声响,想梁似愚折腾了半天,竟还未离开。

    萧逐月掀开靛蓝布帘,音乐见了一抹身影,入得前去,他开口:“梁少爷——”

    却又停下。

    晕黄的烛光在眼前打开了一方微弱的光亮,站定在那一方的人,竟是去而复返的殷阑珊。

    视线再向下,定在她拈在指间的银簪。

    他原本只是想来收拾好那支被她扔在柜台上的银簪,却不料,会再见着她。

    夜半入室被主人家发现,特别是手中还拿着白日间自己曾说不要的银簪,殷阑珊多少觉得有些尴尬。

    “我只是,想把这根簪子看得更清楚些。”

    话出口,她愣了一下,发觉居然是在为自己的行径找个合理的借口。

    “哦。”萧逐月应声,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还给你。”他这等反应,殷阑珊倒窘迫起来。

    “阑珊。”见她又要离去,萧逐月上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她摊开的五指慢慢合拢,重将那支银簪裹入她的手心,再以自己的掌心覆盖。

    不甚平滑的手,间或还有粗糙的茧痕。

    对她的突兀,殷阑珊倒也没有发作。她低头打量与自己交叠的那只手,隐约的,有点点血迹。

    萧逐月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你,愿意陪我一会儿吗?”

    说这句话时,他的手心在微微冒汗。

    夜阑人静,又孤男寡女,他的言辞逾矩,不知殷阑珊会如何想?

    依她的性子,多半是会再次推开他,再附送一巴掌吧?

    不过,即便是她打死他,这一次,他也不放开。因他知晓,若是放手,就不知何时再能见她了。

    殷阑珊一直看着他,却并不说话,就在萧逐月都以为她会无情拒绝之时,她出乎意料地开口了:“好。”

    萧逐月心下暗喜,当即转身往内走,因生怕殷阑珊反悔,情急之下,竟也忘了松开殷阑珊的手。

    殷阑珊也未反抗,任他这般牵引入了前厅,一路入了银铺的制坊。

    她环视周遭,银质制材一应俱全,手工台上,还凌乱散放着画笔、图纸、锤钉刀锥之类的工具。

    目光定在某一处,看到一条白布上的红渍。

    萧逐月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只是——”

    “是血。”殷阑珊微微抬起两人的手,“你的血——颜料和血,我还分得出来。”

    萧逐月忙不迭地移开覆住她手背的手,不意被她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想要遮掩的心思,偷瞥她一眼,正巧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耳根一红,他即又飞快地掉开头去,觉得自己心跳如雷。

    “这支簪,就是在这里做出来的?”

    听殷阑珊问自己,萧逐月转过脸来,但见殷阑珊正举着那支银簪问自己。

    “是。”他答。

    “卖多少?”她突如其来地又问,见萧逐月不明所以的样子,她解释更详尽些,“我承认我看上眼了。你要卖我,总得告诉价钱,否则岂不是做了亏本生意?”

    “谁说要卖你!”萧逐月些微有些恼了。

    “敢情是送我的?”殷阑珊想了想,“原是送我簪子,权当我陪你一宿的报酬?”

    “我没这样说。”她,怎能将话说得如此暧昧?

    盯着萧逐月越来越红的脸,殷阑珊忽觉有趣,近日来的郁卒心情难得好起来,干脆坐上一旁的高凳,跷起腿来,“那好,你要我陪你做什么?”

    “我想——”萧逐月欲言又止。

    嗯?殷阑珊挑眉,见他吞吞吐吐,她在心底冷笑。

    男人嘛,要求的东西很多。不过萧逐月若妄想打她的主意,她保证会让他死得很惨。

    “我想,为你做一件银饰。”

    听萧逐月终于说完,愣住的倒是殷阑珊了。

    她眼瞅着萧逐月拿了块银条,利落地以小锤打落边缘硬块,再以锉刀磨合。

    此刻,他的心思全然落到了那未成形的银条上。

    随着他的刀起刀落,银屑纷纷,雏形初具,形似一片树叶。

    萧逐月放下锉刀,拿了雕刀,凑近那银条,细细雕出纹路。那叶,在他的手中,逐渐鲜活了起来,慢慢有了叶边,有了脉络。

    最后,他动了锥子,蕴了微火,将金线慢慢镶嵌在树叶边沿。

    三炷香的工夫,他没让她等太久。

    “这是——”

    殷阑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只因,他做的东西,实在像极了她所簪的银叶。

    不,又不甚相同。

    他在细节上还下了工夫。

    她的银叶枝角直来直往刚劲锐利,而他的银叶,包裹的金边连绵起伏,是云朵般的轻柔秀丽。

    他是何时注意得这么仔细起来?若他是敌非友,依她这般的粗心大意,早就不知死过了几百回。

    思极此,她心一凛,握紧银簪,反手将尖利的簪尾刺向萧逐月,险险停在他的脖颈处,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在她威胁之下,萧逐月神色平静如水:“萧逐月。”

    “你不怕?”殷阑珊眯眼。

    “我怕。”萧逐月认真地回答,“但我知晓你不会伤害我。”

    这人是天真过头了还是城府极深?他何以认为她会手下留情?她可是无间盟的摄魄右使,死在她手下的怨魂早已不知其数。

    萧逐月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命就在殷阑珊的一念之间。他自顾自地将那片银叶插入她发间的一排银叶中。

    那一排寒光,因这一袭轻柔的加入,戾气顿时化去了不少。

    他竟不怕死地将同个举动重复两次?

    殷阑珊瞪他,手又向前推出了半寸。

    簪尾抵住了萧逐月的肌肤,只需稍稍用力,她便能令他血溅于地!毙命当场!

    “你为什么不笑呢?”萧逐月轻叹,不怕死地探指想要抚上她的发,“若是笑了,必定是极好看的。”

    旁人当她绝情,他却知她那颗心,是多么的柔软善良。

    殷阑珊的眼中有种复杂的东西在闪烁。

    殷阑珊盯着萧逐月的眼,试图从中找出他别有用心。可他的眼底,是满满的怜惜,一点一滴的算计都没有。

    顶住他脖颈的簪尾一点点地收了回来。

    萧逐月的手,已是落在她的发上。

    她有些迷茫了。

    那颗冷冻许久的心,竟因这个身上成谜的萧逐月,逐渐开始消融,渐渐温暖起来。

    第三章 当与梦时同

    口耳相传,第二日,全潼川府的媒婆们都知道她们又爱又恨的萧老板,将一名女子领回了“阑珊处”,而今晨,那名女子竟还堂而皇之地留在那里。

    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炸得人头晕目眩,令有志夺取“金牌冰人”的媒婆们愤恨不已。

    这就是为什么此刻“阑珊处”被里外三层堵得个水泄不通的原因了。

    “哼,模样还算周正,就是冷冰冰的没有笑容……”

    “抛头露面不知跟男子避嫌,没什么家教……”

    “萧老板怎会喜欢这种女人呢……”

    ……

    “她们在干什么?”

    殷阑珊睨堵在店门外对她指指点点嘀咕不已的一大帮老婆子,问一边收拾的明哥。

    明哥看一眼冷着脸的殷阑珊,又看那方说得正起劲的媒婆们,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他识时务地回答:“我不知道。”

    老实说,今早开店门时突然见萧老板和一名女子出现,他还着实吓了一跳。虽然好奇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至少他不会八婆地追着人家去刨根问底。

    他不说,殷阑珊也不问了。只是看着一群女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地叽叽喳喳聒噪得无以复加,真是令她心烦,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掀了帘子入了后堂。

    “阑珊。”萧逐月见她进来,笑得无比灿烂。

    “我说要小住几日,你大可不必笑得像是我赐了你多大的恩惠。”

    话出口,又觉得刻薄了些。她这损人的性子,恐怕是改不了了。

    不过萧逐月看起来不甚介意殷阑珊冷面的态度,他殷勤地将她带到饭桌前坐下,又拿过碗筷,“潼川府有名的地方不少,若你喜欢,我可以带你去。”

    殷阑珊哼了一声。他期待的眼神成功打掉了她舌尖上的“不去”二字。

    算了,反正是要游山玩水放松心情,刚好有个向导,也不错。

    当然,她是断然不会让萧逐月知道自己此时的想法。

    ——滞留在“阑珊处”,纯粹是为了从萧逐月身上找到心绪转变的原因。

    “逐月!”

    梁似愚的呼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声到人到,尾音才断,梁似愚已入了堂来,“你在清仓大甩卖吗——哟,你俩和好了?”

    萧逐月轻轻摆首,于是梁似愚噤声。

    殷阑珊当没看见二人之间的眉来眼去,她舀了一勺米粥,送入口中。

    清淡香甜犹有荷叶的凉味,完全不同于无间盟以海味为主的膳食。

    “怎么回事?”梁似愚挪到萧逐月身边,低声与他咬耳朵。

    萧逐月笑而不答。

    这更令梁似愚恼火不已,却又不好当着殷阑珊的面发作。转了转眼珠子,他嘻嘻一笑,“萧老板,外面的媒婆们可是准备向你兴师问罪来了哦。”

    果不其然,萧逐月开始皱眉。

    “外面那些人,都是媒婆?”殷阑珊突然开口问。

    “没错。”梁似愚有意添乱,“萧夫人——”被瞪了一眼后,他改口,“殷姑娘,萧逐月可是我们这里的大红人呐。”

    “红得有许多姑娘想要托付终身的那种?”

    “没错。”

    “那我可是她们眼中的绊脚石?”

    “正是。”

    “那帮媒婆今日齐聚‘阑珊处’,是为了看我究竟长得何等模样?”

    “当然。”

    殷阑珊沉默片刻,起身朝门外走去。

    “她要干什么?”梁似愚问萧逐月。

    “不知道。”萧逐月追了上去。

    梁似愚尾随其后,见殷阑珊一言不发地走出店铺门外站定,凝声开口言道:“我数三下,谁再不走,我便杀谁!”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媒婆们愣了一下,而后纷纷哄笑起来。

    殷阑珊不理,“一!”

    包围圈的人数没有减少。

    “二!”

    还是没有人动。

    殷阑珊拿起柜台上的镇纸,猛地向上一抛。

    一只路过的飞鸟不幸被砸中,惨死跌落于包围圈正中。

    殷阑珊眼也不眨一下。

    哄笑声骤止,人群在沉寂片刻后作鸟兽状散开,瞬间无影无踪。

    梁似愚看得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有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别惹她。”萧逐月悄然提醒。

    “你不早点说!”梁似愚瞪他。

    “还没来得及。”暗示是他自己不知死活捋虎须。

    “那烦劳提醒,她接下来会对我如何?”见殷阑珊解决了那一堆碍眼的人后朝他们走来,梁似愚移步躲到萧逐月身后。

    他的目光,落在门口那只飞鸟的尸身,很怕殷阑珊意犹未尽,从而对他也做出相同的事来。

    不过,这样的念头才及出现,他与萧逐月便见又有人上堵门。

    竟是廖家家丁引了府衙的捕快来。

    萧逐月情知不妙,趋步上前欲挡住殷阑珊的背影。

    “就是她!”

    终归是晚了一步。

    随着廖家家丁的指认,众捕快拔刀,为首之人冲背对他们的殷阑珊开口道:“姑娘,请随我等到府衙走一趟。”

    “马捕头。”萧逐月急急开口,“我想这不过是个误会而已。”

    “误会?”廖家家丁怪叫起来,“一个误会就可将我家公子打得半死?”

    殷阑珊缓缓转过身来,望门外的众人,她撇了撇嘴,“就凭你们?”

    她轻蔑的笑意激怒了马捕头,“既然如此,那就恕我无礼了。”

    言罢,他舞刀,直指殷阑珊。

    殷阑珊轻推开挡住他的萧逐月,身体前倾,右手若无骨般沿着刀背滑过,擒住马捕头的手腕,中指顺势在他虎口一点。

    马捕头顿觉虎口麻痛难当,忍不住松开五指,佩刀落地之际,殷阑珊已是将他一脚踢飞出去。

    “马捕头,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殷阑珊不屑地打断萧逐月,再次解决冲上来的其他捕快,“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要我出手,还真是抬举了你们。”

    马捕头狼狈地趴在地上,见制服不了殷阑珊,他将矛头指向了萧逐月,“萧老板,包庇疑犯可是重罪,我劝你最好衡量清楚!”

    “喂!”梁似愚不满,“打不过人家你就想找替罪羊,未免太小人了吧?”

    萧逐月截下梁似愚的话:“马捕头,殷阑珊出手伤人,事出有因,并不是存心。”

    被梁似愚抢白的马捕头脸色青红交加:“有心还是无意,不是你我说了算,而是由知府大人定夺。”

    “你根本是在为自己的办事不力找借口!”梁似愚凉凉地说。

    “嫌犯在‘阑珊处’拒捕,萧老板又试图阻碍我们,且三番两次为她说好话,有心开脱,明摆着是不想交人。”马捕头强撑,“还有梁少爷你,诬蔑笨捕头,还请收敛积点口德才好。”

    殷阑珊忽然上前几步。

    领教过她厉害的捕快们止不住倒退了数尺。

    殷阑珊扫了萧逐月一眼,再看鼻青脸肿惊恐地看着她举动的马捕头——

    “不管他们的事,我跟你走便是。”

    入夜,府衙地牢内,两名狱卒巡查,一大串钥匙挂在腰间哐当作响,悠哉悠哉地走到最里面的牢房,打量里面的人。

    牢门连上了三道大锁,可见关押在此的人非比寻常。

    “听说就是这个女人将马捕头打得落花流水。”

    “嘘,你小声点。难道还嫌他撒气不够?”

    “那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行了行了,做正经事。交班后我们就可以睡个蒙头觉了,你管他做什么?”

    牢房内,殷阑珊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耳边的嘀咕声随着脚步慢慢远去,不多时,隐约听见顶方有了声响,殷阑珊张眼,缓缓仰头朝上看去——

    “这里是地牢。”她开口,目送一人跃至她眼前。

    “阑珊,你是嫌我太大手笔了吗?”来人是一名中年男子,笑嘻嘻地正看着她,“放心,出去以后我会替他们修补好的——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殷阑珊认为府衙的人只有自认倒霉了,因为来者正是她的师父——前任摄魄右使左天释,是无间盟里公认的笑面虎,出了名的说话不算数。

    “你看见了,我当街行凶,差点置人于死地,所以就被关起来了。”殷阑珊轻描淡写。

    “不对吧?”左天释托着下巴,“若不是束手就擒,谁‘请’得动你?”

    “师父——”殷阑珊睨他,“你最近是不是闲得慌?”

    “当然不是。”左天释忙摆手。

    笑话,他可是了解他这个徒弟一旦正经唤他“师父”,那代表千万不可再撩拨她,否则后果自负。

    “被燕子殊追得紧,我出来避避。”

    “你不会是‘恰好’到潼川吧?”

    “这个嘛。”左天释干笑,“只不过顺道来看看你。”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殷阑珊起身,活动活动了筋骨,“刚好,帮我把这里的事摆平。”

    左天释隔着栅栏望着远处尽头坐着打瞌睡的狱卒,“你要我劫狱?”

    “不是。”殷阑珊踢踢他的小腿,“我要光明正大地走出这里。”

    左天释的脸垮下来,“那我还是劫狱好了。”

    “不行!”殷阑珊一口回绝,摆明没得商量。

    当年他为什么没事找事地收个徒弟来跟自己作对?

    “嗯,阑珊,我好歹是你师父。”她是不是忘了这一点,他可以不介意再提醒她。

    “我知道。”殷阑珊道,“否则我就踢你出去了。”

    好吧,他懂了。

    “为师只想再问一个问题。”左天释捋捋胡须,“你与那个萧逐月——”

    很凶狠的眼神扫射过来,左天释摸摸自己的脸,有种被刺穿的错觉。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又不是傻子,看不懂阑珊的表情。

    “好好好,为师我这就——”

    “两位大哥……”

    牢房那一头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殷阑珊侧脸,是萧逐月。

    “烦请通融……我知二位大哥辛劳……也不知合不合意?”

    殷阑珊皱眉,不知他颠三倒四地在说些什么。

    “莫非来人正是传闻中的萧逐月?”左天释顿时来了精神,箭步一射就要奔过去看个究竟,“我倒要瞧瞧是何等青年才俊能令我的阑珊徒儿甘为他受牢狱之苦——哎、哟!”

    殷阑珊从背后踢了他一脚,直接扔他上去,杜绝骚扰。

    刚解决完闲杂人等,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奔过来。隔着栅栏,她看见一脸焦急的萧逐月。

    “你来做什么?”她操手,问一栏之隔的萧逐月,见他摆弄手中的大串钥匙,一一试着锁眼。

    有点眼熟,似乎是之前狱卒挂在腰间的那一串。

    那方逐渐响起的呼噜声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廖老爷恼你伤了他的独子,定要知府大人将你严惩。”一道锁打开,两道锁打开,“他家有钱有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获罪。”

    “所以——”她瞧他将钥匙插入第三道锁眼。

    第三道锁应声落地。

    萧逐月弯腰跨进来,一把拉住她,“我要救你——走吧!”

    殷阑珊任他拉,却纹丝不动。

    “阑珊!”萧逐月急切地喊,“我不知那蒙汗药能维持多久的效力,再不走,等惊扰了其他人,就麻烦了。”

    “你这是劫狱。”她盯着他额头密密的汗珠,一字一顿。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萧逐月拉她。

    “知道你还救我?”她退一步,竟有些恼恨他起来,“你是傻子吗?”

    她根本就不在意是否被关入地牢,也不在意有谁要将她严惩。因为她知晓,至少想要弄死她的人还没有这等本事。

    只要她想出去,谁还能拦得住她?

    可萧逐月不同。他不过是一介布衣小商户,无权无势无武功,而这样一个人,居然为了救她而劫狱,简直是存心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我不救你,就更是傻子了。”萧逐月的音量高了许多,盖过她的,难得强硬起来,“梁少爷也劝我三思而行,可我没法子,也不能等。好,你不走是吧?那我就坐在这儿陪你,等天亮就主动向知府大人自首。可好,你也有伴了。”

    言罢,他当真撒手,就地坐下,气鼓鼓地与她对视。

    他这可是在威胁她?

    殷阑珊紧盯他片刻,开口道:“你起来。”

    “我不!”萧逐月梗着脖子,干脆不理她。

    殷阑珊的唇角扬了起来,“你不起来,我如何跟你走?”

    她不接受威胁,但这一次,她可以为萧逐月破例。

    萧逐月闻言大喜,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转头看她,愣了一下,“阑珊,你在笑?”

    极轻极淡,如石子掷入水中泛起的浅浅波纹,但千真万确的,那是一个笑容,对他而展的笑容。

    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太过外露,殷阑珊重又绷紧了脸,“走,还是不走?”

    “走,当然走。”萧逐月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身来,连忙答话,目光却瞥到牢房地面的一抹月光,他抬眼望上去,怔了怔,“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洞?”

    “老鼠。”殷阑珊丢下一句话,率先走出了牢门。

    尽管还有满腹疑问,倒也知晓此刻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萧逐月尾随而去。

    只有那开洞处传来幽幽的哀怨之声——

    “阑珊徒儿,你也太贬损为师了呀……”

    “阑珊,这边。”

    出了地牢,神不知鬼不觉地拐入一条小巷,萧逐月冲殷阑珊挥手。

    殷阑珊看十步开外的高壮马匹,冷不丁的,怀中又被塞入了一个包袱。

    沉甸甸的,隐约有金属碰撞的声响。

    “乘着夜黑无人发觉,你快走。这里面是一些银两,应该足够了。”萧逐月牵过马来,“我已请梁少爷帮忙打通北门守卫,你从那儿走,没有问题。”顿了顿,他又道,“你武功虽好,但遇上官兵,别太意气用事。自古民与官斗,吃亏的终归是自己。”

    他倒是想得万分周全。

    “那你呢?”她不接缰绳,反过来问他。

    “我没事。”萧逐月避重就轻地回答。

    殷阑珊出其不意地捧起他的脸。

    萧逐月因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面颊在她手心下逐渐发热起来。

    “你撒谎!”殷阑珊盯着他红潮泛滥的面庞,就事论事,“若我逃了,他们会抓你抵罪。”

    即便不是官道上的人,她大致也能料到他的下场如何。

    见她在紧要关头抬了杠,萧逐月急了,他一把拉下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缰绳塞入她的手中,“叫你走你就走,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你我也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我要死要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急红了眼与她吵,殷阑珊也不接招。她只是将缰绳甩了回去,抛出三个字来:“我不走!”

    “你干吗非得如此固执?”没料想她会拒绝得这么干净利落,萧逐月快被气昏头了,“从过去到现在,你这我行我素的性子,就不能改改吗?”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想要收口,却已是来不及了。

    “萧逐月!”殷阑珊的声音猛然拔高数分。

    “我什么都没说。”情急之下,萧逐月脱口而出,随之又后悔莫及。

    这明摆着就是欲盖弥彰嘛。

    他有些心慌,“你爱走不走,我、我不管了。”

    想要快快逃离殷阑珊慑人的目光,孰料才转身,又硬生生地被一股力道拽扯回来,没容他有下一步的反应,殷阑珊已挥手一掌打上了他的脸。

    力道之大,打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你不认识我?”殷阑珊厉声道,“你不认识我,会叫得出我的名字?你不认识我,会知道我的脾性?你不认识我,送什么银簪银叶?你不认识我,会值得你这么舍生忘死地助我逃脱升天?”

    她猛拍马臀,骏马受惊,嘶鸣着狂奔而去。

    “你既不认识我——”她盯着萧逐月,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神情阴冷如同鬼魅,“那萧逐月,给我给解释,你为何会为一个素不相识与己无关的陌生人做出这么多不合常理的行径来?”

    “那你要我如何呢?”脸上火辣辣地疼,萧逐月突然觉得疲惫起来。他摸自己红肿的面颊,苦苦一笑,“自始至终,认不出我来的,是你。”

    倦倦的语调,一字一字飘入她的耳中。

    “我还能说什么?说什么呢?”萧逐月摇头,似在自言自语,眼底深深的悲哀令殷阑珊的心莫名收紧,竟夹杂了丝丝的疼,“罢了,你是走是留,随你便是了。”

    “萧逐月!”她不放手,更加用力地抓紧他。

    “你若认为我会设计你、伤害你,认定我隐瞒是对你别有所图——”萧逐月推开她的手,“那你大可杀了我,一了百了!”

    他吼得厉害,竟没有顾忌这是夜半寂静之时,远处开始有了犬吠,几间民房也有了些许光亮。

    “你闭嘴!”殷阑珊一手扭住他的手背到身后,贴近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她可没忘记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而萧逐月,此刻正是劫狱之徒。

    在这么剑拔弩张的当口,她可没兴趣再因萧逐月来个束手就擒。

    偏偏这萧逐月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死命挣扎,着实令她好生恼火,干脆在他颈间下了劈手,让他昏睡安静下来。

    间或的脚步声慢慢接近,她拖萧逐月,飞身隐入夜色之中。

    他说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而她,不相信。

    萧逐月在一片若有似无的喧哗声中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竟发现他好生生地躺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

    他坐起来,觉得脖颈处酸痛得厉害,伸手慢慢揉搓,他费力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

    是了,他去劫狱,去救殷阑珊,而后跟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她发了脾气,而他,火气似乎也不小,说了不该说的话,然后,被她一掌劈晕了过去。

    那般对峙,依她的傲气,是不欢而散了。只是,他是怎么回来的呢?

    昏昏然想不出个理由,他干脆放弃,下了床来,在铜盆中掬水狠狠洗了一把脸。

    清醒了不少,他才发觉那扰醒他睡眠的嚷嚷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皱眉,开门出去,一片阳光刺目,原来已是日上三竿。

    这一觉,他还睡得真久。

    举步朝声源处走去,原是自店堂那方传来。

    “阑珊处”何时成了菜市场?

    如此想,他扬起了布帘入内——

    “萧老板——”

    愁眉苦脸被挤到一边的明哥如见了救星,忙不迭地小跑过来。

    萧逐月瞪着店中的一片盛况,似乎一夕之间,七里八巷的街坊都来了“阑珊处”安营扎寨,前前后后挤了个水泄不通,外间居然还有人在排队,不时朝里探望。

    而最最令他震撼的是,他本以为被自己气走的殷阑珊,此刻气定神闲地被一群人簇拥着。

    见他出现,她懒懒地瞥了一眼过来,随即继续听面前一帮人的七嘴八舌。

    “这是怎么回事?”萧逐月沉声,问明哥。

    “是殷姑娘啦。”明哥见萧逐月不甚好看的脸色,也知要尽快切入重点,“她跟过路的人说,只要能回答她的问题,她便赏银一两,结果,便这样了。”

    “她在问什么问题?”萧逐月望着一人兴高采烈地领着赏钱挤了出去。

    “我不清楚。”明哥看了一眼萧逐月,顿了顿,支支吾吾地又道,“不过我站在旁边听了一阵子,好像是跟你有关。”

    跟他有关?

    萧逐月觉得自己的面颊又开始火烧火燎起来。不过即刻,他又想到另外更加紧要的事——

    “她一直坐在这儿?”他指殷阑珊,紧张地问明哥。

    “从一大清早。”明哥算了算,大概,有两个时辰了吧。

    “有很多人见过她?”

    “呃,的确是很多人。”萧老板睡呆了吗?没看见这屋子都快被挤爆了?

    “府衙的人没有过来?”

    “半个人影也没见。”虽然他也很好奇殷姑娘是怎么从地牢好端端走出来的,而且还明目张胆地坐在这儿,明摆着是挑衅嘛。

    下一刻,但见萧逐月快步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一把拉起殷阑珊,不容她开口,猛力将她拖了出来。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众人反应过来,他已与她一并消失于布帘之后。

    “喂喂喂,怎么搞的?我排了半天呢。”人群中有人不满地抗议。

    忠心护主的明哥立刻跳出来挡驾,忙赔笑脸开口:“萧老板今日有家务事处理,阑珊处今日关门修整一天,各位,对不住了……”

    “你疯了吗?”

    急急将殷阑珊拖到隐蔽处,萧逐月才满是怒意道:“这么明目张胆地坐堂会客,你是真当捕快抓不着你吗?”

    瞧他那着急模样,说话间还不断左探右望地怕有人发觉,殷阑珊把玩垂落胸前的黑发,“你在关心我?”

    她似笑非笑,仿佛全然忘记她是被官府通缉捉拿之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萧逐月不回答她的话,“就算你不领我的情,性命之事,岂能儿戏?”

    “我是孤儿。”殷阑珊出其不意地开口,“再说了,我自己的命,要死要活,你紧张什么劲儿?”

    “你——”萧逐月气结,她根本就是拿他昨天的话来堵他的口。对她的牙尖嘴利无可奈何,他不由得紧握了拳头。

    “你生气了?”殷阑珊则如同看好戏一般欣赏他的反应。

    她居然还在撩拨,存心让他难堪,当真要将他气疯。

    他已不知该将她如何是好。

    殷阑珊突然长长叹息一声。

    萧逐月不知她所为何事。

    “你还当真是藏不住心事的人。”

    他可否听错?为何感觉她此时的声音柔软,竟全无了平时的锋利?

    “你该想到,我既敢将捕快衙门不放在眼里——”殷阑珊轻言细语,慢慢靠拢,与萧逐月接近,探指到他的眉心,抚去那纠结的皱纹,“自然,也有本事令他们无法将我定罪。”

    指腹间是他密密的汗,可想他为她担心到了何种地步。

    心头一暖,她凝视他,笑意浅浅。

    萧逐月为她的举止心跳不已,也被她的转变弄得措手不及。

    即便是幻想了千百次的画面,也不及此刻的亲昵来得真实。

    “我不是向佛之人,即使是偶尔兴起发些许善心做做好事,也是过目即忘。”她的手,从他的眉到唇,一一划过,“这张脸,记忆中不曾有过。”

    萧逐月的心向下一沉。

    她注意到他神情的黯然,继续道:“但我对你,必定是十分重要的。你能一眼认出我来,你能为我制作饰品、打造相去无几的银叶,你能在捕快面前为我说话,你能甘冒风险救我……你关心我在乎我怜惜我,若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那你不是傻子,便是疯子。”

    萧逐月苦笑,原来她将他昨夜的话记了个一清二楚。

    停在他唇畔的手又缓缓移至他红肿的面颊,用力按下——

    萧逐月因那肿痛而倒吸一口冷气。

    “我下手重,那是你拒不承认,令我气愤莫名。”殷阑珊改用五指在他脸上摩挲,似轻还重,如她摇摆不定的心,“可当你昨夜指责我,用那么悲哀的眼神看我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你为何不说出你我二人之间关系的原因了——原来,被人遗忘,远比遗忘别人痛苦得多。”

    萧逐月的面皮,在她掌下微微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萧逐月。”殷阑珊用力闭眼,再睁开,眼瞳中映出萧逐月的容颜,“但请你给我时间,我会慢慢努力去回忆,想起你,重新认识你。”

    第四章 声声皆是愁

    梁似愚早上在花厅喝茶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被呛到,于是乎,他觉得今日一定会有意外状况发生。

    结果,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敢问——”他抬眼瞪不知何时冒出在他书房横梁上的殷阑珊,“殷姑娘你是逃狱了吗?”

    “差不多。”殷阑珊道,跳了下来,捡起他书桌上的几本书翻了翻,没什么兴趣地扔到一边。

    虽然她跳跃的姿势很美,姿态很曼妙,不过梁似愚觉得一股凉意慢慢地爬上了他的脊梁骨。

    “萧老板难道没有告诉你,我已经买通了城北门的守兵,你昨晚就可以离开的?”

    不该是这样的,至少殷阑珊不应该出现在他梁府吧?开玩笑,窝藏嫌犯可是大罪。他虽然看不惯那廖家公子的纨绔样子,也不代表为了一个不甚相熟的女子要把自己赔进去。

    殷阑珊瞅了一眼他紧张的样子,“我心情好,所以决定多留一阵子。”

    梁似愚的脸垮了下来,刚想发作,忽又记起廖家公子及马捕头得罪了殷阑珊的惨样,火气暂且压了下来,堆砌出了满面笑容,“殷姑娘既然喜欢,当留多久随意。”

    殷阑珊看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梁少爷,你见风使舵的本领倒也厉害,萧逐月没吃你的亏,真是奇迹。”

    梁似愚眨了眨眼,言下之意,她莫不是代萧逐月出头来了?说到萧逐月,哎呀,对了——

    “你没被官府捕快看见吧?逐月他——”

    “行了,他没事。”殷阑珊挥手,言简意赅地回答他,“官府不会再追究我的事了。”

    “哦。”梁似愚松了一口气,但在见殷阑珊盯着自己的毛毛眼神后,额际的汗水一颗颗地开始滑落下来,“敢问,殷姑娘还有何差遣?”

    “差遣倒不必。”殷阑珊缓缓踱步绕过书桌,“我今日来,是要问你几个问题的。”

    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奇奇怪怪的,梁似愚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别怕。”殷阑珊拍了拍他的肩,“我问你,萧逐月是潼川人士吗?”

    “不是。”梁似愚摇摇头,“他是八年前过来的。”

    “哦。”殷阑珊应了一声,“那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嗯,五年吧。”

    “那他——”殷阑珊顿了顿,低垂了眼帘,“可曾提及他的过去?”

    “这个啊,隐约有一点。他只说自己是孤儿,双亲去世后便来了潼川……”说到这里,梁似愚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咕哝,“奇怪,他的过去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还问我干吗?”

    殷阑珊耳尖地听到他的嘀咕,假装没听到,她继续问梁似愚:“我听说,萧逐月说他是有娘子的,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这里喜欢他的姑娘,是不是?”

    梁似愚挤出笑脸,“是呀是呀,萧老板是很痴情的一个人物。”

    殷阑珊点头,“据你说这萧老板八年前就孑然一身,到现在还能等他的娘子归家,那他定是极喜爱他的娘子了。”

    “是呀是呀……”梁似愚继续附和,觉得自己的汗滴得更凶了。他端起一旁的茶碗,企图以喝茶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那你说,我会不会就是他那个失踪已久的娘子?”殷阑珊突兀地冒出一句。

    “扑哧!”

    悲剧重演,梁似愚喷出茶水,再次被呛得个死去活来。

    殷阑珊没心没肺地看他狂咳不止到憋红了脸。

    梁似愚好不容易安好下来,心虚地瞥了瞥殷阑珊,“咳咳,咳——呵呵,我说,咳咳,殷姑娘,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殷阑珊耸了耸肩,“因为很多线人对我说,萧逐月是不会留任何女子在‘阑珊处’过夜的。他对我如此例外,我不得不作这种猜想。”

    那帮嚼舌根的家伙!

    “既然如此——”梁似愚试探性地开口,“你想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如果,比方说是你失忆了,记不清萧老板来了?”

    殷阑珊眯缝了眼,“你如此说,是间接承认有这么回事了?”

    瞧她眼中冒出的杀气,梁似愚大汗淋漓,“殷姑娘,你还是饶了我吧。你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我确实不明,如果想知道个清楚,干吗不直接问萧老板呢?”

    殷阑珊白了他一眼,那种目光像是在看傻子一样,“如果他肯告诉我,我还找你干吗?”

    梁似愚无语——萧逐月你想害死我吗?

    “好了,我也不为难你。”殷阑珊挥了挥手,“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她昂起头,手指自己,“我,究竟是不是萧逐月的娘子?”

    梁似愚艰难地为好兄弟把守秘密,“我、不知道。”

    殷阑珊也不逼他,她只是动了动手腕,别有深意地提醒他:“你该记得当日我打死的那只飞鸟吧?”

    梁似愚的嘴唇嗫嚅着,继续死撑。

    “好啊。”

    殷阑珊说完这两个字,右手突然劈下,狠狠砸向书桌上的砚台,好端端的石砚,在无良人士的掌下断为八块。

    她满意地收手,回头看脸上溅满了墨汁且目瞪口呆的人——

    “再问一遍,我究竟是不是萧逐月的娘吗?”

    静夜,一抹人影悄然跃上了“阑珊处”的屋顶,轻巧地行走了不久,慢了下来,最终停住,俯下身来,轻轻揭走了一块瓦片。

    下方一片漆暗,没有声响。

    来人正准备从屋顶跃下,冷不丁,见远处走来两人,于是暂止了举动。

    萧逐月与明哥一道走到房门前,他手中托着一件物什,明哥掌灯,为他打开了房门,两人一道入内。

    屋内一下子亮堂起来。

    明哥将烛台放在桌上。

    “辛苦你了,明哥。”萧逐月温和地开口,“早些回去,否则你爹娘又要担心你了。”

    “没事的。”明哥摇头,“他们知道我在萧老板你这里,都很放心。”

    “话虽如此说,但还是早些回去好。”萧逐月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太晚了,始终不安全。”

    “放心吧萧老板,我会注意的。”明哥回答。

    “怎么了?”见他还是兀立在原地没有走的意思,萧逐月转过身子看他,“有心事?”

    明哥咬了咬唇,终于开口:“萧老板,你要留下那位殷姑娘么?”

    萧逐月的表情一僵,勉强笑了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明哥撇了撇嘴,“我只是觉得,自从殷姑娘来了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也不怎么开心似的。”

    “不。”萧逐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她能留下,我是很开心的。”

    明哥费解,“开心?可你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呀。”

    他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连明哥都注意到了?

    “没有。”萧逐月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我想,我只是患得患失而已。怕她又走,怕她不留下半点信息,怕这一去,又是数年,怕我又会等她许久……”絮絮地自言自语,直到见明哥茫然地看着他,才发觉自己无意间泄露了心事,他尴尬地一笑,“明哥,等你再长大些,会明白的。”

    “哦。”见他没打算再在这个话题上绕下去,明哥乖巧地不再追问,“那萧老板,我走了。”

    萧逐月点头,目送明哥走出去,再低头,揭开红布,眼神痴迷起来。

    烛火下,托盘上的,是一枚精致的银叶,小小的叶片上,勾勒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萧逐月的手抚摸过叶身,来来回回的,爱不释手。他凝视的目光,很柔很柔,仿若那是稀世珍宝一般。

    “若你真是忘记,那我仅有的,也只有思念了……”

    他的声音,飘然若风。而后,他拾起那枚银叶,走到红木柜前,打开了,将那枚叶片放了进去,再细细凝视了半晌,才合上了柜门,发出一声长长叹息,缓步踱出了房门。

    他走到院中,发了好一会儿愣,最后打开了院门,走了出去。

    早前在屋顶上的人翻身而下,站定在院中,确定他离去后,急步走近房门前,推门而入。

    烛火映照了来人的脸,是殷阑珊。

    她缓步走近床边的红木柜前站定,望了扣死柜门的铜锁片刻,伸手从头上拔下一片银叶,倒转过来,将叶尾尖端插入锁眼之中——

    “嗒”的一声响,铜锁开启。

    殷阑珊摘下锁,手指搁在柜门上,犹豫了一下,手扳开来。

    两扇柜门,左右缓缓开启,向她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萧逐月的隐秘世界——

    分了很多层,每一层,都摆放着各式各样却又万中归一的饰品。

    无一例外,都是银叶,不同的造型,不同的风格,不尽相同,不约而同的,却又与她头戴的银叶极其相似。

    殷阑珊掩口,瞪大了眼。

    密密麻麻的银叶,像是攀附了一颗大树,晃亮了她的眼,也照疼了她的心。

    她探出手去,拾起一片银叶,亮眼的色泽,配着边沿的星辰图案,不难看出,萧逐月是用足了心,才能雕刻得这样栩栩如生。

    心湖被什么搅动,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去。

    指尖从一片片银叶触摸过去,一层,下一层,再一层,直到最底格,堆积在最后位置的,是一个黑匣。

    殷阑珊皱眉,端起匣子——

    没有上锁,只是小小的扳扣,颜色斑驳了不少,想来是主人家时常开启才对。

    她一时好奇起来,想起梁似愚说过的话——

    “我是真的不清楚你跟逐月之间的事,不过显然他肯定是认识你的……你要知道得更详细些?这,我没办法回答你……对了,我想起来了,逐月的房中有个好大的柜子,我从来都没看过里面的东西,他也不许旁人看的……”

    他不许旁人看——殷阑珊抬目再看了那充斥了整个柜子空间的银叶——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那么,这个匣子,还有更大秘密吗?

    她咬唇,做了决定,轻轻推开扳扣——

    黑匣内,一个小小的锦袋静静地躺着,紫色的缎面,除了料子上等,其他的,是寻常的样式,没什么特别。

    可殷阑珊的目光却直了,连捧着匣子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探指抓起锦袋,猛地翻转过来!

    那锦袋的背面,分明以绣线纹刺着两个字——

    “阑珊”。

    啪!

    黑匣落地,顶格弹开来,其下竟还有若干的纸片,一张张的,凌乱飞落,逶迤一地。

    殷阑珊紧紧握住锦袋,蹲下身去,拾起一张来,看了上面书写的字迹,她放手,再拾,再放手,再拾,如此三番——

    残破的纸,泛黄的纸,还有新色的纸……

    其上,是端端正正的六个字——

    “夜未央,意阑珊”。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语。

    她站在这一地纷落的纸片当中,心乱如麻。

    锦袋,是她的锦袋,可为何,会在萧逐月这里?

    他们究竟是何时相遇过,为何她会没有印象?

    还有,他是用了什么样的心情,反反复复地在写这一句话?

    好乱好乱,殷阑珊突然恨恨起来——

    萧逐月他怎敢,怎敢说他与她毫无瓜葛?

    她迅速将所有纸张归附原位,将锦袋重新装入,放回柜中后重新落锁,而后不假思索地奔出门外,朝萧逐月离开的方向追去。

    十五了,好圆的月。朗朗的月光洒下来,透过城中那棵巨大的树木,斑驳地点点滴滴映在树下的萧逐月身上。

    萧逐月仰头,从树缝中望那皓月之色,很美很朦胧,恬淡安然。

    他不禁又想起了殷阑珊,冷冷的性子冰冰的脸,笑容更是难得一见,不似月,更像雪——不,确切地来说,她,是一阵风。

    来亦来,去亦去,风过,扫尽尘埃,于己,却不留痕迹。

    所以,明明沾染了他人的心,自己,却忘记了。

    轻轻地,他叹了一口气。

    月也有阴晴圆缺呵,或许世上的事,十之八九都是不如意的,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了……

    他不该强求的,阑珊既已重新回来,能见她,他始终是欣喜的,至于她记不记得他,想不想得起他们之间的种种,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吧?

    “你叹什么气?”

