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01章 越桃凌枝灿云仙   江南姑苏历来为文人墨客所传诵赞美,水乡、花坞、姑苏的景,姑苏的气质,姑苏的林立街道,往来行人,都被刻印着温润柔软的烙印,那是姑苏城独有的标记。
  姑苏城郊外,有一座锦翠山,山势平缓,曲线温柔,恰如烟雨江南下柔情蜜意的水流,安宁恬淡,又似仙女发髻上静静安然的明珠,熠熠生辉。
  锦翠山下种了一大片栀子树,如今正值花期,素华疑为霜裹叶,冰肌复类雪封枝,锦翠山方圆数里,都为浓郁清芬的栀子花香所覆盖,到处弥漫着栀子的丝丝清甜。
  满天满地的栀子花瓣,风一吹,雪般飘散,纷纷扬扬的好不梦幻。碧翠的绿枝掩映下,飞扬舞动的香雪间,一抹妃色纤影若影若现,仿若云中仙子。
  沈天玑轻轻拂过落在肩上的雪白花瓣,纤纤素手嫩若水葱,身前一株栀子树的花朵半数已被摘下,都放在了身侧一只小巧精致的竹篾篮子里。
  她停下来歇息片刻,抬眼看向不远处顺着锦翠山绵延通向姑苏城的小道,仍不见她的贴身丫鬟碧蔓的身影。
  这丫头,差她回去取把伞,竟取到现在也不见踪影。也不知又跑去哪里玩了。
  她一早就惦念着这一整园的栀子,今日见天朗气清,便忍不住提了只篮子,背着府里的人到这儿来采摘栀子花瓣。
  栀子又名越桃,可护肝利胆,镇静驱热,对祖父的身子最是有用不过。两年来在她的刻意调养下,祖父的身子的确好了许多,当初种这一园子总算没有白费。如今正是固本培元之期,她自然不会松懈。
  只府里人对她这亲自采摘的行止很是反对,祖父和奶娘都说过多次,她嘴上虽然应下,可背地里却阳奉阴违。
  没办法,谁叫这一园子花这样惹她喜爱呢?
  不知不觉之间,重生回来已经两年了。她本是爱花之人,前世因苏墨阳不喜花香浓郁,她为讨他欢心便也随他一般用青竹之香。重生一世她又怎会再犯这样的蠢?为了个男人迷失心性。
  况且这处还可远眺姑苏城林立的楼台轩榭,揽尽锦翠山的宜人风光,真真让她心境开阔,精神舒畅。
  女儿家的肌肤最是紧要,特别是经历了前世的身体颓败之后,这一世的沈天玑对上天赐予她的健康身体更加爱护有加。此番出门匆忙,竟把遮挡日光的绸伞落下了。她这才打发了丫头回去取。从这里到府中左不过一顿饭功夫,不成想到现在还不见丫头踪影。
  不会是被她的奶娘李妈妈抓住了吧?
  沈天玑是敬国公沈府唯一的也是最受宠的长房嫡女,是府中上下人的眼珠子,抓住最多也就是奶娘的几句唠叨,祖父向来最是宠她,自然不忍苛责,可若是被京中父母知晓而剥夺她偶尔出门游玩的机会,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天玑思忖着,手里的动作也并未停下,一边扶住嫩绿枝条,一边用轻柔的力度摘下凌枝而开的鲜嫩花瓣,身姿窈窕,容色沉静而投入,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路人驻足凝视的美丽画卷。
  娇花嫩叶宜相照,本是极美的景致,可再美也美不过那花叶之间如仙如画的人儿。
  那通向姑苏的小道上,不知何时,停下了两骑高头大马。
  当先深黑色的高头大马一看就是难得的良驹,上头坐的年轻男子,一身暗绣云纹的玄色锦袍,墨黑的发束起,只用一只玉色通透的簪子固定。细看其眉目,但见面如冠玉,目若寒星,五官棱角分明,犹如雕刻,飞扬的剑眉,高耸的鼻梁,殷红的薄唇,过分俊美的容色在午后的阳光中夺目非凡。此刻他正目不转睛看着那绿枝香雪间灵动如仙的翩翩身姿,一双眸子深沉若寒潭秋水。
  他身后棕马上端坐的男子一身深蓝色武士衫,宽脸阔额,浓眉飞扬,身侧佩着一把长剑,一看就是当先那俊美男子的属下。
  他当然也看见了不远处那位采摘栀子的少女,即便是远观,也能瞧出那少女曼妙迷人的身姿和倾城绝代的风华,想必定是个绝顶美人儿。
  难怪连主子这样的人也要看得目不转睛了。
  都说江南女子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才刚到姑苏城脚下就见着这么一位绝色佳人,可见世人所言非虚。
  他可还从未见过能让主子凝神这么久的女子呢!
  而他的那位主子,此时已经收回了目光。
  男子往前方一看,却见小道岔开了两条路,剑眉微挑,却不知哪一条才是到姑苏城的捷径。
  思忖片刻,他朝那还在盯着女子看的属下投去淡淡一瞥,“常怀,去问路。”
  常怀不知怎的,从那淡淡一瞥里觉察出几分凉凉的不悦来。他抖了一抖,收回目光,恭敬地应了是。
  问路,可是放眼一望,这苏州郊外风景虽好,却没个人影啊,只除了那位摘花的姑娘。
  常怀翻身下马,朝前走了几步,对那兀自摘花的女子唤了一声:“那位姑娘!”
  沈天玑已经看到二人身影,本欲朝远处躲躲避了开去,没想到却被叫住了。
  她如今一身薄汗,这般被人看见总归不好,况且还是两名陌生男子。可既被叫住了,故意避开反而奇怪。倒不如干脆大方些。
  沈天玑走上前,妃色的衣裙犹如香雪中艳丽绽放的海棠花,倾城绝色的容颜愈显明丽无双,几欲夺人心魄。
  常怀常年在武士男子中打滚,女子都见的少,何况这等娇丽非常的少女?若不是因他也历过不少大场面,心性坚定,只怕神都闪没了。
  眼前这位少女年纪尚小,还未及笄的形容。虽是独自在此时摘花,可头上的发簪却是镶金缀玉价值不菲,身上的衣裙亦是名贵料子,还有胸前佩戴的珍珠璎珞亦不是凡品,这样通身的气派,料想必是高门大户的小姐。
  “公子唤我何事?”沈天玑微微一福身,螓首微低,声音是稚嫩少女独有的娇甜。
  常怀也朝着她拱了拱手,“姑娘,我家主子有急事要去姑苏,请问哪条路脚程比较快些?”说着,还指了指在此处岔开的小道。
  此处郊外甚是偏僻,并不是入姑苏的官道。他们也是因时间急迫而走的捷径小道,却不曾想到这里会分出两条路来。
  “向东那条便是。”沈天玑答到。
  “谢姑娘指点!”
  常怀又拱了拱手,转身上了马。
  沈天玑不经意间微微抬眼,却豁然跌入一潭深沉秋水之中。
  那一直未出声的男子有着一副过分俊美的容貌,也有着一双极为凛冽的眼眸。那双眼,乍一看透着冷漠严肃,细看之下似乎又透着润泽的温。可他周身冷冽严整的气场,让人瞬间感知到,这是个惯常发号命令的身处高位之人。
  那双黑亮的眸子,透着压迫与威慑,气势非凡。
  不过是来问路的,倒很嚣张么!
  沈天玑不由地暗暗腹诽,看向他的眼睛却第一时间收回来。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自然不是她该有的行止。怪只怪这男子长得太过俊美又摄人,实在是天生就有吸引人目光的特质。
  却不知是哪家公子,竟有如此风仪。既然连去姑苏的路都不知道,必不是姑苏人氏。
  简短的对话结束,一主一仆顺着沈天玑指点的方向驰骋而去,道上的尘土被溅起飞扬,玄色锦袍卷起凛冽的弧度,挺拔的背影在日光下愈显冷硬。
  沈天玑一手挡着头顶逐渐酷热起来的太阳光,心里估摸着已快正午,却还不见碧蔓的身影。
  看着满园子雪白的栀子微微叹口气,只能先打道回府,下回再来摘了。
  她走回去将那竹篮子拎在手上,又整了整略凌乱的衣裙,却又听见青枝和碧蔓唤她的声音。
  “四姑娘!”
  “四姑娘!”
  小路上一前一后跑过来两个白地绿碎花齐腰襦裙、蓝绿色印花帷裳的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梳着双丫髻,两边鬓发上各有一只颇精致的碧色翠花簪子。
  这本是世家大族中丫鬟的打扮,而两个丫鬟生的眉目清丽,气质不凡,正是出自大昭最显赫的世家大族,敬国公沈府。
  此刻两人正急匆匆向二人所在的大柳树跑来,一声一声焦急地喊着“姑娘”,身后还跟着一顶软轿,抬脚的四名小厮倒也手脚麻利,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跟着的步子丝毫不慢,轿子颠啊颠的,四角的流苏荡动不停。
  沈天玑走到小道边上,诧异道:“不是去取伞么?取个轿子来做甚?”
  “哎呦我的姑娘!我的祖宗!”青枝一脸焦急又莫可奈何的模样,“您还记挂着伞呢!府里方才来了客人,太老爷让奴婢们赶紧唤您过去!”
  什么客人啊,这么贵重。以前也没听说过祖父会见什么客人还要她出面的呀?
  “奴婢也不知道是谁,似乎是太老爷年轻时候的友人,好像是姓宁的。太老爷急得很,”碧蔓提醒着,一边招呼小厮们将轿子摆好,一边就要把沈天玑往里头塞。
  “姑娘您就别折腾我们了,李妈妈若是知道您又跑出来摘花儿,准得罚我们!还有若是被京里的老爷夫人知道了……”
  “停停停!”沈天玑将手里的篮子递给她,皱着娇小琼鼻,“青枝你真不愧是李妈妈的真传弟子啊,这样喜欢唠叨,若是日后嫁了人,却不知要唠叨成什么模样了!可有哪位男子受得了哟!”说着粲然一笑,身子已经缩进了轿子。
  “……”青枝一愣,反应过来后红着脸嘟囔着:“姑娘惯会取笑人了!”
  软轿子启程往回赶,而轿里的沈天玑却已是肃了眉目,眸色晦暗无光,深不见底的地方有着刻骨铭心深入灵魂的悲愤,攥着丝绢的手指用力,骨节泛着微微的白。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宁清意。
  是前世她将之奉为知己密友的女子,亦是一手害得她沦落为下堂妇,最后悲愤惨死的凶手! 正文 第002章 前世心殇含恨死   前世将死的那一幕,仿佛梦魇一般再次在眼前浮现。
  那日正是严冬雪夜,整座京城都是一片晦暗冰寒。晋远侯苏府后院幽深肮脏的低等下人房里,蓬头垢面的沈天玑独自趴在冰凉的土泥地上,浑浊的眸子盯着不远处那盅凉茶,干裂的嘴唇抿了抿。
  那茶壶缺了一角,茶壶底下的桌面朱漆剥落,甚是寒酸。
  那年正值她嫁入苏府的第六个年头。
  她只是想喝口茶而已,积年下来被病痛所吞噬的身子破败无比,下榻起身时竟瘫倒在地。
  没有任何人在乎。
  自她不顾长辈意愿嫁入晋远侯苏府嫡子苏墨阳后不久,祖父沈远鲲逝世,仿佛是某种魔咒一般,沈府自此连连出事,逐渐颓败,再不复过往的风光。
  她的夫君,她一心想嫁最后也如愿以偿嫁了的人,苏墨阳,听说已经再娶了一个平妻,将她撇在这里,整整六年未见。
  因她不仅不能生育不能给苏家开枝散叶,而且石女的名声也已经传扬在外,给苏府抹了黑,所以苏府上下的人都不待见她,久了就连粗使下人也能对她吐唾沫。身边从沈府带来的人都以不同名目的罪名卖了出去,她自此已是孤身一人。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天生身体缺陷才会落得如此地步,所以她从不怨别人,只怨自己命苦。
  正当她想要挣扎着爬起来时,几年未有人踏足过的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带着一阵刺骨的风雪沙粒吹进来,将她周身吹得瑟瑟发抖。
  “姐姐,好久不见啊!”
  一声娇美柔和的女声传来,伴着一个婀娜妩媚的身影缓步朝她走来。
  这女子一身白底冰蓝缠枝兰花的襦衫,下着同色的八幅马面裙,外套一件挡雪的冰蓝色羽缎大斗篷,腹部高高隆起,想必是怀胎多时。眉目妩媚无双,神色柔和如春风。后面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贴身丫鬟凌冬,手上捧着一只汤婆子。
  “意妹妹?”她声音异常沙哑,仿佛坏掉的琴弦,难听之极。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只是这几年她病弱躯残,未曾有过医治,嗓子竟也受了累,逐渐变得喑哑不堪。
  但她心里其实是高兴的。自她嫁入苏府,又在第二天被诊断出是石女之后,过去的闺中密友从未有谁来看她一回,唯有宁清意,时常带了东西来看她。
  只是自一年前苏墨阳娶了平妻之后,她才未曾来过。沈天玑自来知道宁清意对苏墨阳也是喜欢的,以为她是不想看见苏墨阳与别的女子琴瑟和鸣所以才不来苏府看她,故而也不怪她。
  没想到,在她沈天玑最落魄的时候,她还是来了。她当时觉得,这个妹妹,她果然没错认。
  沈天玑伸出手,宁清意却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来拉她,而是掸了掸桌边的椅子上的灰尘,施施然坐下,接过了凌冬递过来的汤婆子,捂着取暖,看着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沈天玑,神情颇为惬意。
  “呵呵,没想到当初的京城贵女第一人,沈府唯一的嫡出小姐,也有今日。”
  闻言,沈天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却见她妩媚的脸上透着怨毒的快意,那是沈天玑从未见过的可怕神色。可怕的预感在她心中升腾,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竟然连起身都忘记了。
  “夫人!”凌冬一脸嫌恶地别过脸去,对宁清意道:“这样腌臜的废人,您还来看她做什么?没的污了您的眼!您就是不替自己想,也要替您肚子里的孩子想啊!这可是世子爷的嫡长子呢!”
  宁清意淡淡笑着,一手轻抚着腹部,“你这丫头倒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就是个男孩?”
  “这还要说嘛!夫人您这样福厚之人,定然是一举得男的。”凌冬笑道,“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位姑娘,那也是晋远侯苏世子嫡出的掌珠,天下间最有福的小姐了!”
  “你这丫头,”宁清意兀自咯咯娇笑,“嘴贫!”
  两人一唱一和,似乎完全忘记了沈天玑的存在。
  而那言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早已让沈天玑震惊不已。
  笑过之后,宁清意这才转头看向沈天玑,“姐姐你不知道吧?妹妹我如今已是晋远侯苏府的世子妃了。姐姐当初一心想嫁的苏墨阳,如今是妹妹我的枕边人,我的夫君。哦,还有我的肚子里的孩子,这是我给墨哥哥生的第一个孩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
  沈天玑全身冰凉,每一寸血液都凝固了一般。
  “哦,我忘记了,”宁清意故作惊慌地伸手捂嘴,“我忘了姐姐您如今是京中有名的石女,洞不了房,也生不出孩子。真不好意思啊,真不该拿孩子来刺激姐姐的。呵呵。”
  眼见着沈天玑脸色苍白晦暗如死灰,宁清意愈发快意。
  “但是怎么办呢,”宁清意语调幽幽的,“妹妹我受了姐姐这么多年照拂,才走到了如今的地位,我着实很想从姐姐的嘴里听到一句恭喜呢。姐姐,您能让我如愿么?”
