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住在隔壁的天下第一 时间的回纹针(钫铮)

     

    韩冕良第一次见骆远钧,是在母亲的小吃摊上。

    韩妈妈给冕良介绍远钧:“住我们隔壁的骆小姐。常照顾妈妈生意,上次还帮妈修煤气灶呢。唉,现在的女生可真是能干啊,文武双全,不像妈年轻的时候……”

    冕良接母亲的话:“连去博物馆搭几路车都会弄错。”

    韩妈妈嗔怪地给儿子一个白眼,远钧坐在桌边笑得十足十含蓄内敛,有那么点让人如沐春风的意思。

    是个斯文人,这是骆远钧给韩冕良的最初印象。

    殷勤端面给远钧,冕良说:“快趁热吃吧,呃,还有……”他搓搓手,腼腆称谢,“谢谢你照顾我妈。”

    远钧爽快应答:“嗨,客气什么,举手之劳。”说着话往面里猛倒醋和辣子,红彤彤的辣油泼了满碗。她挑根宽如裤带的面条吸溜溜两口嚼完再灌口汤,对着冕良赞叹,“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过水面就是你妈妈煮的。”

    冕良倒同意,“我妈做的任何食物都非常美味。”

    远钧又笑,因为那碗面蒸腾的热气雾湿了她的眼镜片,冕良看不清她的眼神。

    天气真是冷,云层低而阴郁,围在小摊子四周挡风的塑料布被过路的冷风吹得呼啦啦乱响。韩妈妈往儿子洗碗的水盆里加热水,念叨:“瞧这天儿,估计是要下雪了,今儿个早点收摊子吧。”

    冕良闷头嗯一声,蹲在地上专心洗碗。

    其实冕良喜欢下雪天,甚至不下雪的日子还很期待地等着下雪。因为下雪的时候他才会感觉到,离死去的安琪近一点。尤其是大雪的夜里,透过玻璃望着窗外纷扬飘落的雪花儿,冕良好希望能像童话故事里的加伊那样,再见他的白雪女王,再见那双在冰雪里发光的眼睛……

    喜欢下雪天的冕良,没跟人说起过他等雪的心情。这事儿不能声张,只有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雪才是他的,雪女王也是他的,他才能去找寻雪女王住的那座冰雪筑就的宫殿。他怕被人知道了,雪就化了……这念头怎么说都有点蠢。

    “可不可以把那本画册借我?”骆远钧捧着只粗瓷大碗吸溜着面汤,不知何时从饭桌那儿移到冕良跟前,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打断冕良的浮想联翩,惊得他把只抹了洗洁精的碗滑到水盆里去,迟迟疑疑,应道:“什么画册?”

    “就是安徒生童话《白雪皇后》的那本画册。画工我喜欢,借我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有那本画册?”

    “上次帮你妈妈拎米回家的时候看到的,你把书放在茶几上了。我跟大婶借,大婶说那是你的宝贝,不敢借我。既然今天遇见你,我当然不能错过机会。”远钧把汤喝个精光,特豪迈地拿袖口擦擦嘴巴,碗理所当然丢进冕良跟前的那个大水盆里。她再凑近冕良点儿,一脸希冀,“怎么样?就借我一个晚上,要不几个钟头也成,保证不把书弄坏。”

    冕良不想借,脑子里转着圈想理由拒绝,“去书店找找吧,书店里不是有很多画册吗?你喜欢哪儿本说一声,我买来送你。”

    远钧眉头皱起来,两弯齐整的眉长而浓密,冕良这才发现她的眼镜不知晃时摘了,一双眼清水盈盈望住他。这人看上去不像是近视啊,戴眼镜干吗?

    “弟弟你知道不知道你那本画册年纪有多大了?”远钧再凑近冕良点儿,大咧咧苦口婆心,“那是已经绝版的画册,如果书店能买得到姐姐我何苦跟你借呢?几个钟头而已,就算你把那书当老婆,我借你老婆几个钟头,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吧?要不我立个借据给你?或者,租?”

    冕良小心翼翼挪点位置出来,他可不想被这个“姐姐”的口水淹死,她看上去明明没他大好不好?再说这哪儿是借书?根本是逼债嘛。

    “到底借不借?”骆远钧再逼一句。

    韩冕良下意识看看里面忙着招呼客人的母亲,有点松动,“告诉我你借画册做什么?”

    “是这样,”远钧递自己的名片给冕良,“我做广告的,你的那本画册激发我对最近接的那个案子的创作灵感,所以才跟你借。”

    “你最近接的案子是什么?”冕良不放,他实在想不出童话和广告能做什么结合。

    远钧说:“冰箱。”

    冕良一个喷嚏打出来,揉揉鼻子,打定主意,“不借。”

    远钧愣了愣,大概想不到会被拒绝得如此直接,并不死心,“为什么?”

    为什么?冕良也说不出来,就是直觉认定这位骆小姐看上去实在是不靠谱。另外,冰箱和《白雪皇后》?嘿,不借,坚决不借。他继续洗碗,瓮声瓮气:“没为什么,你还是另想辙儿吧。”

    “你敢拒绝我?看着我的眼睛,”骆姐姐逼书不成立时发火,“喂,让你看着我的眼睛。”

    冕良无奈,只得盯着这位小姐黑白分明的眼睛。

    远钧很严肃,“小子,你知道姐姐我是谁?我是骆远钧!天下第一的骆远钧!我想做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我就不信我这天下第一居然借不到一本童话书?你一定会借我的。”远钧还嫌爆发得没力度,将冕良手里的洗碗布夺过来用力丢进水盆,结果,溅出来的脏水落得她和冕良两人脸上身上都是。远钧也不管,仍拿她的袖管擦擦脸上的水痕,郑重撂话:“你一定会借我的。”话毕起身,跟韩妈妈招呼一声,“大婶,我去上班了,明天见,明儿早我想吃刀拔面。”

    胃口真好,冕良边感叹边同远钧一样,也是拿袖管蹭蹭脸上的水,心里寻思,你骆小姐说借就借?他韩冕良面子往哪儿搁啊。拾起旁边小桌上的名片看,骆远钧,怎么名字跟男生似的?哦,是在大公司工作的嘛。冕良想起骆远钧身穿的那条已经洗得褪色的牛仔裤和半旧白毛衣,还有那件估计袖口实在不怎么干净的深蓝棉布外套,失笑。这可不是他偏见,瞧她那没风度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会随时被老总拿拎去训的顽劣分子,还天下第一?吼!她不是个斯文人,被她的笑容骗了。

    冕良不顽劣,看上去也斯文,但其实他却是那种真会被老师拎去办公室谈谈的学生,被找去谈心,不是因他顽劣,是因他让人操心。今天又被找去谈心了,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冕忍不住良吐口长气,累。

    老师的期待他不是不知道,眼看着可以考得不错的学生每次考试不多不少,总在及格线上晃悠,是会不爽的,这心情冕良能理解,但有些事情,他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也以为,自己可以没有障碍得像安琪希望的那样,好好读书,好好生活。可是,原来那个阴影没那么容易消失。

    有那种意愿,试着在答卷上写满正确的答案,不要每次对着试卷,就会想起永远活在十八岁的安逸。应该多想想妈妈,多想想未来。冕良抓抓一头乱发,哦,好烦,为什么人生不可以简单点,像张试卷,所有的题目只给一个答案?人活着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因为有太多可能,太多选择,太多牵挂,如果现在的他别无选择,或者,他不用这么挣扎。

    仍然有雪,不大,轻悄悄若有若无,有一点没一点疏落落地下着。那年和安琪回家见妈妈,也是下着这样的小清雪,安琪怕冷,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手拢在嘴边用呵气来暖,他怜惜地牵过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大口袋里……

    “你在做什么?看上去真够诡异的!”冕良身边有人说话,可不正是那位天下第一的骆小姐?她瞪大眼睛,好奇,“电线杆说了什么吗?”

    冕良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摸着身边的电线杆,忙缩回来,摇头强笑,“没有,没什么。”

    骆远钧手里有只灯泡,她一抛一抛地丢着玩儿,半真半假地教训冕良:“老弟你为何闭着眼睛抱住电线杆傻笑?韩大婶年纪大了,为人子女可要负责任,总是做正常人才是生存之王道啊。”

    冕良快气死了。当然气这骆小姐口气刻薄,更气自己失神失态。懒得说话,冲远钧欠欠身,顺着小巷往家走。

    冕良家住在这座城市的老住宅区,年代可谓久远,巷子两边住屋的墙壁斑驳破败,看上去更显寒冷悠长。不过今天这条巷子有点不一样,好像突然变亮了似的。是因为骆小姐今天的形象吧?冕良终于开始正视骆远钧身上披着的,华贵到惊人的裘皮大衣,她还穿着双细高跟的咖啡色皮鞋走在积雪未消略显泥泞的地面上,而且赤足,裘皮大衣下露出小小半截白净细腻的足踝。一头黑亮短发修剪得清爽宜人,脸上的妆容通透干净,没戴眼镜,露出双明澈的眼睛,顾盼间神采飞扬,那精神劲儿,嘿嘿,毙猫吓死狗。

    想是察觉冕良在研究自己,远钧一笑,“要去和我妈吃饭,我妈要求非常高,所以我要做到一丝不苟……”

    一丝不苟?冕良看到她脚跟带起一点泥水,溅到裘皮大衣上,惨不忍睹。

    远钧确浑然不觉,呼口气,把额前整理得丝丝分明的刘海吹起来给冕良看,“怎么样?看起来超自然的是不是?其实每根头发都硬得跟钢丝似的,拔根下来能当针用。”

    冕良想笑。他一向木讷,不懂怎样应和女生,实在不好意思,低下头,那丝笑意从胡子拉碴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溜出来。

    不紧不慢走到冕良家门口,冕良意欲跟远钧说再见,没料想这位应该回去自己家的女生直接推开韩家的门,扬着喉咙冲屋里喊:“大婶,我洗好头发回来了,灯泡也买了。”

    做啥?这女人好像比他还像主人似的。冕良在自家门口愣怔半晌,记起她信誓旦旦要借书,打个激灵,忙跟进去。

    骆远钧倒是没擅自去翻冕良的书,她站在冕良家的小饭桌上换灯泡,原来那粒灯泡是帮自家买的。顿时,冕良大为愧疚。安琪死后,他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完全不知道家里的灯泡该换了,小吃档上的煤气灶该修了。

    放下书包,冕良仰头叫远钧:“骆小姐你下来吧,我换。”

    “不用,反正我沾手了,很快搞定。”远钧拍拍手掌,“帮忙开个灯看看?”

    冕良不去,“你先下来我去开灯,万一灯泡选得不对再炸了,你站那么近不安全。”

    远钧翻眼睛,“不信我?你这不是小瞧我吗?我会选错灯泡?”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站在小桌上,虽然房内暖气充足,但她穿得却单薄,一件乳白真丝衬衣搭条薄薄的巧克力色裙,看上去骨肉婷匀,纤腰盈盈一握。人不大气势不弱,大声道,“喂,我是谁?我是天下第一的骆远钧!我会买错灯泡?”命令,“开灯!”

    冕良才不管她是天下第一还是第末,坚持,“你下来我再开。”

    远钧想要发作,硬忍了脾气,“好,我不跟你争,我下来自己开。”

    嗯,知道下来就好,冕良过去扶她。

    远钧要求:“借你肩膀。”也不待冕良答应,直接按着他肩膀略施力,竟身轻如燕,利落地跳下桌子去开灯。

    当然,冕良担心的不安全事件并没有发生。随着开关响起的瞬间,小节能灯雪亮的光晕洒在小客厅里。韩妈妈从厨房出来连连向远钧称谢:“不好意思,总麻烦你。”

    “那说明我还有用,我可是高兴都来不及呢。”远钧跟韩妈妈笑说,突然转头又对冕良吸吸鼻子,“不过这应该是你做的事情吧,哪儿有让年纪大的妈妈换灯泡的?”

    “哎,冕良他不是忙吗?看他每天读书读得那个辛苦,我都替他累。”韩妈妈给远钧拿水果,小心翼翼放好她随便丢在藤椅上的裘皮大衣,询问,“又跟你妈去吃饭?每次见你跟你妈去吃饭都穿这么漂亮。远钧啊,这是真货吗?很贵吧?”

    “嗯,真货,很贵。跟我妈吃饭一定要穿很贵的她才爽。”

    韩妈妈断定:“你家是有钱人。”

    “是,我妈是有钱人,不过我不是,我是正常人。”

    这逻辑韩妈妈没听懂,皱眉头想半天,“啥意思?”

    “就是做老百姓比较想过正常日子。”远钧剥桔子吃,递一半给冕良,“过来聊天嘛,不要那么闷。”

    冕良过去坐,冒汗。他没那么想和这个完全不像正常人,却自称正常人的骆小姐聊天,但总要尽主人之谊,只得接了那半只桔子。

    远钧话锋一转:“怎么办?换灯泡这种该你做的事情我帮你做了,你怎么谢我?”

    狡诈,真是只狐狸,果不其然。冕良摸摸鼻尖,“请你吃饭吧。”“不用,借我看看安徒生童话就好。”

    冕良无语,就知道会搞成这样。韩妈妈在旁边跟着煽风点火:“冕良,远钧也就是看看,还能给你看坏了?”

    老妈出面,冕良不能拒绝。

    骆小姐终于拿到画册了。她很得意,起码冕良觉得她得意,所以冕良很窝火。

    远钧从随身包里掏出只精巧的小相机,对着画册中每张图片拍照。

    冕良快心痛死了,胆战心惊的,“喂,可以告诉我,你会把广告弄成什么样子吗?”

    “唯美,艺术,干净,童话。”远钧连按下快门,面目沉静,声线稳定诚恳,答案简洁有力。

    冕良心神不定,当然,如果真像骆小姐说的那样就好,就怕忒俗,搞很滥那种的,安琪会不喜欢。

    “为什么紧张这本书,对你有这么重要吗?比生命还重要?”

    “是啊,比生命还重要。”

    “听没听过一个说法,”远钧又翻开一页猛拍,柔声讲述,“白雪女王住的那个地方虽然不容易被找到,但并非完全无迹可寻。听说只要追着极光走,做一个寻找极光的人,就能破译极光的密码,找到白雪皇后居住的宫殿。”

    “哪儿有这一说?”冕良怀疑,“童话里没这么写。”

    “童话里是没说,但是有立志要找到白雪女王的男生这样说的啊。”远钧的眼睛百忙里从相机后面拨出来看冕良一眼,极认真,“没糊弄你,是真的。以前我认识的一个学长,他说他的理想就是找到白雪皇后住的宫殿,他就这么告诉我的。”

    “为什么你的学长要找白雪皇后呢?”冕良问,“他见过白雪皇后?”

    “我不知道,”远钧忙完了,收相机,耸耸肩,“他没告诉我。”

    冕良好奇心被彻底勾引起来了,追根问底:“为什么不问清楚?你不想知道结果吗?”

    “不好问嘛,第一次约会,我当时还蛮紧张的。”

    冕良收声,原来是第一次约会的对象……

    “谢谢你的画册,”远钧说,“你这么珍惜这本画册,也是因为想去找白雪女王住的宫殿?那你也要做一个寻找极光的人吗……”

    是的,也想做一个寻找极光的人,为了安琪。冕良为此常常恍神。

    这几天回去打工的修车厂,老板何叔有时就用戴着油污手套的手故意拍他的脸,逗他:“小子,游到哪几颗星星上去了?”

    冕良也就傻呵呵笑,完全感觉不到脸上那几痕油污。等何叔去忙了,何叔的宝贝女儿慈恩过来,拿毛巾把他的脸给擦干净,说:“良哥,你别总一天到晚神不守舍的,看着让人急。”

    冕良收拾摊了一地的扳手螺丝刀,文不对题:“你知道怎样找到极光吗?”

    “找极光啊?那得去南极吧,听说在南极那儿经常能看到极光。”慈恩挠头,像想起什么来似的,突然跳起来冲回修车厂那间小办公室拿张报纸又冲出来,指着其中一篇新闻给冕良看,“喏,这里有说。”

    本城晚报中的报道,是关于一位刚从南极考察回来的空间物理学博士的专访。博士叫吴昊,是位研究极光的专家。报纸图片里的吴昊,非常年轻,相貌端正,气度沉稳。

    “长得还挺帅的呢,”慈恩和冕良一起蹲在地上看报纸,结论,“良哥,人家比你长得帅,起码眼睛比你大。”

    谁长得比较帅是重点吗?重点是极光!冕良瞥慈恩一眼,真是,小丫头搞不清状况。不过,这世界上真有追赶极光的人存在啊?好像有什么东西能量灌注到冕良的四肢百骸里一样,让他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似乎流动得更快,更轻盈。

    空间物理是不是?应该试试。

    查知吴昊任教于冕良就读那所大学的物理系之后,冕良去找自己的导师。这是冕良第一次主动去找自己的导师。要求,“我想转去物理系,读空间物理。”

    老师很惊讶,面对钟爱的学生,有点受伤,“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数学才重新考大学进来读的吗?数学系哪里有问题?或者……我有问题?”

    冕良慌忙摆手,“不不不,是我有问题,那个……没别的,只是想换个专业,对,极光,我想研究极光。”

    “研究极光?”导师疑惑,“为什么突然想研究极光呢?”

    冕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总不能说,他是相信找到了极光,就能找到安琪吧?好像太荒唐了,虽然他还真就是存了这个念头才要换专业的。张口结舌半天,福至心灵,冕良从背包里找出晚报,指着吴昊的专访说:“是因为这篇报道,有所启发。我从小就被称赞有数学天赋,可我一直不明白,老天为什么会给我这样的天赋?我看着报道的时候,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灵感,我的天赋可能是为了极光才存在的。就是这个了,我的梦想,是极光。”

    须发花白的导师从冕良手里接过报纸看看,再看看冕良,失笑,“鬼扯,我怎么觉得你在鬼扯?”

    确实是在鬼扯。冕良忘了老师半晌,放弃鬼扯,哀求:“老师,答应我吧,拜托。”

    导师纠错先,“你想法不对,那不只是极光,那是科学,是真理。不过,冕良,你若是能找到目标,打算认认真真做件事情,不这么迷迷糊糊天上一半地上一半地过日子,我会支持。”导师撇嘴,挺困难的,“但是,转系是要考试的。考试分数不好看,吴昊不会收,冕良,你可以吗?”

    是,我可以吗?

    冕良最近都睡不好觉了,每天对着那张拿到手的转系申请书,脸皱得像苦瓜,人也愈加落拓,胡子乱乱,头发长长。有次在母亲的小摊子遇见吃面片儿的骆小姐,还被骆小姐挖苦:“哟哟,最近改去美专上课了吧?越来越像艺术家了。”

    哦哦哦,这骆小姐真是烦死人。她要第二碗面片儿的时候,冕良故意没给她的面里加娃娃菜和蘑菇,少吃点少说话。

    骆远钧吃了半天才发现这碗货不对板,不满,“小老板,艺术家装装就好了,但是不能渗透生活嘛,再煮一碗吧……”

    冕良想骂人。

    骆远钧没心没肺,看不出冕良心情不好,还跟他瞎聊,“看没看我做的广告?”

    “已经出来了吗?”冕良小心求证,“就是你说的那个唯美,艺术,干净,童话的广告?”

    远钧存心耍赖,“我这么说的?你弄错了吧?这么恶心的话怎么可能是我说的?”

    冕良盯了远钧五秒,去洗碗。居然会信她,见鬼了。这女生从头发到脚指头都放射出一种不可靠的信息,怎么就被她把画册给忽悠过去了?真不想再遇见她。

    无意再遇,偏偏相遇。隔壁小姐永远是那样子的打扮,白毛衣,牛仔裤,深蓝棉布外套,有时脸上架副细框眼镜,脚上一双黑短靴无论晴雪,穿得那叫生死契阔。对,偶尔风大有雪的日子,会用一条长而厚的大围巾,将她的头包得只露一双眼睛。

    早上时间,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冕良有时在巷子里撞见远钧,少不得听远钧调侃他的胡子:“哇,哥们儿你装颓废青年装到底了是吧?给个机会让我们看看你下巴到底长啥样嘛。”

    冕良很想说,你干吗不换双鞋子让我了解一下你家鞋柜的储藏量够丰富?到底没说,他一向嘴笨。其实,蓄须,是为了安琪,他只是想用之前安琪活着时候的状态一直活下去而已。没道理为了给不相干的人看他的下巴就把胡子剃了是不是?

    有天,远钧问冕良:“看了广告没有?”

    冕良根本就不敢看,但为了不得罪妈妈的客户,只好推托:“还没看,因为不晓得是几频道。”

    然后,无可避免的,被骆小姐告知是几频道一般会在几点播。远钧说:“看看吧,还不错的,厂家和我上司都挺满意,市场反映也很好。”

    冕良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好不好?是他不满意,一直有一种,梦想被人践踏和摧毁的感觉。

    当然,冕良也不是全无好奇心,还是去看了那支广告。广告的形式有点卡通,是说加伊为了讨好白雪皇后,就是那只冰箱,一直不断将各种食物送到冰箱里,最后,冰箱里满满的,加伊坐在冰箱前面吃一桶冰激凌,感叹:“满满的,新鲜的,幸福的味道。”

    虽然离唯美,艺术,干净,童话还有点距离,不过比冕良想象中要稍稍好些。但,仍然毁灭。哎,冰箱和白雪皇后,扯。冕良失落,加上为转系的事情烦恼,自觉额头皱纹横生。

    再遇骆远钧,是在韩妈妈的小吃摊上,冕良赶着去修理厂开工,跟远钧一起吃面。少不得要提到广告,冕良回馈意见给远钧:“广告还不错,就是没那么像冰箱广告。”

    骆远均不满,“什么叫没那么像冰箱广告?你给我说说冰箱广告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冕良答不出来。

    “外行!你个外行还敢笑我内行?”远钧的不满没维持太久,马上又献宝样问,“喂,你一定没发现吧?广告里的冰箱上面,我有贴一张贴纸,是极光的图片呢。”

    冕良说:“我还真没发现,晚上再看一遍。”

    远钧笑,嘴角慢慢地拉开,露出两排白亮的贝齿。

    冕良寻思,嘿,到底还是个小女生,说再看一遍她的广告就这么高兴?

    只要是人,都还是本能地向往快乐。所以,看远钧高兴,冕良心情也好了一些,将桌上的泡菜碟子往远钧前面推推,“我妈腌的酱黄瓜味道最棒了,多吃点。”

    嚼几口拉面,冕良又想起心头悬悬的极光,忍不住话多:“对了,可以问为什么当年和你约会的男生会提起《白雪皇后》吗?”

    远钧费力回忆,无果,摇头,“忘了,好像是提到他喜欢的女生之类的事情。”

    第一次约会就聊这个?冕良都替远钧难过,忙出言安慰:“嗯,这些都不重要,还是以后的相处过程更重要。”

    “以后的相处?”远钧瞪眼睛,“什么相处?哪儿有以后啊,约会过一次而已,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再没顾上他。何况他也挺闷一人儿,就算了。”

    “怎么这样?不是因为喜欢才约会的吗?见一次就算了?不会不甘心吗?”

    “干吗要不甘心?我不是喜欢跟自己为难的人。”远钧耸耸肩。冕良放下碗,摆出辩论的架势,“不能说是跟自己为难吧?对待感情就要认真才值得,不认真就享受不到那种快乐,不是很可怜吗?”

    远钧无奈,“拜托,人各有志吧。比如你,会认真地对待每个人每件事情,再比如白雪皇后里的格尔达,会为了寻找加伊跋山涉水,不畏艰险。我不行,我不是个认真的人,假如有人离开了我,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是他选的,我就放手。所以,喜欢我,就让他回来找我。”

    “你是说让童话里的加伊自己回来?”冕良骇异,“小姐,故事里的加伊是没办法自己走回来的哦。”

    “不,他有心,有脚,让他自己走回来。”

    “为何?”

    远钧固执而坚定,“因为我是天下第一,即使是做故事里的格尔达,也是天下第一的格尔达,让加伊自己走回来找我!”

    她当她是谁啊,膨胀到这种程度?“不可理喻!”冕良结论,重捧回自己的碗,恶狠狠吃面。

    再次颠三倒四翻看吴昊教授那篇专访的时候,冕良无可避免地想起骆远钧的谬论,“让加伊走回来找我!”

    冕良做不到,做不到等着她来找他,他怕安琪哭。

    很好奇,骆远钧怎么做到的?她做到过?这自恋的女人,兴趣真独特。

    百无聊赖,冕良翻看报纸里连载的漫画,是个叫钩子的人画的。呃,这年月的画家名字是可尽往怪里整啊。

    一个男生手摸着一棵树,满面迷惘地望着天空,天空中飞云碎玉样地飘着雪。

    漫画的旁白是:说好一起看每一年的雪。如今,雪来了,你呢?去了哪里?

    仔细想想,无论画还是字,都还蛮俗的。

    但冕良快哭了……

    关于转系的事情,冕良下了决定,冕良填好了转系申请上交给老师。

    老师问他:“考试没问题吗?”

    冕良十足没自信,“我不知道。可能我能行,想试试。”

    导师说:“这个可能,你自己求证。”

    迷茫。期末考试在即,多数学子为了成绩,废寝忘食,孜孜不倦,冕良却是例外。他常坐在篮球场边的长椅上,沉思不语,无人知其终日做何想。

    那日,旧友到访,徐建设徐医生走来坐下,递给冕良一罐咖啡。咖啡温热,握在手里,暖意直透心头。

    “去卫生局开会,路过这边,想进来看看你。”建设说。

    冕良用手里的咖啡罐碰碰他的,“谢谢。”

    建设寒暄:“最近都还好吗?”

    冕良,“和你一样。”

    建设笑,“那不错,我一直很好,昨天还有去相亲呢。”

    他还是那个样子,冕良想,安琪,你的主治医生还是那个样子,斯文俊秀,气质有点倨傲,眼里永远闪烁着自信,说话和你一样讨厌,口是心非,又犟又拗。

    冕良不能忘记,在安琪的葬礼上,建设双眼满布血丝,硬是咬紧牙关一滴泪也没流。后来,冕良听慈恩说,徐医生在某家PUB喝醉,躲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又哭又吐。

    深爱着安琪的徐医生啊……

    篮球场上空的风夹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冷空气,悠悠吹过,长椅边的松树上,积雪摇摇欲落,建设望着灰蒙蒙云蔼低垂的天空,突然道:“一年中,冬天是最好的季节。”

    冕良言不及义:“去相亲的时候,笑得多还是板着脸的时候多?”

    建设很是不屑,“没事总笑的那是神经病。”说完也不跟冕良道别,径自离开。

    冕良不介意,他只是觉得,建设这种看上去很酷的医生,笑起来居然有点甜甜的孩子气的感觉很好罢了。相信安琪若还活着,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希望他多笑笑。

    当然,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多笑笑是应该的,不过有些人就……

    冕良晚上打工完回家,在巷子里遇见骆远钧,看到骆小姐笑盈盈的面孔和一刻不停的嘴巴,自然想起徐建设的结论,“没事总笑的是神经病。”尤其,骆远钧递给他一盒霜淇淋的时候,冕良本不想吃的,但是骆小姐用因吃霜淇淋而冷得发抖的声音说:“不是怕冷不敢吃吧?不要怕,非常过瘾的。”

    滴水成冰的冬夜吃霜淇淋,那滋味和下地狱不遑多让吧?问题是女生都下地狱了,冕良怎么好意思眼睁睁在旁边看着?于是他接过霜淇淋,不怎么真心地道:“谢谢。”

    骆远钧还是抖抖的声音,豪爽依旧,“甭客气,你们快考试了是不是?吃这个晚上温书提神。我今晚也得熬夜,有案子要赶。”走到家门口,远钧哗啦啦拿钥匙开门,“韩冕良你还要不要霜淇淋?我买了一打呢。”

    冕良忙摇头,“不要了……”天啊,一打?她是想冻死自己吗?冕良寻思还是再吃两盒吧,改口,“那就再……”

    骆小姐没听见,边锁门边喊:“晚安,韩冕良,明儿个见。”

    冕良无奈,这骆小姐怕真是疯了。嗯,徐医生是对的。

     正文 第二章  因为爱

    不过做人是不能经常笑话别人的,不然遭报应,没几天,冕良也疯了。

    他路经校区咖啡馆,透过明亮的大玻璃窗,竟看到在里面享受咖啡蛋糕的吴昊。也不知道那天是哪路神仙值班,冕良神经像搭错了线,冲动之下进去了。

    当他一直对着优雅,帅气,浓眉大眼,清俊无伦,面孔犹如雕塑出来的吴昊教授微笑的时候,大概和徐建设形容的那个“没事总笑的是神经病”大致相同吧。

    “可以不用考试就收我做学生吗?”冕良见到吴昊教授,第一句话就这样。而冕良又因自己的突兀,又悔又急,身体里的血液流得像快中风了似的。

    吴昊靠在椅子里,两道好看的浓眉拢起,眼睛眯缝着看这位不速之客,眼睫毛更显浓密暗黑。惊愕之后,他手里的报纸还没放下,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冕良再坐正一点,语气谦卑:“对不起,我是说,可以不用考试就让我转到物理系跟您读空间物理吗?”

    吴昊终于听懂,“不用考试,为什么?”

    冕良直言:“因为我考不好。”

    吴昊慢条斯理喝咖啡,没嫌弃冕良神经,反问:“我为什么要免试收一个考试考不好的学生呢?”

    “我数学不错。”冕良手心冒汗,“一年前因为写过一篇关于数论Fermat定理最后定理的论文,也是因此而进入这所大学读书的。”

    “你是想跟我说,你程度很好?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考试会有问题?”

    “因为,”冕良脸上的笑容僵硬,“我讨厌考试和比赛,你不觉得目前的应试制度不合理吗?不觉得用考试和比赛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很愚蠢吗?”

    “不,我从不这样认为。”吴昊神情自若,“自古以来,考试制度一直是专业领域择优劣汰的最佳方式。当然,用考试的方式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确实不合理,但这样的衡量不是考试本身的问题,而是多数人在利益的驱动下对这种制度的迷信。所以,呃,你叫什么名字?”

    “韩冕良。”

    “对,韩冕良,按程序,你得先通过考试。”

    冕良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吴昊是对的,但他过不了自己这关。

    冕良的沉默,似乎引起吴昊的好奇,“为什么讨厌考试?”

    因为一个朋友,冕良半垂头,看自己的双手,他的手掌大而宽厚,手指修长,这双手,曾经和沈安逸一起打过篮球,解过习题,用望远镜看过星星,也是这双手,在一次比赛上,送走安逸。

    “因为一个朋友,”冕良对吴昊说,“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考去重点高中,认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们都很喜欢数学,算是志趣相投。后来一起参加全国奥数比赛,我一直以为他会是冠军,也为他高兴。可没想到,那年的冠军是我。他很难过,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不再和我做朋友。有天,我们为这件事情发生争执,他离开校园,再没回来。是车祸,在学校附近的马路上。”冕良深吸口气,控制住眼眶里的热气,强笑,“后来,我没办法继续学习,放弃过很多年,让家里人很伤心,也够荒唐的。好不容易要等到年近三十才回来读书,但是,没办法考试,真的没办法,忘不了这件事情。”

    “原来如此。”吴昊语气温厚,“可是韩冕良,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再背这样的包袱了。”

    “嗯,我知道,”冕良尴尬,告辞,“真抱歉,打扰你的时间,我会努力去考试的。再见。”

    “没关系,你等等,”吴昊叫住冕良,“可以再问一下,为什么你明知道自己对考试有障碍,仍然坚持转系的呢?”

    “因为喜欢极光,”冕良不由自主引用远钧传递给他的那种意识,“传说,只要能破译极光的密码,就能找到白雪皇后住的宫殿在哪里,我想验证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吴昊惊讶,“你怎么……”他话音未落,咖啡室不知哪个笨手笨脚的服务生打翻了手里的托盘,杯子碟子碎了一地,引起一阵骚动。等骚动过后,吴教授似乎也忘了要说什么,肘弯撑在桌子上,手指摸着下巴,沉吟不语,冕良向他告辞,他神思不属地跟冕良说句再见。

    吴教授是个好人,虽然冕良只与之聊了一会儿,但对其印象极佳。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冕良忍不住再回头看了教授一眼,然后,他意外地发现了一朵微笑,那朵微笑的嘴角上还带有几痕奶油渍,而那朵微笑的主人面前放着几只碟子,里面分别有提拉米苏,焦糖鸡蛋布丁和幕斯蛋糕的残骸,好胃口!

    “骆远钧,为什么你在这里?”冕良不得不再回来,懊恼怎么他一直没发现,这位骆小姐坐在吴教授隔壁桌,就在他身后呢?

    “我来找人,”骆远钧打个哈欠,“噢,吃好饱,”要求冕良,理直气壮,“帮我结账,我钱包忘在办公室了。”

    冕良气结,“喂,你钱包没带是怎么过来这边的?”

    “朋友过来办事,顺路带我来的,”远钧不耐,“你也没带钱吗?那算了。”她回头冲隔壁桌的吴昊举起一条隔壁,照例理直气壮,“帅哥,帮我买单。”

    冕良吓坏了,这疯子,认识她好丢人。立刻掏钱放在桌子上,冲吴昊欠欠身,“对不起,我邻居,开玩笑的,再见。那个,您慢用。”

    吴昊像是被点了穴道,仍保持那个手摸着下巴的深思表情没动。

    冕良管不得他,生怕远钧再去闹吴昊,也不等服务生找零,硬把她拉出来,“你有这种习惯吗?随便找人帮你付账的?”

    “不啊,”远钧一贯没正经,“姐姐我一般找顺眼的帮我付。”

    “怎么,你总找别人帮你付账?干吗不自己付?”

    远钧振振有辞:“因为自己的钱要拿来当嫁妆嘛,嫁妆总不能找顺眼的给我出吧?”

    冕良拿手指搓搓鼻梁,憋住,这个话他不接。刚才为这小姐买花果茶和蛋糕的单已经让他破费不少,再接个嫁妆的话茬还不知道是啥结果呢。

    从钱包里抽出仅剩的一百元给远钧,“借你的路费,我要去打工没办法送你回去,你搭公车回去吧。”

    “谢谢,”远钧接过钞票,“明天还你吧。”

    “不急,”冕良背好背包,才想起来问远钧,“你来这边做啥?”

    远钧长眉一扬,“不告诉你。”反问冕良,“你刚才跟那个老气横秋的家伙唧唧歪歪说什么?”

    冕良学远钧那样挑眉毛,“不告诉你?”

    远钧乐,“有才华啊,学得真像,我就是只挑左边眉毛的,我……”

    “骆远钧?”风里有人拉着长音喊,“你是骆远钧吗?”那是吴昊。

    冕良看到远钧回身对着吴昊莞然而笑,黑眼睛滴溜溜的。她伸长胳膊,迎上去,脆朗朗道:“学长,好久不见。”

    学长?冕良瞠目结舌,骆远钧的学长,是那个只约会过一次的学长吗?是那个追寻极光的学长吗?又恍然大悟,骆小姐说来找人,其实就是来找吴昊的吧。想想刚才硬拉远钧出来的举动,冕良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苦笑。

    而那位立志追寻极光的学长,他是不是已经破译了极光的密码?有没有见到白雪皇后?

    天气很好的一天午后,冕良接到远钧短信:“中午12点,在你们学校教学楼顶层等你,不见不散。”

    为什么要在学校见?还是顶楼?估计是要还钱。还钱也要搞这么多花样?算了,反正她一向不靠谱!