    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萧逐月吓了一跳,紧贴着树干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移了一步,奋力抬头看去,一道人影,从高高的树干上跃下来,站在他面前。

    他有些窘,不意会见到殷阑珊。

    “怎么了,莫非不愿意看到我?”瞧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想起之前在他房中所见光景,殷阑珊压下满满的追问,只是淡淡地开口问他。

    “哦,不……”萧逐月摇头,瞥她一眼,“我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殷阑珊走前了一步,从他身侧过去,轻轻摸了摸树干,背对他开口:“本来是要睡的,但见你出来了,好奇之下,就跟了过来。”

    她给他机会,若他听得出她言下之意,他应该会主动开口解释。

    身后是一阵沉默,无人应答。

    终是她忍不住了,“萧逐月……”

    “你知道吗?这是红豆树。”萧逐月却打断她的话,如是说。

    殷阑珊愣了一下,顺着自己手触的树干望上去,月光下,见深翠的繁茂叶中,隐约有颗颗的豆荚。

    “红豆相思。”身后,有一只手伸过来,在她手之上,展平开来,覆于树干上,“传说,这棵红豆树,已有百年的历史了。听闻潼川府很多的青年男女,有了心事,都喜欢偷偷来这里许愿。每年的女儿节,很多的女子,都会结伴来采撷红豆,回去做成耳环手链之类的,赠予自己的良人……”

    轻轻的话语声,如温风细雨般,点点道来。浅浅的呼吸,擦着耳梢而过,莫名其妙的,她觉得自己的脸发热起来。

    此物最相思……

    “红豆……”她摩挲那不甚光滑的灰褐色的树皮,依稀之中,仿佛看到了那些羞涩的女子们,在穿缀红豆时的痴痴寄望。

    女儿家,她也是女儿家呵,却在最青春年少的时候,被那个人,无情扼杀了初生的情愫……

    年少怀春,她也有痴痴的梦,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成为那个人的妻,伴他一世,此生足矣。若是那时,那时她也采撷了红豆,也必将做出赠与良人的物件遥托心事,后果会怎样呢?

    她苦苦一笑,酸涩无比,已是料到了结局——他不会收受,因为他的心中,另有他人。

    所以,自己还当真痴傻。

    转过身去,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萧逐月,“你呢,也是来采撷红豆的吗?”

    萧逐月定定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别过目光,“不,我是来为一个人祈福,盼望她此生安好无忧。”

    萧逐月的眼神太迷离,她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指她。

    毕竟,她将他遗忘得如此彻底呀……

    她不开口问,萧逐月也没再说下去,一时之间,两人沉默下来。

    一阵夜风微微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啪嗒”一声,自树上落下了什么东西。

    二人低头看去,是一枚红豆荚。

    萧逐月望了殷阑珊一眼,俯身拾起豆荚,剥开来,内里是两粒种子。

    他小心地拈起,递到殷阑珊的面前,“看,这便是红豆了。”

    这便是红豆了吗?

    殷阑珊摊开左手掌心,接住那两枚鲜红光亮红豆,色泽果然艳丽动人。

    自小生活在无间盟,她不曾见过红豆树,不曾见过红豆种,只大约知晓,红豆便是代表着郎情妾意的相思。

    而今,萧逐月将这小小的红豆放在自己的掌中,被自己这么细细地凝望,有些稀奇,也有些——悸动。

    这种感觉,很怪异,也很真实。

    “你若——牵挂着某人,可将此赠与,表明心迹。”萧逐月轻轻开口。

    牵挂?她牵挂吗?若真是牵挂,于那个人,恐怕也只有恨意与不甘吧?

    咬了咬唇,殷阑珊抬头望着萧逐月,“你呢,你有牵挂的人吗?”

    “当然有。”萧逐月笑了起来,月光与树影之下,他的笑容,看上去是如此温暖,“在我最无依无望的时候,是那个人拉了我一把,还了我一个新的天地。若没有那个人,今日的萧逐月,不会是阑珊处的小小老板,恐怕,早已浑浊不堪了。”

    她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见他逐渐放柔的眼神,情知那人,果真是对他极其重要。

    那她呢?她在萧逐月的眼中,又是如何?

    冷面漠然,健忘无情?

    她想问,却又怕问出结果。

    手不知不觉中悄然握紧,掌心圆润的红豆像是要镶嵌入自己的皮肤中去。

    “阑珊……”

    过了片刻,萧逐月唤她。

    她回目望他,见他坦坦然地直视着她,了然开口:“你心中,必定也有牵挂的人吧?”

    她一惊,当下否认:“胡说!”

    “我也想骗自己,可惜不能。”萧逐月摇了摇头,仍是选择了直截了当,“红豆在手,你眼神飘忽,心思已在九天之外。你对那个人,必定是有情的。”

    有情,才会心乱;心乱,才会神伤。

    阑珊对他,很重要;但他,不想骗自己。

    “萧逐月!”殷阑珊像是被谁踩着了痛脚的野兽低号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

    她是摄魄右使,无间盟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上报上名号,可使一干人等闻风丧胆,风声鹤唳。

    她有她的骄傲,有她的自尊,萧逐月他,凭什么来猜度她的心?

    “既是如此,是我失礼了。”

    他的口气一如既往,淡淡如风,却有掩饰不去的哀伤。

    恰如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殷阑珊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望因自己的冷言冷语而露出受伤表情的萧逐月,她一时尴尬起来。

    “夜深了,回去吧。”萧逐月也不多言,转身,似准备离去。

    殷阑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中的红豆忽然滚热起来,仿佛要烫灼她的手——

    “萧逐月!”

    她猛然叫出声来,音量之高,黑夜中,突兀得厉害。

    萧逐月停下,慢慢回过头来,不解地回望她。

    她咬牙,再咬,直到尝到了血腥味,她才凄楚一笑,缓缓对萧逐月开口:“你说得没错,我根本是自欺欺人。”

    萧逐月愣住,他没有见过殷阑珊这么难看的表情——自从遇见她开始,她便是那么一个不善外露的人哪……

    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殷阑珊挥手制止。

    “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起,我一心向他,他也是待我极好的。”殷阑珊幽幽开口,“他甚至说,长成之后,会娶我为妻,虽是一句戏言,也令我无限期待。我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快活地一直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她。”

    她的指尖,划过了粗糙的树皮,发出了刺耳的响声:“我不明白,那明明是他的仇人,他为何倾心待她?只要她开口,怕是天上的月亮星星,他也会不惜一切为她摘来。”身子在微微颤抖,她终是低下头去,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原来,我在他心中,始终是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什么东西掉了下去,落入地面的泥土中,很快浸入了去,消失不见。

    殷阑珊愣了愣,抬手拭自己的眼角,润润的,湿湿一片。

    好奇怪,她怎么会哭了呢?很久以前,她就不会哭了的呀。

    又是一滴,再一滴,而后,是止不住的成串下来。

    “不许哭!不准哭!”

    她自己对自己说,拼命地揉自己的眼,想要制止那源源不绝的泪水。

    一双手,从前方伸来,拉住了她蹂躏自己眼睛的手,狠狠地将她拽了过去。

    那是一个温暖柔和的怀抱,截然不同另一个人的霸道专横。

    “别哭……”萧逐月搂着她,下巴顶着她的额,轻拍着她的后背。

    一时间,殷阑珊陡生错觉,仿若自己就是手心中的那两颗红豆,被人捧在掌心细细呵护,珍爱不已。

    不想哭,真的不想哭,偏偏那泪,滂沱汹涌得更加厉害。

    “不用你管,不要你管……”她握紧了拳头,用力捶他,任性得如同豆蔻年华的女儿家,“萧逐月,我不用你可怜我!”

    “我没有可怜你。”萧逐月任由她捶打,声音低沉了下去,“阑珊,自始至终,我是一直在乎你的。”

    他说在乎她。

    是的,他在乎,从头到尾,若不是在乎,他早应对她这样冷漠的女子避之不及。

    隐藏于他房中红木柜中黑匣里的锦袋暗示他们的确相识,否则她贴身的东西,只要她不允,谁人可以得到?

    可他究竟是谁呢?想不起,也猜不到。

    头一次,她开始痛恨起自己,过往竟可以对一切都那般漫不经心。

    这厢,她心情烦乱;那厢,萧逐月将她搂得更紧,语气也更加急切起来——

    “谁道你无足轻重,这八年来,无时无刻,你始终都被我惦记于心。”

    言辞凿凿,情义恳切,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一听便知晓。

    即便是性冷如水,殷阑珊还是不免动容,她仰面,看萧逐月。

    微红的双眼,两行清泪于月光下,在萧逐月的眼中,因不同于她平日间的冷漠如冰,反而更似寻常女儿家,有了情感。

    见她凝望他,看不清她翦翦水眸之下暗藏之色,萧逐月的呼吸有些急促,有些结巴起来:“若、若是你愿意——”

    夜风拂面而来,树叶摩挲,沙沙作响。

    殷阑珊的眼神陡然转换,她蓦地从萧逐月胸前抬起头来,目光瞬间冰冷下来,视线摄向不远处。

    转变之快,与之前的痛哭之色,判若两人。

    萧逐月还不明所以,下一刻,已被殷阑珊拎着飘然后退了三尺。

    与之同时,他们之前站立处,横空而出一把飞刀,插入土中,雪亮的刀片轻若蝉翼,闪着寒光,把手仍在轻微晃动。

    萧逐月的脸色惨白,一想到要不是殷阑珊动作利索,恐怕此刻成为刀下亡魂的,便是自己了。

    殷阑珊神色未变,她从那把飞刀上收回视线,目光望向右方远处的一片漆黑当中,极淡地低哼一声。

    第五章 狭路且相逢

    “许久不见,右使的功力未见减退呢。”

    人声远远传来,带着笑意,不知为何,听在萧逐月耳中,颇为阴冷。

    此处位于城南偏隅,入夜本就少有人来,此刻来人口唤“右使”,莫非,是在叫殷阑珊?

    他偏头看殷阑珊——右使?是她的身份吗?她又是什么右使?

    思绪还混乱着,月光下,地面已出现了另一阴影。

    萧逐月仰头望去,见近旁的三层塔楼之上,一人独自站立顶端。

    殷阑珊踱步,似不经意地挡在了萧逐月身前,眼神已逐渐精锐起来,紧盯那塔楼顶端之人,冷冷开口道:“逢时春,我以为黑鹰堡的教训,已经足够了。”

    那黑鹰堡的老堡主为了一己之私,自不量力,妄想一举歼灭万花阁与无间盟。也是他老糊涂了,居然拿了几个女人来作诱饵,别人也就不管了,可很不巧,那里面,偏偏有段云错。阎王一怒之下,也不需万花阁主花弄影开口,当场就踏平了黑鹰堡。

    发了怒,施了威,从此江湖中人尽皆知,阎王行事乖张狠辣,特别事关今日已贵为阎王夫人的段云错,最好少去撩拨他的耐性。

    “好生无礼呢。”塔顶上的人轻轻地笑着,“你家阎王没有教过你待客之道吗?礼尚往来,我尊你一声右使,你岂能直呼我名讳?好歹,也应唤我淳于候才对。”

    他如此说着,张开双臂,姿势优雅,从容不迫地沿着塔楼边沿飘然而下。落地之后,直起身来,与面前的二人打了照面。

    瘦削的脸颊,颀长的身形,还穿了一身白衫,与身着黑衣的殷阑珊大相径庭。

    逢时春望戒备的殷阑珊,目光飘向她的身后,“右使难得来到中土,滞留潼川,原来是真有原因呢。”言罢,他又笑了起来,“我乃淳于候逢时春,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的这句话,明显是在问萧逐月。

    在他的笑声中,萧逐月突然觉得周身有些发冷。

    不待萧逐月开口,殷阑珊已是不客气地回他:“他是何人,与你何干?”

    逢时春对她咄咄的语气也不慎在意,只是拂了拂袖,言道:“我见向来铁面的右使在这位公子面前柔情展现,还泪湿了素颜,想能令右使伤神伤心的人不多见,所以好奇而已。”

    殷阑珊的目光如冰箭扫了过去,“人一旦生了好奇心追根问底,一般没什么好下场。”

    逢时春的手指滑过自己的眉,停在鬓角处,“你也说了一般而已,或许,我是特例呢?”

    “在我手下,没有特例。”

    话音方落,殷阑珊身形一晃,萧逐月还未看清,她已近到了逢时春身前,一道雪亮拉着长长的寒光闪过,轰隆声响,地面抖动,萧逐月只觉得脚下摇晃,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形。

    逢时春退后了好远,他与殷阑珊之间,地面出现了巨大的沟壑,尘土飞扬。

    萧逐月这才看清殷阑珊的右手中,还握着一条锁链——不,不是锁链,那是她头顶的十片银叶,只是其间被细细的韧丝通通串连在一起,形似一条锁链而已。

    逢时春挥开眼前的尘灰,望与他对峙的殷阑珊,拊掌轻拍,“好得很,摄魄右使的夺魄链果真名不虚传。”

    ——摄魄右使?夺魄链?

    萧逐月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嗡鸣,赫然想起了那位廖家公子的话。

    殷阑珊,她竟就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无间盟的摄魄右使?

    原来摄魄右使并不是什么粗壮可怕的莽汉,那夺魄链的常状也仅是饰品而已。

    ——可见小道消息是传得多么离谱。

    萧逐月脑海中自动出现了当日廖家公子缠着那根据《江湖月报》上登出来的夺魄链原型而特制的银链而气喘吁吁行动艰难的模样……

    如果不是此时此刻此地此等肃杀的气氛,他想自己很有可能会爆笑出声。

    逢时春努力努嘴,示意殷阑珊看萧逐月张大了嘴一副痴傻的模样,“你那位朋友似乎受惊不轻哪。”

    “不劳你费心。”殷阑珊回头望了萧逐月一眼,迅速转过头来,扬手又打了过来,显然不买他的账。

    逢时春的袖子略微一甩,两把飞刀射出直取殷阑珊。

    夺魄链在空中旋了个弧度,弯弯缠上匕首,陡然又伸直,“刷啦”一声放开,飞刀又回转飞向逢时春。

    逢时春宽大的袖袍翻弄,卷入了飞刀首,手腕一抖,飞刀插入身后的塔楼砖墙之上,铿然作响。

    “我无意与你动手。”逢时春敛目,也不在动手,“你也知晓,我要的,是阎王令与段云错。”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烧灼起来,熠熠生辉。

    ——亦不知,他的疯狂,是为了阎王令,还是,段云错。

    “那你还是要与我动手了?”殷阑珊也不与他废话,直接逼上了前去,“这么久了,逢时春,你居然还不罢休。”

    逢时春跃起来,避开殷阑珊的攻击,见她步步狠招,他扯了扯嘴角,轻嗤:“右使,你这般拼死拼活地效忠,也不知阎王是否领情?”

    殷阑珊怒极,踏着砖墙呼呼直上,翻越过逢时春,挡在他身前,蓦地回转身来,用了十足的气力狠狠将夺魄链挥打下来。

    寒光凛冽,夹带着不容忽视的杀气。逢时春不敢大意,忙匆匆凌空退开,飞身至红豆树上站定。

    近旁的树枝齐齐折断,豆荚纷纷而下,爆裂开来,内中的红豆滚落一地。

    逢时春探指摸了摸自己的左颊,指腹有血。

    看来这一次将殷阑珊撩拨得不轻呢。

    他得意得笑,眼中精光乍现。

    他将沾有自己鲜血的指腹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开口:“右使,你这可是恼羞成怒吗?”

    站立下方的萧逐月虽然不太明白过往的恩怨纠葛,但也大致明白逢时春是戳到了殷阑珊的伤处,才令她如此暴怒。

    阎王,是那个伤了她心的人吗?

    “逢时春,你如果此刻不闭嘴——”殷阑珊抿紧了唇,语气冷得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我以后都不用开口了!”

    这已不是威胁,而是勒令了——开不了口的,只有死人。

    “好大的口气。”逢时春的笑容促狭,眼神却是凌厉的,“就算你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自己——阎王钟情的是段云错,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一针见血,字字锋利,扎在心尖,好痛好痛。

    “住嘴,我叫你住嘴!”

    殷阑珊狂叫,手一抖,夺魄链就要出手——

    “阑珊,不要!”

    萧逐月骤然出声。

    殷阑珊的动作略略迟疑,低头望下方的萧逐月。

    逢时春倚树睨面色紧张的萧逐月。

    “别出手。”萧逐月凝望着她因怒极而涨红的脸,低声吭气,“再气再恨,也不要毁了这棵红豆树。”

    殷阑珊愣了一下,直直望着那在他与逢时春击打之中已摇坠的红豆树,地面残叶纷落,豆荚瓣瓣,红豆一地。

    右手还紧握着,是萧逐月给予的红豆,热热的,气息滚拂在掌心。

    浮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暴戾的眼神逐渐隐去,她甩手,银叶稳稳地重落入她的发间,片片到位,好端端的似从不曾离去过。

    逢时春将殷阑珊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眯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萧逐月。

    “你走!”殷阑珊盯着逢时春,道出两字。

    逢时春绕着手指,闲闲的姿态,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我不管你们之间的恩怨,但身为摄魄右使,我不会任由你扰乱无间盟。”殷阑珊一字一顿,道明自己的立场,“阎王令你休想得到,段云错——他也不会给你!”

    不想与此人多费唇舌,殷阑珊翻身跃下,缓步走向萧逐月。

    “右使——”逢时春突然开口。

    殷阑珊举目望他,但见荫蔽的树叶中,人影隐隐。

    “你可愿与我打个赌?”逢时春的声音传来,“赌你与段云错,在阎王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根本就不用赌。”殷阑珊拒绝,心头的酸涩满满延溢,她凝了声,“他既已娶了段云错为妻,结果早有定论了。”

    “是吗?”逢时春反问,“但在我,倒还有不同的看法呢。”言罢,他又笑了起来。

    殷阑珊心思一转,视线瞥向树下的萧逐月,暗叫不好,急扑上前。

    萧逐月只来得及看见殷阑珊的面色突变,随后自己的双手被外力反转向后,一阵揪心疼痛之后被狠狠握紧,同时,脖颈处一凉,薄刃已抵住喉间。

    “哎,真是——”逢时春望着急促而来的殷阑珊,轻轻地笑着,“被右使吓了吓,手都有点抖了呢。”

    薄刃贴着肌肤,颤了颤,殷红的血缓缓渗了出来。

    殷阑珊的脚步骤停,立在一丈开外,不再上前。

    “右使倒是个聪明人。”逢时春言道。

    殷阑珊冷冷发话:“作践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这就是淳于候的风格?”

    逢时春当然听懂了她的贬损,他眨眨眼,“我的风格,是能利用的,要尽量利用。看右使这副紧张的模样,这位公子,恐怕并不是一位无关紧要的人吧?”

    对他的一再挑衅,殷阑珊发怒,“逢时春,有什么屁话,你直说好了!”

    “爽快!”逢时春的眼中透着狡黠,“我的要求很简单,那便是请右使到淳于候府做客而已。”

    “做客而已?”

    “做客而已。”逢时春点头,顿了顿,“当然,如果其他人要寻右使而来,我也当欢迎。”

    殷阑珊望他片刻,忽然笑了,笑声中凉意森森,“你当挟持了我,阎王就会前来?你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

    “所以我劝你赌了。”逢时春扭着萧逐月的另一只手暗中发力,“外人皆说阎王冷漠无情,我想看看,如果他的得意手下有难,他会如何?”

    揪心的疼自手臂处蔓延开来,萧逐月咬紧牙关,硬挺着不痛呼出声。

    殷阑珊望了一眼萧逐月的痛苦表情,平静道:“你会输。对于威胁,他会选择放弃。”

    “那右使只能怪阎王翻脸无情了。”逢时春右脚踢向萧逐月的腿弯,逼他跪下来,“或者,右使现在就可以选择离去,我绝不强迫。”

    “放了他。”殷阑珊不动,“我跟你去。”

    “阑珊……”萧逐月艰难地开口想要阻止,却即刻被逢时春扼住咽喉。

    “右使果然爽快。”逢时春收回飞刀,推了萧逐月一把,萧逐月踉跄向前跌去。

    殷阑珊扶住萧逐月。

    “阑珊,别去。”喉间有些疼,萧逐月开口,嗓音有点涩。

    “我已经答应他了。摄魄右使说话,从不失言。”殷阑珊抚他的伤口,“你,回去吧。”

    萧逐月急了,“你要我坐视不理,看着他将你带走?”

    大约是当听到了什么笑话,逢时春哼了一声:“你就便要理,又有什么本事?”

    萧逐月转过身来,面对逢时春反驳:“你拿我威胁她,又算什么本事?”

    “你!”逢时春拧眉,高举了手,却见殷阑珊眼中的寒光,讪讪地放了下去。

    “是我自愿去的,不关你的事。”殷阑珊轻轻地说,停在他伤口处的手,缓缓朝他颈后移动,“记住,今夜的事,你就当没有见过,回去也切莫对他人提及。”

    “我不……”萧逐月拧眉,定定地盯着殷阑珊,不甘地倒地。

    殷阑珊将他平放在地,这才站起身来,对逢时春开口:“走吧。”

    “且慢。”

    殷阑珊挑眉,“反悔了吗?”

    “那倒不。”逢时春笑言,“只是我还对右使忌惮了几分,右使若有诚意,还请——”

    他抬手,掌心是一枚药丸。

    殷阑珊看他。

    “放心,这只是迷药。到了淳于府,我自当给右使解药。”

    “我凭什么相信你?”

    “右使可以不相信我。”逢时春也不急,他瞥了一眼昏睡于地的萧逐月,“恰如我可以随时随地回来找这位公子。”

    殷阑珊一声不响地拿过他手中的药丸,吞咽下去,再盯逢时春,“你若说话不算话,我便血洗淳于府。”

    “放心……”逢时春一脸笑容。

    眼皮开始打架,殷阑珊半跪下来,摇了摇头。

    眼前,逢时春伸出手来——

    “慢、慢着!”

    一道摇晃的人影挡在了殷阑珊的面前,打开逢时春的手。

    殷阑珊微微有些吃惊,她下手算准了时间,萧逐月怎么可能这么快苏醒过来?

    他这么做,费了多少的意志力?

    “你不能带她走!”

    身子益发沉重起来,耳边听到萧逐月的咆哮,发狠发急。

    隐约看到萧逐月扑了上去,毫无章法地想要捶打逢时春,却被逢时春拂开了去。

    “笑话,她是你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阻止?”逢时春嘲讽地讥诮。

    是呀,她究竟是他的什么人呢?殷阑珊迷迷糊糊地想。

    萧逐月的影子,再次直立起来,面对逢时春——

    “殷阑珊,她是我的妻,你不能带她走!”

    一字一顿,带着些许虚弱,却又极其清晰地飘入殷阑珊的耳中。

    她是——他的妻?

    虽然从种种迹象来看,她不是没有这种怀疑,只是,不如从他口中明白道出这么令她震撼。

    只是——她是何时何地成了他的妻,却又对此一无所知?

    逢时春大笑起来,抬手向萧逐月——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殷阑珊急了,拼力叫出声来:“逢时春,你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你放过他。”逢时春丢过一句话来,“但并没有说放他走。”顿了顿,“更何况还是右使的夫婿,我不好好招待,那怎么行?”

    耳边传来一声脆响,眼前一片黑暗,昏昏然中,紧握的手松开——

    犹带着体温的红豆就这么滚出了手心,混杂入地面其他坠落的豆荚红豆当中。

    月光惨照之下,格外红润莹亮。

    薄薄的晨雾还没有散去,有人磨蹭着走到“阑珊处”,又踯躅不前,来回踱步,似乎有些犹豫究竟该不该踏入——

    “逐月,要是你真的被殷阑珊修理,也千万不要怪罪到我的头上啊……更何况我一介文弱书生,没力气没武功……你也知道的,她出手有多么狠毒……我真的是坚持了很久……”

    如是三番说了几次,倒真觉得自己没怎么对不起萧逐月来——这么想,顿时觉得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于是,步上阶台,抬手想要叩门,这才诧异地发现门板似乎有松动的痕迹——

    不会呀,明哥应该还没有来,至于萧逐月,也不是喜欢这么早开店门的人。

    梁似愚探头从缝隙朝里面张望,静悄悄的,好像没什么人——

    一张骷髅脸突然出现!

    “哇呀呀!”三魂去了两魂,梁似愚尖叫,出于逃生本能地想要后退。

    三扇门板突然飞开,一只干枯的手就势伸了出来,当胸这么一抓,他就那么给拽了进去,直面一个相当相当“惨淡”的人。

    ——好恐怖。

    梁似愚干脆闭上了眼。

    “殷阑珊呢?”

    听到熟悉的名字,梁似愚睁开眼,不过只一下下,又有想合上眼皮的冲动。

    “你若再闭眼,我便掏出你的眼珠子。”

    梁似愚忙将双眼睁得大大的,其后果是看清站在面前的是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干瘦少年。

    ——原来是人哪,他松了一口气。

    “殷阑珊在哪儿?”对面的少年不厌其烦地再问他一遍。

    梁似愚拍拍胸,已经安神下来,“她在哪里,你应该问萧逐月呀。”

    “萧逐月?”

    有人说话,却不是那少年。

    梁似愚突然觉得牙齿好酸——那突兀响起的粗嘎的声音,嘶哑得就像是轱辘在坎坷的烂路上撵过,难听之极,让他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

    他转头朝一旁望去,这才发现柜台的旁边坐了一男一女,男子一身的黑,连脸都是被斗笠下的黑纱遮蔽;女子则是一身白衣,正好奇把玩着手中的首饰。

    梁似愚听少年开口:“萧逐月是‘阑珊处’的老板。”

    低低的笑声传来——有点毛骨悚然,至少梁似愚是这么觉得。

    “阑珊处?这么有意境的名字。”男子偏头看身边的女子,轻触她的手臂,“错儿,你说是吗?”

    女子仰头对他淡淡一笑,“哥哥,那个萧逐月,一定是喜欢阑珊姐姐的。”

    梁似愚望着那女子的笑容,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男子饶有兴趣地问她。

    “你看——”女子将自己先前手中把玩的首饰举到男子的面纱前,“若不喜欢,就不会做了这么多阑珊姐姐的银叶呀,嗯,就像哥哥,喜欢错儿,所以,会送错儿很多很多的东西一样。”

    梁似愚忍不住插话:“逐月本来就是开银器店的,做东西是很平常的事。”

    女子看向他来,微微噘了嘴, “可是若不是用心,怎么会做得这么好?”

    她的目光很干净很纯真,令梁似愚想要反驳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不要跟她争。”男子发话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前一句,口气有些阴冷——那是对他;后一句,语气有些宠溺——那是对她。

    待遇果然不同啊……

    梁似愚在心底默默感慨。

    男子打开柜台上的黑匣,取出一只锦袋在梁似愚面前摇晃,“现在,你可以回答问题了?”

    “什么问题?”梁似愚一脸茫然。

    “萧逐月和殷阑珊在哪里?”对面的少年寒着脸问他。

    梁似愚更加茫然,“他们不是在阑珊处吗?”

    人影一闪,眼花过后,立在身前的,是之前那个黑衣男子。

    身形压人,透出一股慑人之气,逼得梁似愚呼吸不稳。

    黑纱下的迫人视线不容忽视,男子开口:“可是,现在他们都不见了。”

    “不见了?”梁似愚也惊讶起来,“糟了,莫非是殷阑珊一气之下将逐月给——”

    光是想象就觉得恐怖啊……

    “什么意思?”

    “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梁似愚下意识地开口说了一句,忽然又觉得为什么要跟这一帮人说这么多,“关你们什么事?”

    轻朗的笑声逐渐大了起来,是那一直安于玩乐的女子,“哥哥,他好有意思。”

    “你若喜欢,我就将他带回去。”

    有没有搞错?梁似愚不敢相信这男人居然将他当路边野花——嗯,比喻不恰当,就野菜好了——随便采摘一样。

    “我还不想当宠物……”他翻了个白眼,竭力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你们到底是谁啊?莫名其妙出现在人家的店里,我可警告你们哦,这是打家劫舍兼带绑架拐带,小心我报官。”

    “当错儿的宠物,也算是你的荣幸了。”

    男子开始低低地笑,听在梁似愚耳中,难听得不敢恭维,正想叫他别再笑了,冷不丁他的下一句话石破天惊——

    “我正是无间盟的阎王。”

    梁似愚长大嘴,瞬间石化——

    有没有这么巧啊?他就是传说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那擒住他的这个少年是——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阎王又开口了:“他是拘魂左使。”顿了顿,他看梁似愚还在强撑的样子,“至于殷阑珊,她正是我盟的摄魄右使。”

    梁似愚的眼皮子翻了翻,终于成功地晕倒过去。

    翟向善俯身探了探梁似愚的鼻息,没什么大碍,他望向男子,“阎王……”

    阎王摆了摆手,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沉思。

    一道人影闪入,俯身参拜,是修罗。

    “你可查到什么?”阎王问他。

    修罗呈上一把飞刀,“这是自城南红豆古木下发现的。”

    阎王接过来,抚过薄弱蝉翼的刀身,目光寒渗渗地冰冷起来——

    “看来,淳于候又开始闲得慌了。”

    第六章 千壁崖候府

    冷,真的好冷啊……

    迷迷糊糊的,萧逐月翻了个身,头却碰上了坚硬的什物。

    这一碰,似把什么给撞醒了,他费力睁开眼,面前,是一堵石壁。

    愣了愣,他举目向上看,高高的石壁一直延伸上去,似乎看不到尽头。

    “这里是淳于候府。”

    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他一惊,赫然坐起,转过身去,见盘膝的殷阑珊。

    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在脑中拼凑,他疑惑地望望周遭,桌椅板凳床,尽是石器,带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收回目光,他迟疑地发问:“这里,就是淳于候府?”

    “没错。”殷阑珊双手手掌相抵,缓缓吐气,“淳于候府本来就建于千壁崖上,你也无须太过惊讶。”

    “哦。”萧逐月点头应答,见殷阑珊紧皱眉头,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似乎有点不对劲,“你没事吧?”

    “还好。”殷阑珊看了他一眼,避重就轻道。

    浑身无力,自感体内真气散失得厉害,久久运气不上,逢时春对她,果然还不是一般的防备。

    “你的银叶——”萧逐月失声叫喊出来。

    殷阑珊探手摸了摸自己空无一物的发髻,冷冷一笑,“他倒算聪明。”

    “不聪明岂能邀请来了右使?”

    音到人到,二人一同望向左边,见石门开启,进来笑脸吟吟的逢时春。

    殷阑珊拉下了脸,“逢时春,你出尔反尔。”

    “右使此言差矣。”知晓殷阑珊是在说他擒了萧逐月一道,逢时春摇头,瞅了瞅萧逐月,别有深意地一笑,“难得你二人夫妇同心,我如此这般,是成全了你们才对呀。”

    萧逐月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殷阑珊哼了一声:“你还真是好心。”

    “右使谬赞。”逢时春拱手,“难得右使肯赏脸到鄙府,怎敢怠慢贵客?右使夫妇若是喜欢,可随意参观,不过——”他的目光瞥了过来,“容我提醒一句,淳于候府建于崖壁之上,其上有九重青天,其下是万丈深渊,右使若一时心思不转,出了什么事故……”

    “我没那么笨会自寻思路。”殷阑珊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放心,我会好好、好好地参观这里。”

    逢时春露出满意的笑容。

    殷阑珊也勾起了嘴角,“或许下次相见,淳于候府变成什么样,也还不知道呢。”

    “右使好口才。”听出她的话外之音,逢时春也不愤恼,他转身离开,走到门边,又回头说了一句,“我相信不久后,你与阎王,很快就会相见了。”

    “他不会来的。”殷阑珊硬冷地说。

    “人是会变的。”逢时春笑了,“他也说过会娶你,结果呢?”

    石门放下,殷阑珊盯着那硬邦邦的门,久久无声。

    没错啊,人,终究是会变的。

    一只温热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她没有回头,只是苦苦一笑,“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萧逐月望着她的背影,“这一次,又是我连累了你。”

    没错,是他,从她入狱到她被劫,通通都是他的原因。若不是那些人以他来威胁她,她岂会落到这步田地?

    想起来,他就好恼恨自己。

    他应该是要保护她才对,为何每每落难的总是她?

    殷阑珊已是转过身来,看清了他眼底的懊丧。

    她知道,从相见的那一刻起,萧逐月,一直都是关心着她的。

    心又开始温暖起来。

    “无所谓连累。”她轻轻道,伸手握住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静静将他凝视,“说到底,是我欠你多一些。”

    诚若他所说,她是他的妻。而她忘了他,果真是伤害人心的罪责了。

    萧逐月咬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犹豫地伸出手来摸她的面颊,轻轻地试探,如同羽毛吹拂。

    殷阑珊没有拒绝。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收拢,他的手,慢慢向下,绕过她的发,停在她的颈后;她的头,点点下垂,低眉敛目,靠在他的肩窝。

    她嗅他的味道,一股子淡然,忽然觉得轻松。

    萧逐月的声音低缓地在她耳畔响起:“我情愿你永远记不得我,也不愿见你受半点伤害。”

    就是这句话,令她突然想酣畅淋漓地大哭一场。

    真糟糕,最近越来越变得多愁善感了呢。

    “阑珊,若是我们从没有相遇,也许,你就不会因为记不起我而这么难过了。”

    他在乎的,还是她的感受,却没有说,她记不起他,他也因此难过的心情。

    这个男人哪……

    握紧了拳,她拼命压抑自己快要决堤的情绪,抬眼看他,“可我不情愿。”

    萧逐月的眼底微有惊诧,他开口似乎还要说什么,殷阑珊的指,已点住了他的唇。

    她微微在笑,“我说过,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我也说过,给我时间,我会慢慢记起你的。”

    萧逐月凝视她的笑容,竟有些痴了。

    “好糟糕。”慢慢张开双臂,环过他的腰,她埋首在他的胸间,闷闷地出声,“萧逐月,你好可恶,当初为什么要任我遗忘你呢?”

    萧逐月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享受着二人之间,脉脉的温馨,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阑珊,我没有任你遗忘,只是当年的你,并不肯为我停留罢了。

    逢时春果然如他所说,并未限制他们的自由,淳于候府的所有地方,只要殷阑珊和萧逐月想去,随时都有人引领。

    “淳于候府真的这么难以离开吗?”

    萧逐月看了一眼前方领路的候府总管,悄悄问殷阑珊。

    殷阑珊边走边道:“来去只有一条山道,易守难攻,府内设施尽是利用天然崖壁所造。”她抬手摸了摸身边的石壁,“如今你我所处皆在千壁崖半腰之上,要离开,只怕要生出一双飞翅才能逃脱升天。”

    萧逐月的步子慢了下来。

    “怎么了?”殷阑珊回头看拉下约莫一尺距离的萧逐月,见他的面色有异,她的眼神一缓,“别担心逢时春会伤害我,瞧,这不是带我们在参观候府吗?”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听她如此说,萧逐月拧眉,快走了几步,近前,按住她的肩。

    殷阑珊停下脚步,目光从肩头的手移到萧逐月的脸上,“那你担心什么?”

    前方引路的总管也停了下来。

    萧逐月觉得自己的嗓音有些干涩:“我想知道,他会来吗?”

    殷阑珊的面容肃杀下去,“谁?”

    见她的表情重又冷硬,情知她是不喜欢提起这档子事的,但是——

    萧逐月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他会来吗?”顿了顿,又道,“他会来救你吗?”

    “救我?”连声音都凉冰冰的了,如绷到极限的一根弓弦,断得干脆彻底,“我不稀罕他救。”

    萧逐月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若真是不稀罕,就不会以这么绝对的语气了吧?那音调,连他都可以听出,带着满满的怨怒。

    果真,她还是放不下呀……

    “右使,这里便是别有洞天了。”那位总管倒是选了很好的时机开口了,“候爷吩咐,二位可以随意欣赏,我吩咐下人将膳食送来便是。”

    殷阑珊没有搭理他。

    倒是萧逐月拱手致谢:“有劳了。”

    总管回谢,从二人身侧穿过离开。

    殷阑珊举步上前,步出甬深的通道,环视眼前之景,“别有洞天?看不出逢时春还真会取名字。”

    萧逐月跟在她身后,须臾便见了眼前之景——

    这是一处开阔的溶洞,高约四十余丈,顶方有无数的圆形亮孔,外间的阳光照射下来,射在洞内,形成无数的光斑;洞内多是石牙,上尖下大,呈龙齿交错之状;四面八方又延伸出许多的小洞,不计其数。

    洞中央,还有一汪石井,汩汩清水源源不断地冒出井沿,洞中有清溪流出,颇为奇特。

    萧逐月看得出奇,驱步上前,俯身掬了一口水送入口中

    是泉水,水质洁净,清凉可口,五脏六腑间,尽是一股惬意。

    萧逐月退后一步,唤身后的人:“阑珊,你来试试。”

    ——你可以试试……

    有什么模糊的影像突然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么快,她竟来不及抓住。

    似乎,很久之前,她曾在何地听过相同的一句话。

    闪念消失得太快,殷阑珊皱眉努力回忆,却终究想不起来。

    萧逐月没有发觉她的异常,他正低头看另一样新发现的东西。

    沿着井壁而下,一只浴血的灰白色鹞鹰缩紧了翅膀蜷曲在边沿,浑身哆嗦,站立不稳,看来伤得不轻,眼睛却须臾不眨地盯着萧逐月,以锐利的眼神,依旧保持着猛禽特有的自傲。

    萧逐月不禁动了怜悯之心,他蹲下身去,试探性地抚摸鹞鹰染血的翅,近些了看,见其上羽毛纷纷脱落,翅骨也以奇异的姿态弯向一边,应是被人恶意折断。

    “逢时春不喜欢动物。”

    萧逐月抬头,不知何时,殷阑珊已来到他的身边。

    “这只鹞鹰,想必是无意间侵入了他的领地,被他所伤,勉强支撑逃到了这里。”

    她就事论事,却见萧逐月居然伸出手去,看样子,是想要抱起那只鹞鹰——

    “住手!”

    她厉声喝道,却慢过了萧逐月的动作。

    那鹞鹰见萧逐月伸手过来,目露凶光,拼命扑翅站立,飞羽扬动,血点染上了萧逐月的袖,尖利的喙也对着萧逐月的手背猛啄了下去!

    萧逐月躲闪不及,被鹰喙啄中,顿时撕拉开一道偌大的伤口,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殷阑珊已出手扼住了鹞鹰的头颈。

    鹞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

    殷阑珊面不改色,拇指微曲,就要对准鹞鹰的头顶敲下去!

    “不要!”

    见殷阑珊要下狠手,萧逐月惊叫出声。

    殷阑珊手上动作暂停,看萧逐月一眼,“它伤了你。”

    “我很好,我没事。”顾不得手背伤口的疼痛,萧逐月急切切道,“别杀它。”

    “只是一只猛禽而已。”殷阑珊的语气有些不屑,“伤人就该死。”

    “万物皆有灵性,它伤人,也是人伤它在先。”萧逐月也去夺鹞鹰,“若伤人就该死,那你呢?”

    萧逐月突然停下来

    ——情急之下,慌不择言。

    果然,殷阑珊脸色一变,“你居然拿我跟一只鸟来比较?”

    “我没有。”萧逐月辩驳,“无论是一个人,或是飞鸟走兽,都是一条性命,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见他竟为了一只鹞鹰与自己辩说起来,殷阑珊未免有些恼起来,“没错,性命人人皆有,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保住自己的命。”

    言于此,她的拇指,再次用力敲了下去。

    萧逐月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模样,竟有些悲戚。

    殷阑珊一时怔忡,好一会儿,她才低低问他:“为什么你要保住它?”

    萧逐月望着她,“因为我知晓,当深陷困境已无退路之时,没有人拉你一把,是多么绝望的事。”

    殷阑珊怔住,只因萧逐月的眼神,那么哀伤那么无助,一张模糊的面孔,慢慢地浮现出来,且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少年的苍白的脸,带着三分惊惶,三分失措,三分惊恐,还有一分的决然。

    ——竟与萧逐月有几分相似。

    头莫名地疼了起来,她抚额,手一松,命悬一线的鹞鹰,就这么直直落入萧逐月的手中。

    萧逐月捧着死里逃生的鹞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轻轻将它放在一边,抬眼瞧殷阑珊,见她脸色惨淡,似乎很不舒服。

    “你没事吧?”他起身,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关切询问。

    殷阑珊的手,重重搭上了他的臂膀,五指张开将他牢牢抓得死紧,几乎要穿透衣裳陷入肉里去。她死命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萧逐月,我曾救过你,是不是?”