  她笑眯眯地看着沈天玑。
  沈天玑嘴唇被咬得雪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凌冬上前,伸脚朝她的腰部狠狠一踹,“贱///人!我们夫人等着你说恭喜呢,你哑了么?”
  沈天玑被踹得腹部撞向桌角,登时一阵剧痛从那里传来。她却没有丝毫力气动弹,只能睁开眼睛死死将踹她的凌冬盯着。
  这个丫头,当初还是沈天玑房里的。当初宁清意搬进沈府,沈天玑见着宁清意太过寒酸,就给了宁清意许多首饰衣服,外带两个丫鬟。
  凌冬却不理会她,又狠狠踢了她一脚,才转回到宁清意身后。
  “姐姐,你不愿意喊就算了。”宁清意懒懒道,“今日本是阖府庆祝除夕的日子,是个喜日子,我也犯不着跟姐姐纠缠这些小事。”
  顿了片刻,她又沉沉叹了一声,“墨哥哥最近都不许我出门,说是外头风雪太大,容易着凉。我实在闲得慌,想到这里还有个姐姐在,便特地来找姐姐说道说道,叙一叙姐妹情谊。”
  “为什么……”良久,沈天玑才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她不明白,她一直视为好友知己的宁清意怎会这样来糟践她?
  宁清意就是一年前嫁给苏墨阳的前妻,如今还怀了孩子。这虽然对沈天玑打击很大,但是沈天玑并不怪她!是自己不能生育,甚至连夫妻之事都不能办到,苏墨阳迟早也娶别人,不是宁清意,也会是其它女子。若是其他女子,她倒宁愿是宁清意。
  她一直都知道,宁清意喜欢苏墨阳,在她迷恋上苏墨阳的时候,一直跟在身后的宁清意也迷恋上了他。
  苏墨阳,当初京中赫赫有名的蓝田公子。她迷恋他至此,但他从未将她放在心上。新婚那夜,他就用最冷漠的眼眸看着她,告诉她说,他喜欢的是与他自小指腹为婚的顾家小姐顾殷殷,而她沈天玑却以沈府为势,逼迫他娶为正室。所以,他恨她。沈天玑回答说,她知道,但是她相信他迟早有一天会爱上她。
  可是后来……
  他们再也没有后来了。因身体缺陷,她甚至在他面前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既然如此,他苏墨阳作为晋远侯苏府世子,必得娶另外一位夫人。他娶了宁清意,也不错。
  只是,为什么此刻在她如此落魄之时,宁清意不来帮她反而来落井下石?
  仿佛看到了沈天玑的想法,宁清意抿唇一笑,“没想到姐姐到现在还不知道事情真相啊?果然是应了顾殷殷的那句话,蠢、笨、如、猪!”
  “你可还记得,当日你成亲的前几日,我们俩并着另外几位小姐在云华楼吃酒的事情?”
  她当然记得。那日她因即将嫁给苏墨阳,所以极为开心,请了惯常与自己交好的几位小姐,在云华楼小聚。那日她因吃多了酒,不省人事,是被抬回府的,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上。
  “姐姐大概不知道,在你醉倒时,我可给姐姐吃了一碗汤药。”
  “你是……你是什么意思?”沈天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头的疑窦越来越大,即将到来的真相仿佛是个巨大的黑洞,即将将她吞噬!
  “很好的药,”宁清意笑得意有所指,“对我来说很好的药。对姐姐来说当然不好了。姐姐,你这闻名京城,甚至闻名整个大昭的石女,竟从来不知道这一切都只因一碗小小的汤药么?我对你的贴身丫鬟说,这是我特地给你熬的醒酒汤,你那样信任我,她们自然不怀疑,当时就给你服下了。姐姐,那药滋味如何啊?”
  一口鲜红的血从沈天玑的口中喷出,将地面染红一片,仿佛妖异的花。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上前想要将狂笑不止的宁清意揪住,却被凌冬当先抓住,晕头转向之时,有力的巴掌已经狠狠地扇在了沈天玑的脸上。
  “啪!啪!”刺耳的巴掌声响起,然后残破瘦弱的身子如破布一般,被一把撂下。
  “夫人,我看她是不行了,我这样的力气也能把她撂倒。”凌冬道。
  “她当然不行了。”宁清意声音淡淡,“吃了这么多年脏水溲饭,身子能好才怪了。啧啧,也怪可怜见的。”
  “夫人,您还可怜她呢!之前奴婢在她房里做事,犯一点小错就罚了二十板子,差点把奴婢打残了。也就夫人您这样心地好的,才会可怜她。”
  宁清意起身,走到沈天玑跟前,却见一双透着狠戾和怨毒的眼,正正对着自己。她也不以为,只笑着道:“姐姐您也别怪我,那药可是顾殷殷给我的。那样神奇效用的药,妹妹我也没有本事得到。”
  顾府嫡女顾殷殷……
  沈天玑自认与她不过几面之缘,她为何要来害她?!难道就因为她抢了与她青梅竹马的苏墨阳?!
  “说起来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她了。”宁清意道,“姐姐,您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与顾殷殷抢东西。她那样聪明伶俐的女子……啧啧……姐姐你哪里是她的对手?当日她跟我说,我只要听她的,她必助我得到晋远侯世子妃的位置。如今,姐姐你看,我可不是如愿了?”
  她顿了顿,又叹息道:“不过,她拱了我入苏府,她自己却还待字闺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给那个她想嫁的人。可见聪明人也有攻克不了的事情。姐姐,你可得到了些许安慰?”
  此时的沈天玑已是气喘吁吁,撑在桌子上的双手攥得紧紧,眸子瞪着宁清意,仿佛要将她瞪出血窟窿来。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是的,她疑惑,她不解。她待她那样好,当初宁清意的父亲宁儒江离开京城撇下她,是沈天玑将她接到沈府,是沈天玑给了她一切!
  第一次见到宁清意时,沈天玑尚不足七岁。据说她的祖父曾是沈天玑的祖父沈远鲲的故旧,但因家道中落,她的母亲早逝,她的父亲是个落魄书生,屡试不第,屡败屡战,带着她住在京城城里平民聚集的西风巷中,时常到沈府来打一打秋风,沈府的主子们也都碍于国公府的面子睁一眼闭一眼。
  沈天玑身为沈府长房嫡女,生来受尽宠溺,性子十分活泼,不管是暮春仲夏,亦或是皓秋残冬,她都会邀请一些知己好友外出游玩,舆情于自然,偶尔吟诗作赋,写字弄琴,在一干贵女中地位很是崇高。再加上某些人有意无意的吹捧奉承,她便被养得十分天真骄纵、肆意妄为。
  这样的她最开始自是不把宁清意放在眼里,觉得她破落出生,虽碍于贵女做派不会出言讥讽一番,可多半也是冷淡以待。宁清意却生性隐忍,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那双看起来温柔无害的眼底,对沈天玑的冷淡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愈发的讨好巴结。
  在沈天玑多次拂她颜面她却笑脸相待时,沈天玑也逐渐念起她的可怜身世来,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好。
  直到沈天玑十二岁时,沈远鲲致仕,回了姑苏。那宁儒江忽然就豁然开朗不想再考功名了。也不知是哪根筋儿答错了竟想要效仿先贤浊酒一壶游天下,把个十一岁的女儿狠心撇下。沈府的人对那宁家并没有多少情意,沈天玑的母亲林氏念她可怜也不过是想着找个好些的平民人家收养了去,但是那时的沈天玑与宁清意已是无话不谈十分要好,当即就拉了宁清意进了沈府,并告诉阖府上下需把她当府里的小姐看待。
  宁儒江却也没有真的把女儿丢下,宁清意被沈天玑拉进沈府不久,就有祖父从姑苏来的一封信,说是让沈府收养宁家的孤女。料想必是那宁儒江不愿开口求沈府的其他人,特特去姑苏寻了他父亲的故旧,敬国公大人,让他给个亲笔信,那比什么都强。
  宁清意在沈府这么一住,倒真愈发像个大家小姐了。
  而沈天玑也更将她视为闺中密友,心腹之交。
  若是没有沈天玑,她只怕与府里的丫头差不多。宁清意在沈府的地位,都是她沈天玑一手恩赐给她的。
  可是她呢,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此刻的沈天玑宛如疯妇,蓬头垢面,一身单衣腌臜脏乱,面容青白泛灰。她盯着宁清意,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宁清意并没有让她失望。
  她盯着她的目光也逐渐狠戾,咬牙切齿道:“我最恨的,就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你沈天玑天生高贵,我宁清意天生卑贱,”她的声音透着发自内心的愤怒和怨恨,“你给一点点恩惠,我就要感恩戴德,为你做牛做马。凭什么?!就凭你投了一副好胎,我就活该受罪吗?”
  “沈天玑!”宁清意的眸光里满是狠毒,“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昔日在你面前卑躬屈膝的我,如今也能高高在上地俯视你!也能随意糟践你!”
  沈天玑又“哇”地吐出几口鲜血来,胸口五脏六腑都在撕扯地疼痛着,可她脑子里却似乎愈发清明,盯着眼前这个容色妩媚却目色怨毒的女人。
  她万万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她深觉最对不住苏墨阳的,她深觉自己最耻辱的身体问题,竟然是拜顾殷殷和自己的好姐妹宁清意所赐!
  这一刻,她才看清了这个一直在她身后作小伏低的人。
  是她,这个她一直视为知己朋友的女人,将她毒害至此!
  真是好哇!
  她忽然冷笑着抬起头来,双目赤红。
  宁清意见她一副疯魔的样子,也有几分惧怕,凌冬护着她退后几步。
  “夫人咱们走吧。”凌冬说着。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着实令人害怕。要是冲撞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她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宁清意点点头,神色却依然淡定,对沈天玑道:“苏府即将修缮,墨哥哥说这几间脏乱得连下人都不住的房子都要拆掉。墨哥哥似乎忘了姐姐还住在这里了。姐姐你好自为之吧。”
  房门再次被打开,外面的风雪愈发大了。
  凌冬将宁清意身上斗篷的帽子掀起来,盖在头上,护送着她的主子离开。
  沈天玑死死盯着那个离去的婀娜身影,好想冲过去杀了她!撕裂她!特别是她那隆起的腹部,她恨不得那里立刻变成血窟窿,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可是,她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刚走出房门,就被外头的凌冽寒风吹得摇摇欲坠,踉跄几步,忽然啪的一声,破絮般倒在了雪地上……
  女子唇间溢出鲜红的血迹,一点点将身下的白雪浸染,后又凝结成乌黑的血块,凝在口唇周围,双眸瞪得老大,满是滔天的恨意;银白的头发散乱如同疯魔,与额角的血污胡乱混杂,惊悚骇人。 正文 第003章 浴火涅槃谋今生   醒来时,她回到了自己的十二岁,落在姑苏城荷花塘中的兰舟之上。
  身边的青枝和碧蔓给她的信息是,她只是在兰舟上睡了一觉而已。那一刻,她险些喜极而泣,倒把两个丫头吓着了,急着将她送回府歇息。
  沈天玑记得十二岁这年夏天,她随着返回祖籍的祖父沈远鲲回了姑苏,只过了一个暑热的夏天,就回了京城。按照前世的轨迹,接着就是宁儒江离开,宁清意进沈府,再过两年就是她如愿嫁入晋远侯府,然后被曝出是石女,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重生而来,她对这第二次的机会万分珍惜,又怎能允许悲剧再次发生?
  那一夜,她看着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纱帐顶,睁着眼睛熬了整整一宿。
  她细细思忖前世的种种,发现自己果然如宁清意和顾殷殷所说,蠢笨如猪。不仅如此,她还娇生惯养,天真任性,不学无术。
  或许是因历过生死,她的思路变得无比通透,想通了许多过去想不通也不曾想的问题。
  那些曾经出现在她身边各种人的嘴脸,都与前世自己所理解的不尽相同。捧高踩低,阿谀奉承,口是心非,故弄玄虚,含沙射影,故布疑阵……太多的心思算计,都被曾经的她大意忽略。若说顾殷殷和宁清意是将她杀死的侩子手,那么她自己却也是害死自己的主谋之一!
  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她的悔恨与愧疚。
  好在苍天眷顾,竟让她重活一世!
  一切都还来得及!
  前世里,自她嫁入晋远侯府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本是大昭第一世家大族的沈府也一再败落。败落的□□就在祖父沈远鲲的莫名逝世。
  过去她不曾细想,只道祖父是因年迈而病逝,可如今她重活一世,许多蛛丝马迹都在心中分毫毕现。祖父沈远鲲虽然已近杖国之年,但是他身体向来硬朗,怎会在两年后就忽然死了?
  祖父故去引发的连锁反应,更是让整个沈府都应接不暇。父亲骤然失去昭武帝的信任,从吏部尚书贬为鸿胪寺卿,彻底与相位失之交臂。尔后几位兄长也一一被贬,及至沈天玑的嫡亲二哥,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沈府长房嫡次子沈天瑜以渎职之罪被御史台弹劾,不久后被革职查办流放边疆,祖母因此事悲痛成疾最后撒手人寰,整棵沈府大树的颓败已是昭然若揭。
  所以,苏府的人才敢那样糟践她。
  沈天玑暂时想不通是谁在背后下的黑手,可是她敢肯定的是,沈府的命运是由实实在在的幕后之人所操控,而非虚幻飘渺的命运!