    这是冬天中难得的一个晴朗正午。天空湛蓝明净,阳光暖而微醺,风很小,带着清爽甜润的寒意。冕良早上没课,往学校赶的时候还在车上感慨,骆远钧为人虽然不可靠,但约人倒是很懂得挑天气。要不是她人很讨厌,这样约一下也还不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事儿。

    冕良赶到时,恰是午饭时间,顶楼无人,骆远钧靠在角落的护栏边,喝着热果珍啃一份鳕鱼三文治,见到冕良颔首问候:“午安,给我两分钟,我马上吃完。”

    “没关系,我不急。”冕良说。

    “是我急,下午还得赶回去开会。”

    “那你还约我中午?可以约晚上嘛。”

    “晚上我也有安排,年底就没清闲的时候。”

    “嗯。”冕良赞同。

    眼看着远钧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手里吃的喝的,一秒都没耽误,跟冕良开诚布公:“老弟,你这次期末数学能考满分吗?”

    冕良惊,“为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以前没有,现在有。”远钧一笑,左眉上挑,坏坏的,“我和吴昊赌你这次期末考能不能考到一百分,我五百元买你赢。喏,我的钱可不能输掉的,所以你得考满分。”

    吴昊真的是教授吗?哪来的这份儿闲心?冕良无语,望着晴空下的远山近树,车道行人,悔得直想跳楼。他是为的啥啊?这女人是疯子他很清楚,且清楚不是一天两天。他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不靠谱,却不知道为什么一次次遂她的意。

    她想借书就借她书,她做广告他就信她的广告,她请他大冷天吃霜淇淋他就吃,她要他给她买单他就买,现在她为了不输赌金要他考满分他就一定要考吗?

    凭什么?!其实他和她也没多熟对不对?

    “骆小姐,”冕良客气地说,“赌博这种事情我很外行,抱歉我帮不上忙。”说完就撤。

    他还没走到十步,听身后远钧喊:“你不答应我,我就从顶楼跳下去。”

    冕良回头,看到已经站在护栏上的骆远钧,她就那么凌空而立在一片晴和如水晶样透明的正午光线里,笑容干净,话语流利,像是要求晚餐吃臊子面那样简洁说明:“不答应我,我就跳下去。”

    匪夷所思,疯了!

    冕良心惊肉跳,脸上保持住波澜不惊,缓缓靠近远钧,“你这是干什么,哪儿有为了五百块赌金要跳楼的?”

    “不是赌金的问题,是我的招牌不能毁,你忘了,我可是天下第一,我不能输的。”远钧说着,还在狭窄的护栏上小转一圈,伸长胳膊深呼吸,“今天的太阳可真好。”

    冕良脑门上的汗珠像莲蓬头那样往外冒,语气平和如聊天:“喂喂喂,别转行不行?掉下去你可就再也看不见太阳了。”

    “那你答应我,期末数学考满分。”

    “我不是不答应你,”冕良小心翼翼往护栏边挪,嘴里碎碎念,“我不是不答应你,我是有难处,我……”

    “好,再见。”远钧话音刚落,脚一抬,她真跳了……冕良用尽所有力气往前扑,他抓住她一只右手……诸佛保佑。

    吊在冕良手里的骆远钧仰脸望着他,她的深蓝棉布外套被风鼓起,像大鸟的翅膀,翩飞在冕良的视野里。

    冕良死命拉住,叫:“把那只手也给我,快!”

    “不要,”远钧很无所谓,“你把我这只手都快拉脱臼了,还贡献另外一只手给你掐?喂,我说你轻点。我的右手还得拿来画画弹琴呢。”

    她到底是不是人啊,冕良怒极,喉咙嘶:“你疯了是不是?不要闹了,把那只手给我。”

    “那你答应我考满分,”远钧此刻仍不忘挟命令良,“数学一定要考满分。”

    “答应你我答应你。”冕良挣得满脸通红,“上来啊。”

    远钧终于递上另一只手臂给冕良,还吹牛,“其实你不用紧张,我腰里有系安全带的。不信你放手我可以给你表演空中秋千。”

    冕良哪里还敢信她?闷声不响,一心一意想拉远钧上来。

    幸得有人相助,吴昊此时赶到。远钧被拉上来,吴昊一把抱住她,“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远钧,你还是活的。”

    骆远钧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就算韩冕良没拉住我,我也就是玩个蹦极而已。”

    吴昊舔舔半干的嘴唇,“远钧,很抱歉,我刚才开小组会忘了这件事,再说我以为你只是异想天开,没想到你来真的。”

    远钧很哥们儿地一拍吴昊的肩,“知道你靠不住,所以我自己把安全带弄好了。”她指指角落里的一套设备,“怎么样,不错吧?我干这活儿绝对比你手艺好。”

    冕良喘息未定,也懒得理会顶楼上实在是形迹可疑的一对男女,自行走开。他刺激过度,浑身无力,顺着安全楼梯走几层,腿一软,坐下来,头埋在臂弯里,泪流满面。

    骆远钧,这个人又粗鲁,又轻率,又鲁莽冲动还很自以为是,跟她做朋友韩冕良会英年早逝,绝交……冕良眼里的泪水无休止地流出,一定要绝交。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遭遇这样的场面?他韩冕良最恨最怕的,就是要眼看着有人拿生命不当回事儿,结果他又遇到了,无论真假,他都不想看见好不好?

    安琪,安琪,帮帮我……

    冕良这次的期末考,数学考到满分。不是因为他没有再想起安琪,是乱了,所有的往事都乱了。因为太混乱,写对答案,竟变成一种别无选择。至于为什么乱,冕良也不很清楚。当然,无意间成全到某人的五百元赌金,虽非冕良所愿,但实在无可奈何,算那人运气好吧。

    考试后没几天,又下雪,飞雪弥漫的顶楼,冕良静静坐那天骆远钧曾寻死觅活过的护栏上,难得的心神笃定。刚刚和导师聊过转系的事情,考试定在四月,导师问他有没有问题的时候,冕良说,没问题。

    是真的觉得自己没问题,人生中冲不过的那个坎儿,一旦挨过去,就又是一番天地。

    不过,冕良也有遗憾,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失去安逸了。假如连在考场上的那点障碍也失去,沈安逸最后的痕迹,就这么融化了。

    恍然,那些过往的流光碎影里,安逸的影子,逐渐模糊,

    几点雪花,落在冕良的掌心,又慢慢化去。冕良心里轻轻说,安逸,再见。

    寒假开始,冕良除帮妈妈摊子上的生意,并在修车厂勤奋打工外,其余时间,全用来温书。他的强项是数学不是物理,那些厚厚的物理学书籍,多少让他有那么点云深不知处之感。

    自顶楼那次后,很多天没再见骆远钧。本来,冕良是打定主意,再见骆远钧,一定不和她说半句话,用最冷的态度来打击她的胡闹和任性。可是,无论是每日必经的巷子还是母亲的小吃摊,他和她都没再遇。

    开始冕良还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出事?不过半夜温书时听到邻室传来的隐约音乐声,也知是自己想多了。后来想起教授吴昊,记得他和骆远钧曾经有过段什么往事的,说不定,两人前缘再续,他们的故事又能舞蹈于纸面,蹁跹于校园,倒是美事一桩。唉,话说,那位把日子过得不知所云的骆小姐能遇上吴昊这么灵的人,老天会不会太善待她了?

    生活继续,年前阴历二十八,冕良在公车站看到远钧,终于有机会摆出十足十的冷面孔相待,很爽,要绝交!

    问题是他的表情完全没吓到人家,远钧还直接调侃:“你今天又心情不好了?摆张臭脸装酷想骗女生是不是?”

    冕良头晕,有种披挂上阵打算厮杀一场却没找到敌人的失落感。

    远钧掏出几张老头票出来给冕良,“还钱给你,”细数分明,“喏,这张是还你的车钱,这张是还你帮我付的蛋糕果茶钱。”末了还加一句,“怎么样,我很有良心吧?”

    冕良绷着脸将钱收了,直言不讳:“很好,两清。骆小姐,鉴于本人非常不喜欢你的个性,尤其是你跳楼吓人那件事,让我觉得和你做邻居已经够倒霉,做朋友就是种灾难了,所以,今后我们最好不要聊天,不要有牵扯,可以吗?”

    远钧似是不了解冕良在说什么,一双眼秋水澄澄,直视冕良。

    冕良追一句:“以后我们保持距离为好。”

    远钧忽笑,“当然没问题,不过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想我消失容易,要花代价的。刚才给你的钱拿来,那是要我消失的费用,哼,几百元实在是便宜你了。”

    冕良很同意,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于是,刚刚放回口袋还没揣热乎的钱,又交回给远钧……

    直到上了公车,冕良才醒悟自己好白痴,又不是夫妻两个离婚要付赡养费,他和她不过萍水相逢需要用钱来搞定吗?

    被她骗,被她吓,还要被她敲诈,冕良靠着车窗,揉太阳穴,他觉得自己好窝囊哦。

    冕良颇想找回远钧,把那几百元的事情讲清楚,不过既然说好要保持距离,还是算了吧。

    骆远钧倒是懂事,真没再出现在冕良面前。

    终于如愿以偿让骆远钧消失,冕良并无不适,只觉世界安好,神志清明。

    怪的是韩妈妈几乎因此相思成病,一天唠叨几次:“怎么没见骆小姐了呢?春节也这么忙吗?”

    冕良乱找理由:“大概回去和她妈妈过年了吧,说不定出门旅游了呢。”他不惯撒谎,每次搪塞完,都心虚到鼻梁上沁一层薄汗。春节期间,冕良除了打工温书陪伴母亲,唯一的娱乐就是看晚报上钩子的漫画专栏。钩子的画风格硬朗,韵致内敛,是冕良喜欢的那种。画的内容并不时尚,大多反映社会民生。偶尔见钩子刻薄本市市政,冕良在修车厂捧着饭盒,对着报纸呵呵发笑,被慈恩批评像傻子。

    本来,冕良一直想当然地以为钩子的性别与他相同,不过,最近冕良知道,原来钩子是女生。因为钩子突然在漫画里伤春悲秋地说,爱上一个男生。

    她画了一双眼睛,又将那双眼睛上涂满凌乱的线条,旁白是——

    爱上的那个男生,有双淡如秋水的眼睛,因为太淡,我看不清眼睛里的温度,所以,我知道他不爱我。

    画了更乱的一团线条,旁白——

    头发太长,因为牵挂了三千烦恼,他的头发也看不清。

    画了一个下巴,说——

    下巴上蓄了如烟往事,好沉重,看不清。

    还画了眉毛——

    他的眉毛,浓密整齐,拢了太多忧愁,看不清。

    鼻梁——

    这是他的鼻梁,高挺笔直,压着深深的哀思,看不清。

    最后,钩子感慨,不知道为什么爱他,可能是因为一直看不清楚所以爱了,也可能是了所以不想看清。

    这段忧伤的漫画,被冕良剪下,好好收集了起来,就像收集他自己忧伤的心境。

    转眼,春节已过,冕良即将开学。恰是春寒料峭的时节,那个说好了和冕良保持距离的人凭空消失一段时间后又再出现。

    远钧是开着一辆铁灰色吉普来韩妈妈摊子上吃面的。比较诡异的是那身行当,她穿着油漆工用的那种工作衣裤,上面还沾着油漆。难以想象,谁一大早穿成这样出来吃饭?不过她人还是那个样子,大咧咧吊儿郎当。

    远钧见到韩妈妈,立刻给予热情拥抱并奉送吉祥话若干,但视冕良为空气。这让冕良有点不自在,都说让她不要出现了,她要真做不到也没什么,问题是既做不到还不理人,不是很别扭吗?真是,他又不会小气到把那几百元要回来。

    嗯,其实主要是冕良好奇,那辆吉普哪来的?为什么穿成那样?是换工作了吗?

    远钧边吃边和韩妈妈聊天,冕良插不上嘴,倒是真听到远钧讲,春节和她妈妈去欧洲玩了一圈。还有,她确实转工了,工作辛苦,所以,除了要双份面,还要啤酒喝。

    韩妈妈劝远钧,早上喝啤酒不好。远钧说她累惨,需要提神,不喝啤酒大概就要去抽大麻了。韩妈妈无奈,叫儿子:“冕良啊,拿罐啤酒来。”

    冕良不想拿,哪儿有女生一大早喝啤酒的?可他从未逆过老妈的意,所以,有点不甘愿地递啤酒给骆远钧。

    骆远钧接过去连谢谢都没说一句,打开直接灌下去,连呼好爽。

    冕良郁闷,这女人想喝啤酒就喝啤酒?做人要不要这么任性啊。

    擦桌子,擦远钧隔壁那张桌子擦的时间长了点。

    骆远钧依旧当冕良透明,与韩妈妈七大姑八大姨鬼扯。

    冕良以为,远钧会一直别扭不理他,想不到这小姐临走前突然对冕良说:“喂,和姐姐换一下鞋带。”说完,弯腰将她短靴上的鞋带解下来。

    冕良不动,“为什么要换?”

    “因为我这条鞋带断了,做事很不方便啊。”远钧冲冕良扬扬断成两截的黑色鞋带,“你那双鞋子用得着那么长的鞋带吗?”

    什么逻辑,重点在于鞋带是谁的就是谁的,不是说用得着不用得着吧?再说,你说换就换吗?冕良继续擦桌子,远钧坐在一边拎着鞋带,看住冕良,坚持要换的样子,僵持。

    不换就是不换!冕良也很坚持,用力擦桌子,一下,两下,三下……站直身体,喘口气,瞄一眼远钧,她似笑非笑,唇色如花。

    冕良说:“换吧。”

    早上十点阳光照耀下的小摊子里,冕良和远钧排排脚撑在凳子上系鞋带。冕良嗦一句:“你就不能换双鞋?”

    “不行,这双最舒服,穿到不能穿再换。”

    哈,除了任性,她还固执。

    远钧手机响,她起身接听,一只脚仍撑在凳子上。冕良系好自己的鞋带,瞅了远钧的鞋子半晌,有点挣扎,最终,顺手将她的鞋带也系了。

    骆小姐电话讲地投入,等讲完低头看自己的鞋,居然嘀咕句:“哦,糊涂,都系好了。”收起手机,开着那辆气派的吉普一车绝尘。冕良将洗好的围裙抹布放在风里晾,自言自语:“任性,固执,还糊涂,能活好吗?”

    冕良活得不错,目标明确。学校已经开学,转系考试在即,冕良每天温书到很晚。半夜再没听到邻室的音乐,想起隔壁小姐已经转工,忍不住寻思,莫不是连家也要搬了吧,怎么这么静悄悄的?

    去干了多年的修车厂打工时,何师傅就对冕良说:“你该考虑找个新工作了,堂堂大学生,总在我这个烂摊子上混也不是个事儿,好歹找个和你所学有关的工作锻炼锻炼自己才是。给你一个月,你找不到我炒你鱿鱼。”

    想不到自己也要转工。冕良知师傅用心良苦,也就翻翻报纸,看看能不能找份工。晚报夹缝里有条招聘广告,是家文化公司,叫清河,招聘条件相当“苛刻”,就三个字:“很能干!”

    只要很能干?这家公司应该快倒了吧?但是,如果只是要能干的话,冕良觉得,他这种没什么经验的人应该试试。

    电话去“清河文化”,没人接。冕良琢磨,要不要放弃?不过,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这日下午没课,他直接找去“清河”。

    “清河”其实离冕良家住的老住宅区不甚远,搭公车半个钟头也就到了。不过它不是坐落在临街某大厦其中一层,而是在商业街一家银行的后面,夹杂在一群高楼中的一栋两层矮楼,那个就是“清河文化”了。这栋楼一层是店面,开的是超市,里面的货物摆放得极整齐。和这种整齐完全不协调的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堆着一些装修材料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物事,此起彼伏。冕良拿着报纸到超市收银台跟小姐确认,“这里是不是有家叫清河的文化公司?”

    “有啊。就在楼上,正装修呢。”收银小姐说,“她要的矿泉水刚才忘记拿,你要是上去的话能不能帮忙带上去?”

    冕良不无踌躇,正装修的公司,还要征“很能干”的员工?不靠谱儿。但,他提起那一大罐矿泉水,上楼了。没办法,好奇来着。

    二楼办公室大门洞开,是个大套间,外厅没人。冕良眼前一片狼藉,地上堆着油漆桶和木线,电线,灯泡,木板类的东西,简直没地方下脚。

    冕良敲门,“对不起,打扰了,有人在吗?”

    叫几声没人应,冕良只得进去,四下里看看,想找地方将手里的水放下,但不得其地可置。出于本能,冕良用脚将几捆四下散落的电线往一处踢。他身后里间此时有人招呼他:“韩冕良,你来这里做什么?”

    冕良转头看,里间靠街那面阳光照耀得最通透的落地窗边,站着骆远钧,逆光的关系,她整个人像从光里浮出来的样子,冕良恍惚。

    远钧重问一遍:“你来干吗的?”

    “应征,”冕良回神,“我来应征的,这家文化公司有登广告。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远钧从里间走到外厅,还穿着那件油漆斑斑的工作服,手里拎着老虎钳子和电线,笑而不答。

    冕良推断:“你不是转工到室内装修业了吧?”

    “当然不是,”远钧说,“从广告业转工做装修,又累也不会赚更多,我何苦呢?”

    冕良茫然,想到那天兵到不可理喻的广告,脑中灵光一现,倒退两步,手指远钧,“这家公司总不会是你的吧?”

    远钧根本无意隐藏自己的得意,抬着下巴,“正是。”襥得天昏地暗。

    冕良放下矿泉水,对远钧欠欠身,告辞。

    远钧倒也不留他。

    冕良走到门口,止步!不是他想停,是脚不由心,很无奈很无奈地问远钧:“你不是自己在搞装修吧?”

    远钧理所当然,“是啊,省钱,还不用跟施工的工人生气,很方便。”

    冕良瞪眼睛,“拜托,这不只是体力活儿,还是技术活儿,不是你换个灯泡修个煤气灶就行的好不好?”

    远钧极笃定,“说过不要小瞧我,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在一家装修公司打工的哦,这些活儿要能难得倒我,我还是天下第一的骆远钧吗?”

    冕良和远钧对视几秒,又将目光落在地上的一片凌乱里,其实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对不对?他只要走开就万事大吉,问题是不行,冕良暗叹口气,“你这里薪水怎么算的?”

    远钧双目烁烁,飞速接口:“薪水很优,并且会照顾某些打工学生的上学时间……”

    真就在清河文化开始上班了,称呼远钧经理的时候,冕良叹息命运真是深不可测,居然会当她下属?!重点是这公司就她和他两个人,会不会太冷清了?

    远钧倒是有再继续打应征广告。不过前来应聘的不多。广告那么另类,谁会来啊。而骆老板姜太公之势,等愿者上钩,十足耐心。这些日子,她每天忙于装修公司,沉迷于自己装修师傅的身份,乐此不疲。

    冕良问过远钧,为何想自己开公司?本以为她会给出一个什么关于理想啊、人生价值啊之类的精英理论,毕竟是当老板的嘛。

    谁知道远钧说:“纯粹就是不乐意被人管,想尝试一下管别人的感觉是啥样。所以,把我存的钱都砸进来了。”

    冕良惊骇,“万一亏了怎么办?”

    远钧手指揉揉鼻子,痞痞的,“找我妈啊,幸亏我还有个有钱的妈。”

    冕良没吭声。唉,瞧瞧上司这点出息,都替她愁得紧。幸亏,她还有个有钱的妈,那应该不会欠他薪水吧?可没想替她白干。

     正文 第三章  像一场灾难

    “韩冕良,画个表格给我。”远钧派任务。

    冕良应承:“好啊,下午我在学校做好给你送回来。”

    “嗯,等等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吧。”骆老板还算体贴,“对了,你几时考转系?准备得还可以吗?”

    “明天。”冕良说,“应该可以了,我会尽力的。”

    远钧促狭,“哗,这么低调?这次转系你态度坚决,我以为你会写血书呢。”

    冕良跟她乱扯:“其实我写了,收在枕头底下。”

    远钧大笑……

    人间淡淡四月天,春风醺然,花开似锦,冕良和远钧两人之间终因这种雇用关系,相处稍显融洽。真不容易,冕良面对老板,再也不提让“金主”消失的事情。

    上学前,冕良叮嘱老板:“照明线我铺好了,你不要再动,我放学回来处理。”

    骆老板答应:“OK。”

    冕良追一句:“千万不要乱动电线。”

    远钧烦,“OK,怎么这么嗦?”

    时间撒丫子一溜而过,冕良放学带回画好的表格给上司。

    上司正喝下午茶,她每天下午都要在乱成战场的办公室,泡一小杯普洱,配牛油曲奇,没心没肺地享受一段春日黄昏。

    这会儿,她对表格有意见,“喂,韩冕良,我要的是12个格子耶,你这只有11个。”

    “不可能,”冕良也享受着茶水饼干,小心抿唇角的渣渣,言之确凿,“我画的是12个。”

    “11个,你自己数。”

    冕良不耐,“不用数,我画的是12个。”

    远钧好像是在数,头不由自主一点一点的,最后确定,“不,是11个,不信你数数。”

    冕良有点火,他明明是画好12个格子怎么到这个女人这里就变成11个了?亲自数,当然,跟远钧说:“12个。”

    远钧拿去数,数完将表格在桌子上推给冕良,“11。”

    冕良再数,不知怎么,也数成11个了,崩溃。

    最后,还是骆老板数,她一脸愧疚,说:“韩冕良,是12个,真抱歉。不过我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难道是狐仙跟我们闹着玩吗?”冕良无语,这么烂的借口也能找出来?扯。

    和上司赌气,冕良沉默着去装灯。远钧跟在他身后,像是要弥补自己的糊涂,说:“不要忙了,你明天不是考试吗?早点回去休息吧。”

    冕良固执,不吭声。

    远钧又说:“就差一个顶灯没装了,我们一起装完吧。”

    冕良仍不吭声,径自拿工具和灯爬上梯子。

    远钧锲而不舍跟上来,“想象过一会儿把所有灯打开的时候,屋子雪亮,盛况空前啊。”

    冕良还是不吭声,远钧只得安静。

    安静地装好灯,安静地爬下梯子,再一起安静地走到门边总擎那里按开关,随着屋内光线雪亮的一瞬,不知道哪里发出“砰”一声很大声响,划破静寂空间,远钧本能往冕良身后一躲,紧接着室内一片昏暗。

    冕良终于开口说话:“短路了,跳闸。”

    远钧从冕良身后出来,“奇怪,怎么会短路的?”

    韩冕良发脾气,他从来是多好脾气一人啊,居然会对上司发脾气。手里工具往地上一丢,对着远钧,目光凌厉,面色冷峻,“我跟你说了,不要乱动电线。”

    远钧不服,“首先,我没乱动电线,其次,我只是装灯而已,是正确地装灯。”

    冕良深呼吸,冲动是魔鬼,他总不能为这事儿掐死她是不?虽然还蛮想的。

    骆远钧不知死活,“是你把线乱铺才会这样的吧?”

    冕良走人。他倒不是回家,而是去下面超市买手电,非得找出来,是谁乱搞的不可。

    远钧手插在裤袋里,跟在冕良身后亦步亦趋,碎碎念:“喂,你明天考试,我们还是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电线可以明天再处理嘛。”

    冕良就一个字吐给老板:“不。”

    三间大办公室,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二十多个灯,冕良固执地一个一个灯卸下来检查,远钧困得哈欠连天,几次劝冕良先回家,冕良兀自不肯。

    他不回家,她只好在旁边帮忙举着手电筒,抱怨:“哪里有员工不听老板话的?”

    冕良回:“也很少见老板阻止员工加班的啊。你要付我加班费。”

    远钧慢悠悠,“很多老板就是不愿意多付加班费,所以才不喜欢员工加班的。”

    冕良一字一顿,用力,“碰到那么小气的老板,大部分员工都会想辞工的。”抢过远钧手里的手电筒,照着一只灯上的电线,“接错线,还说你是正确的?”

    “我哪里有错?红的火线,蓝的零线,白的地线。”

    “所以跟你说不要乱动我铺的线,蓝的才是火线好不好?”

    “那是你乱接吧,谁会把蓝色的接成火线?”

    “是我乱接线吗?那是你一开始……”

    冕良和老板气哼哼吵了五分钟,打算把灯再一盏盏装回去。

    远钧在一边闹他:“神经病,明天再做不可以吗?要不你下来换我装,举着手电筒又没事干好闷哦,我都快睡着了。”

    冕良硬邦邦,夺过远钧手里的手电筒咬在嘴里干活,没坚持到十秒,很不舒服,把电筒从嘴里拿出来,“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

    两人忙完已经半夜,都没吃晚饭饥肠辘辘,远钧喊:“好饿,想你妈妈煮的面。”

    “这个时间我妈已经睡了,别指望她起来专给你煮面。”冕良活动自己因长时间劳作显得僵硬的肩膀,瞄了一眼骆远钧,她正专心开心,满脸疲惫,他补充,“不过我可以煮面,反正我也饿。”

    远钧笑,并不看冕良,整条长街,水静河飞,街灯的光芒滑过远钧的面孔,晶亮。

    冕良煮面,远钧享受,又翻那本《白雪皇后》出来看,自说自话:“好怀念我做的最后一个案子。”

    “是因为设计做太烂被人炒了吧?”冕良刻薄。

    远钧狞笑,“对啊,现在憋一肚子气呢,所以才自己开公司,专炒话多的。”

    冕良回头盯他,远钧凉凉再追一句:“还不给推荐信遣散金。”

    冕良继续切菜,菜板丁当乱响,也不怕吵醒妈妈。

    “为什么重视这本画册?是哪个女生送你的吧?”远钧忽道,“是个什么样子的故事?讲讲来听啊。”

    许是长夜寂静无聊,也许是太累了神经松懈,冕良倒没抗拒,手里忙着,嘴里跟远钧闲聊:“读高中的时候,难得遇到一个很合得来的好朋友,我们都很喜欢数学,算是志趣相投,后来有次参加奥数,我们都以为他会第一,没想到是我第一。他本是长胜不输的人物,很难接受这样的打击,不再理会我,我还因此和他争执过。就在我们吵架后的那天晚上,他出车祸死了。我为此放逐自己八年,不再继续读书,参加比赛,至今仍恨考试制度……你喜欢不喜欢在肉丝里加点薄荷叶子?可以吗?那我就加了哦……嗯,后来遇到我喜欢的女孩儿,在医院遇见的,她有重肌无力症,但很坚强,有点大小姐脾气,不过很可爱。开始不知道她是以前好朋友的妹妹,互相喜欢了,后来知道真相,又怕让她伤心,想和他分开,可她不计较,肯原谅我……”冕良嗓子不舒服,咳嗽两声,吐口长气。

    卤打好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冕良捞面,继续,“但真相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她父亲认定我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她竟离家出走来找我。我们曾很幸福地生活了一段时间,最后,她的病引发胸腺癌,死了。来,面好了,快吃吧。”冕良把面条酱油堆在桌子上招呼,“要不要辣油?”

    “要一点点。”远钧也吐口长气。

    “为什么你喜欢吃面?”冕良好奇,“总吃也不见你厌烦。”

    “原因两个,首先呢,就是喜欢,没道理。大概小时候想吃,我妈总不给吃的关系吧,她要吃西餐。然后,就是省钱咯,我想开公司啊,当然要存钱。”远钧边吃边催冕良,“快点,吃完你还能睡几个钟头,到时候我送你去学校。”

    “不用,我自己去。”

    “干吗这样?有人送不好吗?”

    “那也得看是谁送。”冕良计较,“12个格子能数成11格,不让动电线还乱动,跟你干活简直,我不信你。万一你睡眠不足开车送人再把我送老鼠洞里去,谢了,我自己打车去。”

    远钧怒,大声:“你疯啦?我是天下第一,你老板啊,你敢说我像灾难?!”女子动手不动口,一拳捶去冕良手臂,很重。

    冕良死忍,眉毛鼻子挤倒一起,“很痛啊……”

    到底惊动了韩妈妈,她从卧室披衣而出,睡眼惺忪打量冕良和远钧,“这么晚了,你们在做啥?”

    两人正襟危坐,异口同声:“吃面。”

    每年天气转暖以后,冕良就会离开家中狭小的浴室,早晨到小院子里的水池边洗漱。他喜欢闭着眼睛刷牙,早晨的风清凉吹过,好像能听到院落里那棵香椿发芽的声音,地下泥土里小草冒头的声音,蔷薇花花瓣绽放的声音。能闻到解冻后的泥土淡淡的腥气浮在风里,空气中多了一丝温暖和湿润的味道。这就是春天啊,这个季节,白雪皇后已经隐居到极寒之地的冰宫里,等到冬天的风再次呼啸的时候,才会出现……

    “喂,你为什么刷牙刷两遍?”和春天里的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在冕良头顶响起的,是骆远钧的声音,“你牙齿白是因为每次刷牙刷两次吗?”

    冕良差点把一口牙膏沫咽下去,抬头看趴在矮墙墙头上的老板,头痛,“一大早你在那里干什么?

    “种花,”远钧安闲挂在墙上,“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刷两遍牙?”

    冕良哗啦啦漱口,吐干净嘴里的白沫沫说:“小时候我爸就这么教我的,一遍用清水,一遍用牙膏。喂,你种花种在墙头上?”

    “不是,我自己撒了点茑萝种子在墙根下面,想往你家也撒点儿,但我忘了你家这个位置上种的是蔷薇。”

    “你快下去吧,”冕良无奈央告,“你过来到我家院子里找地儿,真是的,趴在墙上种花?你也算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听冕良这么说,远钧也就兴致勃勃跑过来,选冕良家院子里水池子边上的一小块儿空隙,在那儿撒了点茑萝种子,还问冕良:“你家水池为什么是水泥的啊?用瓷砖贴贴不好吗?”

    “没钱没工夫。”冕良说。

    “这是在变相要求加薪吗?”

    冕良坐在房檐下的竹凳子上喝牛奶啃馒头当早饭,回远钧:“对,可以这样理解。”他不介意老板在自家院子里造反,径自看报纸上钩子的漫画。

    这次钩子画的是一部电影,《春光乍泄》里,满脸郁闷的黎耀辉,生着病也给何宝荣烧饭。钩子说,她爱这样的男人,会宠人的男人,不怕把情人宠坏的男人。

    看起来,钩子可能有吃到喜欢的人为她煮的菜哦,那代表她还顺利是不是?冕良笑了。

    “你喜欢这个人的画?”远钧不知何时也拿了牛奶馒头,蹲在冕良身边与他共享一张报纸,“说说看,你觉得她的画哪里好?”

    冕良说不出来,憋半天,吐出几个字:“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耐,“跟你说你也不懂。”

    远钧舌头舔着嘴角的牛奶渍,笑得有点甜还有点诈,像偷到妈房间柜子里巧克力吃的高中女生。明明吃着人家的食物还奚落人家,“我是天下第一骆远钧哦,我会不懂画?看你那品味,是你不懂吧。”一口气喝完牛奶,瓶子丢给冕良,“真抱歉,不能给你加薪,给工读生薪水太高,我怕别的同事吃了你。”

    冕良对着远钧背影故意讲:“小气就小气嘛,干吗找借口?”其实话这么说,他自己知道远钧给他的薪水算不错了。

    在没改变那张很离谱的招工广告的条件下,公司居然真找到了人来工作。这段时间,冕良上班常常见到一些新同事,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找到一点点真实感,骆远钧不是在玩儿,她确实是在经营一家公司。

    不过这样的真实感又常常被远钧破坏掉,比如她修影印机的时候。

    远钧为了省钱,买来的影印机是二手的,她当时说:“我检查过了,真有问题我能应付。”

    后来员工影印时出问题,远钧也真的亲自上阵,三下五除二就能让影印机顺利运转,其动作干净利索不亚于专业人士。看着完全沉浸在修好一台机器的成就感中的老板,冕良就会觉得远钧像是在玩的孩子。

    再比如她训秘书的时候。

    远钧的秘书是个娇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年轻女孩儿,有双像小鹿样温润柔和的眼睛。不过这个温顺胆小的女生经常被远钧“操”得像只慌张的“树猴”。

    远钧一向精力充沛,做事节奏快,她的小秘书经常跟不上她的节奏。有一天,做错事,花了一夜工夫,也没打对远钧交给她的一份手写文案。远钧一开始倒也没怎样,只是把原稿丢给冕良,“下午有课吗?去用你学校的电脑再打一份,放学给我送回来。”

    其实真不怨人家秘书打错字,远钧的字那叫狂草啊,幸亏冕良跟着远钧干了段日子比较熟她的状况,即使是这样,打好稿子也有老了两年的感觉。放学回公司,听说秘书因一下午被远钧无视,哭了。

    她哭了远钧倒怒了,冕良去她办公室的时候她正训秘书:“你今年多大了?”

    秘书说:“22。”

    “嗯,22岁,活这么多年,有见过海里的美人鱼长了腿走上岸吗?”

    什么意思?冕良也不懂。

    秘书慌,“没见过。”

    “那觉得假如美人鱼走上岸就能顺利嫁给王子吗?”

    秘书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给个安全答案:“安徒生说没有。”

    远钧天马行空地再抛出个问题:“对自己的薪水满意吗?”

    秘书紧张地两只手绞来绞去,眼圈更红了,“满意的。”

    远钧两手一摊,“你看起来很正常啊,知道美人鱼不会从海里走上岸,也知道美人鱼就算走上岸也未必会那么乐观嫁给王子,那么你对人生的残忍看上去也不算全无预期嘛,实在没道理这么脆弱啊,你到底在哭什么?你有那时间伤春悲秋是不是可以做点能对得起薪水的事情呢?你也说了,对薪水没什么不满不是吗?”

    “树猴”秘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睛里含了一泡泪水,又不敢让泪水流下来,硬撑在那里。

    远钧这才喝着她的下午红茶,摆摆手,让秘书出去。

    冕良同情秘书,并认为远钧训秘书像一场恶搞,忍不住跟远钧说:“喂,对它们好一点儿,好好跟它们说话,你高兴,不高兴,都要让它们知道。”

    远钧一脸无辜,“我有对下属不好吗?”

    “有,”冕良递上整理好的文案,“你对我比对她们体谅多了。”

    远钧抿着嘴角似笑非笑,“你也知道我对你不错是吧?知道为什么吗?”

    冕良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够元老。”

    “错,”远钧舒适地靠在椅子里,“错,不是因为这个。”

    冕良挠头,“难道是因为你喜欢吃我妈煮的面吗?”

    远钧大笑,“还是错。对你好一点是因为你是个帅哥。我对帅哥一向宽容。”

    冕良沉默,对远钧礼貌地欠欠身,走出她的办公室。可恶,被她耍。

    虽然在冕良眼里,远钧这公司开得像办家家酒,一副没啥远景的样子,但骆老板的“英明神武”却深入人心。远钧第二次再修理坏掉的影印机时,冕良听同事私下里议论远钧,“老总什么都会做,她的人生里大概不需要男人了吧?”

    远钧恰恰听到,在众人身后帅帅一笑,长眉淡挑,“怎么不需要?男人可以给我暖被窝。”

    一时间得意大发,帅过分了,满手炭粉沾在她那件精致的白衬衣上,冕良同事惊呼,“啊,老总,你的dior。”

    远钧不介意,“没关系,干洗店应该能帮我解决的。”

    “万一洗不掉怎么办?”大概太崇拜dior这个品牌,冕良这位同事一副替老总可惜得要心疼死的样子。

    远钧冷森森,“洗不掉也得先干活啊,难道要去跳海吗?”

    于是,众人立时作鸟兽散。远钧暗暗咬牙嘀咕:“一个个笨死了,当老子薪水白付的啊。”

    冕良背转过身偷乐。

    “清河文化”的员工事后这样形容远钧:“长了獠牙的是不是?说话总带刺。”

    冕良觉得,如果远钧真的是长了獠牙,那她还算是个可爱的恶魔。

    翌日,远钧上班,照例白衣白裤。

    冕良好奇,“白衬衣上的炭粉这么容易洗掉?”

    远钧说:“不是,同款衬衫我有一打。”

    真变态,同样衣服买一打?