    “你说什么?”逢时春放下手中的石棋,饶有兴趣地问垂手而立的总管,“你说殷阑珊还不能完全记起那位萧公子与她的关系?”

    “是。”总管恭敬回答,“属下一直在别有洞天外的暗室听他们之间的谈话,萧公子对那只受伤的鹞鹰——”

    逢时春皱了皱眉,厌恶地挥了挥手。

    明白了他的意思,总管跳过这一段,继续往下讲:“之后,殷阑珊便问了那位萧公子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她问什么?”

    “她问:‘我是不是救过你’?”

    “照你这么说来,这‘夫妇’二人倒有些意思了。”逢时春挑起眉来,“能够让七情不动的摄魄右使出手相救的,还真鲜有人在。初那个人之外,殷阑珊竟不曾冷面对待这萧公子——看来,我也得好好会会他了。”

    “候爷——”总管上前,低声开口,“那软骨粉药性虽猛,但药性至多持续十天。”他抬眼瞅了一眼逢时春,“若是殷阑珊恢复了内力,而段步飞又不肯——”

    逢时春微微一笑,拾起先前的棋子,斜斜睨了他一眼,“你是说,我走错棋了吗?”

    总管忙低头,“属下不敢。”

    “那不就结了。”逢时春落子,又吃掉了一个“士”。他满意地笑了,望着那剩下的孤“帅”,似在自言自语,“段不飞,你不傻,失掉殷阑珊,等同断你双臂伤你元气,即便对她了无情义了,为着无间盟,你又岂会坐视不理?”

    “报!”

    对匆匆而来的候府营卫,逢时春连眼皮也没有抬,专注地看着棋盘,似乎已经沉浸下去。。

    总管代他发问:“什么事?”

    营卫回答:“山下护卫禀报,发现不明人等入山,并直向千壁崖而来。”

    总管望了一眼逢时春。

    “瞧,该来的,不都来了吗?”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逢时春终于抬起头来,看还在等他命令的营卫,“传——放他们进来,沿途不得阻拦。”

    见营卫领命而去,他的眼神阴冷了下去,缓缓收掌,握紧的五指间,被捏碎的棋子化为粉末徐徐落下——

    “段步飞,我要你进得来出不去——阎王令和错儿,最终,都会属于我!”

    崎岖险难的山道上,纵使是骑着马,梁似愚觉得自己被颠簸得快要散架。

    他揉了揉自己酸痛不已的后腰,偷偷瞅了一眼旁边腰板笔直的人,终于小声发问了:“翟左使,你看我们是不是休息一会儿啊?”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他居然碰到了无间盟的上三阶实权人物,没料到殷阑珊居然就是传说中的摄魄右使,而身边这个——说起来忍不住又瞅了瞅。

    明明就是个发育不良的毛头小子嘛,结果人家来头好大——哈,拘魂左使!

    果真人不可貌相啊……

    从潼川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往重林山千壁崖,他是无法探知无间盟的人是不是都是铁打的,可他这身子骨确实已经受不住了。

    翟向善根本不搭理他,与修罗一左一右骑马护卫着中间的马车前行。

    果然是上三阶的人物啊……

    见他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梁似愚的视线转到那马车的灰布帘子上,心思转了转,开口道:“山路崎岖,我想夫人恐怕不是很适应吧。”

    马车突然停下。

    翟向善和修罗忙勒绳下马,走到车前,掀起车帘。

    “休息一下。”

    属于阎王特有的声音响起,梁似愚望过去,见阎王扶着那名“错儿”下了车来。

    看上去脸色不大好呐,莫非是被他乌鸦嘴说中了?

    面纱下似乎有眼光朝这方射来,梁似愚忙转过身假装是在拴马。

    错儿?也怪,哪有人给自家女儿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的?

    眼角余光见阎王扶着错儿坐在树阴下,还体贴地喂她喝水,不免唏嘘夫妻恩爱哪,可惜,那错儿——

    嗯,算了算了,既然自己可以看出来,阎王又不瞎,他当然也知道啦。

    摇了摇头,他朝翟向善和修罗走去,耐不住似火骄阳,随手扇了扇风,“好热啊。”

    修罗瞥他,简单开口道:“是你自己非跟我们来的。”

    “我当然要来啊。”梁似愚擦了擦汗,“逐月再怎么说也是我的朋友,莫名其妙地失踪,还涉及什么江湖恩怨。虽然这根本就不关他的事,可是扯上殷阑珊——哎,算了,反正也解释不清。谁知道那个什么淳于候会不会不小心就误伤来着……”

    “你来能做什么呢?”这一次,问话的,是另一边的翟向善,他看那方细细呵护段云错的阎王,转过脸来,“阎王会救阑珊,可不会关心萧逐月的死活,你来,最坏的结果,是为他收尸。”

    “不会吧?”没感情的话配上他骷髅脸还真是大煞风景,梁似愚不敢置信,“哪能这么见死不救的?”

    “他是无间盟的阎王。”短短几个字,给了梁似愚最好的解释。

    催命阎罗——他要大发善心,也就奇了。

    梁似愚的脸色有些惨绿,不过显然还在硬撑,“我想应该没事的,逐月那个人,温和善良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不会短命。退一万步来说吧,假若真有那个什么什么的,他无亲无故,我跟了来,好歹也能料理。”

    “萧逐月有你这个朋友,倒也幸运。”翟向善轻轻地说。

    修罗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前方光滑如镜的千壁崖半腰,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在阳光的照射下,上下移动,格外刺人眼目。

    翟向善和修罗二人迅速围拢到阎王与段云错身边。

    虽然不大确定那是什么,但见翟向善与修罗瞬间警觉的模样,梁似愚大约也能猜到那不是对己方有利的东西。

    “紧张什么!”阎王开口了。

    “阎王?”翟向善回头看他。

    阎王示意他二人推退开,他则牵了段云错的手,慢慢走上前来,指着前方的千壁崖,柔声对她开口:“错儿,你看那是什么吗?”

    段云错眯眼望那亮光,格格笑出声来,“哥哥,那崖壁好光滑,好像一面镜子哦。”

    “是吗?”阎王的大掌抚过她的秀发,黑纱下谁也看不见的眼中有一抹杀机立现,“等我们接出阑珊,重林山千壁崖淳于候府,从此便是你的了——你爱把它当什么,都可以。”

    ——狂妄中带着目空一切的不可一世。

    对阎王与段云错的对话,翟向善与修罗没有反应,只有梁似愚,听得不寒而栗。

    他誓要踏平淳于候府,究竟是为了救殷阑珊于水火,还是仅仅为了替他殷殷所唤的“错儿”找寻一个万物而已?

    若是后者,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执念能令人疯狂可怕到如此地步?

    第七章 两相对决时

    “你救过我,是我的恩人。”

    那一日,他如是平静地回答她,明明白白却又令她如坠云里雾里。

    殷阑珊半依石壁上,瞥了一眼忙碌的萧逐月。

    他坐在石桌前,心思全在那只受伤不轻的鹞鹰身上。

    从别有洞天回来之后,这几日来,他清理了鹞鹰身上的血迹,小心翼翼清理完伤口之后,又找了两方薄薄的石片,夹在鹞鹰的羽翅之上,见它并无大碍了,才放下心来。

    ——甚至顾不上自己手背的伤口。

    “喏,吃吧。”他将一碗肉粥推到耷拉着头的鹞鹰面前。

    或许见萧逐月并无伤它之心,鹞鹰从最初的凶悍变为温顺,任萧逐月抚摸它的羽毛,尖尖的喙啄了两下肉粥,嘶鸣一声,便不再吃了。

    “怎了了?”见鹞鹰无精打采,也拒绝吃粥,萧逐月有些急了,干脆自己拿起勺子,看样子是准备亲自为鹞鹰喂食。

    殷阑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下了床,径直走到萧逐月面前,在他迷惑的注视下,一把夺走他手上的肉粥重重放下,转而看耷拉着头的鹞鹰。

    见她来势汹汹,萧逐月有些慌了,张开双手护住鹞鹰,“阑珊,你答应放了它的。”

    怎么?莫非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反悔”二字吗?

    “放心,我说到做到。”先说一句让他定心,殷阑珊瞪他一眼,“就你这点能耐还想救它?我担心它伤好了反倒被你饿死了。”

    萧逐月缩了缩脖子,“可是它不吃……”

    “你见过哪只鹞鹰是喝粥长大的?”殷阑珊没好气地说,“这是野生野长的猛禽,不是豢养在家的公鸡,它要吃肉的。”

    “哦。”萧逐月恍然大悟状,“可是,我去哪里弄肉呀?”

    “说要你弄吗?”他还真是没一点头脑,“待会儿找那总管要些便是了。逢时春说了,我们是客人,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不需要跟他客气。”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呐。”萧逐月欣喜,“可是那个候爷不是最恨动物吗?要是他知道我们救下了这只鹞鹰,他会不会——”

    “行了,就说这只破鸟是我要可以了吧。”殷阑珊打断了他的话,摊开手,“拿来!”

    “什么?”萧逐月愣了愣。

    “手啊。”殷阑珊白他一眼,拉过他的手来,见手背的血迹已经凝固,虽损了些皮肉,倒也没伤及要害,便放下心来,“你这人,顾前不顾后,就算是要救吧,也先考虑一下自己好不好?看看,弄得伤成这样。”说归说,她还是低头吹了吹他的伤口,“痛不痛?”

    “不痛。”她的发髻在自己眼下晃动,呵在自己手背上的热气暖暖的,早已驱走了那灼热的疼痛感觉。

    阑珊,跟以往的冷漠无情相比,好像改变了一点呢。

    “伤成这样怎么可能不痛?”殷阑珊狐疑地望着萧逐月,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傻呆呆注视她的模样。

    触及殷阑珊的视线,萧逐月飞快地别过脸去。

    嗯,红了呢——有些好笑,不过,更多的,是舒缓的心情。

    怎么形容呢?轻飘飘的,仿佛自己是在云端行走。

    被人重视,原来就是如此这般吧。

    “可能是受伤了,感觉有点热。”萧逐月咳了咳,欲盖弥彰。

    受伤流血了都会发冷,怎么可能热呢?

    明知他是在说谎掩饰,反正心情正好,殷阑珊也懒得去揭穿他,“这样啊,那你早些歇息好了。”

    萧逐月站起身来,匆匆走进内室。

    殷阑珊气定神闲地坐下来,手指打转了一圈,缠上鹞鹰的尾羽,想起萧逐月之前的表情,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养神的鹞鹰被惊醒,张开眼来,许是见了她,眼神又警惕起来,低哑地叫了几声。

    殷阑珊按住它夹了石片蠢蠢欲动的翅膀,给了它一记警告的眼神,“那个傻瓜好不容易才替你弄好,你敢毁了他的心血试试看?”

    那鹞鹰竟似听懂了她的话,乖乖地收好翅膀。

    “算你识相。”殷阑珊满意地弹了一下鹰喙,指尖似不经意地滑过鹞鹰的脖子,“这次我是放过你了,不过还得提醒你一句,若是将来你还敢再伤萧逐月,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她是轻轻说这句话的,为的是不惊扰萧逐月。不过那锐利的眼神,可不那么客气了。

    在她的注视下,一代猛禽也没自尊地哆嗦了一下,而后俯下身子安好蹲着,不敢再妄动了。

    殷阑珊冷冷地哼了一声。

    石门上传来轻微的响动,她回头,瞧见站立在门外的总管一脸刻板的笑容——

    “殷右使,候爷有请。”

    殷阑珊被带到那冷清清没什么人气的偌大石厅时,逢时春正在悠闲地品茶。

    逢时春抬头,点头示意她落座,并笑笑地退递过一杯茶来。

    “右使,这是上等的铁观音,要不要尝尝?”

    殷阑珊瞧了一眼那黄绿色的茶汤,没有动作,很直接地开口:“对上等的东西,我从无好感。”

    “那可真是遗憾了。”逢时春也不勉强,自己端了茶杯,浅尝了一口,“这铁观音茶色以黄绿色为最佳,清澈明亮又不带杂质……”

    殷阑珊打断他的话:“你今日叫我来,不是专听你论茶道吧?”

    “右使不要着急,我还没说完呢。”逢时春放下茶杯,提起一边的茶壶,徐徐往杯中掺水,“但再好的茶,也需要好水来冲泡,否则便品不出茶的醇厚了。”

    “依你这么说,这水还真不普通了。”

    “那是自然。这水,乃是从千壁崖绝顶的凤眼泉汲出,源有流,澄之无垢,挠之无浊,质轻浮于上,含于口清凉、甘甜无咸苦,可谓清、活、轻、甘、洌集于一身,乃是能泡出好茶味的上上之水。”逢时春手中动作停下,瞥了殷阑珊一眼,“茶如此,人亦如此。”

    殷阑珊似笑非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你这比喻,倒也恰当了。不过——”她曲指敲了敲桌面,“你何以断定,你才是能配上段云错的良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拐弯抹角,可惜她却不喜欢绵里藏针,开诚布公来,索性痛快。

    逢时春的脸色微微一变——原以为殷阑珊多少是有点忌讳的,却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地一针见血。

    “段云错这辈子的命,已与阎王绑在一起了,你竟还不明白,痴人说梦,真是可笑。”殷阑珊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即便是他死,也会拖着段云错下地狱,不会让旁人有得到她的机会。”

    逢时春的眉拧了起来,他五指扣紧了桌角,“他根本就不配!”

    他的怒火,即便是隐忍,殷阑珊也能察觉,“不管配不配,现在她已经是阎王的妻了。”

    啪嗒——石桌一角碎裂。

    殷阑珊望那残桌,再看逢时春。

    自己竟被她撩拨起了怒火,逢时春隐隐有些恼,不过表面上,还是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我想与右使做个交易。”

    “没兴趣。”殷阑珊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转身朝门口走去,“我累了。”

    逢时春盯着她的背影,慢慢地开口:“他来了。”

    殷阑珊蓦地止住脚步。

    “右使,还记得你我的赌约吗?”

    殷阑珊回过头来。

    逢时春朝她走近,“我说要赌你与段云错,在阎王心中,究竟孰轻孰重。如今,他来了,你不应该高兴吗?在他心中,兴许,你还占有一席之地呢。”

    殷阑珊盯着他,声音冷了下去:“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逢时春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距离,倾身过来,“重要的是,我要段云错;而你,要段步飞。若是没有了段云错,你便能再度赢回他的心。你我的这个交易,可是两相划算呢——谁?”

    逢时春突然厉声开口。

    殷阑珊迅速转过身,看见门边人影一晃,竟是萧逐月。

    他默默地看着她,脸色莫名地苍白,“我见你出去了,不放心,所以——”

    她未及答话,突然瞥到一缕寒光,心惊之下,身形灵动,眨眼之间,已挡在萧逐月身前,接住那当空飞过来的东西——

    凛凛的飞刀夹在拇指与食指间,殷阑珊怒极,扔掉飞刀,凌空挥出一掌打向逢时春。

    逢时春早有警觉,侧身躲过,身后的屏风被掌风当中劈成两半。

    逢时春望望那倒地的屏风,微微有些讶然,不想殷阑珊的功力恢复得如此之快。

    也不曾想,为了那个姓萧的男人,一向行事稳健的殷阑珊居然失控地对他大打出手。

    心底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他的这招连环计,似乎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环节。

    而正是这一步,或许,会坏了他的大事。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在逢时春冥思苦想的当口,殷阑珊已将萧逐月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萧逐月按住殷阑珊的手,为宽她的心,连说了几遍。

    殷阑珊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逢时春竟敢对萧逐月出手,要是萧逐月有个好歹,她必定要逢时春抵命!

    萧逐月瞧殷阑珊恨恨的样子,也不知她现在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开了口:“他说的,是真的吗?”

    殷阑珊还在愤愤中,“谁?”

    见她心不在焉,萧逐月悄悄地将手背向身后,狠狠地握紧,“你要的,是那个阎王段步飞吗?”

    逢时春跟她说的话,一字一句,他听得清;她尚未回答,而他想要问个明白。

    也许是这段日子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太惬意太美好了,融洽且温馨的亲昵已令他忽视了必须要正视的某些事实,而今,当头的一声棒喝,将这样的梦,打碎了一个裂痕。

    那日,在红豆树下,她的幽怨她的无助她的泪,还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中。

    若不是情有独钟,怎会令她伤情到那种地步?

    身为摄魄右使,她心仪心折的,竟是阎王。

    不料想他竟突如其来地问这等问题,殷阑珊怔了怔,咬牙回答:“与你何干?”

    心有点乱,糟糟的一团理不清头绪,他为何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掺和?

    ——与你何干?

    有点烦且不耐烦的敷衍话语,萧逐月突然觉得有些冷。

    在别有洞天她问他的话,多少令他有点心喜。他以为,她总算对他有些记忆了,所以他屏息道出一句事实;他以为,等她的记忆慢慢复苏,最后她一定会记起他是谁,她对他说过怎样的话。

    萧逐月咧嘴想要笑,嘴角扯出的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殷阑珊将他恍惚的模样尽收眼底,不过,此刻她已没有太多的精力来探究他为何突然变得颓丧不已。

    她飞快地盘算着——

    她了解阎王那个人,既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是陷阱仍义无反顾地前来,那么必定有他自己的目的;而以逢时春的野心,暂且不说能号令整个无间盟的阎王令,但是他对段云错的不死野心,也足以令阎王欲将他铲除而后快。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场干戈势必不可避免,萧逐月他本是事外之人,更不该无辜卷入纠纷中。

    当务之急,她应先设法将他送出去。

    主意打定,她对萧逐月开口:“你听我说——”

    话才刚开了头,忽听一阵怪异的呼啸,随后,是络绎不绝的坍塌断裂之声。

    殷阑珊神色一凛,目光越过萧逐月的肩头,直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即便是隔着坚厚的壁石,她也似乎看见了那个始终傲气霸然的黑色声音——

    没错,他,已经来了。

    那巨大的响动,惊动了冥思中的逢时春。

    “淳于候,别来无恙,一切安好?”

    低哑、粗嘎的碾碾独特嗓音,在这世上,只属于一个人。

    一抹黑色的影子站在了石厅门口,黑衣、黑裤、黑色斗笠,还有黑纱覆面,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的异色,冷傲的姿态,鬼魅的腔调。

    逢时春的视线,却是落在男子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的那名蓝裳女子身上,眼神陡然亮了起来。

    “错儿……”他忘情地喊出声来,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

    阎王瞄了一眼逢时春的举动,黑纱下的唇角扬了起来。他缓缓抬手,揽过段云错。

    逢时春停了下来,一抹恨意在眼中闪现。

    殷阑珊拉着萧逐月退后站定,她左膝跪下,右手握拳撑地,垂首沉声开口:“请阎王降罪。”

    萧逐月虽看不见前方这个被殷阑珊唤作“阎王”的男子的面容,却能清楚感觉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玩味且别有深意……

    他倔强地昂着头,并不回避。

    “逐月!”

    “梁少爷?”萧逐月有些惊异,接着便见梁似愚朝他奔了过来,“你怎么会——”

    他看了看阎王,再看了看阎王身后的另外两人。

    “你还说!”梁似愚跪在他面前,当胸狠狠给了他一拳,噼里啪啦地便是一阵数落,“莫名其妙地失踪,还被劫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不过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忘了你的女人而已,你值得这么罔顾生死拼命——”

    一瞥眼见旁边的殷阑珊,梁似愚咽下剩下的话。

    殷阑珊没有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

    倒是阎王开口了:“阑珊你何罪之有?”

    殷阑珊撑地的手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摄魄执拗,抗主尊之名在前;任意而为,轻敌被擒在后。”

    萧逐月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唤自己为“阑珊”,总说“摄魄”。

    “阑珊姐姐,我们是来救你的呀。”说话的,是段云错,微微噘了嘴,很率真很迷惑的样子,“你干吗还要哥哥降你的罪?”

    阎王笑了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中却蕴涵着无比宠溺的语气:“错儿说得很对。”他望着逢时春,“淳于候请蔽盟的右使前来做客的目的不就是想见到我吗?现在我人也来了,你也见到了,阑珊——”他唤殷阑珊,“你叨扰了淳于候太久了,也是时候告辞了。”

    “是。”殷阑珊起身,转向逢时春,“淳于候——”

    “免了。”逢时春冷冰冰地打断殷阑珊的话,却是在对阎王说,“段步飞,虚情假意那一套也别用在我身上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该知道我要什么。”

    “要什么?”阎王竟牵着段云错的手走进石厅找了位置坐下,闲适得仿佛是在自己的地盘,翟向善与修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阎王令。”逢时春开口,顿了顿,又看正兴致勃勃地打量那断了一角的石桌的段云错,“还有她。”

    周遭似乎瞬间沉静下来。

    阎王缓缓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了真面目。

    梁似愚张口就要叫出声来,萧逐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他定定地望着阎王,错愕不比梁似愚少——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纵横于面颊间深浅不一的狰狞疤痕,条条交错,将一张脸,分割成了若干小小的残片,仿佛是碎布拼凑而成,形似鬼魅,仿若从无间地狱来的阎罗一般。

    什么样的人,能下这样的毒手;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忍受得了这样的摧残?

    “恐怕你要失望了。”阎王将斗笠递给身后的翟向善,“这两样东西,我都不打算给你。”

    任谁都能听出他言语之中的调侃。

    逢时春冷笑起来,他指着殷阑珊,“莫非你就真不在乎她的性命吗?她服下的毒,只有我才有解药!”给殷阑珊的并不是毒药,但,只要他不说,谁知道呢?

    “哦?”阎王扬眉,看向殷阑珊,“好吧,阑珊,你要我怎么选?”

    萧逐月深深地皱眉——他说得好生轻巧,竟将这一切都交由殷阑珊抉择。

    殷阑珊的表情很平静,“你早已选好了,不是吗?”

    “阑珊!”萧逐月拔高了音量——她的回答,昭示了她已然放弃

    殷阑珊不理他,径直回身看向逢时春,“我告诉过你,这样的威胁对他根本不起作用。”

    “知我者,莫若阑珊。”阎王拊掌,气定神闲,“淳于候,今日来,除了要带走阑珊,我还要你淳于候府。”“好大的口气啊。”逢时春嘲讽地道,视线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就算你有左右二使外加修罗道道主,以四人之力,就妄想对抗我淳于候府?”

    “其实呢,我忍了你很久了。若是你放弃了错儿,我当给你一条活路。可惜啊,贼心不死,不除你,始终是个祸害。”

    听他如此说,逢时春拧眉,“什么意思?”

    阎王但笑不语,倒是翟向善拍了两下手掌。

    厅外,徐徐走进一人。

    萧逐月定睛一看,竟是淳于候府的总管。

    “你怎么还在这里?”逢时春匆匆道,“我不是让你——”

    “调遣山下的军队吗?”阎王道。

    “你怎么知道?”逢时春惊讶地反问,后又懊恼。

    “当然是有人告诉我。”阎王一摆手,总管即刻上前,扔给逢时春一样东西。

    逢时春定睛一看,竟是他派遣下山传唤消息的营卫的头颅。

    “你竟是他的人。”逢时春咬牙切齿道,“段步飞,你好阴险,居然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阎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样,淳于候?现在以五敌一,你还有胜算的把握吗?”

    “当然有。”说这句话的时候,逢时春笑容颇为古怪。

    殷阑珊暗叫糟糕,正待提醒,却见逢时春突然蹿身冲向最近的段云错。

    阎王身形忽动,一条黑色软鞭腾空而出,拍击在逢时春的左臂,与此同时,翟向善和修罗也快如闪电地同时出手。

    逢时春被迫退回,踉跄了几步才立定,见翟向善与修罗攻来,他挥袖,十余把飞刀齐齐射将过来。

    “趴下!”

    殷阑珊大叫,左右手同时按下萧逐月与梁似愚。

    翟向善与修罗闪身避开。

    逢时春的左臂被软鞭打中,鲜血淋漓,他喘息地望眼前众人,目光最后定在段云错身上,惨惨一笑,“好,即便我得不到,错儿,你今生也休想走出淳于候府!”

    言行中,透出惨烈的决绝,只见他突然抬手重重拍向自己所站位置的石壁。

    沉闷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久久不绝于耳。

    “地沉了!”

    最先发觉不对劲的是梁似愚,因为他趴着的地方开始向下塌陷下去。

    地面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顶壁也开始有大小的石块坠落。

    逢时春在狞笑,“巨石门已经落下,你们已无路可逃了。”

    “这个可怕的疯子。”梁似愚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子,“他竟要跟我们同归于尽!”

    阎王起身拥住段云错,看向那总管,口气未变:“可还有其他出路?”

    总管的脸色难看之极,“淳于候府倚崖而建,除了前山入口,并无其他通道。巨石门落下,即便不被这些坍塌的石壁砸死,不久也会窒息而亡。”

    “那他还真是该死了。”阎王低低地说,猛地扬手,夺命鞭如蛇行沿地面蜿蜒向狂笑不止的逢时春。

    逢时春足点地,跃至半空,不想那鞭子随之而上,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扯了下来。

    逢时春挣扎,飞刀出手,欲斩断长鞭。

    岂料鞭身忽然抖了抖,避开刀刃,绕绕在他身上缠了三转,蓦地将他勒紧。

    只听咯嗒三声脆响,逢时春的身子霎时被绞杀为三段,伴着他惊骇的扭曲面容,坠落于地。

    一时间,血雾四溅。

    萧逐月闭上了眼睛。

    梁似愚狂呕不止。

    “好了。”阎王收回夺命鞭,神色未变,几乎要令人怀疑之前残忍的杀戮与他毫无关系,“现在我们可以找出路了。”

    第八章 身陷绝境处

    轰鸣声越来越剧烈,山洞在逐渐塌陷当中,时不时有大小不一的石块混着砂土落下来,叫一行人在行走之间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

    殷阑珊随着翟向善等人跟在阎王身后,从她这等角度望过去,可巧看见阎王臂弯中的长长黑发。

    是了,无论在何时何地,他最顾念的,始终是段云错。

    这种认知她早已知道,只不过,为何现在想来,心竟然没有以前那么痛了呢?

    忍不住地,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随身后的萧逐月,随着剧烈的摇晃,他行走得踉踉跄跄,还不时地提醒梁似愚注意那些从岩顶掉落的碎石。

    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啊,温和善良总是喜欢处处为他人着想,为着自己,也陷入了不少险境。

    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当日在潼川府初见他的情形——或许,也不是初见了。

    陪她怒气勃发的,是他;陪她伤心落泪的,是他;陪她出生入死的,还是他。

    微微犹豫了一下,她伸出手去,握住了萧逐月的手。

    萧逐月愣了一下,抬眼望她,目光流动之间,隐隐的,似有笑意。

    殷阑珊莫名尴尬起来,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主动,只好简单说了一句:“跟紧我。”

    岂料萧逐月竟异常乖顺地回答:“好。”

    殷阑珊感觉自己的手被他紧紧反握了一下。

    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从他的掌心流窜到她的,而后,从皮肤渗入了肌体的身处,直到五脏六腑。

    殷阑珊低头望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一时有些失神。

    “二位,容我提个醒。”梁似愚拍拍自己脑袋上面的土灰尘,好无奈地开口,“我们现在是在逃命,麻烦能不能等出去之后再深情款款?”

    殷阑珊飞快地抬起头来,拉着萧逐月急急向前奔,半明半暗当中,似乎可见她侧面有淡淡的浅红。

    “喂……”梁似愚轻轻拍了一下萧逐月的肩,压低了嗓音,表情略有疑惑,“看起来,她很紧张你嘛,不像以前那么冷漠无情了。”

    “说她冷漠无情,只是你们看不透她。”

    飘忽忽的颇有深意的话从萧逐月嘴里说出来,梁似愚脚下一顿,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服气地犯嘀咕——莫非只有你能看透她?

    正想辩驳几句,冷不丁又是一阵巨响,震得他耳朵生疼,回头见身后幽深仿佛看不到尽头,他一寒,忙不迭地追上前去。

    “封住了。”

    总管懊丧地推了推挡在面前的石门,无可奈何地宣布。

    “让我试试。”

    翟向善出声,走上前去,望面前的巨型石门,暗自运气,双掌用力猛击上去。

    石门纹丝不动。

    翟向善微微惊讶,他提掌,准备再试一次,岂料,却被按下了双手——

    “没用的。”阎王对他摇了摇头,转而打量那石门,“你用了十分的力气都不能撼动半分,想来淳于候根本就是要与我们同归于尽。”

    翟向善低下头,退到了阎王身后。

    “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吗?”总管紧张地想要拉住阎王的衣袖,却被阎王躲开,他面如死灰,突然凄惨地嚎叫起来,“我只是求财而已,我不想死!你们不都是决定的高手吗?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修罗冷冷地开口:“我劝你还是省省力,呼吸别太急躁,否则还不知道有没有命等找到出口。”

    他此番的恐吓有了作用,总管立即噤声。

    殷阑珊突然有些恶心总管的表现,她过侧脸去,望见萧逐月锁紧了眉,一脸沉思状,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逐月?”她迟疑地唤他,“你怕死吗?”

    “怕。”萧逐月沉声道。

    她心沉了下去,手一松,岂料他却不放,将她握得紧紧,“是人都会死,重要的是,看你死的时候,还有谁能伴着你。阑珊,我庆幸此时此刻,身边有你。”

    毫无理由的,这番话,令她的心膨胀起来,什么东西充盈其间,呼之欲出。

    喉头被什么堵住了,她觉得自己嗓音发发哑:“你这个傻瓜。”

    总管还在喃喃自语:“淳于候府这么大,总会有石壁脆弱之处的,我一定能出去……”

    听他断断续续的絮语,萧逐月眼睛一亮,他跨了一步,准备走上前去。

    殷阑珊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相信我。”萧逐月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轻轻拉开他,在前方一干人的注视下走到那总管面前,“我记得,淳于候府有个地方叫别有洞天。”

    总管睨他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身死关头还在问这种问题,“有又怎么样?莫非你临死前还有闲情逸致去欣赏风景?”

    萧逐月不理会他的嘲弄,“别有洞天上有圆形亮孔,我曾见阳光铺设……”

    总管已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也见洞高多少了,莫不是还想飞上去不成?”

    “可是那些洞中洞呢?”萧逐月反问他,“别有洞天中石牙生长得如此繁盛,必然不是一口清泉就能了事。一定还有其他水源的,若不是来自地下,便一定来自那些洞口了。换言之,它们有可能曲曲相通,也有可能与外界相通。”

    “这里是千壁崖,水源绝对不会来自地下了。”殷阑珊恍然大悟地接口,“这么说,那些洞中,必然有一条出口。”

    “对啊。”总管大叫起来,“千壁后崖,的确有飞瀑而下。”

    萧逐月点头,“如此说来,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萧逐月?”

    萧逐月抬眼看阎王,面对传说中如此一个阴鸷的人物,他的目光中没有一丁点的胆怯和惧怕。

    “好得很。”阎王开口,缓缓扫了一眼殷阑珊,“你的确有点本事。”

    萧逐月刚想回话,地面又剧烈地摇晃起来。

    这一波,来得又猛又急,谁也没有提防,梁似愚与萧逐月两人一下子被甩到一侧石壁上,殷阑珊等人也被震倒,饶是阎王,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扶着段云错站稳。

    殷阑珊挣扎着站起来去扶萧逐月,却感觉他手心一片冰凉,似乎还有些哆嗦。

    “你——”她方开口要询问他,一块石壁开始脱落,蓦地自头顶砸下来。

    她只好揽住萧逐月,飞身一跃避开。

    “为什么没有人救我啊?”梁似愚苦命地叫道,只好就地翻滚到一边的安全地带。

    有别于之前的碎石,更多更大块的石壁,纷纷砸落下来,众人左躲右避,狼狈之极。

    阎王望面前的一片混乱,单手拎起那被砸得一脸是血还在呻吟的总管,用力向前一扔,干脆地命令道:“带路!”

    别有洞天内的石牙因剧烈的震动已断裂了不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凌乱不堪。

    尘灰石屑很大,即便是掩住口鼻,仍是一股闷人的窒息。

    若干的洞口如枝桠一般伸出来,每一个,都是黑洞洞的看不清去往何处。

    “该往哪儿走?”总管颓丧地跪倒在地。

    “分头找,别再浪费时间。”萧逐月突然开口,“支持不了多久了。”

    殷阑珊望着他——他说得没错,从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中,她能够判断,多拖一时,他们便离死亡越近一步。

    “你说得没错。”阎王看了一眼段云错,目光闪烁了一下,再望殷阑珊,挑了挑眉。

    这样的表情,殷阑珊懂得其中的意思——他在征询她的意见,是随他走,还是跟萧逐月?

    她咬唇,下意识地瞅着萧逐月。

    可他却没有出声,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莫名地突然心烦起来,她猛地拽住萧逐月的臂膀,折身向右走去,留下语音袅袅——

    “我跟他一起。”

    身后的人会怎样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不再是摄魄右使要以保护阎王安危为己任,她是殷阑珊,是那个萧逐月等了八年却没有记起他来的殷阑珊。

    她还没有认出他,他不能死,也不可以死。

    不知何处来的怒气,她一股脑地向前走,却被一股力道拽了拽——

    “走这里。”

    她回头,萧逐月停下摸了摸一边洞口的石壁,轻轻对她开口。

    好笑,他那么低那么轻说话干什么,是因为方才没有开口挽留觉得愧对她了吗?

    她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反对,侧身走了进去。

    暗黑只有微弱的光线,整个洞,阴冷潮湿得厉害。

    她摸索着前行,时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萧逐月模糊的影像。

    “我没事,小心前面。”在她再一次回头的时候,萧逐月开口了。

    殷阑珊只觉得自己脸上一热,“谁担心你?我只是想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上来罢了。”

    很拙劣的借口,没想到摄魄右使也会用这一招啊?

    这么黑暗的环境,也不必担心殷阑珊会看见,于是,萧逐月笑了。

    胸口突然一阵闷痛,他极力隐忍,还不是不小心溢出了一声小小的呻吟。

    “怎么了?”殷阑珊听到了,她伸手去触摸,掌心却是一片濡湿。

    萧逐月低声开口:“太黑了,我——害怕,冒冷汗了。”

    殷阑珊觉得有些好笑,不过细想他或许从来没有此等经历,害怕也是情理当中的事。

    慢慢向下摸索到他的手,她一手握紧,另一只手探及石壁,带着他一同向前,加快了脚步。

    真糟糕,他手心还是凉凉的,恐怕真是惊吓不轻呢。

    “阑珊——”萧逐月突然开口唤她。

    “什么?”她专心地摸着石壁,感知方向,尽量不要被凸出的嶙石撞得鼻青脸肿。

    一阵沉默。

    “萧逐月?”

    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一惊,用力握了握手,他的手仍在,她才放下心来。

    “我在呢。”

    不知为何,他的嗓音听在她耳中,仿佛有点喘息。

    越是深入,洞就越来越小,殷阑珊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淋漓的汗水快要湿透衣裳。

    他们真的没有走错路吗?

    “你会不会后悔遇见我?”

    他难道就不能出去之后再问这些怪问题吗——殷阑珊有些懊丧地想。

    “若是你没有遇见我,就不会为记不记得我这码子事烦恼,也不会因为我,被逢时春劫持到这里,更不会被困在淳于候府走不出去了……说起来,到底还是我——”

    “你还有完没完!”殷阑珊薄怒地打断他的话,“你哪有那么大的能耐牵制我?若是我不愿意,谁能——”

    她停下,即使看不见自己的面容,也一定知晓自己的面部表情必定僵硬不已。

    若是她不愿意……

    是的,没有人能左右她的意志,自始至终,她根本就是自愿为了萧逐月——

    天!

    她捂住自己的嘴,防止尖叫脱口而出。

    醍醐灌顶,仿若大醉一场,蓦然苏醒!

    她已不再是单纯为了记起萧逐月才留在他身边,什么时候,她对他,竟有了莫名的关心与担忧,还有信任与依恋。

    又想起阎王——

    按住自己的心房,心平稳地在跳动,想起那个人,却不再隐隐地痛了。

    这场变故,从何时开始,为什么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你生气了?”久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萧逐月又在问她。

    不,她不生气,只是突然间,发现从一张缠绕了自己很久的网中脱身出来,而且,看到了一片新的天地。

    “萧逐月,若是我一辈子想不起你来,该如何是好?”

    平静的语气,很直接,也很无情。

    萧逐月愣了一下,也很平静地回答她:“若是真忘记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不介意?”

    萧逐月摇头,随后想起殷阑珊可能看不见,“不介意。记得我,你要走,我留不住;记不得我,要你留,也得看你愿不愿意。”

    “原来是这样……”殷阑珊喃喃地说着,尾音拖了很长。

    萧逐月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知她为何忽然想到问这个。

    手偷偷地在唇边擦了擦,压下喉头的一股甜腻——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前方的殷阑珊停了下来。

    萧逐月已有不妙的感觉。

    “有岔路。”

    果然,殷阑珊如是说。

    分洞竟还有支洞,支洞呢?谁知还有没有其他的旁枝末节?如此走,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萧逐月突然觉得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站立,软软地倒下去。

    “别怕。”殷阑珊的手从他腋下穿过,捞住他,与他面对面地跪坐在地,“我们一定能找到出路的。”

    即使她掩藏得很好,他也能在她的喘息言语中听出她的不安。

    她认为他是在怕,也罢,身边有个比她更害怕的人,反而能令她缓和不少紧张的情绪。

    只是,他实在很累呀……

    头不由自主地垂向前去,无力地垂在她的肩头,湿漉漉的一片,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殷阑珊有些诧异,因为肩头上的人,满头大汗,还在颤抖,还在哆嗦——

    “冷……”

    乱糟糟一片中,他喃喃地再说。

    她环住他的肩,彼此靠得更紧,贴住他的脸,想要给他更多的温暖,却依稀嗅到了其他的味道——

    咸腻甜腥的,伴着一阵风,逐渐由浓转淡……

    等等!风?

    殷阑珊的目光一沉,迅速转头朝之前进来的方向,一团模糊的黑影急速而来,她出手,“啪”的一下打了上去。

    黑影发出一声惨叫,被拍出数尺之远,坠落下来,就地滚了几圈才勉强停下。

    ——是鹰鸣,居然是那只鹞鹰。

    它是怎么找过来的?殷阑珊警惕地望着那团接近的黑影,将萧逐月搂抱得更紧。

    她可没有忘记这只鹞鹰对萧逐月之前的恶形恶状。它若是想趁着这等机会落井下石恩将仇报,她就将它剁得一点不剩。

    鹞鹰挣扎着跳了过来,却在距离一尺之外停下来,大概是惧慑殷阑珊,驻足不前,只是一个劲地急促鸣叫。

    “有什么好叫的?”殷阑珊怒喝一声,却又引起了一波小小的晃动,碎石又开始向下掉。

    她俯身挡住萧逐月,石块尽数砸在她的背部。

    鹞鹰还在扇翅叫着,这一次,更加尖利了。

    叫得人心烦意乱,殷阑珊恨不得立即将它就地正法,却又想起答应过萧逐月不伤它性命,一时禁不住牙痒痒起来。

    怀中的人动了动。

    鹞鹰蹦跳着向前,在殷阑珊一时不察之下,已飞扑入萧逐月的胸怀。

    殷阑珊不客气地拎翅将它提了起来。

    鹞鹰叫得好生凄惨。

    萧逐月倦倦的声音响起:“阑珊,不要对它这么残忍……”

    “哪有?”她矢口否认,撒手任其掉下去。

    萧逐月接住鹞鹰,捧在怀中细细摸它的翅膀。

    鹞鹰却拼命挣扎着,发出一声紧似一声的锐利叫声,要跳出他的怀抱。

    “怎么了?”萧逐月安慰它,“别怪她,她只是性子急了些。”

    说她吗?殷阑珊撇了撇嘴。

    鹞鹰猛地在他手背啄了一下,萧逐月受痛松手,鹞鹰飞了出去,绕进一条岔口。

    殷阑珊火大了,“我就知道它没好事……”

    低低鸣叫,鹞鹰又飞了回来,不断地扑打着翅膀,似在催促着什么。

    “阑珊!”萧逐月突然开口,语气惊喜起来,“跟着它!它知道出路!”

    他早就该想到的,淳于候府禁卫森严,逢时春又是那么讨厌动物,这只鹞鹰怎么可能从正门进来?

    他们在别有洞天发现受伤的它,当时以为它是因为受到了伤害而躲在这里,却没有想到还有一种可能——

    从哪里来,它便想从哪里离开。

    找出路逃生,是所有动物的本能。

    第九章 惊心煞摄魄

    鹞鹰已在前方飞过了几个岔口,洞也更加幽深狭窄。

    殷阑珊扶着萧逐月艰难前行着,感觉他的身子益发沉重。

    她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你,真的没事吗?”