  沈天玑作为长房唯一的女儿,祖父自小对她怜爱备至,前世的她只顾着苏墨阳,反而将最爱她疼她的长辈兄长们忘得一干二净,如今重生而来,心中只觉得愈加愧疚。
  两年前,她思前想后,最后决定留在姑苏,亲自照顾好祖父的身体,助他渡过今年的劫难。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这两年祖父的身体也一直十分安泰。
  按照前世的轨迹,祖父早该在今年春天就抱病,几日不到就逝世,可是却并没有。也不知道是因为那幕后之人没下手,还是因为两世的情况本就不同。不管如何,这段时日沈天玑都丝毫不敢懈怠,饮食住行一丝也差错不得。这么一来,祖孙俩的关系倒愈发亲密起来。
  还有一点跟前世不同的是,前世的宁儒江应该在两年前,沈天玑重生回来不久后就离开京城。可是沈天玑时常与府中的几位兄长写信,问及宁儒江的事情时,却说是一直都住在西风巷,未曾离开。
  为了以防万一,她早早就在信中言,若是宁儒江离开,千万不许他将宁清意撇在沈府。理由是她觉得宁清意与自己会犯冲。
  几位兄长向来疼她,即便是这理由太过任性,他们也必会听她之言。
  这一世,她不会再做引狼入室的东郭先生。
  前几日二哥的信中言到,宁儒江忽然离开了京城。
  这几日,身在姑苏的沈天玑的戒备一直未曾松懈,果不其然,今日他就来了。
  软轿中的沈天玑回过神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胸口因痛苦回忆的闷疼逐渐散去。
  早在重生那一日,她就对天发誓,此生一是手刃仇人,二是力求光耀沈家门庭,三要自己能不失本心,活出自己的精彩。
  她留在姑苏两年,除去留意祖父的身体外,还有一点便是自己的洗心革面,涅磐重生。前世她除了身世好模样佳之外,竟无半点优点,倒偏生学会了天真骄纵,更要命的是不知揣摩人心,不知谋略心机。什么琴棋书法德容言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也难怪苏墨阳不喜欢她了。
  她刻骨铭心的仇人之一,顾殷殷,那可是名满天下的女子,据说是才貌双全,风华绝代,有着极好的名声。
  若是沈天玑不有所改变,只怕此生也照样斗不过她。
  两年来,沈天玑一改过往的懒怠散漫,将闺阁贵女们的技能一一学了个遍,虽不求样样精通,可总要有所涉猎,再不能像前世那样到处出丑的同时自己还不以为意。
  她这样性子大变,本不好糊弄家人,若是回了京城,自己所在的长房暂且不提,同在屋檐下的二房、三房,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必得探究个清楚不可,若是发现她是重生而来的人,不知要生出什么乱子。留在姑苏却不一样,姑苏的沈府是时任姑苏知府的四叔沈和淳在当家,四叔一家甚少入京,对沈天玑过去的性子了解不多。她身边的李妈妈、青枝、碧蔓以及疼她的祖父就算知道她性子变了,只要人是安全无虞的,也不会过于追究。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她在这烟雨江南之地也觉得异常舒畅,心清目明,神思澄定,她喜欢这样舒缓镇定的感觉。
  她也日夜都将此铭记在心:她的仇人,还在等着她。
  
  轿子抵达沈府,从偏门处过了两道垂花门,青枝和碧蔓才搀着沈天玑下来,早有她的奶娘李妈妈在门口处候着她。
  李妈妈是当年林氏的陪嫁丫头,为人精细,心思活络,手里的活计也是沈府里一等一的,颇得林氏的重用。后来与沈府里一个颇有头脸的管事成了亲,第二年就生下个儿子,只比沈天玑大一个月。她伺候林氏向来尽心尽力忠贞不二,沈天玑一降世,她二话不说撇下了襁褓里的孩子,做了沈天玑的奶娘。这些年来对待沈天玑也是从里到外,饭菜吃食事事用心,疼她倒比疼自己儿子还多。这些事情主子们都看在眼里,自然对她愈发看重,她可以算得上是沈天玑身边第一个有头脸的婆子。
  这会子沈天玑进门,李妈妈就拉着她去里间换身衣裳待客,手里忙着,嘴里也不闲,“太老爷着人来催过一次了,还把璋少爷和二姑娘也叫了去,就等着姑娘你呢。”
  碧蔓取过来一把黄杨木雕花梳,为沈天玑梳理一头已被打散的墨发,诧异道:“这也奇了,不是说只是个秀才么,怎么太老爷如此看重,倒像是礼遇什么王公贵族似的。”
  “太老爷一向是爱才之人,这宁秀才虽然屡试不第,大约也是个有文才的,所以才入得太老爷的眼。”李妈妈道。
  将妃色长裙换成了一身百蝶穿花桃红色对襟上襦,下面是同花纹石榴红百褶裙,对襟袖口以及裙底都是五彩缤纷蝴蝶翩翩的精美刺绣,这样喜庆活泼的颜色更衬得沈天玑的肌肤欺霜赛雪,嫩得能滴出水来。
  “咦,李妈妈,这是哪里来的衣裳,倒是合我心意的很!”沈天玑看了看袖口处栩栩如生的蝴蝶,笑道。
  “早知姑娘就喜欢些活泼的颜色,前儿沈夫人说府里要置办新衣,来问老奴姑娘的喜好,姑娘恰好不在,老奴就做主给姑娘挑了这花色。瞧瞧,这姑苏府的绣娘倒丝毫不输给京城呢!”李妈妈仔细端详了一番,也满意微笑道。
  这沈夫人指的自然是沈和淳的夫人方氏。
  “那是自然,咱们大昭三大名绣,苏绣可是排在首位的。”沈天玑笑着道,心里却不由得想起前世一桩事来,宁清意方住进沈府不久时,恰逢宫里太后过生日,赏下来不少东西,其中送到沈天玑屋里的就有一件极其独特精美的刺绣料子,说是南疆进贡而来的绣品,沈天玑十分喜欢,本欲裁了置衣裳,后来见宁清意一身寒酸,便给了她了。宁清意后来整一个月都穿着那刺绣衣裳上上下下,似乎巴不得全府的人都晓得她与沈天玑交好似的。
  倒也是,她只有把自己抬高了,沈府的人才能瞧得起她。
  碧蔓将梳子递给了李妈妈,李妈妈便手脚利落地给沈天玑挽髻。
  碧蔓退到一旁,瞧了瞧沈天玑的衣裳,道:“绣工是不错,可是比起咱们京城沈府的衣料子就差了些。过去咱们在京城,每一季都要置办几套衣裳,可这边每季才置办一套,四夫人也忒小气了些……”
  李妈妈一个厉色过去,碧蔓知道自己失言,伸手捂了嘴。
  沈天玑听在耳里,心里想着碧蔓这丫头的确应该适时敲打敲打,不然这张快嘴只怕要惹出事儿来。
  说起来,前世里自己住在姑苏时,对四叔府上简朴素净的吃穿用度也颇有微词,明里暗里给了四婶婶方氏不少难堪,好在方氏却是个宽和的,并不曾放在心上。后来沈府不中用了,一直外放在外的四叔倒是唯一没有被牵连的,沈天玑记得,沈和淳在昭武十三年被拔擢为江南路总督,在当时整个沈府众多和字辈中算得上是一枝独秀。
  李妈妈从青枝捧着的首饰盒中拿出几只珠花簪子,仔细瞧着恰当的位置为沈天玑簪上,待一切打理妥当,这才唤青枝陪着沈天玑去前院。
  临走时,碧蔓朝着青枝做了个鬼脸,就知道李妈妈要把她留下来训话。 正文 第004章 灵舌巧辩退宁父   前院花厅中,鬓发雪白却面色红润饱满的敬国公大人沈远鲲正一边细细品着白瓷茶盅里清透碧澈的茶水,一边眯着眼睛看几个小辈斗诗,神情十分惬意。
  唔,这诗好,茶更好。这可是四丫头亲自给他制的荷叶茶,初初喝着觉得有股生味儿,可那丫头却坚持要他喝,说是能清热解暑,于身体有益,如今倒是越喝越觉得甘甜清冽,余味无穷了。
  他在大昭政事堂上厮杀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致仕回乡,这两年可算是彻底歇息下来了,如今这清闲悠然的日子,当真比神仙还舒服。
  可是日子再闲散舒服,骨子里还是改不了不管遇事大小总要深思熟虑一番的习惯。
  这宁儒江的父亲当初与他的确算得上旧友,论理说,宁儒江既亲自来求他收养宁家那幼女,他应该一口答应才是,可是转念想起去年那四丫头说想找个诗词好的做她的老师,当时寻了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才子聿钦,那小子却忒不识抬举,竟然死都不肯进沈府。现下瞧着这宁儒江的诗文比聿钦并不逊色,若是能让他留下来做四丫头的老师,也算不错。
  再者,虽然沈府多养个女娃娃算不得什么,可他敬国公府能走到如今地步却并不是做慈善换来的。没有利益的买卖他沈远鲲向来不做;即便是对方没有什么便宜可赚,就是扒也要扒一点油水下来。
  唔,只不知道四丫头看不看的上这个老师。
  沈远鲲眼风朝花厅门口处一撩,趁着三人都在思忖诗句而沉默的当口,开口道:“四丫头还没到?”
  身后的仆从低头回到:“说是在房中小睡,马上就赶回来。”
  老人哼哼一声,表示知道。心里却琢磨着:这丫头,以为他不知道呢,整日里往花田里跑,大约过几日他就要被逼着吃栀子羹了。
  虽说是被逼,可老头子眼梢里的笑意却泄露了自己真实的心情。
  这两年来,沈天玑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心里既有感动也有欣慰。只觉得他们沈府天字辈算得上是人才辈出了,既如此,他一个老头子也清闲得愈发有底气。
  宁儒江一身深青色长袍,身形略单薄,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胡渣,颇有些穷酸秀才的落拓风格。
  此刻对诗也不知道到了第几轮,他仍自对着案几挥毫洒墨,文思泉涌的模样,一旁的沈天璋和沈天媱对视一眼,前者朝那宁儒江笑道:“宁先生诗词不凡,我和家妹甘愿认输。”
  沈和淳的长子沈天璋今年方十八,一身暗青色直踞长袍更衬得五官清隽,气质文雅。
  沈天媱比长兄小了三岁,身段已略有玲珑,一身青绿色襦裙,头发盘成螺髻,上面除去一根碧色绿玉簪外,未着任何装饰,面上妆容也素静,一双清亮无比的眸子配上这样整齐而清净的装束,倒显得异常清秀文静,伶俐可人。
  宁儒江听他这样说,默默停下了笔,眸中因写诗而迸发的光芒瞬间淡下去,神情颇有些遗憾。
  他从案几处走出,朝着沈天璋躬身一拜,“是沈公子和沈小姐承让了!”
  沈天媱动作快,速度避了开去,心里想着:这果然是个书呆子呢,他是长辈,哪里有拜小辈的道理?
  沈天璋被他这么一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得笑道:“宁先生您有礼了!”
  沈远鲲看着这一幕,只默默得又抿了一口茶水,心里思忖着:不成想这宁儒江在京城之地浸淫这么些年,还是这副完全不知礼的模样。他这般,不会把四丫头教坏了吧?
  沈远鲲思忖半晌,这才笑着开口道:“宁世侄,你今日来求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无需如此拘谨。这会儿你既然急着走,我那四丫头大约是没机会领略世侄的文采了。如此,我这就与你休书一封,你送去京城,沈府自会……”
  “祖父!”
  一声娇软甜音,桃红色的倩影步入花厅。
  沈远鲲立马笑得灿烂,“四丫头来了。”
  “四妹妹来得正好,”沈天媱笑着迎上去,“方才我和哥哥同沈先生斗了一回诗,沈先生可真是满腹才学呢!”
  沈天玑听得倒是一愣,晶亮的眸子闪了闪,只看了宁儒江一眼,并未为行礼,就自顾自坐下了,对沈远鲲道:“祖父,您向来晓得妍儿的诗词是不如璋哥哥和二姐姐好的,如今他们都比不过宁先生,您不会还要妍儿我来出丑吧!”
  妍儿是沈天玑的小名。沈天玑因是这辈儿长房唯一的嫡女,身份贵重,名字不从女,反而从了男子的王。当年林氏觉得这名字太过刚强,便给她又取了个从女的小名儿。
  沈远鲲哈哈大笑,他就喜欢四丫头这种娇娇模样,最是惹人疼爱。
  祖孙二人又说了好些话,旁边的沈天媱也偶尔应和两句,倒把宁儒江给落下了。
  这宁儒江素来仗着肚子里有些墨水就清高自诩,目下无尘,在京中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对敬国公府的人也颇为不屑。他今日舔了脸皮过来求人,也是因为离京之时,他那自小就很有主意的女儿苦苦哀求他,说是让他无论如何想法子送她进沈府。
  女儿是亲生的,他对她多少有点愧疚,此番才来求了敬国公。方才几乎都如愿以偿了,却被这忽然进来的沈四小姐打断了,这会子心里几分郁闷。可他也再没那个脸皮打扰人家一家子说话。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沈天玑才忽然道:“宁先生怎么到姑苏来却不把意妹妹带来呢?我与意妹妹两年未见,可想念得很呢!”
  宁儒江抬眼看见沈天玑神色平和,唇角带着笑意,他忙又低下头:“此番我是想出门远游,意儿受不得颠沛流离,故而未曾跟来。”
  沈天玑立刻露出万分吃惊的模样,伸手捂了嘴道:“那意妹妹岂不是孤身一人住在巷子里?”忽然她又转头朝上首坐着的沈远鲲道:“祖父,我记得那西风巷意妹妹住的屋子很是简陋,不如爷爷您休书一封,让父亲着人把屋子修缮一下吧?这样意妹妹也住的舒适一些。方才进门时似乎听到您说休书,莫不是跟妍儿是一样的想法?”
  她笑靥如花地看向沈远鲲。
  沈远鲲只默默喝着荷叶茶,未置一语,心头思忖着,这四丫头怕是有什么鬼主意。
  宁儒江一听,慌了。他看了看上首坐着的敬国公,不曾想对方却未有任何表示。
  他只得再鼓起勇气,开口道:“沈小姐,不知可否让意儿去您府里……暂住一段时日?”
  这话一落,整个花厅都沉默了——这,哪里有言辞这样直白的人?难怪屡试不第,就这样的性子,只怕才学再好那也是白搭。
  沈天玑瞧了他半晌,心中亦惊诧,没想到宁清意的父亲竟是个这样的奇葩。怎么他女儿的心思就比他活泛聪明那么多呢?这对父女也是奇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辞不妥当,宁儒江神情有些讷讷,被沈天玑这么一看,心头竟突突跳起来,只觉得这小姑娘的眸色仿佛带了可以穿透人心的光似的。
  沈天玑沉默半晌,含笑看着他,缓缓开口:“我与意妹妹情同姐妹,宁先生此求,本应答应。我本是小辈,可是事关意妹妹,也不得不提醒先生一句,意妹妹若是到了沈府,府里主子多,总少不了捧高踩低的奴才,意妹妹又一向胆小柔弱,我母亲纵使心怜妹妹也没办法一一照顾过来。先生你看看我,到现在还待在姑苏不乐意回去呢。”
  说了这么多,宁儒江总算是明白过来,这沈天玑是在说住在沈府还不如住在外头好呢!
  他心头思忖着,沈天玑说的的确是事实,高门大户里面复杂的很,锦衣玉食未必就舒服。事实上他的本意也是如此,只是意儿求了他说想进沈府住而已,他与沈府别的主子不熟,也就小时候与国公大人见过,这才来求国公大人而已。本来想着,沈府那样的人家,劈一间房子给一个小姑娘不过是小事,可如今被沈天玑这么一说,他也犹豫了。
  “我晓得,宁先生是怕意妹妹孤身一人,无父兄在旁照拂而遭人欺辱。这些年来宁先生与沈府走得近,我听兄长的信中也说,意妹妹时常到府里玩耍,这些旁人都看在眼里,又哪里敢低瞧了意妹妹去?再者意妹妹素来性子温和,待人最是有礼,就是再苛刻的人只怕也拿不到她的错处,又有哪个混人舍得欺辱她?若说那强徒恶霸,那更是不可能了,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咱们大昭民风又素来清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先生您呀,实在是多虑了。”
  那宁儒江听她说了这么些,又见那国公大人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思前想后,晓得这趟算是白来了。
  也罢,回头他就休书与意儿说这件事,好好劝劝她,金银富贵窝哪及得上清贫窝来得逍遥自在?
  他抬眼又看见沈天玑笑眯眯的眼,回到:“沈小姐说的是。是我想岔了。”
  沈天玑满意点头,又道:“先生放心,我定会嘱咐家里人好好照拂意妹妹。”
  待那宁儒江离开后,上座的沈远鲲才哼唧一声,“丫头,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宁家孤女进府?”