    在这个春天,恶魔一直那个打扮,米白长裤搭同色白衬衫,天气冷的时候就加件黑外套。她每天早上洗澡了再出门,用味道极清淡的香水,佩男式钱包。

    很少见女生穿着那么单调的,冕良记得安琪对穿衣打扮的品味很独到,她是会将自己的衣物饰物永远搭配到让人眼前一亮,再也不能将她忽视,漂亮得让人挪不开视线的女生。她那么美丽,却又那么寂寞,寂寞到要用任性嚣张来掩饰脆弱的灵魂。

    冕良是爱那样的安琪的,美丽,脆弱,孤单,坏脾气,他爱她口是心非下的柔情与甜蜜。安琪和远钧不一样,远钧比安琪硬朗多了,她的人生有目标,有她的大情大趣,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去研究服饰搭配上的雕虫小技,并自信即使她是如此简洁,也能用她的明快赢得尊重和喜爱。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的人生中如果需要男人,大概真的只是在“暖被窝”的那种程度。可是,这样蛮好的。

    如果,是说如果,安琪还活着,冕良希望,安琪能活得像远钧,因为,无疑这样稍有不羁的人生,要快乐一些。

    一夜春雨之后,街边的树木开始呈现绿叶成行的葱郁。冕良这个时间接到通知,他转系考通过了,冕良遂整理好自己去见吴昊。

    吴昊正喝下午茶,普洱搭曲奇,冕良见了乐,寻思,这两口子兴趣还真一致。无论如何,他都庆幸,能有缘分与吴昊做这一场师生,与远钧做这一段宾主,并希望与她们的相处也顺顺利利,和乐融洽。

    吴昊替冕良也倒杯茶,问他:“真的这样转系了,以后不会后悔吗?”

    “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冕良说,“只是现在很想这样做,如果现在不做的话,现在就会后悔的吧。”

    “嗯,”吴昊沉吟,半晌,道,“有没有想过,可能你想象中要寻找的极光,和现实中见到的不一样?”

    “小时候,我的数学老师说,你们以为数学只要得出答案就行了对吧?这是不对的,真正的数学不是如何解题,而是发现什么是问题。所以,”冕良摸着下巴上的碎胡碴,“所以,我想对我来说,极光长什么样子可能不是最重要的。”

    “那,对你来说什么比较重要呢?”吴昊嘴角逸出一丝笑,“是白雪皇后吗?”

    冕良腼腆,用手抓抓头发,“是,不过确切怎样,我要看到极光,才知道,我能发现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吴昊放下茶杯,对冕良伸出手,“欢迎你。”

    冕良的手与吴昊相握,终于,他鲁莽地问出来:“你找到了吗?白雪皇后的宫殿?”

    “找到了,”吴昊站起身,对着冕良身后走过去,满脸的阳光灿烂。冕良回身,看到办公室门口站着位穿白裙子的女人,一头长发微卷,衣着清淡,笑容媚而醇。吴昊给冕良介绍,“我太太,我的白雪皇后……”

    他太太?冕良忘了白雪皇后,心内连连喊天,天啊,那远钧算什么?冕良一直以为,骆远钧在和吴昊交往啊。拼命调动脸上肌肉的协调能力,冕良对吴太太挤出一个微笑,半躬身,“师母……”

    吴昊送冕良出来的时候,冕良很不甘心地提起老板:“上次在天台……哦……就是打赌那件事情,不好意思,让你损失赌金了。”汗,还是不能说那么直接。其实冕良是想问,不喜欢人家,还抱得那么情深款款的干吗?到底,他无论和老板还有老师都没熟到语无遮拦的程度。

    “赌金?”吴昊一时没明白,停几秒方恍然,“骗你的,那是你老板骗你的。远钧那时候说,像你这种死心眼的人,总要受点刺激才能想得开,就演了那么一出戏。她还是那么任性,想要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我也只好配合她。赌博只是个借口,她是为了你吧。”吴昊拍拍冕良的肩膀,意味深长,“你要记得,为了你的固执,有个叫骆远钧的人不惜冒险,玩过一次惊险蹦极哦……”

    原来,赌博是借口哦,好烂的蹦极!

    冕良真不喜欢这个结果。

    早上,小雨,飘飘茫茫,润物无声的那种小雨。

    冕良在滴水的檐下刷牙,闭着眼睛听雨。墙内花开墙外道,人在墙头笑。矮墙上还是骆远钧的声音:“韩冕良,你看到没有?水池边的茑萝发芽了。”

    韩冕良不慌不忙漱口完,回应:“看到了。”

    远钧穿件柔和的浅色雨衣,趴在墙头,笑在雨里,冕良觉得,她好像挺适合那个位置似的。听远钧有的没的闲扯,“茑萝开红花,夏天时候藤滕蔓蔓缠在你家水管上,你家的水管就会开出花来。”

    冕良的思绪不在花草,他想起吴昊的太太,那位头发长长,美丽清雅的女子。突然有点同情远钧,人家成双成对,她仍是孤身一人,忍不住说:“我昨天见到吴教授的太太了。”

    “嗯,”远钧心无城府,“你说歆莲啊,我和她吃过几次饭呢。水做的女生,我要有人家一半温柔就好了。”说完长叹口气。

    冕良像维护同战壕战友那样,冲口而出:“我觉得你比她好多了。”

    “啊?这有什么好比的?”远钧不明白,看着冕良。

    冕良一时尴尬,瞅瞅被预言会开出花来的水管,再瞅瞅牙刷,又瞄瞄远钧,手足无措,目光也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好,忙了半天,愣再说不出啥来。

    远钧倒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捶着墙头,一只手指着冕良,“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冕良对于吴昊和远钧的误会,远钧说明:“我和吴昊之间真没什么。以前,中学时候是很喜欢他的。为了能经过他的教室多看他一眼,我宁愿每天绕远,多走点路。我记得那年,鼓起勇气写信给他,约他见面,偷偷将信夹在他的物理参考书里,然后在操场后面的一张长椅上等他来赴约。我特别带了一壶普洱和一包饼干,我边喝茶边听他讲我完全不懂的极光,两小时也不会厌倦。本来是说好圣诞再见面的,可他放我鸽子。圣诞夜,学校组织联欢,每个班级都传出开心的笑声,我一个人在操场的乒乓球案边等他,直等到所有的歌声笑声落幕,真寂寞。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可以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失去享受生命快乐的机会。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对我而言,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我不死心眼,当下最重要,我不会为了留恋过去,而放弃当下的生活,也不会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而耿耿于怀,忽视那些爱我的人。所以,”远钧笑冕良,“我没有被伤害,也没有受委屈,你不要为我乱不平哦。”

    冕良点点头,“了解,你是天下第一的骆远钧嘛,当然不会让自己受委屈了。”

    冕良说得酸溜溜的。他酸,是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如果能做到不留恋,不耿耿于怀,有多勇敢,多无情。起码,他韩冕良没这么勇敢,也没这么无情。

    冕良在吴昊的第一堂课上,听他讲那倏忽而至,又飘然而逝的极光,“极光,是我们的梦想,有着太阳风样的力量,通过冕洞,吹遍太阳系,夹带着高能离子,沿着磁力线侵入地球的极区,并在地球两极的上层大气中放电,变成梦幻的光芒。希望在座的,怀抱着梦想的每一位同学,都能坚持梦想,不要错过让自己变成光的机会。”我也有变成光的能力吗?这堂课,冕良上得眩惑又兴奋,他觉得他的人生,好像因为这次的决定,有些改变。他有种想努力,想好好活的欲望。

    除了冕良的学习,工作也让他感觉忙碌而充实。“清河文化”的运行逐渐步入正轨,开始显得条理分明。远钧并不拘泥于广告制作,将触角伸入到出版业。冕良见她最近在联络出版商,知道她准备引进一些国外的流行书籍。卖书是不是真的能赚钱?冕良还蛮怀疑的

    可惜本来忙得条理分明的新公司,最近出了纰漏,树猴秘书无预兆辞职,竟还偷走了新做好的一份文案。在一片“无耻”的叫骂声中,冕良和同事们不得不连夜加班改文案。

    众人皆恨,独远钧不急,笑言:“没关系,我们又不是做不出更好的东西。弃我去者不可留,或者她能找到更好的老板,但我相信我值得拥有更好的员工。没有哪个公司会因为有人辞职就玩不转的。”说罢,叫披萨犒赏三军。

    又几日,不断有人前来应征秘书的职位。再过几日,很快就有人来上班。

    重点是那个人,“慈恩?”冕良盯着新秘书,“怎么会是你?”

    慈恩笑得又甜又乖,“良哥,惊喜吧?我们又可以在一起工作了。”

    冕良根本有惊无喜。他又不是令狐冲,没打算带着师妹闯江湖的喜好吧?急,“我是问你,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应征的,因为知道你在这里我就来了嘛。”慈恩不无幽怨,“良哥,你都很久没回修车厂了呢,大家都很惦记你啊……”

    冕良还未待答话,骆远钧也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拍拍冕良的宽肩膀,“认识的?很好,你带带她。”又嘱慈恩,半真半假,“我们这里不鼓励办公室恋情。”

    慈恩诚惶诚恐,“呃,我知道。”

    这里谁要谈办公室恋情了?冕良气,给老板的背影一个大白眼,眼珠子都快晕在眼眶里了

    转眼,五月的鲜花开遍这个城市,在这个五月,日子过得颇为乱套。其实,只要骆远钧在的地方,很难过到消停日子的吧?

    “今天晚上穿好一点,”远钧交代冕良,“跟我去吃饭。”

    结果这个让人家穿好一点的人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她让冕良开车,自己坐旁边扑粉涂眼睫毛,还恐吓,“快一点,稳一点,万一我睫毛膏刷眼皮上了我把你剁了炖汤喝。”

    冕良故意气她,“真那样的话,反正你剁了我也救不回你的眼睫毛,还不如留着我给你当司机算了,何苦费那力气剁我?”

    话是这么说,他车开得却是再稳当不过。

    冕良不无疑惑,他从没管过公司外围业务,出去吃饭应酬这些一概不插手的。可这回为什么叫他出来呢?稍松松脖子上的领带,问老板:“对方是什么人?总得跟我介绍一下吧,我怕说错话得罪人。”

    远钧开始涂唇蜜了,抿抿嘴唇,道:“我妈,还有我的相亲对象。”

    哦?老板相亲哦,难怪打扮这么漂亮。不解,“这种场合为什么要我来?是要我客串司机吗?”

    远钧啧啧称奇:“喂,韩冕良,你真是个单纯的孩子,现在才想起来要问啊,算了,姐姐我也不瞒你,怎么可能需要你来客串司机?我是要你客串男朋友。”

    冕良车冲向路边,急煞!惊骇,“男朋友?”

    “对,”远钧没被急煞吓到,整理身上那件青灰色雪纺长裙,“不要吓成那个样子好不好?都说是客串了。你只要不说话坐在那里就成,其余的我来应付。”

    冕良不乐,“你不想相亲是不是?那就跟你妈说啊,干吗让我锳这趟混水?”

    远钧转眸望他,目光森冷,“干不干?不干扣薪水。”

    “不要。”冕良还很坚持

    “扣百分之十。”

    “不要。”

    “百分之三十。”

    “不——”

    “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十?这么狠?冕良屈服于淫威,发动车子,“下面左转是不是?”

     正文 第四章  相亲的成果

    远钧母亲是个让人惊叹的美女,非常年轻,看起来就像远钧的姐姐。她优雅娴静,笑容里闪耀着含蓄如珍珠的光芒。她穿的吊带裙上恰到好处地缀着蕾丝,长发随意挽在脑后,浑身上下没有多余饰物,只在腕上挂了串珍珠手环,珠光皓腕,相映成辉。

    不过冕良不是被远钧的妈妈震住,而是被与远钧妈妈同席的两位男士震住了。

    为什么安琪的爸爸在这里?为什么徐建设在这里?

    “为什么沈先生在这里?”远钧先问妈妈,极无礼,“你知道我不喜欢和他吃饭。”

    冕良下意识瞅瞅安琪爸爸,老板是说不喜欢他吗?

    倒是沈柏森并不介意,气度依然沉稳宽厚,招呼冕良:“最近好吗?听说你转系学物理了?”

    徐建设也招呼冕良:“数学天才也要玩过界?你可真讨厌。”

    远钧注目冕良,“你都认识?”

    远钧母亲指着冕良问女儿:“这是谁?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吃饭。”

    “我也不喜欢和陌生人吃饭,”远钧跟妈妈杠上,“你不还是让我来相亲?”

    好乱!冕良插不上话,脖子上冒一层汗,他这是招谁惹谁了?干吗把自己整到这步田地?

    不过等搞清这些人的关系,冕良汗冒得更多了。

    无疑,徐建设徐医生就是远钧的相亲对象,可是等冕良得知,差点就当上自己岳父大人的沈柏森准备和独居多年的远钧妈妈结婚时,他瞠目结舌。

    远钧这样介绍冕良给妈妈:“我司机。”

    介绍妈妈给冕良则说:“请称呼她骆夫人,她最大的荣耀就是这辈子一直都是当贵妇,并希望下辈子亦然。”

    冕良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对远钧妈妈一鞠躬,“夫人。”同时大松一口气,他是不知道为何老板中途变卦,但这样很好,他可一点都不想装人家的男朋友。

    骆夫人闲闲问女儿:“你还有钱请司机吗?”

    远钧高调应道:“当然,我干得不错。”遂反问母亲,“是因为想我答应你和沈先生结婚,才介绍徐医生给我认识的吗?”

    徐建设在旁边居然很不怕死地笑,冕良与之面面相觑。

    骆夫人扬眉,活脱脱与远钧一般模样,说:“不是,我还没那么无聊。”

    远钧继续话中有刺:“那一定是看中沈先生手里那几家百货公司里的名牌时装才想嫁的吧?”

    骆夫人略有恼意,不再言语。

    冕良好怕这母女两个打起来,他一个外人,不好说话,只得求救样,将目光投向看沈柏森。

    沈柏森跟远钧沟通,“考虑一下好吗?我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女。”

    远钧只摇头,不答话。

    沈柏森又说:“我到底哪里有问题呢?”

    远钧完全不留余地,“你哪里都有问题。我不会答应我妈嫁你,你们结婚,我就和我妈断绝母女关系。”

    这话一出口,骆夫人面色又阴了阴,沈柏森却气定神闲,靠在椅子里,“可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同意我们。”

    远钧冷着张面孔,站起来跟母亲道别:“我们改天再吃饭吧。”

    没和妈妈一起吃饭的远钧拉着冕良去吃麻辣锅,边吃边聊,被辣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线后,远钧总算搞懂冕良和沈柏森的关系,“哦,原来你给我说过的那段故事里的好友和过世的情人,是沈先生的儿子和女儿啊。”

    “是啊,想想他这辈子就得一双儿女,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他生活得一定很孤单。”冕良瞅瞅远钧,殷勤替她杯子里添米酒,“其实沈伯伯人不错,我给他当过半年司机,知道他做生意只是强硬霸道些。”冕良有点结舌地劝,“你应该对他好一点,他一定会像疼安琪那样地疼你的。”

    远钧冷笑,“嗤,我自己会疼自己的,用得上他吗?”然后爆了个大料给冕良,“告诉你,沈柏森是黑道,这个人在我十五岁那年绑架我你知道吗?”

    冕良惊得喷酒,“不可能!”

    “是真的。”远钧发誓,“那年我家的物流公司在我妈的管理下,营运不错,还被评为市优秀企业。沈柏森的百货公司却因迈步太快导致周转不灵。他向银行贷款,但因为没有合适的人做担保,银行不肯贷,他就买通我妈的司机,将我劫到他家,要挟我妈为他做担保。真是没想到,他会把脑筋动到我妈头上,他家的货一向都是委托我妈公司运的。”远钧愤然,质问冕良,“你说,这样的人不是黑道谁是黑道?”

    冕良寻思,按理讲贩毒的比这个黑多了。但他不太相信沈柏森会做这种事情,再替远钧倒米酒,试探着问:“这中间会不会有误会?真的是绑架你要挟骆夫人吗?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的的确确是用我来要挟我妈。至于我怎样逃出来嘛,”远钧小得意,“要靠我的机智咯。喏,沈老头把我锁在他家琴房里,真是非常变态的房间,为了隔音,没装窗户,连洗手间都没窗户,只有换气设备。他倒是没绑我,但他也不来见我,每天只让长得又黑又壮的保镖给我送饭。头两天又叫又骂的,后来觉得这样没啥用处,就弹弹琴调整一下情绪。到了第三天来给我送饭的除了保镖还有他儿子。他儿子人倒是不错,斯斯文文的,还代他爸爸给我道歉,跟我聊聊钢琴啊音乐之类的。其实我又不喜欢音乐,我会钢琴是被我妈逼着学的,不过为了让他放我出去,我就迎合他装出很爱音乐的样子。我记得沈老头的儿子跟我说他最爱的钢琴曲是贝多芬的《告别》。”

    “不是,”冕良纠正,“沈安逸最喜欢的是巴赫的《歌德堡变奏曲》。”

    “才不是,”远钧反对,“是我假装说我喜欢的是巴赫。因为我妈爱巴赫,我为了讨她喜欢练得最熟的就是《歌德堡变奏曲》,我还特别为那小子弹了好几次。嗯,对了,沈老头的儿子是叫沈安逸吗?”“你和他聊那么久音乐都不知道人家名字?”

    “我忘了嘛,事情过去那么久。”

    冕良不给远钧添酒了,眉心深锁。他真真切切记得,那年炎夏,他和安逸坐在响着蝉鸣的树阴里读书,安逸将随身听的一只耳塞递给他,眉目温柔,笑意浅浅,问冕良:“要听吗?我最喜欢的曲子。”那曲子,是《歌德堡变奏曲》,而不是贝多芬的《告别》

    “后来呢?”冕良催远钧,“你就和安逸聊聊音乐,他就放了你了?”

    “哪儿有那么容易?还要求他啊。那小子很难讲话,他说他不能背叛他爹。我一直晓之以理,让他明白不放我他就是愚孝,会坐牢的。即使这样他也不松口。直到第六天,他再来跟我聊音乐,我们一起弹那首《歌德堡变奏曲》,他不知怎的就答应放我走了。”

    “你就那么走了?”

    “不然还要怎样?开个告别酒会再走吗?”

    “那倒不是。”冕良揉眉心,他喝得大了点,打个手势,让远钧继续。

    “我离开沈家之后呢,就立刻去找我妈,可你知道我妈怎样?”骆远钧拳头落在桌上,雄壮地震响一桌子碗碟,“结果我看到我妈居然笑呵呵地和沈老头在公司楼下的一家餐厅吃饭。我一怒之下给我妈留张字条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韩冕良惊,“这也要离家出走?”

    “喂,”远钧气,“你妈妈要是在你被劫持之后,还和劫持你的人像我们现在这样很高兴地吃饭,你不火大吗?”

    “可能你妈有她的理由,”冕良说,“当然是先了解原因是什么?”

    “我就是想不出那个理由啊,为何对姓沈的那么好呢?我当时就觉得我妈,她可能没有我会活得更好吧。所以我就去我妈公司的运输队打工去了。反正也没人认识我是这家物流公司老板的女儿。在那里干了半年。”

    “半年?天啊,”冕良几乎晕倒,“你妈会急死的。”

    “是,我妈很着急。我后来知道她有到处找我,连沈老头公司的人都在到处找我,但没人想到我在我妈的运输队里学修车。我把头发剪很短,每天脸上都带着油污,哇,那段日子过得太爽太自由了。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想和我妈赌气出走。后来实在是因为舍不得那种自由的日子才不回去的,我不想回去装淑女,学钢琴和跳芭蕾。半年后我听说我妈急出了病,就回家了。”

    远钧说到这里深叹口气,“我回家后问我妈妈,为什么在我被劫持的时候还能和沈柏森有说有笑的?我妈说,她当时断定沈柏森不敢对我怎么样。而且她出面帮助沈柏森搞定了贷款。重点是,她竟然爱上沈柏森,简直不可理喻!算我不孝吧,回家不到一个月,我妈受不了我,就直接把我送出国,说既然那么想自由,就离我远点,自生自灭算了。”

    “那安逸呢?”冕良有点不甘心,“你有没有再见过安逸?”

    “没有,”远钧奇怪,“干吗要见他啊。不过我要是知道他会英年早逝的话,我会去找他的,毕竟,算是我恩人。”远钧说完自己的故事,叫壶菊花自斟自饮,连呼好香。末了,还不甘心地郑重申明,“我绝对不会让我妈和沈老头结婚的!”

    冕良摇头,任性的大小姐,真不懂事!突然,他直盯盯望住远钧,严肃道:“喂,你不许和徐建设交往。”

    “为什么?”远钧停杯凝眸,沉吟半晌,回视冕良,“为什么?”

    酒气氤氲的店铺里,她绯色的面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奇异的光芒,像是一种期待,像是一种希望,她的眼神像月色下心事明灭的九曲长廊。

    这样的远钧,让冕良的心多跳一跳,他定定神,才说:“建设是我朋友,他是个好人,心思细密,善良温和。你,这么任性,这么坏,根本不懂感情不懂爱,你这块硬骨头不适合他啦,我怕你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走人,他那里空荡荡尸骨无存,想翻身都没机会。放过他吧。”

    远钧脸上的光芒瞬间黯淡。她吹长气,额头的刘海丝丝飞扬,摆出十足十老板姿态,正色,“韩冕良,明天,你给我一份检查,我要你写份很深刻的检查给我。”

    “啊?”冕良傻眼,“为什么?写什么检查?”

    远钧不理她,径自走出火锅城。

    冕良一路追在她身后念叨:“什么检查?为什么……”

    冕良真有打算写检查的,整整思考了三天,每天半夜洗漱完躺在床上,憋了半天,一个字都拼不出来。无奈,做剪报,看钩子的画,他算是钩子的忠实粉丝了。

    钩子这天的画很忧伤。

    她画了易拉罐和拉环,说:易拉罐喝好,要把拉环放回易拉罐里,完成一次爱的循环,易拉罐拉环爱着易拉罐,可易拉罐心里只装着可乐。

    因为钩子的画,冕良喝了一罐可乐,并将拉环放回易拉罐里,同时,他也有和易拉罐做沟通,“你知道拉环喜欢你吗?”

    易拉罐挂着一身冰凉剔透的泪珠儿,缄默无语。

    因为写得艰难,冕良的检查写了段日子仍没出货,但他和老板却是越来越能混在一起了。

    有时,不得不把工作带回家做,远钧和冕良就在家里开工,反正是邻居,索性就在远钧家的小套间忙了起来。

    一天晚上冕良忍不住跟远钧说:“我不骗你,安逸最喜欢的音乐是巴赫的《歌德堡变奏曲》,不是贝多芬的《告别》,一定是因为你才改的。他可能是喜欢你的哦。”

    “怎么可能啊?”远钧哪里会信,揶揄冕良,“你吃多了撑到才会这么想吧?”

    冕良捍卫自己的认知,“可我觉得他是因为喜欢你,我了解安逸。”

    远钧虽不信,可她这样要求:“那我不是就变成可能会是你嫂子的人?喂,我饿了,去买点东西来吃。总要照顾一下嫂子吧?”

    其实就算远钧不提“嫂子”这回事,冕良也会去的对不对?但因为是给“嫂子”去买吃食,冕良心情略有不适。

    后来,远钧常以嫂子自居。比如说她想让冕良做什么而冕良表现得没那么积极的时候,她就发动“安逸嫂子”攻势,“喂,我可是你嫂子。”有时还得了失心风似的加以发挥,“你看你哥走了那么多年就丢下我一个人——”

    冕良承认,刚开始,想到安逸,还真就乖乖地去做事。次数多了之后这招也不怎么灵了,他回应远钧:“你好扯哦。”

    远钧坐在椅子乐得很欠揍,也不知道是在乐什么。

    因为混得比较熟,远钧在韩家也就很自然地随时可登堂入室,常常与冕良母子共桌而食。冕良家的晚餐时间因为骆老板的加入而延长了二十分钟。冕良每次看到妈妈聊得高兴后依依不舍放远钧回家,都会深深歉疚,他很爱母亲,但却常常不懂得怎样和母亲沟通,排遣她的寂寞。

    所以,冕良私下跟远钧说:“我好羡慕你,都能和我妈聊天。我就不行,常常不晓得跟我妈聊些什么。”

    远钧安慰地拍拍冕良的肩,“何须苦恼,做人子女的大多数都这样,和别人的妈可以海天胡地地鬼扯,和自己的妈完全没话说,我也一样。说起来每个星期只和自己的妈吃一次饭都累得我半死,还多数吵架收场。”

    “哦,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样呢。”冕良双肘靠在桌上,左右手的两只拇指互相搓着,心中的那点内疚差不多也就这么慢慢被搓平,好奇心也被他这么慢慢搓冒了头,“为什么呢?我和我妈比较少话题聊应该是因为我个性的关系,我对街坊邻居之类的事情真的不感兴趣,总觉得聊这些好婆妈啊。可是你呢?母女之间应该最会聊心事的吧?”

    远钧简洁有力,“我和我妈个性不合。”

    冕良的笑容浅浅从嘴角一点点蔓延出来,“个性不合?小姐,这是一对怨偶想分手时候才拎出来的理由。”

    远钧的头终于从一堆文稿里抬起来,“你对街坊邻居的八卦不像你形容得那样没兴趣嘛。”

    “是因为沈柏森?”冕良寻根问底。

    远钧不耐,暴力相向,拎起只文件夹呈45度角举起,跃跃欲试……

    在互相混熟之后,那份完全不知该从何写起的报告终于写好上交。远钧坐在办公桌后蹙着两条长眉研究,最终断定:“你这是检讨吗?这明明就是声讨。”

    冕良无辜,“我哪有?”

    远钧读给冕良听:“非常抱歉,我不该乱给老板的私人生活提出任何不当建议,但前提,老板不应该把员工带入到她的私生活中,这样很不专业……”远钧横眉竖目杀气腾腾,“你敢说我不专业?”

    这可太划不来,检讨写了还不如不写,反倒把老板给惹毛了?!

    冕良把屁股从椅子里挪出来,对远钧小小鞠躬,默默走出她办公室。门在冕良身后合上的刹那,他听到什么东西砸到门上“哐当”一声响,冕良嘴角挂着抹笑,庆幸躲过一劫。

    天空越来越蓝了,正午的阳光也开始逐日变得咄咄逼人,空气中漫溢着夏天的味道。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花开遍地,草木葱茏,远钧却在这般好时节,常对着她的新书发行企划案长吁短叹。冕良少不得去问小师妹慈恩:“最近你老总搞什么?她对企划不满意吗?到底哪里不满意?”

    慈恩说:“对啊,为什么最近这么低气压啊?大家还让我问你呢。”

    冕良奇道:“问我?为什么我会知道?”指着慈恩,“拜托,你是秘书。”

    “可你是老板最信任的人啊。”慈恩理由充分,“她开会时候不都是常常问,韩冕良,你有什么建议?然后她就会很认真地去考虑你的建议,全公司都知道的好不好?结果你问我老板在搞什么?拜托,你怎么做事的啊?”

    冕良被师妹轰得灰头土脸,坐凉快地儿寻思半天,也没想明白,为啥老板对他的建议很重视,就叫做最信任他了?这也只能说明他的意见比较有建设性对不对?

    送文件给远钧签的时候,他听她喃喃自语,诡异莫名:“唉,头痛啊,我需要逃避。”

    “有什么问题?”冕良问,“是和出版社那边出状况了?还是宣传方面的企划有漏洞?”

    “都不是。”远钧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愁绪满怀。

    “到底是什么?”冕良急,眉毛和大脑都快纠成一团了。

    “书你看过没有?”远钧问冕良。

    “没有。”

    远钧眉一挑,意态洒脱,还是那个坏笑,道:“甚好甚好。”

    冕良雾煞煞,“什么意思?”

    远钧并不解释,只将签好的文件递给冕良,“去跟慈恩说,帮我订张电影票,我要看看电影轻松一下。”

    老板的决定,冕良一向遵从,也只能说好罢了。看来晚上好好读读这本即将发行的书才行。

    冕良从远钧办公室出来,想交代慈恩去订票,却见慈恩办公台前面立着玉树临风的徐建设。徐医生手里拎了一大束香水百合,醺得整间办公室人仰马翻,尤其几个女职员,不知道是被花香醺傻了,还是被拿花的人震呆了,只管盯着徐医生窃窃私语,完全忘记她们是有拿“清河”的薪水维持生计的。

    冕良招呼建设:“你来也不打个招呼?”又瞧瞧他手里的花,“干吗用的?哦,送慈恩的?真是周到。”

    慈恩对师兄的迟钝十分无奈,连解释都欠奉,径自接通远钧的电话,请示:“徐建设先生找……”

    冕良后知后觉,方悟,这徐建设一向热衷于相亲,不正是前些日子与骆远均相亲的对象吗?敢情那相亲来真的哦?本来冕良是一直告诫老板不要招惹徐建设,他生怕建设被远钧吃了。可是一旦面对抱一大束花来见远钧的建设,冕良竟又开始担心,谁晓得最后是不是老板被这漂亮医生吃了呢?

    “徐医生,你跟我来。”慈恩放下电话,尽责带徐建设去见远钧。

    建设却趁机调侃冕良,捶一记他肩膀,吐两字:“笨蛋。”倒是对慈恩大献殷勤,“丫头,你是再度发育了吗?身材越来越好……”

    这家伙,花言巧语的,还真不讨人喜欢呢。

    冕良在慈恩办公桌前呆立半晌后回自己位置,继续工作。估计有徐建设陪着,骆远均应该不需要慈恩代订电影票了吧?

    冕良直到晚上也没见到他的老板。临睡前有想过一下,不知道徐建设对老板做了什么,让她疯得连家都不回了。哈,想不到,相亲也可以这么有成果的。

    躺在床上,醒着耳朵,随时接收邻室可能会传出的声音,冕良捧起“清河”即将推出的新书翻译文稿,打算好好看一下。他在公司不负责行销那部分,所以从来都不了解书里讲些什么,只知道是个日本女作家的作品,书的名字叫《自由爱》。冕良很营养不良地翻了两页就没办法看下去。天书啊,唧唧歪歪的好难读,写份两百页的报告也比这轻松,冕良捧着书,很无奈地就这么睡着。

    翌日中午,冕良赶回公司,在楼下遇见远钧和徐建设出去用餐。这回远钧捧着一大束蓝玫瑰,眉目间笑意盎然。冕良心内惊呼,这么快就黏成这样了?不用连中午时间也不放过吧?

    和慈恩午饭,慈恩也这么说:“良哥,我们老板和徐医生也太快了吧?连午休时间也黏成这样?”

    冕良面色沉静,道:“吃你的饭,少管闲事。”

    慈恩委屈,“良哥,徐医生的事不算闲事吧?”

    冕良眉头一皱,“吃饭。”夹块排骨堵师妹的嘴。

    慈恩兀自不平,小声嘀咕:“朋友的事情怎么算闲事……”

    冕良神闲气定,他觉得那是闲事就是闲事!

    对,他就该这么神闲气定的嘛,不过下午老板没回来开工,只打个电话给慈恩交代该处理的事情,这未免太不负责任了是不是?冕良生气,眼皮直跳,啊,好闷,是不是要下雨了?

    坐立不安间瞥见公司门口有个中年男人探头探脑的。什么世界啊,样子白长那么端正,怎么也做如此不上道的举动?斯文败类!

    冕良上前,“请问,你找谁?”

    中年男人操着口不太流利的外国腔调普通话:“找骆远均。”

    搞什么?最近骆老板行情这么好吗?有个年轻医生追已经不上班了,再加个中年大叔还得了?冕良顿时心浮气躁,冷冷道:“她不在。”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知道。”

    中年男人看看表,“我可以进去等她吗?”

    冕良摇头,“对不起,不可以。”

    中年男人说:“是这样的,我是……”

    冕良懒得听,半躬身施礼,拒绝:“麻烦您下次再来。”

    别说,把气撒在陌生人身上真过瘾,冕良回去工作时候比较坐得住了,同时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很陌生,也很讨厌,怎么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呢?

    忙了一小会儿,冕良想去茶水间沏杯茶,就看见那中国话都说不利索的中年男人又贼眉鼠眼地在那里探头探脑地看。

    忍无可忍,冕良再次迎上,那中年男人抹抹脑袋上的雨水,“下雨了,我也没办法出去逛街杀时间,所以,可以进去等吗?或者你把骆远均的电话告诉我,我是……”

    冕良火大,都下雨了还要等?这个也很黏人嘛,横了心,继续冷冷道句对不起,关门!

    中年男人再次出现在公司里是在一个钟头之后,骆老板回来,仍抱着那束估计价格不菲的蓝玫瑰,火冒三丈,骂:“你们死人啊,让我爸在外面等我……”

    冕良被K了。

    骆远均怒,连广东鸟语都飙出来:“你鬼上身吗?你还是那个待人谦逊,体贴有礼,善解人意的韩冕良吗?亏我一向那么信任你,只要公司有你在,我出差在外也非常放心,可是你今天做了什么?你居然把我老豆关在门外?点解?”

    冕良惭愧,“对不起。”

    远钧又说:“我不止一次跟你们说过,我们开门做生意的,无论是谁走进来,都要好好听人家说话。就算不是我爸,也不能怠慢。韩冕良,你的耳朵一向很镇定啊,今天是怎样?堵了吗?要我找人给你做管道疏通是不是?”

    冕良汗颜,“对不起。”

    远钧嗓门加大马力,“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专业你懂不懂?我把公司整个后勤和对客户服务都交给你,你现在连最基本的都不能处理了吗?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冕良回不上话。手指揉揉太阳穴,勉强分析自己。为什么呢?他的确平常不会这么没耐心。对,主要原因是气老板没尽责工作,自顾自去散心放员工在这里卖命。但这是他有问题,公司是老板的,她想怎么经营是她的事情,拿薪水的人没任何权利质疑老板。做不开心可以辞工,不想辞工还是要做足本分。

    是他不对,所以,他还是那句“对不起”!

    远钧气势汹汹,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咬牙切齿:“我告诉你,少拿那三个字搪塞我!”

    冕良偷眼瞅瞅几乎被气出火眼金睛的远钧,极心虚气短之补充:“我又不知道你有爸爸。”

    远钧闭闭眼睛,颓然坐下,“韩冕良,你不会以为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冕良现在想用头撞墙了。

    骆远均终于放生,“算了,我看你还是去冷静一下吧。回头我们再谈。”

    冕良一个晚上没睡好。

    他不是个情绪化的人,大多时候,也都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这次确实是不知道抽什么风。可是,马有失蹄,人有失控对不对?大概是又工作又学习的忙太累了。

    他给自己找好理由后,顶着黑眼圈一大早去敲隔壁邻居的门,道歉先。

    骆小姐大清早在忙上网,问冕良:“吃早饭没有?”

    冕良摇头。

    远钧让冕良自己去冰箱里找可以吃的东西,手里敲着键盘不知道在忙什么。

    本来怕老板给自己脸色看,没想到还招待早餐,不错!冕良振作精神,坐在她电脑桌前,开口:“昨天的事情,很对不起。”

    远钧瞥冕良一眼,等他继续。

    冕良说:“我道歉不单纯是因为失礼于你父亲,是因为我昨天的状态不好,大概是压力大了点吧。以前虽然也是又打工又上学,但以前的工作没现在这么繁琐,何况刚刚转系,我不太适应。所以,昨天做错事。嗯,我想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我会好好调整的。”

    远钧不吭声,盯了冕良好一会儿,盯得冕良胸口发凉,不知道这女人是想干吗。谁知,末了远钧竟问他:“韩冕良,你居然回到这个世界了?”

    老板一开口,就知有没有。韩冕良浑身发毛,“什么意思?”

    远钧感慨,“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的?你完全不像是活着的人,眼神是空的,拎着书包在巷子里晃来晃去。你走路撞到人,人家骂你你听不见。我有次差点被一辆摩托撞到,你拉开我,我向你道谢你充耳不闻。我每次到你家摊子上,你妈都要重新向你介绍我一次。我常常觉得,你很像只是从这个世界路过,打算随时消失的外星来客。韩冕良,这样的你,也会感受到压力和被情绪困扰吗?”