    不对劲,相当不对劲。

    萧逐月猛地咳起来。

    殷阑珊拍他的背,“要不休息一下好了。”

    “不用。”萧逐月拒绝。

    “可是你——”

    萧逐月突然握紧了她的手,“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黑暗中,能感觉到他的力气突然大了起来,将她的手握得好痛好痛。

    希望,是了,他们的希望,此刻全部维系在一只鹞鹰身上。

    即便再怎么怕,再怎么累,他也是希望能活着出去吧?

    只要能出去,繁华三千,好过横卧在千壁崖上的枯骨一具。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失望起来……

    拐了个弯已消失了踪影的鹞鹰突然在那方又开始叫起来。

    萧逐月推她,“你走,我跟得上。”

    殷阑珊迟疑地向前走去。

    说实话,她并不认为一只鹞鹰能带给他们多少惊喜,特别是这条洞越往前行便越来越窄越来越低,怎么可能——

    淡淡的光突然射下来,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待久了,她一时居然适应不过来。

    以五指半掩再睁开眼来,光晕在眼前环绕,尽是从前方的一处光源传来。

    有出路,真的有出路!

    萧逐月他赌对了!

    她惊喜交加,望着那只鹞鹰飞转回来,这才想起该做什么。

    猛地撕下一片衣料,她朝那只鹞鹰伸手。

    鹞鹰竟也乖顺地飞过来停在她的手臂上。

    她将衣料绑在鹞鹰的左脚,抬眼见它渗血的翅膀,拍了拍它的头,“抱歉,如果你能将他们都带来,你想怎么报复,我都随你。”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对一只鹞鹰做这么奇怪的承诺,但不得不承认,它算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鹞鹰似是听懂了,奋力振翅,摇摆着从她头顶沿着原路飞了回去。

    她做完一切,如释重负,这才想起应该要与萧逐月分享,赫然转过身来,高叫出声想要萧逐月听见——

    “真的有出路!我们——”

    剩下的话尽数被堵住,再也说不出来。

    萧逐月静静地靠在拐弯处的赤壁上,胸口的衣衫被大片的鲜血印染,嘴角还在不断地溢出鲜血。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冲她微微笑着,浅浅淡淡,伴着那刺目的血,看得她触目惊心——

    “阑珊,你可以活下去,真好。”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

    释然、翩然……

    那是一种完成了使命的放松。

    可恶可恶可恶!

    殷阑珊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了倒在地上的萧逐月。

    “萧逐月,你居然又骗我!”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狰狞了面孔,毫不留情地狠狠甩下一记耳光。

    这是她第二次下狠手打他。

    萧逐月苍白如纸的脸颊顿时出现了五道指痕。

    可见她果然是气极,才会下手狠重到如此地步。

    意识有些恍惚,却还是能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萧逐月喃喃地开口:“对不起……”

    殷阑珊恶狠狠地抓起他,“谁要你说对不起,你以为拿你的命换我出去我就会感激你吗?谁要你牺牲了,谁要你大义凛然了!萧逐月,你要是敢死在这里,我发誓会将你的尸体挫骨扬灰,让你万劫不复!”

    她的话,还说得真是决绝,果真有了摄魄使的狠劲。

    “我——”他想开口说话,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一次,没能压下去,张口,喷吐出来。

    殷阑珊低下头。

    妖娆的大片血花,在她的衣衫上蔓延,血腥的膻味,弥漫在这方空间。

    她愣了一下,见萧逐月胸口似乎又有震动的迹象,她猛地回神,以手掌封住了萧逐月的口。

    萧逐月还在咳,每咳一次,就能见殷红的血从殷阑珊的五指间渗出,沿着她的手背蜿蜒而下,再一滴滴地落地。

    啪嗒、啪嗒……

    一声又一声,听得那么清楚,令人毛骨悚然。

    “别咳了,不要再咳了!”殷阑珊狠狠封缄他的嘴,不住地叫喊,“我叫你不要再咳了!”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受伤的?是了,是在石门前的那次剧震,她看着他被甩上石壁的。

    怪不得她老是觉得不对劲,他的行动拖沓,他的嗓音轻弱,不是因为他害怕懦弱,而是他已然受了重伤。

    他居然还轻描淡写地掩饰,任由她一直误会下去!

    她以为他是贪生怕死,而他,却是硬挺着怕成了她的拖累!

    望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冷冰冰的身体,一时间,殷阑珊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绞痛得无以复加。

    咳嗽停止了,她颤巍巍地移开手,染满了血的手指摩挲着萧逐月的脸颊,声音止不住地哽咽下去——

    “萧逐月,你是个傻子……”

    是傻子,只有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

    萧逐月的右手突然抬了抬。

    殷阑珊握住。

    萧逐月吃力地展露笑容,“我、不傻,阑珊,我知道怎么保护你……”

    他曲起食指,缓缓在她的掌心中一笔一画地认真写着——

    夜未央,意阑珊……

    手心一点点细微的凹陷,刹那间,她突然想起了那些纷飞一地写满了这句话的纸片,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一颗又一颗,纷飞而下。

    他看着她落泪,他看着泪水滴下来,打在他的脸上,却是暖暖的,火热不已。

    她的样子,看上去好难过,他很想问,她此刻的难过,究竟是对他感激,对他有愧,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喜欢——即便是小小的一点,他也满足了。

    八年前被遗忘了一次,可从此,至少她会记得世上有个萧逐月。

    这就够了,够了……

    “你不能死,不能死……”殷阑珊哽咽着,用力想要扶他起来。

    扶到一半,萧逐月又倒下去。

    她不甘心,将他倒转过来,她的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在他胸前环抱,将他一点点地向前拖。

    “我要带你出去,我会带你出去……”她一直一直反复地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萧逐月。

    萧逐月只觉得自己眼皮上下开始打架,是难以抗拒的沉重,迷迷糊糊的,眼前出现了好多场景,无一例外的,都是殷阑珊——

    冷漠的她,凶狠的她,微笑的她,落泪的她……

    阑珊,你可知道,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好久?

    殷阑珊拖着萧逐月向那抹亮光不断前行,她觉得好晕好闷,快要没了气力。

    不行,不能停下,她要带萧逐月出去,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他会康复,会完好无损。

    一定会!

    凌乱纷杂的脚步声渐渐大了起来,愈来愈接近,伴随的,还有如雷声轰鸣的剧烈的震动。

    “师姐!”

    翟向善第一个冲入她的视线。

    带路的鹞鹰筋疲力尽,终于掉下来,翟向善接住它,小心地将它蜷缩在自己怀中。

    而后,阎王、段云错、修罗、梁似愚、总管……

    一个也不少。

    灰头土脸的梁似愚才一进来,见萧逐月一动不动地被殷阑珊倒拉着前行,他大惊失色地冲上前,探手想要触及,不想却被殷阑珊一掌掀倒在地。

    殷阑珊冷冷地开口:“别碰他!”

    “他——”翟向善早已发觉了萧逐月的不正常,却不敢贸然向殷阑珊发问。

    她的眼角垂泪悲戚,面容却是毋庸置疑的冷凝肃杀。

    他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阎王使了眼色,制止翟向善说下去,随后他对修罗开口:“去看看。”

    修罗会意,得令即往光源处而去。

    阎王这才看殷阑珊,“等他死了,你再做出这样子来也不迟。”

    低沉粗嘎,事不关己,口气竟无半点怜悯。

    殷阑珊终是抬眼看他,碰触他的目光,“我明白了。”

    她竟如此乖顺回答阎王——翟向善诧异于殷阑珊的反应。

    阎王的眼神微有闪烁,“你明白什么?”

    这一次,殷阑珊的视线投向他怀中的段云错,“只有你,才是他的归宿。”

    段云错懵懂地望着她

    也许除了阎王,并没有人听懂她的话,不过已无所谓了。

    她低头再望似乎已昏睡过去的萧逐月——

    因她在乎的,而今只有萧逐月一个。

    那颗曾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如今被他充盈得满满,终于有了归宿。

    于是她想,是时候,她可以回头了。

    “阎王!”

    修罗急急从那方走来。

    “如何?”阎王问他。

    修罗的神色有些复杂,“的确有出路。”

    总管欢呼起来:“我们有救了!”

    “不过——”修罗有些犹豫,“那个洞口……”

    “你吞吞吐吐个什么劲啊?”总管已是不耐烦地叫起来,“走过去看看不就——”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随着轰天一声巨响,他头顶的那方石壁砸了下来,偌大的一块,霎时将他压下,砸得血肉模糊辨不清原状。

    阎王按下段云错的头,不由分说地率先向前冲去。

    致命的坍塌已然开始,他们已无退路,只有向前。

    翟向善将鹞鹰就近塞到梁似愚的怀中,蹲下身去抬萧逐月。

    殷阑珊动了动——

    翟向善急急开口:“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请你不要将一切想得那么糟糕。”顿了顿,“你也不想他死,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殷阑珊没有再抗拒了。

    阎王停下了脚步。

    后面的人不明所以——因为在这狭窄的甬道中,阎王的背影的确已挡住了前方的大半光景。

    片刻后,才听阎王笑了起来。

    梁似愚不明所以,推了推前方的修罗,“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往前走了?洞口不就在前面吗?”修罗回过头来,神情肃穆,“洞口是有,不过,那只是个一尺见方的小洞。”他指了指梁似愚怀中的鹞鹰,“我们这里,除了它,谁都无法出去。”

    梁似愚愣住,“没想到我今生的命运居然是被砸死……”

    “向善……”殷阑珊突然轻轻开口。

    翟向善回望她。

    “把他放下。”

    翟向善不明所以,不过还是依言将萧逐月平躺放在地上。

    殷阑珊跪坐下去,凝视萧逐月的脸,低声呼唤:“逐月,你听得见吗?”

    萧逐月的眼皮动了动,随即,竟缓缓张开了眼,目光有些迷茫涣散。

    周遭的响动剧烈不已,脚下也开始轰隆震动

    殷阑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他垂落于身侧的手握紧,“我要告诉你,就算是我一辈子都记不起来你是谁,即便今日是死,我也不会放手了……”

    “乖乖,好肉麻……”天外飞来一句话,很讪讪的不以为然,“我说左老头,你听见没有,你家徒儿也有柔肠寸断的一天呢。”

    “你懂个屁!没人性的家伙……”反驳声中气十足,“适时给点同情心好不好,没看见阑珊快心碎了吗?”

    “心碎一时半会也死不了。”闲闲的话又飘过来,“我只知道你再不开山凿洞,里面的人马上就会被压扁了!”

    洞口突然倒转过一张脸来,微笑着打着招呼:“啊,步飞,还好吧?”

    “左叔,好久不见。”阎王处变不惊,只搂着段云错退后了数尺。

    尺余见方的洞口瞬间被扩张,亮堂堂地射出一条康庄大道。

    “塌——啦!”外面有人很闲散地叫起来。

    “走!”

    阎王高喊,一把将段云错推出去,让外面的人接了个正着。

    修罗紧跟而上。

    “等等——”守在外面的左天释辩解,“我主要是要救我的阑珊徒儿啊……”顺带踢了一脚坐在外面一边观看瀑布一边催促的燕子殊,“你不知道帮忙吗?”

    “我在啊。”燕子殊将头探到洞口旁,拉了梁似愚一把,随后提高嗓门朝里喊,“快点啦……”

    翟向善为自己的师父汗颜,他正待踏步向上爬出去,突然脚下绵软,疑惑间向下一看,不免骇然。

    坚硬的地面竟出现了无数的裂纹,他与殷阑珊两人的脚下正在微微塌陷——

    “别动!”上方的燕子殊低低对他说。

    翟向善屏息。

    “来,抓住我的手。”燕子殊朝他缓缓伸出了手。

    翟向善犹豫地看了一眼殷阑珊,“可是师姐她……”

    “救人也得一个个来吧。”燕子殊翻了个白眼,“你再磨磨蹭蹭的就都死在那里好了。”

    翟向善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拉住燕子殊的手。

    细微的一声脆响,翟向善只是感觉身子猛地向下一沉,燕子殊的脸骤然离远。

    整个山洞都塌下去了!

    电光火石之间,眼角余光瞅到倾斜的殷阑珊,他赫然伸出另一只手,环住了殷阑珊的腰。

    而殷阑珊,则牢牢抓着悬空的萧逐月的肩。

    “萧逐月!”

    迷糊中,有谁在呼唤,焦虑且悲急。

    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脚下没有坚实感。

    勉强睁开酸涩不已的眼,下方黑洞洞的,只看见无数的大小石块从身旁急速坠落下去。

    肩膀好生疼痛,有谁狠命地抓着自己?

    萧逐月费尽力气朝上看去,是殷阑珊。

    “快啊,洞口快封住了,拉他们上来!”

    远远的,还有人在叫。

    他看得真切,维持自己生机的那只手,已被上方落下的碎石砸得鲜血淋漓。

    但她没有放手,反而握得紧紧,握得牢牢,仿佛那只手不是她的,那些血也不是她的。

    “阑珊……”他艰难地叫,轻飘飘的话方开口,就被阵阵轰鸣声压了下去。

    “师、姐……”翟向善大汗淋漓地开口,担负着两人的重量,他与燕子殊相握的手正点点滑落。

    更糟糕的是,洞口快要被封闭,只能看到燕子殊胸腹以下的部分了。

    “阑珊,放手!”眼看已拉不住翟向善,燕子殊情急之下,怒喝殷阑珊。

    殷阑珊只是看翟向善,“你放手!”

    翟向善摇头,“不!”

    好像一场拉锯战,互不相让。

    洞口突然出现了阎王的面容,阴鸷冷酷。那样的姿势,他当是半跪在地朝里张望。

    “殷阑珊,我数到三,你若不放手,就由我送萧逐月上西天!”

    殷阑珊猛地抬起头来。

    阎王避开她的目光,“一!”

    殷阑珊的五指缩得更紧,指节都已泛白。

    “二!”他的手,缓缓探向了腰间的夺命鞭。

    “段大哥……”

    殷阑珊开口了,平静的语调与周遭的惨淡形成鲜明的对比。

    阎王的动作突然一顿,表情复杂起来。

    她不再唤他“阎王”,她肯再叫他“段大哥”了,依稀回到了很久以前,又看到了那个拥有明媚笑容的少女。

    “你只管要了他的命,我保证,你也救不了我。”

    原来她早已有了赴死的决心,若是失去萧逐月,她根本就没打算独活。

    “为什么?”他有些动容,嗓音竟有些颤抖。

    殷阑珊闭眼,复又睁开,“我喜欢上他了。”

    耳畔传来衣帛的碎裂声,她向下望去,见萧逐月肩上的布料竟慢慢顺着自己手抓的位置撕裂开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颤动一下,连累了翟向善又下滑数分。

    “殷阑珊!你无药可救了!”眼见自己与徒弟只有两根手指紧紧相扣,生死一线间,殷阑珊居然还如此固执,燕子殊爱徒心切,气得吹胡子瞪眼,“向善怎么说也是你师弟吧,你竟为了一个外人置大家的生死存亡不顾?”

    殷阑珊看了一眼咬牙苦苦坚持的翟向善,咬了咬唇,“对不起,向善。他生,我生;他亡,我亦亡。”

    言罢,她突然伸出另一只手狠狠击打在翟向善环住她腰肢的手臂。

    翟向善遂不己方,受痛反射性地收手,燕子殊一使力,将他拽出了洞口。

    阎王夺命鞭出手,缠住下坠的殷阑珊。

    死死抓住萧逐月的殷阑珊在急速下坠中突然被硬生生地拉住,只感觉手中所握又撕扯数分。

    “不!”她惊恐地望着手下的衣料一点点地剥离萧逐月的衣衫。

    萧逐月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阑珊,有你的一句话,已经足够了……”

    嘶啦——

    她的身形在半空倒转过去,五指间,飘落下半幅肩摆——

    “萧逐月!”

    她觉得眼前一黑,随即身体轻盈得如同飞鸟一般飘出了洞外。

    烈烈的日头好生耀眼,一群人瞬间将她团团环绕,她只直直望定了燕子殊与左天释,咬牙切齿地开口——

    “你们这两个老王八蛋!”

    随即,气急攻心她吐出一口鲜血,一阵天昏地暗后,昏厥过去。

     怪异的萧夫人

    潼川府的众家媒婆又开始有了深深的挫折感。

    何也?

    因为大好的生意,没有一个人能够做成。

    说来说去,还是怪那位殷姑娘。

    什么,你问谁是殷姑娘?

    当然是“阑珊处”的那位了。

    原来冷冰冰的殷姑娘换下那副面孔还是水灵灵的一个俏佳人呢,看得去“阑珊处”的男子都心痒痒的,皆欲一亲芳泽。

    你问那个萧老板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呢?失踪一趟就没有回来,搞不好,八成是挂了,所以这“阑珊处”便被殷姑娘买下了吧。

    这么说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家,放在那里赏心悦目;又有了营生的手段,也不用你来供菩萨一般养她;况且还是身怀绝技能击退衙门捕快的高手,关键时刻能当个保镖救夫君的性命,谁人不想娶啊?

    所以啊,众多的老爷少爷公子老板都挣破了头想要赢取这位殷姑娘,也纷纷聘请了媒婆上门提亲。

    可惜,殷姑娘太不客气了,跟萧逐月想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干脆不露面,只差了明哥儿出门回话。

    “抱歉。”明哥忠实地转答殷阑珊的话,“萧夫人她说——”

    “等等!”已有媒婆尖叫起来,“你说谁是萧夫人?”

    明哥耸耸肩,“就是殷阑珊啊。”

    媒婆们的骚动更大,团团围住明哥,“殷阑珊什么时候变成了萧夫人,她是谁的萧夫人?”

    明哥被夹击得呼吸艰难,勉强出声:“萧夫人,要我转、转告你们,她已经有夫君了,便是萧逐月萧老板。”

    “萧逐月,不是传闻他死了吗?”有人开始垂头丧气。

    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跟一个死人去争,没什么争头嘛。

    “没、没有。”明哥快要透不过气了,他憋红了脸,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夫人说,她会一直等他。”

    制坊内,殷阑珊仔细地削去一朵以纯银雕刻的牡丹周围的银屑之后,这才回头看早已在门边不知等了多久的人——

    “怎么有兴致过来?”

    翟向善微微一笑,走近她,递过来一个原木盒。

    殷阑珊瞄了一眼盒子下方篆刻的“无间”二字,“我已不是无间盟的摄魄右使了。”

    那夺魄链曾是段步飞所赠,当日于淳于候府失了它,她便不再是摄魄,从此与阎王毫无瓜葛。

    所以,她没有理由再承受来自段步飞的任何东西。

    她直言拒绝,翟向善却也没有收回,“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不必。”殷阑珊转身将那朵牡丹放好,突然想起了什么,“落生还好吗?”

    那只鹞鹰,毕竟为萧逐月所救,当日想要带它离去,谁知它却不肯跟她,想来与她无缘,索性给它取了个“落生”的名,便送与翟向善了。

    “它差不多算我一个得力帮手了。”翟向善回答,话锋一转,“你真不打算看?”

    他一直将话题绕在这上面,殷阑珊蹙眉,“你执意要我看,莫不是暗藏玄机?”

    “玄机是有,不过要你自己发现。”翟向善回答得意味深长。

    “好,我便看看你能耍什么花样。”殷阑珊从他手中抽过木盒,翻开盒盖——

    白色的缎面上,躺着两颗红豆,鲜红光亮,艳丽动人。

    她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什么东西猛然炸裂开来。

    翟向善没错过她惊愕的表情,他气定神闲地开口:“今日可是女儿节呢。”

    殷阑珊蓦地探手向前抓住翟向善,力道之大,连打翻了旁边的花架,她也浑然不觉,“谁给你的?这是谁给你的!”

    心中突然有了希望,她在长久的黑暗沉沦中突然看到了光明。

    翟向善笑了,“师姐,当日你曾说过,他一定没有死,而你,会一直在阑珊处等他的,不是吗?”

    殷阑珊瞪大眼,呼吸急喘起来,“你是说他真的——”

    “没错,是真的。”翟向善唏嘘,她惊喜交加的模样真的与以前判若两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依稀有些片段,连接不上,似又诡异。

    翟向善叹了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开阔路:“师父和师伯,为老不尊的这点脾性,你该是知道的。当日你气他们玩心太大救援来迟,骂他们‘老不死’,他俩气得吹胡子瞪眼,齐齐威胁阎王要小小惩戒你一番才能消心头之恨。”

    “我记得骂的是‘老王八蛋’才对。”殷阑珊冷笑一声,“所以他们就不顾我的感受,强行带走了萧逐月?”

    连骂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师姐原来还在记仇啊……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翟向善硬着头皮帮他们说好话,“当日萧逐月是伤得很重,能不能救活,大家都没有把握。他们将他带走,也是做了两手打算:一是如果萧逐月能活下来,皆大欢喜,两全其美;若是不幸——”他小心地看了一眼殷阑珊的脸色,“他真的死了,好歹你也不至于太过伤心。”

    “他们倒挺会为我打算,嗯?”

    这句话,从殷阑珊嘴里说出来,实在不像是感激,翟向善忍不住在心中默默为那不知又浪迹到哪里去的两人开始祈祷。

    殷阑珊久久凝视那两颗红豆,轻启唇齿:“他终于回来了。”

    她小心地拾起红豆,握在手心,移步走向门外。

    翟向善唤住她:“你去哪里?”

    殷阑珊步履匆匆,“我去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翟向善冲着她的背影大叫。

    殷阑珊回眸一笑,“我当然知道。”

    翟向善愣了一下。

    不知是否是错觉,自己竟从师姐含笑的眼眸中看到了闪闪的泪光。

    喜极而泣,当是如此吧?

    尾声 月逐阑珊来

    一面之缘,能记得多久,又有多少的情意绵绵?

    兴许,阑珊是真的忘了那件事,忘记了我。因为在她,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于生命中的一个渺渺插曲,微不足道;但在我,却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足以铭记于心,终生不忘。

    ……

    十五岁,尚不懂得太多的人情世故,倒也明白,娈童,在人眼中,必定是不好的代名词。

    我很害怕地站在花台上,望下方那一群垂涎着脸的男人。他们的目光,从我的脸到我的身子,赤裸裸的狂热,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各位爷,这可还是个雏儿。老规矩,价高者得。”

    周遭的抬价声一浪高过一浪,我浑浑噩噩,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仿若离开了水的鱼儿。

    等再次回过神来,一双手已毛毛躁躁地摸上了我的脸,孟浪地揉捏,且慢慢地移向我的下身——

    “小雏儿,今夜好好伺候大爷我,高兴了,有赏!”

    淫邪的笑声令我惊惧到了极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摔开那人来夺路而逃。

    一拳挥来,打中我的面颊;有人从身后揪住了我的发,随后,猛地将我向前一推——

    我踉跄着跌出门外,扑倒在地,身后,是骂骂咧咧的呵斥——

    “不规矩点做事,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我忍住面部肿胀的疼痛,挣扎着抬头,这才看清,原来自己的手,竟压在一双鞋上。

    我愣了愣,而后慢慢向上望去——一张冷冰冰的脸,拒人千里之外。

    我看见了她。

    “让开!”

    她退后一步,蓦然开口,言辞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大窘,不曾想竟望了她很久。匆忙收回手来,站起来想要让道,谁料一声脆响,腿骨传来椎心的疼痛,再次倒向了她。

    我以为如她一般冷冰冰的女子定然会推开我,不期然,她只是皱眉,一手扶住我,一手挡住要迎着我脑门打下的棒子。

    “你要人命吗?”她开口,问那行凶之人。

    “不过是个娈童,玩物而已,一条贱命有什么了不起?”若无其事的戏谑响起,伴着下流的口哨,

    嘻嘻哈哈的嘲笑声渐渐高了起来。

    我羞愤地要甩开她扶着我的手,孰料,她却并不放开,只是斜眼扫过那一帮看好戏的人,一字一顿地开口:“他是人,不是玩物。”

    我定定地望着她,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头,令我莫名哽咽。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不予言说的感恩心情。

    “谢谢。”我讷讷地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心情。

    即便她只是为我说了一句话,也足以让我感激。

    人群静默了片刻,刹那而起的哄笑声又如潮水般涌来——

    “哦,你倒是挺为这小子说话嘛。莫非是姑娘你看他长得不错,兴致起来,想要买个娈童回去当相公?”

    这几近于羞辱了!

    我狠狠地咬唇,握紧了拳,想要——

    不想眼前银光一闪,炫目得很,我不由得眨了眨眼,却惊见方才口出不经之言的人已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

    人群骚动起来,尖叫不已。

    我疑惑地看身边的女子,却见她气定神闲,轻轻拨了一下自己发间的一排银叶。

    那是极好看的叶子,做工精细,不是寻常人家能佩戴之物,不过在眼光下,脉脉的光,带着肃杀的寒意。

    她看着面前慌乱不已的人,对准了中间那个对我虎视眈眈的,眼也不眨地掏出一张银票丢了过去——

    “我就是买下他当相公,怎样?”

    于是,我的头,真的痛了……

    痛过之后,才发觉自己已被她带离了那个令我作呕的地方。

    “你害怕?”她看我,似从我的表情看穿了我的心。

    我低头不语,不可否认,我不想待在那座城池,毕竟,随时会有人认出我的身份——哪怕,只是曾经的身份。

    更或者,一旦她走了——我忍不住抬头又看她一眼——那些人,会不会再度将我抓回去?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我又哆嗦起来。

    “怕什么?”她皱眉,似乎厌恶我的懦弱。

    我不敢再看她,也不敢动了。

    很久很久后,我听到她低低的一声叹息,悄悄地看过去,见她望着面前的火堆,竟在发呆。

    难道,她也有烦恼吗?

    “你不开心吗?”我忍不住开口问了。

    她突然掉头过来,我躲闪不及,就被她捉到自己偷看她的事实。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我结结巴巴,“你可以试试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呀。”

    她神色一凛,“你懂什么?”

    我咬唇,不敢再说话。

    “你——”她顿了顿,表情有些别扭,似乎不太懂得安慰人,“别怕。”

    虽然不是眉目和善,但不多的话,却很温暖,已足以令我安心。

    我想,我信任她,却也不奢望自己会在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只是没想到,她竟带着我来到潼川,还买下了一座宅邸,将我安置。

    “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吧,没有人会认出你的。”那一夜,她如是说,给了我数张银票。

    “我?”我觉得疑惑。

    难道她买下我,只是要将我放生,仅此而已?

    “莫非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她冷眼看我尚未消退的肿脸,仿佛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你可以好好开始了。”

    我?好好开始吗?

    我怔忡地望着夜幕中的圆月,冥冥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叫——

    “阑珊,你居然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我有些困惑,看不见说话的人,也不知那人在叫谁。

    她却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认得回去的路。”

    她转身,毫无半点留恋,我只来得及看见她发簪上的金边银叶一闪而过的亮光。

    ——此后的若干年,我都只能凭借这一点的记忆来无限地想念她。

    我一直看着她渐行渐远,直到她走出门口,有什么东西,突然自她的身上掉了下来。

    我没有动,或者,是根本不想开口提醒她。

    “你你你——目无尊长,殷阑珊,你给我站住!”

    与她一同远去的,是另一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阑珊的名字。

    阑珊,殷阑珊……

    我反复默念,直到烂熟于心。

    直到一切再度平静下来,我才缓步走到门边,俯身拾起阑珊临走时掉落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锦袋,紫色的缎面,料子柔软细致,翻转过来,背面,以绣线纹刺着“阑珊”二字。

    我握紧了锦袋,将它贴近胸口,低头轻嗅,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正是这样的气息,催生了我心底一粒不知名的种子慢慢发芽。

    正是这粒种子,在今后的日子,由一颗小苗,逐渐长大,盘根错节,逐渐占据了我整个心房,再也容不下其他。

    阑珊说,我是她买下的相公,那她便是我的妻。

    她走,我便在这里等她,我相信,她一定还会回来找我。

    又是一年的女儿节,豆荚坠满了枝头,有好多掉落下来,噼啪之后散开,滚落出红豆。

    我俯身拾起,圆圆的豆粒在我掌心滚来滚去,红得耀眼,好生可爱。

    周遭有众多的女子在采撷,脸上挂满了羞怯的笑意,兴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吧。

    我望着她们,诚心地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

    “逐月!”

    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随后,是急碎凌乱的脚步声过来。

    一双手,由后紧紧抱住了我,很紧,很紧……

    我笑了。

    阑珊……

    我思念她,等待她,所幸,八年的时光,我没有白等。

    这已不是我的奢望。

    阑珊她,终于回家了。

    —本书完—

    卷三错变飞云诀

    楔子 我与哥哥

    她们说我是个痴儿。

    这是我无意中偷听来的。

    那日我在竹林玩耍,觉得累了,便在林间小憩了一会儿。平日里,我的睡眠是极好的,可不知为何,那个时候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可就是无法安然入睡。

    反复几次,觉得有些不好玩了,我正想睁眼叫她们过来陪我,无意间,却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呵呵,我干脆就假装睡着,等她们走近了,再突然跳起来吓她们一跳,一定很好玩。

    有什么东西轻轻覆盖上了我的身子,暖暖的,细细的软毛磨蹭着我的脸,舒服得令人想要叹息。

    “你轻点,别吵醒了她。”

    “怎么会?你看她睡得这么熟呢。”

    我依旧假装浅浅呼吸,等待时机来惊吓她们。

    却有人叹起气来。

    “明明生得这么清丽雅然,可偏偏却是个痴儿,真是可惜。”

    痴儿?

    什么是痴儿——我微微蹙眉,有些困惑。

    “你!”小小的声音咋呼,即使惊惧,却还是压抑了许多,应该是怕吵醒我吧,“小声些,也不怕这番话叫人听了向主子告密去?”

    于是便没有人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周遭重新安静下来。

    我睁开眼,风轻轻拂动着竹叶,沙沙地响着。

    总之,我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们的话,我不懂,但我可以问哥哥。

    顺着浅霞溪一路小跑,远远的,看到黑岩下哥哥的身影。

    我停下,笑起来,因为我知道哥哥一定会看见我。

    果然,下一刻,哥哥便已站立在我面前了。

    “错儿……”哥哥疼爱地摸了摸我的脸,“这个时候,你不是都在午睡吗?”

    “我睡不着。”我回答哥哥,心中的问题浮了上来,“哥哥,什么叫痴儿?”

    哥哥笑了。

    “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我撒娇,拉着他的手摇晃。

    “竟有人告诉你这些……”哥哥的手仍在我的脸上划圈圈,将我因奔跑而垂落的发重新拨回耳后,“错儿,我告诉你,所谓痴儿,就是很开心很高兴的意思,明白了吗?”

    原来是这样啊……

    我心喜,用力地向哥哥点了点头。

    等我回去的时候,有一行陌生的人出现在我的竹林。

    据说是哥哥重新为我选的婢女。

    可是以前的那些呢?她们又去伺候谁了呢?

    我奇怪,于是问新来的人,她们却缄口不言。

    她们都手脚伶俐,对我,也是毕恭毕敬。可我看得出来,在我面前,她们不太爱说话的。

    “以前的那些吗?哦,我送她们去了很远的地方。”

    哥哥如是回答我。

    我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既然是哥哥的安排,那必定是有道理的。

    哥哥曾对我说过,无论我身在何时何地,他都会关心挂念,都会疼惜。只要有他在,我便永远都不会感觉孤单寂寞,哪怕有一日他先我而去,他的魂,都会在我的身边守护。

    我也不太明白他的话,但在这世上,哥哥是我最依赖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相信哥哥,他永远都不会骗我。

    第一章 留下她

    火光,冲天的火光。

    比落霞还要壮丽,比海水还要惊骇,无间岛的上空,硬生生地红了半边天。

    冷硬的石室中,躺着一名少年,整张脸,被绷缠起来,只露出了一双紧闭的眼。

    裹脸的绷带,由下渗出的黄黑脓血早已将其浸染得辨不清本来的颜色。

    人声鼎沸,喧嚣不已,厮杀吼叫,利器相撞刺耳,夹杂了阵阵的哀嚎求救,转瞬却又消失不见。

    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手指动了动,碰了碰坐在床头正在拧帕的少女。

    “段大哥,你醒了?”少女转过头来,见他醒来,拿了巾帕为他拭手。

    “外面——”少年想要开口,喉头却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不由自主地以手捂住了喉咙。

    少女的表情有些难过,“燕师叔说当日你在大叫的时候毒液入了喉咙,嗓子受了损伤——啊,其实也不要紧的,不会影响说话。”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偏头望向石门的方向,眼神有些疑惑。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指指门外。

    少女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问为何外面会那么吵?”

    少年点了点头。

    “别担心。”少女握了握他的手,“毒王被阎王赐死,今日师父师叔带了六道道主前去云家,听说云叔——不,是云杨他,已畏罪自尽,而云家众人,负隅顽抗的就地格杀,其他的人,已尽数被带至阎罗殿了。”毒王,云杨,云家人……

    少年的眼瞳深黑了下去,似有火苗在眼底燃烧。

    他抬手,想要摸自己的脸,却没有碰到肌肤,只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绷带,压着了溃烂的面部,顿时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一幕永生难忘的惨景重又在眼前浮现——

    “啊!”他凄厉地叫起来,猛地跳起来,挥开少女的手,箭步朝门外飞奔而去。

    阎罗殿,阴森幽暗,为数不多的火把照出微弱的光线,使里面每个人看上去都半明半暗,很是诡异。

    血腥的味道,充斥周围,被生擒而来的云家人瑟瑟地跪满一地,惊恐地望着前面被抓到阎王身前的一名族人。

    “我再问一遍——”阎王瞥了一眼那伏地的人,“云柳、还有云杨的儿子躲在哪儿?”

    那人只是拼命地磕头,泪水蓄满了眼眶,“我不知道……阎王,饶命,饶命啊!”

    “饶命?”阎王冷笑一声,从旁伸出手去。

    身后有人立即递上一把剑,剑锋泛着冷冷的寒光。

    阎王缓缓地将剑尖抵住了那人的胸口,“云杨既有胆加害步飞,他以为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吗?哼,我要他全族抵命,尸骨无存!”

    言罢,他手狠狠一推!

    长剑贯穿胸口,血柱喷洒,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临死前的惊叫,便已魂断。

    云家人都在发抖发颤,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云杨犯下大错,连累九族。阎王盛怒之下,他们必定只剩下死路一条,今日这阎罗殿,便是断头台了。

    “小小姐,别怕,别怕……”人群中央,一名妇人紧紧抱住怀中约莫五岁的女孩,强压心底的巨大恐惧,不断柔声哄慰。

    女孩拽着妇人的衣襟,一个劲地往她的腋下钻,只是一个劲地追问:“哥哥,我要哥哥……”

    妇人吓得脸色发白,用力捂住她的嘴,“小小姐,别闹了,小声一点。”

    女孩的声音在她指间含混不清。

    “我再给你们一个机会。”阎王显然已经不耐烦起来,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近。

    那脚步声,听得云家人胆战心惊。

    “告诉我他们的下落。”阎王一字一顿地开口,“我会让你们死得体面一点,不至于支离破碎。”

    有人跳了起来,一边踉跄朝殿门外奔去,一边惊惶失措地喊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无数的箭矢齐齐朝他射发,他甚至没有逃到十步的距离,就已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巨大马蜂窝。

    “看来你们真当我是说着玩了。”阎王皱眉,“算了,我也累了。”

    他转身,看似随意地挥了挥手

    简单的动作,却成了云家人的催命符。

    周遭的黑衣鬼卫得令,即刻冲上前去,拔剑挥斩,无情杀戮。

    惨叫,呻吟,断头、残肢,血流成河。

    殿门突然由外被推开!

    ——这等时刻,谁人竟敢来打搅?!

    阎王不悦地转过身来,见立在殿门外的少年,他愣了一下,而后笑容展现,“步飞,你来得正好。”

    那是堪称慈父的笑容,比起方才漠视人命的残忍,天壤之别。

    踩着遍布的鲜血大踏步走过去,阎王拉过段步飞,要他面视眼前的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拍了怕他的肩,语气轻快:“看见了吗?爹正在为你报仇呢。”

    段步飞望着眼前横七竖八不成人形的云家众人,眼底升起一丝残忍的快意。

    “来!”阎王拿过旁边一名鬼卫的佩刀,递给段步飞,“怎么解恨,这里任由你发泄。”

    爱子心切,护子心强,足以令任何一名父亲成为魔鬼。

    有的人还没有死,他们奄奄一息,却还在苟延残喘。

    段步飞接过刀来,缓缓上前,游走在一段尸首之中。

    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低头,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放过我,求求你……”

    他不语,眼也不眨地挥斩下去,又快又准,雪亮的刀刃,映照出脚下一双绝望的眼。

    一颗头颅,碌碌地滚到一旁。

    他的视线,随之到了一具趴俯的女尸。

    很奇怪的姿势,四肢蜷曲,似乎在竭力保护着什么。

    正在想,女尸的背突然向上拱了拱。

    他大步走上前,拎着女尸的背,用力提起来——

    果不其然,下面还躲着一个小女孩,浑身浴血,瞪着一双大眼,死命地看着持刀的他。

    她看起来好小,也许还没有阑珊大……

    一个闪念突然升起。

    随后,他又笑自己心软——她是云家人啊,是谁害他成了这副模样?

    于是,举起刀来,准备劈下,了结她的性命。

    “哥哥……”

    他愣了一下,盯着那小女孩,手中动作一顿。

    她,是在叫他吗?

    “哥哥!”

    小女孩望着他,这一次,叫声更大,足以令所有的人听见。

    他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正在无措间,小女孩已扑上前来狠狠抱住他的腰,放声大哭——

    “这里的人都好凶好狠,他们欺负我,哥哥,我不要待在这儿,我怕,我好害怕……”

    小小的身躯在他怀中哆嗦,仿佛将他当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已是哭哑了的嗓音断断续续,却仍是执着地在诉说自己的遭遇。

    她,将他当作了亲人。

    那一刻,他的心,蓦然轻颤。

    身后传来低微的声响,他乍然回神,回过身来,迅速将小女孩拉到自己身后,举刀挡住了朝女孩而去的啸啸掌风!

    “少主!”不料想他竟会庇护,燕子殊惊讶地收掌,回头又望了一眼脸色不甚好看的阎王。

    “步飞,你这是做什么?”阎王斥责。

    段步飞看向自己的父亲,小女孩在背后死死握住他的手。

    他突然跪下。

    阎罗殿瞬间安静下来。

    喉咙还是在疼,疼得连吞咽口水都很困难,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着开口了:“爹,我、要、她。”

    这句话,由粗嘎难听的嗓音说出来,刺耳尖锐,却又简短而坚决。

    殿外,急匆匆追了来的少女驻足在门外。

    “不行!”阎王断然拒绝。

    “我、要、留、下、她。”他再次艰难地说,一字一顿,带着异乎寻常的执拗。

    阎王道:“步飞,你中邪了吗?她是云家后人,斩草不除根,你在养虎为患!”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看你根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阎王怒了,吩咐左右,“杀了那孩子!”

    “爹!”段步飞突然高叫,拔高的怪异嗓音令自己都不堪忍受。他握紧手中的刀,眼底闪着寒光,“你姑且试试!”

    明摆着一副宁愿争得鱼死网破的样子。

    父子对峙,剑拔弩张。

    “阎王——”左天释悄悄在阎王身后开口,“少主这倔强的脾性与你如出一辙,若要硬来,恐怕适得其反。我看当下局面,不如暂且缓和,慢慢与少主说去,再定夺不迟。”

    阎王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是默认。

    见阎王退让,段步飞也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喉间一阵甜腻,他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糟了。”燕子殊说着,就要来查他伤势,“定是方才嘶吼厉害了。”

    段步飞拦住他的手,“燕叔,我——没事。”

    “叫你别说话了。”燕子殊责怪地看他,“再多说,只怕伤口裂得更开,你不想复原了?”

    段步飞笑了笑,不语了。

    衣摆被人轻轻牵动了一下,他回头朝下看,见亦步亦趋跟随他的她。

    情不自禁地,他伸手拭去她脸上的血迹,露出她的本来面目。而她,则对他露出一张甜甜的笑脸——“哥哥,你真好。”

    天真且依赖,只是那一眼,他便记住了一辈子。

    五天五夜,她在昏睡,间或迷糊地醒来吃一丁点儿的流食,随后,再次沉沉睡去。

    段步飞望着沉睡中的小女孩。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若不是她还有浅浅的呼吸,几乎算得上是个死人了。

    “你不是说她没有受伤吗?”他回头问身后的燕子殊,“为何过了这么久还不见苏醒?”