  沈天玑双眸灿笑,坐到沈远鲲膝边,两只粉嫩的拳头就开始在老人腿上捶啊捶的,力度舒适,频率适中。
  “祖父,虽说咱们府里多养个人是没什么,可是仔细一想,这里头麻烦事儿可多了。若是待她好了,难保每个与沈府沾点亲故的都把女儿送进来,那可如何是好?若是待她不好了,传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堂堂国公府苛待一个孤女,那名声可比不接她进府坏多了!我可不许咱们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前世里因宁清意进府,且在府里又同真正的沈家小姐一样的待遇,的确有不少人来打这样的主意,将女儿送去沈府养段日子,这身价就倍儿涨了。当初母亲为这事儿苦恼好些日子,只是后来沈天玑石女的名声一出来,沈家跟着受牵累,这风气方才罢了。
  沈远鲲一听,笑道:“你这丫头动的心思倒多!这事儿倒是祖父没考虑周全了。”
  沈天玑又是一笑:“妍儿这点儿小聪明,哪里能跟周旋政堂的祖父比了?祖父尽会寻我开心。” 正文 第005章 威震四方昭武军   从前院回来时,李妈妈已经摆好了丰盛的午膳。
  八宝肥鸭、奶汁鱼片、香酥珍珠鸡、菊花里脊、清炸鹌鹑、五绺鸡丝这六样营养丰盛的荤菜并上莲蓬豆腐、糖醋莲藕等六道色泽鲜美的素菜,又有口味清淡爽口的龙井木耳养生汤和熬得粘稠软糯的薏仁红豆米粥,沈天玑吃得无比满足。
  李妈妈向来心细如尘,知道她今儿出去花田了,特将午膳准备得丰盛。
  她又问起前院花厅的事情,青枝一一与她说了。
  李妈妈听后倒是微微笑了。先时在京城,宁清意偶尔来府里玩耍,每每都要奉承姑娘一番,倒把姑娘哄得跟她做了好姐妹。以她老道的眼光来看,那宁姑娘就不是个老实的,姑娘实在不宜与她过于亲密了。现在见姑娘这样,她也放心了。只是那宁儒江倒真是个混的,举止进退简直一塌糊涂。他越过沈府正经的当家主母,也就是沈天玑的母亲林氏,跑来姑苏求国公老爷收留他女儿,这事儿本就不妥当。如今还对国公老爷和姑娘这样无礼。好听话也说不出一句,难怪在京城住了那么些年,还是孑然一身,连个朋友也没有。
  沈天玑兀自喝着木耳汤,只觉得这清透的汤映衬着莹润剔透的白瓷,真真愈发勾起肚子里的馋虫。三两下,一小碗汤就被喝个底朝天。
  “姑娘今日胃口倒好呢!”青枝笑着给沈天玑又盛了一碗,放到她手边。
  沈天玑点点头。今儿心情好,当然胃口也好。
  宁清意,这次我不会让你好过。现在还只是小小的开始,今后咱们的较量还长着呢!
  低头喝汤,她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掩下眸中闪动的厉光。
  李妈妈夹了一块肥滋滋的鸭子到沈天玑的碗里,沈天玑嫌恶地看了眼。
  李妈妈及时道,“姑娘总是照顾太老爷的身体,您自个儿的身子也要注意才是。姑娘就是太瘦了,该多吃点肉补补!”
  沈天玑瘪瘪嘴,只得夹了放到嘴里,随便嚼了几口,然后吃药般痛苦似的赶紧吞下去。
  她相比于两年前,的确瘦了不少。也许是这两年来她想的事情多了,深思疲累之顾。但是她此时的身材正是纤浓有度恰如其分,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若是跟之前那样,反而是胖了些。
  只是李妈妈觉得人胖些身体才康健,这么一块鸭子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就随她的意罢了。
  “姑娘今日在花厅倒像是当家人的模样,比先时懂事了不少,若是京里的老爷夫人知道了,定是开心的。只是太老爷在场,姑娘您就那般给做了主,是不是有些不妥?”李妈妈忧虑道。
  沈天玑道:“祖父是咱们沈府一等一的聪明人,我听二姐姐说斗诗之事,就晓得祖父那是试探宁儒江。宁儒江才学好,祖父本有意提携他,但太过不通事故的人,最后只会给咱们沈府带来不利,甚至是灾祸。如此,祖父才睁一眼闭一眼由得我胡闹罢了。”
  若是沈天玑不在,沈远鲲大约也不会太计较,毕竟多养个宁清意对于沈府来说简直不算事儿,但是只要有沈天玑在,宁清意就别想进沈府的门了。
  李妈妈听她这番言论,心里细细一想,本就是通透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愈发欣慰,觉得姑娘真是知事了。
  
  盛夏的午后蝉鸣阵阵,十分吵嚷,屋内小憩的沈天玑在青纱帐子里头翻来覆去,脑子被吵得嗡嗡的。再加上今日宁儒江的出现,总让她想起来宁清意那张故作柔弱的脸来,愈发心神不宁。
  青枝遵照沈天玑的嘱咐,找了几个仆役一起清洗沈天玑摘回来的栀子花,并不在房中。李妈妈则去了大厨房领些新鲜莲藕来,她瞧着今日整桌子的菜里头,沈天玑独独爱吃那糖醋莲藕。所以此时房中只有碧蔓一人。
  偏这丫头向来是个心宽的,这会子沈天玑在里间唤了她几次,也没个反应。
  沈天玑心头就有些恼了,随便汲了绣花鞋跑到外头一看,却见碧蔓半斜在左边廊子上睡着了,绿色碎花的裙子在微风下微微翻卷,恬淡安静的模样。
  沈天玑顿了顿,看她一脸安宁平和,心里的燥火逐渐消退。
  前世里,碧蔓是在沈天玑重病吐血不止之时,跑去求晋远侯夫人做主找个大夫来,结果一去就再也没回来。青枝回来时哭着与她说,碧蔓为了让侯夫人亲自来看一眼沈天玑,为了让她相信沈天玑真的病了,一头碰死在了侯夫人房中。但是侯夫人还是没有出现。那次沈天玑却仿佛受了死去碧蔓的庇佑一般,病情又渐渐好转起来。
  沈天玑记得,碧蔓死时,也是一个盛夏时节。
  如今看到活得好好的碧蔓在眼前,她心头满是感恩。
  重生以来,她对身边真正关心她的人都发自内心地珍惜着,只要不是大错,她都不舍得苛责。碧蔓天性活泼灵动,也给她增添了不少欢乐。如今在这人口简单的姑苏沈府,活泼烂漫些或许没事,可若是回去京中,总要让她多注意些才好。
  沈天媱走到沈天玑的院子里时,就看见她正陷入沉思,怔怔地立在游廊处。
  “这也是奇了,”她摇着手里的美人团扇,边走边笑道:“人家主仆都是丫头看着小姐睡,到了四妹妹这儿,怎么倒反过来了?”
  沈天玑回过头,却见沈天媱正笑眯眯看着她,后面还跟着她的贴身丫鬟初晴。
  沈天媱已经换了一身冰丝湖蓝的夏裳,单薄的料子,泛着冷意的颜色,沈天玑看着也觉得一阵凉爽。
  “原是二姐姐来了。”沈天玑笑道,“我还道是哪个大胆的敢来打趣儿我呢!”
  沈天媱本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女,为人也极为温和可亲,两年来沈天玑与她倒是处的不错。记得前世里,沈天玑并不喜欢这位堂姐,因她每每进京总能得到父母的夸赞,她的父亲沈和清曾说沈天媱的书法“勾痕极佳,落笔处尽是风骨”,为这句话,沈天玑还生了几日闷气。
  这一世她却觉得,长辈们喜欢这个二姐姐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听到说话声,碧蔓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诧异道:“咦,姑娘你怎么没午睡呀?”
  沈天玑庠怒瞪她,“还午睡呢,你家姑娘都快渴死了,唤你递杯茶也没个反应。”
  沈天媱在一旁掩嘴笑起来。碧蔓挠了挠头,小心翼翼道,“姑娘,您就饶了奴婢吧,下次碧蔓再也不敢了。怪只怪这廊子上太凉快了!一个不小心就睡死了。”
  “你听听,如今倒成了廊子的错儿了!”沈天媱又道,身后的初晴也跟着笑起来。
  碧蔓可怜巴巴地瞧着沈天玑,“姑娘……”
  沈天玑道:“好了,我不计较这些。如今既醒了,就快去给我沏杯荷叶茶来吧!”
  碧蔓晓得这是沈天玑真的不计较了,当下高兴地应了一声,进屋沏茶去。
  “帮二姐姐也沏一杯!”她又补充道。碧蔓“哎”了一声。
  “二姐姐,你也来尝尝我最新制出的荷叶茶。”
  “先不忙着喝茶,”沈天媱拉住她的手,“你可知道,这会儿外头的人都乐疯了!你的院子僻静,听不到这些,我呀,是被初晴几个碎嘴丫头闹得实在睡不下了才来与你说道。”
  她边说着,边转头庠瞪了一眼初晴。初晴笑得憨厚,丝毫不以为意。
  “这会子啊,我父亲去了府衙拟檄文去了,我那兄长也已经迫不及待地去书院里与他的同窗们谈论此事!”沈天媱又笑着补充,“祖父还在睡着,若是他知道了,只怕要高兴坏了!”
  沈天玑被她这一叠的铺垫搞得愈发焦急,插嘴问道:“到底是何事?”
  沈天媱笑了笑,身旁的初晴却早耐不住性子,双眼晶亮的插嘴道:“是咱们圣上御驾亲征打了大胜仗了!凯旋的队伍这几日已经到京城了!据说还带了天辰国皇室俘虏呢!”
  “哎呦,走到哪儿都是议论这件事呢!”
  青枝双手端了只大竹匾,正一脸笑意地走进院里来。那竹匾上满是水灵灵白嫩嫩的栀子花瓣,十分娇润可人。
  “咱们征北军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咱们圣上运筹帷幄,用兵如神,雄才伟略天下无双。我从东院到西院这一路,不知听了多少回了!”
  许是因太过兴奋,这会子连一向知礼的青枝都插话起来。
  刚端了两杯茶出来的碧蔓本就是最爱热闹的人,如今听到这话,立马就缠着青枝问。青枝便与她眉飞色舞地说起来,初晴也在一旁附和。
  沈天媱和沈天玑见丫头们高兴,也不拘着她们。沈天媱摇着团扇亦是一脸自豪,开口道:“听说此次咱们圣上率领征北军出崤关,占钦州,平永嘉,取辽阳,一路势如破竹,直入天辰国都城,圣上将天辰国主头颅斩下,还活捉了天辰皇室所有人。如今,整个天辰国都已经是咱们大昭的国土了!”
  便是描述如此血腥之事,沈天媱也难掩兴奋,倒好像巴不得自己也是征北军其中的一员,好上阵杀敌似的。
  连以诗礼著称的沈天媱都如此,遑论其它大昭热血儿女?
  “听我兄长说,上次先帝爷御驾亲征讨伐天辰,但却屡攻不破,最后出师未捷身先死,薨于崤关。太子殿下榻前受命,十六岁就登上帝位君临天下,掌管这偌大江山,如今即位不过八载,此次北征就能拿下这样的显赫战绩,倒真衬得上雄才伟略天下无双八个字。此次北征,不仅一血先帝之仇,更彰显我大昭国威,开疆拓土,威震四邻,如今天辰既溃,那西境夜凌国俯首称臣的日子只怕也不远了。”
  大昭王朝四府一十三路,幅员辽阔,广袤无垠,北临天辰,西接夜凌,南毗蛮越,东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天辰既灭,如今周边能排得上号的也就只有夜凌国了,虽然夜凌国的国土也只堪堪与大昭某一路相当。
  沈天媱唏嘘感慨,却见沈天玑似乎在出神,唤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
  “我知道的。”沈天玑眨眨眼,笑着道,“祖父也多次与我说过,咱们这位圣上深思密虑沉稳自抑心术才略举世无双,即位之初就以雷霆手段稳住一干老臣启用新党,不过几年就坐稳了帝位,掌控了整片江山,几年来焚膏继晷励精图治,如今咱们大昭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这样的天子,自是万民敬仰的。”
  沈天玑之所以出神,是因前世里也有这么一件事。昭武帝御驾亲征,凯旋而归,全国自是一片振奋。只前世这时候她已经嫁入苏家,石女臭名在外,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对于这件全国的大喜事,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但是对于这位昭武帝,沈天玑却记得,大昭最有名望的睿思殿大学士周衍璧曾与他的学生们说过:武帝当政,大昭必能九州海晏,河图再现。
  事实上,大昭在武帝当政之后,的确是日益强盛,威慑四邻。只可惜,前世的沈天玑没有那么长的寿命看到四海归一八方来贺的盛景,如今想来倒真是有些遗憾了。
  此生沈天玑本就以不失本心为念,心境不复前世之悲,如今听到这等喜事,自然也是高兴的。
  沈天媱想了想,又笑道:“我记得大堂兄就是这次征北军的统领吧?此次出征虽有天子亲自督战,可统领士兵们也都是功不可没,想必这次大堂兄回京,必能封侯拜相,平步青云了!”
  这说的是沈府长房嫡长子沈天瑾。沈家一脉向来从文,这沈天瑾却特立独行做了武官,是此次征北军的统领之一。
  闻言,沈天玑也是一笑:“大哥哥本就是有才能的。只如今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这回回来啊,最要紧的不是封侯拜相,反倒是先给咱们找个大嫂子呢!”
  说着,两人都咯咯笑起来。 正文 第006章 清萏远归相聚欢   敬国公醒来后听闻征北将军大胜而归的消息时,果然眉开眼笑欣喜若狂。当日夜里沈家上下阖府欢宴,共庆凯旋。暂且不提。
  征北大军归京,想来此时的京城是极热闹的,沈天玑犹记得,前世这会儿苏府的少爷小姐们都争抢着赶去城门迎接大军得胜归来,一时可谓盛况空前。
  只是对于与京城有千里之遥的姑苏来说,或许即将到来的三年一度的秋闱来得更有吸引力些。
  大昭建朝以来历来重视吏治科举,三年一次的秋闱被奉为民间盛典。昭武之后,恩科只开过一次,故而今年的科举,不知有多少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盼着十年寒窗后能一朝金榜题名,从此白衣卿相平步青云。随着秋闱之日渐近,姑苏府作为江南诸路的秋闱试点,大街小巷的行人都明显变多,熙来攘往里许多都是衣冠素雅举止从容的文人举子们。
  盛夏将尽,姑苏满城莲花香。这天,姑苏知府谢和淳一大早接到朝廷发来的檄文公告,半刻也没耽误,当即命人张贴于各要塞城门,公示于众人。姑苏城中的众应试举子们也因公告里的消息一下子炸开了。街头巷尾,人人议论。
  原来是朝廷念江南诸路自古是人杰地灵英才辈出之地,特委派了名满天下的睿思殿大学士周衍璧为主考官,翰林院院士纳兰崇为副考官,主持今年姑苏府的秋闱。
  沈府院内,本因错过京中热闹而正当郁郁的碧蔓听到这个消息,瞬间又兴奋起来,在沈天玑旁劝了许久,巴巴地想要沈天玑带她们去丰宁楼转转。
  丰宁楼是姑苏街头最有名的茶楼,自来就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当中总有不少人高天阔论,针砭时弊,有些见解倒也颇有道理。
  沈天玑正在挑拣可入茶的栀子花瓣,纤纤素手削葱一般,倒比那栀子花还来得稚嫩白皙些。
  这些花瓣必须经过清洗、晾晒之后才能久藏,如今多攒些,待到大雪冬日也不至短缺。
  “你这丫头啊,自己想去瞧热闹,偏生拉着我做挡箭牌,若是李妈妈问起来,也是姑娘我抵在前头,怎么也责怪不到你头上。你倒是打的好主意!”沈天玑嗔了碧蔓一眼,唇角却是勾着的。
  “姑娘,这会子丰宁楼里定然全是风流雅士,您真不想去瞧瞧么?或许丰宁楼中就有举子谈论着给那位主考大人投拜帖呢!”碧蔓一脸笑,“您也知道的,周大学士当年可是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不知迷死多少京城闺秀……”
  一旁给沈天玑打下手的青枝扑哧一声笑,“当年?那可是二三十年前了吧?如今却不知是个什么老头子了。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你是自己想去看那副主考纳兰崇吧?又何必弯弯绕绕地说什么周主考年轻时如何?”她又笑着转向沈天玑,道,“姑娘,奴婢可是记得清楚,当初在京里,咱们在街上远远见过那位纳兰世子,碧蔓可是看呆了好久呢!”