    冕良尴尬,脸红干笑,“嘿嘿,哪有那么严重?”

    远钧喝果汁,对冕良摇摇头,像是个很无奈的姐姐那样,“这次就算了,你最好别再让我发现你有下次。不然我不会轻易放过你。”说完,继续忙自己的,“再给我几分钟,我送你去学校。”

    冕良道:“早上十点才有课,我不用那么早去。先回公司吧。”顿一顿,忍不住小抱怨,“你应该早告诉我一些你老爸的事情,这样我也不会一直误会,你和我一样是——”冕良想说,和我一样都是老爸英年早逝的孩子,想想不吉利,硬拐个弯问,“你爸他怎么会没有你的电话?”

    “你忘了我上个星期手机不是丢了吗?哼,幸亏他知道给我妈电话。”

    “哦,我是忘了。”冕良今天很有聊天的欲望,“你爸爸哪里人?”“日本人,”远钧满足冕良的好奇心,“在日本丰田会社任高职。”很炫耀,“又有气质长得又帅对不对?”顺便霸道,“不许说不是。”

    “确实确实,气质形象都是一流。”因为对老板的爸爸略有歉意,冕良表现得也非常狗腿兼谄媚,“而且中国话说得不错。”

    “他在中国长大的,当然说得很好。”

    “哦,”冕良有了好奇心,“你几岁时候爸妈离婚的?”

    “什么离婚?他们就没结婚过。”

    冕良瞪大眼睛,硬混着口水将问题硬吞下去。天啊,在三十年前民风保守的中国,没结婚骆远均是怎么来的?

    远钧大方解惑,谈起自己的身世。

    远钧的妈妈骆韶青年轻的年代,靠着父亲的关系参军,在军队认识一个不错的男孩子,两人情投意合,骆韶青带着如意郎君回来见父亲,打算结婚。骆老爷子爷觉得对方家世很好,小伙子人也不错,何况生得斯文清俊,这事儿也就定下了。

    谁知平地起风云,那年中日建交,居然有日本老人寻亲寻到骆韶青未婚夫头上。良人身世曝光,原来他竟是日本人的孩子,被中国人秘密收养才得以活命的。

    骆老爷子反悔,婚事告吹。老人家可是在军队干了一辈子,抗日战争下来的,怎么可能会同意?老爷子发话,死都不要有日本血统的女婿。甚至不顾女儿有孕在身,非棒打了这对鸳鸯不可。

    骆韶青生下远钧后,骆老爷子生怕女儿再有机会和日本女婿有牵连,秘密被硬送去德国念书,日本女婿几次上门求见,都被挡了回去。时间慢慢过去,远钧生父也另外再婚,有妻有子。

    远钧说:“我十四岁那年,姥姥姥爷相继过世后,才和我爸相认的。我爸对我还不错,常送礼物给我。不过他和我妈是没啥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好惊人的故事,冕良同情骆韶青,试探着问远钧:“那你妈那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直到现在遇上沈柏森?”

    远钧点点头,“差不多吧,也有过其他男朋友,但我妈最想嫁的还是沈柏森。”

    “可怜,”冕良感叹,“也就是说,你妈最想结婚的两次,一次被你姥爷阻碍了,这次被你阻碍了?”

    远钧面不改色心不跳,“对啊,所以我妈常说她的一生就这么被我和我姥爷给毁了。”

    “喂,你这样不好吧。”冕良为远钧妈妈不平,“她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啊。”

    远钧不讲理,“我没说不让她生活啊,难道她没有沈柏森就等于没有生活了吗?”

    “不是,我是说,她需要更幸福的生活。”

    “沈柏森就等于幸福了?那这幸福也太轻易没保障了吧?”

    “也不是,我是说——”冕良词穷,气,“你真是不可理喻,驴投胎的是不是?”

    远钧耍横,双手抱胸,眉目清明,神态安定,“怎么,有问题吗?”这一刻,冕良似乎看到老板嘴角尖利的獠牙,也开始了解,他和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一国的。压下脾气,他勉强答:“没有。”

    他和她之间只是从属关系,没任何权利对她的私人情感和为人处事有任何不满。虽然,她的固执和自以为是简直人神共愤,虽然,他因为昨天的事情而对她产生的一点点歉意现在是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他也不能有任何不满。

    吁口气,冕良转个话题:“还在忙什么?要不要我替你做,我打中文比你快。”

    “不用,很简单,就是在几个大的中文论坛发个征稿启事。跟企划部讨论过,下本书打算出国内原创的,看看能不能找到特别的惊喜。”

    冕良喊:“你节奏也太快了,大家可都在等这个案子结束后可以享受一段快乐时光呢,要为中国原创做贡献也不需急于一时吧?”

    远钧笑得狡猾,“我没那么远大的目标,纯粹就是不想让企划部的那几只闲人过得太快乐。”

    冕良无言以对,据他所知,企划部那几只男女过得并没有很闲好不好?做骆远均的员工真是度日艰难。

    开车去公司的路上,远钧对冕良小小交心片刻,她说:“别怪我昨天对你发脾气,我这个老板压力也不小哦。”

    “不会怪你。”冕良专心开车,其实他想说哪儿有胆子怪你。车窗外流过的树影苍翠,风凉爽得一如雨后清泉。

    远钧开心了,笑容明媚,对着车镜整理刘海,道:“这段时间我会很忙,要陪我老爸,还要忙着和徐医生相处,公司你帮我看紧点。”

    冕良小声嘀咕:“哼,相处就相处呗,干吗那么信我让我看着?”远钧继续理刘海,随口讲:“你是老实勤劳的有为青年嘛,不信你信谁?”

    冕良又嘀咕:“这也能听见?”

    远钧终有所悟,“怎么,韩先生对我不满吗?干吗总偷偷说话?”冕良死不承认,“我哪有偷偷说话,偷偷说话会让你听见吗?”

    “你就有。”

    “我没有……”

     正文 第五章  那见鬼的爱情

    无论有没有,骆老板还是变很忙了。冕良本来就是学生,在公司的时间不固定,除了开会时间,更难见到远钧。但他倒是有沉住气,一言九鼎,确实帮远钧看着她的公司。学业工作两头烧,疲累之下,晚上躺在床头,想起远钧说,你居然回来这个世界了?!冕良也会对自己说,是啊,很奇怪,居然又回来了,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的呢。

    偶尔,夜阑人静之时,冕良蓦然醒转,听得邻室传来的细碎声响,想起正在相处中的骆老板和徐医生,心里也会油然升起一种特别的迷惘孤独感。摸着枕边的《白雪皇后》,想,安琪啊,这个世界,可能只有我还没办法放过你吧。因为,我还牵挂着,所以,你还在,是吗?

    不日,“清河”发行的那本《自由爱》如期上市,宣传期内,居然还收到远钧征来的无数稿件,“清河”人仰马翻,所有人的时间都在高速运行中。企划部一位同事说,他看字看得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即使是一向心思单纯开朗的师妹慈恩,也需要每日喝几杯黑咖啡提神。仍然神采奕奕的似乎只有骆远均,她可真是精力充沛,铁人来的吗?冕良有时会寻思,这老板是不是有偷吸大麻?要么就是有偷偷吃人——

    当然,骆老板也并非毫不体恤员工,周末每人发了个小红包,还人手两张戏票,请同事们可携女友同去欣赏孟京辉的话剧。冕良没女友,手里的戏票多出一张,他确定母亲不要和自己看话剧后,就将多余的票送给其他有需要的同事,自己约师妹慈恩前往。

    冕良是不知道这次来看话剧的一对对情侣中,会有几对像他和慈恩这样,根本不是情侣但被看成是情侣的,但骆远均和徐建设那两人应该是一准的情侣吧。慈恩进戏院后过去跟那一对儿聊很久,那样应该很打扰人家吧?冕良不打扰任何人,只是对着向他这个方向看的建设和远钧笑着挥挥手,就专心对付手里的汉堡可乐。太累,不好好吃饭更撑不下去了。

    看完话剧出来,冕良又和慈恩找个地方把肚子填到十成饱再安步当车地散散步,送慈恩回家。

    慈恩故意撒娇拉着冕良的胳膊,嗲嗲抱怨:“真讨厌,良哥干吗不做我男朋友?”

    冕良慢悠悠说:“我做你哥不好吗?我觉得拿你当妹妹很幸福啊。”

    慈恩调皮,“良哥,男女之间没有纯友谊的,你还是向我妥协吧。”

    “我和你的不是友谊,那是亲情。”冕良宠溺地揉揉慈恩的长发,“我们认识快十年了,要是会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

    慈恩气馁,半真半假装哭,“你怎么这么固执啊?”

    冕良只是笑,配合慈恩的脚步,沿长街缓步慢行。

    前面街灯下停着辆铁灰色吉普,很像是远钧的那辆。这时候慈恩也喊起来:“咦,那不是徐医生和我们老板吗?喂,徐建设——”

    原来是车子出了问题停在路边。冕良见徐建设开了车盖在那里看,心里发笑,这哥们看得懂吗?骆老板一向雷厉风行,从车里找出块塑料布,户外野餐用的那种,跟徐建设说:“每次车子抛锚,男人都会打开车盖看看,其实看又看不懂。好啦,让开。”说着话,弯腰将塑料布铺在车子底下。

    徐建设奇怪,“喂,你干吗?”

    远钧拿出工具箱,“修车。”

    “啊?”徐建设满面惊愕,“不要吧,我们可以叫拖车。”

    冕良倒不惊讶远钧会修车,她说过她离家出走那年曾经在车队打过工,冕良惊讶的是她怎么能穿着那条贝壳粉的雪纺洋装去修车?那裙子又短又低胸,往车底下钻的时候不会走光吗?一马当先拦住远钧,“我来吧,我可是有多年修车经验的资深人士呢。”

    远钧根本不理解冕良用心良苦,“切,我可是天下第一的骆远均,在美国我自己的车可都是自己搞定的,程度会比你差?我自己来。”

    “还是我来!”冕良气往上冲,怎么这么笨呢?直接去拎远钧手里的工具箱。

    远钧不给工具箱,“才不要,这车是我老婆,当然我自己修放心点。”

    冕良背对徐建设,放在工具箱手柄上的力道加上几成,眼里已是渐露凶光,语气尽量保持温柔:“可是你穿这么漂亮,钻到车底下不是把衣服弄脏了吗?”

    “不怕。”远钧的目光迎着冕良的,一派无辜清正,似在奇怪冕良是抽了哪阵风?

    徐建设此时出面,“是啊,远钧,让冕良修吧,他修过我爸的车,是真的水准之上的技术。”

    “那好吧。”远钧松手,冕良成功夺过那只工具箱,还不动声色地狠狠挖了远钧一眼。

    本以为钻到车底下就能保障邻家女孩儿身上的无限春光,谁知她如此不知好歹,竟不顾水泥地粗糙燥热,跪在车边趴在地上,铆足了劲儿问冕良:“喂,什么情况,看到是哪里有问题了没有?我跟你说……”

    骆远钧因俯身太低的关系,衣领下垂,上半身软凸而轻荡,露出一弯白嫩柔和的曲线,旖旎风光,尽在冕良眼前。想是远钧平素惯穿很安全的衬衫长裤,所以她本人毫无所觉,只管在那里唧唧歪歪。冕良却是吓得目不斜视,罔顾春光,铆足了劲儿修车。心里少不得憋闷窝火,寻思徐建设这小子这会儿是在干吗?为啥不把他女朋友给拉走呢?哪儿有让女朋友这么跪在地上发疯的?

    影影绰绰听到慈恩和徐医生的笑声,不知道是在聊什么,靠在电线杆边上谈笑甚欢。冕良用力拧下一个螺帽,狠狠感叹,这个世界,不可理喻到极点。

    隔日,中饭时间,还是慈恩与冕良共用。慈恩八卦:“良哥,昨天晚上你修车的时候,我不是和徐医生聊天吗?你猜徐医生说什么?”冕良昨天睡太晚,这会儿正头痛,对八卦实在提不起兴趣,木着张脸往嘴里扒饭,略略摇头,无视师妹的问题。

    可慈恩很执拗地硬要说给冕良听,还用那种像是找到一张藏宝图样的神秘口气:“徐建设说,他觉得我们老板有意思哦,因为很像安琪。”

    冕良倒抽口凉气,“哪里像?”一口气抽太快,几乎被饭粒呛死,上气不接下气咳半天才将整句话讲完,“放屁。”

    “徐医生说是坏脾气像。”慈恩没在乎师兄爆粗口,给冕良打开一瓶水,试探着问,“良哥,你觉得不像对不对?”

    冕良懊恼,“当然不像。”

    慈恩窃笑,“那就好,我真担心你也觉得我们老板像安琪,移情作用,也像徐医生那样喜欢她呢。”

    “鬼扯!”冕良想心平气和地反驳慈恩,却不知怎的偏偏嘴软,有点虚张声势,“鬼扯,少鬼扯!”

    慈恩此刻心满意足,“良哥,我就知道,还是我们最配。快吃吧。”

    冕良胡乱塞几口饭,遂丢下饭盒,他已经没胃口了。难道真的会是骆远均被徐建设吃干抹净?还是当替代品被吃掉?想到决定好好和徐医生相处的骆老板,冕良突然觉得十分之于心不忍,真可怜,她虽任性顽固偏执,但总不算无可取之处。

    所以,现在,她的存在让他烦恼。

    似是一夜之间,夏天就来了。早晨明艳的阳光下,冕良在房檐下的水池边洗漱时,发现茑萝长势喜人,水管上滕蔓蜿蜒,绿茸茸一片生机勃勃,也不顾嘴边的牙膏沫子都没冲干净,扬着喉咙对着墙那边吼:“喂,骆远均,水管上长叶子了哦。”

    墙头上出现正捏着块全麦面包的骆远均,“我昨天就看到了。”“看到都没告诉我?”

    “那是因为你昨天早上有课很早就出门了啊。”远钧塞最后一口面包进嘴里,“喂,今天礼拜天,你打算去哪儿玩?”

    “没有,”冕良老老实实的,“我跟我妈说好今天帮她包饺子。”

    远钧欣喜,“多加双筷子没意见吧?”

    对方都这么二百五地直接问了,冕良怎敢有意见,“多两双都可以,叫建设一起来,我也很长时间没跟他一块儿喝酒了。”

    远钧婉拒:“一双就好,建设今天值班。”

    下午,远钧很懂事地早早就过来帮忙韩妈妈包饺子,一边聊些有的没的。韩妈妈喜欢听远钧讲她刚去美国读书时候因为文化差异闹出的那些糗事,笑得几乎直不起腰,还嚷嚷:“我不信,哪儿有这种事儿?”

    远钧就说:“别不信,等冕良赚大钱了让他带你出国玩玩儿,你就知道确有其事。”

    韩妈妈笑呵呵喘口气,又拿块儿面出来揉,安安稳稳地说:“我啊,可没那么大的心气儿呢,这个家能一直现在这样我就知足了,大家都健健康康没灾没痛的就成。”

    “这个要求低了点儿,”远钧不改豪迈本性,拿沾了面粉的手直接捏住冕良胡子拉碴的下巴,手劲儿还挺大,像展示她私有产品那样做广告,“大婶儿,你这儿子人特聪明,学啥都很快上手,应该说快得让人嫉妒,那个记忆力好得哦,跟电脑似的。他可是只会飞速窜红的绩优股,您应该相信他有带你去美利坚晒太阳的能力才对。”

    远钧的豪迈让冕良尴尬,尤其还是在老妈面前,他想挣脱,又怕会让远钧难堪,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定在那里。可惜他的老板压根儿没体谅到他的心意,还嫌他,用力推一下,“喂,你胡子刮干净点好不好,扎手。”

    冕良脸红,“又没请你摸。”生怕自己的尴尬被人猜透,连忙用手背去擦自己的下巴。

    他手上也有面粉,越擦越多,韩妈妈看着就乐,冕良小抱怨:“哪儿有妈妈笑儿子的?”

    问题是谁理他啊,远钧跟韩妈妈全笑得肚子痛。

    饺子包得差不多,该上屉蒸了,远钧自告奋勇,可她真是个会吃不会做的主儿,忘记往蒸笼上抹油,第一笼饺子熟了后沾在蒸笼上,大部分成了破皮饺子。虽然韩妈妈说不碍事,但远钧生气,在旁边碎碎念,骂饺子:“明明肚子里有油,还要别人再喂油给你,贪得无厌。”

    冕良活了快三十年,可是头一遭见到有人训饺子的,忍不住抿嘴在旁边偷笑。

    被远钧发现了,“干吗偷笑?”

    冕良嘀咕:“我要是偷笑能让你看见吗?”

    远钧扔下要洗的碗筷,凑到冕良跟前,“你最近没事吧?不是偷偷说话就是偷偷笑?”

    冕良嘴硬:“都说没有啦,我要是想偷偷会被你发现?”

    远钧借题发挥,不管他的辩解,胡扯:“你该不是怀孕了吧?”

    冕良看妈妈不在厨房,也就百无禁忌,很配合地小声借题发挥:“是啊,都三个月了……”

    不过后来冕良有点后悔和老板这么胡说八道,有那么几天下课回公司,发现远钧有时让慈恩转交他的公事中包括一块点心或一些零碎吃食,并让慈恩带话:“给韩冕良那个孕男的。”

    慈恩话虽带到,却牙痛似的咧着嘴,“良哥,你还好吧?”

    冕良哭笑不得,心里把老板骂得九转十八弯,表面硬装镇定,“没事,老板是说刚联络的新广告客户。”

    工作稳定,学习进步,冕良一直以为他的生活是可以这么平平顺顺过下去的。但是,麻烦突然就来了。端午节前,大雨,冕良从学校回公司,发现人人面色凝重,像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出什么事情?”冕良立刻去问慈恩,他可没忘记要好好帮老板看着公司的承诺。

    慈恩说:“良哥,完了,老板出事了。”

    冕良害怕,想到远钧兴头一上来的那个车速,抓住慈恩一只胳膊,“撞车了?”

    “不是。”

    慈恩想说完整,奈何冕良心急,打断她:“那就是和建设吹了?”“也不是,人家和徐医生好着呢。”

    “那是什么,你倒是快点说啊。”

    慈恩翻眼睛,“你倒是给我机会说啊。”

    冕良意识到自己不冷静,放开慈恩,装模作样,驴唇不对马嘴地跑句话:“别怪我不教你,有时候机会是要自己争的。”

    慈恩继续翻眼睛,估计眼珠子都快抽筋了

    冕良拍桌子,“说啊……”

    骆远均被新闻出版署请去喝茶了,“清河”发行的那本《自由爱》出了问题。这是慈恩告诉冕良的。冕良记得前些日子远钧确实对着书稿长吁短叹,还说要逃避一下,那也就是说,有些事情她是清楚的咯?why?

    冕良百思不得其解。他想去找负责行销的同事问一下,踌躇再三,放弃,不合适。虽是同事之间,但部门之间分工不同,冕良知道远钧和自己自己一向走得近,所以平素在公司一直是低调到不能再低调,他知道哪些事情是自己该做的,对其他部门的工作,他知其来龙去脉,但从不过问。

    还是看书吧,答案一定就是在书里,他重拿起抽屉里一直没看完的书稿飞速浏览,这次再没看不下去了。结果,与其说这书有问题,不如说是写书的人有问题。作者原来是很有名的AV女优,她的书里,涉及到她当时拍摄色情录影带时的一些细节,而且还有很多非常刺激的图片。难怪新闻出版署会查,所以这个结果,其实她是预计到的是不是?冕良额角沁汗,心脏乱跳,天啊,这家伙是想干吗?

    冕良给远钧电话,“你在哪里?”

    远钧声音爽脆清晰:“吃饭。”

    “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不行,现在走不开,和新闻出版署的人在一起。”

    冕良只能作罢,“那你吃完立刻给我电话。”

    “可能也不行,吃完续摊去唱K。”

    冕良无奈,“那就明天吧。”

    收线后冕良才发现天都黑了,他也饥肠辘辘,却无心顾到自己的肠胃需要,犹自苦恼。这事儿可大可小,就怕书被禁了公司损失惨重。想到远钧为了办妥这件事情与新闻出版署的人周旋,冕良突然有种奇特的认知,他那长了獠牙的老板此时就是进了野狼群的小红帽。

    不行,再打电话,“你们在哪里吃饭?”

    “干吗?”

    “我过去陪你吧。”

    远钧乐,挺轻松的,“怎么突然想下海了?你不是不喜欢应酬吗?”

    “你一个人……”冕良想说不放心,偏怎么都嫌那三个字太暧昧,硬生生换成,“怕搞不定吧?”

    “加了你也一样搞不定啊,算了吧,你还是学生,不应该喝酒的。”

    “你少嗦,告诉我你们在哪里?”

    “你少烦我,我又不是第一次陪客户吃饭?喂,你今天发什么神经?”

    冕良说不出来,憋半天才半吼着说:“哎,被你气死了。”又挂断!

    挂断完自己抓头发,气了五分钟,再发短信,“不能喝太多酒。”但他老板都没鸟他。

    冕良在公司等到快半夜,寂寞至死。他老板没回来,短信没有,电话没有,之后,他才又发现自己很瞎,骆远均是本城大财主“青云”物流骆韶青家的公主,想出事也不太容易吧?

    想通这一点,他终于拖着饥寒交迫的身体回家。

    翌日星期天,冕良睡到快中午被一阵笑声吵醒的,走到客厅门口,见妈妈和远钧在聊天。她眉目盈盈,坐靠窗户的位置,正午的光线闪耀在她背后的窗外,她整个人像坐在一团光环里。冕良疲倦地想,怎么昨天晚上又喝酒又唱K的她那么精神?而他却像搬了一夜转头似的,真不公平。

    冕良径自去梳洗好,待回屋见只剩远钧人,揉着眼睛萎靡不振,“我妈呢?”

    远钧回答:“去喝喜酒了。”

    冕良嫉妒她的神清气爽,“你心情很好是不是?”又以为是搞定了出版署的人,忙问,“是不是新闻出版署不会禁我们的书了?”

    “嗨,别管那个,不重要。”远钧眼珠清亮,像浸在清清泉里的两粒黑宝石,脸上的笑容也甜蜜蜜的。拍拍她身边的位置,示意冕良过来坐。

    冕良坐下,满心疑惑,这女人今天没吃坏东西吗?怎么高兴成这样?

    “昨天晚上,找我什么事情啊?”远钧问得好温柔,那音色都快赶上流行歌曲的气声唱法了。

    但对冕良来说,突如其来的温柔难以承受,他浑身不自在。不过管公事要紧,还是问:“就是想知道新书的事情啊。”冕良正色,“你知道的对不对?你根本就知道这书一发行就会惹祸上身,你还硬要推出?”

    远钧诧异,“就是这个事情,你打那么多次电话给我?还要去陪我,让我不要喝多?”

    “对啊?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冕良心安理得,一觉睡完他也只记得昨天的重点,合理地忘掉自己曾经有多情绪化,继续追问,“新闻出版署那边到底怎么说的?”

    “你倒很关心这件事的结果嘛。”远钧的笑容凉掉了。

    “不然呢?”冕良抚额,“小姐,你不要只顾着玩了,你好歹也负点责任,公司十来口子人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有个有钱的妈,人家是靠薪水吃饭的。”

    远钧这次连表情都凉了,“你认为我不是个负责任的老板?”

    “你明知道这本书发行会被查仍然推行上市,你哪里负责任了?”

    “那是因为我知道,”远钧闲闲地说,“赚得最多的就是禁书。”

    “什么意思?”冕良随即恍然,骇异,“你你你你,该不是想等禁了自己盗自己吧?”

    远钧直视冕良,天王盖地虎,完全不搭调反问:“喂,坏小子,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冕良吓傻了,他足足愣了十秒,屋子里一时安静,似乎都能听得到两人的心跳声,最终,韩冕良脸红脖子粗,抄起桌上的一本杂志,对着远钧的头重重敲下去,“你疯了啊你。”

    想是真被打痛了,远钧捂住脑袋,反击,抢回那本杂志重重去打冕良,“妈的,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用灭了我吧?”

    哇,好痛,冕良意欲打回去,远钧吓得逃,一逃逃去院子里,冕良就追出去了。

    冕良在院子里被远钧偷袭又挨了一记,然后追回屋里,扇子苍蝇拍报纸都被当成暗器来丢。几次回合后又追出院子,这次是拿棍子笸箩丢,满地狼藉,冕良也不怕他妈回来捶他。

    再重追回屋里,两人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远钧手袋里手机响,她扑过去拿电话,冕良乘虚而入一把抓住她,一条胳膊卡住她脖子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嘴里叫:“叫你还跑,体力好也没用。”

    远钧叫停:“Stop Stop……”调匀呼吸,拿手机出来,“喂——”

    冕良是不会趁远钧讲电话的时候袭击她的,当然这时他应该放开远钧,但他又怕放走她就很难抓住,所以就维持住那个抱住的姿势,想就这样等远钧讲完电话在第一时间内揍她。

    问题是远钧的电话好像没那么快讲完,抱住远钧的冕良却开始心神不宁了。

    发现他老板原来比他矮了一个头,怪咧,平时觉得她忒高大的。

    他老板的发丝很柔顺,擦得他下巴痒痒的,而且味道清新很好闻,不知道平时她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他老板靠颈部的皮肤还蛮嫩的,很柔很薄的感觉,好像随时会融化在他臂弯里似的。

    他老板腰还挺细的嘛,他都不敢用力,怕用力就断了。

    还有,老板好软哦。

    不知道给远钧电话的是谁,远钧开始还和人家有问有答的,后来光嗯嗯的很应付的样子,再后来干脆不吭声,电话贴着耳朵纹丝不动。

    冕良都能听到她手机里传来的细细声音,对方像是在说:“喂喂,你还在吗?”

    冕良很想提醒远钧,快讲电话啊,讲完我们继续打。偏偏他也中邪了,挣扎半天,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空间安静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静得冕良都能感觉到血管里血液在刷刷地流动,房间里呼啦啦地吹过过堂风,院子里某种植物的叶子在嘭嘭地相互碰撞,刚才他没拧紧的水龙头在滴水,水珠落在那只搪瓷脸盆里,发出清脆的丁当声。

    也不知那水滴是滴在第几滴的时候,远钧收起电话,没预兆地抬转头,长眉略扬,对冕良促狭一笑,踮起脚尖,在他颊上暖而轻软,浅浅一吻。

    冕良大窘,还有点晕,脑袋沉甸甸的,像喝醉酒。还没待清醒,远钧鞋跟重重跺在他脚上,冕良受痛大呼,松开远钧,这小姐后肘使力撞他前胸,冕良自然弯腰护胸,远钧就抡起她的手袋砸他后背,这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如流瀑三千尺,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她揍完人还叱冕良:“叫你占我便宜!”

    冕良此刻是人不窘了,脑袋不沉了,酒也醒了,鬼叫:“我才没占你便宜,喂,很痛啊,你想杀了我啊。”

    “谁管你!”远钧撂下句话奔门而出。

    冕良被丢在地上捂着胸呼呼喘气,半晌,才惊觉从屋里到院子都像台风扫荡过似的。没奈何起来收拾,边整理边懊恼,刚才那行为确实不上道,问题是他也不是故意的,谁让骆家那死丫头发神经呢?对,重点是他还是不知道新闻出版署那边到底会怎么处理那本书。烦死。

    院门又开,冕良以为远钧去而复返,正想抬头招呼,却是娘亲回家,大呼:“冕良,出了什么事儿啊,进贼了吗?”

    冕良不知如何解释,磕磕绊绊撒谎:“不是,打老鼠。”

    有四天,足足四天,冕良都不知该怎么与远钧相处。每个晚上都对自己说,明天要正常点了,要主动去见她,不能什么都靠慈恩转达。可第二天一到公司,他整个人就软成根面条。眼见着骆老板没事人样走来走去,处理公事,喝茶吃酒,聊天打屁。他表面装忙,镇定如常,事实上却紧张得每根毛发都是直立得像广告画里排排站的刀片。

    冕良也觉得自己孬种,其实他和她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对不对?从表面分析,他抱她那是意外,他本意是想揍她的。她亲他一下那是心机,她本意是想迷惑他然后再揍他而已。事实上就是没问题咯。可他还是心虚,虚得他直做噩梦,梦里徐建设追杀他,虚得他连徐医生来接老板吃饭他都想把自己藏起来。其实他又没介入他们他紧张个屁啊。

    天上诸佛啊,他韩冕良的人生现在是惨到不行了哦。

    真跟骆远均再说上话还是去韩妈妈的小摊子上吃面,都是案发后第五天了,冕良终于单独与老板面对面,不能逃避,抓紧时机开口:“那个,那天——”又卡住。

    远钧皱眉头,目光纯净,神色宁和,“什么?说啊。”

    冕良说:“书的事情,那天新闻出版署到底怎么说的?”

    “还没决定,在研究。”远钧叹气,“你知道国情的了?官僚的效率没啥指望的,看他们拖到什么时候给说法吧。”

    “还要等啊,真讨厌,这天儿可真热。”冕良附和,好了,正常了。他悄悄擦掉鼻尖上的一滴汗,也擦掉他真正想说的那句抱歉,“抱歉,那天太失礼了。”他本想这么说的。不过,还是不要道歉的好,因为,有点像说谎。还是这样吧,死不认账,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冕良家的水管上,茑萝疯长的时候,冕良在钩子的画里,看到一段关于爱情的神奇比喻。

    钩子画了一个遇鬼的女孩儿,女孩儿的脸上,有着惊恐却又期待的表情,很绝!

    钩子注明:真正的爱情像遇鬼一样,大家都在传说,却没人有机会遇到。不过,最近我遇到了。滋味虽好,却对身心无益。所以,还是不要常常见鬼的好。

    对于钩子所描述的那种见鬼的爱情,冕良曾经拥有过。他知道拥有过的满足,所以,剪下钩子的画做剪报的时候,心情也是富足的,并很好心地在剪报的空白页面上提笔写下:“希望你能拥有见到的这只鬼。”

    时值六月,夏天结结实实地来了。气温日益升高,韩家和比邻而居的骆家同装了空调,还是远钧找的朋友,打个很不错的折扣买下的。冕良担心妈妈虽狠心装了空调,却怕费电不敢用,一直跟母亲说:“我们今年的防暑降温费发双份,够付电费。”

    不过他不如远钧狠,远钧直接恐吓韩妈妈:“每天你家电表要跑十个字,没达标就拉你出去吃顿西餐。”

    还是恐吓的比较有用,韩大婶连忙说:“别,我用还不行吗?”她快吓死了。

    远钧吓完韩妈妈也不放过人家儿子,“喂,我没说要发双份降温费的。”

    冕良耸耸肩,“那我只能跟你借钱了……”

    这个夏天,热的时候虽热,下雨时又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偶尔打雷的晚上,骆远均会到韩家寻求庇佑。有次冕良处理完公事比较晚了,回家赫然见远钧在座。远钧告诉冕良,她其实很怕打雷,所以就来找韩大婶聊聊天。冕良那时候有点想开玩笑,原来天下第一的骆远均也会怕打雷啊。到底他没说,不敢再对他们之间平衡稳定的从属关系再有任何僭越,冕良觉得自己有死去的安琪就够了,他可没想过要招惹任何除安琪以外的女生。

    不过冕良发现老板将拿掉很久的眼镜又戴了起来,早上在妈妈面摊帮忙的时候遇到远钧,冕良好奇,“干吗又戴眼镜?你真近视吗?”

    “不近视,”远钧说,“一般需要熬夜看很多字或者打很多字的时候才戴。”

    “你昨天熬夜啊,又看你征来的那些稿子?”冕良替她愁,“喂,堆得像座山一样,我怀疑你和企划部的看一年也看不完。”

    “没有那么惨,我有在那堆山里挖到金子。”

    “那你找到……”冕良没说完,被不速之客打断,徐建设来了。

    鉴于徐医生很久都没和冕良一起喝酒聊天,两人兴致不错,一大早一人一罐啤酒搭着冷面聊起来。

    建设研究远钧脸上没被眼镜遮好的黑眼圈,调侃:“昨天晚上背着我去见谁了?搞出这张像是彻夜纵欲狂欢后的脸?”

    冕良寻思,哪儿有恋人之间这么开玩笑的?犯混吗不是?

    远钧懒洋洋答:“去见了克拉克盖博,上演人鬼情未了。”

    “不上道,”建设指指冕良,“为什么不学学你的邻居,什么时候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效仿柳下惠,任是天仙放眼前也不动心。”“干吗把我扯进去?”冕良无辜,“你两个打情骂俏关我什么事情?”

    远钧挑拨二人,“喂,韩冕良,他说你是柳下惠,你是不是真那么无能?还不上诉告他?民法101条,刑法246条。”

    徐建设含着口面大笑,“骆远均,你可真成。”他那双医生特有的,指甲剪得干净又整齐的白皙手掌,亲昵地拍拍远钧的头。

    冕良也跟着建设干笑。他别扭,为了建设那只对着远钧亲昵的手掌别扭。而且脑子里自动回放那天和远钧打闹,他老板在他脸颊上留下的清浅一吻,这样想着,忍不住耳朵面孔通红。越是脸红脑热,越是心虚胆战。

    拼命收摄心神,打住打住,没有心动没有心动,这女人打我打很痛……

    尽管如此,仍被建设发现。徐医生捶捶冕良的肩,叫他回魂:“喂,你干吗?喝半罐啤酒就上头?退化了哦。”

    冕良龇牙咧嘴,强笑,“哦,是很久没喝的关系。”

    远钧打个大哈欠,“懒得理你们,我好困,回去睡觉,你们两个聊吧。”

    “喂,”建设不满,“我特别开我爸的车出来送你上班的。”

    远钧摊摊手掌,很无奈,“下次吧亲爱的,今天好累。”随便交代冕良,“早上你有课是不是?你记得下午回公司开会。”

    冕良答应:“知道。”

    望着远钧远去的背影,建设突然对冕良说:“她像安琪是吗?”

    冕良毫不犹豫,“不像!”

    “这么坚决?”徐医生盯着巷子口那棵树,远钧已然走远,巷口只剩那棵大树的墨绿叶子把地面染得阴沉。停半晌,他回眼瞅着冕良,“一点都没觉得像过吗?”

    “没有。”

    建设固执,“她坏脾气的时候,我就觉得和安琪好像。”

    “其实女生发脾气的样子都差不多。不过,我家安琪要特别可爱些。”冕良微笑,有点感伤但柔和,“安琪单纯,她想什么很容易猜到,虽然她有时也坏脾气和任性,但她的任性是温暖的。我老板人比安琪冷酷多了。”

    “冷酷?”建设惊讶,“真的假的?”

    冕良没应和他,拿剩下的半罐啤酒和建设的碰碰。

    徐医生似有不甘,邪火攻心似的,“冕良,远钧真不像安琪吗?”冕良说:“我的感觉对你来说重要吗?”

    “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因为,安琪留在你身边,她一直都在,你还看得到,而我却已经看不清了,所以,冕良,如果你说不是,我会怀疑自己的认知。”

    唉,这家伙的寂寞,谁能救赎?冕良叹口气,“建设啊,还在惦记安琪吗?”