    “小孩子,心性不全,受到惊吓陷入昏厥,没什么奇怪。”燕子殊耸耸肩,“过来,我给你上药。”

    段步飞顺从地走了过去,在燕子殊面前坐下。

    他低眼,望搁在桌上的铜盆,内中的水影浅浅,映出了自己此刻的容颜。

    绷带已在两天前便揭去了,皮肉恢复得差不多,可惜却再也回不到过往。

    他忍不住抬手摸那纵横于面颊间深浅不一的凸出狰狞疤痕。

    想当日揭开绷带第一眼看见自己的脸,他当是见了鬼,还好,现在至少可以对它坦然处之了。

    “少主……”燕子殊轻唤,不着痕迹地移开铜盆。

    段步飞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没事,燕叔,你当我会受不了吗?”

    “少用嗓子。”燕子殊再次慎重提醒他,一边小心地将药膏均匀涂抹到他的脸上,一边暗中观察他的反应。

    他没有表现出半分颓唐或激愤,只是兀自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已很好了。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受到毁容毁声的打击,段步飞还能做到声色自若,已属不易了。

    至于云杨——燕子殊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她会活下来吧?”很沉很钝的腔调,说不出的怪异。

    燕子殊无可奈何地瞪了一眼段步飞——他真当自己的话是耳边风了。

    “燕叔……”

    “好吧好吧。”燕子殊投降,“不过这个你燕叔我是真的不知道,毕竟我不是正宗大夫。”

    段步飞的视线飘忽向那方沉睡之人。

    “但依我之见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下看来,云氏一族就她一个在你的庇护之下活了下来,应该是非常非常非常之幸运的。”燕子殊顿了顿,拍拍段步飞的肩膀,“别太跟你爹计较,他也是为你好。”

    他何尝不知道爹爹是为他好?否则怎会大动干戈铲平云氏一族?

    “好好休息,我先走了。”燕子殊吩咐,“有什么事,吩咐阑珊来找我跟你左叔就行了。”

    “好。”段步飞目送他走出门外,这才站起身来,慢慢踱到床边站定,居高临下地凝视那个姑且可以算是自己救回来的小女孩。

    为什么不杀她?

    他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确切的答案。

    唯一能够解释的,或许是她那一声毫无预兆的“哥哥”吧。

    那么依恋依赖,全然信任。

    她怎么能在生死之间做到?

    若是做假,未免太真了些,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城府也过于太深。

    若是真的,那么她,又把他当作了谁呢?

    心思辗转之间,见她翻了个身,侧躺的身子翻转过来,踢开了大半的被子。

    他摇头,俯身下去,正要将滑下去的被子提上去,却不意发觉她赫然睁大直直盯着他的眼。

    她醒了!

    “你——”段步飞方开口说了一个字,突然记起自己此刻可憎的面目,他猛地抽回手捂住自己的脸,慌忙背转过身去。

    这张脸,已被毁得面目全非,可想而知将来会惊骇多少人。

    他没被自己吓住,却担心吓住了她。

    “哥哥……”一双柔柔的小手绕过他的脖子,身后,贴着一副弱小的身躯,“你不想看我,是讨厌我了吗?”

    语调中犹带着哭腔。

    段步飞惊讶了。

    她以为他避开她是讨厌她?

    拉下那双手,他迟疑地回过头来,见小女孩鼻头红红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她与阑珊不一样呢,阑珊从来都不会哭,至少,不会在他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哭。

    “没有。”见她伤心的模样,他心底隐约有些不舒服起来,笨拙地伸手为擦去眼泪,坐下来,见她还在抽泣,想了想,将她抱了起来,拍着后背为她顺气。

    大约记得左叔当年带着阑珊回来,也是这般哄慰的。

    小女孩缩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她终于不再哭了,段步飞也松了一口气。他低头想要瞧瞧她怎么样了,却见她还是睁着大大的眼望着自己。

    “你不怕吗?”他指自己的脸。

    “怕?”小女孩的表情有些困惑,“你是哥哥呀,我为什么要怕?”

    看来对于这个认知,她是咬定了不会松口了。

    那好,他换个问题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女孩说了一个字,停下来,想了想,又咬唇,露出懊丧的模样,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段步飞压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我、我……”她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哥哥,我忘了,我记不得了。怎么会记不得呢?明明天天都有人叫我呀?哥哥,你知道的对不对?”

    段步飞哑然。

    她还在拉他的衣袖,急切地叫嚷:“我叫什么,哥哥,你告诉我呀?”

    他怎么可能知道?

    “别急。”他只能暂且安慰,摸着她软细的发,继续诱哄,“要不这样,你先睡一觉,若是乖乖的,醒来哥哥就告诉你。”

    “我乖我乖。”她连连点头,忙不迭地闭上了眼,努力让自己睡去。

    过了一会儿,怀中传来均匀的呼吸,段步飞望着怀中安静下来的人,双唇微微开合,长长的眼睫上沾染了些些水雾。

    他看了她良久,这才将她挪到床上,轻轻为她掩好了被,这才起身,不经意,见门口站着一人。

    “阑珊?”他有些惊讶她为何会在这里,于是走过去,却见她的模样不太开心。

    他如寻常般自然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怎么了?”阑珊自幼便是他的玩伴,今日表现异常,他很是奇怪。

    殷阑珊闷闷开口:“为什么要留下她?”

    段步飞愣了一下,方才明白殷阑珊问的是谁。

    “有什么关系吗?”他抿了抿唇,“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为什么人人都这么紧张?”

    “因为我们关心你。”殷阑珊的手握紧了,“她的父亲是被阎王逼得自尽,她的族人是因为你而被诛杀。你和她,根本就是仇人。”

    “谁说的?”突然发现自己很不喜欢听到“仇人”二字,段步飞冷下脸来,从殷阑珊身侧走过去,抛出一句话来,“反正她也忘记了。”

    殷阑珊在他身后开口:“或许今日忘记了,明日呢?明年呢?若是有一天她记起了,你该怎么办?”

    前方有个人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段步飞脚下一顿,抬眼望去,竟是左天释。

    “正巧。”他正被阑珊的一番话惹得心情不快,“是你教阑珊对我说这番话的?”

    殷阑珊正要辩解,左天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便偏过脸去,不再说话了。

    “阑珊说得没错。”左天释开口,对段步飞言道。

    他就猜是这样——段步飞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准备绕过左天释离开。

    “少主——”左天释却再次拦住了他,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细小的竹节。

    段步飞望着竹节上方的红布塞,“是什么?”

    左天释垂下眼去,“阎王命我转告少主:命,你可以留下;但药,她必须吃下。”

    段步飞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左天释也不慌忙,只是将竹节再递过去了些,“这是自毒王那里拿来的迷药,阎王要少主你喂那女娃服下,方可将她留在身边。”

    “迷药?”段步飞挑眉,“什么迷药?”

    左天释回答:“迷失记忆,确保她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

    “她能对我有什么威胁?”对这样的步步紧逼,段步飞有些烦躁起来,“你们未免太多虑了些。药拿走,我不需要!”

    左天释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左叔,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段步飞提高了嗓音,扯得喉咙又痛起来。

    左天释一字一顿:“我奉阎王之命,若不见女娃服药,便要亲手杀了她。”

    段步飞愕然,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拿来吧。”

    左天释会意,将竹节递给了他。

    段步飞凝视手中只有半指高的竹节,“爹还说了什么?”

    既然是父子,他当然明白爹决然不会这般心慈手软。

    一条拇指粗细的银色链条出现在他面前。

    左天释尽职尽责地转述阎王的话:“云家之女,改名‘云错’, 寒冰铁永束其双足,侍奉少主,为婢赎罪。”

    段步飞拉过那条寒冰铁,轻盈若无物,却坚硬无比,一旦上了锁扣,除非有钥匙,否则无人能解。

    这个下马威,是要他明白爹已手下留情,但也不能容他太任性妄为。

    爹是阎王,言出必行,他岂会不明白?

    所以,他所要做的,只是说出四个字——

    “我明白了。”

    殷阑珊立在他身后不远处,默默地望着他紧绷的后背,听闻他的回答,她的嘴角噙着笑,眼底却逝过一抹淡淡的哀伤。

    一切,似乎就这样成了定数。

    那一年,段步飞十五,殷阑珊十岁,云错七岁。

    第二章 这一梦

    溪水潺潺,黑岩下嶙峋的怪石间,不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云错撩高了裙摆,露出洁白的裸足,踩在溪水中,不时拍打,瞧着鱼儿在脚周围游来游去,觉得好玩,干脆俯身以双手掬水,吓得那些嬉戏的鱼四下逃窜。

    她玩耍了一会儿,却没有捕到半条鱼,反而弄湿了衣袖,溅起的水花纷纷扑打上她的脸。

    “来呀,来我这儿。”她小声喊,唯恐惊扰了鱼儿,“乖乖的,我带你们回去,与我做伴哦。”

    鱼儿却不领情,甩了尾巴,游得更急。

    见那些鱼不理自己,云错急了,也不顾自己在水中,几大步就追上前去,蹲下身子就在水中胡搅乱捞一气。

    一条黑色藤鞭凌空飞来,没入水中,哗啦声响,缠住一条挣扎的小鱼,卷起来,可巧落入她的怀中。

    云错忙不迭地以手心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入岸边的小桶中,见小鱼儿在里面左右窜来窜去,她开心地笑起来,这才抬头瞧立在旁边的人,“哥哥!”

    清脆的声音,欢快且兴奋。

    段步飞伸手,一个使劲,提她上来。见她周身湿得差不多,不免皱了皱眉头。

    云错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呀哥哥,我又偷跑了。”

    左叔告诉过她的,说是哥哥在哪里,她就要跟去哪里的。可看哥哥练武实在是无聊得很,她想只要偷偷走开玩一会儿,只要不被哥哥发现,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段步飞拧眉看她,这个动作使他的容貌看上去又狰狞了几分。

    看样子,哥哥果真是生她的气了呢。

    正在想,冷不丁身子一颤,张口就打了个喷嚏。

    “脱掉!”段步飞终于开口,口气加重了些。

    云错乖乖地将外衣脱下,环抱双臂,抬起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段步飞,活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段步飞有些好笑,“你以为我会吃了你吗?”他缓和了语气,解开自己的外衫,无可奈何地对云错开口,“过来。”

    云错顺从地依偎进他的怀中。

    段步飞将她打横抱起,以宽大的外衫遮住她的身形,大步走起来。

    “哥哥——”她从他怀中探出头来,吞吞吐吐,“回头进门的时候,先放我下来好不好?”

    因为每次哥哥这样将她抱回去,阑珊姐姐好像都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好。”段步飞拒绝,没有商量余地。

    “为什么?”她不满地抽抽鼻子。

    “你这样子能见人吗?”段步飞瞪她一眼。

    不提还好,他一说,她倒觉得身子逐渐冷了起来,虽是脱去了外衣,染湿的中衣贴着肌肤,还是有些凉凉的。

    忍不住的,她蜷缩起来朝段步飞的胸膛再贴近了些。

    哥哥好暖啊……

    小小声的,她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

    段步飞听得真切,低头瞧她那心满意足的模样,步子微微慢了下来。

    日子过得好快,今年,已是第五个年头了。

    自从那日服下迷药,戴上了寒冰铁,她果真好似忘了一切,一心一意满足地待在他身边。

    她十二了,再过几年,便是及笄的年纪,可这心性,却始终不见增长。大夫说,恐因灾变所致,受了刺激,导致她有些痴了,大约记忆,也始终停留在七岁之前灾祸尚未发生的时候。

    也是,若真是正常,她也应与阑珊一样,长大了,终究会懂得几分男女之别,不会这么亲近不设防地与他接触。

    可是,他倒喜欢这么快乐天真的她,不若阑珊的老成,总是笑脸盈盈的,给这阴冷沉闷的海岛添了不少色彩。

    “哥哥,我昨日做了一个梦。”云错拉了拉他。

    “什么梦?”他问她。

    “我梦见无间岛变得好美了呢……”她这样说,不难听出言辞中的喜爱。

    他停下来。

    无间岛不能算美丽,这里只有怪石、密林和数不清的冷面鬼卫,终年是一成不变的阴森恐怖。

    云错有些纳闷地探头出来瞅他,不知他为何不走了。

    段步飞突然开口问她:“错儿,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云错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过不要尽是这些黑黑的奇怪的石头就好了,看上去,很闷的呢。”

    这种话,也只有她敢肆无忌惮地说了。要是让爹听见,不知又要怎生发怒。

    说起爹对云错的防备有加,他始终不懂。

    摇摇头,暂且将这等事甩到脑后,还是先带错儿回去好了。

    远远的才看见自己的风驰院,就见两个人正在门前大打出手。

    不是左天释与燕子殊,还能有谁?

    段步飞对这样的场面已司空见惯,倒也不觉得惊奇。

    “啊,左叔和燕叔又开始打架了。”云错从段步飞怀中探出头来,饶有兴趣地瞧着那方斗得昏天黑地的人,“嗯,这次还好,隔了两天,不算太快。”

    燕子殊一边追着左天释跑,一边鬼哭狼嚎:“你敢说我枯骨掌不好,那就试试看我能不能把你拍扁好了!”

    “拍我算什么!”左天释在奔跑之中还能忙里偷闲地继续刺激他,“你能一掌铲平这风驰院,我就服了你。”

    “你当我傻子啊!”燕子殊火冒三丈,脚下生风几乎飞了起来,“这老窝被我毁了,我能有好果子吃吃吃——少主!”

    燕子殊硬生生地刹脚,万分尴尬地盯着面前自己差点冲撞上去的人

    回头一望,见左天释已被自己甩在身后十丈之外,正没心没肺地冲他笑着。

    糟糕,只顾拼速度,忘记了最初目的是要拍扁那家伙了。

    “老窝?”段步飞摸了摸下巴,“燕叔,你是指风驰院吗?”

    “啊,没!”燕子殊满脸堆笑,眼珠子一转见了段步飞抱着的云错,顿时找到了转移话题的好借口,“错姑娘,几日不见,又俊俏了几分呢。”

    云错甜甜地冲他笑。

    段步飞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风驰院。

    燕子殊跟着走过去,故意撞了撞左天释,不怀好意地开口:“我说兄弟,阑珊可得加把劲了。”

    明说两人是主仆关系,可任谁也看得出来,少主是将那位错姑娘捧在手心里疼的。

    他很恶意地想要刺激一下左天释,免得他经常嘲笑自己膝下无人传承衣钵,谁料,左天释居然根本就不理他,直接就这么走掉了。

    这这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燕子殊跳起来,冲着左天释背影一阵怒喝:“姓左的,你得意什么?老子明天也去捡个徒弟收给你看看!”

    左天释索性走得更快,一脚迈进风驰院,就见段步飞正将云错交递给一名婢女带入房中。

    他站定,“少主——”

    段步飞回头过来,“阑珊呢?”

    “她——我嘱她练功去了。”左天释回答,“少主要见她吗?我这就差人叫她过来。”

    “那倒不必了。”段步飞阻止,“只是近来她少有出现,也不太爱与我说话,我有些奇怪,我问问罢了。”左天释笑了笑,“女孩儿到了这等年纪,总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有时候,也不愿意与旁人说的。”

    也许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

    段步飞的心念一动,小心思?如此说来,错儿是不是也有不想与他说的事呢?

    不知为何,一想到错儿会对自己有所隐瞒,他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

    “少主——少主?”见段步飞蹙眉不悦的模样,左天释唤他。

    段步飞蓦然回过神来,“左叔,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左天释摇头,“少主可有什么吩咐?”

    听他这样问,段步飞倒果真想起一件事来:“我爹他——怎么样了?”

    一年前,爹得了一场大病,随后身子便时好时坏,他去探望,爹也总是爱理不理,或许还因云错的事在气他的忤逆。

    左天释却沉默下来。

    段步飞的心玄起来,“左叔?”

    “还好。”左天释终于开口。

    听他言辞隐讳,似乎也不愿多说下去,段步飞也不再追问。

    反正改日也能问个清楚,也不急于一时。

    “哥哥!”

    房门突然被推开,云错跳了出来,奔到段步飞面前——

    “啊,左叔,你也在啊。”

    “错姑娘。”左天释欠了欠身。

    “要不要看哥哥给我捉的鱼?”云错问他,下一刻,脸又皱了起来,“我忘在浅霞溪了。”

    段步飞捏了捏她的脸,“我叫人拿回来就是了,着急什么?”

    云错立即恢复了笑容,双手挽住段步飞的手臂,“哥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随即,她放开他,自己跑开了去。

    “错儿,你干什么?”段步飞冲着她的背影喊。

    段云错远远向他挥手,“去找个漂亮的缸子装鱼啊。”

    段步飞莫可奈何地摇摇头,“真是……”

    左天释望着跑远的段云错,轻轻开口:“少主对错姑娘可真好。”顿了顿,“若真是兄妹,就更加如意了。”

    这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赞美话,可不知为何,段步飞听在耳中,总觉得有些别扭,似乎话中还有未曾言明的含义。

    “左叔——”他开口,准备问下去。

    谁知左天释却先他一步开口了:“少主,我想起还有要事未办,恐要先行告退了。”

    左天释如此说,明显是要堵他的话头。段步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左叔既有要事,也别再耽搁了。”左天释应声退下。

    段步飞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视线飘向远远还在兴奋中的云错。

    没错,这一次,他有预感——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暗弱的烛火中,一道银光凛冽,瞬间飞了出去。

    三丈开外,摆放在供台上的一颗黑色圆石被击中,霎时碎裂开来,零乱地间断落地,丁丁当当作响。

    气流席卷中的烛火摇摆不定,投影拉曳,为这寂静的夜,在这寂静的神庙,平添了几分鬼魅阴森。

    一只素手,拾起供桌上将圆石击碎的器物,缓慢递到主人的眼下。

    竟是一枚银叶。

    殷阑珊抬手,刹那间银叶已入她发间。

    动作极快,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好!”

    赞许声起,还有鼓掌。

    殷阑珊的眼神开始有了微妙变化,她转身,正巧对上了端端站在神庙外的人,略略欠身,垂了螓首,“段大哥。”

    语气是刻板中规中矩的,可嘴角,隐隐噙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段步飞已是跨入门来,目光扫过供桌下的碎末,而后落在殷阑珊身上,“我道最近怎么不见你来去,倒是躲起来勤练功夫了。”

    “是吗?”殷阑珊抬起头来,“怕不是我少有出现,而是我在不在,在哪里,段大哥都不曾注意罢了。”

    段步飞愣了一下。

    这言辞,若不是她表情然然未带瘟色,他会以为她是在责怪他呢。

    不过想想也不大可能。阑珊与他自幼一同长大,事事以他为尊,她那豁达的性格,他还不了解吗?

    兴许只是开玩笑罢了。

    如此想,心下释然。

    “段大哥,你来神庙找我,是有什么紧要事吗?”殷阑珊又在问他。

    “别说得我像是在压榨你。”段步飞笑起来,拍拍她的肩,拿出一件东西递给她,“喏,这个送你。”

    “给我?”殷阑珊盯着他手中的东西,有些迟疑。

    “当然是给你。”见她愣神的样子,段步飞有些好笑,当下拉过她的手,塞过去,“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是给我,莫非是给神灵鬼怪的?”

    殷阑珊望着自己的手心。

    那是一个小小的锦袋,紫色的缎面,料子一摸便知是上等丝绸,翻过来,背面以绣线纹刺着“阑珊”二字。

    “过几日你便及笄了。”段步飞道,反手又拿出一个扁长的盒子,“还有这个,你一定有用。”

    殷阑珊揭开盒盖,内里,是数十枚银叶,造型独特,且四周皆以金边镶嵌,一眼望去,寒光凛冽逼人。

    “这些是我请人专门打造,内中皆以韧绳相连,比你方才所用的银叶,威力多数倍,当更加得心应手。”

    听他的话,心突然暖烫起来,殷阑珊的手握紧了些,瞥了一眼段步飞,小声开口:“谢谢。”

    见她有些举止无措,段步飞拍了拍她的肩,“阑珊,我们一向都挺要好,可是我最近总觉得——”

    “觉得什么?”殷阑珊问。

    段步飞却突然想起了与左叔的对话来。

    还是——算了吧。

    女孩儿的心思始终不太好捉摸,千万别猜到她的痛脚——记得那个自命风流的冷傲凡是如此说的。

    “也没什么。”段步飞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左叔夺魄链的招数,我看你已学得五六成,偶尔闲适也无妨,别太逞强。”

    殷阑珊抿唇,没有说话。

    “还有,有空时还是夺来风驰院走走,陪陪错儿,她最近老吵着要找你呢。”

    说到云错,想起她捧着鱼儿的那股子高兴劲,段步飞不自觉地笑起来。

    殷阑珊的唇抿得更紧。

    “你不知道,错儿那脾性还真有趣。”他自顾自地说着,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忽略了殷阑珊异样的神色,“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乐子,天真无邪,任由再不顺心之事,只要看见她——”

    “少主!”

    突兀有些高亢的叫声骤然打断了他的话。

    段步飞有些奇怪地看着殷阑珊,“你叫我什么?”

    她叫他“少主”?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殷阑珊一扭肩膀,甩开他之前搭在她肩上的手,向前走出一段距离,别过身去背对段步飞,口气硬冷了下去:“我叫你少主,有何不对?”

    段步飞觉得有些蹊跷,“可你之前一直都是唤我——”

    “之前唤你什么并不重要。”殷阑珊再次打断他的话,将手中的那个锦袋握得死死,“重要的是,我突然明白,主子就是主子,还是应该要恭敬一些,否则失了分寸,落人口实就不太好了。”

    这番话,不像玩笑,唇枪舌剑,还有讥讽隐隐而来,似乎很是针对他。

    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阑珊气愤到如此地步吗?

    百思不得其解,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问清楚。

    殷阑珊却已听出他的动静,猜到他的意图,不肯给任何机会,“夜深了,我要休息,少主请回。”

    段步飞不认为自己是能够耐得下心性的人,他冷着脸,一把拉住殷阑珊的手臂,企图将她的人翻转过来。

    殷阑珊固执得不可救药,这么大的力道,她竟然强撑着想要挣脱他。

    “阑珊!”段步飞终于不耐烦了,“你今夜是撞邪了不成?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在较什么劲!”

    他的嗓音本就粗嘎,这么沉声喝道,甚有几分恐怖。

    殷阑珊猛地转过脸来与他相对,冷笑起来,“要是我不想说呢?少主准备怎样?硬逼吗?或者整个无间盟中,除了那风驰院的云错,少主根本认为任何人都应该对你唯命是从?”

    “你!”段步飞的一张脸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逐渐狰狞起来。

    殷阑珊看得真切,接下来,应该是准备惩戒她了吧?

    段步飞却瞬间放开她的手,猛地一甩衣袖,大跨步离去,远远的,不忘丢给她一句话来——

    “别惹我!”

    三个字,殷阑珊却足以明白其中的含义。

    果然,只要沾染上云错的事,他是片刻都不可能冷静的。

    “云错……”

    殷阑珊咬紧了唇,软软地跪坐下去,再也忍不住泪,任其颗颗滑落,泪眼中,依稀又回到了当日的黑崖——

    ……阑珊,长大后,我便娶你吧……

    那样的音容笑貌,令她悄然心喜。

    却不想,这南柯一梦,却醒得如此之快。

    俯身,由最初的低啜,到最后的失声痛哭。

    ——他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无端端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真是讨厌。

    云错翻过身来,趴在床沿,半幅被子就这么直奔床下而去。

    她吐了吐舌头,手忙脚乱地将被子扯上来盖住自己,左右看了看,这才想起已经是深夜,不会有人在瞧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继而对她唠唠叨叨了。

    可是,睡不着了呢。

    蹙眉,她觉得有些懊恼。将被子甩到墙角去,跳下床来,踮着脚走到桌前,摸索着探到拿来盛鱼的池缸,手指攀过边沿,戳了进去。

    本是静静浮在水中的鱼儿被她惊扰,猛地撩了个身,激起水花溅到她身上来。

    云错忙不迭地收回手,噘起嘴来小声咒骂:“臭鱼!”

    可惜鱼听不懂她的话,闲闲摆动了几下,又平静下来。

    周围一片寂静,这可好,她越发没有了睡意,如何是好?

    云错坐下来,捧着脸颊发呆,冥思苦想了半天,突然笑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真笨呢,可以去找哥哥呀。”

    想起来,哥哥倒是经常晚睡的。可巧她睡不着,刚好可以找他聊天嘛。

    想到就做,她轻快地走出门外。

    结果,没有在外面看到哥哥的身影。

    想了想,又折身跑向主屋。

    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声响。

    难道哥哥睡下了?

    云错咬了一下食指,终究不太甘心,双手推了推房门。

    咦。竟然没有落锁?!

    哥哥也真是大意了呢。

    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无人应答。

    她绕过屏风,走出数步,借由半敞开窗外的朦胧月光,隐约看见床上朝里背对她侧躺了一人。

    原来哥哥真的安睡了。

    于是向后退,准备沿路返回,不打搅哥哥休息。

    “错儿?”

    身后却突然响起声来。

    云错站定,转过身去,点了点头,“是我,哥哥。”

    “过来。”

    云错乖乖走过去,站在床头。

    段步飞已是坐起来,“为什么还不睡?”

    云错诚实作答:“睡不着。”

    “干吗不穿外衣?”段步飞不敢苟同地瞅她一身单衣。

    他这么一说,云错这才觉得有些冷起来,忍不住搓了搓手,可怜兮兮地望着段步飞。

    段步飞无可奈何地让给她半边床位,“上来。”

    云错跳了上来,段步飞这才发觉她竟然连鞋子都没有穿,就这么光着脚大咧咧地乱跑。

    将一旁的被子展开来,抱起呆坐在一旁的云错,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

    这一下,暖和了不少,云错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不过想想,她又挣扎地伸出头来,看坐在一旁的段步飞,“哥哥,你也睡不着吗?”

    她这一问,段步飞的脸色又阴沉下去。

    只要一回想神庙中与殷阑珊的冲突,他就隐隐浮躁,根本无法安然入睡。

    真是,阑珊在他身边伴他数年,怎么翻脸如翻书?而自己甚至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他实在厌恶这般状况,可是也莫可奈何。

    眉心有些些的痒,暂且分扰了他的心神。

    “皱眉不好。”云错仰头看他,食指在他双眉间来回滑动,“不好看呢。”

    单纯如云错,果真要快乐许多。

    他拉下云错的手,轻轻道:“我本来就不好看。”

    外头的下人闲来无事杂言碎语,即便是掩饰得再隐秘,也偶尔会有一两句传入他的耳中。

    “谁说的?”云错不依了,“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呢,在错儿心里,哥哥是顶好看的。”

    本想啼笑皆非,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激荡回旋。

    他音容残缺,错儿却不以为然。在她内心深处,已将感觉上的好与相貌上的好看混为一谈了。

    这种混乱,于他,不得不说,是乐见的。

    云错开头还耐心得等了一会儿,见段步飞过了半晌还是沉默不开口,她便开始有些无聊起来,再从被中腾出一只手,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么了?”段步飞问道。

    “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嗯,什么——”云错蹙眉,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片刻后,眼睛一亮,“对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段步飞挑眉,“错儿,你从哪里学来的?”

    云错眨眨眼:“我听环儿她们说的,不太明白,就问了燕叔叔,他告诉我,‘心事’就是藏在肚子里不想说出来的事。”

    心事吗?

    段步飞瞧一脸好奇地盯着他看的段云错,没来由的,突如其来一个念头,来得快,以至于下意识的,他就开口问她了——

    “错儿,你——有什么心事吗?”

    话出口,段步飞吓了一跳,这样的小心翼翼,仿佛真是怕了什么似的。

    是怕云错如阑珊那般也有了心事从而对他避让三分吗?

    一思及这种可能性,他便不悦起来,甚至有些懊丧,而且强烈地想要将这种念头从脑海中驱逐。

    “当然没有啊。”云错开口了。

    他的心,骤然舒展开来,莫名欢畅。

    云错的身子依偎过来,一点点挪入他的怀中,似一只撒娇的狸猫,“就算是有心事,我也会第一个告诉哥哥。哥哥对我最好,我肚子里怎么会有不想对哥哥说的事呢?根本不可能嘛。”

    她说得爽快,说话间,还孩子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声色兼备。

    他几乎要为这样的答案欢呼雀跃了。

    困扰了整夜的阴霾就此散去,段步飞张开双臂将云错整个儿环住,将她牢实贴在自己的胸膛,闭上眼,他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手插入她长长的发间一下下地梳理,放柔了声音,唯恐将她惊扰。

    云错眯缝了眼,很享受这样的待遇,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开始瞌睡起来。

    “哥哥……”迷糊中,她低低唤出声来,“你会一直这么对我吗?”

    段步飞的手停顿,而后,继续先前的动作,眼瞳更暗沉了几分,“会。”

    一句话,一辈子,错儿兴许不太明白,可他自是知道,这就是承诺了。

    怀中的人轻微动弹了一下,头自发枕靠到他的手肘,找了个最佳的位置,终于沉沉睡去。

    段步飞端坐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头凝视云错的睡颜。

    很熟很香,嘴角还噙了一抹笑意,似乎是在睡梦中,也遇到了开心的事。

    如此的天真纯良,不解世事,对这阴森寂静的海岛来言,她便是甘泉香草,使他乏味的生活,变得亮眼与欢乐起来。

    所以,他对她,便如此一贯宠溺了下去。

    段步飞无声地笑了。他抚摸云错的脸,她受到惊扰,不满地咕哝了两句,双脚胡乱蹬了几下,踢落了被子。

    段步飞轻轻将她放在枕上,拉过落到她脚边的被子准备为她盖上,不经意间,瞥见裙摆撩了大半,露出了她光洁的小腿。

    他的视线,停留在了系着双脚脚踝的银色链条上。

    寒冰铁,绕她双脚五年了,她竟也从不曾问过他。

    “错儿……”他挨着她并排躺下来,贴上她温热的脸,单手环住她的腰,缓缓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我要你永远、永远都留在我身边。”

    第三章 风暴

    殷阑珊抬眼望着那尊供奉的海王像,烟雾缭绕中,感觉眼睛有些难受起来。

    香火燃得太盛了。

    “阑珊?”

    直到传来一声呼唤,殷阑珊才回过神来,见跪在前方的左天释回头看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是站着的。

    这已是大不敬的表现了。

    她忙低头,俯身跪下,双手掌心向上贴在额头,端正以额触地叩头。

    还想再拜,已有人揽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讶然地偏头望去,有些惶恐地期艾开口:“师父,我——”

    “不必解释。”左天释截住她的话头,“你不想说,我也不想追问。”

    殷阑珊起身,垂首站到一旁。

    “银叶不错。”

    殷阑珊一惊,迅速抬起头来,却见左天释再点燃了三炷香,插入了供台的香炉中。

    心中的苦涩又泛滥开来,她开口:“师——”

    只说一字,却又说不下去了。

    “阑珊,你知道无间岛上为何要敬奉海王吗?”左天释突如其来地问她。

    殷阑珊迷茫地摇了摇头。

    “无间岛地处远海,自然希望风平浪静,一切平安。”

    这句话,表面上说得明白,可殷阑珊总是觉得其中似乎还有隐讳。

    “少主的脾气,也是烈性得很呢。”

    “他其实也并不是那般阴鸷暴烈。”殷阑珊不禁想到了段步飞赠她银叶与锦囊的那一晚,她咬唇,不自觉地说下去,“对云错,他倒是温和从容——”

    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殷阑珊住口,偷偷地瞥了一眼左天释,有些懊丧起来。

    自己今日是怎么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态,还当着师父的面对段步飞有所微辞。

    再如何,他毕竟还是少主,岂能容她说长道短?

    殷阑珊单膝跪下,“请师父责罚。”

    “你说得没错,自从有了错姑娘,少主是改变了许多。”

    殷阑珊惊讶地看着左天释。

    左天释扶起她,微微一笑,“自为师从中土将你带回,名义上为徒,实则视若亲女。要我罚,这手,还下不去呢。”

    殷阑珊觉得自己眼眶有些热,“师父……”

    “好了。”左天释打断她的话,“没什么事,出去走走,老是憋着自己,这是斗什么气。”

    “我没事。”殷阑珊摇头,“我在这里陪你。”

    左天释笑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你陪?再说了,今日还有阎王吩咐,我也得快办了。”

    师父既如此说,她也不好再耽搁他的时间了,便顺从离开。

    走出庙门十余步,殷阑珊回头望去,师父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她望着海王像,似已出神。

    总是感觉不大对劲,却又道不上来何处不对。

    殷阑珊摇头,要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抬眼瞧不远处的泯煞湖,粼粼波光盈动。

    ——起风了呢。

    风驰院中,云错正蹲在墙角处拿小铲用力挖着什么,脸上沾染了点点的黑土,也浑然不觉。

    环儿捧着新喜好的衣裳走过,见云错如此这般,忍不住问她:“错姑娘,你在干什么呢?”

    “啊,环姐姐。”云错转过身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想撬一块石头下来摆在鱼缸里。”

    “哦?”环儿走过来,蹲在云错身边,好笑地看她的花脸,“待会儿我找一块回来便是,瞧,脸都弄脏了。”

    “不不不。”云错连连摇头,“我就要这块黑岩,放进水里,应该很好看的。”

    环儿有些为难了,“错姑娘,你看,黑岩坚硬,你这般挖,就算是把铲子折断了,也撬不下来的。”

    云错有些泄气,“那怎么办?”

    环儿想了想,哄她道:“要不这样,我们去找燕左使好了,他的枯骨掌很厉害,弄小小一块的东西,应该不成问题。”

    云错拍起手来,“好啊,我见过燕叔叔的手劲,他一定行的。”

    环儿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那好,咱们走吧。”

    云错却比她还急,提了裙摆便小跑出去,一眨眼的工夫,人都已经跑出院门外了。

    环儿急了,忙跟着追了上去。

    名义上云错是少主的婢女,可谁都清楚,少主可是将她放在手心里疼的。要是云错出了什么差错,依少主的脾气,她也别想活了。

    “错姑娘,等等!”环儿放声大喊,“错姑娘,错——”

    真是越急越慌乱,这不,一出门,不小心就迎头撞上了人,肩膀撞得生疼。

    看清了来人,她急忙忙地道歉:“啊,阑珊,对不起。”

    殷阑珊皱眉,“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啊,是错姑娘——哎,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去找燕左使……算了,我得去追她,老天保佑可别出什么差错——错姑娘!”

    环儿眼尖地瞅到一抹身影,也来不及跟殷阑珊把话说完,就追了过去。

    又是云错!

    殷阑珊撇撇嘴,也不想再搭理,径直走过风驰院。

    那一方,环儿加快了脚步跟上去,好不容易追上云错,一把拉住她,气喘吁吁地开口:“错、错姑娘,你饶了我吧,累死了。”

    云错无辜地回答:“我这不是赶着去找燕叔叔吗?”

    “那也不用十万火急吧。”环儿抓紧云错,心想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叫她再跑掉了,“再说,找燕左使,也不是这条路——来,该走——”

    她拉着云错试图回身,孰料云错却软软地瘫倒在地。

    “错姑娘!”她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查看,后背却是一阵剧痛,接着就是身体被贯穿的痛苦,她低头望着自己左胸的血洞,缓缓回身,惊愕地看清了眼前的人——

    “你……”

    脖颈传来喀嚓一声响,环儿的脑袋顿时耷拉向一旁,话未说完,已是气绝身亡。

    段步飞方步出阎罗殿,一股强劲的海风顿时迎面而来,刮得脸上生疼。

    他抬眼,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大片的乌云自北方压顶而来,好端端的白日,就这么阴沉下来。

    不是好天气的预兆。

    “少主,好走。”跟在他身后的鬼卫恭敬道,递上了一把骨伞。

    段步飞接过,方才打开,一声闷雷,海风呼啸得更加厉害。

    步下台阶,顶风而行,才走出数步,见左方一道匆匆而过的人影。

    “阑珊!”段步飞叫。

    人影停顿了一下,而后举步又走,裙摆被风吹得飘忽不定。

    “站住!”段步飞沉喝。

    人影终是停了下来。

    段步飞走过去,殷阑珊抬头望他一眼,“不知少主有何吩咐?”

    明知他脾气不好,她偏又拿这话顶他。也罢,既然如此,那就还之彼身好了。

    于是乎,他开口:“护送我回风驰院。”

    大概没料到他会找出这等理由,殷阑珊愣了一下,竟没有动弹。

    他不介意地再重复一遍:“我说,护送我回风驰院。”

    殷阑珊别开眼,侧退一步,让他先行。

    他也不避让,径直向前走去,能感觉殷阑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便与他有了如此隔隙与冷淡?看来改天得找个时机,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滴雨,突然落入脚下的土地,即刻隐没,而后,两滴、三滴……

    哗啦啦,顷刻间,暴雨而来,铺天盖地。

    段步飞打开伞,微微慢了脚步,悄然地,将扇面向后退了一步距离。

    与他半臂之隔的殷阑珊抬眼望头顶上的扇面,而后视线缓缓下移,凝视段步飞的后背,苦苦一笑。

    一前一后,明明相距不远,心却咫尺天涯。

    她垂眼,不再说话,只是沉默随他。

    “鬼天气呀鬼天气……”

    连连的抱怨声由远及近,接着就见燕子殊冒着大雨一路跑来,染了一身的泥泞,狼狈不堪。

    “哎呀,少主,还有阑珊……”到了近前,看清两人,他暂且停下,借了小半骨伞避雨,来回瞄了两下,“这么大雨,你们还真有闲情逸致散步……”

    “不是。”段步飞浇灭他的猜想,“我去看了爹,回头路上,才遇上阑珊的。”

    “原来是这样。”燕子殊拖长语调,“阎王一大早就找你,敢情你父子俩说了大半晌不成?”

    “爹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闲杂着,跟我聊了不少。”段步飞道,“燕叔,你这是——”

    “糟!差点忘了正事。”燕子殊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少主,我得去见阎王了,修罗道的事还没摆平,够我奔波几天了。”

    言罢,他身子就外挪,看那样子,事情果然紧急。

    “燕叔……”段步飞身后的殷阑珊突然开口。

    “我说阑珊,燕叔是真的没时间。”燕子殊急忙忙地堵住殷阑珊,说话间,已冲了出去。

    段步飞摇头,燕子殊这急性子的毛病,恐怕此生也改不了了。

    举步又要走,却见殷阑珊还停在原地,愣愣地望着燕子殊越来越远的背影。

    他有些奇怪〈“怎么了?”

    殷阑珊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似要对他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段步飞叹了一口气,将伞移到她的头顶〈“你对我心有芥蒂,或许,我是真的令你厌恶了?”

    殷阑珊的双肩动了一下。

    “还是,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段步飞拉过她垂在身侧的手,将伞柄递到她的手中,独自走入雨中。连天的雨水打上了他的脸,浸染了他的全身,呼吸不畅之中,倒别有一番酣畅淋漓。

    “少主……”

    段步飞转过身来,见殷阑珊定定地望着他。

    “一个时辰前,我曾见过云错。”

    她踯躅的神情令他无端心一紧,大步上前,握紧了她的双肩〈“你想说什么?”

    他放诸于她肩头的力道是那样大,令她隐隐生疼起来,殷阑珊忍痛说下去:“环儿说是要带她去找燕叔,可是——”

    言于此,她回头看了一眼燕子殊离去的方向,一片烈雨茫茫。

    段步飞身形之快,一眨眼,已追过去,飞身而上,赶在燕子殊进入阎罗殿之前拦住了他。

    “少——少主?”燕子殊下意识地摆出防卫姿态,代他看清了眼前之人,眨了眨眼,“我知道你轻功厉害了得,也不用赶在这个时候给燕叔我显摆吧?”

    说完,他准备进殿。

    段步飞抬手拦住他。

    “少主?”

    燕子殊惊讶地看他,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沉得可与这暴雨天气媲美。

    “我只问你一件事。”段步飞的手指,紧紧扣住了殿门,“错儿她,可曾去找你?”

    燕子殊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就实话实说:“没有,我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一路上都没有看见错姑娘啊。”

    段步飞变了脸色〈“真的没有?”

    “错姑娘确实没有来找过我。”见他神色有异,燕子殊疑惑,回头一望,见殷阑珊也跟了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早该料到……”段步飞喃喃自语,突然大笑起来。

    燕子殊暗想这笑声绝对可以制造令人胆战心惊的效果。

    就在他弄不清状况的当口,段步飞突然转过身去,面对阎罗殿〈“爹,你为何不肯放过错儿?”