  纳兰崇是当今安亲王府的世子,安亲王爷又是当今皇上的嫡亲叔叔,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极显赫的。去年这位世子又以皇亲之身破例拔擢为翰林学士,要知道,昭华朝官吏制度严苛,朝中参政者、三省六部主事者多出自翰林院。为避免皇权分立,自古皇亲国戚者都不允入翰林。纳兰崇能凭借自身才华得此重用,的确令人侧目。
  这样精彩艳绝的人物,又有哪个女子不心生仰慕的?
  沈天玑初初听到纳兰崇的名字,尚且未曾细想。如今听到青枝说到纳兰世子,才骤然想起来这人的身份,一时竟是愣住了。
  碧蔓也并不害羞,啐了一口道:“别瞎说,纳兰世子那样的人物,哪里是我等可以肖想的?他既长得那样俊,还不许我贫民小卒多看一眼么!”
  青枝见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又取笑起来。这会子没外人在,两个小丫头也并不收敛,园子里一时笑笑闹闹。
  “呵呵,妍儿院里是出了什么好事情?竟把两个丫头开心成这副模样呢!”
  忽然,一个笑声传来。
  这笑声娇柔干净,是女子的声音,但又透着几分男子的爽朗大气,令人闻之只觉得心中一畅。
  沈天玑转头,却见沈天媱和另一名女子先后走了进来。当先的笑声正是那女子发出的。女子一袭柳绿色襦裙,杏黄色描金花草纹的薄绫褙子刚刚过膝,胸前挂了一只莹润光亮的麒麟玉,脑后挽着利落的流云髻,只簪了几只杏黄色小绢花。女子生的唇红齿白,五官精致,容貌极是出众。稍显浓黑的双眉,晶亮有神蕴着笑意的眸子,透着几分肆意,几分洒脱。
  “清姐姐!”
  沈天玑满目惊喜,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上去。也顾不上手里还残留着栀子花瓣了,一把拉住了女子的手。
  “一年未见,我可想死妍儿了!”柳清萏牵着沈天玑的手,也笑得合不拢嘴。
  柳清萏是镇西大将军柳劲轩的嫡女,那柳劲轩原是敬国公正夫人的嫡亲侄子,柳沈二家本就攀着亲。柳清萏小时候也没少去京城沈府同沈家姊妹玩耍。
  清新菡萏,虽然这名儿取得别致幽雅,可人却生性爽朗豁达,人前爱笑,对沈天玑并不如别人来得那样恭敬谄媚,所以前世里沈天玑总是看她不顺眼,觉得相比之下宁清意比柳清萏不知好上多少,故而明里暗里总是给柳清萏难堪。久而久之,柳清萏便极少去沈府,后来渐渐疏远。
  这一世却是机缘巧合。柳府本就在姑苏,柳清萏就是在姑苏城长大,且同沈天媱的情谊是极好的。沈天玑重生在姑苏,同沈天媱亲近,一来二回的,与柳清萏也逐渐熟识起来,加上后来许多次一起“胡闹”的患难交情,关系愈发亲厚。
  柳劲轩本是淮南路安抚使,今年年初才出任的镇西将军,调去了西境陇右路镇守边关,其妻女家人都被圣旨召去了京城。因料想柳劲轩要过几年才能调回来,沈天玑从未想过柳清萏这会子还能回姑苏。
  这会子三位密友可算是聚齐了,沈天玑吩咐青枝帮她收拾完这些花瓣,这就领着二人进了屋。三个人围坐在冰丝蓝缠枝印花软垫铺就的美人榻上说话。
  那榻中一只雕花檀木案几,上头放着粉红细颈的花斛,花斛里面只有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蕖,散发着淡淡清香。
  柳清萏喝了一口碧蔓呈上的荷叶茶,就直嚷嚷着苦,然后再不乐意喝了。沈天玑便唤碧蔓给她换了一杯三清茶。
  “早晓得你不爱这味道,偏是你看见我们喝,也非要来尝尝。”沈天媱笑道,“白白浪费了一杯好茶。”
  “媱姐姐说的是,”女子还在因荷叶茶的怪味儿兀自皱眉,“我是学不来你们这些‘高雅风流’,还是乖乖喝我的凉茶吧。”她灌下一大口茶,一脸满足,又眉飞色舞道:“妍儿可算是错过了京里一场热闹,那会子军队进城时是何等盛景!我瞧着整座京城的大大小小都出城迎接了吧,把个偌大的端门大街堵得水泄不通,啧啧!”
  一旁的碧蔓听到了,免不了又多打听了几句,聊以慰藉遗憾。
  沈天玑却在想着另外一桩事,担忧问道:“你父亲是镇西大将军,照理来说你轻易不得离开京城的。这回回姑苏,可是得了圣旨恩准了?”
  闻言,柳清萏却沉默了一会儿,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见沈天玑神色焦急,这才神秘兮兮地吩咐碧蔓关上房门,守在外头。
  “哎,这事儿我只悄悄告诉你俩,可不许跟别人泄露了!不然我小命休矣!”柳清萏压低声音,凑过去对二人道。
  两人都露出一副惊奇的表情。
  “我爹这次出任镇西将军,本就是个幌子,实是为了盘查西境一线辎重克扣一案。”
  “西境辎重克扣?”沈天媱当先惊呼出声,继而又极快得捂住了嘴,小心翼翼看看门口,这才又转回来细声细气道:“今年正是皇上御驾亲征北境之时,这西境此时最是不能出纰漏的,弄得不好,就是两境同生战火的不利局面!这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儿里克扣西境的辎重?!”
  柳清萏点头,“正是如此,才引得龙颜大怒。在北境战火连天之时,只怕谁也想不到,西境也是起了轩然大波,整个安抚使司竟是处死的处死,罢黜的罢黜,上上下下近百名官吏都被清了个干净!待此事一公开,朝堂上只怕要风起云涌了。也难怪皇上如此重视这次的秋闱,只怕这次秋闱便是一个契机,一个政堂朝官大换血的契机!”
  三人俱是出自显赫门第,官宦世家,多多少少对政事有些见解。但是最关心的还是自家父兄有没有牵连其中。
  “幸好咱们府中都并无陇右路任职的,不然真是要倒大霉了。”沈天媱感叹道。
  “正是,”柳清萏又喝了一口茶,“我父亲早在一月前就把案宗全部交给了皇上,那会儿北境大军正是攻破天辰都城的最后一场战役。你们可知,当时咱们那位圣上在哪儿?”
  沈天玑见她双眸晶亮晶亮的,笑道:“你若是不问,我们料想定是在北境指挥打仗;可你既然这么问了,想来事实定不是如此喽!”
  柳清萏点点头,“你们肯定想不到,那时候皇上已经从北境转去西境了!最后是由天子亲自处理的此案。此案一结,我父亲启程回国中,我也就不用被拘着了。”
  沈天玑听她此言,陷入沉思。
  这位年轻的昭武帝果真不同凡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运筹帷幄打了北境的胜仗,又扬清激浊彻查了陇右路大案,同时还能关心秋闱考试,连某一府的主考副考都精心策划一番?
  这样的一心三用,抑或说是一心万用。大约也很累吧!
  沈天玑不知为何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可再一想,这一整片江山都是他纳兰家的。山河妖娆,江山如画,百河千川,万丈广疆,既是做了这片天下的主人,自然也要担起这份比山还重的职责来。
  想来若是自己坐在此位,定是做不到如此深思密虑的。也不止她,她琢磨着估计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有昭武帝这样的能耐了。
  这位年轻天子,倒生来就是主掌江山君临天下的料子。
  沈天玑心中暗自唏嘘,柳清萏却忽然抽抽鼻子道:“妍儿,你身上用的是什么香?清淡得很,似乎从未见过。”
  说到此时,沈天玑和沈天媱相视而笑,沈天玑便笑着起身去内间拿那香水儿去了。出来时,手上持了只螺丝银盖玻璃小瓶,上面有雪白的纸笺,写的是“凉玉清露”四字。
  “前儿我那栀子园里的花儿开得正好,我就亲自去摘了些来,除去沏茶煮汤之用外,还剩下许多。栀子花香清冷淡雅,我瞧着比如今时兴的木樨香、玫瑰香都好闻些,我和二姐姐就琢磨着能不能也制个香来用。”
  柳清萏将那银盖打开,轻轻一闻,只觉得一股清爽之气沁入心脾,周身神清气爽。
  “先时尝试了不少别的方子,后来发现只需加上一味薄荷还有咱们春日里得的梨花酿,就能将这香味儿调配到最佳。你闻闻,怎么样?”
  “唔,真是别致清爽,还带了些梨花酿的醉人甜香。”柳清萏笑道,“可惜我素来不爱香啊粉啊的,不然非要拿几瓶走不可了。你素来心思别致,人又聪明,这香水儿真是好极了,名儿也取得雅致。”
  “名儿可不是我取的,你也晓得,我的辞赋最是蠢笨的。”沈天玑看向沈天媱,“这可是二姐姐想的好名字。”
  沈天媱也笑道:“古人咏栀子就有玉瓣凉丛拥翠烟之句,我也只是盗用罢了。”
  “你们俩啊,一个聪明,一个文雅,倒显得我是最粗笨的了!”柳清萏呵呵笑着。
  “你哪里是粗笨了?”沈天媱伸手捏了她一把,“就这张嘴儿啊,比我们不知伶俐多少呢!”
  房中三人一时欢声笑语。
  待沈天玑将那凉玉清露收好后,柳清萏又道:“这几个月在京城里甚是无趣,我与那京中柔弱娇贵的王公贵女们本就合不来,这会子自由了,我可想你们的很,一点不耽误就回来看你们了!”
  “说得倒是好听,”沈天媱道,“从京中到姑苏虽远,可也用不了一个月。你呀,定是一路上游山玩水去了,这会子倒有脸说想我们呢!”
  柳清萏笑道:“媱姐姐这回可冤枉我了,是我家那马儿不争气,可怪不到我头上来。”
  柳清萏本就是个闲不住的,她看到沈天玑房中案几上那支半开半闭的芙蕖花,立刻来了兴趣,提议道,“今儿我瞧着天气极好,咱们三个也好些日子没好好聚了,这会子姑苏城小镜湖中荷花正盛,不若我们同去年那般,去湖中泛舟采莲如何?”
  沈天玑想起去年镜湖泛波的悠然娴情,心里也生出几分期待,当下就答应下来。
  沈天媱见她们二人兴致好,便也笑了陪着去。 正文 第007章 清波十里戏莲丛   小镜湖虽名为小镜,实际却是个面积极广的水湖,隔数州而分,中有美景无数。流经姑苏府时汇聚而成一片绕城水域,又延伸至山围沟隅,铺天盖地的俱是田田莲叶。
  正值莲花繁盛之日,城中泛舟采莲之人不胜枚举,倒把个小镜湖闹得十分熙攘热闹。沈天玑三人本是高官贵女,自是不好露脸于众多生人之前,只在郊外寻了一处僻静无人的支流水湖,落得个安静自在。
  此处离姑苏城中有些距离,两岸青山环抱,山色空濛旖旎,湖水碧透盈澈,波光粼粼。田田的荷叶高低不一,构成翠色欲滴的重峦叠嶂,微风过处,送来阵阵凉爽清风,伴着清淡的芙蕖花香,沁人心脾。
  长夏阴阴万木棑,杖藜转过别峰来。
  三个人俱是撇下了丫头,亲自划了小巧兰舟,荡舟于十里清波之上。
  姑苏府的女子们都极爱采莲,故而自小就学了一手划舟的好功夫。立在只能容纳两人的小小兰舟之上,手持一长竿,悠游于潋滟湖光之上,看尽远山空翠,看尽红莲碧叶,真是惬意的很。
  只沈天玑却不如另外两人那么惬意了,因为她是去年才学会的划船,如今一年过去,又生疏不少。一只棠木兰舟歪七扭八地跟着柳清萏和沈天媱,倒让前面两人取笑了一阵。
  沈天媱便出言提醒了几句,沈天玑本就极聪明,过了一会儿便逐渐上手,赶上了二人。
  湖中芙蕖朵朵,柳清萏便想要够过去摘,不想却惊起几只雪白的鸥鹭,扑棱棱地飞走了。
  “别人家里采莲,采的是莲子,你倒好,非得采花,这花儿长得这样好,你也舍得!”沈天媱淡笑着怨道,“瞧,把睡眠的鹭鸟都给惊了。”
  柳清萏反身指着沈天玑,笑道:“媱姐姐就别说我了,你看看,妍儿可比我还暴殄天物呢!”
  沈天媱一看,却见沈天玑的兰舟正停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之中,沈天玑放下了手中的竹竿,正扭身折一只碧翠小巧的荷叶。
  因要划船,沈天玑特意换了一身轻便的齐腰襦裙。绯红的薄绢蝉纱,上面有广叶兰花的暗绣银丝,绛紫的腰封将那身段勾勒得愈发玲珑有致,细腰仿佛一折即断。腰封下悬着两枚玉绶带,是雪白清润的一对和田玉麒麟。
  她将那荷叶折下之后,就笑嘻嘻地往头上扣,转头看向沈天媱两人,“长了这么些,咱们摘一点也算不得什么。二姐姐要不要也来一个荷叶帽子?”
  “你哟!”沈天媱笑着摇头,“这般调皮,到时候回了京,看大伯母怎么治你!”
  “哎哎哎!嘘!”
  柳清萏忽然喊住了二人,声音压低,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独眠的小小鸥鹭,细声细气道:“你们等着,待我去把它抓来!”
  沈天玑一看,那只鹭鸟毛色一片雪白,正停在一朵芙蕖边上,那芙蕖开得热烈,粉嫩动人的色泽,亭亭立在水中,十分惹人喜爱。
  二人俱是摒住呼吸,却见柳清萏悄悄靠近那只鸟儿,伸手遇抓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笑,“哈!我摘到了最大的一朵!”
  鹭鸟旁边的芙蕖竟忽然被人折了去,那只雪白鹭鸟扑的一声,飞远了。
  重重叠叠高过头顶的荷叶对面,摘花少女正嗅着荷花香气,笑着转身朝后面挥手:“崇哥哥!快来呀,这里的花儿开得可好呢!”
  跟在少女兰舟之后的,是一只稍大的小舟,上头两个仆役打扮的人划着木浆,当中立了三个锦衣华服的男女。
  当先被那唤做崇哥哥的男子约摸二十岁上下,五官俊逸,丰神俊朗,一身暖玉蓝白色暗绣竹纹丝缎锦袍更衬得面容如玉,身子挺秀如竹,一双眸子沉静温润如此刻的碧波湖水。他旁边的男子亦是俊朗不凡,精致的眉眼里带了几分如春的笑意,一身随意的棕色凤鸟纹衣袍也被他穿出几分俊逸潇洒来。两名男子中间还有一名年纪尚小的女孩儿,此时正把玩着手里的一只荷叶。
  方才摘花的少女看上去大约十三四岁,正满脸得意得拿着刚摘的荷花朝那中间玩的女子骄傲一笑,眉眼中有几分倨傲和炫耀。
  中间那女子却只看她一眼就低头玩自己的。
  纳兰崇并未回答那少女的话,只吩咐手下将木舟划过去,又笑着与旁边男子道:“此处风景当真不错。”
  旁边男子笑得爽朗,“那是自然,早就与你说过的,在京城可没有这样风景宜人又清幽僻静的去处吧?”