    “是。”

    “你可以一直惦记着,但不能用活着的代替死去的,对活着的人太不公平。”

    “顾不得了。”徐医生喝完罐里的啤酒,嘀咕。

    冕良低头吃面,咽下想和这位医生理论的冲动。

    想起凡事不很在乎的老板打算和徐建设好好相处的情景,冕良真还蛮想踹建设一脚的,但是他不能,那是他不能参与不能碰触的事情。

     正文 第六章  艰难的任务

    “清河”的会议,重点是给这次选定的文稿另拟书名。其实与会的企划和营销同侪都没看过新书,只凭远钧写在黑板上的内容提要给意见。

    远钧的提要是这样的——

    名字《逆风》作者:江雅雯

    内容:一个女生16岁那年被强暴,强大打击后对异性怀有恐惧,有轻微抑郁倾向,并有强迫症,26岁那年遇见她的真爱,那个男人治好她对异性的恐惧感,强迫症和抑郁症,并与她共度人生。远钧在这里还恶搞地打上括弧(一个比医生有用的男主角)。

    冕良稍微迟到一会儿,进去的时候看到慈恩在黑板上写了N多个重新拟定的书名。

    有个《她在丛中笑》被远钧否决,“人都还没死丛中笑个鬼啊。”于是慈恩就拿粉笔将那个名字划掉。

    还有个很粗鄙的《被强暴后的日子》。

    冕良以为这个也会被否决,没想到远钧说:“有意思,再挖掘挖掘,挨点边了。”

    有人问:“老板,给个重点,是不是就在强暴那两个字?”

    远钧比个OK的手势。

    有了中心思想就会很快接近目标,会议室里群情踊跃。

    以前冕良不是没参与过这种会议。

    上个星期的广告案,为了推行一款新上市的饼干,各位同仁出尽百宝,再恶俗或另类的念头他都见过。可是这次他有点别扭,毕竟,他不觉得“强暴”两个字应该作为重点被强化的。

    他有意见,“《逆风》哪里不好?”

    远钧很直接,“不够俗,不惊耸。”

    冕良无语。

    开了整整六小时会议不知道吸了多少二手烟,众人累得几乎要死掉的时候,终于,远钧答应散会,大家一致通过的书名叫《被强暴后的一千零一夜》。

    冕良对着最后的决定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剽悍啊。

    可是,没有最剽悍只有更剽悍,冕良会后被精力充沛的远钧抓回她办公室单独召见。

    天啊,她还想干吗?冕良饿得几欲暴毙,这老板超人来的?

    远钧将《逆风》的打印稿递给冕良,“这份稿子限你今天晚上看完。”又递上一张信纸,上有远钧手写的魔鬼笔迹,远钧下令,“看完去找这位江雅雯小姐,这里是她的地址还有电话,其余按这上面写的做。”

    冕良对着那长信纸仔细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就像被谁踢了似的哼唧:“哎哎哎……”

    远钧不耐,“你哼个屁啊,有话就说。”

    “这么艰巨的工作,为什么是我去?”冕良很可怜地哀求,“老板,你应该让做企划或行销的那些家伙去才成吧?我不负责这部分的。”

    原钧嘴角慢慢牵出一抹狡诈如狐的笑容,“老弟,你乖一点。”她说,“我的直觉告诉我,除了你,这事儿别人办不成,非你莫属。”

    “why?”

    “不知道。”

    “我能不能……”

    “不能,再嗦不给防暑降温费,半份儿都不给。”加重语气,“不食人间烟火的吗?没听说过什么叫上司叫你站着死,下属不敢坐着亡?”

    冕良不怕远钧凶,只对着那一纸他看得懂的天书烦恼,继续哼唧,“吼,哦哦哦哦……”

    远钧不同情,收拾好办公桌,拎上包包,“走了,去吃饭,你不饿吗?”

    “一开始是饿的,”冕良无精打采,摇摇手里的稿子,“现在我不饿了。”

    远钧哄他:“别这样,姐姐请客。”

    “少来哦你,明明还比我小半年呢,不就是比我早入江湖早出道……”

    冕良没得选,看样子他只能去找这位江小姐了。

    冕良并不喜欢《逆风》这种篇幅太长,文辞温婉华丽很女人的故事,但为了好好完成远钧发下来的非他莫属的任务,还是很认真读完。早上起床揉着酸涨的眼睛,冕良感慨,他真是个听话又努力的好员工,应该拿三人份降温福利费才对。回头跟老板谈谈……

    找江雅雯说容易很容易,她住冕良学校附近的丽泽新村,虽然低处偏僻,但冕良对这一带熟悉,不算难找,就是不懂这位小姐为什么不开手机。冕良不敢有负远钧所托,决定直接找上门去。

    和每个住宅区一样,丽泽新村那片住宅区下面有各色摊档,冕良按照地址找到江雅雯家楼下,正巧碰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一手拎一只西瓜打算上楼,想是很重,走两步歇一下。冕良本想跟人家打听一下江雅雯住几号,这都怪远钧,那数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所以,他上前招呼:“需要帮忙吗?”

    可是瘦高个子的女生像是被冕良吓到,白着张脸,连连摇头,“不用不用……”竟一鼓作气拎着两只西瓜上了楼。

    冕良也是要进那个单元,自然跟着上去。他也跟那女孩儿走得越快,冕良看人家似乎力有不逮,两只西瓜都快在楼梯上磕裂了,就又说:“我帮你拿吧,你住几楼?”

    结果那个女孩儿这次连西瓜都不要了,脚步如飞,拼命用跑的。

    冕良有点挫败,他样子很像坏人吗?真是,多数是被骆老板每天帅哥帅哥的忽悠给忽悠懵了,当真以为自己是帅哥?!看把人姑娘给吓得——

    喘口气,冕良振作精神,努力辨认远钧给的地址,四楼A,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大婶,冕良礼貌躬身,“你好,请问江雅雯小姐住这里吗?”

    中年大婶说:“是,她是我女儿,请问您哪位?”

    冕良呈上名片,“我叫韩冕良,是清河文化的工作人员,昨天我们有和江小姐联络过说今天来和她谈谈,但今天她手机不通,一直联络不到……”

    “我手机坏了,拿去修还没修好呢。”从里间出来一个女生解释,她个子瘦高,脸色苍白,还有点气喘吁吁,可不就是刚才见冕良就跑的女生?

    冕良表明来意后,就被江雅雯的妈妈热情闹得很忙。

    一下子斟茶倒水,一下子点火敬烟,一下子她因女儿有出书的机会抱住女儿兴奋得不行,一下子又对着冕良鞠躬握手连连道谢,直闹了有十分钟,冕良总算可以安静面对江雅雯谈点正事。

    他刚开口:“江小姐,我们觉得……”

    “刚才——”江雅雯打断冕良,略有为难和不安,“刚才,就是在楼下遇到我的事情不要在我妈妈面前提起好吗?”

    哦,原来她介意这个。冕良虽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不过他一向体贴,道:“刚才我们在楼下遇过吗?我不记得了。”

    冕良的演技生硬拙劣,但却似乎让江小姐很放心,她松口气,“对不起,你等我一下,我去洗手。”冕良自然不能不同意。

    几分钟后江小姐带着股香皂味道回来坐下,替冕良的水杯里加满冰水。还没坐好,就又去洗手了。这次洗手回来,她帮冕良端碟水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接触了碟子,她再次去洗手……

    冕良蓦然想到《逆风》里的女主角,有强迫症,对异性有恐惧,有轻微抑郁倾向,十六岁时候被强暴过……

    江家客厅的空调效果不错的,可冕良冒一脑门汗。拿出远钧给他的那纸天书再瞧一遍,神啊,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偏那个死女人居然对他说这件事情非他莫属?!放屁!

    “对不起,让你等,”江雅雯终于坐定,过意不去地重拾话题,“我们刚刚谈到哪里?你继续。”

    冕良今时此刻方了解到什么叫赶鸭子上架,什么叫骑虎难下。尽力将自己调整到最平和稳定的状态开始他的工作。

    “首先想和你商量一下,”冕良说,“我们想把书名《逆风》换成《被强暴后的一千零一夜》。”

    不出意料,江雅雯本来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冕良知道自己残忍,可这个时候他不能退缩,只能选择装聋作哑,他知道只要表现出一点点猜到她过去看透她的端倪,她一定会逃得远远的。他会好好和她谈,就像对待从前有强迫症的安琪那样照顾她。

    “为什么要改呢?”江雅雯沉吟半晌后问,“《逆风》哪里不好?”“没有不好,只是不够醒目。”冕良自然干练,“你知道市场有多不可理喻。呃,江小姐不用马上答应,目前只是讨论,其实江小姐也可以想些其他名字,提出来我们再商量。”

    “哦,除了名字要改,还有别的吗?”

    冕良维持住笑容,“还有就是为了配合标题,我们希望女主角和男主角相遇的时间能提前一些,也就是女主角发生不幸后的一千个日子,两年之后。这样也方便将故事背景设置在大学时期,毕竟现在青春校园风走市场主流。”

    江雅雯漠然半低着头,玩自己的指甲,这种局面像是冕良在自说自话。冕良坚持说完,仍是那种沉稳醇和的调子,“我们还想要修改的是结局。”

    说到结局,江雅雯再没办法装漠然,抬头直视冕良,两条淡淡柳叶眉蹙着,“结局也有问题?”

    冕良狠狠心,“我们觉得结局可以改成,最后男主角没和女主角在一起,毕竟大团圆结局不够出彩,或者男主角死掉,再或者移情别恋了也行。”

    江雅雯一怒起身,“你行,我不行。”她眼里含着一包泪,似乎稍有碰触就会泛滥成灾,“为什么要改?是觉得女主角那样的人不配拥有快乐安慰的结局对不对?”

    冕良也站起来,徐缓真挚地道:“没有,我们都觉得女主角很勇敢,坚强可爱,但我们要考虑……”对,其实冕良根本不知道远钧为什么要改,大概还是为了市场吧?乱掰,“是要考虑市场,修改结局是希望能增加故事的张力。希望你能了解,我们不是对故事里的人有意见。”

    “市场有那么重要吗?”江雅雯问,她看上去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冕良吁口气,不由自主抄远钧开会时经常用的市场论,“很重要,市场虽不算万能但没有市场却万万不能。”他示意雅雯坐下。虽然已经为难到汗湿后背,却勉力给对面女生一个温暖宽厚的笑容,可惜嘴里讲出来的话却极为惊人,难得他说的又那么清晰从容,“现在我们来谈最后一条,就是我们觉得你在书中对强暴的过程描述的不够细致生动,我们希望能将那种屈辱和挣扎写得更真实更震撼,让读者感同身受,更能融入主人公的情绪。”上帝知道,冕良边讲可是边抽筋,崩溃。

    “够了。”江雅雯眼里的泪水终于流过面颊,她指着大门,对冕良说,“滚,我不要出书了,你给我滚!”

    冕良不能不滚,滚之前为还他老板的任务尽其人事,“江小姐,我刚才讲到的提议希望您能考虑,你可以不用马上答复我,这里有我办公室的电话,假如您有更好的想法随时联络我。”他往门口走两步又折回头,摸出几张纸巾给江雅雯,“对不起,让你不开心,呃,天气这么热,别哭了,会中暑的。”

    江雅雯扭过头,不理冕良,瘦弱的肩膀因哭泣可怜地抽动着。

    滚出江雅雯家,冕良胸口像装了颗炸弹,他若不拼命控制住自己,随时都会炸开。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别人,尤其是一个看上去那么敏感,那么纤细,那么脆弱,那么无助的一个女生。他当时是疯了才答应骆远钧干这件事情的吧?对,骆远钧,这女人是怎么想出那么多问题的?觉得书没市场就不要出嘛,干吗让人家左改右改的?

    掏出电话,冕良打给远钧,语气超级差:“你在公司等我,不许离开,我有事情和你谈。”

    “不行,”电话里的骆远钧永远天塌下来也冷静无波的调调,“我现在不在公司。”

    “那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冕良很火大,“我今天必须要和你说说非我莫属的这件任务。”

    “明天谈,我现在在公园。”

    冕良气得踹墙,“你在公园?”他看看天,下午四点的大太阳,“喂,这个时间你在公园干吗?”

    “约会,谁规定这个时间不能约会吗?”

    冕良泄气,是啊,谁规定下午四点不能约会吗?他悻悻收起手机。

    一夜气恼,让冕良嘴角燎起个大疱疱。本来长个疱啊痘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更气恼的是还要被骆远钧笑。她一早倚在她的吉普车边上,穿着条率性到不得了军绿色贴大口袋休闲长裤,惯用的那款长带子全牛皮方挎包在她手里荡秋千样晃来晃去。她看上去开朗愉快,揶揄冕良:“怎么嘴角长那个大个痘痘?到你这个年纪也会二度发育重返青春期吗?”

    冕良瞪她,一副意欲掐死她的表情。远钧才不怕这个,丢罐可乐给冕良败火,发动车子,“我们回公司谈。”

    到公司还很早,看起来没什么其他员工表现出对工作的热爱一大早回公司拼命,就冕良和远钧两个人。

    公司门口的地上有放着一大束黄玫瑰。见怪不怪,冕良知道那是徐建设送老板的。

    话说,不知道这两人大热天在公园约会是干吗?那儿凉快吗?这么想着冕良就更加烦了,大门锁弄半天也没打开。

    远钧俏生生立在他旁边捧着花安然等待,没丝毫不耐,并对着花束里的那张卡片笑得诡异莫名。看完随手将卡片丢去垃圾桶。

    冕良好容易打开门,提醒道:“每次都把卡片乱丢,被打扫卫生的拣到又要拿出来跟大家一起当八卦来聊。”

    远钧找花瓶插花,洒脱自在,“管她呢,谁会介意?”

    冕良去茶水间给远钧冲咖啡,他老板非常欣赏他冲咖啡的手艺,说比慈恩冲得香。所以,冕良只要早上没课回公司,都会替远钧冲咖啡。但他从来不告诉慈恩,他冲的咖啡之所以好喝,是因为他不用砂糖,而是在咖啡里加少许炼乳的关系。他至今不能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小气藏私,像是生怕慈恩比自己在老板面前更受宠似的。

    远钧将身体陷在办公桌后的皮椅里,享受着冷气的幽凉和玫瑰的鲜艳还有咖啡的醇香,很是满足,招呼冕良:“不是有事情和我谈吗?说吧。”

    “市场真那么重要吗?”冕良张口就问,“重要过一个人的自尊?”

    “你说呢?”远钧反问,“对我来说,比自尊重要。”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冕良将远钧前日给他的那纸天书拿出来摊在远钧面前,“既然市场这么重要,为什么不找个更符合市场需要的作品,反而硬让人家将书改成符合你需要的那个样子?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你为了赚钱完全不顾人家的感受?你要不要这么冷血啊?”

    远钧笑着摇头,叹息:“这也太难了吧?弟弟你可以帅但不能不讲理。我这个老板要么被你说成是不负责任,不顾公司上下十来口子人的饭碗,只顾自己玩的千金小姐。要么就被你埋怨只顾赚钱不顾人家的感受的冷血动物。”她说着话,放下杯子,悠悠然拣支笔在那张天书上又添行字。

    冕良拿来看,又增加的条件是,“还要一个帅到天下无敌的男主角。”气死,冕良脱口而出,“恶俗!”

    “有吗?”远钧闪着她的长睫毛装无辜。

    “哪里都恶俗。”冕良恨恨地道,“书名恶俗,内容恶俗,开始恶俗,到结尾也恶俗。”

    “当着江雅雯的面可别这么说,”远钧半真半假的,“人家会伤心。”

    冕良不吭声,坐在远钧的办公桌前呼哧呼哧喘气,他拿这老板铁没辙铁没辙的,窝囊!憋了半天,他说:“你换别人吧,这活儿我不行。”

    远钧把椅子蹭到办公桌前,双肘撑在桌子上,探头去看冕良的表情。冕良侧坐过去一点,避开她的目光。

    远钧又叹口气,道:“是恶俗,但没办法。这本书的发行渠道走的不是主流路线。上次做的那本新闻出版署那边现在还没说怎么处理,我是想真处理下来大概也要换发行渠道,所以打算先拿这本出去探探路。书名惊耸当然是为了吸引眼球,宣传上打的是青春励志的旗号。有些方面我不能不让作者改啊。能出书,对写的人来说,也是出路,如果能得到更多人的欣赏和认可不是更好吗?”

    “你那种改法叫青春励志?”冕良骇笑,“让人家把被……”冕良觉得“强暴”那两个字还真不容易说出口,尤其单独当着远钧的面,卡在那里。

    远钧大方替他说:“被强暴的过程。”

    冕良恼恨地接下去:“对,那个过程写那么详细,那也叫青春励志?你是女人,不要做为难女人的事情好不好?”

    “喂,小子,我怎么为难她了?就算是拍电视剧,这种情况也不可能说是只给一个镜头带过就可以的吧?一定要给当事人的面部表情和动作来个特写才行啊。江雅雯只用一行字交代,你觉得不会太草率吗?当时的经过一定是对女主角造成很大伤害,才导致她后来的人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个部分绝对不是一行字就可以说明的吧?我让她改不是单纯为了市场,而是为了那个故事,OK?”“可是……”冕良想说,让人家怎么回忆当时的遭遇?这样多残忍?可他不能,毕竟他也没确定,只是猜测,而且就算真确定也不能乱讲出去啊。磕磕绊绊,再找理由,“可是也不用一定要改成校园风的吧?”

    远钧毋庸置疑不给商量,“一定要校园,最近火。”

    “结尾呢?”冕良不肯罢休,“结尾还非要那么惨,一点希望和安慰都不给,据说大团圆的结尾更受欢迎。”

    这次换远钧像被踢了似的哼唧了,“哎哎哎。”

    “怎样?”冕良激气,“到底怎样啊?”

    “韩先生,你看那本书不觉得女主角很可怜吗?”远钧苦着脸,“被强暴不是她的错,她偏偏活得理不直气不壮还有那么多毛病,非要等到出现一个骑士来救她她才能好好生活。这叫什么?等老天爷掉馅饼吗?假如没有骑士的出现,她的人生是不是就不能被救赎了呢?她是不是就一直要那样生活呢?我们活在现实里的人没那么好运,会在适当的时间遇见骑士啊。都说了我是走青春励志路线的嘛,起码我做这本书可以告诉看书的人,快乐还是自己给的最好。将自己的人生依赖在别人身上,怎样都不牢靠。所以,最后即使骑士离开了,女主角仍然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好好活下去。这才是我选这个故事的初衷,我希望能给看故事的人留下一点点可以活得好的能量,我这样才叫励志你懂不懂?”

    冕良不懂,闭着眼睛念叨:“不懂,这太惨了,是男人都不会这么干的,你们女生想事情都这么绝望的吗?”

    这回轮到远钧生气,“你也太抬举你们男人了,这年月不是男人的男人随便抓抓就一扎的好不好?是你们男人做事绝情吧?”

    冕良用手搓搓面孔,算是被远钧说服。但是,唉,就算老板有她的立场和道理,他仍然觉得很难面对江雅雯,用这些似是而非的理由说服她。他将捏在手里的无字天书再次退回给远钧,“不行,我有困难。”

    这会儿该上班的人差不多都到了,远钧瞅瞅人声渐扰的外间,眉一挑,“好啊,我也不勉强你,我找行销部的大东去。”说着欲拿电话。

    冕良忙阻止,心虚气短地说:“算了,还是我来吧。”要大东去?那个流连夜店女朋友换得比衬衣还快的花花公子?冕良想起他离开江家时候江雅雯那个哭泣着的背影,认为这个任务确实还是由他来完成比较好。

    远钧这回展颜而笑,一副计谋得逞的得意嘴脸。

    冕良可不想她太乐观,说:“你不用高兴,昨天江雅雯说不想出书了。我可是被她赶出她家的。”

    “哦,委屈你了。”远钧很随便地安慰冕良,竟然签了张条子给他,“拿去,到财务那里领一千块,这是你的外务费用,请我们的客户吃吃饭,逛逛街,你是负责客户服务的,不会连本职工作都要我教吧?”

    冕良真是服了老板,愁眉苦面,“喂,是让我去死缠烂打吗?”

    “对,你不会?”

    冕良真是……对,他是不会,但他可不想让老板知道他不会,硬撑,“告诉我,这个案子的底线是什么?”

    “我的底线就是这张纸上我写给你的这些。”远钧又将天书递回给冕良,“我希望你在我要的底线里发挥到淋漓尽致。”

    冕良无奈,重收好那张纸,天啊,他到底要为他的剽悍老板死多少脑细胞?!

    远钧才不理冕良的心情,安慰欠奉,她拎好包包,精神抖擞,准备出去。

    “又去约会?”冕良嘀咕一句,“看样子是热恋中了?”

    远钧给他白眼,“我是去见客户,上次接洽的那个吹了。”

    “为什么?不是一直谈得很好吗?”

    “那个客户被我以前打工那家广告公司盯上了,”远钧走到慈恩的工作台上低头查工作安排,跟冕良碎碎念,“我这种小公司可不能跟大公司来硬的,再说好歹我是人家栽培出来的人,欺师灭祖的事情我不干。”

    “奸诈!”冕良断言,“我就觉得你奸诈。”

    “我不奸诈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怎么活啊?”远钧斜睨冕良一眼,不无幽怨,“吼,跟着你们这群善良的家伙我活得真累。”冕良在这一刻觉得羞愧。

    或者,远钧是在开玩笑,但那未尝不是真心话。一个人撑一间公司,即使是男人也会觉得累吧?她的难处和辛苦,冕良从来未曾体谅过,却频频对她不满。而她竟也从未对他挑剔过,甚至未曾见她抱怨,沮丧。她对他会不会太好了?为什么?冕良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连他工作台上电话响都没听到。

    电话是慈恩接的,叫:“良哥,一位江小姐找。”

    冕良过去接听。

    “我是江雅雯。”对方说,“昨天太冲动了,对不起,那件事情还可以再谈谈吗?”

    冕良喜上眉梢,很好,要在底线里好好发挥,他干劲十足,“当然,江小姐,现在谈方便吗……”他看到远钧在对面慈恩的桌边对他微笑,别说,老板笑起来真还挺赏心悦目,好像全世界的花朵都开在她身边似的。冕良忍不住边和江雅雯答对,边对着远钧比划一个OK的手势。

    一起走出公司,远钧下楼时候手拍拍他的肩上,鼓励:“嗨,加油!”

    冕良促狭,本想抓住那只手故意甩开和远钧闹着玩。

    天晓得他抓住远钧手腕的时候,突然不敢那么做了,他生怕她误会他仍在和她生气,于是,他捉住她的手腕,全无动作,竟和老板在楼梯上面面相觑了三秒。然后,冕良鬼使神差做了件上帝都没办法理解的事情,他捉着远钧的手腕,指使她的手去碰了她面孔一下,很像是远钧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结果,不想让老板误会,却惹怒了老板。

    远钧踹冕良一脚,挑着长眉鬼叫:“TMD韩冕良你脑子里长虫了是不是?”

    冕良哪里敢应声,掉头就跑。

    搭公车去丽泽新村找江雅雯,冕良望着车窗外流过的树影清风,想到远钧“打”了自己一下那时候的表情,忍不住闷声狂笑。笑完却又深深懊悔,哎呀,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还是江雅雯的家,还是那张小玻璃桌边,还是冰水和水果,还是那个瘦高苍白的女生紧张地洗过一次次手。不过没见到江雅雯那热情到让人冒汗的妈妈,说是去上班了。

    这次,冕良还是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女孩儿费力解释对他说:“我没有工作,呃,因为身体不太好,个性也太内向,一直没办法融入社会,学会与人相处。我需要出这本书,来解决我的生活,不能一直依靠家里。”她不敢直视冕良,盯着自己的手指头,“那些条件,还可以商量吗?”

    “当然。”冕良说,想到远钧给了一千元死缠烂打的费用,决定不浪费,“快中午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边吃边聊吧,”看江雅雯神情犹豫,冕良补充说明,“不是我请客,是我代替我们公司招待你,你是我们公司最尊贵的客户。”

    “那好吧。”江雅雯答应了,站起来,“等我一下。”

    冕良这一等,又等了好长时间。没见过比江雅雯活得更没安全感的人,出门前一遍遍检查煤气是不是关了?不用的电源是不是拉掉了?还有水龙头拧紧了没有?直到两人出门来走到街边打算拦车时,江雅雯还说:“呀,我家大门是不是关好了?防盗门有关吗?”

    冕良好脾气,“我记得你关好了。”

    “真的吗?”江雅雯不确定

    冕良很确定并十足宽容,“是关好了,不过如果你觉得不放心,我可以再回去陪你看一次。”

    就真的又回去看了。

    再次从江雅雯家下来,她走路低着头,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怯怯道歉:“对不起,我记忆力一直不太好。”

    冕良柔声宽慰:“不会,我觉得你记忆力没问题,是因为你一向比较谨慎的关系。”

    “谢谢你。”江雅雯抬头看了冕良一眼,又马上低下头,跟在他身后走。

    冕良知道她不习惯跟男生走得太近,但她一直跟在他身后,他不习惯,走得很不自然,只得主动招呼一直低头跟着自己的江雅雯:“你想吃什么?有习惯去的地方吗?”

    江雅雯忙不迭摇头,“没有,我很少出来吃饭的。”

    “那不介意我拿主意吧?”

    江雅雯赶快说:“不介意。”

    冕良心里感叹,这女生很紧张,她是真的不太懂得怎样与人相处,一定是鼓足很大勇气才跟自己出来的,可怜。

    “我们叫车去学校附近的一家韩国菜馆吧,”冕良介绍,“我和我老师去吃过几次,环境比较静,菜也很爽口。”

    江雅雯连连点头赞同。

    不过在车里的时候,她居然问冕良:“我刚才回去那一趟的时候,没有开过门吧?”

    “没有,是真的,你试着相信自己一次啊。”

    江雅雯飞快瞥了冕良一眼,垂首轻轻说:“这次我相信你。”

    “那好,你信我,你家大门和防盗门都锁得好好的,窗户关好了,灯也都关好了,煤气罐关好了。千真万确。”

    江雅雯低着头,抿嘴笑了。

    这是冕良第一次见她笑。其实江雅雯笑起来的味道柔而媚,笑得这么好看,总要常常笑才不会可惜啊。

    冕良和他那最尊贵的客户吃饭时,确有将远钧提出要修改的地方又简略讨论一遍。

    后来江雅雯很有觉悟,“我想,再讨论也没什么用处吧?你们是一定要我按照你们的方案改就对了。除非我不出书,只要想出,就得按照你们说的改,是这样吗?”

    “不是,”冕良帮不太懂得吃烤肉的江小姐把肉料理好卷进生菜里,认真答,“我们不会让你出不成书,并尽量让你按照我们需要的那个样子改。喏。多吃点,味道还可以。”

    “谢谢。”江雅雯这会儿放松多了,笑容多了,话也多了,还知道回应冕良,“总之,你们公司就是什么都不放弃,说再商量也是假的,根本就没得商量。”

    “也不是,是要一直和你商量到符合市场要求为止。”

    “我试试看,是不是能做到你们要求的。”

    “合作愉快,江小姐。”冕良拿自己面前的果汁和江雅雯的碰碰,“在这期间,只要你有需要,我们会尽力配合。”冕良夸下海口,“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任何要求都可以。”

    接下来几天,冕良终于了解到,他要如何兑现自己曾夸下的海口。

    远钧曾因为体谅冕良还是学生的身份,印制他名片的时候,没公开手机号码,只打印了办公室电话。所以,冕良每天回公司,第一时间欢迎他回去的师妹慈恩第一句就是:“良哥,江小姐找。”

    每次回复江小姐,她总是礼貌,客气,还有点怯生生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韩先生,我今天为男女主角相遇的时间和细节做了一些修正,你要不要来看看是不是符合你们的要求?”

    这种情况,冕良当然可以让江雅雯把修改好的文档send到他的邮箱,可他从来都说:“好的,请等一会儿,我马上过来。”

    无论如何,冕良都怜惜她那一身的病,愿意顺应她的要求,多给她一点鼓励和肯定。他相信,这个女孩儿会因此慢慢打开她的心灵来感受这个世界。

    事实上,每次冕良过去并没有看江雅雯修正后的内容,他都是用一张碟片存下文档,说:“主要还是看我们老板满意不满意,我带回去给她确定一下。”

    每次去江家,多数也是闲聊。

    江雅雯会问问:“你还在读书啊?这样边工作边读书会不会很辛苦?”

    冕良就说:“还蛮容易应付的,我们老板很体谅我们员工……”

    有时候,江雅雯也会跟冕良说:“去上次我们吃饭的那个韩国菜馆吧,我把今天修改好的内容存在磁盘里了。”

    冕良这时会很高兴地前往。他的客户有进步哦,可以自己走出来吃饭了。

    和江雅雯吃饭时候不忘转达他老板的回馈意见:“boss说了,男主角还没帅到天下无敌,得再加把劲儿。”

    “知道了,”江雅雯笑得柔媚甜蜜,跟冕良聊天,“你每天这么忙,没时间陪女朋友,她不会生气啊?”

    冕良一如既往,从来都像沈家的安琪还活着那样,骄傲地把她介绍给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那些人,“不会的,她很体贴,也很理解我,不会生气。”

    “你还真有女朋友?”江雅雯瞪大一双清水眼儿。

    “当然有了。”冕良笑,“我女朋友对时尚很有心得,在服装专柜做销售的时候招呼的客人最多了。非常能干。”

    “是个漂亮女生吧?”

    冕良有点害羞,“是,挺漂亮的。”

     正文 第七章  完成任务

    几乎,每天都要去见江小姐。

    要学习,要工作,还要照顾客户,冕良的时间变得难以支配,吃再多也应付不了消耗的体力。但即使如此,他仍每天坚持回公司,将江雅雯修改好的故事带回去给远钧看。

    远钧埋在一堆的会计报表和广告文案里,跟冕良说:“忙不过来打个电话回来就好,或者晚上有空发到我邮箱里,不用每天都这么跑。你现在负责这个案子,大家都知道,不会有人介意你有没有回来。”

    “没关系,不麻烦。”冕良精神不错,送上磁盘后就到茶几那边去翻晚报,他忙得好几天都没时间好好看钩子的画了。

    “你在学校都不参加社团活动吗?”远钧突然问,那语气像是个担心自家孩子不合群的妈,“我昨天去吴昊家吃饭,他说你在学校是最神秘的人,从不参加社团活动,也很少与同学出游玩乐。”

    “没空,要工作,”冕良埋头翻报纸,“再说我年纪都比同学大很多,感觉和小孩子在一起有代沟。”

    “代沟?听起来真绝望。可是说不定会有同学喜欢跟大叔做朋友呢?”

    “大叔不一定喜欢每天上学都带孩子啊……哈,找到了。”冕良笑逐颜开,拿剪刀剪报纸上钩子的漫画。

    这次,钩子画的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女生,注目着人群中的一个男生,而男生的眼睛却望着云朵浮游的天空,画的主题叫《寂寞》。

    “你想不想认识这个作者?”远钧整理桌子上的报表文案,问冕良,“我有位好朋友在报社做总编,说不定我能帮你联系一下。”

    冕良眼睛发亮,“真的可以吗?”

    远钧坐在那儿似笑非笑,“当然。”

    冕良考虑一下又放弃,“还是不要吧,喜欢是喜欢,但不知道跟她说什么。”

    “考虑好了再回答我,”远钧戏谑,“我是看你最近工作辛苦,难得想拉回皮条犒劳你。这个机会你放弃可没下次了。”

    冕良绷起脸,“什么拉皮条,每次都说那么难听。是真的不知道跟作者说什么,还是不要认识了。不过,”冕良顿了顿,“可以请你的总编朋友帮我转达一下我的敬意,她是我见过的画家里最棒的。”

    远钧撇嘴,很可爱的小动作,道:“那是你见过的画家少吧?而且要求也不高,人家作者听到你这么夸奖不会快乐的。”

    “真的吗?”冕良大受打击,“那就算了。”又突发奇想,“老板老板,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逆风》那样的书呢?我们做钩子的漫画好不好?很好看啊,把画集结成册出版发行,原本就是报纸上连载的作品,有群众基础,再找你报社的朋友多发几篇稿子增加宣传,一定会卖得好的。”

    远钧眯眼睛瞄冕良,取笑,“瞧瞧你心机重得哦,是想到时候趁机接近作者认识人家是不是?不过,不好,”远钧痛快拒绝,“那样赚太少。”

    冕良气恼,“喂,你怎么那么爱钱啊?”

    “谁不爱钱,你的故乡是拿贝壳交易的啊?”

    “少嗦那些有的没的,”冕良不死心,哄远钧,“别这样啊老板,试试吧?”

    远钧皱眉头,“喂,你又不是小狗狗,不要给我这副表情好不好?哎哎,啧,好啦,你既然有这个想法,那你写个企划案给企划部,我们下个星期的会上一起讨论。”

    冕良冰水浇头,梦醒,“企划部绝对不会答应我的提案。”

    “为什么?”远钧奇怪,“会都没开你就知道了?”

    “因为——”

    冕良没办法说那些琐碎的但对他来说不算有杀伤力的事情。

    他和远钧走得近,所以,和所有办公室里发生的故事一样,他逃不掉被大多数同事猜忌的命运。他从来没告诉过远钧,这间公司里的人,除了慈恩,其余的同事表面待他客气,只要转过身来,就能听到各种闲言碎语。

    那些冷言冷语,和遭遇到的不入流的小算计,他常常要不计较,要多忍耐,要够努力才能摆平。偶尔摆不平,也只能任它毒箭攻心。

    在学校,冕良是个和同学有点代沟的学生;在工作的地方,他是和同事相处艰难的员工。

    怎么可能有人会同意他的提案呢?要想方设法地驳回才对吧?

    可这些都不是远钧的责任,她不需要知道……

    “因为,”冕良淡淡地说,“我没写过企划案,说不定会做得很难看,当然不会通过。”

    远钧凝视冕良两秒,她的眼神里有着洞悉世情的冷静,“写份试试看再说咯,不试试怎么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等着看你的企划案。”

    试就试吧,冕良开始写他生平第一份企划案,并没有很难写,虽然明显他的物理报告会比这个有趣。冕良很感性地注明意欲推出这本漫画作品的理由,“我相信这除了是一本风格别具的画册,也是一份语言精炼却意味隽永的情书……”

    他没写完,江雅雯来电,带着哭腔,“对不起,韩先生,我很害怕——”

    “你等我,我马上来。”冕良立刻带上没写完的计划案赶去江家。

    没想到,刚敲开江家的房门,江小姐见到冕良抱住他就哭。

    话说,冕良是觉得这次的招待级别高了点,也不太敢动,只好连声问:“出了什么事情?被谁吓到了还是家里出事了?”

    他越问,江雅雯越哭,冕良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又不好推开她,只好拍拍她的背温柔安慰,等她哭完。

    江雅雯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儿,站好了跟冕良道歉:“对不起,失态了。”

    “没关系,”冕良也有些尴尬,“你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哭呢?”

    “害怕,”江雅雯走到电脑前坐下,“是写到女主角被欺侮的往事,很害怕。”她对冕良强笑笑,泪眼模糊,“是我不好,太入戏了,其实不过是个故事,我不该这么认真。”

    “你慢慢写吧,”冕良沉声道,“我在这儿陪你写。”

    冕良陪了江雅雯一个下午,她写小说,他写企划案。

    冕良写企划案的时候,其实心里有在恨远钧,恨她的冷酷,恨她的市侩,还恨她的口才——她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这么多残忍的要求?这昏庸的女人,梦里见到她都想把她碎尸万段。

    所以,他在他的企划案里说:我相信这除了是一本风格别具的画册,也是一份语言精炼却意味隽永的情书。

    每个读到这样情书的人,都会感受到甜蜜。

    这位作家有支凝聚了很大能量的笔,她的笔下,即使是忧伤和寂寞都显得那样美好和温暖。我们不知道作者是为谁画了那些画儿,但我们知道这样被人爱着是幸福的。

    出版一本能带给读者幸福感的作品,一定比只带给读者刺激感的作品来得有意义……

    冕良很努力地写他的案子,他写了很久后发现有点跑题,迟疑着停笔。

    这个得改改,他觉得自己弄错了这份案子的宗旨。他应该分析一下市场的,不知道为什么光煽情了,一副想用爱心打破他老板那颗冷酷心灵的激动劲儿。不行,这样对远钧没用啊。

    活动活动关节,冕良抬头,正好迎上江雅雯闪亮的眼睛。

    他失笑,“不好意思,江小姐,只忙自己的,都没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不会,你已经帮到我很多了。”江雅雯说,“你在这儿就行。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你写你的案子,我写我的小说,在同一间房子里。”

    冕良愚钝,没领会人家话里的真谛,不着调了,“不太可能哦,我的专业不需要写那么多企划案的,我写报告比较多。”

    江雅雯对冕良的木讷毫无办法,将磁碟给冕良,“今天的好了,这个带回去给你boss吧。”

    冕良是走出江家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对着夏日傍晚的落霞余晖,才醒悟到刚才江小姐讲那话的重点不在企划案,也不在小说,而是在于他和她在同一间房子里。

    想到这一点,冕良不安极了,又有几分庆幸,幸亏他够迟钝,不然在当时领悟到那话里的含义,他大概不知道该给什么回应才恰当吧?