    “因为她是祸害。”

    一道声音飘忽传来,语气虽是虚弱,调子确是威严十足。

    一个人,在鬼卫的搀扶下,从阴森的阎罗殿深处缓慢走来,正是阎王。

    段步飞盯着阎王,“她是云错,不是祸害。”

    阎王冷硬着脸,“我说她是,她就是!”

    父子俩如此对峙了片刻,段步飞转身便走。

    燕子殊身形一动,不着痕迹地拦住段步飞,小声提醒:“少主……”

    段步飞猛地抬头,一脸凶暴,“让开!”

    燕子殊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退后。

    阎王顿地,“你给我站住!”

    段步飞果真停了下来。

    阎王喘了一口气,嘴角勾起,略带笑意,似乎满意段步飞的表现。

    段步飞慢慢回过头来,“爹,你真是老糊涂了。”

    阎王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有我在,便有云错。”段步飞一字一顿,声音铿锵有力,显然是要让他听得更清楚,“我生,她存;我死,她亡。”

    阎王踉跄着倒退数步,幸赖有鬼侍相扶,才不至于跌倒。他甩开鬼卫,伸出手,颤巍巍地指着段步飞,“逆子,逆子!为父一心为你,你竟被一个女子迷了心窍!”

    相对于他的暴怒,段步飞倒是很平静,只是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中的疏淡冷漠令他心惊。

    “你——”阎王还想说什么,段步飞却已离去。

    殷阑珊小小挣扎了一下,便尾随了段步飞而去。

    “我竟养了这样的儿子!”阎王自嘲,下一刻,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回旋在阎罗殿,凄厉无比,“燕子殊,你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燕子殊正搜肠刮肚想要找点什么措辞来安慰他,却听笑声骤止,他觉得有些不妙,冲过去,一把将阎王扶住,见他仰天而望,怒瞪双眼,身子一僵,双足点地,猛地张口,赫然喷出一股血箭!

    “阎王!”

    天色更加昏暗,一声炸雷,闪电划过,照得面前的一切惨白无比。

    风驰院中,没有云错。

    一干婢女被怒气冲天的段步飞吓得手足无措。

    “说!”段步飞拉了一个摔在雨地上,“错儿呢?”

    婢女吓得瑟瑟发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索命鞭“刷”地打在她身上,惨叫声后,殷殷的血与雨混为一谈。

    “除了杀人,你就找不出其他的办法?”

    段步飞回过头去,见是殷阑珊,他不语,举鞭又向众人挥打过去。

    “你是想救她,还是想找人给她陪葬?”

    鞭子在空中硬生生地转向,化为一道弧线,打在地面,激起一路水花。

    段步飞已拽紧了殷阑珊的衣领,“殷阑珊……”

    殷阑珊无惧地看着他,“你是想说我是一路货色,都想置云错于死地对不对?”

    雨水从段步飞的脸颊滑落,他的神情阴鸷,“难道不是?”

    “啪!”

    清脆且犀利,下手很重。

    见殷阑珊居然打了少主,婢女们更加惊恐,慌乱作了一团,却是谁也不敢逃走。

    “段步飞!”殷阑珊冷冷地看他,将握得生疼的手藏在身后,“没错。我不喜欢云错,不过也不是恨她到碎尸万段的地步,否则,我何必要提醒你?”她左手握住他拽着自己的手腕,右手朝院外一指,“环儿是朝那个方向追云错的,你真关心她的安危,何不追去探个究竟?找这些下人发脾气,算什么?”

    她根本是将命豁出去了说这些话的,至于盛怒中的他听不听得下去,她没有十足的把握。

    段步飞怔怔看她,一点点地松开了手。

    殷阑珊还在惊讶中,他已朝她所指的方向而去了。

    怪石下,静静平躺着一个人。

    段步飞蹲下身去,拨开被雨水打乱盖在面部的长发。

    ——是环儿。

    “她死了。”殷阑珊道。

    他当然知道她死了,可她为什么会死?是谁杀了她?还有错儿,她又在什么地方?

    挂心错儿的安危,他勉强要自己镇定心绪,细细查看环儿的尸体。

    环儿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模样,瞪圆了眼,仿佛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人和事,胸前的血迹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也正因为流尽了血液,使整个身体柔白得骇人。

    一掌能穿透人的身体,下等鬼卫,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的内力,如此干净利落的手法,看上去,似乎只有燕子殊才能做到。

    可是,杀人要掩人耳目,不可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更何况,看上去,太粗糙了些。

    但,要是他故意是要令他怀疑呢?

    或者,本来就是要制造出欲盖弥彰的效果……

    种种猜测盘旋在脑海中纠结成一团,无法理清思绪。

    镇定,镇定——段步飞在心中告诫自己。

    见他沉着脸一动也不动,殷阑珊也知晓他必然还毫无头绪。

    时间剩下不多,她飞快地思索——

    云错没有武功,依来人功力,既然可以诛杀环儿,杀云错,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为何不就地下手呢?

    是不想杀她?不想让人找到她的尸体?不想被人发现?或者,还有某种仪式……

    哗啦啦又是一声炸雷,雨点更大更急。

    仪式?

    恰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没来由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座建筑。

    对了,是海王神庙。

    ……无间岛地处远海,自然希望风平浪静,一切平安……

    师父他,是对她说了这句话,她记得。

    集中精神,她向下回忆——

    ……自从有了错姑娘,少主是改变了许多……

    她屏息,任由记忆继续回放。

    ……今日还有阎王吩咐,我也得快办了……

    她的心怦怦作响,仿佛茫茫浓雾突然散去,突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快!”她猛地拉起段步飞,来不及过多解释,只能匆匆开口,“泯煞湖,海王神庙!”

    第四章 依附

    漫天的风雨,迅猛闪急,风声、雷声、雨声,仿若狂笑,贯彻长空。

    海风呼啸得急,肆卷过泯煞湖湖面,涟漪泛泛,水声煞煞,无数的漩涡出现,卷入了近旁一切可以吞噬的物体。

    奔到泯煞湖前的段步飞正巧见了这一幕。

    自小便见惯了的泯煞湖,不知为何,今日看上去,足以令他胆战心惊。

    他回头,看在烈风中好不容易才近到他身前的殷阑珊,在暴雨中艰难地嘶吼出声:“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两人都湿得透彻,一般狼狈。

    殷阑珊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因为寒意阵阵,她的唇早已紫白,连说话都在哆嗦:“应该是在神、神……”

    她想说神庙,可目光不自觉地停在泯煞湖面,某一处,以至于没有将话说完。

    段步飞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可是,雨帘完全遮蔽了视线,他根本就什么都看不清楚。

    殷阑珊喃喃开口:“银光,是银光……”

    听闻她的话,段步飞更加烦躁,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注意那些不相关的东西。

    他一心挂念云错的安危,见不远处神庙大门洞开,打定主意决定先找到左天释质问。

    谁料才动了一步,衣角又被殷阑珊拉住。

    恼意起了,他正想开口斥责,殷阑珊说话了:“那边有人。”

    谁会那么无聊地在这种风暴天气躲在泯煞湖?就算不被冻死,但是水中急漩,也足以拖下湖地当个淹死鬼了——

    殷阑珊发髻上的银叶映入他的眼帘。

    银光?

    猛地再次看过去,没错,这一次,银光刹那而显,随即又隐没下去。

    仅短短一瞬,却那么耀眼,不可能是一般的亮光。

    他拧眉,呼吸沉重,心惊肉跳,再也遏制不住,“扑通”一下跳入水中!

    “段——”殷阑珊惊呼,顿了一下,“少主!”

    段步飞充耳不闻,只是拼尽了全力,奋力朝那方游去。

    湖水异常之冷,浸身其中,那种感觉,令他想起了一种蛊虫,听说只要是沾了人体,便会顺着肌理渗入血液中游走。

    豆大的雨哗哗落入水中,比起陆地的举步维艰,更令他泅水吃力。

    平日清澈的湖中,或是暴雨飓风关系,显得好生浑浊,本是隐藏在湖底的青绿水藻也趁机浮出了水面,在前方弥漫荡漾,散漫地阻碍他的去路。

    着实可恶!

    他即刻有了一个决定,待风平浪静,定要将这些湖藻斩草除根!

    离得近了,那银光更加闪烁,看得更清,光芒也愈加细长起来。

    段步飞腾出一只手来,拨开前方密实的湖藻,几尺的距离,终于看清了银光的来源。

    那是漂浮在湖面上的细长链条,或者说,不是漂浮,因为它是借助了主人而侥幸没有沉下湖底。

    寒冰铁!

    那裹缚着的苍白双脚,在如此深暗的湖水中,触目惊心。向上看去,云错静静平躺着,毫无知觉,湖水已没过她的脸,只有面部五官,还在水面之上。

    “错儿!”段步飞失声,迅速游过去,想要将云错拉过来。

    他动手,云错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段步飞大惊,这才发现云错没入水面之下的躯体被湖藻密实地纠缠。

    湖藻顺着水纹来回摆动,还在不断下沉,锲而不舍地要拖云错下去。

    段步飞屏住一口气,潜入水中,睁开眼来,下方水流急动,回旋趋势明显,显然有暗漩的存在。

    这湖藻,竟是要将云错拖入死亡的归途!

    段步飞的五官扭曲,面部狰狞起来,使了狠劲,用力去扯云错身上的湖藻。

    湖藻似乎感觉到了有人要抢去自己的猎物,在段步飞动作的同时,也加快了下拽的速度。

    只是片刻,云错的嘴,已在水面下。本是安静昏睡的她,蓦地张开双眼,见了段步飞,大概是想说什么,口一张,湖水便灌了进去。

    咕噜噜,一串串气泡,云错的表情难过起来。

    “错儿,不要怕,不要怕……”

    明知云错听不见,段步飞还是低低开口,并缓和了神情,以免自己的失态给云错造成更大的恐慌。

    而后,他贴近云错的脸,俯身堵住了她的唇,一面渡气给她,一面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一根、三根……十根……还剩两根!

    湖藻的力道之大,他的半张脸,也随同云错下到水中,因此更加清楚地看见那暗漩更加急涌,带着巨大的吸力,要将他们吞噬下去。

    云错的眼张得大大的,一直盯着他,她贴着他的唇嗫嚅着,他听不见,却能感觉她反复在说着两个字——

    “哥哥,哥哥,哥哥……”

    不知是因为憋着的一口气渡完,还是云错无声的呼唤,反正,他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快要炸裂开来。

    来不及了!

    他对自己说,明白只有放手一搏。他左手搂住云错的腰,右手抽出索命鞭,让它倒立入水中,绕到云错身下,猛地使力,挥断最后的两根湖藻!

    湖藻断裂,他拼了气力拉起段云错,想要争取机会跃出了水面。

    水下施力少七分——他那一鞭,用足了力道,虽断了湖藻,也必定加快了水流。

    身子重重一颤,膝盖一下突然被什么用力吸住,强劲地向下拉去!

    他自然知晓已被漩涡吸住,咬牙,目光迅速在四周回旋一圈,甩出了索命鞭,想要缠住最近岸边的一颗巨石。

    长鞭挥出,直直而去,眼看就要触及了那颗嶙峋巨石——

    可惜,还是差了一寸!

    段步飞眸光一闪,拥紧了怀中的云错。

    岸上有个模糊人影踉跄而止,隐约中,抬手扬出了一件东西——

    “少主!”

    尖利刺耳,似乎在提醒着他什么。

    段步飞反应极快,在半个身子已被拖下去的同时,再次向来人的方向挥出了夺命鞭!

    这一次,长鞭牢实缠住了什么,那方传来牵扯的力道。

    他需要的,就是这个!

    借力上弹,他带着云错跃出水面,破水而去,三两下跃上了岸。

    脚下踩到坚实的土地,段步飞这才陡然失了气力,挟着云错跪倒在地,大口大口拼命喘气。

    他回首望翻腾的泯煞湖,好险,差一点,他就与云错去了真正的阎罗殿。

    “少主!”

    他抬首望去,见立在近前的殷阑珊还紧紧握着当日他赠她的那排银叶链,血从磨破的手心,沿着银叶链,一直到末端缠绕着的索命鞭。

    她救了他和错儿。

    “你想要什么?”他问,言简意赅,准备许她一个愿望。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殷阑珊愣了一下。

    他紧紧搂着颤抖不已的云错,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背,想要将安抚让她平静下来。

    “哥哥,哥哥……”云错惊吓不少,只是死命地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放手,不断地唤他,带着莫大的恐惧。

    “我在——错儿别怕,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心疼不已,恨不得将害她的人挫骨扬灰,丢进泯煞湖中压在湖底永不得翻身。

    原来错儿对他,并不是不可少,而是必不可少。

    怕失去她的椎心之痛,他永远都不要再承受。

    殷阑珊看着彼此依偎的两人,神色黯然下去。

    段步飞拦腰抱起抽噎的云错,站起身来,这才发觉神庙前竟出现一人,不知站在那里已看了他们多久。

    他瞪眼,牙开始发痒,“左天释!”

    “少主。”左天释走上前来。

    段步飞感觉云错在他怀中瑟缩。

    他冷冷开口:“谁让你这么做的?”

    “阎王。”左天释面容平和,一派坦然自若。

    见他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段步飞的怒气便又上来了,“你竟敢——”

    一旁的殷阑珊突然跪下,“少主!”

    轰鸣的雷声骤止,雨点突然小了,方才暴雨倾盆,来得快,去得也快,蔚蓝之色在天空中撕裂了一道口,暗沉一点点明亮起来。

    段步飞低头看跪在身侧的殷阑珊。

    “少主方才问过我想要什么。”

    段步飞不语。

    殷阑珊抬起头来,“我要少主,放过师父,饶了他的性命。”

    段步飞没有回答,他眼中的怒火还没有熄灭。

    殷阑珊不放弃,“若是师父存心要杀云错,少主,恕我直言,你根本就没有救她的机会。”

    她都能悟出其中端倪,心思缜密如段步飞岂有看不出的道理?

    左天释伸手想要扶起殷阑珊。

    殷阑珊固执跪在地上不动。

    左天释叹了一口气,“阑珊,你又何必——”

    “为什么?”

    段步飞开口了,质问的对象,是左天释。

    左天释苦笑,“阎王是主,我是仆,阎王有令,我不得不从。但私底下,我也明白少主对错姑娘——我左右为难,便赌这一把,听由天命。”说到这里,他看了殷阑珊一眼,摇摇头,“谁知,阑珊,居然是你……”

    他话没有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长鸣,一声高过一声,一共响了九次。

    由阎罗殿那方传来,是海螺号。

    ——丧号。

    雨停了,太阳在一瞬间蹦出来,光芒懒洋洋地洒了一地。

    左天释朝号钟响起的方向跪了下去。

    段步飞转身面对阎罗殿的方向,半敛了目,看不见他的眼神。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来,冷漠地对左天释开口:“我要你立即卸下摄魄右使之位,离开无间盟。”

    左天释抬头,笑容中,竟有一逝而过的如释重负,“谢少主——不,阎王。”

    段步飞的视线越过他去,“殷阑珊!”

    本在呆呆望着左天释的殷阑珊如梦初醒,俯身参拜。

    “我令你即刻接任摄魄右使一职。”

    殷阑珊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阎王……”

    段步飞瞥了一眼犹豫不决的她,目光飞快地看向左天释,冷冷开口:“左天释,你可以留下全尸……”

    万想不到他竟会出尔反尔,情急之下,殷阑珊惊叫:“不!”

    段步飞的视线回转过来,挑眉,“你愿意了?”

    殷阑珊的目光中有一瞬间的挣扎,末了,她还是很好地掩藏下来,恭顺回道:“是,阎王。”

    段步飞点头,“如此,甚好。”

    他低头望着怀中的云错,大概是又惊又怕耗尽了气力,不知何时,她已沉沉睡去,毫无血色的唇角垮着,眼角犹挂着泪珠。

    看着她这样的睡颜,他笑了,眼睛亮闪闪的,内中是无比的宠溺与眷恋,“至于错儿——从此以后,她姓段!在我的羽翼之下,除我之外,她的命,谁都不可以拿去!”

    霸道、狂妄、执拗的宣言,昭示了云错从此有别于婢的身份。

    段步飞——段云错。

    动她者,是与阎王为敌!

    动她者,是与无间盟为敌!

    炎炎过了一夏,已近八月,暑气已降,秋日悄然接近。

    阎罗殿上,无间盟六道道主齐聚,正在依次向段步飞禀告所管辖领域中的近况。

    合该是严肃,谁料端坐在阎罗宝座上的段步飞竟很无趣地打了个哈欠。

    空旷的阎罗殿,哈欠的声音来得很突兀,也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刚好”听见。

    说得正兴起的地狱道道主很尴尬地停下来。

    阎罗殿顿时安静下来。

    偏段步飞似还无自觉,居然歪了身子半搭起腿来,半眯了眼,大有当堂睡去的趋势。

    坐在段步飞左边的燕子殊咳了咳,倾了身子向他,小声提醒:“阎王?”

    “嗯?”段步飞懒懒地张开眼,似是终于回过神来,偏头看燕子殊,“什么?”

    燕子殊汗颜——敢情那六道道主是白说了。

    清冷的声调在段步飞右边响起:“六道道主方才正在说中土的事,不想阎王你走神了,全然漏听了也浑然不知。”

    开口说话的,是殷阑珊。

    道主们抽气声此起彼伏。

    这位上任伊始的摄魄右使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连说话也不知轻重——这是他们心中共同的想法。

    段步飞转过脸去,迎接他的,是殷阑珊冷漠的表情。

    她应该还在怪他强迫她当这摄魄右使吧?不过无所谓,毕竟用一个人,脾气如何无所谓,对他而言,只要能将忠心护主放在第一位,这就够了。

    不过,阑珊对他,大概也仅剩下这个了吧?她与他的关系,毕竟是越来越疏远了……

    “阎王——”

    段步飞挥了挥手,“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

    人道道主流了一把冷汗——新任阎王上任三年,脾性完全没有套路,令他战战兢兢至今都还没能摸出个实在。

    他自袖中掏出一张卷纸,“这是阎王命属下准备的东西。”

    本是意兴阑珊的段步飞眼睛一亮,“拿过来。”

    人道道主遵命递上前去。

    段步飞接过展开,一脸的兴致勃勃。

    燕子殊好奇是什么东西能让段步飞这么快就高兴起来,忍不住抬头张望,看上去,约莫是张图纸。

    “不错。”段步飞边看边道。

    搞不清是什么东西——燕子殊暗自嘀咕,想起今日还有一件事未议,便朝人道道主使了个眼色。

    见燕子殊朝自己递颜色,阎王的心情看上去也好了不少,人道道主硬着头皮开口:“还有一事,错姑娘今年满十五了……”

    “嗯。”段步飞看得仔细,不是很认真地应了一声。

    “满了十五,便是及笄。”人道的道主再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注意力仍旧放在图纸上的阎王,“岛上的规矩,女子及笄之后,便要按规矩择嫁了……”

    阎王的目光笔直地射了过来,一时间,人道道主觉得自己有被万箭穿心的错觉。

    “规矩?”段步飞挑眉,指了指殷阑珊,“阑珊十八了,怎不见得你们催促?”

    “阎王——”燕子殊接下话来,“阑珊以十五之龄奉摄魄一职,在主上未大婚之前,是不得婚配的。”

    “这也是规矩?”段步飞冷笑,“谁立下的?”

    燕子殊觉得背后已出了冷汗,但还是硬撑着说下去:“是老阎王。”

    “很好。”段步飞道,“既然规矩是阎王所立,我而今也为阎王,这规矩,可以废了。”

    “阎王!”燕子殊大惊失色,想不到他将此事看得如此儿戏,竟说废就废,“这,恐怕不妥……”

    “我说使得就使得!”段步飞硬声,摆明没有回旋余地,“还有,请诸位记得,错儿现在姓段!”

    底下的人听得清楚——姓段,便是段家的家事;是家事,他就可以插手。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哥哥……”

    细细软侬还有些混沌的声音低低传来,侧门的那一头立柱后,莲裙下,显出一双洁白的裸足。

    段步飞冷凝的神情陡然变了,脸部线条柔和下来,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他已起身,走到立柱前,伸出手去,放柔了声音:“错儿,过来。”

    即使这放柔后的语调比他平日间粗嘎的嗓音相差不远,但也能令在场之人真实地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绝对比之前要好上太多。

    立柱后,缓缓走出了段云错。单薄的身形,长发披散,朦胧的双眼,似乎还未从睡意中苏醒。

    她揉了揉眼,将手塞入段步飞的手掌,半仰了头,望着他,“我等了你好久。”

    段步飞抚摸她的发,微微一笑,“额外的事,耽误了一会儿。”

    言罢,眼角余光斜视过来。

    人道道主打了个哆嗦,燕子殊用力咳嗽一声,佯装没看见。

    段云错好奇地看那边僵硬的数人,而后再问段步飞:“那现在呢?”她噘起嘴来,“害我还以为哥哥你说话不算话呢。”

    “怎会?”段步飞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答应了错儿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段云错笑了,那样的笑容,是摒弃了一切杂质的纯净透明。

    先前的怒意冲天融化在花样的笑中,取而代之的,是纯然的安心与宁静。

    他真是,喜极了看错儿的笑容。

    “走吧。”他揽过她的肩,如此说,当真准备将身后一干人等抛诸脑后。

    燕子殊急了,一跺脚,“阎王——”

    段步飞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燕子殊总算欣慰了一些——算他还有身为阎王的自觉。

    下一刻,段步飞的目光,又回到段云错的身上,“错儿,我带你去中土,可好?”

    言罢,扬长而去。

    燕子殊哭笑不得地转而望目瞪口呆的六道道主,端出了拘魂左使的架子,沉声开口,极力挽救阎王的形象:“他只是说说而已。”

    “谁说的?”殷阑珊在这当口不客气地倒戈相向。

    燕子殊咬牙切齿地望着这个喜欢跟他作对的师侄,“阑珊,你知道什么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吗?”“我劝你还是面对现实好了。”殷阑珊继续泼他的冷水,“其一,你我不是兄弟——即使你愿意降格;其二——”她抬眼凝视段步飞离去的方向,“他不是金,他已是石头了,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说着,她淡淡地笑起来,笑容中,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苦意。

    ——他的眼中,自从盛入了段云错,就再也没有殷阑珊这个人的位置了。

    第五章 初涉

    涓涓细流,汇成碧波池水,鸟鸣虫吟,笛声悠扬,别有洞天。

    这等季节,那池水中,竟还有朵朵莲花,红粉黄白,色泽盈盈,香气不断,美不胜收。

    段云错坐在池边,掬水去浇那满池的莲花,格格笑起来,抬头望向站在旁边吹笛的绝色少女,“醉雨姐姐,你吹的笛子真好听。”

    “笨呢。”另一边的圆脸女孩撇撇嘴,“不是笛子好听,是吹的曲好听——糟糕,我背到哪里了?”

    她皱眉,急急地翻手中的书。

    段云错好奇地探过头来,“不了,你在背什么?”

    “药典。”顾不了头也不抬地径直翻着,片刻后,手指停下,眉开眼笑,“是了是这里——川乌,热、辛、苦;归心、肝、肾、脾经,大毒。”

    见她背得专心,段云错瞅了一眼,见上头画着黑黑的东西,“这是什么?”

    “川乌呀。”顾不了回答,“别小看了这味药材,若是不经炮制直接入药,可要人命的。嘿,虽然不比唐门的见血封喉,倒也不失为杀人的毒药呢。”

    见她说得兴起,段云错懵懂,不过大致明白这等东西,是不能随意吃的。

    笛音停止,那绝美的少女淡淡道:“不了,适可而止。”

    顾不了吐吐舌头,咋舌,跳到一边去继续啃书。

    “她就喜欢胡说,别介意。”少女瞥了一眼对面亭中似在闲谈的两人,牵起段云错,柔柔一笑,“第一次到万花阁,我领你随意走走,略尽地主之谊,也好看看其他的花景。”

    段步飞眼望着段云错开心地跟花醉雨离去。

    “别担心。醉雨知道分寸,会照顾好她的。”

    段步飞转过头来,对上面前花弄影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他笑了笑,“在万花阁,我自是不担心的。”

    花弄影似不经意地将花茶推向段步飞那边,“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阎王这次肯纡尊降贵前来,不是为了喝茶叙旧这么简单吧?”

    段步飞大笑起来,半晌后,很直爽地回答:“我到这里,是为了找你要一样东西。”

    花弄影不动声色,“听说最近无间盟中大兴土木,好好的巨石黑土被翻得不成模样,鬼卫们不但在干体力活,大费周折地建了不少园林,六道道主也派遣了属下分赴各处寻找奇珍异宝,忙得死去活来……我甚是好奇,不知是否跟阎王有关呢?”

    段步飞很简明地给了他答案:“我的主意。”

    花弄影喝了一口花茶,睨他一眼,“这么说,你今日到万花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段步飞点头,“正是。”

    花弄影盯着他,单刀直入:“值得吗?”

    段步飞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当年柳冠绝对你的背叛,你心知肚明,可最终还是选择了放纵,又值得吗?同样的,错儿于我,也是如此。”

    “根本不能比。”花弄影眼神微微一黯,随后摇头,“你比我,更傻。”

    段步飞说得很轻松:“可是跟她在一起,我很开心。即便是傻,也无所谓了。”

    “我明白了。”花弄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百花种,你可以拿去。”

    “谢了。”

    “可我不保证百花种在你无间盟落地生根后,能长得如我万花阁般繁茂。”

    两人相视而笑,举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当段步飞找到段云错时,她正站在一片似雪的菊中,目光留恋,兴奋且敬畏地以指去触摸那些盛放的菊花。

    花醉雨见了他,颔首,继而对段云错低语。

    段云错抬起头来,见了不远处站立的他,从花海中直直朝他分奔而来。

    她的脸颊上犹有两团红晕,浅黄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时不时拂吹周围的花海,菊瓣在她格格的笑声中飞起来,再飘落下去,环环围绕,香气袭人之间,仿佛为她铺开了一条花道。

    那一刻,他看痴了,甚至多年以后,仍然能清晰记得错儿身处花海中独独绽放的美丽。

    “哥哥!”段云错尖叫着扑进他的怀中,一身的菊香。她捧起手中摘得的雏菊,急急地递到段步飞的眼下,快乐地想要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与他分享,“看,这是花,这就是菊花!”

    段步飞任她喋喋不休地述说新近才知的种种,直到她说累了,才挨着她一道坐在花海中,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刘海,慢慢将紧握的左手摊开来。

    另一方的花醉雨已悄然全无踪影,只留他二人独处。

    花弄影的妹子,果然也是冰雪聪明的。

    “这是什么?”段云错好奇地凝视段步飞手掌中的数颗散发着五彩荧光的东西。

    好像黑崖下的小石子,不过又不像,因为石子不会有着如此晶莹的光泽。

    “这是百花种。”段步飞耐心地解释,“回无间岛后,将这些种子栽下去,过不了多久,无间岛也会与万花阁一般繁花似锦了。”

    “真的?”段云错睁大眼,“就像是将万花阁的花一径搬了回去?”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她的比喻不太恰当,不过也差不多了。

    “哥哥从不骗我,我自是信你。”段云错眉开眼笑地偎进段步飞的怀中,掏出自己的荷包,小心翼翼地将百花种放进去,捂得紧紧,生怕谁人偷去一般。

    段步飞一直看着她的举动,当她将荷包重新放入怀中的时候,不知为何,患得患失的感觉益发严重。

    “错儿……”终于,他忍不住开口了。

    “啊?”段云错抬起头来,灿烂的笑容一览无遗。

    那样明媚绚眼,率真且不矫饰,与只有黑色的无间盟,果然是格格不入啊……

    直到衣角被牵扯,段步飞这才发觉自己居然走神了。

    “哥哥,你要问我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他竟然尴尬,期期艾艾起来,“只是想问你,这一路行来所见之风景,比起无间盟,你更喜欢哪个?”

    说实话,他有些痛恨自己会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而且,心居然还是悬着的,似乎生怕听到答案。

    就凭这一点,不像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倒似街头人人喊打的鼠辈。

    段云错望着他,好像正在认真比较衡量。

    半晌之后,她吃吃地笑起来,“中土真的很美呢。有好多的湖,好多的桥,好多好吃的,好多好玩的,还有,好多好多的花,看也看不完呢……”

    听她说得开心,段步飞也随着她笑,不过细看之下,笑得十分勉强。

    段云错没有察觉段步飞的异样,继续说下去:“如果真要选,当然是喜欢中土多一些。哥哥,岛上真的好闷的。”

    闷——原来她的感觉是这样的。

    “可是哥哥在岛上呀,错儿舍不得。”

    因为这一句,段步飞的目光惊喜起来。

    段云错还在烦恼地绕着手指头,“应该是你留在哪里,错儿就跟去哪里呀——”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三年前那次被浸没在水中的恐惧,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更加努力地向段步飞怀中钻去,“哥哥,你会不会不要我?要是我永远看不见你了,你还会想我吗?”

    她浑身抖得厉害,他大致也猜到她想起了不开心的事;而这数年来能令她不开心的事太少,所以他立即就猜到了她在恐惧什么。

    他纵容她将自己的怀抱当作一株藤树缠绕,带着她一并向后平躺去,坏心地不去怜惜被他们摧残得一地呻吟的菊花,只顾将她呵护,偏过头,迎上她亮闪闪的眼,他以掌挡住了上头的日光,缓缓开口:“错儿,别怕。”

    低低的嗓音带着奇异的安抚,令段云错安心下来,放松了先前紧绷的躯体。

    哥哥独有的声调还在她耳边萦绕——

    “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地,我都会关心挂念,都会疼惜。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感觉孤单寂寞。哪怕有一日我先我而去,我的魂,都会在我的身边守护。只因——只因,错儿,你是唯一一个,能令我心疼的人。”

    哥哥的话,她不大听得懂;哥哥的气息,吹拂过她的脸颊,扰得耳根有些发痒;哥哥的声音,好似在吟唱一般,顺畅动人,甜腻中又带了些辛辣,好似她十岁时喝燕叔叔的那壶女儿红,令她昏昏欲睡。

    心在怦怦跳,脸也烫起来了,忍不住闭了眼,暗想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手,被紧紧握住。熟悉的触感,那是哥哥的大掌。

    “错儿,无论如何,都不要离我而去。”

    随后,如羽毛微拂,有什么掠过自己的唇,很淡很轻,却又流连忘返。

    她以为是梦,不过当睁开眼,看清了哥哥咫尺的面容,望进他黑深幽瞳的那一刹那,她觉得心突然收紧,仿若被利器狠狠割上一刀,生生撕成了两半,疼得她无以复加——

    两滴滚烫的泪,顺着她的眼角流出来,蜿蜒过光洁的双颊,滑过脖颈,最终渗入那一片花海……

    为什么那时候心会那么痛呢?

    段云错枕手趴在窗棂上,失神地望着外面一片花海蔓延,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她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唇畔,还在热热地发烫呢,哥哥的温度还留在上面。

    哥哥那样与她亲近,她真的好喜欢呢……

    想到此,她又傻傻地笑起来,身子再往外探了探,深吸了一口气。

    撷菊斋,芬芳的菊香扑鼻。

    她有些陶醉,摸出藏在怀中的荷包,揭开封口的系带,小心地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百花种,真如哥哥所说,无间岛也能如这万花阁一般繁花似锦吗?

    脑海中已自动幻化出无间岛上布满鲜花的场景,不小心隐隐激动起来,拎了裙边就外跑,急切地想要找到段步飞,第一时间与他分享自己的快乐。

    沿着楼梯一路飞奔下来,兴冲冲地跑去段步飞的房间,房内却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反倒是隔壁的偏厅,传来隐约的声响。

    段云错拧眉,只记得以前在无间盟中哥哥常要与他人议事,莫不是在万花阁,仍得如此?

    她噘嘴,发觉自己不太喜欢有人打搅哥哥,轻轻挪步过去,伸手就要推门。

    举到一半的手被人拽住,随后被携带着紧贴门侧。

    段云错吓了一跳,方要喊叫,嘴却捂住。

    “是我。”压低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段云错偏过头去,原来是顾不了。

    “别叫啊。”顾不了比了食指在唇边,“要是让花二哥知道我跟踪他,那就惨了。”

    段云错乖乖地点头。

    顾不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捂着段云错嘴的手,拉着她一并在门前蹲下,“我们偷偷听他们在聊什么好了。”

    段云错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顾不了奇怪地反问,她眼珠子转了转,“怎么说呢,听外面的人说,男人在一起呀,最后都会绕到女子身上,我想看看他们的本性究竟会暴露到什么程度?”

    段云错莫名其妙地看她。

    见段云错一副茫然的样子,顾不了拍了怕自己的额头,“啊,对了,你不太明白哦。简而言之,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就是看你的哥哥会不会一心一意只对你好,说不定呀,他在外头还有其他的妹子呢。”

    她这般说,段云错总算是听懂了,不过搞得心口有点闷闷的,“其他的妹子?”

    “对呀。”顾不了兴奋地摩拳擦掌,见段云错神色不太对头,“怎么了?”

    “不会的。”段云错使劲地摇了摇头。

    顾不了哼了一声,虽是与段云错年岁相当,性子却是咋呼不已:“你怎么知道不会呀?看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是我说,绝非善类,啊,对了——”她眼珠子转了转,“他干吗亲你?”

    本是准备对她说段步飞“凶神恶煞”那句话解释,岂料她话锋一转,突然说到这个,段云错突然不自在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知道?”

    顾不了得意地晃动着脑袋,“我看见了呀。”

    段云错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接着面孔一片燥热。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不了居然还大大方方地拍她的肩,并不可遏制地开始幻想起来,“要是花二哥肯亲我一下——”

    这一次,换段云错慌忙忙地捂住了她的嘴。

    虽然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可是本能地觉得,顾不了这么津津有味地谈论这档子事,似乎不是太过妥当。

    偏顾不了兴致未减,推开她的手,“我说,感觉怎么样啊?我好像看见你哭了哦。”

    段云错脸更红了几分。

    顾不了瞪大眼,自顾揣摩,声音不由得大了几分:“莫非,亲嘴很痛不成?”

    “不、不是。”段云错忙着解释。

    顾不了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暗自嘀咕了几句,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末了,她才伸手在自己随身携挎的小布包中摸出一个瓷瓶来,拔开木塞,倒出了几颗圆圆的丸子,小手一摊,递给段云错,“给!”

    “是什么?”段云错看着她掌心中的东西,问她。

    “这个是我新配的药,可以提神醒脑,要是觉得难受什么的,吃一颗就舒服了。”顾不了拈了一颗来,很大方地塞进段云错口中,“独家秘传,很多珍贵的药材呢——药效应该不止于此。”

    段云错甚至还没来得及拒绝,那药丸就在口中淡化了去。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清新香甜,沿着舌尖滑滑地入了嗓子,游走下去。

    随后,仿佛是在身体里生根发芽了,长出长长的茎,贯穿四肢百骸,再蔓延到脑中,一场细雨绵绵,扫尽了所有的尘埃,绽放的花接二连三地绽放,带着雨后清香,充实了所有的角落。

    惬意、安逸、畅然,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好——奇怪。”段云错捂着自己的喉头,低声道。

    “喏,都给你了。”顾不了拉过她的手,将掌心中的药丸都倒给了她,“以后觉得烦躁不安或是头痛什么的,都可以派上用场。”

    段云错腼腆地道谢。

    “不用啦。”顾不了大咧咧地道,双手向头后绕过交叉,闲闲地靠向身后的门,后背接触到门面,她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来准备偷听小道消息的——

    才想到这里,“嘎吱”一声响,门突然由里被打开,她毫无防备地仰面摔了个四仰八叉,姿势颇为不雅。

    见她摔得惨烈,段云错吓了一挑,才要去拉她,下一刻,身子却一下子腾空起来。

    将她举起来的人,竟是段步飞。

    “哥、哥哥……”想着自己方才跟顾不在门外偷听,她有些心虚地叫。

    “哈哈,大家都在呀。”顾不了爬起来跟大家打招呼,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最里面的人,当没看见对方见了她时候的包公脸。

    “不了——”花弄影非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太大声了。”

    本来他也是端着看好戏的心态纵容顾不了,只是她也太不遵守偷听的规矩了,说到最后几乎比吼好不了多少,叫人想要装聋都不可能。

    “冷傲凡可得好好管束一下他的未婚妻了。”段步飞将段云错放下来,牢牢按在自己身边,拒绝她再接触那个无良的少女。

    “未婚妻,谁?”顾不了指着自己鼻尖,无辜的眼神看向那张包公脸,“花二哥,他是在说我吗——喂,花二哥,你去哪里?等等我,等等我呀……”

    一路狂叫追去,不屈不挠。

    段步飞哼了一声:“死缠烂打,无人能及。”

    “过奖了。”花弄影闲闲地笑,心中却隐隐同情着被顾不了粘上的某人。

    一旦沾上,根本是甩也甩不掉呀……

    离开万花阁的时候,只有花弄影相送。

    巫山下,从山脚延伸出一处码头直到阔澜的长江江水,一艘轻舟,静静停靠。

    “不了呢?”走到尽头,快要上船的时候,段云错踮着脚尖,朝他身后张望。

    “嗯,她很忙。”花弄影回答。

    “忙?”段云错愣了一下。

    花弄影含笑点了点头,“是呀,忙着追人。”

    “错儿,我们走了。”身后传来沉沉的声音,提醒着她。

    带着些遗憾,段云错将手递给先她上船的段步飞,跳上了船。

    船微漾了一下,慢慢驶离了码头,越来越小的人影,不多时,便消失在视野中。

    万花阁,她会记住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转过身来,步入船舱,见段步飞端坐在内,远远望着船头那边。

    阳光慵懒地射下来,渐渐地躯散清晨江面的薄雾。

    她弯腰走了进去,坐在段步飞身边,轻轻开口:“哥哥,我们去哪儿?”

    听她唤自己,段步飞转过脸来,搂着她的肩,微微一笑,“江南。”

    江南,那又是什么地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自古江南好风光,既出了岛,自然是要带你去见一见的。”

    她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既然哥哥说好,那么“江南”必然有令人神往的美景。

    雾散得更开了,远处连绵的山头上,隐隐出现了一座挺拔高耸的山峰。

    段云错仰望上去,见突出的石柱好似一位女子形态,薄雾缭缭环绕,好似她的衣裳,她不免更加惊奇了。

    “那是——”她指着那边的石峰,问段步飞。

    段步飞没有回答,倒是掌舵的老艄公开口了:“是神女峰。”

    “神女峰?”段云错来了兴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艄公呵呵地笑了,“传说西王母的第二十三位女儿名唤瑶姬,在助大禹治水之后,并未离去,仍然屹立在巫山之巅,为行船指点航路,为百姓驱除虎豹,为人间耕云播雨,为治病育种灵芝。年复一年,她忘记了西天,也忘记了自己,终于变成了那座令人向往的神女峰了。”

    段云错听得出神,未料段步飞却陡然出了声:“可我听说的,却不是这个来历。”

    “还有其他的?”段云错望向段步飞,“是什么?”

    “也没什么稀奇的。”段步飞摸了摸她的头,“是说那神女爱上了凡人,后发现这凡人欺骗了她,一怒之下将他沉江淹死,岂料自己也无法从中解脱,最后便化为了这神女峰,日日俯视爱人所归之处……”

    “这么残忍?”段云错惊呼。

    “有时候残忍的,才是真相。”段步飞定定地望着云错,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突然苦苦一笑,“不过,只是传说而已,仅是笑谈,也不必当真了吧。”

    第六章 乱神

    一直以为,世上的景色,与无间岛的相差不多;一直以为,世上的食物,当类似无间海域的鱼虾;也一直都以为,世上的人,也该如无间盟的鬼卫般只有同样的表情。

    却不想,原来都错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段云错双手抱紧了段步飞的胳膊,好奇地左看右瞧。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样貌不同,举止不同,言行不同,欢喜哀怒的神情也不尽相同。

    正想得起劲,唇畔突然滑过什么甜腻腻的东西,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头避开。

    “是桂花糕。”段步飞的声音响起,带着隐隐的笑意。

    “桂花糕?”段云错望着段步飞手中以油纸包着的小小方糕,神情困惑,“桂花做的?”

    “嗯。”段步飞点头,拿了一块给她,“来,尝尝。”

    段云错将信将疑地小心掰了一点送入自己的口中,只觉香甜可口,还有一股淡淡的桂花清香。

    她惊讶,“这里也有万花阁的桂花吗?”