  说着,男子朝当先那少女投去淡淡一瞥,眼神有着责备的意味。
  虽说此时纳兰崇是微服,可到底煊赫的身份摆在那里,那句“崇哥哥”的确不是她能叫的。
  少女却丝毫不把哥哥的责备放在心上,仍是笑脸盈盈地喊着,“这里面定还有很多鸟儿呢!瞧!”
  少女笑着拨开重重叠叠的荷叶,看到的不是鸟儿,却是薄怒的柳清萏。
  她能不怒么,刚才即将到手的鸟儿被惊飞了,如今还被人拐弯抹角地说成是鸟!
  “是你!”那少女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怒瞪着柳清萏道,“柳清萏,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清萏也想对天哀嚎:搞了半天,原来又是冤家路窄!
  此女名为苏云若。柳清萏在京中时与她结过梁子,这次回姑苏也是因两人走的一条路线,路上时常冲突,才让柳清萏的脚程慢了许多。
  这会子竟然又碰上了,可不是冤家路窄!
  “我家本就在姑苏,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柳清萏反唇相讥,“倒是你,你跑来姑苏做什么?”眼风一瞟,看见对面几人,继而笑得意味深长道:“啊,原来是追着男人来的啊!真不害臊!”
  柳清萏出言向来不计较斯文,这话理直气壮一出口,倒把那少女羞得满脸通红。
  “你……你才是不害臊呢!”苏云若急的双眼通红,转身就朝纳兰崇身边的男子喊道:“二哥!有人欺负我!”
  “呵呵,”柳清萏叉腰大笑,“除了找人告状,你还会做什么?”
  两人口舌相争之间,沈天玑和沈天媱划着小舟向前,也逐渐将对面数人看了个清楚。
  苏云若!
  沈天玑双眼微凝,眸间骤然掀起暗波。
  这是她前世的小姑子,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苏云若乃是晋远侯府嫡幺女,自小就骄纵天真得很。前世里,婚前沈天玑为了能制造与苏墨阳的见面机会,暗中没少给苏云若好处,她每回都把好处收下,可却从未尽过什么心,婚后沈天玑遭苏府虐待的几年里,她却是上门来嘲讽最多的。
  说不上多恨,可也绝不会觉得她好。
  反倒是此刻她带给自己的负面记忆,让她心生不悦。
  纳兰崇,她自是认得的。真人瞧着,似乎比记忆里的样子还要俊一些。没想到,随便出一趟门,也能碰上此次秋闱考官,不知丰宁楼那些举子们知道的话,得多羡慕。只可惜她不是应考的举子,白白浪费了这样一个绝好的投帖问路的机会。
  再往纳兰崇旁边的男子看去,沈天玑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竹竿!
  苏墨阳!
  不……不是苏墨阳,只是长相与苏墨阳有几分相似而已。苏墨阳亦是翩翩如玉的少年公子,可眸中总是藏着几分幽深,让人探不到底。而眼前这位男子的眼神比苏墨阳来得更纯澈明亮。
  旁边的沈天媱低声提醒道:“那棕袍男子是晋远侯府的二公子,苏墨阡。他旁边那个小女孩儿是晋远侯的庶弟,如今任常州知州的苏礼,苏大人的女儿,叫苏若菥。但不知旁边那位公子是……”
  沈天玑一笑,也低声道,“那人正是如今城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安亲王世子,纳兰崇。”
  沈天媱心头微惊。
  苏云若找苏墨阡哭泣,苏墨阡没法子,只得上前来,对柳清萏轻轻一拜,“姑娘,方才我家小妹并不是有意讽刺,还望姑娘不要计较。”
  没想到苏云若却将他一推,怒道:“是她出言讽刺我,你倒什么歉?”仿佛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纳兰崇,脸上愤怒的神色瞬间消弭,变成了满满的可怜和委屈。
  “哼,变脸比变天还快,”柳清萏嗤笑,“真会装委屈,继续给我装!”
  “你!”苏云若气得伸手就要抓柳清萏,却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苏墨阡吓了一跳,若是这位妹妹在姑苏出了什么事情,只怕爹娘又要责备他。
  柳清萏叉腰大笑,便是有外男在场,行事也无一点收敛。沈天媱听说对面有纳兰崇,暗想这少女定然也不是好惹的,上前拉住柳清萏的手,朝她摇了摇头。
  “妹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惊飞了一只鹭鸟,何必如此?”
  柳清萏轻哼一声,“我就是瞅她不顺眼!”
  苏云若此时已经稳住身形,她自小娇身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转眼看看纳兰崇,对方神情平淡,似乎并无给她帮忙的打算,瞬间心头愈发愤怒,喝到,“柳清萏,不要以为你爹是镇西大将军我就怕了你了!等我大姐坐上皇后的位置……”
  “放肆!”苏墨阡厉声一喝,“越说越不像话了!”
  闻言,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天玑唇间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别人或许听不懂这话,可经历重生的沈天玑却知道。当今昭武帝登基八载,从未立妃。此次北征得胜之后,朝中大臣纷纷参本劝上立妃,苏云若的大姐苏云芷,就是第一批入选的妃子之一。此时册妃之事尚且没有传开来,约摸还是在酝酿中,苏云若大概是从家人议论中提早知道了这事。
  前世,当谢府一步步走向衰落时,苏府却是一步步走向强盛。而今生……
  沈天玑眸光微厉,她必不会让历史重演!
  长长的眼睫垂下,她微微低首,掩下万般情绪。
  沈天媱一直温声劝着柳清萏,本就是小事,柳清萏便也逐渐消了气,只斜眼瞅着苏云若,满眼的看不起。
  苏云若被苏墨阡吼得住了嘴,犹自气冲冲看着柳清萏。
  此时的纳兰崇,却为对面少女的曼妙风姿暗自喝彩起来,如玉的容颜在阳光下俊美无俦。
  柳清萏,镇西将军独女,果然有几分将门虎女的潇洒肆意,甚至可以说是泼辣。另外两名女子不知是姑苏府哪家千金,一个懂事知礼雅致芊芊,独有一番魅力,另一个……
  风华绝代,容颜无双,竟将他在京中所见的诸多美人秀丽都比了下去。
  特别是她那双灵动的眸子,一会儿疑惑闪烁,一会儿沉静温婉,一会儿又深沉如秋水,让人完全看不透里面在想些什么,真是有趣得紧。
  苏墨阡又向柳清萏道歉,沈天玑见那苏墨阡还算恭敬有礼,今日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实在没必要为此坏了兴致,便也上前去劝柳清萏。
  “清姐姐,我看这位姑娘已经气得很惨了,你就放过她吧!”沈天玑言笑晏晏,眼神灵动得瞧了一眼苏云若。
  “哎,这话我爱听,”柳清萏一笑,“你看,她满脸的□□妆,这会子都花了!”
  那苏云若今日的确是特意打扮过的,脸上化的正是时下极流行的“雪花妆”。这种妆需在脸上涂抹大量白色水粉衬底,弄得不好就很容易刮掉,本就是在外游玩,极易出汗,又是一气一怒的,如今苏云若脸上的情形的确不大好。
  苏云若被沈天玑那一眼一激,心道,镇西大将军的女儿面前我受欺负也就算了,你这么一个小小姑苏城的小姐,竟然也敢来嘲笑我?
  她朝着沈天玑就是一阵轻蔑的笑,“既然有本事说大话,那有本事把你父亲的名字报上来么?我让他立刻被朝廷除名!”
  苏墨阡扶额,他有点头疼。
  哎,这个妹妹,是被宠的无法无天了,如今说出的话都是不经大脑的,十四岁的年纪了倒比七八岁的孩子还来得不懂事。
  他幼时在京城小住,无意中与纳兰崇相交。此次纳兰崇来姑苏,他本是想让他领略一番江南美景,可苏云若却像个牛皮糖一样整天跟着!
  转头看向好友,却见纳兰崇面上无甚表情,只一双眼,沉沉看向对面的沈天玑。
  苏墨阡一瞧,心里也生出几分疑问:姑苏城哪家竟有一颗这样的夺目明珠?
  苏云若那句大话倒让柳清萏笑地直不起腰来。虽说晋远侯苏府也是世家中排的上号的,可比起大昭世族之首的沈家来,就差了许多了。
  沈天玑走上前,看向对面三人,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不论家父是何人,也不论姑娘是否有本事让家父除名,妍儿只知道一条,凡事总要讲究一个理字。姑娘你惊飞了我们的鸟儿,又出言侮辱我们,虽是出于无心,可是错就是错,小错也是错,要姑娘道一句歉,应该不过分吧?”
  “我姐姐向来心地宽厚,”她笑着看了眼沈天媱,“可若是那个被宽厚的人还要大放厥词,这就不值得了。此事本也是小事,可偏偏被这位姑娘你自己闹大了,那我们还非要一个道歉不可了。就算是我们小气也罢。事情再小也有个是非曲直,两位公子还有两位姑娘,我说的可对?”
  她笑意盈盈,窈窕纤细的身子在背后青山绿水的映衬下愈发灵动,绝美的容色闪着夺人心魄的灿烂光芒。
  倒是一直未曾出声的苏云菥皱眉道:“若姐姐,你就道个歉吧!此事本就是你不对。”
  苏墨阡朝沈天玑躬身一拜,“姑娘,我代替家妹道歉如何?”
  “不行。”沈天玑娇美的声音镇定而淡然。
  “你!”苏云若气得脸色通红,可身边没有帮她的人,她也没有办法,只咬唇看着沈天玑。
  “妍儿说得对,”柳清萏也一起搅和,“道歉!”
  僵持了半天,却是纳兰崇淡淡一笑,“这位妍儿姑娘说得对,凡事都要论一个理字。苏姑娘,你的确应该向这位柳姑娘道歉。”
  那苏云若见纳兰崇对着沈天玑满脸欣赏,当下心里更是委屈,只从喉间嘟囔着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气得转身把船划得飞快离开。
  “两位公子不去追苏姑娘么?”沈天玑提醒道,“此处僻静,女子孤身一人有些危险。”
  “几位姑娘不也是孤身么?”苏墨阡笑着道。
  “我们有三人作伴,况且家丁就在附近,”沈天玑回到,“不过,若是两位公子想要继续游湖,那我等就先离开了。此地水湖狭窄,只怕容不下两舟而过。”
  纳兰崇笑道:“还是我等离开,把这片湖光美景让给三位姑娘吧!”
  算你识相!
  沈天玑在心里默默地想。可嘴上却温柔有礼,“那谢谢两位公子和这位姑娘了!”
  纳兰崇吩咐仆从将木舟掉头,临走时又朝沈天玑看去, “姑娘,我复姓纳兰,名……明宣。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明宣,若是她没记错,纳兰崇的字就是明宣。他倒是坦白,竟然没有丝毫隐瞒自己的身份。
  沈天玑心头暗暗思忖着,看向对方沉静蕴含温暖笑意的目光,亦微笑应道:“沈。沈天玑。”
  此时夕阳西下,一片柔美霞光洒下青山绿水,罩在满湖的荷叶莲花上,绿的愈发翠色无边,红的愈发娇艳无双。可再多的美景,也只是眼前这位绝色少女的陪衬。
  特别是精致完美的脸色那动人心魄的笑容,连每一分弯曲的弧度都恰到好处,让人生出佳人倾国倾城,遗世而独立之感。
  沈天玑。
  纳兰崇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沈天媱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沈天玑,心想今日四妹妹在纳兰崇面前的表现,似乎与平常的她不同。这两年,四妹妹平日总是低调行事,如今却似乎在故意引起纳兰崇的注意一般,却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柳清萏则嘟着嘴不满道:“妍儿为何把名字告诉那人?跟着姓苏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货!”
  “清姐姐,”沈天玑拉住她的手,温言提醒道,“日后在外人面前万不可如此莽撞。今日幸而是遇上懂事知礼的,若是遇上些蛮横霸道的,咱们三个弱女子,又哪里斗得过?”
  “正是,”沈天媱也附和道,“你可知道,方才那蓝衣男子正是此次的秋闱考官纳兰崇?若是一个不小心,只怕父兄的前程也给耽误了。”
  柳清萏惊讶地啊了一声,“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呀!”忽然又唉声叹气道,“就是告诉我也没用了,我从京城到姑苏这一路上,不知道骂了他多少次了!谁让他这一路都同那苏云若在一起!”
  沈天玑和沈天媱对视一眼,暗自摇头。 正文 第008章 藕花深处栖娇颜   暮色四合,天际幻彩流金的彩霞如同长长的七彩织锦,炫目无边。三人划舟划得累了,便将兰舟停在一处,坐在舟上享受这荷塘香风。
  沈天玑因前世从未见过苏墨阡这号人物,便问起来。沈天媱叹息一声,可惜道,这苏墨阡在江南也是极有才名的公子,可却是苏礼府中一个灶下婢所生,是当年晋远侯在弟弟府中小住留下的风流种。那灶下婢因难产而死,苏墨阡自小就为晋远侯所不喜,出生起被撇在姑苏,不闻不问。
  闻言,柳清萏也跟着感叹了几句。可沈天玑却只是默不作声,心道便是母亲身份卑贱些,儿子也总是自个儿亲生的,做父亲的哪里就如此狠得下心不闻不问了?且还被传得人尽皆知。记忆中晋远侯夫人就是个极厉害的角色,果然不容小觑。
  因时辰已晚,早有丫头来接回府,可三人却是意犹未尽,一拖再拖,直到李妈妈亲自来寻沈天玑,才依依不舍得上了岸,约好了改日再来游玩,各自回去自己府院中用晚膳。
  饭后沈天玑又舒舒服服泡了一次浴,浴水中洒了好些清凉舒爽的凉玉清露。浴后,整个人仿佛是栀子花粉中捞出来一样,淡淡芬香甜而不腻。青枝拿了凝霜膏来,沈天玑瞧着外头仍有残暑余热,便摇摇头道今日不用了。青枝一愣,好奇道:“姑娘素来看重这些,怎的今儿就不用了?”沈天玑一边自己拿了干巾子擦身子,一边笑道:“我素来是图自己爽快的,又岂是如此刻板拘泥之人?”
  因是快要上榻,沈天玑便只叫青枝拿了件月幻纱的桃粉色单衣并同色丝绸百褶裙。这月幻纱是大昭最名贵的料子之一,一匹价值千金,姑苏府都难得一见,这料子还是今年京里的母亲着人送过来的。水滑如丝,薄如蝉翼,穿着舒爽无汗,夏天最适宜不过。当初李妈妈瞧着本准备给沈天玑裁一身夏裳,可沈天玑却道太过招摇了,母亲的心意也不忍拂逆,便只做了一套寝衣。如今一穿上,粉嫩的色泽更衬得全身上下的肌肤如白雪凝脂,完美无瑕。
  墨色长发只松松用粉色缎带绑住两鬓,其余皆瀑布般流泻在肩头。沈天玑半卧在美人榻上看书,李妈妈进来几次欲言又止。
  沈天玑便从书卷上抬起头来,眼睛亮亮地瞧着她。
  李妈妈见她小猫般乖觉的神情,便又失笑,温言道:“姑娘也莫嫌我老婆子罗嗦,夫人不在,老奴总要多看顾着些。”她抿抿唇,见沈天玑并未有任何不悦,这才继道,“这两年姑娘在姑苏,大了,也懂事了,这些老奴都看在眼里。可是姑娘迟早要回京的,京里可比不得姑苏,再不能如此随意散漫了。就是老奴不提,回去了夫人也得跟姑娘提,这出门采药摘花游湖一类的事儿,是要少做些了。便是有这个孝心,回头吩咐丫头小厮们去做就是。”
  沈天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李妈妈叹息一声,又道:“今年京里已经在给大姑娘议亲,明年就轮到二姑娘和四姑娘您了。四姑娘您是咱们沈府的长房嫡女,是国公大人、老爷和夫人的掌珠,亲事原该极好才是。可如今四姑娘一直不进京,与京里的贵女公子们也逐渐生疏,这可不是个好事儿……”
  沈天玑放下手里的书,一只手撑着下巴,听着李妈妈的絮絮叨叨,心想着,李妈妈这么郑重其事地开口,原来是想催我回京呢!