    他是真的没想过招惹除安琪之外的女生。

    冕良的企划案在开会时候没通过,企划部的小主管说:“我几乎被这份案子打动了,可是我还是更看重市场分析,除非这个作家拥有台湾画家几米的知名度,否则我们不能保证市场。”

    冕良当时可以算IQ飙升,突然机灵无比,“我们可以打着几米第二的宣传策略推出啊。”

    企划部的小主管鼻子快被冕良气歪了,“你以为我想不到用几米第二来宣传啊?问题这个画家的技巧也要争气到那个地步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印刷一本画册的成本是多少啊?到时候亏在这个项目上……”

    “好了,”远钧此时发话,“知道你的意思了。”她示意主管坐下,“讨论下一条——”

    骆远钧对这次的企划案只有一个结论,她优哉游哉享受下午茶,吊儿郎当地说:“真对不起,韩冕良,我必须尊重企划部的决定,没办法给你机会认识那个,拥有一支高能量笔的画家了。”

    冕良心里那个不平衡哦,索性不吭声。

    远钧识趣,换个话题:“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里找到这些曲奇饼干的?太正点了。”

    冕良正儿八经,“对不起,我忘了。”

    很久没和师妹慈恩一起吃饭,冕良带她去吃自助餐,还给师傅何老板买了几罐新茶。

    慈恩心情大好,她每次一高兴,身上的某个开关就被打开了,一张小嘴忙得简直不是正常人的频率。冕良实在觉得,骆远钧眼光一流,找了这个女生做秘书。她除了是个尽责的秘书,还是个有容乃大随时刷新的资料库,估计公司里每个人的资料,都在她那里有条不紊地好好收藏着。

    这次慈恩给冕良带来的新消息是,“知道吗?青云物流的董事长招聘私人助理,我们公司好多人都去面试了呢。”

    “青云物流?”冕良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青云物流?”

    “本城还有几个青云物流?说起来倒霉嘛,新闻出版署那边到现在也不说怎么处理那本书,大家都觉得搞不好会勒令停业。而且老板最近常常查账,把财务陈小姐搞得压力好大好紧张。大家都说要么公司财务也出状况,要么老板顶不住不想玩了要散伙也说不定,所以都忙着另寻出路呢。前几天,行销部的大东去青云物流面试,居然在那里碰到我们企划部的主管,两个人都快尴尬死了。唉,”慈恩深叹口气,“我才郁闷呢,找到这份工时间也不长,居然这么快就要失业了,明明做得很愉快啊。”

    冕良哭笑不得,远钧是青云物流家的出逃公主这个事实,除了冕良,同事们没人知道。因此,这些人也不知道,公司就算有问题,骆远钧背靠大树好遮阴,她只要不是丧失斗志,就还是能解决的。嗨,都跑去青云物流去应聘,骆远钧面对这种状况也很无奈吧?

    “你还是少管闲事吧,”冕良摆师哥的架子教训慈恩,“你只要好好做你的分内事就对了。”

    “哼,”慈恩不服气,“像你那样闷头工作两耳不闻窗外事,很无聊的好吧?”这小姐好容易消停一会儿吃个寿司,又开始机关枪样舌灿莲花,“良哥,你说我们老板是不是很奇怪?都失恋了怎么完全看不出来什么呢?要是我啊,我肯定伤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可我看老板修复印机的时候倒是精神不错呢,还像平常一样开我们玩笑,说早知道我们都这么笨还不如把我们运到苏丹去卖给苏丹财主当仆人用。嗯,其实我蛮想去苏丹看看的……”

    “失恋?你说谁失恋?”冕良又没反应过来,这段时间他忙得应激性变差很多。

    慈恩那表情,“大哥,你不知道?就是我们老板和徐医生啊,我们公司每个人都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情?”冕良这会子是不认为慈恩多管闲事了,“我从来没听老板说起过啊,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板不是总把徐大哥送花时候夹带的卡片丢到垃圾桶里吗?打扫卫生的大婶找到的最后一张卡片,是半个月前留下的,上面说,‘传说黄玫瑰代表着分手和歉意,所以,最后一束还能送你的花是黄玫瑰。虽然,不再是恋人,希望仍能做朋友。’我们都以为他们可能只是闹个小别扭,过几天就会又送花来和好的,结果是真的耶,徐医生再也没送花来过。说分就分,好无情……”

    冕良不太能专心听慈恩说话,脑子里一直回放那天早上,远钧捧着一束黄玫瑰笑得诡异莫名的表情。还有,为什么下午四点跑去公园约会,那是在谈分手吗?不过,还真看不出来哦。干吗掩饰得这么好?失恋了哭一哭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啊?就是爱逞强!

    和慈恩吃完饭再把她送回家和师傅聊会儿天,从修车厂出来都快十点了。按理说,冕良应该回家陪陪娘亲的,不过,他觉得他应该去找找他老板。是,看起来他老板也没多需要被安慰,可他就是很想在这个时间看到她。

    冕良知道这个时间骆远钧一定不在家,因为慈恩说过老板今天去一家酒店参加亲戚的婚礼,并没换小礼服穿着上班那套衬衫长裤就去了,长裤上还沾了一小块儿巧克力渍,慈恩点评:“看上去真有点马虎,但是整个人却真自信,帅到爆棚。”

    那个真有自信帅到爆棚的骆远钧,这个时间可能在唱K,可能和朋友去泡bar,也可能去跳舞,总之是不会这么早就回家睡觉的。

    该去哪里找她呢?冕良也不知道。只是,一定要去找找才可能安心。

    他坐了一个多钟头公车,晃到本城酒吧林立的衡山路,漫步寻觅,一个穿着浅咖色条纹衬衫米白长裤,裤子上有一小块巧克力渍的短发女生。他进去了四家店,喝了三杯冰水一杯果汁,把自己灌到每走一步都好像能感受到水在胃里晃荡的程度,也没找到要找的人。

    后半夜一点了,这个时间,岂止公车停运,南瓜车都会想罢工了吧?冕良也得回家啊,罢了罢了,不找了。

    在街边拦的士,不过没有空车,这条街晚上比白天热闹,冕良想,适合吸血鬼住的地方。凉意悠悠的初夏晚风里,冕良执拗地伸长胳膊,一副不给我空车我就站成化石的神经架势。

    “你在干吗?想变路标吗?”是骆远钧,不知是从何处钻出来的,拿着一罐啤酒,惊异地望住冕良。

    咦,千寻不如偶遇,冕良笑了。

    远钧竟然挖苦他:“乐成这样?今天的新郎都没你这表情精彩,该不是想跟我借钱吧?”

    “没有,”冕良找了个很好的借口给自己,“我是想到可以搭你便车回家很高兴。”

    “呵呵,借车嘛,跟借钱也没差啦。”远钧笑着灌口啤酒,带着冕良往地下停车场走。

    “喂,你喝了一个晚上了还喝?”冕良担心远钧借酒浇愁。

    骆远钧却偏是个冷暖自知的人物,“我可不想死,平时开车我不喝酒的,这是今天晚上的第一罐酒,好歹喜酒,总得意思意思讨点好彩头啊。对了,你怎么来这边?”

    “我是……”冕良口吃,“我和慈恩在附近吃饭,然后来喝点酒。”天啊,明天这个谎言可不能穿帮,老板应该不会那么无聊去问她秘书吧?

    “那你怎么没送她回家?现在可是挺晚的了。”远钧倒是很回护秘书,“你让她一个人回去?”

    “没、没有,”冕良更口吃了,“是正好碰到以前修车厂的兄弟,顺路,就拜托他们送慈恩回去了。”

    “你撒谎吧?”远钧明察秋毫,伸手捏住冕良的下巴,凑近,“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确实有点亏心,但绝对不能承认。再说就算我亏心小姐你也不用又凑这么近吧?冕良都能数清楚她眼睛上的睫毛了。还有,这家伙没喝多吗?脸颊红绯绯的。冕良用两根手指头挪开老板的玉爪,再用两根手指夹过她另只手上的车钥匙,硬撑,“为了保护我国公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来开车吧。”

    为了转移骆远钧的注意力,冕良一上车就找个安全的话题聊:“你在美国读什么专业的?”

    “新闻。”远钧说,继续喝啤酒,把自己深深埋在坐椅里,看上去很是享受。

    冕良看到她的裤子上真有一小块巧克力渍,想说下午吃了巧克力配红茶吗?是不是没找到卖正点曲奇的那家西饼屋才吃巧克力的?更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和建设分手了?

    到底没那么夸张,规规矩距,“学的是新闻,为什么去干广告了呢?”

    “怎么说呢?”远钧考虑了一会儿,“我喜欢那种殚精竭虑,为垃圾产品歌功颂德,化腐朽为神奇的感觉,说穿了就是我喜欢骗人。”“为什么?”

    “很难解释,或者,就是种堕落吧,喜欢看着这个世界堕落,然后自己也堕落。”

    “为什么?”冕良只会问这个,因为他确实不懂。

    远钧谈兴也浓,说:“喏,其实对我来说,广告就是个遮暇掩瑜,美化万物,制造假象的行业,远不如服务业的人来得对这个社会更有贡献。我们只会花言巧语骗人来买东西,简直就是社会大害。但是,当我们成功地宣传过一件商品,让很多人趋之若鹜掏出口袋里的钱的时候,明明知道,那件商品有多不值得,可就是会很享受,觉得我们赢了。然后又感叹,这个世界好堕落,我们也很堕落,好像就平衡了,满足了。喂,你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吗?”

    “没有,说实话我完全听不懂你那变态的道理。呃,就只是享受到堕落的满足,从来没沮丧过吗?”

    “比较少,”远钧再往椅子里再陷深一点,打个哈欠,“我对这个世界没抱什么希望,所以没那么容易脆弱和失望。”

    冕良瞥远钧一眼,小小叹气,语气怜惜:“你这样说真叫人心酸。”

    远钧也叹口气,很不正经,“哎,姐姐跟你说,老弟你不能总这样,一边勾引我一边还一边摆出这张坚贞不屈的脸。”

    “勾引?”冕良紧张,耳根发红方向盘都快不会打了,结巴,“屁话屁话,坚贞不屈?什么意思?你当心点,我,我会告你的,那个民,民法101条,刑法246条。”

    远钧哈哈哈大笑,“喂,韩冕良,你今天晚上一定做了亏心事。不过姐姐我这会儿累了,明天再审你,我先睡一会儿,你快点把我送回家吧。”远钧说着,闭上眼睛,真睡了。

    说睡就睡?会不会太相信我了?冕良对睡着了的远钧很无奈。稍减车速,关了一半车窗。车子快开到家的时候他没叫醒远钧,而是一打方向盘拐到另一条路上,在这个城市里胡乱地兜着圈子。没办法,身边的女生睡那么香甜实在不忍心叫醒她,能多睡会儿总是好的。

    冕良发现,打扮中性,平时像个小男生的骆远钧,睡着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可爱。

    她的面孔宁静柔和。眉黑而长,眼睫毛茸茸地垂着。一管鼻子挺秀俏丽。皮肤吹弹得破,娇嫩通透。额头的刘海在夜风吹拂下,生动得像是在她额头舞蹈的精灵。原来她可以这么美。

    当天边微微露出一缕霞光,冕良将车停在巷口的街边。活动一下几乎僵硬的颈部,望着头顶逐渐清明蓝透的夏日天空,狠狠嘘了口气。

    庆幸,在身边睡了几个钟头的她像个小男生。

    远钧终于也醒了,睡眼惺忪,“啊?怎么天亮了?”

    冕良玩笑,“欢迎来到地球。”

    远钧伸个懒腰,迷惘打量四周,发现是在家门口,惊异,“喂,这点路开到天亮?你该不是去抢金库了吧?”

    “不是,”冕良说,“我是帮人家把切碎了的尸体丢到海里去。”

    远钧正色,“不要瞎幽默,你知道你这人毫无喜感,多好笑的笑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让人肃然起敬。”接着又鬼叫,“啊啊啊啊啊,我的汽油——”捶冕良,“你脑子被驴踢了吧,知道我妈有钱也不用一个晚上把油全用光啊。”

    冕良生硬地乱掰:“借你车兜兜风也不行啊?”

    唉,难道告诉她是因为想让她好好睡觉才把油用光了吗?大白天日头底下还真觉得昨夜月亮下的举动,要多不着调就多不着调。

    远钧踹冕良,“你兜个鬼啊,我又没想兜风。”

    “谁管你啊?”

    清早的小巷,悄无人语,晨光迷蒙,风透明得像被雾化的水晶。

    一路和远钧追追打打打笑闹着,哗啦啦用各自的钥匙开门,各进各家。

    冕良一进门,赫然看见,缠绕着水管生长,蜿蜒曲折的茑萝藤蔓上,一夜间生出好些小小的,脆弱的,却又生满怀希望地一溜碧绿小花苞,冕良用他的手指,轻轻碰碰那些小花苞,心里充盈着无数欣喜和满足。

    冕良一夜未归,韩妈妈发话:“最近都是这么早出晚归的,比总理还忙,想和你见个面要不要预约啊?”

    冕良憨憨地笑,任妈妈调侃,也不为自己解释。

    韩妈妈瞪儿子半晌,铁口直断:“小子,又谈恋爱了吧?”

    冕良心惊,几乎被一个牛肉饺子给噎死,捶着胸口,“妈,你吓死我了,我没有,咳咳。”

    糗大了,他那不靠谱的人生……

    更扯的是,慈恩这丫头不知道是不是被老板调教得太好,她居然来审师兄,“昨晚你去过衡山路喝酒吗?老板刚才这么问我,‘昨天晚上衡山路那家菜馆的菜味道还可以吗?’,良哥,你猜我怎么回答的?我就说,‘还不错呢,我还办了张八折优惠卡。’亏我机灵哦。其实老板每次想套我话都是这么天马行空让人防不胜防,可惜招式用老现在不管用了。不过良哥,你昨晚离开我家去衡山路做什么呢?”

    冕良的神经此时备受考验,看样子,人真的是不能做越轨的事情哦。他装镇定反问师妹:“你猜呢?”

    “我猜你一定是被那个江雅雯勾引去的。”慈恩表情愤愤,“良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她让你做什么你都做吗?她哪里比我好?不就是比我会写小说吗?我不管,你要陪我去看电影。”

    冕良暗松口气,师妹真聪明,再探消息:“你说的老板相信吗?”“不信!她还夸我像只小狐狸,不过我就装无辜装到底。”慈恩噘嘴,真的还蛮像只甜蜜的小狐狸。

    这师妹好样的,冕良拍拍慈恩的面孔,“乖,过几天请你看电影,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尽管说,别客气,良哥请客。”

    江雅雯的小说终于改到了结局,她问冕良:“如果你是女主角,曾经遭遇过很大的伤害,一直生活得很压抑,好容易遇到深爱的人,转眼就失去了,你还会认为她有需要活下去吗?”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尤其在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心意之后。冕良深思熟虑后,才告诉江雅雯:“其实就这个问题,我有和我们老板讨论过,她的答案,我觉得不无道理。像你故事里的那个女生,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是受害者,她完全可以不必背负任何负担,理直气壮地活下去。她如果不肯释放自己,继续压抑,外人很难帮到她。至于爱情的部分……”冕良想到安琪,眼神有一瞬的迷惘,“当然,谁都希望能和喜欢的人一辈子在一起。但是,她只是会陪伴我们人生的人啊,我们不能将自己整个人生的期望和重量都放在她的身上。真那样的话,她也会累吧。如果她累了,离开了,我们还是要活下去的啊。所以我觉得你故事里的那个女生,没有任何理由不好好生活。”

    “你是这样想的哦。”江雅雯望着冕良,眼神里闪着火花,有期待,有羞怯,“那,如果你是男主角,你会不会爱上女主角呢?如果你喜欢她,你会离开她吗?”

    天啊,压力好大,但是,这份心意真可怜。

    冕良很诚恳地告诉江雅雯:“我如果爱上了,就一定不会轻易离开她。不过,照现实来看,我最爱的女生,还是我的女朋友。”

    江雅雯眼里的火花熄灭了,她转身对着电脑继续敲敲打打,说:“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冕良偷偷擦去额角的汗,笑,“还好啦。”又觉得这个说法实在太敷衍,补充,“你不用有压力,太投入了思路会乱的。人家说,戏剧就是落差,所以,你那里有落差就行……”

    妈啊,冕良继续冒汗,这都是在说什么呢?

    江雅雯的稿子终于改完那天,冕良还是带江雅雯去那家韩式料理店吃饭庆祝,算是有始有终。

    或是和冕良相处日久,对他完全信任和放心,江雅雯不再一次次没完没了地洗手,也不会再那么没安全感,一定要检查好几遍水电煤气门窗才敢离开家。虽然,她仍习惯地和冕良保持一点点距离低着头走在他身后,但已经没那么紧张,能和冕良有问有答的好好说话。

    他们吃完饭,依然顺着林阴路散步。天气不算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空中云霭层叠,风里带着夏日雨水的气息。江雅雯带着种依依难舍的伤感跟冕良说:“以后大概很难见到韩先生了吧?”

    “怎么会?你下次想出小说,继续投稿给我们公司啊,我仍然可以负责你的案子。”

    江雅雯小小声嘟哝句什么,冕良没听清楚,不过,他倒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江小姐,你打算用真名出书还是笔名?”

    “当然笔名。”

    “那你用什么笔名?以前都忘了问你。”冕良拿笔,从随身的笔记本里掏出远钧派任务给他时候的那纸天书,准备好好纪录下来。

    没想到江雅雯对那纸天书有兴趣,“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你的字吗?”

    “我的字,才不是,”冕良的表情像是说你少伤害我,我的字没那么难看,不屑,“我的字绝对比这个漂亮工整。这是我们老板的字,就是当初对你的小说要求修改的几项内容。”

    “还蛮难认的,”江雅雯小心翼翼评价,“可是,你居然认得,据说如果你能轻易看得懂一个人的字,就说明你和她心有灵犀。”

    冕良表情夸张,眉毛扬得老高,眼睛瞪老大,一字一顿:“心、有、灵、犀?”他双眼望天,吼了半天才正常,告诉江小姐,“没人会想和我们老板心有灵犀。而且她的字虽然难以辨认,但我们公司的人为了活命,被训练得差不多都能看懂。因为我比较元老,看懂的多一点而已。不过,”冕良挥挥手里的笔,“这个不重要,来,告诉我你的笔名。”

    “我还没决定,”江雅雯眼瞅着冕良,柔情似水,“你给我取个笔名吧。”

    冕良不动声色,避开面前这个女生动人的目光,“逆风吧,我觉得你自己取的这个名字真的很棒。”

    “好啊,”江雅雯温顺答应,“那就是逆风。”

    下雨了,离开江雅雯回家的路上,大雨一路瓢泼地洒下来。幸好下车的时候稍微小了点,但仍雨如串珠,一刻不停。冕良拿手里的书包勉强挡着雨水,从车站一路小跑到巷口,眼见卖水果的摊档那里站着骆远钧,撑着把伞在那里挑水果呢。哗,这种天气也要出来买水果?不怕天打雷劈吗?

    连跑几步,闪进水果档。远钧撑着伞毛毛躁躁翻西瓜,伞尖差点戳到冕良的脸上。他往边上避避躲过去,人钻到伞下。

    远钧吓一跳,定睛看是冕良,嗔怪,“吓人干吗?”

    “我是借伞。”

    “正好,帮我拎西瓜。”远钧挑了个十八斤重的。

    “要那么大的做什么?”

    “我们可以一起吃啊,你妈一定不舍得买,顺便嘛,西瓜一定要大的才好吃。对了,再来几斤桃子。”

    “哇,你买太多了。”

    “不是有你拎吗?”远钧随手拿个桃子在她的大T恤上蹭蹭就往嘴里送,真不卫生,冕良想拦都来不及。远钧咬一口,赞,“好甜。”桃子直接送冕良面前与之分享,“你也尝尝。”

    这个,冕良掩耳盗铃,四下看,风凉雨冷,无人路过,水果档的老板心无旁骛,正忙着找钱。

    他一犹豫,骆远钧火大,直接骂:“见鬼了,我是让你吃桃子又不是让你偷桃子你到处看什么看?”

    冕良强辩:“我是看看雨有多大,雨多大——”连忙就在远钧手上咬一口蜜桃,是挺甜的,不过,重点是两人分吃一个实在是……他抢过那只不干不净的桃,欲盖弥彰,“好吃好吃,都给我吃吧。”吓死人了,这家伙要是直接把他咬过的桃再拿回去吃,他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其实也就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吧?她好像完全知道该怎么办似的。

    可是,即使是这样无措,却仍然觉得,和她相处,很舒服。

     正文 第八章  利用OR出卖

    还是天气很好的早晨,坐在房檐下的冕良欣赏钩子的画,画面上是一个女孩儿站在公车站,眺望不远处教堂里的一场婚礼。

    钩子说:“不知道我想象中的举案齐眉,天长地久离我有多远?是一堵墙的相隔?是公车一段票的距离?还是月球到地球的伤感?”

    呵,是啊,那印象中的地久天长,齐眉举案,离我们到底有多远?

    冕良想起安琪,心头涌上无数悲哀,对他而言,那些想象中的美好,大概真是月球到地球的伤感。不过,冕良觉得善感可爱的钩子,不应该这么绝望啊,应该好好安慰她。

    他掏笔出来,在剪下的画面上写下,“就是一堵墙啊,很容易越过。”

    他写下这句的时候,下意识地望望自家墙头,好像生怕墙头上出现了谁,发现他的幼稚似的。

    当然,那个人这会儿没出现。

    冕良快快收好自己的剪报,对着墙那边喊:“喂,茑萝长花苞了哦,你家的有没有花苞啊?”

    冕良守信,带慈恩去看电影,做兄长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电影散场的人流里,竟然遇见了徐建设。徐医生俊秀如昔,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潇洒出尘。他一个人来看电影。

    “最近忙什么?”建设与冕良寒暄。

    冕良说:“还不是都一样,瞎忙。”

    慈恩突然插嘴:“徐医生,为什么和我们老板分手了呢?”

    “这个哦,”徐建设很困难地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概,就是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吧。”

    冕良低头,没让任何人发现他眼神中的不满与埋怨。说实话他很气,气得想把这医生盖了麻布袋拖去厕所里扁。同时还有几分愧疚,是因为他说,远钧不是安琪,所以就分了吗?

    慈恩也对徐医生的答案嗤之以鼻,“靠,你想象得那到底是个啥?要不要这么无情?”

    徐医生很无奈,手摸着后脖颈,叹息:“哎哟,这可真是没办法。我后来也后悔了,一个人吃饭好寂寞,想约她出来吃饭聊聊,她不给机会,说好女不吃回头草。”

    “活该!”慈恩半点同情也不给。

    “要不要喝点酒?”冕良邀请,“我知道一个地方的卤鸭头味道很正的。”

    哎,他没办法气建设很久,他了解他的心情,更记得这个人,在天气最冷的冬天去看望他,给予他一罐咖啡的温暖。

    徐医生很可爱地对冕良挤挤右眼,“不了,不打扰你们两个,下次吧。”轻轻捶冕良一记,“我一个人再逛逛,你加油哦。”走之前,还不忘调侃慈恩,“丫头,要是被这小子闷坏了,可以来找我,我帮你教训他。”

    慈恩才不领建设的情,“你管好自己吧你。”

    又被误会了。不过冕良懒得解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误会。他跟建设道了再见,目送他的背影,不慌不忙,却又孤独寥落地消失在人群中。

    慈恩这个善良的丫头,望着徐建设的背影消失后好半晌,忽道:“良哥,你觉得不觉得徐医生很可怜?他好像比你还可怜。”

    冕良没吭声,拉过慈恩的手放在自己臂弯里,“走吧,哥送你回家。对了,明天要记得再帮我接电话。”

    最近,冕良办公桌上的电话,都是慈恩代接的。

    做到如此劳心劳力的地步,皆因为冕良不能正常面对江雅雯。

    这个女生依然还是会来电话给冕良,冕良不想再惹情债,既然对她没有其他想法,还是能避则避吧。他可没想效仿杨过,让自己的屁股后面挂一溜女生。所以,冕良每天都让慈恩代劳接电话。

    慈恩小师妹对这件事情不抗拒,甚至跃跃欲试,“良哥,我可不可以直接告诉她,你是我的人,让她不要痴心妄想?”

    其实,这未尝不是个快刀斩乱麻的好方法,不过,好像太伤人了。

    结果,冕良授意慈恩每天这样应对。

    “江小姐,韩先生不在,你要不要留话呢?对了,你的书我们是找晚报总编写的序,已经发去你邮箱了,记得查看哦。”

    或者,“找韩先生哦,他不在,去见客户了。那个,江小姐啊,你对书的封面设计有没有什么要求?”

    再或者,“韩先生今天可能不会回来了,他要和老师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江小姐,我们打算用的纸张是很不错的象牙道林纸,你有没有意见?”

    江小姐不是个挑剔的人,一般对什么都没意见。她只是找韩先生,但知道韩先生不在,也从不追根问底,只不过,次日再来找韩先生而已。

    慈恩瞪眼问师兄:“你还能撑几天?早晚,所有的借口都会被你用光的,到时候你该怎么办呢?”遂又抱怨,“你干吗对她那么好?动心了是不是?你真要动心也该先轮到我啊,凭什么是她?”

    冕良无奈,照例安抚性拍拍师妹的小脑瓜,“乖,别胡闹,再闹真找不到婆家了。”

    好烦恼,真如慈恩所说,借口总有用光的一天,到时候他该怎么办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天,行销部的同仁请大家吃雪糕,冕良正咬着只雪糕时候,他桌子上电话又响。

    慈恩偏去洗手间了,冕良望着桌上铃声震撼的电话挣扎不已,万一是江雅雯,他该如何应对?怎样才能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拒绝她呢?

    冕良的同事不知就里,倒是好心,“冕良,要我帮你接听吗?”

    “等等,我接,”骆远钧刚解决掉她那盒冰激凌,走过来捞起冕良桌上的电话,“你好,清河,有什么能帮你的呢?哦?江小姐,太好了,我正要找你,我是清河的负责人骆远钧,你那本书的封面搞定了,想看看你的意见,方便出来聊聊吗?哦,好的啊,那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吧……”

    呼,冕良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原位。

    老板万岁,这家伙,出现得真及时,应对得也真合理,而且终于肯去见作者了?以前都是派他出去——对啊,为什么以前不肯见现在却肯了呢?为什么当时的情况一定非他莫属呢?为什么这次出现得那么及时呢?为什么?

    冕良对着远钧,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念头,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吧?她和他一样知道,江雅雯的故事可能是真的?所以,才让他出马的?

    冕良再去远钧办公室签文件的时候,她正拿着江雅雯新书的样品念念有词:“这个就是帅到天下无敌了吗?”

    冕良心凉半截,“又有问题?还改?现在这个时候?”

    远钧一如既往把自己陷在那张大办公椅里,淡淡的,“别怕成那样,我有说还要改吗?”又挑眉而笑,“读一段给你听,这段是写男主角的。”

    并不真打算得到冕良的同意,径自读:“他很安稳,像堵墙一样的安稳,这是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其实,看上去是个温和甚至有些忧郁的人呢,头发长至齐耳,颌上微微蓄了须,很颓废的样子,没时下年轻人的精明和朝气。偏一双眼睛又清澈纯净,带了种静如远山明如溪水的味道,这可真是矛盾。

    “当然,他很高,不知道是不是有190厘米?肩也很宽,回过身只留下背影的时候,肩胛骨透过薄薄的全棉T恤露出一点骨头的棱角,衬衫下的手臂线条修长而匀称。这样的他竟常让我有种错觉,他的肩膀和臂弯,靠上去一定很安全。最特别的,是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深深的酒涡。看到他笑容,我总是会想起小时候作文里常写的那句,像春天一样温暖……”

    远钧结束阅读,闲闲问冕良:“这样子的男主角,真的有帅到天下无敌吗?”

    冕良也没觉得这个男主角帅,问题是真帅到天下无敌的男主角是啥模样他也没什么概念。回话:“这个问题太专业了,我不是作家,还真不明白。不过,尊重故事里的人吧,如果故事里的人觉得他是帅到天下无敌的,那就算是。”

    远钧浅浅笑,将样书递给冕良,“要不要再看一遍?”

    冕良拒绝,“不要了,我不是很喜欢看小说,再说快期末考,晚上要温书。”

    远钧不勉强,拿过文件签,顺便跟冕良闲聊:“昨天见过江小姐,原来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呢。她对封面还算满意,只说不希望用太俗气的颜色就好了。还有,她有问起你最近是不是很忙,说想请你吃饭,谢谢你这段时间对她的帮助和鼓励。我想你也要考试了,怕你时间很难调剂,就告诉她你最近有别的案子在赶,可能会没时间。不过她问我你手机号码的时候我就拒绝了,让她下次有机会见到你的时候问你要。哦,你一直都没告诉她你的手机号码吗?哇呜,这样还带人家去衡山路喝酒?喝完还不送人家回家?听上去很容易让人误会你不负责任呢。”

    冕良刚暖和回来的半截心脏又凉回去了,原来师妹这种资料库也会做错误更新的吗?

    问题是他又不能辩解。因为,真让他解释那个为什么他出现在衡山路,并不会比被误会他和江雅雯更让他觉得尴尬困难。

    冕良不否认,避重就轻,“谢谢,最近确实没什么时间出去应酬吃饭。”

    无论如何,老板给江雅雯的拒绝好像还蛮有用的,起码今天她没有再打电话来了。

    远钧签妥文件,冕良收好,望着她脸上一贯轻松明快的笑容,突然,又恨上了。

    她脸上总是这款无辜磊落的表情。

    面对她母亲和沈柏森的时候,让他去找江雅雯的时候,处理她和徐建设的关系的时候——从来如此,冷静,残忍,无动于衷,天崩地裂也颜色不变,她怎么可以这样?

    让冕良更生气的是,为什么他就是没办法拒绝她?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从那本安琪的童话书开始——

    冕良盯着远钧半天不说话,远钧迷惑,“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

    “奸诈,”冕良嘴里清楚地吐出两个字,“奸诈!”憋在他肚子里的疑惑和一种他没办法讲清楚的焦躁,让他火大到不行。他将文件丢在办公桌上,跟远钧发脾气,“你知道的吧?什么都很清楚的是不是?你那么聪明的人,可能不用看到江雅雯本人,就知道她写的故事是真实的,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提出那种没品且无理的要求?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为什么让我去?”

    远钧并不动容,“因为那是我的工作。”

    这算默认吧?冕良激怒,“不要拿工作当借口,以你的能力,根本不需要用这样的手段去赚钱,你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

    “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韩冕良,我一向都是用这种方法来赚钱的。”远钧款款而言,“至于一定要你去说服她,就是因为你细心,温柔,善良又单纯啊,容易取得她的信任。如果是我们这里其他男同事和她谈,她可能会害怕。换女同事去,可能我们这种张牙舞爪,咄咄逼人的样子又容易让她反感或自卑,所以,冕良,我只能靠你啊。”

    “是吗?”冕良冷笑,“你让我去做事,却不把底牌亮给我,为什么我觉得你这是在利用我?”

    “任何人存在于世的理由,是因为他还有用,”骆远钧冷血道,“韩冕良,你应该为还可以被用而骄傲才是。”

    “嗤,这真是个好理论,”冕良心冷,原来对她来说,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也只不过就是到这种可用和无用的程度而已,他想太多了,他一直以为,他们算是朋友呢。这样想着,冕良竟有点恼羞成怒,遂出言讥讽,“你会不会太乐观了?就算可以用,也不一定要被你这样用才变得比较有价值吧?”

    “不然呢?”远钧脸上一直维持住的笑容凝固僵硬,她也硬邦邦地回应,“你是我的员工,不然要怎样才能更好地体现你的价值?”

    “做你的员工,就一定要去干那些伤害别人的事情才会有价值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

    “出去!”远钧没让冕良说完,命令,“出去,我看我们都冷静一下再谈吧。”

    冕良静立片刻,深呼吸,是的,他确实需要冷静一下。

    刚才差点说出来,说他不要干了。

    不,他并没有真想辞工离开的。

    重新拿起办公桌上的文件,冕良对远钧半躬身,退出她办公室。

    走到门口,他听到身后远钧的声音幽幽道:“冕良,为什么你只看得到别人有受伤?却看不到我的伤?”

    冕良在门口顿一顿,没回头,开门走出去。

    不是不后悔的,其实知道她的难处,心疼她的坚强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会儿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发她脾气。他韩冕良从来不是这么没自控能力的人,谁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就是会变得屡屡失控?

    陷入了冷战,这真是种微妙到不行的变化。

    冕良和远钧每天都会碰面,也每天都会讨论公事,但再也没有乱七八糟地胡扯,说些不知所谓的闲话。冕良很是适应不良,可他又对这种局面无能为力。假如远钧看上去也有什么适应不良,他可能会比较知道怎么办一些,问题是这女人油盐不进无坚不摧,真让冕良无所适从到极点。

    这几天新闻出版署已经就那本肇事的《自由爱》给了“清河”一个说法。虽没禁,但要罚一笔为数不少的款子,远钧天天跑银行,每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大家都很担心本公司的财务情况,少不得去财务陈小姐那里打探情况。

    陈小姐总是扶扶她的眼镜,像抗日期间被小日本逼供的地下党一样,坚贞不屈地回应:“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哦哦,冕良记得那天晚上,在衡山路巧遇远钧,她就故意逗他说,不能总一边勾引她,一边还摆出张坚贞不屈的脸。

    真是,谁勾引她了?

    停止停止,这个时候乱想什么?疯了!

    慈恩似乎察觉到异状,找冕良探军情更新资料库,“你和老板没什么吧?”

    “还不是一样。”冕良整理办公桌装忙,若无其事。

    慈恩抱着一叠卷宗做深思状,深思良久,断定:“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可就是好像哪里不对似的。”

    冕良催她:“瞎琢磨什么呢?快去复印,等等开会要用的。”

    待慈恩走开,冕良疲倦地用手掌搓搓脸,唉,是啊,哪里都不对。

    就连钩子都不对了。

    钩子最近画的一幅画真是浪漫又心酸,那是一个女孩儿和男孩儿在人群中交错而过的瞬间,天空落着雪,女孩儿神情惨淡,男生一脸漠然。

    钩子说,人生中,有些事情,随着时间的过去,渐渐失去幻想和期盼,变成一种习惯,在我们的生命中如影随形。比如,习惯失望,习惯寂寞,习惯不被爱。

    钩子这次的画让冕良本来就不够漂亮的心情雪上加霜,中午,他一个人坐在大办公室,对着报纸上的漫画看了又看。此时有人来访,一个穿着职业套装,气质很沉着稳定的女人。是真的,很少有女人身上具备那么稳那么淡定那么粗线条的混合味道。

    “找你们骆老板。”她对冕良说,递上名片。

    冕良看了一下,立刻知道这位是谁了,就是传说中跟老板私交甚笃的报社总编。

    其人姓赵,冕良称呼:“赵总编。”直接将人带去会客室,送上茶水,“对不起,她不在,在这里等等吧,过会儿就回来了。”

    “我知道,和她约好了才过来的。”赵总编说,“早来了一会儿,不会让你不便吧?”