    段步飞差不多要失笑了,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傻瓜,并不是只有万花阁才有桂花。”

    “这里也有?”段云错吃下手中的桂花糕,意犹未尽,拿过段步飞手中的油纸,再吃了几块,这才舔舔唇,“好吃——哥哥,等回了无间盟,撒下百花种,长出桂花来,我们也做来吃好不好?”

    “好。”段步飞应声。

    幻想着桂花开花香气四溢且桂花糕成堆的画面,段云错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好听,当然,陡然而来,也有些突兀。

    近旁小摊前本是在窃窃私语的男女抬起头来,错愕地望着他们。

    段云错吐了吐舌头。

    见段云错直直地望着他们,那女子红了脸,牵了男子的手,低低开口:“相公,我们走吧。”

    段云错见他们匆匆没入人海,转头问段步飞:“哥哥,他们为什么一直那样?”

    “那样?”她说得奇奇怪怪,段步飞也没听懂。

    “就是这样啊。”段云错说着,自发伸出手来,又拉下段步飞一直揽着自己的手,“手牵手,舍不得松开。”

    “他们是夫妻,本该如此。”段步飞回答。她的手心温温的,大概因为热,些许有了汗,粘粘的,与他的掌心相贴。

    这不是第一次牵她的手,却因为是她第一次主动,令他莫名有些雀跃。

    段云错蹙眉,表情更加困惑了,“夫妻——又是什么?”

    段步飞语塞,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就在他愣神间,段云错眉头舒展开来,拍了拍自己的脸,“我知道了,夫妻就是对对方很好的人吧,所以要互相牵手,免得出了差错会找不到对方——就如哥哥与我一般,对不对?”

    心猛地一跳,接着是鼓鼓作响,复杂的情绪交叠,错觉蓦然而生。

    他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段云错与自己交握的手。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差别明显,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而后,那只白嫩的素手突然用了劲,将自己握得更紧。

    段步飞抬眼,透过斗笠上垂落下的覆面黑纱,段云错正眉开眼笑将他凝望,“我也要跟哥哥这样。”

    这样?那样?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血有如此刻般沸腾得厉害,更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变化只是因为她短短的一句话。

    在她心中,他是对她最好的人,所以亲昵是自然,牵手,也是自然吧。

    “走啊。”见他兀自立在原地不动,段云错拉他,也不知瞧见了什么,张望着要向前头走去。

    段步飞的耳朵动了动,立即感应到身后有动静。

    他甩鞭出手,小小的断裂声后,他回过头去,但见地面一摊稀烂的红渣。

    一尺开外,是一个扑倒在地的三岁左右的孩儿,死死瞪着他。

    一名妇人从后面跑过来,抱起那孩儿,搂在怀里,好语相慰。

    小孩儿似突然想起来了,小嘴一撇,指着段步飞,抽噎起来,“糖、糖糖……”

    妇人的反应却是捂着孩儿的嘴,飞快地瞥了段步飞一眼,眼神有些惊惧。她拖着孩子后退,一边还低语道:“莫哭莫哭,娘再给你买个糖人便是了……”

    周遭已有人议论了——

    “人家一个孩子不小心摔倒,他居然还拿鞭子把糖人给弄碎……”

    “世风日下……”

    “恶人恶相吧,否则干吗还遮住脸……”

    段步飞没有说话。

    饶是再不懂,段云错也明白了几分,他们这是在说段步飞不好呢。她忍不住地冲着身边几个窃窃私语的婆子问话:“你们干吗说我哥哥?”

    “哥哥?”那几个婆子诧异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摇摇头,继续交头接耳,“不像呢……”

    “喂!”见她们倒是说得起劲,却没人回她的话,段云错跺了跺脚。

    于是一个婆子终于开口了:“不是说呀,姑娘,你们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呢?”

    “同情心?”听到这么个新鲜的词,段云错重复一遍,“什么是同情心?”

    一群人眼睛瞪得像铜铃,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瞅怪物。

    只有段云错还在揣摩,“是跟桂花糕一样好吃的东西吗?”

    “错儿,我们走了。”段步飞插话,不再跟看热闹的人浪费时间,这一次换他拖了段云错的手向前走,本是拥挤的人群自发退到两边,为他们让出了道路。

    段云错本想问得更仔细些,不过段步飞太过强势,害她的脚都根本不是自己的了,连稍停一下都不可能。

    旁人送怪物一般看着他俩越走越远,终于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谁开口闲闲侃了一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都说无间盟的人怪呢,看,这不又见了两个怪人……”

    “哥哥,他们在说你呢。”

    直到进了客栈,段云错还在计较。

    “嘴巴长在他们身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段步飞跟掌柜要了房,回头望段云错,“我就当没听见。”

    “怎么可能没听见?”段云错不服气地反驳着,“而且他们看你的样子,让我觉得好不舒服——明明都没见你的面,怎可那样说你?”

    见她红了一张俏脸,连腮帮子都是鼓鼓的,他的心,有点暖暖的。

    她这是在替他生气呢,可惜她性子太过单纯,也许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情绪。

    “没关系。”段步飞的手指滑过她光洁的脸,指腹有她肌肤的热度,想着她为他的义愤填膺,不免有些好笑。

    他之所以蒙脸,自然是不希望外人见。这张脸,外头人不见也就罢了;若是见了,恐怕会噩梦三日。

    “好了,今日累了。”他哄她,“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带你去其他地方玩。”

    “好。”段云错应声,对玩的憧憬,令她立马忘记了之前还在与段步飞争论的话题,乖乖随他一道。

    临上楼的时候,跑得急的两个小孩由上匆匆而来,侧身撞到段云错身上。

    冲力太大,段云错仰面向后倒去——

    有什么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段步飞动作极快,拦腰搂住段云错,使力向前,她便再次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

    段云错用力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方才所见的是什么呢?

    “姐姐,对不起。”见闯了祸,一个孩子爬起来,怯怯地道歉。

    “让开!”

    段云错还来不及说话,段步飞已沉声开口,低哑的声调令人倍感压力。

    说话的孩子似被他吓住,顿时脸色惨白。

    段云错奇怪地看了一眼段步飞,只凭声音,似觉得他好像不大高兴,“哥哥?”

    段步飞瞥了一眼,“奇了,今日我们跟小孩真是特别有缘呢。”

    “叔——叔叔……”另一个孩子结结巴巴地说话了,可怜兮兮地瞅向段云错,上前了些,拉住段云错的手,“姐姐,你跟哥哥说,不要告诉我娘。”

    孩童小小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顺带着,搁了什么上来。

    段云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蜷缩了手指。

    “走了。”孩子迅速低下头去,拉起了另一个,似是害怕两人反悔一般,一溜烟地就跑出了老远。

    “错儿?”

    “嗯。”段云错应声,紧跟着段步飞的身后而去,见他径直打开了房门走进去。

    她跟上去,进了房,见段步飞已摘下斗笠,倒了茶水,手握了握,又放开,想了想,终是开口:“哥哥,刚才那个孩子——”

    段步飞抬起头来,“怎么,撞疼你了?”

    “没有。”段云错摇头,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平摊在他眼前,“他给了我这个。”

    段步飞抬眼望去,见是一个皱皱的纸团,他神色未变,喝了一口茶,才提点她:“你不打开看看?”

    “对呀。”段云错恍然大悟般,展开那张纸,看来一眼,又蹙眉。

    “写的什么?”段步飞问她。

    纸团上很简单,简单得只有两个字。

    段云错轻启唇齿,念出声来:“毒杀。”

    ……杀……

    远远的模糊的声响,似乎有谁人在喊,她努力地想要辨听,却感觉头隐隐抽痛起来。

    见她神色不对,定定地望着自己身后的方向,段步飞回头望去,半敛的窗扉外,依稀可见树干。

    眉微微皱了起来。

    “给我吧。”他拿过段云错手中的字条。瞥了一眼,短短二字,却是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填上。

    嘴角勾起,他在心中冷笑,觉得唆使者果然笨得厉害。

    “好奇怪……”这厢,段云错喃喃自语,认真地拿手捂了耳朵,又放下来,“不行,还是有声音呢……”

    “好了。”段步飞起身过来,拉下她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错儿听话,睡上一觉,就没什么了。”

    “可是——”

    段云错努力还想说什么,却被段步飞截断了话头:“我出去一会儿,错儿乖乖的,好吗?”

    见段步飞似乎无意再听下去,段云错也只好收口:“好。”

    段步飞将她扶上床去,拉过被子为她盖好,“睡吧。”

    在他的注视下,段云错乖乖闭上了眼。

    段步飞掉头走向门外,合上门扉,确定段云错不会看见,他的脸色这才瞬间阴沉下来,抿了唇,大步走下了楼。

    稳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房内的段云错这才悄悄地睁开了眼。

    哥哥似乎不喜欢听她说下去呢……

    她困惑地想,脑袋却开始混沌,阻碍她的思想。

    撑着坐起来,她打开自己的荷包,又拿了一枚顾不了所赠的药丸,放入口中,仰首吞咽下去。

    清凉的感觉又回蹿起来,这下子,好多了。

    数了数荷包中的药丸,糟糕呢,还剩下了三颗,可得好生珍藏了,一定要等很难受的时候再吃吧,否则岂不是浪费了,很不划算呢。

    她吁了一口气,放好药丸,这才侧身躺了下去,双手平贴放在脸颊一侧,平心静气下来,缓缓入睡了去。

    段步飞在客栈的后院绕了个圈子,慢步走到那几株树下。

    叶子已开始发黄了,偶尔有几片,脱离了树枝,扬扬地飞落下来,落在他的脚边。

    脚尖支起其中一片,踢脚,轻若无物的叶片竟如离弦之箭笔直飞了出去。

    一只手,突然毫无预兆地凭空伸出,拽住了那片叶子。

    段步飞摘下斗笠,哼了一声:“舍得出来了?”

    手松开,叶子重新落下,燕子殊的笑脸,从树干后露了出来,“阎王啊,可找到你了。”

    “少来。”段步飞睨他一眼,“燕叔,最近可是闲得慌?”

    “啊?这个——”燕子殊的表情看上去挺无辜,“此话怎讲?我可是奉阎王你的命令在当监工改造无间岛,片刻都不敢耽搁呢。”

    话是如此说,但一想到无间岛逐渐面目全非的样子,便一片惶恐,甚觉凄凉。

    段步飞却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既然如此,还有闲暇跑来中土?”

    燕子殊配合地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燕叔年纪大了——无间岛突然大变样,于情于礼,燕叔都不太适应,所以才出来散散心呀……”

    “真的是散心?”

    “当然。”

    下一刻,段步飞的身形一闪,没入高树,随后又回到燕子殊眼前,手中抓了一样东西,“那请问,这是什么了?”

    燕子殊定睛一看,见他手中拿了一块树皮,上面留着深深的五指印,形若白骨。

    失策呀失策,他瞥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看的段步飞,“我是担心阎王和错姑娘的安全,所以暗中保护。”“燕叔,你真是在保护我?”段步飞的语气凝重起来,“那当云家人出现的时候,你为什么还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与错儿相遇甚至蓄意教唆?”

    燕子殊收敛了笑意,不再答话。

    “我知晓你们始终不放心。”段步飞叹了一口气,语气稍又舒缓,“对错儿,你们当真要如此警惕吗?”燕子殊抬眼看他,“既是已说到此了,我也开诚布公。错姑娘是迷失了记忆,可难保她有朝一日不会记起,即便你赐她姓段,你的父亲,始终是杀她父亲之人——作为拘魂左使,我效忠阎王;作为你的燕叔,我也无法对此事置之不理。”

    说到此,他瞅段步飞,见他绷紧了面皮。

    “说到底,你与她,始终是仇人——左天释并没有说错。”

    “燕叔!”突然又听到消失了三年的名字,令他想到了那段不快的往事,心情顿觉不畅。

    燕子殊却执意继续说了下去:“可巧有漏网的云家人出现,既然他们报仇心切,权当一试,又有何妨?”

    “试出来了吧?”段步飞冷冷道,张开手,将之前的那张字条扔给燕子殊,“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错儿的清白?”

    燕子殊跪了下去,“阎王……”

    “算了。”段步飞挥了挥手,眸色如一汪黑沉的潭水,深不可测,“毒杀?哼,莫说错儿根本不曾修炼毒术,她不记得以前的事,现今,只是一名……”

    他突然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燕子殊却明白了。

    痴儿——世人皆是如此看待段云错。

    段步飞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段云错的掌温似乎还残留其上,令他想起了她全然信赖无防的笑容。

    一时间,竟有些出神了。

    “燕叔……”他突然开口问燕子殊,声音轻轻的,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我是不是太执拗了?”。

    燕子殊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执拗,是执着。”

    “不好吗?”段步飞抬起头来,直直地看他,目光中,竟有迷茫。

    燕子殊几乎以为自己看错。

    “阎王以为呢?”他问,却得不到段步飞的回答。

    只有那么短短一刻,段步飞的眼神又化为了犀利。

    “好与不好,都如此了。”他说,重新戴上斗笠,遮挡了面容,神情不得而见,“而我既是阎王,难道还保不住段云错一人?”

    那一刻,他在心下已有了决定。

    段云错是在迷糊中被段步飞叫醒的。

    醒来时,已是大白天了。

    昨晚服药之后感觉太好,居然一夜无梦地酣睡直到天亮。

    跳下床来,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她定睛一看,桌上放了米粥。

    “吃吧,红枣桂圆粥。”段步飞如此说吃。

    段云错便开心地跳下床来,拿了勺子就急急往嘴里塞,接过不小心烫了嘴,乎乎直叫,眼泪都出来了。

    段步飞笑她:“抢什么,喜欢吃,再买就是。”

    “不是,不是。”段云错一边吹气一边解释,“今天还要出去玩的呀,我想快些嘛——还有,真的饿了。”段步飞的眼神一变,不过即刻又掩藏得很好,“错儿,我们要回无间盟了。”

    段云错惊讶地抬起头来,“为什么?”

    她是真的舍不得回去,中土确实比无间盟要好看好玩太多。

    “因为哥哥是阎王,是一盟之主,无间盟还有很多的人要听候哥哥的命令,还有好多的事等着哥哥处理。”段步飞轻言细语,尽量以她听得懂的方式解释,“错儿,你明白吗?”

    不太明白,却又似乎懂得,自己好像已占用了哥哥太多时间。

    “还有——”段步飞蹲下身来,握紧了她的手,“你不想早点看到百花种种出来的花吗?”

    说到这个,段云错不禁想起了万花阁的美景,连连点头。

    “这就对了。”段步飞微微一笑,放开她的手,拿勺子喂了她一口粥,“我保证,你回去之后,一定会很开心。”

    段云错凝视他的笑颜,在他的诱哄下张开嘴,粥甜甜的,心,也是甜甜的。

    开心吗?只要能跟哥哥在一起,她从来都是觉得很快乐。

    从那间客栈出来之后,一辆马车已停在外头,见了段步飞与段云错出来,车夫掀开了车帘。

    段云错回头看段步飞。

    “去码头,快些。”段步飞如此跟她解释,便扶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进去,放下了车帘。

    车身颠簸了起来,想来是已在前行,段云错偏头看向窗外,想着就这么离开了,不免有些失落。

    “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带你出来。”

    段云错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

    她当然知晓哥哥说话算话,可是——哎,回去之后,哥哥的事一定又会多起来,少了很多独处的时间。

    外面的人群突然有些骚动起来。

    她好奇地重新趴在窗口,见大家都向一个方向拥去。

    “失火了!”

    远远的,惊呼声不断,她看过去,望得真切,是他们之前住过的那间客栈。

    她不免惊讶,出来的时候是好好的呀,怎么无故地就失火了呢?

    火光熊熊,隔了这么远,还些有热浪。

    段步飞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坐好。”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了:“哥哥,失火了呢。”

    “一间客栈而已,没什么稀奇。”

    她觉得奇怪,哥哥又没有看,怎么会知道是那间客栈呢?

    没来由的,突然打了个寒颤,纳闷今年的冬天为什么来得这么早?

    许久以后,她才明白,当时的感觉,不是冷,而是——恐惧。

    第七章 情难

    两年后——

    炎炎的三伏天气,艳阳高挂,碧波翻滚,一片热浪。

    一片雅然的竹林,竹竿光润,有着难得一见的黄黑半点纹,旋转而细,如泪痕依附其上。

    湘妃竹,竹之最贵重者。

    这里,暑气不见,竟还有微风吹拂,清香阵阵。

    再往前,是五颜六色的砾石,流光溢彩,色泽是交会后熠熠生辉,令人叹为观止。

    一只雪狐蹿到光晕中,纯白的皮毛一时流光飞舞。

    有人将雪狐抱了起来。

    雪狐顺从地依偎在来人的怀中。

    “真是调皮,才一会儿,就想跑了?”段云错轻轻打了一下雪狐的背,五指梳理它的白毛。

    雪狐慵懒地蜷缩,还享受地发出了愉悦的叫声。

    段云错在砾石上坐下,低头看那小小的狐儿,“狐儿呀狐儿,你说哥哥到底在忙什么呢?”

    小狐狸睨了她一眼,很干脆地将头撇向一边去。

    “知道问也没用。”段云错哼了一声,将雪狐放下去,见它抖了抖毛,跑进竹林玩去,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哎,好难见哥哥一面呢……”

    “有那么惨吗?”

    “是呀。”段云错下意识地点点头,“我睡下,他才回来;我醒了,他却又走了……”

    呀——她猛地抬头,望见对面不远处含笑看着她的人。

    “哥哥!”她兴奋起来,撩了裙就奔过去,寒冰铁在双脚间当当作响,跌跌撞撞笨手笨脚,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

    幸赖段步飞及时扶住了她,“一来就听有人说又睡又醒,我还以为是进了猪窝呢。”

    “才没呢。”一片红云飞上了脸颊,段云错将头深深地埋入了段步飞的怀中,“我只是、只是——有些想哥哥了。”

    很难为情呢,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再羞她?

    若是她此刻抬起头来,必能看见段步飞一脸愉悦的神情。

    “抱歉,错儿。”段步飞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最近的事是多了些,我想尽快处理完。”

    段云错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微有倦意,眼圈都黑了不少。

    她纳闷地开口:“可是整日在无间盟——哥哥你不用急呀……”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莫非你要出岛不成?”

    想起来,还是两年前跟哥哥一起出岛去过中土,可惜,半途不知何故匆匆赶了回来,玩得不是很尽兴呢。

    “不是。”段步飞摇头,低头凝视她,目光熠熠,“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那她就猜不着了。只是哥哥的眼神好奇怪,滚烫滚烫的,令她都不自觉地热起来,似乎快要被融化了去。

    这个样子,有点像两年前在万花阁哥哥亲她的嘴时的感受……

    哥哥跟她说,那是吻,是最亲密的人才能做的事。

    如此说来,她跟哥哥,应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吧?

    这么想,心又甜滋滋起来。

    “错儿?”

    “啊?”她慌乱乱地抬起头来。

    “我在跟你说话呢。”段步飞道。

    段云错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走神了。哥哥的眼睛好黑好亮,看得她心跳得慌,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说、说什么?”

    “真是。”段步飞无可奈何,她却一副可怜兮兮的无辜状。

    连瞪她,都是如此舍不得呢。

    于是只好委屈自己再重复一边先前的话——

    “错儿,我要娶你——你,愿意吗?”

    阎罗大殿上,众人面面相觑半天,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

    若是此刻有外人在场,他们一定能欣赏到被誉为诡异的无间盟内,这些道主鬼王们傻愣愣的模样。

    而后,有人朝燕子殊望过去。所有的目光一致投向了燕子殊。

    燕子殊觉得自己额际有冷汗开始在流了。

    别看我别看我——他稍微向一边倾了身子。

    更多的目光追随过来。

    没看见没看见——他继续安慰自己。

    其后,所有人的目光一直定格在他身上,眼神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

    你上!

    燕子殊只得认输。

    好吧,作为无间盟内辅佐了两代阎王又德高望重的自己,关键时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场了。

    他干咳了两声,不负众望地开口:“阎王,你说什么?”

    段步飞转过头来,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表情是似笑非笑的,“我说,我要娶错儿,燕叔可有意见?”

    燕子殊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步飞这小子没有老阎王的稳重就够令他沮丧了,此时此刻,他居然连说话都能做到这么阴险。

    他以为两年前的那个教训,至少能令段步飞疏远段云错,却不曾想,段步飞还要更上一层楼。

    “理由呢?”他追问,相信一干人与他有着同样的疑惑。

    “理由?”段步飞挑眉,唇角勾了起来,“岛上的规矩,不是女子及笄之后,便要按规矩择嫁了吗——人道道主,你是这样说的吧?”

    不幸被点名的人道道主在其他人同情的注视下只能出声:“是,是这个规矩。”

    “错儿也十七了,可巧我也需要一个妻子。”段步飞动了动手指,“我喜欢她,她也不讨厌我,便这么决定了,有什么问题?”

    燕子殊觉得自己似乎掉入了他的陷阱中——话是如此说没错,可是——

    他不自觉地望了一眼段步飞另一侧一直没有说话的殷阑珊。

    即便他可巧需要妻子,这不是还有更合适的人选,为什么非得是段云错?

    见燕子殊不说话,段步飞看向座下的其余人等,“既然没有人反对,那么日子就定下了,下月初十,便是大婚之日,我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我反对!”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开口反对的人,竟是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殷阑珊。

    大家悄声哗然——连拘魂左使都不敢明言,摄魄右使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反对,不知是否会触怒了阎王?

    大概没想到会横生枝节,段步飞愣了一下之后才转过头去。

    没有意外的,迎接他的,是这些年来殷阑珊一直对他冷若冰霜的脸。

    只不过,这张熟悉的脸,这个时候显得更冷更寒。

    “阑珊……”她过激的反应,令段步飞不大明白她的用意。

    殷阑珊站起来,迎视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再说了一遍:“我不同意你娶殷阑珊。”

    段步飞眼底有一丝错愕,“为什么?”

    殷阑珊狠命地握紧了自己的双手,“阎王你莫非忘了,你早已赐云错段姓。既是段家人,同宗婚配,岂不是乱了伦常?”

    “阑珊说得没错,阎王,错姑娘与你,算起来,也是兄妹呢。”暗自佩服殷阑珊能找出这么好的理由,如梦初醒的燕子殊连忙开口接上。

    “兄妹?”段步飞瞅他一眼,懒懒道,“我何时说过错儿是我妹妹?”

    被他反驳,燕子殊有几分尴尬,不过倒也不急,“错姑娘这不是唤你哥哥么?”

    这下可好,幸赖阑珊呀,总算可以打消阎王这个念头……

    “段姓之人,就一定非兄妹吗?”

    听段步飞如此说,燕子殊顿时有不妙的感觉。

    阎王的目光扫过他,到下方的人,最后停在殷阑珊身上,似在说与大家听,又好像是刻意说给她听:“段氏同宗?段姓之人,可父子,可兄弟姐妹,当然也可夫妻。”

    殷阑珊瞬间苍白了脸色——他说得没错,若是他的妻子,自然也理该入段姓。

    原来他,自从老阎王手中抢回段云错的时候,就已经铺好了后路。

    好聪明,也——好狠绝。

    她的心中突然涌上无限凄凉,无法再伪装坚强下去,嗓音嘶哑了下去,却还是强忍了眼中的泪,“你——为什么非得娶她?”

    有什么好?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一意孤行?

    段步飞沉思片刻,突然笑了,而后,给她理由:“因为错儿是我唯一想要娶的人。”

    殷阑珊的泪终于落了下来,颗颗滚烫,“唯一?段步飞,你也曾说过,待我长大就会娶我,你怎么记不得、记不得了呢?”

    正因为他的一句话,所以这些年来她还有一点小小的期望,谁知如今,他连这仅存的都不愿意奢给她了。

    凄绝的声音回旋不绝,闻听之人皆能感受她的痛楚哀伤。

    段步飞似乎终于明白了殷阑珊对他冷落的原因。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到口的话,最终只成了一句:“年少时,那些仅是玩笑话而已。”

    殷阑珊怔怔地望着他——玩笑话?是了,既是玩笑,又岂可当真?

    只有她这么傻,如此傻呵……

    她笑了起来,先是轻轻的,而后变为霍然大笑,笑得眼泪纷飞,笑得无法遏制。

    “阑珊……”

    段步飞试图去触探殷阑珊,她却后退了数步避开,站定后,笑声骤止,只给了他一个冰冷的眼神。

    “段步飞,我恨你!”

    她轻轻说出这句话,语气很轻,却是毋庸置疑的毅然决然。

    而后,她走过他的身边,走过一干注视她的人,走出阎罗殿,走下几十级台阶。

    一直到最后,再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听说殷阑珊离开无间盟的时候,段云错正在浅霞溪边玩得开心。

    “没什么呀。”蹲在溪边,手掬一捧芍药,她低头深深嗅那芳香,“阑珊姐姐以前不也经常出岛的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干吗要反复与她强调?

    一旁的婢女嫣然见她似乎并不怎么上心,于是也就不说话了。

    没听见嫣然回话,段云错抬起头来,“阑珊姐姐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嫣然中规中矩地回答她。

    唉,又是这样——想自从那次哥哥为她换过风驰院所有的下人之后,似乎所有的人都不太爱说话了。

    段云错摇了摇头,也不再追问,仍是俯下身子去采摘那开得艳盛的芍药花儿。

    百花种真的好神奇,无间岛俨然已是个大花园了呢,比往昔不知要美上多少倍。

    她这般想着,心情愉悦,再采下一株芍药后,眼角余光瞥到一朵奇特的花。

    蓝紫色的五瓣花萼,开在掌状的叶片之上,混在这一片芍药丛中,很是怪异。

    段云错伸出手去,触摸之下,其上有软软的细毛。她想了想,拿了一边的花铲去拨泥土,本意准备将这怪花带回风驰院好好琢磨。

    却不想挖出这花来,见底下的根不规则,稍弯曲,顶端还有残茎,中部又膨大,黑黑的一团。

    见到那团根茎的时候,段云错赫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日在万花阁中顾不了医书上画着的川乌吗?

    据说是有毒的,而且毒性不弱。

    可是为什么会长在这里呢?

    百思不得其解,她也暂且作罢,好好将那根削了下来保存,留待下次见了哥哥时候问上一问。

    回风驰院的时候,里里外外忙成一片,东西搬进搬出的,张灯结彩一片。

    “啊,错姑娘。”

    有人先看到她,脱口便喊,被人暴打一拳,狠狠训斥——

    “还错姑娘,该唤夫人了。”

    “是是是,夫人,你看这些东西,可还满意?”

    段云错懵懂地应承,委实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是——准备过节了吗?”她天真地问一干忙碌的人。

    “过节?是呀,也算是大节日了。”

    上一代阎王娶妻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新一代阎王大婚,应该是盟内的大节日。况且阎王早已吩咐下话来,夫人怎么问大家就怎么回答,于是大家一直默契地附和着她的话。

    段云错纳闷,掰着手指一一数着:“春节、清明、端午……奇怪了,都过去了呀——中秋又未到,到底是什么节日呢?”

    “节多是好事嘛,夫人你看看,这匹布料可好看?说起来距下个月初十只有半月,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时……”

    一片大红的布匹被两人拉扯着抖来,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她面前。

    红得显眼夺目,仿佛连周遭的人都染上了这艳丽的色泽,脸红红的,身子也是红红的,连笑容,也是红红的。

    红得好盛,好似鲜血——

    这样的画面,刺痛了她的眼,有那么一刹那的昏眩,头又剧烈疼痛起来。

    “拿开!”她挥手,将塞满了眼的红打落在地。

    那块布随着布轴的翻滚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边。

    她瞪大眼,惊恐地退了一步,胃中翻江倒海,好想吐出来。

    偏有人还在讷讷地开口——

    “夫人,你不喜欢吗?这是冠云坊上好的云锦,做嫁衣可是上好……”

    什么冠云坊?什么云锦?什么嫁衣?她不知道,统统不知道。

    “不要,我不要!”她用力闭上眼,捂住脸,高声叫出来,只想不要看见这匹布。

    跟随在后面的嫣然这才发现段云错浑身颤抖着,似乎惊吓不小,只得吩咐莫名其妙的旁人收拾起那块红布,一边将段云错扶进了房去。

    “错——夫人,你要紧吗?”嫣然瞧她脸色苍白,顿了一下,“要不要我去找主子——”

    “不,别去,我没事。”段云错深吸了一口气,“只是突然有些头疼,休息一下就好。”

    嫣然立着没动,有点不大相信她的话,天知道她多害怕段云错出什么差错,特别是在这节骨眼上。

    “真的。”段云错挤出一个笑脸,“我只是、好像不太习惯看见那些东西。”

    嫣然这才笑了,只当是女儿家即将作为人妇的羞涩,“夫人,过不了多久就是你跟主子大喜的日子,他要娶你,你要嫁他,自然得穿嫁衣。”

    娶?

    这才想起哥哥前些时日是曾问她是否愿意的话来。

    他娶她,她便是他的妻;她嫁他,他便是她的夫。夫妻夫妻,自此之后,他们便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了。

    听哥哥这么说,她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他。

    只是,非得穿那布料做的衣吗?为什么她毫不喜爱,反而隐隐不舒服,还多了几分恐惧?

    “别紧张。”嫣然还在一边劝慰,“不过就穿一日——这是规矩。”

    段云错茫然地点了点头。

    见她似乎好了不少,嫣然放下心来,“那我这便出去了,也顺道看看还有什么要张罗。夫人若有事,唤嫣然就好。”

    “好。”段云错长长舒了一口气。

    见嫣然走出门外,段云错摘下腰间的荷包,打开来,倒出里面的东西。

    剩下的三颗药丸,许久她都不曾服用过。

    这两年来一直不曾头晕目眩过,还以为不会再用到这个,不想今日来得剧烈,好生难受。

    她屏息,吞咽下一颗,一波抽搐而来,头又疼起来。

    忍不住小小呻吟,她干脆将剩下的一股脑儿地服用,只求能尽快摆脱那难受的感觉。

    可是,那红红的色泽还是在她眼前蔓延,只要睁着眼,就无法避免,而且其中似乎还有模糊的影子在剧烈地扭动。

    她吓得立刻闭眼,摸索着走到床边跳上去,扯过被子从头到脚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努力想要早些睡去,尽量摆脱那些莫须有的影像。

    不怕不怕……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辗转反侧间,昏沉沉地睡了去。

    红,一望无际的红,刺眼得厉害,铺天盖地而来。

    云错、云错、云错……

    她茫茫然地四下看着,却不知是谁在唤她。

    赫然一张辨不出五官的脸冲出红色屏障,在她眼前狰狞地笑着。

    你这个痴儿……

    她惊恐万分地尖叫起来,同时伸出手去,想要推开那张逼近她的脸——

    手却被抓住了,怎么也无法挣脱开来。

    “不要!”她急得叫出来,用足了劲,想要甩开钳制她的力道。

    “错儿……”

    低低的带着安抚的熟悉嗓音传来,她被席卷入一个宽阔的怀抱,被温暖的气息环绕。

    段云错睁开眼来,入目所见,是侧躺在她身侧的段步飞。

    段步飞拂开她额前的湿发,“做噩梦了?”

    一想到方才那个不知所云的梦境,段云错的眼泪终是掉了下来,将段步飞抱得更紧,哽咽地开口:“哥哥,我怕。”

    怕——段步飞皱起了眉,这个词,自从他在段云错七岁时救下她之后,就不曾在她口中出现过。

    “谁又跟你说了什么?”殷阑珊的出走,令他不得不有这种臆测。

    “没有。”段云错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只是,我做了一个梦,一片红,好可怕,还有一个人——”

    “谁?”段步飞敏感地抓住了她最后一句话。

    “不知道。”段云错回答,又忆起了梦中的场景,眼底是深深的惊恐,“他只说我是痴儿……”

    为什么要一直说?痴儿不是很开心很高兴的意思吗?为什么那个人在叫她的时候她只感觉很痛苦,好像——好像心都要碎掉的那种。

    “无妨的。”段步飞舒展双臂让她睡得更加舒坦些,唇一一游走她的脸颊,喃喃的话语低低溢出,“只是做梦,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段云错埋首在他胸间,慢慢平复下来。

    说得没错,她有哥哥呀,而且,哥哥还要娶她做妻子,天长地久下去。

    她拼命要自己不要再想,可那些红,不但没有退去,反而在她脑海中反反复复,折磨了她一宿。

    她想跟哥哥说,而在内心深处,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拒绝与他提及。

    这几日都睡得不大好,每次一闭上眼,总会梦到奇奇怪怪的东西,而无一例外的,都与那些红色有关。

    连顾不了的药都不管用,她也委实不知该如何才能消除这些烦人的梦境。

    段云错坐在院中发呆,嫣然过来,还带了另一个人,看样子,似是人道那边的鬼卫。

    “夫人,这是裁剪好的嫁衣,人道道主说送过来看你是否满意。”

    “哦……”

    “夫人?”

    段云错这才转过脸来,瞥了一眼跟在嫣然身后的人,意兴缺缺,“这么快就做好了?放着吧,那天我穿上就好。”

    嫣然暗笑她的天真,“夫人你真是说笑,嫁衣是做给你的,当然要先试穿才好,瞅瞅什么地方还有修改的呀……嗯,反正是有些累人,不过成亲是一辈子的事呢,当然要做好一些才……”

    说着说着又突然住口,想跟错姑娘说这些,她大概也不是很明白。

    或许无间盟内很多人都如她一般不解吧?为什么阎王非要一意孤行,娶错姑娘呢?

    瞅了段云错一眼,发觉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嫣然松了一口气,伸手揭了盖在嫁衣上的帕子,与鬼卫一道将嫁衣展开来——

    “夫人,真是好看呢——夫人?”

    嫁衣很美,正中绣着五幅呈祥图,袖口是莲花花边,衣边还有朱雀吉祥纹路,喜庆意味甚浓。

    可段云错看不到这些,她直盯盯地看着那锦绣流苏,眼底只有越来越刺眼的夺目鲜红。

    痛,头很痛!

    长久以来压在最深处的东西慢慢涌动着,不断朝那痛点奔去,渐渐地汇集成一片,在痛得无以复加的时候,一股如浅霞溪般清凉的润水灌入期间,夹杂着那巨大的压力,猛地冲了出来!

    模糊中有铿锵落地之声,还有人在惊叫,她听不清,却能感觉自己浑身冰冷。

    红,不再是色泽,是殷红的流血;那个狰狞的人头,也不再是模糊不清的面孔,而是——父亲……

    第八章 清醒

    等段步飞匆匆赶到风驰院的时候,见一干人等不知所措地守在主屋外,见他来了,齐齐跪下。

    段步飞径直走上前去,伸手推门,却没有推开。

    门从里面锁死了。

    他锁眉,转过头来,开口,问的是嫣然:“怎么回事?”

    嫣然惶恐不安地据实回答:“我、我只是和鬼卫拿了新做的嫁衣给夫人看,谁知夫人见了衣服,就好像、就好像——”

    没办法形容,莫非要她说夫人就像发了狂一样将衣服撕碎了吗?

    段步飞挥了挥手,嫣然松了一口气,自动跳过这一段,“后来,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任凭奴婢们怎么劝,她都不肯出来了。”

    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段步飞沉思片刻:“你们都下去吧。”

    大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纷纷退了下去。

    偌大的风驰院,除了段步飞,瞬间空无一人。

    “错儿?”段步飞叩门,轻言呼唤,却无人应答。

    “错儿……”他再唤,放缓了语速,“有什么事,跟哥哥说,不要憋着,好不好?”

    他在门外轻言细语地说着,可他的声音,听在房间内的段云错耳中,却不寒而栗。

    她就那样坐在桌前,直直地望着那扇被自己紧锁着的门,觉得自己的心缩得紧紧,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立刻被挤爆一样。

    她记起来了,即便那是只有七岁,她仍记得当日的景况是何等的惨烈。

    父母被斩首,亲眷遭屠杀,还有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族人,被一一惨害。

    云氏一门一百二十口人命,除了她,到底还有多少活下来?

    哥哥……

    画面一幕幕在她眼前回放,她又看见那个举刀屠杀的少年,掀起奶娘的尸首,雪亮的刀刃刺痛了她的眼!

    原以为相亲相爱的哥哥,竟是相互对立的仇人。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让她记起这些事来?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胃部一阵痉挛,她呻吟一声,痛苦地俯下身去。

    砰!

    骤然的巨响吓她一跳,勉强抬起头来,只见门扉倒在地面,激起尘灰阵阵。

    她死命地瞪着走进来的人,死死地握紧了手,指尖都陷入了肉里去。

    段步飞走进来便见了俯在桌面半仰着头看他的段云错。

    双眼通红,面色浮肿,嘴唇苍白,好像大病一场,憔悴不少。

    “这是怎么了?”

    他有些恼怒,第一反应是想责罚照顾段云错的下人,却又怕惊吓了她,只得按捺下来,走近前,想要探触她的额。

    谁知她竟躲开了去,目光游移,恍惚不已。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令他多了几分讶然。

    “错儿?”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观察着她的反应,“你不开心吗?”

    段云错别开了脸去,依旧没有说话。

    不习惯,相当不习惯——明明前一天还赖在他怀中撒娇的错儿,怎么此刻对他的态度判若两人?

    短短片刻,他已揣摩了无数的可能,却仍猜不出所以然。

    饶是如此,才更焦躁,等不及,干脆握住她的下巴,强制性地扳过她的脸来——

    双目紧闭,满脸泪痕。

    她,竟然在无声地哭泣。

    他愕然,一时竟怔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段云错睁开眼来,扯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哥哥……”

    是很勉强的笑,还有苦苦的声音,仿若黄连,一直苦到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能从她的眉目中,深刻感觉到她的痛楚。

    那是伤心,他不会看错。

    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好好保护的错儿,怎么会有了这等哀愁?

    百思不得其解,倒也不愿再想下去,只是蹲下身来,握住她搁在双膝上的手,想要从她口中得知真实的理由:“错儿,为什么要哭?”

    身边的这个男人是可以手控生死的阎王,此刻却纡尊降贵地蹲在自己身前,眼底露出急欲呵护的疼惜。

    她的心,又小小地疼了一下。

    “没什么。”她在他的掌心中缓缓舒展开手,身子朝他依偎过去,如往常一般枕在他的胸前,“只是、只是不喜欢那件嫁衣而已。”

    听了她的话,段步飞释然地松了一口气,“傻错儿,不喜欢不穿就是,也值得你哭上这半天?”

    “不……”她在他怀中蜷缩得更紧,“还有,觉得头很痛,很难受,心也不舒服……”

    段步飞颇为紧张地捧起她的脸来,见她容颜苍白之下,气色果真不大好,于是一把打横将她抱起,平平放在床上,“这么难过?那还不好好休息,我得去请燕叔找大夫过来……”

    正要抽手,却不想段云错拉住了他的臂膀,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去,见了她乞求的眼神,“哥哥,我害怕,你陪我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哀哀的语气令他心软,不禁想到这些时日以来果然很少陪她。她平日间黏自己惯了,是他考虑不周,冷落了她,她才凭空多了这般愁绪吧?

    不免多了愧疚,暂且放下诸多其他,摒弃杂念,紧挨着她躺下,一心一意的,心中只想到她。

    “哥哥……”她在他耳边轻喃,“你为什么——要娶我呢?”

    他笑了,“错儿,我喜欢你。”

    “可是,为什么要喜欢我?”她不懂,更不解,执意要追问个明白。

    “为什么要问这个?”段步飞低头看她。

    她垂下脸去,“只是想知道,哥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是的,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好得无以复加地宠溺,令她矛盾不已。

    脚间的寒冰铁提醒着她彼此的对立,再说,在今日之前,她只能算是一个傻傻的女孩儿,为什么,他要独独钟情于她?

    说是钟情,也不定然,或许,只是怜悯;再或许,还有其他……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两个塞给她纸条的孩子,那年被烧毁的客栈,那帮去而未归的婢女……

    当初,她不明白;而今,她隐隐有些明白了。

    他怜惜她,眷宠她,甚至可以以极端的手段保护她。

    再次哆嗦了一下。

    “冷吗?”察觉她在颤抖,段步飞拉过被子为她盖上,“睡吧。”

    他避而不答,她微微有些失落,心空荡荡的,总觉得欠缺了什么。

    头下的胸膛在上下起伏着,耳边传来有节奏的心跳声。

    半晌之后,她偷偷瞅了上去,见他敛目,呼吸平稳,似乎已经安然睡去。

    她呆呆望着这张熟悉了数年之久的面庞,不自觉地伸了手去,即将落在他面颊的时候,一张张血淋淋的脸突然在面前浮现。

    她惊了一下,陡然缩回手去,望着段步飞平静的睡颜,她的目光,慢慢地,多出了几分怨恨。

    段步飞醒来到时候,身边已没有了段云错的身影。

    他蓦地坐起身来,环视了一遍房间,确定段云错不在房内之后,他皱眉,“嫣然!”