  过完这个夏天,她本就要回京的。祖父的身体很好,她再留下去也没有意义,而京中如今正是风起云涌,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两年,她花了两年的时间积蓄实力,本就是为了一朝出击。
  “……四姑娘,老奴说的您可明白了?”
  沈天玑点了点头,吩咐道,“咱们就九月初一回京吧。刚好给祖父过完寿辰再走。”
  李妈妈自然喜笑颜开,当即应了一声,就自去忙了。
  沈天玑瞧了眼窗外,却见暮色尚在,天地一边迷离暗光。
  此时房中燥热难耐,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般。沈天玑推开窗子,外头袭来一阵舒爽凉风,带着淡淡的芙蕖花香,周身都为之振奋。
  她想到今日下午那荷塘景致,不由心动,忽然开口唤青枝进来。
  “姑娘,您这是?”青枝进屋来,却见沈天玑取了件海棠红锦缎褙子穿在身上,随意系了胸口的衣带,拿了卷书,抬脚就要出门。
  “屋里闷得很,随我一道去湖边散散热气儿。”沈天玑吩咐着。
  青枝一愣,赶紧又拿了件披风追了去。正进屋添茶水的碧蔓奇道,“这天儿过一刻就黑了,姑娘还出门呢?”
  沈天玑脚步顿了顿,转头道:“我下午玩的兰舟也带着。”
  既然即将回京,那剩下的几日总要把姑苏美景享尽才好,不然回京了岂不是遗憾?
  二人见沈天玑兴致高,便也不再劝。青枝想了想,让碧蔓先跟着去,自己则去禀了方氏,找了府里几个可靠的仆役小厮一道跟着去了。
  沈天玑瞧在眼里,心道青枝倒是个稳重妥当的人,心思总是如此妥帖。若是回了京,有这般懂事伶俐的丫头,倒也能让她少操许多心。
  也许因沈天玑重生而来时就是躺在在荷塘兰舟之中,她如今极喜欢藕花深处的清净柔美。只恨不得把家安在这里才好。
  两个小厮把兰舟停在一处极隐蔽的荷丛之中,沈天玑便叫他们都在岸边候着,点了盏灯,一方兰若刺绣藤萝枕放在小舟上头,斜倚着看起书来。
  这处地方却也生得巧妙,四周为高过人头顶的莲叶荷花所绕,乍一看完全发现不了里面尽还能藏一只小舟。坐在里面仿佛置身于香花绿叶之中,偶尔轻抚而过的徐徐清风,凉爽舒畅。
  今日她看的是一卷诗词,绝非古人所著的正统诗词,而是江南一带颇有声望的才子聿九道所著之诗词。卷中诗作词风迤逦,贴近民俗,少含蓄蕴藉,多直露浅切,虽不似经典名作般回味无穷,读来却异常爽快轻松。
  说来这聿九道,可是前世里这次科举的金榜状元。为了与他结交,沈天玑费了好一番心思。甚至连向祖父提出要他做自己的西席的话都出口了。可是对方却是酸儒一个,拿乔得很。后来却也是机缘巧合,两人有了点交情。他那样的人,诗作自然不会放到市面上贩卖,这本诗词却是他送与沈天玑的。
  虽说她沈家不差权势,可这聿钦将来是会受昭武帝重用的,结交一番总有好处。
  荷风细细,清涟潺潺。
  宁静的灯光照在一块一块工整方正的楷书墨字上,泛着淡淡清香。
  沈天玑看得入神,冷不防身后忽然一声窸窣响动,她下意识回头一看,却见一个玄色高大的身影正轻巧地落在她兰舟的舟尾处,挺拔如松。
  “唔……”她心头一惊,未及抬眼看来人是何模样,惊喊欲脱口而出。
  却忽感肩处一阵酥麻,未及出喉的声音骤然消失。
  男子动作闪电般敏捷迅速,低下身来点下沈天玑的哑穴之时,那盏摆放在兰若刺绣藤枕边上的灯笼便被劲风一带,灯火扑哧一声灭了。
  此时天已黑透,天边纵有一轮明月,也照不进重重叠叠的莲叶丛中。
  沈天玑早吓呆了,只觉得一个男子的身影正欺在自己面门的尺寸之间,略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本就是半躺在兰舟之上,如今这人却仿佛怕她呼喊一般,双腿尚落在舟尾,一手抓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死死固定在掌下,另一只手从她的肩头下一寸处下滑到胸口,整个沉重的身子几乎半扑在了她身上!
  周边暗下的刹那,她魂儿都快吓没了,竟是连挣扎也忘记了。男子却也是一动不动,屏息凝神,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沈天玑却在意识到自己失去声音的刹那,心头愈发惊恐,神智回笼的刹那,第一反应就是挣扎着推开他!
  男子不料这女人看着纤弱小巧,挣扎起来劲头倒不小,他此番以身诱敌,本是天衣无缝。却不料这荷塘中最好的藏身之地竟莫名其妙窝了个女子。
  只是女子使出再大的力气,在他面前也是蚍蜉撼树。他未及细想,只将她愈发纳紧,防止她的动乱让自己曝露。
  沈天玑本就慌乱得很,如今被个陌生男子紧紧抱个满怀,如何能不羞恼愤怒?她如今没办法出声喊岸边的丫头小厮,只能泼妇一般不管不顾,对着男子修韧有力的手臂张口就咬!
  手臂骤然传来剧痛,男子并未出发任何声音,只是伸手一点——沈天玑只觉后背处一阵酸麻,全身发软,再使不出一丝力气来。
  卑鄙无耻!
  沈天玑心中痛骂,脸上已不知是何表情。全身酸软无力,任由男子沉重的身子压着,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比她略高的体温,带着几分浅淡的秋水清冽之气,中间仿佛还混有微微的血气。
  血气?
  沈天玑心头一惊,心想这不会是个杀人越货的贼子吧?
  不过顷刻之间,附近荷丛中又有一阵簌簌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四周再次恢复宁静。
  纳兰徵这才稍稍放松警惕,也才有闲情功夫低头看一眼被他制得死死的沈天玑。
  虽是黑夜,可他本就目力极好,透过莲叶筛下来的淡淡月光,他瞧见她一张轮廓精致的雪嫩小脸,如今正惊惧不已地看着他,一双眸子睁得很大,透着水灵潋滟的波光,仿佛要哭出来了。
  是她。
  前几日在姑苏城外遇见的女子。
  难怪,方才就闻到一阵淡爽清甜的香味,仿佛盛开了一支雪白娇嫩的栀子。这种味道很独特,是他从未闻过的。也很舒服,闻之仿佛周身都一阵清凉舒爽,只想着再闻一闻才好。
  这个女子,着实长得美丽。
  他瞧着月色下与自己咫尺之近的容颜,心头微微惊叹。
  美得让他移不开眼去,只想着再瞧一瞧才好。
  毕竟是天黑,他不能完全瞧清楚她的容颜,便干脆低下头去,靠得更近些,想将她看个清楚。却见无一丝瑕疵的雪嫩脸庞,娇俏琼鼻,花瓣般娇嫩小巧的唇,正吐出如兰的气息。他只觉得心头一动,忍不住伸手轻抚上她的唇角,触手而来是极致的娇软滑嫩,仿佛微微用力就会被弄坏一样。
  他微微皱眉,心头莫名生出爱惜之感,本欲将手指放下,却又万分舍不得这份娇嫩。
  瞧见她盛满惊恐和绝望的双眸,他这才恍然醒悟到如今是个什么情势。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觉得这双眼睛也生得极好,便是此时这般害怕的模样也美若天边星辰,且更因里头盈盈如水的波光和泪意更添柔弱可人,让他心头骤然一软。
  他略顿了顿,声音低低得仿佛深沉安谧的音符,“我……不会伤害你的。”
  伸手欲解开她的穴道,可又骤然顿住。
  女子衣衫本就单薄,经方才一番挣扎,胸口的衣带早已散开,里面的单衣也凌乱松散,交颈右衽被掀开一片。里面是瓷白如玉的肌肤,在月色下泛着晶莹细润的光泽。
  竟比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还要来得耀目。
  他眸光沉了沉,本欲解开穴道的手伸到这里,顺着已经散开的衣襟,轻轻掀开她的外衫、里衣。
  女子的绣着精致兰花的肚兜露出来,那两方随着呼吸上下的高峰让他微微失神。
  头一低,他将脸轻轻靠在那里,感受到让人心酥的软嫩。
  终是忍不住落下细碎的吻…… 正文 第009章 忧思过甚病纷纷   沈天玑浑身脱力,只牙齿将嘴唇紧紧咬住,双眸泪光盈盈。
  她觉得害怕之极,两辈子的勇气加在一起也抵不过此时的无助和恐惧。她心头满是绝望和呐喊,可喉间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浑身上下都因为恐惧而紧绷着,偏偏胸前细密而濡湿的细吻不停落下,带给她不由自主的战栗和酥麻,身体里生出陌生的渴望和从未有过的躁动。男子每一下的触碰都仿佛触电一般,从娇嫩的地方瞬间席卷全身,她好想躲避他的动作,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能瘫软着任他为所欲为。
  男子的身体逐渐变得滚烫,动作也愈发粗暴起来,心头仅剩的一丝清明告诉他不可如此,可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具身体非常美妙,让一向视女色如无物的他竟像是着了魔一般沉迷上瘾。
  只如今荒郊野地,他又有要事在身,实不该行此事。但是,这女子偏一身娇白嫩肤牵得他心头颤动,真真难以停下。
  他并不是没见过女色之人,可却从未见过身子如此娇嫩柔白顺滑如丝引他心动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牛乳般奶白无暇,泛着淡淡的栀子花清香,醉人无比。
  身体的滚烫和灼热让他素来严整的面容微微泛红,深若秋潭的眸子如今已是卷起重重风暴。他自她身上抬头,入鬓的眉因心头难耐的冲动而蹙起,焦灼热烈的唇落在她雪白细嫩的颈处,一只大掌却将方才肆虐过的地方攥住。
  此时的沈天玑如同被抛上岸边的鱼儿,心头正翻滚着滔滔热浪,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脑中唯一的想法是,她大概快要死了。
  男子就这样扑在衣衫不整的她身上,浑身的温度越来越火烫,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耳边,带着难言的紧绷。
  胸前肆虐的大掌逐渐在她全身游移,虽是隔着单衣,却也足够让她感受到他的滚烫和渴望。当他最后一口咬住她娇嫩如玉的耳畔,闷哼一声倒在她身上时,强忍的一滴泪终于自她眸中落下。
  他终是放过了她。
  “你哭什么?”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残余的喑哑,还有几分威严。本是出于心疼的话,让人听着却仿佛是在命令。
  她不曾回答,当然也回答不了。
  男子如今一身舒爽,瞧着时辰已经不早,便从她身上起来,瞧了眼一动不动的女子,那双美眸里满满都是泪水。
  他顿了顿,又转身来整理她的衣衫。
  只他当真从未给女子系过衣带,一向无所不能的他,竟花了好些功夫才把她的衣裳理得整齐。
  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塞到她手上。
  夜色里,他的眸光恢复平常的深沉而坚毅,“明日将此事送与姑苏城东锦苏巷最里面的小院处,自会有人接引你。”
  他素来习惯言简意赅发号施令,从未对人如此详细地吩咐什么,可此时却仿佛怕她没听懂一般,又郑重补充道:“我会娶你。”
  伸手拂过她的穴道,她却仍是不动不动,一双眼满是愤恨地瞧着他,眼里满满都是泪,忽然就绝了堤,哇啦啦啦无声落下。
  本欲转身离去的男子瞧着她的模样,一愣。
  他自幼遇事沉稳,兼听独断,便是泰山压顶也不能动摇他一分心智。可此时,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异样的心境,那是一种柔软的迟疑。
  他伸手欲拭泪,她却像躲避洪水猛兽一般避开了去,眼神里满是戒备。
  深知是自己方才的冲动吓到了她,他便随了她,口中言道,“你莫哭了。明日速来城东就是。”
  说着,他只最后看了她一眼,趁着夜色离开。
  
  饶是沈天玑活过两世,也从未遇到过这样可怕的事情。前后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倒像是走了一遭炼狱一般。如今他一离开,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喊人。
  青枝和碧蔓带着几个仆役本就一直守在岸边,却未曾发现什么风吹草动,可见那人的武功之高。两个人看到三魂失了七魄的沈天玑时,心下大惊,连声问着。沈天玑却不曾回答,一头钻进软轿里,双手紧紧攥着。
  是她不好。是她不听李妈妈的话,才落得被陌生男子那样轻薄的下场!
  这事要是传出去,她别说手刃仇人,便是这条命,只怕也要自刎谢罪了!
  沈天玑越想越恐惧,越想越绝望,前世的各种纷纷乱乱的景象也纷至沓来,她只觉得浑身冰凉。
  纵使她再聪明镇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难免失去理智。这会子她在轿子里思绪翻天倒海,青枝和碧蔓在外面也是焦急万分,只道姑娘莫不是在荷塘中被魇着了?
  回到沈府后,沈天玑严令二人不许将她去了荷塘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然后便冲到自己房中就将门锁上。
  青枝不放心,守在门外候了许久,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唤道,“四姑娘!可要沏壶新鲜的荷叶茶来?”
  这才听到沈天玑的声音,“我没事,只是累着了。你们自去睡吧!”
  青枝听着沈天玑的声音并无异常,这才稍稍放心。只唤了碧蔓同自己轮番守夜,若是姑娘有什么事情能及时招呼着。
  沈天玑将自己关在房中,却是久久不能入睡。掌中那枚陌生的玉佩温润丝滑,却如火球般烫得她心神不宁。她手一抖,那玉佩便落在地毯上。
  雨洗冬青,凝翠欲滴,却是枚翡翠玉。不过孩童巴掌大小,椭圆形,上面雕刻有云气纹衬底的双龙戏珠。
  这般清透的玉,定是价值连城。想来这玉的主人非富即贵。
  蓦然间,黑夜中那个男子的气息和轮廓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沈天玑浑身一抖,只将那玉佩快速拾起,随便扯了个帕子包着,再也不敢看了。
  富贵又如何?她本就是煊赫门第出生,最瞧不上的就是张狂跋扈自以为是的富贵纨绔!
  重生而来的沈天玑并不是真正的十四岁懵懂少女,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如今逐渐平静下来,只觉得如今自己最应该做的不是羞恼,不是愤怒,而是如何应对此时的困境!
  若是那人将此事泄露出哪怕一分,那她沈天玑定是要身败名裂了!
  一整夜都是半梦半醒,第二日李妈妈来唤她起身时,见她神思恍惚,脸色苍白,便急着让青枝去请个大夫来,沈天玑并未阻止,愈发作出生病的模样。
  那大夫只道是忧思过度,心神不宁,体虚病弱,需静养几日。
  沈天玑便乖乖待在院子里歇了数日,头两日尚且惶惶,但见无任何风吹草动,这才逐渐放下心来。
  想来那男子已经将她忘记。这种纨绔,定是处处留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样也好,省得她还要费一番心力去堵他的嘴。
  这日,碧蔓捧了只黑漆托盘兴冲冲进了屋。屋里,粉红细颈花瓶中的芙蕖换成了一束新鲜的紫红石竹,沈天玑正坐在美人榻上侧过身子拿了把小巧的剪刀修剪花枝。青枝立在一旁拿了把小团扇轻轻扇着风。
  “姑娘,李妈妈吩咐奴婢给您送来的玉。”碧蔓眉开眼笑地将托盘送到沈天玑跟前,打开团花刺绣猩红色罩布,
  里头是一枚和田玉麒麟。
  “咦,”沈天玑笑道,“不是说找不见了么,怎的又找着了?”