    “不会。”冕良陪着赵总编坐,终于有这个机会了,他想问关于钩子的事情,又不知如何开始,几次欲言又止后,鼓足勇气,指着钩子的画,“请问,你知道这个画家吗?”

    赵总编有那么一秒的错愕,随即点头,“知道,她的稿子是我约的。”

    冕良高兴,“这么说你们很熟了。”

    “还可以,”赵总编好像是在笑,问题是她的笑容也很沉稳有点严肃,不知道她怎么会和骆远钧那种漫不经心的人物混在一起的,“你问起这位画家是有什么事情吗?”赵总编问冕良。

    “哦,是想请您帮我转达一个问候,可以吗?”

    “没问题,你请说。”

    赵总编又在笑了,干吗总笑?搞得冕良好紧张。冕良就那么紧张兮兮地说:“劳烦您转告她,她是个很棒的画家,有很多人喜欢她,请她继续努力,还有就是,请她相信,她一定会抓得住她遇见的那只鬼,墙也很容易被拆除,随着时间的过去,人的很多习惯也会慢慢改变。”

    赵总编这回没笑,扶扶她的眼镜,上上下下打量冕良一番,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看半晌,她才接话:“就是转达这个吗?”

    “是,”冕良被盯得心里发毛,磕磕绊绊,“就是这个。可以吗?”“嗯,可以,不过……”

    赵总编还没说完,远钧回来了,在外面喊:“老赵?老赵?”

    “这里呢。”赵总编答应。

    冕良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站在门口对她略一施礼,仍不忘小声叮嘱:“记得帮我转达啊。”

    赵总编是来和远钧谈江雅雯那本新书的宣传的,在报上写了评论还发了新闻稿,落力描述那是个多励志的故事,并吹嘘那本书排在销售排行榜的第几,哎,炒得还很热呢。话说,江雅雯再没来电话找过冕良,冕良虽然松了口气,却又有点担心,不知道她生活得怎么样?不过,假如书卖得好,她的基本生活在不依靠家人的情况下得以保障,还是会开心的吧?

    本来,是想两耳再不闻窗外事,好好复习参加期末考的,但冕良没能如愿。

    这天,他被叫进远钧的办公室,单独一人。

    坦白讲,坐在她对面,真不自在。可好歹是个机会,冕良想道歉,还是和了吧,反正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啊,难道要一直这么冷战吗?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抱歉,远钧先开口,极深奥的,“我们都是活在沟里,偶尔抬头看看星星的人。偏偏你例外,要跳出水沟做星星。”

    什么意思?冕良如坠迷雾,静静等她下文。

    远钧左眉一挑,仍是那种沉静里带点戏谑的微笑,不带任何修饰地告知冕良:“我需要一笔钱去交罚款,这笔钱公司暂时拿不出来,我们没那么大的流动资金。这两天我一直跑银行,想贷笔钱出来,发现要贷款也不是很容易,重点是按照潜规则,我贷出来的钱未必是完全随我支配。这太讨厌了,根本不利于我们公司的良性发展,所以,我最后还是去找我那个有钱的妈。”远钧灌杯水,皱眉头,“可是我妈因为我和徐建设分手的事情非常不开心,一直责怪我。徐建设真是有病,我为了搞定我妈跟他好好相处,就为了等这一天备不时之需,他小子不知道抽了哪儿根筋,非要这个时候分手,浪费我时间……”

    冕良傻眼,什么?和建设好好相处是为了安抚她妈?天,她什么人啊?冕良又想生气。可接下来远钧的话,让他连生气的冲动都消失了。

    “没了徐建设,幸好还有你。我妈那边缺个助理,你可能不知道,我妈是个没有合适的助理就会生活得十分不方便的人,所以冕良,我推荐你去。做青云董事长的助理,你会得到比现在更高的薪水,最开心的是,你绝对不会被我妈指派去做那些很没品的事情。我妈的助理存在的理由,就是要让她看上去分外有品。韩冕良,这是我最后一次利用你了,希望你能成全我的利用,因为,我需要哄我妈开心,得到她的资助,令我的公司运作顺利。”

    这是利用吗?冕良在隔了半分钟后才克制住耳朵里轰隆隆雷鸣般的声音,不,这次不是利用,这个叫出卖!

    远钧雷厉风行,没半点打算体谅冕良心情的意思,继续:“你今天就去我妈那里报到,你的工作暂时移交给慈恩。”

    出卖,竟被她卖了?!似乎价钱还不错——

    冕良站好,如往常那般安然道:“好的,老板,我马上办好。”

    吴昊在课堂上说:“真正的科学家,都是群很单纯善良的人,有时候,会单纯到没办法应付生活,没办法理解这个世界。但是,也正因他们如此单纯,才能够享受寂寞,如此坚持,固执地相信着现在很多人已经放弃相信的东西,比如文明,正义,爱和真理……”

    那些东西,冕良也相信的,并深信不疑。可是最近这段日子有些迷惑,开始怀疑,他的相信是不是值得的?

    “我每次看你的报告,都会想,让你转系,是不是一种对天才的摧残?”在吴昊的办公室,品着红茶点心,吴昊和冕良闲聊,半是叹息半是感慨,“要不要再转回数学系呢?哦,还是不要吧,我真的很舍不得,忍不住要摧残摧残你。记得有位得过nobel的前辈说,现代数学的书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看了一页看不下去的,另一种是看了一行看不下去的。冕良,知道吗?你要是写本书出来,一定是每个字都能让我看得下去的。教你这么久,你每份报告都写这么漂亮,真是,冕良啊,等你读到博士的时候,我一定找你的老师,给你一个让你做不出的题目刁难刁难你,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这么超人?”

    这是一个老师对学生最好的夸奖吧?冕良颇开心,跟吴昊玩笑,“我报告写的好是因为您教得好。传说得过nobel的博士都不会带学生,我想这个纪录很快会被打破吧?等你得nobel的时候,就有个又会带学生又能拿奖的。”

    吴昊故作严肃,“这个玩笑不好,反过来说,我完全有可能因为很会带学生所以拿不到nobel。”

    冕良尴尬,连忙替老师倒茶,“我觉得您一定拿得到,指日可待。”

    吴昊大笑,“哎,你还是算了吧,跟你老板混那么久,哄人的功夫学不到她一成。对了,最近远钧还好吗?”

    冕良低头啃饼干,简单应答:“出差了。”

    “啧,真可惜,”吴昊甚是遗憾,皱眉头,“最近歆莲,就是你师母啊,买了两罐锡兰红茶,想等哪天远钧有空叫她过来吃饭拿给她呢,对了,等她回来你知会她一声,叫她过来。”

    “好,”冕良答应,抿抿嘴角,问师长,“可以知道,为什么你喜欢喝红茶吗?”

    吴昊动作优雅地转着手里的茶杯沉思了好一会儿,脸上散发出一种岁月累积出来的迷人智慧。

    “因为生命中怀念着的一些人啊。”吴昊道,“那些因为错过而怀念的人,虽然,很可惜地错过了,但因为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过痕迹,所以,生活中的一些习惯改变了。”

    啊,果然是因为骆远钧吗?她在他心中是个因错过而被怀念的人啊。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他错过的人,”吴昊说,“冕良,你也会错过一些什么吧?”

    是啊,我的生命中,也会有错过的人啊,可能,也会因为错过而怀念,因为怀念而改变。

    那个人,会是谁?

    冕良在“青云物流”上班,有半个多月没见过前老板了。

    没听过她的刻薄话,没见过她嘴角伸出的獠牙,没看到她笑时先挑高的左眉,也没很多很多。

    他只凭借慈恩给他的电话里了解到,她亲自跟一个大客户的广告拍摄去海边了,她回来了,她又出差去香港谈一个明星写真的内地发行权了……

    昼夜如指尖的细沙匆匆流过,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或者,静止了。

    冕良记得第一天去青云,站立在董事长办公室,见到骆远钧那有钱的妈,骆韶青的时候,骆韶青就坐在她那气派到离谱也大到离谱的办公桌后面,一袭黑色蕾丝衣裙,对冕良和醺浅笑。

    她先问:“我的女儿还好吗?”

    冕良当时从容镇定得几乎心如死灰地说:“还不错。”

    “你够了解她吗?”

    “一般我能做到的是尽量听老板的话去做事,不是凭了解不了解她而做事。”

    骆韶青紧紧鼻子,妩媚,娇俏,简直不像是个企业家,说:“这样啊,那不算是个上好的员工呢。”

    哗,她是在挑燕窝吗?还上好?冕良不给回话,巴不得她炒了他。

    因为他不能提出辞职,起码他不能先提出来对不起那笔卖掉他的银两,让清河的运作不顺利。

    骆韶青又问:“我女儿平常都会为什么事情心情不好呢?”

    “搭配红茶的曲奇牛油放得不够,味道不香浓。”

    骆韶青就笑了,自言自语:“没长进,瞧瞧这点出息。”说完,暂时没再有问题。

    接着打量冕良半晌,她命令:“把你的头发剪短,胡子剃干净,再去准备两件好点的西装和领带替换,在我这儿上班的人,不许走颓废路线。这笔包装费用先预支给你,今后在你的薪水里扣。”

    “好的,谢谢董事长。”冕良客气地欠欠身。

    骆韶青有意见,“平时你和上司说话都这个语气吗?冷冰冰没感情的?”

    冕良说:“差不多是这样,不过如果董事长认为我的语气不好,我可以调整到您喜欢的程度。”

    骆韶青皱起眉头,神情有淡淡的厌倦,挥挥手,“出去吧,去找我秘书老孙,她会教你怎么做的。”

    骆韶青的秘书是个年纪五十左右的端庄妇人,穿藏青色套装,戴保守的珍珠项链和耳环,大都称呼她老孙,冕良则称呼她老师。孙老师那天亲自带着冕良去挑选西装领带,剪头发刮胡子做造型,一路交代冕良的工作范围。

    真的如远钧所说,很高尚。

    老孙说:“说是助理,其实算是半个保镖。董事长是女人,很多时候跟那些糟老头子谈生意,看上去怪没气势的,又不能真请几个保镖带在身边,怕人说矫情,所以呢,请个男性私人助理,每次出去跟在身边,拿拿公文包,做个速记什么的,看上去自然些。不过,最重要是记性好,出去谈事情,对方说了什么,老板说了什么,有些不方便用笔记的时候,要全记在脑子里。万一哪天真有什么意外,也需要你挺身而出,当真的保镖用。还有,因为经常要跟着老板跑外务,老板的行程是你们助理跟我协调的,以后要沟通的地方多着呢,韩先生要多多关照……”

    孙老师那天还说了很多,冕良只有听的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记住了多少。他一直处在一种类似行尸走肉的状态,思维好像停了一半,人虽活动着,但那是机械的动作,不是感性的支配。

    后来孙老师请冕良吃饭,选了家干净整洁的港式餐厅。老孙也没跟冕良谦让,直接选菜,特别点了道甜品鲜果拉面,她说:“你以为这是面条搭水果吗?不是的,其实是用果奶冷冻成一条条的,再搭配各种水果装在一起,吃的时候满口奶香和果香,心情不知不觉就好起来了呢。你试试就知道了,心情真的会好一点的。”

    冕良那一刻真是灰心啊,原来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差,掩饰得这么不成功吗?或者,他都愤怒得忘记掩饰了?不过,老孙前辈真是好人,那天,冕良唯一做对的事情,大概就是无论如何,都没让老师请客,他付的饭钱。

    最不靠谱的是,重新包装造型过之后明明就是个大帅哥,晚上冕良拎着新衣新鞋回家,妈妈竟被儿子吓得倒抽口凉气,“冕良啊,这是干吗?呃,打算结婚了吗?哎呀,我们家的存款不太够啊。”

    冕良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不省人事地瞎扯:“没关系啊妈妈,我可以去借……”

    直到躺在床上,摸到枕头下的《白雪皇后》,冕良憋了一天的郁闷烦恼才似找到了缺口,忍不住红了眼眶。同时也才惊觉,不小心换成这样子的他,还是安琪熟悉的那个韩冕良吗?不是一直打算,以安琪最熟悉的样子活下去的吗?居然被气忘了这件事情。

    是啊,竟然忘了,原来,我们对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都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念念不忘吗?

    “安琪,对不起。”冕良抚摸着童话书封面上白雪皇后的脸庞,喃喃道。

     正文 第九章  空有好月照西窗

    离开清河这二十来天,冕良每天都接到师妹慈恩的电话。

    师妹被调到行销部门去了,终于可以学点新东西,慈恩为此雀跃。

    接任她的是个刚出校门的女生,慈恩在电话里给冕良描述:“哇塞,你知道她有多瘦?头发有多清汤挂面?眼镜的款式有多不流行?胸有多太平?整张脸有多没重点?干活有多能干?掘地三尺的毅力……”

    冕良觉得师妹被老板带坏了,她以前没这么刻薄。

    接着又听慈恩念叨:“她姓简哦,老板就叫她简爱,在等罗切斯特的简·爱,哈哈哈哈。”

    冕良握着听筒忍不住笑,在等罗切斯特的简?好形象。哦,等等,他干吗笑?随即又将脸绷得一个褶儿都没有。

    有一次,简·爱亲自来电话,忐忑谦恭的语气,问冕良客户资料夹里的资料是不是完整的?冕良说不完整,因为有些新客户的资料他还没来得及整理就离开了。不过他表示他都还记得,让简·爱安心,等等会将该补充的写好传真过去。

    或者被冕良的亲和力感染,骆老板的新秘书大胆要求:“韩先生能不能顺便将您冲咖啡的秘方也一并传真过来?如果方便的话,最好能将您买的那种,特别好味的散装饼干的地址也一并告知。”简·爱央告,“韩先生,慈恩前辈说,我们这里的苍白气氛都是因为没有你的咖啡和神秘饼干,老板的小宇宙经常爆发,气氛恐怖。”

    冕良心理终于平衡,只要不是他一个人气得半死就成,报仇,“对不起,我忘了。”也不管等罗切斯特的简·爱在那边有没有意见,他放下电话,重重吁气,骆远钧,叫你机关算尽,叫你无动于衷,叫你洋洋得意,叫你——啊,可是,冕良再重重吁气,他还是不开心。

    对了,她出差回来了是不是?怎么晚上都没听到她那边有声音呢?

    冕良再见长了獠牙的骆老板,是在妈妈的小吃摊上。正是学生赶早课前,最忙的时间,他系着围裙切小菜,就听到那辆熟悉的吉普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骆远钧下车,直接叫韩妈妈:“大婶,我回来了,汤面,我要汤面。”

    冕良背对她,也不晓得怎么就那么紧张,酱黄瓜都快切不利索了,光寻思,她要是和我打招呼我是理她好还是不理她好?可惜他白紧张半天,骆远钧压根没理会他。

    靠,敢不理我?冕良几乎要气出青光眼。

    心情特差地处理完那些小菜,他洗干净手,摘了围裙拎着公文包和西装外套,打算去上班。

    韩妈妈体贴儿子,“吃了早饭再去吧,不爱吃面我给你整点泡饭,不是还没到时间吗?”

    “不用了,早上有事情要——”冕良说不下去,他看到骆远钧端着碗起来给个半大孩子让座,还嚷嚷,“我吃完了你坐吧。”接着,那碗汤对着一个孩子的头就扣下去——这女人,干什么都毛毛躁躁的,冕良抓起卷卫生纸向前冲。

    场面失控,远钧这会儿再无平素在办公室开会时候的大将之风,手忙脚乱,一个劲喊:“喂,你烫到没有?哪里痛?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那个小男孩儿是个老实巴交的,被这无端端飞来横祸刺激得没反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顶着一脑袋酱糊糊的面汤,大哭,“今天要升旗,我的校服……”

    一个哭也就算了,旁边一群孩子都拥过去,叽叽喳喳的,说什么的都有。

    冕良费劲巴拉挤过去,先拿纸擦掉小男孩儿头上衣服上的面汤,再吓唬围观的小朋友们:“吃完还不快走?上课时间要到了哦。”围观的散开,骆远钧倒抽风了,她像见到稀奇生物似的猛研究冕良,也不管那被她弄一身面汤的孩子,笑至折腰,“喂,韩冕良,你没事吧?你的胡子和长头发呢?天啊,瞧你这身行头,整得真事儿似的,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远钧一笑开来,老实巴交的男孩儿哭更大声,“今天早上升旗,我的校服……”

    冕良狠狠瞪远钧一眼,低头安慰男孩儿:“你先别哭,我陪你回家换好衣服再送你去学校好不好?”

    “对对对,”远钧终于想起她干的坏事,补救,“我有车,我送你去学校。”抓起一把纸巾,在人家身上一团乱擦,让校服看上去更加惨不忍睹。

    冕良不得不再瞪他一眼,同时他发现骆远钧对孩子完全没办法。

    男孩儿抽抽噎噎,“那套衣服洗了还没干。”

    这下冕良犯难了,想想,跟人孩子说:“这样吧,我陪你去学校跟老师解释一下好不好?”他完全忘记,这件事情的责任应该他前老板背的,问题是他替前老板收拾烂摊子好像上瘾了,努力安慰那孩子,“有些意外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小男孩儿还是哭,“可是今天本来是我升旗的啊……”

    最后还是骆远钧出马,“祖宗,你别哭了行不?就是校服对不对?姐姐我变套出来给你。”

    她操起电话骚扰死党赵总编,“我管你晚上几点睡的?反正你现在起来给我搞一套新校服啦,什么?搞不到?你没事吧老大?这年月也有你搞不到的东西?只要你愿意,长胡子的老妈你也搞得到的,拜托,帮帮忙,我今天倒霉嘛,”远钧很无辜很无辜地道,“我怎么知道一大早不过是吃个面会把面汤扣人家脑袋上呢?什么?帅哥的脑袋?是啊,上小学三年级还穿校服的帅哥。不过有个大的,很大只,帅爆了,什么介绍给你?”远钧狂笑,没心没肺,“给我钱!”

    要不是有三年级穿校服的小帅哥在场,冕良这只大的帅哥真的非常想掐远钧脖子给她掐断气算了。还想卖他?卖上瘾了是不是?

    正如远钧所言,只要赵总编愿意,她连长胡子的老妈都能变出来。所以,一套校服对她来说真没难度。冕良和远钧一起送那孩子去学校,照顾他整理好头发,等他换好校服,顺便还观赏一次升旗,才离开那所小学。

    等只剩两个人独处时,远钧笑对冕良,容颜如花朵初放,“谢谢你,如果是我一个人处理这种状况大概真完蛋了。”

    冕良撇清:“是在我家摊子上出的状况,我来处理也是分内之事。”

    “话是这么说,到底我是罪魁祸首。”远钧在包包里找车钥匙,心无芥蒂,乾坤朗朗,“喂,一起吃中饭,算我谢你的。”

    她的邀约,竟让冕良心头一紧,随即又那么一恨,真是,刚被她卖完她没事人似的?忍不住说话口气又刺上了,“这次想怎么样?又周转不灵想跟谁调头寸了吗?难道我还可以再被送出去一次?”

    远钧捏住找到的钥匙,却没动作,低头定在原地足有五秒,才又抬头,吊儿郎当,“哇,你这么会怀疑人?从小被中情局养大的吧?”

    冕良笑笑,却没温度,不复多言,走到路边拦的士。

    “我送你。”远钧站在车边望着冕良。

    冕良不看她,“不用。”径自拦车上路。

    从的士的倒车镜里,能看到一个站在吉普边,白衣白裤的短发女生的身影,逐渐变小变远。那熟悉得心口一紧的感觉,再次袭击了冕良,让他惆怅了整整一天。

    既然骆远钧回来了,冕良得将吴昊的话带到。他电话给师妹,让她转告骆老板,务必给一位吴昊先生电话。

    不过慈恩也说正好有事找冕良,什么事情呢?就是清河为好命的韩冕良举办一次欢送会,恭喜他脱离苦海,平步青云,务必要冕良前来。

    这个冕良是没借口推辞的,自然一定要去。要去,就得面对那个叫骆远钧的女人,好困难。

    欢送会在一家KTV的包厢举行,好命的冕良赶去时,一群散兵游勇已经在那里吃吃喝喝。看得出来,欢送旧同事,大概就是这些家伙为他们能够名正言顺地喝酒唱歌,找到的合理借口而已。

    骆远钧正选歌,见到冕良,落落大方,“来了?想唱什么?我帮你选。”

    冕良婉拒:“我不太会唱歌。”

    远钧的目光不和冕良相遇,“噢,那等下多吃点东西。”

    冕良答应:“好啊。”心里酸酸的,怎么是这样的局面啊?以前的那些欢笑都哪里去了呢?而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慈恩给冕良一杯啤酒,冕良一干而尽。

    来相送冕良的旧雨里夹了两位新知,一个当然是等罗切斯特的简·爱,一个是接替冕良工作的矮个子,大家叫他魔豆先生。

    魔豆先生身段当然是玲珑娇小,兼之笑起来像个孩子,十足像是个Q版人物,可爱到爆。远钧还搭着他肩膀,和他同唱一曲《分享》,亲昵一如兄弟。

    冕良忍不住又喝了一大杯啤酒。

    慈恩关切,“良哥,你喝酒都没这么猛过啊。”

    冕良说:“高兴嘛,难得大家聚聚,再说我有点渴。”

    简·爱一直沉默像坐在一边,听冕良说渴,适时送上瓶水,凑过来,“韩先生,告诉我怎样才能冲好咖啡,还有那个饼干……”

    咦?真的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掘地三尺的人物啊?

    “冲咖啡加炼乳就会香醇点。”冕良没碰水,再弄了杯啤酒,告知简·爱,“那些饼干,在公司不远居民区下面的西饼屋有卖。那家西饼屋生意很差,做的东西好难吃,奇的是偏偏只有曲奇饼干下足工夫,味道够正。可惜,现在吃曲奇饼干的人少之又少,我想,那家店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的吧?所以,你得未雨绸缪,到处留意,有没有哪里的曲奇也这么可口。另外,你们老板性子急,常常懒得洗手抓张湿纸巾擦擦手就拿东西吃,记得给她办公桌上的纸巾盒子里补货。还有,她那人属水母的,有时给客户留话都带刺,你转述的时候,得把她的话修饰得像是给客户听的才行……”

    不是简·爱问这些,冕良都没察觉,原来一向不善言谈,沉默寡言的自己,也能如此喋喋不休婆婆妈妈,有这么多不放心要交代。

    远钧刚唱完一首歌下来,坐到冕良不远处拿杯果汁敬他,“喂,这次是为你开的欢送会,别那么闷玩得开心点啊。今后好好干,加油哦。”

    冕良抿着嘴角,笑,“谢谢。”

    好空泛的对话,原来只是这样而已了吗?

    或者,她最终只是成为会被他错过,从而怀念的那个?

    远钧又上去唱歌了,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荒腔走板,却效果奇佳,将包厢的温度炒到顶点,所有人都笑疯了。

    冕良再灌掉一杯冰啤,直冰到太阳穴跳着痛。

    包厢里觥筹交错,灯火迷离,气氛热闹,这么拥挤欢乐的地方,他却觉得好孤独。孤独到他终于有所觉悟,为什么他如此愤怒,如此介意,如此伤心,如此在这里孤独。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那个春天的午后,走入清河那间兵荒马乱的办公室就没办法再走出来。

    更加明白,为什么即使曾经被同事刁难算计,冷言冷语,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默默忍受。

    更更加明白,为什么平庸无能的他被卖个好价钱游有了更好的发展机会仍旧不开心。

    他根本不想这么好命啊,他只想留在那间和她一钉一线鼓捣出来的小公司,和她一起努力,一起胡扯甚至一起吵架。他这么小心眼没度量,这么别扭闹脾气,其实只是不想离开她不想错过她。

    这可真是艰难的一件事情,原来他还可以再度爱上一个人。

    这可真是简单的一件事情,原来他只是想和她相爱而已。

    冕良醉了,骆远钧伸着一只巴掌在他眼前乱晃,“喂,这是几?”醉也醉得清醒,冕良还认识,“五。”

    “MD幸亏你还认识,”远钧粗鄙依旧,“不然真想丢你到阴沟里去。幸亏我没喝酒,要是我也喝大了怎么送这堆人回家?你小子光自己过瘾,也不体谅体谅我,气死我了。”

    真自私,冕良心里嘀咕,凭什么这群不爱她的家伙能喝醉他韩冕良就得卖苦力不能喝醉?有这么依赖我吗?这么依赖我还要卖我?

    虽然被远钧骂,但冕良没自暴自弃,难受得头痛眼花,竟然也能和慈恩,简·爱一起帮远钧把喝醉的旧雨新知们一个个送回家。

    最后一段路只剩冕良和远钧,天啊,很久没这样过了,一起坐在那辆吉普里。

    记得第一次在这样的深夜,搭她顺风车回家,路灯的光亮一溜滑过她的面孔,晶亮。

    也记得她睡在他旁边,为了让她好好睡,他开了一夜的车,把她车里的油都耗光了……

    “你小时候会不会怕写作文?“骆远钧漫无边际,和冕良闲扯,“我小时候就很怕,有时候还会被吓哭。你知道小学作文有多变态?我有个学期写兔子就写了四次,你会怕写作文吗?”

    冕良忍着头痛勉强答:“没有,我小时候很喜欢上学,都没记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过。”

    “喂,韩冕良,我要是从小就认识你,大概不会和你做朋友的。你一定是特别讨老师喜欢的乖宝宝,乖得让人想咬你的那种好学生。”

    你现在是我的朋友吗?想卖我就卖我?还想咬我?又不是狗?冕良这回连心口都痛了,更简单地回应远钧:“还好吧,老师确实不讨厌我。”

    远钧都没发觉冕良有所异状,兀自瞎聊:“你一定是很多老师心目中的一个标准吧?平常拿你当例子教育别的同学,巴不得每个孩子都像你一样对不对?你是怎么长大的?我和你一个班一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堵了你,再用臭袜子蒙你的眼睛把你揍一顿。”

    冕良想说,对啊,这是我现在想对你做的事情,没说出来,酒气往上涌,快撑不住了,含糊着随便嗯一声。

    远钧这回总算察觉冕良面色有异,没给关心,毫无情义,“喂,我跟你说,不许吐我老婆身上,想吐知会一声我停车。”

    冕良不耐,闷闷侧过身子望着窗外,“知道了。”

    远钧再没说过话,吉普风驰电闪,一路回家。

    下车,两人沉默地走过那条老旧昏黄的长巷,到各自家门口,远钧叹口气,“冕良,你是在生我气吗?”

    只这一句,冕良心中那天长日久,醉生梦死里熬成的苦,全部汹涌到胸口,四下冲撞,却又苦无出路,憋得他喉咙生痛,眼眶酸涩,“没有,”他说,“我没生过你的气。”

    是真的啊,其实他气的从来不是远钧,他一直都是在气他自己。

    推开自家大门,把远钧关在门外,冕良无力靠着门板,低垂下头,他知道,她就在那里,一门之隔,可冕良固执地没有伸出他的手,他还是不想原谅她卖了他。

    似乎过了沧海桑田那么久的时间,冕良才听到远钧用钥匙开自家的门,轻盈的脚步,走过大门,走过庭院,走过小门——直至悄无人声。

    冕良这才拖着如灌了铅重的双脚,挪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泼在他热辣辣的脸上,也分不清楚哪些是水哪些是泪。胃里那些被粗暴灌下的啤酒混杂了太多情绪,再也无法被消化,这会儿一股脑儿全喷出来,包括被连累的苦胆水,冕良彻彻底底,呕得至死方休。

    丢了西装领带,再冲冲脑袋,冕良总算轻松了点。然后,他发现,在这个可恨的夜晚,他家水管上居然真开出娇嫩可爱的小红花,像一粒粒色彩鲜艳的小星星,缀在落满月光的夜色里。最妙的是,远钧家墙头也爬过来一截茑萝的藤蔓,柔软地伏在冕良家墙角撑着的竹竿上,和水管上的花朵遥相呼应。

    真是奇景,冕良良宵独立,小心碰碰那些开得像梦境样的茑萝花,脸上也浮现出一种像做梦一样的表情。

    这样的花朵,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夜晚,还有冕良不可断绝,曲折婉转的心事,在这个流光倾泻的庭院里,竟有种峰回路转的味道。

    睡过一夜,靠在房檐下的小竹椅子上,想起昨夜情绪上的一番肝脑涂地,冕良仍觉得累。

    她是谁啊?让我在灯火阑珊处又吐又哭?真难为情——

    像所有醉酒过清早起来的人一样,冕良脸色不好,眼袋浮肿,还有点目光呆滞,最要命的是头痛欲裂。

    不过,幸亏没在她面前失态,不然,整个输掉了。刚被她卖,再输,唉,即使是韩冕良,也会觉得很沮丧的。

    找了瓶牛奶喝,冕良驮着他那粒如灌了铅水的脑袋,坚持做剪报。

    钩子近期的画都与感情无关,思维天马行空。

    她画过海浪椰风,说:“不如嫁给大海算了。不过不知道嫁给大海之后生出来的孩子会长什么样儿?会像鹦鹉螺吗?再说,谁生?大海生好一点吧?”

    冕良当时真是——龇牙咧嘴半天,和大海?怎么生?画家失恋了之后的想法真古怪啊。

    不过他还是在那画上注明:你生比较不推卸责任,而且,这样就真能出现美人鱼了。

    唉,话说,人家看不到,马屁还拍这么响,这种事情也只有韩冕良会做吧?

    钩子也画过在教室外罚站的学生,学生的眼睛望着窗外蓝天。

    她说:“请给他一个拥抱。”

    这幅画,冕良很喜欢,曾经闲暇的时候,拿出来翻阅数遍。其实,如果不是这幅画,他这个从小到大没被老师惩罚过的学生,都不了解被罚站时候的心情。

    最后,冕良就很虔诚地写下:“你会是个好母亲。”

    本来,时间在钩子那些没有伤感,平静温和的画里明明暗暗地混过去之后,冕良觉得,那个说出习惯不被爱的钩子心情可能已经转好,大概她的天空又晴空万里了呢。谁知今天她的画却让冕良非常难受。

    她画了一大蓬一大蓬藤蔓交缠,开在墙头的花朵,很漂亮,但看不出是什么植物。

    然后她说,这个城市的花朵像阳光一样怒放,但她心底的泪水则流淌成河。

    冕良的心中,油然而生出种同是天涯伤心人的相惜相怜感。

    在昨夜,他家的花朵像星星样耀眼开放的时候,他的悲哀又何曾不是在夜色里流淌过?

    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冕良有点担心,都想打电话给报社去询问钩子的消息了。

    可是,那还是太冒昧了吧?又不熟。

    最终,他也只是在画面上写下,不要哭——

    在这个让冕良头痛又伤感的早上,除了钩子的画,他还看到一则报道,内容很——不对盘。是说,近三十年来,新闻出版署唯一查禁过的书,就是新近成立的,清河文化公司发行的《自由爱》。查禁的原因是,该书属于色情书刊……

    冕良满腹狐疑,那书不算色情吧?只是有些相片很性感罢了。内容虽然牵扯到关于小电影的制作过程,但那是属于专业范围的,并不猥亵下流。再说,这本书只是被罚款,没禁的好不好?对啊,既然没禁,怎么敢登禁了的报道?禁没禁那个能把长了胡子的老娘都找出来的赵总编会不知道?

    冕良忍不住望望自家墙头,骆远钧,你不会真想这么玩宣传吧?再没心思弄剪报了,冕良放下没喝完的牛奶,开始在不大的小院子里像钟摆样荡来荡去,琢磨,反正也被卖了,再输一点也无妨啊,还是跟她谈谈吧,这么赚钱不会快乐的。又想起每次谈钱,远钧的那脸表情,她一定会说,谁不爱钱,你的家乡拿贝壳交易的啊?

    冕良现在还真希望,他就是个拿贝壳交易的人——哎——哎——哎——去找她吧。

    现在时间还早,邻家前老板应该不会出门。冕良收拾停当,捏着那张被剪成门帘的报纸去敲远钧家的门。门铃响半天,没人应,难道去开工了?这么早?

    冕良打手机,骆远钧接听,劈头一句:“我在开车中,有话快说。”

    真敷衍,顿时,冕良的热情被打消得冰雪消融。操练起最没温度的声线,却捡了最不知所谓的理由,“对不起,你家那边的植物爬到我家这边的竹竿上了,你有空牵回家好不好?”

    “啊?”骆远钧没明白,“你说什么?”

    冕良冷冰冰,“好话不说二遍。”断线。

    啊——好幼稚,冕良真是受够自己了,简直想把公文包和西装外套丢到马路上泄愤,他一定是被昨天晚上的啤酒给搞到酒精中毒神经麻痹了是不是?他本意不是想这样的,天——

    呼天抢地也没用,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要是骆小姐肯再来个电话问问也好,问题是有那可能吗?冕良知道她有多骄傲,她不说过吗?如果她是《白雪女王》里的格尔达,绝不会山水迢迢去找被雪女王带走的加伊的,她要加伊自己走回来!

    吼,固执骄傲任性无情无义的女人。

    冕良真是窝火透了,又实在没胆识再打一通过去,怕她发脾气不听,也断他的线。

    没奈何胡思乱想,最好骆远钧去嫁给大海,让她生鹦鹉螺吧!

    等车去学校的时候,冕良将门帘状报纸丢进垃圾箱,这事儿作罢,那本书命不该绝,这下子是该火了。只要新闻出版署别再找骆老板麻烦就好。

    沮丧,冕良的天空最近都是多云状态的,不肯放晴。

    虽然,天空不晴朗,但事业还是小顺利的,他适应得出奇良好,并且已经开始想改变旧习俗创造新规矩了。

    骆韶青说要和女儿吃饭,下令:“约她七点,海景酒店。”

    冕良只点点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不过骆韶青没介意,她下达的指令还没人选NO跟她作对的。

    她可不知道韩冕良是这么跟她联络女儿的,冕良问简·爱:“你们老板这几天哪天有空?董事长约她晚饭。”

    简·爱说:“后天比较闲,今天下午要开会,你也知道她,说不准开到几点呢,明天晚上约了客户,后天晚上能安排。”

    冕良撂下电话去找老孙了。

    老孙见到冕良先给了他一本存折加配套的工资卡。冕良打开看到存折上的数字,惊,这可是他懂得工作以来所拿到的最高薪水,而且,多得让他惶惑。

    他问老孙:“前辈,没错吧?怎么这么多?”

    老孙笑,“哪儿有人嫌工资多的?你还在试用期,这个不算多,主要是你跟着老板跑外务,星期天啊晚上啊都开工,加班费多。”

    冕良还是不安,“可我还是学生,有时候去上课都没上班啊,不是该两抵的吗?”

    “所以就这些啊,如果你能全勤开工,还更多呢。”老孙拍拍冕良肩膀,“你这孩子真老实。”

    听了老孙解释,冕良心里安定些,喃喃自语:“难怪这么多人想进青云工作。”

    老孙得意,“那是当然,你知道你有多幸运,没远钧那丫头推荐你,董事长怎么可能用你个大学没毕业的学生呢?不过——”老孙赞冕良,“值得,人品没话讲,就跟远钧说的那样,干练,聪明,善良纯朴,而且真的是帅哥呢,不张扬,敦厚柔和。远钧会挑人。”

    冕良下意识摸摸手臂,妈啊,被人这么夸真肉麻,这种恶心人的话是骆远钧说的?跟她风格还真不搭。

    不知道是不是工资卡上的银两让老孙心情大好,老孙跟冕良八卦,“要不是远钧惹得她妈太生气,搞不好这运气还真轮不到你。远钧来借钱,董事长气这个女儿总和她别扭,就想刁难刁难她,说总得做件让我高兴的事情来换吧?远钧知道妈妈没助理在身边不方便,就推荐你过来工作,说你是她最信任的人。其实,董事长也就是嘴硬,就算你不过来,也不会真不借钱给亲闺女的。不过你真过来干了吧,倒觉得她这个闺女还真是做了件让她高兴的事情呢。”

    如果,被卖来的理由是想找个信任的人照顾妈妈,冕良比较能接受。重点是他得找个理由让他在她面前,能心平气和点,别总干些不着调的事情。冕良这样想着,不由得怔怔发起呆来。

    “对了,你找我有事?”老孙八卦够了,终于想起来问冕良。

    冕良回魂,“哦,董事长今天晚上想和骆小姐吃晚饭。不过,骆小姐那边今天下午要开会。我想可能来不及吧,所以,想和你商量能不能看后天。”

    “后天?”老孙有异议,“后天我们董事长晚上不是赶飞机去日本吗?”