    嫣然小跑进来,见了不悦的阎王,心情忐忑地等待吩咐。

    “错儿呢?”段步飞开口,同时下了床来,扫了一眼那扇被自己破坏的房门。

    “夫人去海璃引了。”嫣然即刻回答,望向他视线停留之处,“已吩咐人来修了……”

    “海璃引?”段步飞只留意了她的前一句话,那不是膳房吗?“干什么?”

    嫣然不敢迟疑,“夫人说要学做几个小菜……”顿了顿,“——给主子你吃。”

    “胡闹!”段步飞沉下脸来,“她自小就不曾学过厨艺,这般要是又伤着自己怎好?”

    嫣然被他的脸色吓住,赶忙跪下请罪:“奴婢知罪,奴婢这就找夫人回来。”

    “罢了。”段步飞却改变了主意,“我去即可,你留下。”

    “是。”嫣然应声,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还有——”

    见走到门外的阎王突然停下脚步又回过头来,嫣然一惊,不知又出了何事。

    段步飞若有所思地开口:“那件嫁衣,错儿不喜欢——她喜欢什么,随意穿了就是。”

    “……是。”

    随意穿?要是夫人选了一件素服,婚礼当日岂不是要遭人诟病?

    主子真是太随夫人的心性了……

    心里虽是这么嘀咕,可既然主子发话,她也只有照办的分了。

    段步飞一路朝海璃引走去,步履匆匆,沿途多人参拜,他也无心搭理。

    这段时日,错儿的表现,似乎渐渐有所不同,但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因此更觉得烦闷。

    譬如说,她突来兴致为他洗手做羹。

    她愿意为他学,好得很,他很高兴;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这样的举动,他反倒有些猜忌起来。

    只是,不愿意朝最坏的方面猜……

    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这些年来的相亲相爱,并不是假象,他喜欢错儿,也因此相信错儿。

    所以,他从来都不在乎旁人的一再提醒——左天释如此,燕子殊如此,殷阑珊,也如此。

    想起阑珊,他脚步顿了一下,继而摇头苦笑——

    不曾想当年的一句戏言,她竟用情如此之深,这般说来,倒是他对不住她多一些。

    罢了,他也吩咐了燕子殊暗中留意,只望她此番负气出走,不要遇上什么凶险才好。

    如果没有出现错儿,或许,他会娶她为妻,只可惜——

    他仰起头来,烈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双目反射性地闭上。

    世间的事,果然谁也无法预料……

    “哥哥……”

    淡淡的轻唤从不远处传来,段步飞平视过去,似有一抹翠绿。他眨了眨眼,待视力从先前的强光中恢复,终于看清了那头神色惊异的段云错。

    他微笑,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拉起她的手来,翻来覆去,而后又撩了衣袖,细细查看。

    面庞有些发热,段云错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偷偷看了看周遭的人。

    大家都心有默契地各做各的事,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最后,她只好放低了声音轻轻地问:“你——干什么?”

    见凝白的手依然光洁如玉,段步飞这才放过她,“嫣然说你要学做菜给我吃,我过来看看。”

    因为低着头为她卷下袖子,所以他没有见着段云错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

    段步飞抬起头来,见她愣愣地发呆,便取笑起她来:“莫不是做得不好,藏了起来想偷偷倒掉?”

    段云错咬唇,低声喃喃:“你真的要吃?”

    段步飞笑了,“既然是特意做给我吃的,我不吃,辜负了你的美意,你岂不是要哭鼻子?”

    调侃的笑声听在她耳中,一点都不好笑,只有洌洌的心痛。

    “好。”段云错定下神来,视线迅速地扫过他,推他坐上花间的石凳,挤出了一抹笑意,“谁说不好吃的?你等着,我这就拿来给你尝尝。”

    怕自己改变主意,她折身朝伙房走去,却听段步飞在身后与她说话:“要是吃得顺口了,日日要你伺候着,想起来还真有些心疼呢……”

    短短一句,令她乱了步伐,踩上了寒冰铁,踉跄一下,差点跌倒下去。

    日日——只要他与她之间没有那般纠葛,一辈子,她都心甘情愿。

    鼻子酸酸的,觉得水雾在眼中要泛滥开来,她急忙吸了吸鼻子,忙不迭地走入了伙房。

    灶台上,有她跟厨子学做的一碗红枣桂圆粥。

    当年她尝过这粥的滋味之后便念念不忘,于是,不产红枣与桂圆的无间岛中自此便有充足的材料从中土船运而来,四季不断。

    为了她,他总是可以将一切的不可能变为可能。

    她不是没有犹豫,只是,夜夜梦到那些无辜向她鬼哭的族人,她便觉得异常痛苦。

    为什么她没有死,为什么他要留下她,为什么要喜欢她,为什么——又不告诉喜欢她的理由?

    她拿了勺子搅拌那碗粥,小尝了一口,火候不够,甜味太腻,还有残皮在内,色香味俱不全。

    “夫人,要不要重做一碗?”

    恍神中,有热心的厨人在问她。

    她回神,有些心虚地应道:“啊,不用,不用……”

    接下来,是忙不迭地端起那碗粥,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抬眼,段步飞背对着她坐在树阴下,花香萦绕之中,他一身的黑,极为突兀。

    花丛中飞舞的一只蝴蝶似被吸引,翩然地飞过来,停在他的手背展翅。

    下一刻,却立遭粉身碎骨的命运!

    而段步飞,还是闲适地坐在那儿。

    飘落的纷纷的颜色惨然映入眼帘,她的右眼猛地跳了一下。

    ——他的仁慈,仅是对她而已。

    握在手心的几块黑色碎片迅速落在碗中,汤勺一搅动,随即沉入碗底。

    定了定神,她缓步走过去,绕到段步飞身前,将手中的粥碗放下,推了过去,“我做的。”

    “这么快?”面对她,段步飞和颜悦色,挑了挑眉,“我还以为至少得等上半个时辰。”

    “不说了。”以往随意的调笑而今听来令她不自在,“快吃吧,凉了不好。”

    “哦。”段步飞拿了勺子随意搅拌了一下,看她一眼,“我的错儿竟也懂得关心了。”

    似是而非的话令段云错一惊,莫非他已瞧出什么端倪来?

    不知所措之间,段步飞倒也没了下文,只是低头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面不改色地咀嚼。

    她屏息,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接着第二勺往嘴里送,也不知为何,她忍不住了,按住他的手,开口问他:“好吃吗?”

    段步飞面露笑意,连连点头,“好吃。”

    骗人!

    段云错抿了唇——那碗粥,她明明做得不好,他竟还说好吃。

    “错儿?”

    她骤然有些恼了,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难吃就难吃,何苦来哄我?”

    说完之后才愣住,天知道她要在意的根本就不应该是这个。

    她生气,段步飞倒也不愠不火,只是点了点头,“错儿,我没有哄你。”

    她瞪他,火气又上来了。

    “真的很好吃。”段步飞继续说着,大掌伸过来,盖住了她放在桌面捏紧的拳头,“对我来说,东西的好吃与否,不在于味道,而是在于做出来的人。”

    段云错觉得自己脑中有一根弦断了。

    “只要是出自你手,都好。”段步飞说着,收回手来,看样子似乎是准备继续先前被打断的举动。当勺子快送到嘴边的时候,他突然又停下,这一次,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向硬石的表情居然些微忸怩起来,“嗯,那个,错儿,你昨夜问的,我同样也可以回答你。”

    段云错愣愣的,脑子一片混乱,一时半会儿的,倒也记不起她昨夜到底问了他什么了。

    “你问我——”说到这儿,段步飞顿了顿,咳了咳,“为什么喜欢你?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我以前,倒是没有深思过这个。”

    断掉的弦重又接上,段云错讷讷地问:“为什么不想?”

    “因为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头一次这么坦然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但错儿如果真想知道,说给她听也没什么关系,“从你第一次唤我‘哥哥’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放开你。也许之前是想要保护,之后是怜惜,而今是呵护,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想娶你,而不是别人,就足以证明你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好——至少,对阑珊,我没有这样的情感,也无法做到对她……”叹了一口气,“算了,错儿,我知道你不懂,没关系,还是以往的话——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地,我都会关心挂念,都会疼惜。只要有我在,你便永远都不会感觉孤单寂寞,哪怕,哪怕——有一日他先我而去,我的魂,都会在我的身边守护,一生不够,还有来世;一辈子不够,还有下辈子……错儿,怎么又哭了?”

    段云错摇头,拼命摇头,用力去抹自己的泪,泪却越流越急。

    “这等爱哭的性子,还真得改改。”段步飞无奈,起身走过去,一如往常般供出自己的胸膛,“当了阎王的夫人,便是阎后,就得坚强,否则,会被笑的。”

    她哽咽,埋首在他怀中不起,期期艾艾:“笑就笑好了……”

    他真是可恶,为什么要在她好不容易硬了心肠的时候告诉她这番话?

    这么直白,这么真诚,那她怎么办?该怎么办?

    “别哭了。”段步飞拍她的肩,有些无奈,“再哭,粥可要真凉了,你也不希望哥哥的疼肚子吧?”

    他提及这个,段云错反应过来,蓦然抬起头来,见他干脆端了碗来准备一口气喝光。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闪现,却快不过她的行动——

    她赫然站起,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碗!

    段步飞不解地看她,“错儿,你不是给我——”

    她只来得及对他笑笑,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哥哥,我饿了,先让我先吃,好不好?”

    言罢了,她抡了勺子一口气吃了干干净净,生怕段步飞再来与她抢。

    碗底的川乌被她一道吞咽下腹,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见她狼吞虎咽吃得风卷残云,段步飞好笑起来,“既然喜欢吃,吩咐厨子再做些便是,你抢什么——”

    清脆的一声裂响。

    段步飞猛地住口,望那落在地面裂成数片的瓷碗,再看面色异常的段云错。

    “哥——哥……”

    段云错费力地出声,胸闷气急,头昏眩得厉害,连段步飞的样子也看不清了。

    她想要触摸他的脸,谁知探手落空,脚下一软,意识陷入模糊之际,只听见一声暴怒的呼喝——

    “段云错!”

    为什么是段云错,而不是错儿了?

    她好想问,可惜,来不及了,已是落入一片暗沉无边的境地。

    第九章 同归

    燕子殊看了一眼抿唇不发一语的段步飞。

    里面的大夫不多时就退了出来,见面色不善的段步飞,小心翼翼地开口:“夫人乃是中了生川乌之毒,幸乃发现及时,又处理得当,待我开了药方,连着几日肃清毒素即无大碍。”

    段步飞眉头深锁,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大夫的话。

    倒是燕子殊见机行事,唤一旁候命的嫣然:“嫣然,你带大夫出去开方。”

    嫣然领命,带了人出去。

    燕子殊这才转过身去,面对段步飞,心下难免犯嘀咕。

    莫怪他老人家疑神疑鬼,好日子所距不远,却出了段云错中毒事件。但不说段云错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段步飞除了先前抱段云错进来,自始至终没什么反应。

    以往最紧张段云错的人,此刻变成了好像最漠然视之的人,是不是太过反常了?

    “燕叔?”

    还在想,段步飞却开口了。

    燕子殊回神,“在。”

    段步飞深吸了一口气,下了命令:“海璃引的人,杀!”

    不想他竟有这等命令,燕子殊有些为难,他小心瞅段步飞的脸色,试想是否有转回的余地,“阎王,夫人中毒一事,也许并非海璃引的人所为,要不要——”

    他之所以要下格杀令,应当是认为海璃引的人要谋害段云错,可是是非曲直尚无定论,这样处理,是否太过草率?

    段步飞挥手,甚至没有再看燕子殊一眼,只是背转身去,再说一字:“杀!”

    燕子殊哑然——话都懒得再说一句,摆明了没有条件可讲。

    他只得领命:“是。”

    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头疼这一次,又不知要引发多少的闲言碎语。

    “慢!”段步飞又开口了,“今日之事,我希望不会再有不相干的人知晓。”

    这个——就更难了。

    燕子殊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他甚至开始羡慕起左天释,卸了位之后能逍遥快活自在。

    心思小小转,想自己正巧最近收了个傻傻的徒儿,得尽快将他训练出来,也学左天释那老儿早点解脱才好。

    也因为思绪繁芜,所以不曾注意段步飞的视线,已慢慢转向幔帐之后,眼中尽是挣扎。

    待燕子殊离去之后,段步飞缓缓走上前去,撩起幔帐,步入里间,一直走到床头,凝视沉睡中的段云错的青白面容,一瞬间,他竟有一股掐死她的冲动。

    在亲眼见她倒下的那一刻,他终于知晓那碗粥有毒。可比那更震惊的是,她居然亲手喂自己喝下毒粥!

    他虽不算绝顶聪明,倒也能拼凑个七八分的来龙去脉。

    若不是海璃引的人要杀他却被她误服,那唯一的解释,便是她的初衷,是要毒杀他!

    难道,她恢复了记忆,什么都记起来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竟有些心慌起来。

    她恨他,可为什么要自己喝下毒粥?

    越想越乱呵,他明明已知晓那种可能性最大,可笑还有自欺欺人,要海璃引的知情人统统成为死人,才不会引发岛中更多的臆测。

    杀戮过多,他并不在乎;造孽几何,他也从不理会。为了段云错,他可以将无间岛变为世上仙境,自然也可以翻手将它还原为人间地狱。

    只是——他苦苦一笑,拂开段云错额前的发——他在乎的,待她醒来后,她会在乎吗?

    很渴,真的很渴,胸腹间有团火在燃烧着,似要将她毁灭尽殆。

    “水,水……”

    朦胧中呻吟,却觉得每叫一声,嗓子都疼得厉害。

    甘甜的水缓缓入了她的口,蔓延于那团烈火中,纠缠不已,一个激灵,段云错突然张开眼来。

    “夫人,你醒了?”

    视线先有些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楚起来。

    “嫣然……”段云错有气无力地开口,费力地点了点头,撑着床沿想要支起身来,奈何一阵虚软,又倒了下去。

    “使不得。”嫣然按住她,“你连续昏睡了三日,粒米未进,怎又气力?”

    “三日?”段云错有些惊讶,头隐隐抽痛着,“为什么——我会睡得这么久?”

    “夫人你不记得了?”嫣然诧异,“在海璃引你中毒,大夫说是主子处理及时,才无性命之忧,但余毒未清,便开了排毒的方子——幸好无事,否则还真不知怎么向主子交代呢。”

    海璃引……

    脑海中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是了,她想要杀段步飞,岂知后来……

    段云错咬牙拼力起了身。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见她的举动,嫣然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我、我要去海璃引。”段云错挣扎着开口,才迈出一步,踉跄过去,撞着了桌角。

    “夫人!”见她一味固执,嫣然都快要急哭了,“你身子这么弱,怎么去?”

    “你放开!”段云错努力想要挣开她的手,“我得去,海璃引的人,他们……还有哥哥他——”

    心太急太乱,也说不太清,一时不察,还是用了“哥哥”这个称谓。

    她是在海璃引中的毒呀,依段步飞的脾气,八成会认为是海璃引的人下毒,说不定——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嫣然自然不会放开她,两厢纠缠之中,房门不期然地被打开了。

    两人都一愣,同时望过去,见了立在门口的燕子殊。

    燕子殊淡淡地扫了一眼段云错,“不用去了。”

    段云错的心陡然悬了起来,“燕叔,你——”

    欲言又止,怕听到自己最不想听到的事实。

    “你该满意了。”燕子殊却答非所问,只是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十几条人命,抵不过你一人举足轻重。”

    嫣然“刷”的一下白了脸,先前死命拉着段云错的手也软了下来。

    这句话,燕子殊说得云淡风轻面不改色,听在段云错的耳中,却不啻于晴空霹雳。

    她用力捂着嘴,拼命地摇头。

    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那么鲜活的人,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

    “你不信?”燕子殊瞄了她一眼,语调听不出喜怒,“尽可去看一看好了。”

    段云错站在原地,身子抖得很厉害。

    “夫人……”嫣然犹豫地似乎想要劝段云错,见她愣神不予理会,她又求助地将目光投向燕子殊,“燕左使……”

    燕子殊别过脸去。

    段云错似突然回过身来,顿了顿足,突然冲了出去。

    反应过来的嫣然拔腿就想要追去,却被燕子殊拦下。

    她不解地看着燕子殊,而燕子殊却盯着段云错越跑越远的身影,沉默着没有再言语。

    段云错对段步飞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而今段步飞喜怒不定的性子,皆来自于段云错。

    已是太狂妄目空一切唯我独尊,摒弃左右,压制六道,再加上殷阑珊的出走未归,海璃引的前车之鉴,盟内人人忧心自危,

    他相信左天释当年的手下留情事出有因,而今他这样做,是无奈之下的下下之举,无异于背水一战。

    成功,便是皆大欢喜;失败,无间盟的基业或许就此毁于一旦。

    不过,赌一赌,总比坐以待毙等死强上许多。

    段云错在黑夜中奔跑。

    没有月光,夜黑沉得厉害,仿若无形的巨兽,狠狠啃噬着她一再脆弱的心。

    一路跌跌撞撞,记不清究竟摔了多少跤,不知是身体虚弱还是心慌意乱,总之,眼看海璃引就在前方,她脚下一软,浑身突然被抽空了气力,一下子跪坐下去。

    咬牙,她使力站起来,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一点点捱进了海璃引。

    很静,很安静。

    段云错的心在狂跳,她定了定神,嘶哑着嗓音开口唤道:“有人吗……”

    无人回答。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声音大出了许多:“有人吗?”

    她愣了愣,而后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发疯一般冲了过去,推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门——

    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当站在走廊最后一间门前,段云错觉得自己的手在发颤。

    “不会的不会的……”

    她喃喃自语,猛地将门推开——

    门推开的那一刹那,房内的烛火也骤然亮了起来。

    乍来的光明令段云错一时有些昏眩,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眼,免不了一番惊喜,原来还是有人在的。

    既然有人在,那么燕子殊说的便不是事实。

    这么一想,心下释然,她缓缓放下手来——

    “错儿……”

    温柔的呼唤声轻轻响起。

    段云错却觉得自己的脊背陡然冷凉了起来。

    这样的声调,这样的语气,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唤她。

    房内站有一人,背光面向她而立,烛晕环绕在他四周,昏黄昏黄的,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惨淡。

    段步飞!

    下意识的,段云错退后了一步。

    段步飞慢慢踱步上前,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这么晚了,错儿,你来这里干什么?”

    手心下纤细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段步飞的心向下一沉,却仍是面带笑意,向下轻轻握住了她凉凉的小手,“来,我带你回去。”

    段云错明白,此刻最为稳妥的保身之道,即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顺从他。

    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很乱很乱,连这么简单的一点,她都无法做到。

    于是,她还是开口了:“海璃引的人呢?”

    段步飞还是望着他,幽深的黑眸闪过一抹寒光。

    ——凛冽且凶残。

    只是一瞥,她已开始怕了,甚至有些懊悔自己的鲁莽。

    段步飞的大掌在她的脸上摩挲,“问这个,干什么?”

    六个字,很简单,等待她的回答。

    段云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段步飞却替她说了:“你是不是想问,这里的人,是不是都被我——杀了?”

    他的语速说得很慢,沙哑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冷,令人不寒而栗。

    段云错猛地仰头看他,抓住他的臂膀,晦涩艰难地开口:“他们真的——”

    段步飞扫了一眼段云错泛白的指节,拂开她的手,头一次,面对她时,露出了冷然的神情,“没错。”

    段云错怀疑自己看错,这——是段步飞吗?

    闪念一起,她只呆了片刻,随即叫出声来:“为什么?”

    “一时兴起。”段步飞轻描淡写,给她答案。

    段云错收回手拽住自己的衣襟,不可置信地瞪眼看段步飞。

    ——一时兴起?

    他就凭这么短短的四个字,就决定了数十人的生死?

    恶魔——她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这样的两个字。

    一时间,突然好恨自己为什么会替他喝下那碗粥,他要是死了,就不会累得这么多无辜的人因她一时的不忍而丧命。

    他无所谓的姿态,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而此刻的痛,犹胜于十年前的灭门惨祸。

    她为痛失亲人而椎心不已,却不及此刻因段步飞的残忍而对他心灰意冷。

    突然间觉得好累,真的好累……

    段步飞盯着脸色骤然惨白下去的段云错,握紧了她的手,“错儿,你的气色不好,定是余毒还未肃清——”顿了顿,他似在思考着什么,须臾后,才道,“乖,跟哥哥回去。”

    哥哥?

    这个称谓,更令她一路从头凉到脚底。

    泪水悄然从眼底涌出,段云错摇头,从段步飞的掌心中抽出手来,“放我——走吧。”

    语调哽塞,言辞凄楚。

    泪眼中,仿佛又见与她一起在浅霞溪捕鱼的哥哥,伴她步入中土采摘百花种的哥哥,陪她在相思竹林嬉戏的哥哥,问她是否愿嫁他为妻的哥哥,还有,那个害羞地说出心底对她眷恋的哥哥……

    心目中的哥哥,是温柔怜惜呵护自己的男子,怎会与眼前这个手沾血腥残酷无情的阎王扯上关系?

    狠不下心,下不了手,那么,她至少可以走,不再相见,就不会去想,就不会心痛。

    听了她的话,段步飞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似乎带着悲伤,却又有阴狠,甚至,还有几分决然。

    那样的笑,苍凉凉的,眉宇间,还有落寞。

    他何以要露出这样的笑?

    她莫名难受,却还是别过头,狠心要自己不去看她,只将自己的坚持在一字一顿与他来说:“我要离开无间盟,我要离开无间岛。”

    她不知自己的措辞露出多少破绽,可而今,她根本不想再费力矫饰。

    段步飞却轻轻开口了:“你决定了?”

    没有暴跳如雷,没有倒戈相向,甚至没有细问原因,他只是这样轻轻地问,平静得如无风的海面。

    倒是轮到段云错发愣,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迟疑一下,才缓缓点了点头。

    “好。”

    段步飞竟爽快地答应了。

    “你走吧。”

    轻而易举的,她就这样获得了段步飞的同意,而段步飞,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眷恋。

    即便是去意已决,段云错却难免伤感——这就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关心挂念守护自己的人?

    怕也是厌倦了吧,因为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以他为尊的错儿,所以留于不留,与他来说,也无所谓了。

    费了好大的劲,段云错才勉强自己转过身去,迈出一步,然后,才是第二步——

    “错儿!”

    段步飞又在身后叫她。

    她的眼泪流得更急更凶,忙用双手胡乱抹去,这才回头——

    在心底小小声地跟自己说,就当是临去最后一眼罢了。

    回头的一瞬,仅看见段步飞扬手,黑影在眼前一闪,而后,就感觉脖颈一股撕裂般的痛楚。

    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却是一手温热的湿润。

    段步飞看着她,平日不离身的索命鞭此刻已盘成圈绕在他的手臂,鞭子的末梢,隐隐的,还有液体一点点地滴在地面。

    他的眼中,蕴藏着泪光,只是一眨眼,泪水,便如此出来了。

    “错儿,对不起……”他一直凝视着她,嗓音嘶哑得更加厉害。

    她依稀明白了什么,松开手,亲眼看到一股血箭从自己下巴一下喷射而去,溅了对面段步飞的满头满脸。

    她想要呻吟,却无法出声,疼痛难忍,只觉周身逐渐冷了下去,渴睡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眼皮沉重,她望着段步飞走过来,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如往常疼惜她那般拥入怀中。

    忽来的温暖令她无比贪恋,小小的,再往里面靠了靠。

    有人在摸她的发,还有低低的叹:“错儿,你终究是记起来了吗?或者,也没有,只是厌恶我的凶残。”他骗她,他居然骗她!

    她恨恨起来,若不是气力流失,她定要狠骂。

    而他,还在说——

    “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会、不会让你离开我……从我决定要你姓错开始,我便说过,在我的羽翼之下,除我之外,你的命,谁都不可以拿去!”

    抱住她的力道骤然一紧,强势霸道,她的伤口被压痛,死去活来得恨不得立即死掉。

    “我给了你机会,你却一任要走,怎么可以?错儿,你何以如此残忍?我对你疼惜不够?眷恋不够?呵护不够?”凉凉的吻落在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唇,以及,还有她可能还在喷血的伤口,“不——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休想逃开我。”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段云错昏昏沉沉地想,断断续续的,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她又轻轻平放下来,随后,被他放开,失去了他的温度,寒意更胜,她剧烈地抖起来。

    她狠狠咬自己的舌尖,借由疼痛保持片刻的清醒,也不知为何,即便是死,她没理由的就想听完段步飞的话。

    模糊中,好像看到段步飞在自己身侧坐下来,“我也说过,我生,你存;我死,你亡。反之,亦然。”他笑着,握住她因疼痛而捏紧的拳,“你放心,即便是死,我也会拖着你下地狱,不会让旁人有得到你的机会!”段云错陡然一个激灵,即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设想,她都没有料到段步飞会给她这样的答案。

    毅然决然,带着比她更加执拗的无可挽回的坚决。

    那道黑光在她残留的视线中再次出现,她心一震,随即意识到段步飞要做什么,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清晰地闪现一个念头——

    她不要他死!

    用力动了动被他紧握的那只手,小小的动作,已拼了她全部的气力,却也明白,依她目前的状况,最多是将他的手小小偏离了一点点。

    她听得筋骨碎裂的声响,胆战心惊,而后,有更多的血,洒在她的颜面她的颈项,每一滴都是那样的暖热。

    她想哭,却发现根本无法驾驭自己的眼泪。

    血流尽了,泪,也干了吧?

    丧气了全部的气力,再也无法撑下去,她在疲倦阖上双眼的同时,记起了他的誓言——

    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休想逃开我……

    连死亡,他竟也是舍不得让她独自一人去的……

     

    段云错一度以为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

    那是一种难以述说的煎熬,冰与火的两极,反复的寒冷与炙热,皮肉、筋骨,似被硬生生地分割,无以复加的痛,浸入骨髓。

    为什么还要受这么多的痛?她死了,她应该没有感觉的才对呀。

    “错儿……”

    极轻极淡的呼唤远远地传来,她一愣,随即想起了段步飞。

    他说要跟来的,他在哪儿?

    她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心口一股火烧火燎,仿佛有什么想要脱身而出

    头晕目眩之间,眼前一片白亮,还有模糊的影子晃动。

    “她醒了,她醒了!”

    有人在喊,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似在匆忙之间,还碰到了家什。

    视线逐渐清明起来,段云错看见了嫣然惊喜交加的脸。

    她张了张嘴,喉头却有撕裂的痛楚传来。

    嫣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摇摇头,“夫人,你别开口说话,伤得厉害呢。”

    原来她竟没有死。

    她既然活着,那么——

    段云错瞪大眼,突然抬手拽住嫣然的衣袖。

    嫣然不解,“夫人,怎么了?”

    段云错匆匆地打着手势,可嫣然还是很费解的样子。

    这下子段云错急了,努力从嗓子眼中拼出了一个音节:“段、段……”

    血腥的甜腻从涌了上来,又从嘴角处流下。

    嫣然大惊失色,“夫人,别说别说,伤口裂开了,瞧,都染红了。”

    她知道她知道,可是她必须知道段步飞,他、他到底是……

    不顾嫣然的劝阻,她还在尝试,很努力地想要拼出那个完整的名字。

    嫣然显然已是拿她没有办法,无奈地朝另一方看去,带着哭腔求助般地开口:“殷右使,烦劳你劝劝夫人吧。”

    段云错愣了一下——殷阑珊,她回来了吗?

    才这般想着,殷阑珊便出现在嫣然的身边。

    还是冷冰冰的脸,冷冰冰的神情。

    段云错记得,从她留在风驰院的那一天起,殷阑珊便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看。

    “嫣然,你出去。”殷阑珊简单地对嫣然说,顿了顿,又对其他围在一边的人开口,“你们也出去。”

    嫣然犹豫了片刻,还是依命带着旁人退下。

    待房内只有两个人,殷阑珊扫了一眼怔愣的段云错,嗤了一声,凉凉地说话了:“段云错,我想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将你杀了。”

    这么凛冽的话,带着无比的寒意,毫不掩饰对她的愤恨。

    殷阑珊的视线,慢慢移到段云错伤口包扎处渗出的血迹,“你挣扎什么,想死?那好,继续,会快点。”段云错只是一径地望着殷阑珊,恶言相向并没有让她对殷阑珊憎恨,只因为殷阑珊的眼,此刻满满地只盛着一样东西——

    嫉妒。

    她有什么值得她嫉妒?

    她还在困惑地想,殷阑珊继续说了下去:“他果真是对你不放手,即便是死,都要一直陪你。”

    殷阑珊的眼眶竟隐隐红了起来,冰冷的神情被眼底逐渐升起的雾气融化,“段云错,你是云家人,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这么为你付出?”

    段云错默然,她大概可以猜到,先前殷阑珊眼中的嫉妒从何而来。

    原来,她也一直喜欢着段步飞。

    “你只是痴傻,就能兴风作浪到如此地步。”殷阑珊还在喃喃地说,“而我就这样一直等了十数年,我得到了什么?他只说对我是年少时的玩笑话,而你段云错,才是他唯一想娶之人。”

    段云错觉得自己的心骤然狠狠一缩,又猛烈扩张。

    “你该死的,真的该死。”殷阑珊锁定她的脸,“可我不能杀你,你尚且在世,他已疯狂;你若死,他便一夕成魔。”

    段云错只抓住了她字里行间提及的那个“他”,于是拼命忍住痛,又想发声。

    殷阑珊已料到了她的意图,瞪她一眼,抢先开口:“你若还想见他,便留着这条命,或许还有机会。”

    段云错知道这是在警告她,不过,她还是乖乖地躺好不再乱动,并给殷阑珊送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殷阑珊却不领情,只是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段步飞甩下的那一鞭,在段云错的脖颈右方锁骨之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不可磨灭的伤痕。

    整整一个月皮肉才恢复,两个月才能发音,三个月方能连贯说话。

    可见当日他下手之狠,存心要将她置于死地。

    无间盟内人人都在私底下这么说,关于个中起因,也众说纷纭。

    而段云错只是一径缄默,并不解释。

    等到可以活动自如的时候,她才获得了燕子殊的允许,可以到阎罗殿来看段步飞。

    不可否认,当她知道他还活着的那一刻,她是欣喜的,这样的欣喜,她明白,远远胜过了对他的恨。

    踏上最后一步阶梯,走在前方的燕子殊回过头来,望她一眼,“别再伤害他——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

    段云错不知道燕子殊对她已经看透了多少,因为他并没有等她回话,就一言不发地折身离去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燕子殊的背影,随即垂下眼帘,默默地跨过门槛。

    在无间岛外,这门槛,还有另一个名字:阎罗坎。

    跨过阎罗坎,入了阎罗殿,就见阎王面。

    段云错没有在大殿上见到段步飞的身影,只有那些刻在墙面与柱体上的牛鬼蛇神凄惨惨地看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举步朝内中走去,拐过阎罗宝座下的侧门,那方的石床上,半躺着段步飞,只是披着外衫,出神地望着窗外。

    感觉有响动,段步飞转过头来,见是她,只是一笑,也无半点寒暄。

    段云错觉得自己很不适应这样的见面方式,她讷讷地开口:“你——”

    其实想要问他好得怎么样,可是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他的气色很不好,听燕子殊说,夺命鞭离他的心脏,只是偏离了半寸——半寸而已。

    乍听之时,她胆战心惊;而今看来,三月有余,他竟还卧床静养,当真伤得不轻。

    心中五味杂陈,心绪很复杂,导致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来说这再次见面的第一句话。

    她低垂螓首,不敢看他,手背在身后,绞得快要拧成一团。

    良久,听得段步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来吧。”

    终于听到他开口说话,却是这样的有气无力,他想要自绝的那一鞭,果真伤他不轻。

    段云错依言走了过去,也由此,将他看得更加清楚。

    即便是纵横交错的伤疤,也无法掩饰他的疲倦与憔悴,还有那外衫下的胸膛,触目惊心的,是犹渗着血迹的绷带。

    伤得这么重,居然这么重。

    她的心一酸,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

    “错儿……”

    她用力睁眼,控制自己在眼圈中打转的泪水。

    天知道是多么不愿意承认,她是如此开心能听到段步飞叫她“错儿”,即便是——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

    “嗯?”她应声,有着浓浓的鼻音。

    “你恨我吗?”

    她不知道他问的是哪种恨——是灭族的恨?还是杀她的恨?

    “恨。”她诚实地回答,不愿意撒谎。

    “是吗?”段步飞的声音中不闻错愕,只有释然,“那好,你拿那把剑,杀我好了。”

    他抬手,食指指向石床那一头的一柄锋利短剑。

    段云错瞪大眼。

    “我此刻毫无还手之力。”段步飞当没有看见她错愕的眼神,“你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我。”顿了顿,“无论是想要报那一鞭之仇,还是——”

    他打住,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段云错已明白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了。

    没来由的火气突然蹿了上来,她踏前一步抓住那柄短剑,再且后退,与段步飞拉开一尺的距离,握紧了剑柄,“刷”的一声拔剑出鞘。

    雪亮的剑锋晃痛了她的眼,也模糊了段步飞的容颜。

    “为什么?”她颤声,问出一句来。

    段步飞再次一笑,也不管悬在自己头顶的剑,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握了她一下,“因为你是错儿,你要的,我都给。”

    他的手,一如往常般将她的覆盖,可是不同的,没有了温度,冰凉凉的,令她想起了殷阑珊的脸。

    殷阑珊失了他,变成这样;他因为失了她,变成这样;而她,会不会因为失了他,也变成这样?

    ……那神女爱上了凡人,后发现这凡人欺骗了她,一怒之下将他沉江淹死,岂料自己也无法从中解脱,最后便化为了这神女峰,日日俯视爱人所归之处……

    这是当日段步飞对她说过的神女峰的传说。

    段云错丢了剑,突然跪坐下去,趴在段步飞的膝头放声大哭起来。

    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声嘶力竭,也不曾停止。

    段步飞没有阻止她,甚至没有开口劝慰她一句,只在她哭得已没有气力的时候,拦腰扶住她,将她揽靠入自己的怀,摸着她的发,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举止引起了她的错觉,仿若又回到了相逢的那一刻,残忍血腥而又温情脉脉。

    她对自己的心,开始有所了悟。

    “错儿,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样呢?”段步飞还在叹息。

    她仰起头来,所有的锋芒都内敛起来,柔柔的,对段步飞崭露微笑。

    段步飞因她的笑而微微愣了一下。

    那样的天然不染世事,无邪纯真。

    他诧异,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莫非是料错?

    段云错用哭到嘶哑的嗓音对他低低地说道:“哥哥……”

    段步飞的身子因她的呼唤而猛烈颤抖了一下。

    “是错儿不好,错儿惹哥哥生气了。”段云错的手,绕过他的胸膛交叠在一起,“从今而后,错儿再也不要与哥哥分开。哥哥,你说过的,要对错儿永远怜惜呵护,错儿不想孤单寂寞,所以哥哥,你一定要永远陪我——千万、千万不要忘记。”

    她仰首,闭上眼,贴近他的唇,烙下一吻。

    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她的脸上,蜿蜒下去,溢入嘴角,咸咸的,有点苦。

    而后,她得到了段步飞的承诺:“好……”

    她看不见,但她知道他在哭,但,为了他,她可以佯装并不知道他此刻脆弱的表现。

    可是,她会永远在心底铭记臆测的这一幕。

    五个月后,在初春的温暖中,江湖中人纷纷盛传着一件大事。

    无间盟的阎王成婚了,低调且不张扬,到场观礼的仅有万花阁等私交甚好的寥寥数人。

    除此之外,阎后的名讳无间盟外的人知之甚少。

    据说这是忌讳——阎王重视阎后的程度,已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不少女儿家对阎后羡慕不已——也是,因为对女子来说,丈夫不一定要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但最好是对自己知冷知热的好男人。

    阎后是谁?

    阎后长得什么模样?

    阎后究竟因何得到阎王的垂青?

    ……

    传闻传了一波又一波,不见有人出面澄清,而江湖武林,最不缺的,便是是是非非,所以,到最后,也就烟消云散,不了了之。

    尾声 阎王的话

    二十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的事。

    左叔走了,燕叔走了,阑珊走了,现在,连向善也要走了……

    这么多年,只有我跟错儿,还相依相偎在一起。

    这样,就很好,并不需要太多人来打搅我们的幸福。

    只有一件事,我不能肯定我是否当真释怀——

    当年错儿是否真的回复了记忆?

    是我疑心太重?还是她掩藏太好?

    成亲这么多年来,错儿一直无所出,盟里盟外难免议论纷纷,错儿也许懵懂不在乎,可我仍对她多了几许愧疚。

    我只爱错儿,对孩子,并无太多的喜好,还有——我其实并不愿意错儿有我与她共同的骨血。

    过往的经历令我心有余悸,我怕将来一脉相承的孩子会对父母之间的冤仇无所适从,所以,我宁可不要他们降生于世。

    只有我与错儿,生同衾,死同穴,如此,足矣。

    但一个意外出现的人,并不在我的预期之内。

    云无邪,云家的后人。

    不可否认当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消失多年的窒息感觉又排山倒海而来。

    甚至,我感觉到了惶恐。

    我不明白这种情绪因何而来,也许恰如阑珊当年所说,珍视过重,难免患得患失。

    于是,我派向善找来了云无邪。

    那是一个眉眼与错儿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儿,只不过,她的眼中,有太多的防备和怨恨,而这些,是我从来不曾在错儿眼中看到的。

    怅然之间,我默许云无邪开展她的复仇计划。

    她很惊讶,且质疑我的居心。

    我不需要谁人来探测我的目的,只是这一次,我明白已将自己逼进了死路。

    我决定再给错儿一个机会。

    云无邪很聪明,她很快便根据《千毒散方》制出了据说可以解百毒的解药。

    我要自己狠心,我命令她将解药给错儿服下。

    可当错儿服下那枚朱红色的药丸后,我突然后悔起来。

    我眼见着错儿瞪大眼,又使劲眨眼,而后大叫一声摸着脖子蹲了下去。

    只是一瞬,我对云无邪起了杀念。

    可下一刻,我的手臂被人缠住,是错儿。

    她小小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好大的一颗,吞得太急,几乎咽不下去呢。”

    《千毒散方》没在错儿身上生效,或者,是没有可能生效。

    姑且不论,可我赌赢了。

    云无邪年纪尚轻,却也大气,她放弃复仇,因为她知道再无机会。

    云无邪向我要走了翟向善,错儿依偎在我怀中目送他们离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一刻低头去看错儿。

    可我看到了她的微笑。

    我愣了一下,而后抬眼看那一方,翟向善臂弯中的云无邪,是一脸错愕的神情。

    于是我明白,错儿原是在对云无邪笑。

    这本没有什么,因为错儿是极其爱笑的。

    可这一次,不同于她平日间毫不经事的笑容,还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情绪,更显得别有深意。

    那断然不会是一名痴儿的笑容!

    那一瞬,我胸口满满涌动着,差点喜极而泣。

    情不自禁的,我狠狠抱住错儿,在她脸上落下绵绵密密的吻,眉眼口鼻皆不放过。

    错儿推了推我,仰首看我,红透了脸,“哥哥?”

    她并不知道我看见。

    我又笑,以脸揉搓她的面颊。

    “哥哥?”错儿还是轻轻地唤我。

    “我在。”我终于回应她,在她费解的眼神中摘下旁边的清兰,淡紫的色彩,很衬她。

    错儿也笑了,“好看吗?”

    我从来不是一个懂得甜言蜜语的人,但我却说了,而且还答非所问:“错儿,我爱你——即使重新来过,我也不会后悔当初的抉择。”

    二十年来,我从没有对她说过这句隐埋在心底深处的话,而今,我却说了。

    错儿先是一怔,而后是乍然的欣喜,泪水晶莹,却无损她动人的笑容。

    “我也是。”她点点头,眼神在那一刻失去了平日的伪装,很认真,很炽热。

    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我佯装不察,甚至可以在往后的岁月中继续纵容她如此含混下去。

    虽然她说的只有三个字,但我知道她做出的,是多么大的牺牲。

    所幸我与她,都够坚强;所幸我与她,彼此都没有错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