  “这是给您新打出来的,不是原先那块。”碧蔓道,“李妈妈说,那对玉原是您从小带着的,少了一只确是可惜了,便与四夫人说了,看能不能寻个差不多的玉配上。不成想在城南一家人里竟真找到了一块!四夫人便请了熟练的玉匠紧赶慢赶打出来了。您瞧瞧,跟丢的那只可是一模一样呢!”
  沈天玑细细一看,只见那玉晶莹润泽,上头的麒麟也雕得分外有神,又取了那另一只玉来一对比,果真是一模一样的。
  这对麒麟本是用作玉绶带时常挂在腰间。前几日夜里去荷塘时就丢了一只。沈天玑料想是落到水里了,虽有几分可惜但也不曾在意。
  “李妈妈有心了。”沈天玑好奇道,“这玉价值不菲,听闻姑苏城南俱是平民百信之家,能寻到此玉倒也是难得了。”
  “可不是?”碧蔓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愈发的妙语连珠“姑娘您不知道,开始四夫人亲自去那户人家买玉,那家主可不乐意呢!说这玉是传家之宝,花再大的价钱也不卖。四夫人便说是府的小姐正缺了块和田白玉保平安,如今还病着呢。那人一听,想了一会子就答应了,还说不用银子。四夫人拗不过,便只丢了一百两在那人屋里。”
  闻言,沈天玑却皱皱眉,“到底是哪一户人家?”
  碧蔓想了想,“好像是姓聿的。”
  瞧着沈天玑脸色不大好看,碧蔓朝青枝吐了吐舌头,不知道是不是哪里说的不对了惹得姑娘不高兴。
  沈天玑又朝她笑笑,“行了,不干你的事。你且帮我把这花儿给修修吧,我歇一会子。”
  碧蔓应了声,接过了沈天玑手中的剪刀。
  这石竹长得很好,比起芙蕖来还是少了一份清香。碧蔓奇道:“姑娘素来喜欢芙蕖,怎么这些日子偏不用芙蕖插花了?”
  沈天玑正撑在一旁发呆,闻言只随口唔了一声,道:“总要换些花样才好。”
  青枝将一对麒麟玉收好后,笑道:“四夫人对姑娘真真是有心。”
  沈天玑点点头,“晚些时候你们随我一道去问个安才是。我在这里两年,真真是劳烦四婶婶太多了。”
  青枝顿了顿,压低声音开口道:“姑娘,自打那日你病了之后,虽然大夫没瞧出什么来,可是李妈妈去灵溪寺里给您算了一卦,卦象里说,您这是缺了灵物护身,邪气侵体,才由此一病。李妈妈这才急着给你找回那块玉麒麟的。”
  沈天玑点点头,轻声道,“李妈妈为我操心了。”心中对卦象神鬼之说却不以为然。只是自己不过装病一场,倒引得大家都如此忧心,倒是她的不是了。
  沈天玑又问:“前儿让你们打探的一件事,城南锦苏巷最里面的小院儿,住的是何人……”
  “奴婢打探过了,”青枝道,“那院子并无人居住,只偶尔赁给来往姑苏歇脚的公子富商之类。前几日住了位西边儿来的外地人,至于具体是何身份那东家自己也不知道。”
  沈天玑沉吟半刻。
  西边儿来的?只要不是京城来的就好。猜到那男子身份不凡,若果真是京城人氏,只怕日后迟早要碰上面,那麻烦就大了。
  “你方才说,前几日住的?”沈天玑问道。
  青枝点点头,“是前几日,现在已经走了。”
  沈天玑心头大松一口气,只觉得这些日子憋在胸口的阴影一下子都疏散开了。
  青枝见沈天玑一下子笑靥晏晏,道:“姑娘这会子心情好,奴婢瞧着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今儿要不要出去散散晦气?”
  沈天玑点点头,眉开眼笑道:“今日正巧是秋闱最后一日,想必城中最是热闹不过,你们两个丫头啊,就跟姑娘我一块儿出去转转吧!”
  “先时姑娘不是还不爱理会科举之事么,”碧蔓道,“今日怎么又有兴致了?”
  “怎么着,带你出去玩还不乐意了?”
  碧蔓立刻满脸讨好道,“当然乐意!姑娘说好了哦,不许反悔!”
  沈天玑心情愈发开阔起来,笑意流转间,心里已经开始打起了小算盘。
  李妈妈见到沈天玑要出门逛逛,这次不仅不阻止反而还鼓励着她,心里连连道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姑娘这会儿总算是恢复如初了。
  离开院子时沈天玑顺手将一直置于抽屉角落处的丝帕布包揣进袖兜,走在街上随便瞅着哪个小孩子顺眼,便将那布包给了他,道是:“里面的东西可以换零嘴儿吃的,姐姐白送给你,你且拿去吧!” 正文 第010章 白衣卿相争浮名   今日是秋闱最后一日。落日熔金之时,峨冠博带的学子们陆陆续续走出贡院,或成竹在胸兴高采烈期盼金榜题名,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只待三年之后卷土重来。
  纳兰崇一身靛青色圆领长袍,头戴一顶嵌玉银冠,脚蹬祥云纹乌头官靴,身姿修长挺拔,掩去平日里几分夺目的翩翩风姿,添了几□□为翰林院院士的严整肃穆。此时,他与考场中陆续离去的应考举子们一一回了礼,虽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却比平时清冷淡漠不少。
  沈天玑远远瞧着,只觉得这男子怎么看都很是爽心悦目。
  此刻她只一身简单的妃色襦裙,头上挽了个垂挂髻,不用珠钗银环,只在院中摘了两支小巧而清雅的粉色木芙蓉插着,竟是清丽可人之极。
  此番出门,她本是不想引人注意,才作了这么一番姑苏府寻常人家姑娘的装扮。奈何天生丽质,就这样一身装束也有一番别样的动人,已引得不少人注目。
  聿钦走出考场时,一眼就看到了贡院门口处立着的沈天玑。
  平静的眼眸立刻露出淡淡的喜悦来。他朝她疾走几步,口中唤道,“沈小姐!”
  沈天玑这才发现来人,想到今日碧蔓所说的和田玉之事,心头有一瞬间迟疑。
  “沈小姐怎么就出门了?病可好了?”年轻男子一身素净的学子衣装,月白的宽袖袍子显出几分雪莲的出尘来,眉宇间满是担忧关怀之意
  沈天玑心头微叹,终是露出一个微笑来,“聿公子!”
  聿钦瞧了她半晌,见她脸色红润,眸光有神,这才放心道:“瞧着是好了。可是初秋的天儿已经开始冷了,沈小姐可要多加小心。”
  沈天玑点点头,朝聿钦微微福了福身子,“多谢聿公子关心。”
  听出她语气中的疏离,他心头涌出一阵难言的不舒坦,一时竟不是说什么好。
  沈天玑思忖着纳兰崇还要一会子才出得来贡院,便当先抬脚,离开熙来攘往的贡院门口,走到不远处一排高大苍翠的桂树旁。
  大昭风俗,各州府贡院门口总要种上一排桂树,讨个金榜题名蟾宫折桂的好兆头。如今桂树正是繁茂之期,枝叶间已隐约有些米粒儿大的花骨朵儿。
  桂树旁,女子绯红色的身影纤细窈窕,声音娇脆甜美,“聿公子,和田玉之事,妍儿在此先谢过了。”
  聿钦一愣,继而笑道:“原以为沈小姐不知道此事……”
  “聿公子,我记得你说过,那块玉原是你们家的传家之物,”沈天玑抿抿唇,“那玉已经被雕刻过了,下次定还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给公子。”
  聿钦微微一凝眉,慢慢道,“沈小姐不必放在心上,那玉留在我家中本也派不上用场,听闻沈小姐需用一对玉麒麟护体,能帮上沈小姐的忙是我之幸。”
  沈天玑却坚定摇头,“不论如何,我总会还给公子的。”
  聿钦沉默了一会儿,却听到后面有人喊他的名字。
  原来是几位一同应考的知己好友拉他去吃酒庆贺一番。
  聿钦拒道:“还未曾张榜,何来庆祝之说?”那几人却笑起来,其中一人言道:“若是连你聿九道都上不了榜,只怕整个姑苏府都无人能上了!”
  “聿公子,我等下还要去街上玩一会子。许久不出门,早闷得慌了。这便先走了。”沈天玑笑着道。说完,就转身离去。
  聿钦瞧着她湘妃色的背影,心头无比期待金榜题名那日的到来。
  到那时,他离她就更近了。
  沈天玑隐约听到身后那几位公子的笑谈,“九道兄,方才那位美貌姑娘可是你的红颜知己?”心中愈发羞恼起来。
  聿钦离去后,贡院外面的人逐渐散去,待纳兰崇走出时,外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三三两两坐在院外一排石凳子处,似乎还在激烈讨论着今日的考题。
  南边角落石凳上坐着的沈天玑,尤其引他注目。
  此刻她正静静坐在那里,手上拿了一卷书静静读着,妃色的衣裙犹如安静而美丽的海棠。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贴身丫鬟。
  纳兰崇远远瞧了一会儿,沈天玑似有所觉,抬眼来看见他,绝色的容颜绽出一个让人连呼吸都忘记的笑来。他蓦的想起一句古语,道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
  “大人!”沈天玑站起身来,身姿婀娜如柳。她朝纳兰崇福了福身子,笑道,“大人出来得好晚,妍儿可是等候多时了!”
  “哦?”纳兰崇笑得温和,“叫沈姑娘多等,倒是明宣的不是。”
  纳兰崇的出现以及和沈天玑的交谈,已经落在周边人的眼里。纳兰崇走近一步,道:“沈姑娘,此处说话多有不便。此时天色已晚,明宣欲邀姑娘前往丰宁楼一叙,不知姑娘是否赏脸?”
  沈天玑微微诧异了一下,心道,虽说这的确是她最想要的结果,可他这也太上道了吧?
  她收下神思,微笑道:“本是想与大人打探一番此次秋闱的考题,既然大人有此一邀,妍儿刚好也想与大人仔细讨教一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昭虽也注重男女大防,但比之前朝已是宽松许多,未婚男女坐在一处吃个酒倒也算不得什么。
  纳兰崇吩咐身后跟着的随从:“去和苏公子说,今日我就不去他府里了。”
  那随从应了声,就低着头离去。
  二人到达丰宁楼时,那楼子里十分热闹,竟有不少公子小姐们立在外头等待雅间。沈天玑本以为他们也要等座位,不想纳兰崇一出现,那一楼里与各位公子小姐赔礼哈腰的掌柜的就十分热情地迎了上来,一张脸比十月的菊花还灿烂,“大人,您的雅间早已经准备好了,您楼上请!”
  纳兰崇当先在前,沈天玑紧随其后。
  等待的公子小姐们难免愤愤,可不少人都认得纳兰崇,也都默不作声了。只有一位小姐低低对身边人问道:“跟在纳兰大人身后的姑娘是?”大家不由得都屏息凝神,都想知道答案。可是那被问的人却也是一头雾水,道:“不曾见过,但瞧那身装束,想来只是普通官家。”众人不由得失望。
  姑苏两年,沈天玑俱是低调行事,从未在官家小姐的宴席中出现过,也难怪大家都不知道了。如今也是因即将归京,她才稍稍放松。
  进入雅间时,沈天玑见跟在纳兰崇身后的几个侍从也一同进屋,这才领着青枝和碧蔓抬脚进去。
  若她与纳兰崇两人独处,便是有失妥当了。
  那掌柜的拿了菜谱来与纳兰崇,纳兰崇看向沈天玑。掌柜的倒也伶俐,立刻就弓着身子将菜谱呈到沈天玑面前。
  大昭物阜民丰,如今酒楼里都时兴以竹简刻上菜名儿以供客人挑选,沈天玑瞧着这丰宁楼的菜单,竟是由生翠干净的凤尾竹制成,上面是风雅古朴的蝇头小楷,十分别致。
  她点了几样江南一带特有的精致小菜,旁边的掌柜连连赞叹,道是姑娘好眼光云云。
  那掌柜走后,沈天玑又问起科举考题来。
  纳兰崇瞧着她双眸放光的模样,笑道:“没想到沈姑娘对诗词策论之事也有兴致。”
  沈天玑尴尬笑笑,“祖父时常说我诗词蠢笨,比起两位姐姐来差得远了。我是最不喜欢诗词的人,策论更是全然不懂了。如今打探这个,也只是凑个热闹。每每秋闱考题总要被谈论上许久。我先找大人了解一番,日后与姐姐妹妹们说话,才不至被她们笑话呢!”
  纳兰崇道:“沈姑娘若真当明宣是朋友,便无须大人大人的喊。就同苏公子那般,唤我一声明宣如何?”
  沈天玑一愣,从善如流唤道:“明宣。”
  她音色本就甜脆,如今这两个字又糅进了淡淡的娇软笑意,纳兰崇只觉得天籁般动听之极。
  “不知明宣可否告知今日考题为何了?”
  “秋闱三日,每日一场,考的分别是诗词、判文以及策论。今日考的正是策论,题为:为官之道。”
  沈天玑满眸惊奇,“原来秋闱考题这样简单?”
  纳兰崇摇头道:“正是因题目太过简单,才难以撰写出彩。为官者本应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叹却有不少人并未真正参透这个道理。当今圣上对吏治清明极为看重,才钦点此四字为秋闱最后一场的考题。”
  沈天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看吧,我果真是对策论全然不懂的。”
  两人正说着,外头却忽然生出一阵嘈杂。
  纳兰崇皱皱眉,示意身后的侍从出去看看。那侍从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回禀道:“是苏公子和苏小姐来了。正与掌柜的询问有无雅间。”
  话音刚落,外面一声清脆的茶碗碎裂之声。
  询问?这询问的方式未免太过奔放了一点吧?
  沈天玑道,“明宣与苏公子和苏小姐本是旧友,便邀他们一同进来如何?”
  楼下,苏云若正对着那掌柜的横眉怒目,方才那茶碗就是她摔的。
  一旁的苏墨阡连连皱眉,开始还劝了几句,可到现在却是劝也懒得劝了,只由着她闹。心里想着,不知这位姑奶奶什么时候才会回京!
  “楼上那么多雅间,怎么就全满了?便是真全满了,也得给本小姐挪出一间来!”苏云若气呼呼道。
  她本以为今晚纳兰崇会去苏府,谁知道她准备了半日,他竟然没去。本就心里不爽快,如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民竟然还要她等?
  掌柜的连连道歉,只道实在没法子把雅间的客人赶出去。
  旁边本在等待的几位公子小姐见到这等情景,也都看起热闹来。只其中一个小姑娘好奇道:“我们都等的,怎么她就等不得?”
  小姑娘一旁的公子哥儿压低声音道:“妹妹你不知道,那位小姐可是京里来的,晋远侯苏府的嫡出小姐……”
  苏云若听到这声音,神色立刻愈发倨傲。
  这时,楼上的纳兰崇已经立在门外,他朝楼下看了眼,声音淡淡,却瞬间止住了所有吵嚷。
  “苏姑娘,你且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