    “改一下机票吧?”

    “怎么改,都定好了。”老孙皱眉头,“可以让远钧的会议早点结束嘛,一向都是迁就董事长的时间的。”

    冕良解释:“当然应该让骆小姐迁就董事长,不过,她个性一向大大咧咧,在穿衣打扮上很难达到董事长的要求,做好预约,多给她时间准备,也不至于让她常常都在车上赶化妆,弄得情绪很焦虑,每次和董事长吃饭两个人都会不愉快。”

    老孙认真考虑,“那倒也是,不过,这飞机——”

    “我来处理,”冕良主动要求,“我们还是先把这两天行程重排一下吧。”

    老孙捶胸顿足,“这得多费劲儿?”

    冕良目的达到,心情漂亮,狗腿至极,“我请您吃饭。”

    一个小时后,冕良再call回清河,电话换慈恩接的,说简·爱刚出去办事,冕良道:“帮你们老板记好,后天晚上和她妈去海景酒店吃海鲜啊,让她多点时间准备,别又弄得手忙脚乱的。”

    慈恩惊呼:“良哥,你太厉害了,居然能让你们董事长改预约?!你知道平时都要随传随到,每次搞得我多头痛。”

    冕良有种私心被人看穿了的狼狈,架子又端上了,“抱怨那么多做什么?快做事吧!到底记清楚没有啊?”

    冕良最后才去跟骆韶青报告:“董事长,和骆小姐的晚饭我们帮您安排在后天晚上,您今天晚上有个重要的饭局,我们要请审计局的吃饭。”

    “那个饭局不是明天的吗?”

    “可是审计那边明天有点困难。”

    骆韶青突然笑了,坐在大皮椅上伸个懒腰,模样像猫,慵懒迷人,说:“好啊。”

    从骆韶青办公室出来,冕良喘好大一口气,累死,撒谎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不过,没得意太久,考验随即到来。

    到了吃饭的那天晚上,骆韶青不放冕良回家,让他跟着一起去了海景酒店。进去包间,赫然见沈柏森在座,冕良大吃一惊,完了,他一心想让骆远钧跟妈妈好好吃顿饭,为此绞尽脑汁,却料不到去了法国谈代理权的沈董回来了。

    一直出差在外的沈柏森见到冕良也大吃一惊,紧接着竟挖女朋友的墙角,语气殷切诚恳:“冕良,你想进大公司怎么不来找我?我可以给你更好的机会啊。”

    冕良脸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骆韶青在旁抗议,拖着长音:“喂——”

    沈柏森立时融化,“唔,当我没说。”

    骆韶青却盯冕良一眼,不紧不慢,“再给他更好的机会,怕是要上房揭瓦了吧?当我的助理,倒时时刻刻为前老板考虑。也不是不行,不过,让你这么顺利就如愿,我又气不过。所以,今天我们干脆谁都别消停。”

    哗,这么容易就被她看穿?真不愧是骆远钧的妈。掐指一算,寸草不生,母女两个都好可怕!

    冕良受惊,闷头不吭气,只听骆韶青跟男朋友讲:“这小子为了让我女儿的时间更方便,把我的行程完全改头换面,她那间小破公司都快和我相提并论平起平坐了。”

    冕良忍不住,“为什么不能平起平坐?她也是个和您一样努力,一样为自己的事业付出热情,一样负责的企业家啊。”

    “她那也叫企业家?你可真是,跟我顶嘴?”骆韶青似笑非笑,恐吓,“你想不干了你?”

    “可能他真不想干了。”沈煽风点火,接着老两口突然一起发笑。神经,笑什么啊……

    冕良脸更红了。

    等骆远钧到来的时候,冕良一直红着的脸由红转青,真辜负他一番苦心,都给了她时间,还搞成这样?她真有精心打扮来见妈妈?选了件尼泊尔手工绣花的翠绿色长至脚踝的裙子,搭粉白色薄纱上装,可惜上上下下溅满泥水。如果不是穿得这么漂亮,也不会被那些泥渍衬托得如此狼狈,惨不忍睹——

    沈柏森和骆韶青再也笑不出来,“你做了什么?”骆韶青问。

    “外面下大雨,”远钧坐下,拿纸巾擦衣服,试着补救那身行头,没什么精神地解释,“路面积水,开车的没公德心,这几件事情都不是我能控制的。”她跟母亲讲,“将就点吧,老孙不是说你吃完饭得赶飞机吗?”

    骆韶青大概是想生气,但又觉得师出无名,对,老天下雨,路面积水,开车的没公德心确实不能控制,可是——“喂,你可以找商场再去买件能看的换好再过来啊。”

    “那我迟到了你不一样生气?”远钧淡淡反将一军,指着沈柏森,“我今天晚上忍他,你忍我,这样够公平吧?”

    冕良觉得骆韶青头上要冒烟了,连忙上前打岔,“可以上菜了吗?”

    菜上了,远钧还是无可无不可没啥兴趣的样子,有吃的还堵不上她的嘴,又有意见,“吃个饭也要摆这么大的谱?”她瞄一眼站在沈柏森身后的两个保镖,没看冕良一眼,自她进门就没看过冕良,反正她不爽就对了,嘀咕,“一屋子站的人比坐着的还多?谁吃得下去啊。”

    骆韶青是和女儿杠上了,笑眯眯,“那你比我多忍一件事情,现在我觉得公平了。”

    冕良真是快撑不住,气氛太苍白了,干吗这母女两个非这么不对盘呢?他有种冲动,如果远钧要发飙的话,他会带她回家。可是,远钧今天晚上看上去又狼狈又疲倦,头上那团永远神采奕奕的光环像要消失了似的,似乎没精神没力量发飙,真让人不适应。这样的她,让冕良的心脏表现出那种久违的,缩成一团的疼痛感。

    好在,晚饭没像想象中那样吃太久,冕良想,骆董该让他回家了吧?他可以搭远钧的车回去。

    可是骆韶青要求:“冕良,送我去机场。”

    天啊,沈柏森和他的两个保镖一个司机一个助理都会送她去机场,她没必要还让她送吧?

    可冕良不能说不,他得送!那是他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海景酒店的大门口,冕良为骆韶青关上车门时候,他忍不住把目光掉转向远钧。她穿着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头发被雨后的风吹得乱糟糟,背影看上去好孤独……

    冕良直目送她开着那辆吉普走远才上了骆韶青的车。

    很妙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好像难过到天都塌了似的,有那个必要吗?惹上爱情的人真的非常不可理喻,其实那家伙也没怎样啊——

    冕良回家已经后半夜,小巷子里万籁俱寂。

    他虽有心想找远钧,这个时间也不合适,再说,也已是筋疲力尽,冕良真觉得现在没办法能和远钧讲清楚什么。对,他可以和她讲什么?

    揪下领带,冕良在远钧家门口耙半天头发。

    想应该跟她说,没生她气,这个好像说过了;说他对爬过界的植物没意见,不要,不靠谱,不是要说这个;对,其实是要跟她说——说——喜欢她?

    冕良被这个念头砸了一下,砸得后脑生痛心慌意乱,噢,先回家,他还没准备好,等太阳出来的时候再讲。

    韩妈妈还没睡,翻箱倒柜找什么呢,还把冕良压在床头一堆书籍报告中的一大本剪报找出来,冕良进屋的时候正看到妈妈拿着他的剪报对着灯光细研究,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什么,怎么看不明白呢?”

    冕良心慌意乱,走过去一把抢过来,乱七八糟问妈妈:“怎么晚还没睡?找什么?”

    韩妈妈说:“找咱家的房产证,听说我们这片旧城区快拆了,我们得把证找出来,要买新房子还得靠这东西给我们优惠呢。”

    “好,”冕良把娘亲拦出自己房间,“我来找。”

    在妈妈房间衣橱上的盒子里找到要找的东西后,冕良立刻回自己房间,收好剪报。

    非常心虚,他的人生,什么时候多了件秘密?

    躺在床上,冕良扪心自问,从何时开始,那本剪报对他来说,变得如此重要,成为他心底深处的秘密,连妈妈都不能看了呢?

    可能,是一种恐惧吧,怕人看到,他的寂寞,需要被这本东西来救赎。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冕良也有。他只是没想到,现如今,他的秘密居然长成一本剪报的样子。

    不知道,素未谋面的钩子,会画到哪一天?而冕良又会做剪报做到哪一天?

    谁介意呢?反正,现在的他,真的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如果,她画三年他藏三年?那冕良可能需要一个不小的盒子收藏这些东西呢。

    想想,还蛮惊人的,冕良在台灯下笑了。

    继续偷偷收藏吧,让这些秘密,陪着他腐烂好了。

     正文 第十章  晴朗

    清晨,豪雨,冕良撑着伞找他家墙角上那截探头探脑的过境茑萝,没找到,居然真被他的主人牵回家了?!

    咦?当时不是没听清楚吗?问题是既然听清了,还装没听清干吗啊?

    没力,期末考这几天冕良都没力,但不妨碍他发挥不错。

    最后考完那天,阳光迤逦,校园里被雨水冲刷过的银杏树,翠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空气清新如洗。吴昊和冕良师生二人沿着操场边的银杏路散步聊天。

    吴昊问冕良:“有没有想过出国读书?以你的资质,国外大学的学制可能更适合,你应该会花比在国内少得多的时间拿到学位。”

    “不是不想,”冕良慢悠悠说,“可是我放心不下我妈。”

    “现在早点出去,也能早点读出来。”吴昊劝导,“越早读出来,才能更好照顾你母亲吧。”

    其实吴昊说得对,不过——“我还要再想想。”

    “考虑好了告诉我,”吴昊拍拍冕良肩膀,“我给你写推荐信。”

    冕良答应:“好。”

    学校操场那边有人放风筝,大呼小叫。吴昊注目看去,惊奇,“怎么是这两人?”

    是吴昊夫人和骆远钧。

    冕良跟着吴昊跑过去,见师母笑盈盈指着被风托起,浮在蓝天下的一只蝴蝶形状风筝说:“你们看,远钧好厉害,放那么高。”

    是还蛮高的,冕良眯缝着眼睛望望风筝,又看看不远处全神贯注调整着线轴的远钧,哎——这女人心情不错嘛。看起来前几天的低落情绪,已经过去了啊,她又恢复了精力旺盛的样子,一个人笑出十人份的能量,她的发梢眉底全染满阳光。

    真是,这么开心干吗?假如一个人一生所能拥有的快乐是有配额的话,她现在所释放的,不会太快吗?冕良不着边际地想,假如这家伙的配额用完了的话,他愿意把自己所拥有的那些快乐,送给她用。不,不送,借。也不,卖,用卖的——

    “喂,你们看,高不高?”远钧乐大发了,边控制着风筝边冲吴昊和冕良喊,“高不高?我很厉害吧?啊——”她的声音被大操场上的风吹得有点散,乐极生悲,不知是绊到了什么,面朝蓝天被撞地地后仰翻……

    笨啊——冕良第一个跑过去,扶起正打算从地上挣扎起来的前老板。这家伙奇迹,摔这么惨手里还捏着风筝的线轴死不放手——“喂,你怎么样?没事吧?”冕良怕她伤到头,抚着她后脑,“这里痛不痛。”

    远钧眉眼口鼻皱成一团,“我的妈啊,痛死我了。”

    冕良心往下沉,“伤哪儿了?你别怕,我送你去医院照CT。”

    远钧抬起胳膊,肘弯那里擦破皮,血渍斑斑,她嘴里丝丝吸气,“好痛,什么事啊,我不就放个风筝吗?也要搞成这样?”又对冕良说,“要照CT吗?”她试着活动一下手臂,“不用吧?能动啊。”

    冕良那快沉到底的心这才忽悠一下子浮上来,落差太大,人都晕晕的,抓起她那只受伤的胳膊察看,嘴里兀自不饶人,“丑死了。”这会儿吴昊和他夫人歆莲也跑过来,同声同气:“远钧你没事吧?”

    “没事,”远钧答应着,突然又惊呼一嗓子,“我的风筝掉下来了,怎么办?”

    “那就让它掉吧,”冕良气哼哼的,“喂,你总不能现在还要放风筝吧?跟我去医务室。”

    远钧瞪眼睛,“你神经病,擦破皮去医务室做什么?买块创可贴就行了。”

    “先给医生看。”冕良好严肃。

    冕良说完,歆莲师母就笑了。

    是等师母笑了,冕良才惊觉自己这样子不太好,他的一只手掌一直扶在远钧脑后,看起来颇为逾矩。想站起来,却又忘了他扶远钧的时候将她整个人的重量都依靠在他身上,他一动,远钧差点又摔下去——这个,糗。

    她大小姐动怒,用力推冕良,“干吗害我?!”

    这次,师父师母一起笑起来。冕良脸红,嗫嚅:“我没有。”连忙又蹲下不动。

    吴昊抢过远钧手里的风筝线轴,说:“冕良,带她去医务室吧,我和你师母去拣风筝,晚上我们有个聚会要参加呢,不陪你们了。”远钧不干,“喂,你老婆说要请我吃生鱼片的。”

    吴昊才不给老婆解释的机会,拥着太太离开,背对远钧摆摆手,“下次再说吧。”

    “什么嘛,”远钧不满,“说话不算话!”

    目送吴昊夫妻两个走远,冕良扶远钧站起来,“我陪你去医务室。”

    “那就去呗。”远钧背好自己的长袋子挎包,活动活动腰和脖子,倒没挣脱冕良扶着她的那只手,问:“你们医务室不远吧?”

    “不远。”冕良回答。

    呀,终于回来了,冕良这一刻感天动地地想,他和她之间那种,只有他能读懂的感觉,又回来了。自从那次在她办公室冷战后,这是第一次,和她之间能好好说话。其实也才一个来月而已,怎么却给冕良一种几经沧海桑田之感?好像隔了一生一世才又相见,那是失而复得后的心情。

    从冕良学校的医务室出来,已是太阳落山时分,夕阳照得地面红尘万丈。

    远钧站在理工部大楼下,对着漫空霞光胡说八道:“你们学校是在地球吗?为什么站在这里看晚霞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冕良递给她一瓶水,“找把凳子坐在这儿看,过会儿把凳子挪几步,可能你随时能看到夕阳余晖。”

    远钧奇道:“你不是不看小说吗?”

    “《小王子》不是小说,是童话,儿童读物专柜有售。”

    “儿童读物?”远钧朗声大笑,“这种东西当成儿童读物,太难为孩子们了。哎,算了算了,好饿,晚上吃什么?”

    “你不是要吃生鱼片吗?我请你。”

    “这么大方?”远钧拿出自己的钱夹开始数钱。

    冕良不高兴,“喂,我说我请你了。”

    “对啊,是你请,给,你的奖金。”远钧将一只装钱的信封给他,“喏,这是你在我们公司赚的最后一笔钱了,上半年的奖金。我们筹划的两本书卖得都不错,每支广告差不多都能让客户满意,这里也有你的功劳。知道吗?你离开后还有客户打听你问你好呢。”

    “真的啊——”冕良心里实在是高兴,没表现得太明显,嘴角很节制地上扬,偷着乐。

    远钧快马加一鞭,“你看,都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在跟我气什么,就算我剥削了你的善良,但我没剥削你的奖金啊。用得着使那么大劲儿生气吗?连我家茑萝不小心呼吸一下你家院子里的烟火味儿你都不肯,这么小气。”

    来了来了,到正题了,冕良严阵以待,“都说没生你的气,”他紧张得无意识地将信封袋放手掌心拍打着,“我也不是不让你家的茑萝不小心出墙,我那时候是有件事情想和你说又不知道怎么说。”

    “什么事情?”

    “就是——”应该是那件很重要的事情吧,现在可不可以说?冕良对着眼前在一天的霞光下,笑出月明风清的女孩儿,突然很荒谬地想,还是别吓唬她了,张口结舌,“就是——就是那个你居然在报纸上宣传书是禁书的事情。”

    “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好说的?”远钧咄咄逼人,双手抱胸,一副认定了冕良说谎的表情。

    冕良手里那装了钞票的信封不是在拍手心,改去拍脑门,“因为你一定会找理由,反正你就觉得钱最重要就对了。”

    “当然啊,金钱确实如浮云,但浮云于我如命根。”

    “对,”冕良握着信封,这回又拍回手心,“所以我就没话说了。”远钧双目烁烁,“真没话说了?”

    冕良心脏狂跳,口干舌燥,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接,不对,他明明有话说的——可怎么说——

    远钧面对面,等冕良起码等了半分钟,终放弃,挑了左眉笑着揶揄:“算了,你一定人长太高,神经线太长,传导比别人久,反应慢也理所当然,我忍你。”转身带头向前走,“喂,我不想吃生鱼片了,我要麻辣小龙虾。”

    冕良紧追其后,“为什么又不要生鱼片了?”吼,小松口气,怎么办?冕良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怎么追求女生。他没追过,以前和安琪那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原来谈恋爱和追女生是两回事情对不对?天啊——

    远钧似乎没打算理会韩冕良那七折八绕的心思,照例襥得那是天昏地暗,“你管我为啥不要生鱼片?天下第一的我改个主意吃东西也要理由吗?反正到时候你付小龙虾的账就对了。给,你开车。”车钥匙在霞光中划出道闪光的弧形,冕良接住了。

    远钧选的,那家卖麻辣龙虾的店在广场边上。

    店面不大,但客似云来。也和所有生意很好的店一样,空气污浊,人声鼎沸,热火朝天,厅堂里点着永远明亮到没任何气氛的日光灯管。

    远钧兴致很好,要的小龙虾不是一份,不是两份,而是一盆,一盆哦——冕良快吓死了,“我们吃不完。”

    远钧言之确凿:“我们吃得完。”

    “喂,你胳膊上有伤,不能吃这么多刺激的东西吧?”

    “就因为流血了才要补补。”

    “你这不叫补。”

    “对,我这叫以毒攻毒,你懂个屁啊。”摩拳擦掌,远钧开动,连筷子都省了,直接下手抓,烫得连连呼气,瞪冕良,“你不吃?”

    冕良也开吃,他怕万一他不吃这家伙真把一盆都扫荡了,那不是以毒攻毒,那叫自杀!

    远钧要了啤酒,两人一点一滴地喝,细细碎碎地剥虾,嘻嘻哈哈地说话。

    让冕良耿耿于怀的,还是那件事情,忍不住又拿出来念:“告诉我,为什么要卖我?”语气竟分外幽怨,实在是想从她嘴里听到一个能让他好过的理由,骗他的都行。

    问题是他前老板根本不想骗他,巨直白,“就是因为想不出别的能让我妈高兴的事情啊。你看,我没她有权,也没她有钱,更想不出我妈还缺啥。除了给她介绍个可以帮到她的好助手之外,要么我有个如她意思的男朋友。我倒是曾经有过,可惜吹灯拔蜡了。要么我答应让她和沈柏森结婚她最高兴,你说我能答应吗?也就剩下你了,再说那也不叫卖吧。”远钧抿口啤酒,苦口婆心,“而且,哥们儿,做助理的工作内容不是更单纯吗?你应该也有拿到不错的薪水了吧?这样仍然不满意?你知道自从你调走后,大东和慈恩他们知道我妈是青云物流的董事长,他们面对我的时候有多幽怨,多委屈,这都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偏心你,放你过去,没关照她们。你居然还不领情?我可真是里外不是人。”

    冕良挣扎,“别人我才不管,我只想问你,其实你是因为想找个合适的人照顾你妈是不是?”

    “不是,冕良,真要问我私心,我希望你能多照顾你妈。你薪水多点,她也会多些安全感,心里会安定很多啊,而且也不需要再那么辛苦。”

    是想从她嘴里听到一个让他好受的理由的,没想到这个理由让他更不好受。

    冕良一瞬间惭愧无比,却又心潮激荡。从来都这样,他想不到的她都替他想到了。妈妈摊子上的煤气,家里的电灯泡,炎酷暑下的空调,暴风雨夜的水果。

    遇到她,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这个坐在自己对面认认真真吃东西的女生现在可真没多美丽,手指上有辣油,嘴角有酱汁,额角有汗渍,可他却有种想抱着她哭的冲动。到底,大庭广众下,没那么神经。冕良抽张纸巾,温柔细致地替她擦擦嘴角的酱汁,胡乱说:“节制点吧,哪儿有女生吃东西这么海量的?也不怕嫁不出去。”

    远钧配合他,侧脸过来,让冕良帮她连另一面嘴角的酱汁也擦干净。想是真把他当兄弟了,并无半分羞涩,大方承认,“我不怕嫁不掉啊。”

    “其实我很好奇,你真的有怕过什么吗?”冕良替远钧剥只虾,顺便叮嘱,“少吃点,当心不消化。”

    “没有,”远钧拿着只虾子想半天,确定,“没有。”

    “怕不怕看恐怖片?”

    “不怕。”

    “蟑螂呢?”

    “不怕。”远钧特别再说明,“好几天不洗澡也不怕。”

    冕良惊呼:“哇,你还真什么都不怕的哦。”

    “对,什么都不怕,这年月妖孽横行,世道艰难,我们应该什么都不怕。”

    说实在的,面对这个女人有时真有无力感,又对他的答案感到好笑,冕良笑出声,忍都忍不住。

    远钧不解,“你抽的哪儿阵风啊?我说了什么,至于笑成这样吗?”

    “你管我。”冕良还是笑,唉,她当然什么都不怕,她就是只大妖孽吧——

    不知道是小龙虾吃多了的关系,还是笑太久的关系,冕良晚上久久难以入睡。

    是到了这深宵人静的时刻,才又懊悔,自己好像又搞砸了,居然什么都没说,还得再找机会。

    万一,被她拒绝了怎么办?

    应该不会,冕良觉得,远钧对自己好像也不是全无意思,他记得她说:“我忍你。”所以——冕良微笑,很幸福。不过,也不能总让她忍是不是?没机会就要创造机会。

    冕良所能创造的机会非常老土,跟妈妈提议:“妈,今天我去买菜吧,想请个朋友来家里吃饭。”

    韩妈妈自然问:“什么朋友啊?”

    冕良想直说是隔壁的远钧,不知是在别扭什么,张口就成了,“普通朋友,一个同事。”

    韩妈妈也不以为意,“就一个同事啊,那还是我去买吧,不就多双筷子吗?再说你买菜一定不懂讨价还价,多花钱还买不到好菜……”

    冕良等妈妈去买菜之后就开始在家里琢磨,等吃完饭就约远钧出去散步,到了散步的时候一定要把话题控制在感情方面,不能扯飞了,和她聊天不知道为什么,很难不扯飞,对,到时候要讲……

    冕良还没设计好他想要的那个桥段,就听远钧扬着喉咙在外面喊:“韩冕良,开门!”

    怎么,还没给她电话叫她来吃饭她自己就来了?未卜先知吗?做人还真主动——冕良答应:“来了来了……”走到门口又折返把T恤套上——

    远钧穿着球鞋和牛仔七分裤,上身着一件纯白无袖帽T,她抱着一堆文案进来的,看上去像是来向冕良求救作业怎么完成的高中小男生。

    事实上也确实是来要求帮忙的,“有个idea,帮我看一下。”

    冕良奇道:“企划部的帮不到你吗?”

    “当然不是,”远钧自己倒水喝,“是因为你对车比较懂,这次接的是跑车的案子嘛。他们都没有人像你那样,有起码五年以上的修车经验。”

    冕良很自觉地拿过一份文案看,“那我能帮你什么?”

    远钧让冕良帮忙的,是个要多没重点就多没重点的idea,“所有的汽车零件全部拆下来能组成什么?”

    冕良想半天,“还是一堆零件咯,主要还是看你想让这些零件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呢?”

    远钧的理由要多天兵就多天兵,“我就是想不到才来找你啊,我只想到把零件全拆下来就想不下去了。”

    “这样不奇怪吗?没有买车的人会介意零件吧?又不是修车。”冕良说是这样说,还是拿个茶杯摆在地上,“假设这是轮轴,这是气门……”最后杂志啊,坐垫啊,书啊,碗啊都被排当成零件排在地上了,冕良慢悠悠的,“还没想到什么吗?你是想按什么类别来分开还是想按照使用顺序来排列啊?”

    远钧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看着认真忙碌的冕良,一脸懊悔,“我不知道你是用这种实际排演的方式帮我,我现在眼晕,什么都想不出来。”

    “不然该怎么办?”冕良好脾气,“你说出来我一定配合。”

    远钧很无奈很无奈地望了冕良半晌,末了说:“先把这些收拾好再说吧。”

    两人一块儿把东西都归位后,远钧喊累,把电扇风调大对着自己吹,还埋怨冕良:“让你帮我想嘛,又没让你帮我摆,非得弄一地东西才能有想法吗?”

    这次换冕良坐在地上,很无奈很无奈地看着远钧,“你好挑剔,不实际操作一下怎么想得出来呢?”

    远钧搬过那摞文案,苦恼,“日本呢,有个设计师,把所有的零件弄成了多米诺骨牌那样的。我就想,我应该也可以用类似的方法让这部车子被更多认识吧?但是我想不到别的。吼,好烦哦。”远钧挠头,最后索性躺到地板上。

    电风扇吹得呼呼响,她头发都被风吹乱了。冕良把风调小点,坐她旁边提醒:“地上凉,躺这儿会感冒的。”

    远钧没理他,自言自语:“或者,我让这些零件穿上比基尼开派对?”

    冕良倒抽口凉气,“别这样,人家老总会被你吓到脑充血的。”

    远钧躺得很不舒服,挪个位置,索性把冕良的腿当枕头,还没放弃让所有的零件开舞会的念头,比划着说:“我让这些零件跳舞唱歌地出来,再一个个各就其位,变成一辆车,这样行不行呢?我当然不能也搞个多米诺骨牌那样的装置,太耗力气了,再说也不能那么抄啊……”

    冕良觉得自己这会儿有点脑充血。对,这样躺着舒服是不是?可——冕良不舒服,手都快没地方放了。主要是,他一直有种冲动,想把她脑袋上被风吹乱的头发理理好。如果,他这么做了,会有什么后果?管她有什么后果?冕良根本就不知道远钧在说什么,他的手,轻轻去碰触她的发丝,顺滑,柔和——

    哐当!房门乍响,韩妈妈买菜回来。冕良受惊,头一扬,撞到身后的椅背上,吃痛,哎哟了一声,但没人管他。

    韩妈妈完全没被儿子和隔壁小姐的那个亲密动作吓到,径自招呼远钧:“哎呀,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远钧也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妥,维持那个姿势不动,“我上个月忙坏了,起码有半个多月不在家嘛,咦,大婶,你买什么菜?”

    “小龙虾,还买了块五花肉,等会儿煮个回锅肉。”

    远钧见吃忘利,丢了文案跳起来帮韩妈妈拎菜篮子,大喜,“要弄回锅肉啊,我来帮忙。”

    只有冕良吓坏了,真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受惊?这些人啊,到底是觉得——他和她,是本来就应该这样的?还是觉得,即使他们如此亲密,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

    冕良要去厨房帮忙,被远钧和韩妈妈给撵出来了,说厨房小,再站个身高超过门神的大个子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冕良只得一个人在小客厅里转来转去,不知是怎的,心里没着没落地乱扑腾。又寻思,刚才要是他娘没回来,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对远钧干点别的出来?

    听到母亲跟远钧抱怨:“我家冕良把每天的报纸都剪成半拉门帘子,我遮什么盖什么都不方便,唉,我这儿子除了读书好用别的都不灵。”

    远钧为冕良开脱:“也不是,平时挺机灵的,那报纸上可能有啥有用的东西拿来当资料了吧。”

    冕良在客厅里长嘘口气,自我安慰,还好,没人想到他是剪漫画。

    到了吃饭的时候,让冕良另外舒心的事情,是他娘亲好像完全忘记询问儿子要请哪个同事来吃饭。直接跟远钧聊得热火朝天,还怂恿:“你们知道不知道,小区公园那边的荷花开得才水灵呢,等会儿吃完饭去看看吧。”

    冕良真想抱住老妈喊万岁,可惜远钧拒绝:“不行,我那边有案子要赶呢,晚上要开夜工。”

    “这段时间都这么忙吗?”韩妈妈再问。冕良又想喊万岁了。

    结果远钧说:“是啊,有本大明星写的书下个月发行,要到处赶宣传,可能国内几个大小城市都要跑,我可有得累呢。哦,对了,大婶,到时候能帮我照顾一下院子里的花吗?”

    “行,没问题。”韩妈妈给远钧碗里添菜,“你一个人住烧饭也麻烦,晚上不忙就回来到我这儿吃吧,有我一口,就亏不了你。”

    “真的啊,”远钧开心,“大婶烧的菜我都爱吃。”猛吃回锅肉,“我啊,是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的人,啊,肉太漂亮了,这猪长得真好……”

    冕良再喊不出万岁,到底还是扯飞了——

    钩子最新一期画作,是画了一个男孩儿的剪影,衬着飞满风筝的天空和霞光。

    那幅画儿的名字叫《》。看起来作者心情好着呢。

    冕良心情也漂亮,他微笑着在这幅画儿上写:“我的天空也晴了。”

    已经有些天没在睡前复习那本《白雪皇后》的画册。这一夜,冕良躺在床上,翻看几页,决定这本画册也应该收起来了。

    他翻身起来,将画册放到装旧参考书的纸箱里,没想到却因此而睡不着。

    听着院落里的唧唧虫鸣,冕良无可救药地想起和安琪相处的那段日子。

    她知道自己病情恶化,不敢接受他的求婚,故意对他冷言恶语。

    其实,她说得越恶毒,她的心就越难过啊,那个小傻瓜。

    他记得安琪病发后,是怎样在医院揪着建设的衣襟大哭,“我要活着啊,我舍不得冕良,你不是医生吗?你救救我——”那会儿,安琪在里面哭,他在外面哭。

    不知道在这样的夏天,白雪皇后在她的冰宫里是不是很孤独?她一定以为,这个世界都把她忘记了吧?她会不会哭?

    冕良的泪水顺着眼角滴落在枕巾上,吸吸鼻子,他又起身将那本《白雪皇后》从纸箱里找出来,再塞回到枕头低下。

    这个世界上的成功,并非是你努力就会百分百换取到回报。当然,不努力大概就连百分之一的成功也未必能得到。冕良知道努力的重要,只不过,他对那个结果实在是——无话可说。

    一直想和心仪的邻家女孩儿好好谈谈,可惜他忙,她也忙。两个人的时间很难凑到一起去。

    自从暑假开始,冕良上了全勤班以后,他的时间被工作占据了很多,起码他都没什么机会回家陪妈妈晚饭了,更何况约会远钧呢?当然,他是没放弃找机会的。

    有一天上午,太阳在窗外白花花毒辣辣地照着。

    冕良看着行程表,突然发现他的时间空出了四个钟头,喜出望外。

    他去找老孙,“我今天有事情,想早点离开办公室,但下午上班前我一定赶回来,可以吗?”

    老孙说:“可以,你去吧。董事长今天下午之前应该不会找你。”于是,冕良喜滋滋去找远钧。

    想买束花来的,冕良在花店对着百合,玫瑰,蝴蝶兰思忖良久后放弃这个念头。

    要知道,远钧和徐建设医生相处的时候,建设可是把能送的花都送了。可是,他们还是没有结果。可见,送花也不见得百试百灵。哎,花不吉利!

    冕良在花店转悠半天得到这个结论后,直奔西饼屋,选了一盒子糕点,有各色慕斯蛋糕和水果布丁。冕良还买了块心形巧克力放在点心盒里,心形的哦——肉麻。

    有些日子没回清河,这里的中午依然静悄悄。

    秘书简·爱窝在自己位置上看小说。见到冕良,起立微笑,鞠躬如仪。但不说话,指指远钧办公室门上贴的那张纸条,上面写:“我在睡觉,除非天塌下来,请不要叫我,否则六亲不认。”

    冕良对着那张纸条,终于知道不甘心那三个字怎么写了。

    “我想进去看看。”冕良告诉简·爱,反正前老板是说六亲不认,他韩冕良不在六亲之列,不怕她不认。

    简·爱同意,“好,你进去,我去吃饭了。”

    “你还没吃饭?”冕良惊奇。

    简·爱道:“我想再吃点。”说完,溜之大吉。

    哈,真是逃得快,没责任心。冕良自我感觉良好,其实他才是这间公司的优质员工啊,被老板上供用掉,真正可惜。

    办公室的空调清凉凉地散布冷气,远钧躺在长沙发上酣梦正甜,而且像流浪汉一样,在身上盖着报纸。冕良失笑,这么不拘小节?他将点心放在她前面的茶几上,希望蛋糕和布丁散发的食物香气能将她唤醒,毕竟光睡不吃也不会恢复体力啊。

    问题是,根本没用。

    坐了一会儿,冕良觉得远钧这么睡应该会着凉,记得办公室橱子里有床毛巾毯的,他找出来轻轻为远钧盖上。远钧毫无反应,继续做她的黄粱大梦。

    后来,本着不能白来一次的节俭精神,冕良蹑手蹑脚帮着远钧将文案分好,将办公桌清理了,将报纸收拾整齐了,这个中午的时间也过去了。

    冕良的中饭,是在清河楼下的超市买个面包果腹算数。

    赶回青云物流,老孙还问:“中午约谁吃大餐了?”

    冕良说:“约了出租车司机侃球赛。”是啊,他今天中午和的士司机说的话最多。

    下午,冕良跟着骆韶青去车队视察的时候,在车上接到远钧的短信。

    她说:“谢谢你的点心。其实你来叫醒我就好了,别那么客气。”冕良心想,这是曲解,那不叫客气,那叫心疼。

    他回短信给远钧,“吃了巧克力没有?”

    远钧说:“你师妹告诉我,你给我带来了巧克力和蛋糕,但长什么样子我不清楚。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只剩一个盒子。这群狼,我正在杀她们,杀杀杀!妈的!”

    冕良欲哭无泪,他的心血——

    冕良之后总结经验,中午和晚上估计都找不出合适的时间约远钧,他只好改早上。

    有次他跟骆韶青去家广式茶楼吃早茶,听骆韶青说,她的宝贝女儿最爱双皮奶。冕良就此记下了这个双皮奶,还特别找到制作方法。

    在一个星期日的早上,他闻鸡起舞,亲历庖厨,洗手料理,废掉好多牛奶鸡蛋煤气后,三试功成。然后捧着两碗双皮奶去敲邻居的门。

    “这么早?”骆远钧睡眼迷蒙,身上那套薄薄的纯麻质地睡衣裤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暧昧信息,让冕良望而却步,怀疑早上捧来两碗双皮奶来见她是不是个烂透了的馊主意。

    幸得远钧见到食物眼睛里立刻冒出大大的心形,开门让路。

    冕良开场白:“听你妈说你喜欢吃这个,我正好也想吃,试着弄了一点,你有没有兴趣?”

    远钧当然有兴趣,不过她得先刷牙,她自己说的,“等我去洗脸刷牙,省得我口气熏天臭到你。”

    真直白——冕良小心翼翼将双皮奶放茶几上,心内念佛,今天能不能成功就靠这两碗了,诸佛保佑!

    可是那满天神佛啊,到底是怎么保佑韩冕良的?让冕良崩溃得——

    又阵门铃响,远钧哗啦哗啦漱口,扬着喉咙让冕良帮她开门。

    冕良就去开门咯,惊见门外站着——沈柏森?!

    惶惶然道声伯父早,冕良不确定要不要让他进来,他怕远钧见了他会揍他。

    沈柏森根本不管冕良让不让他进来,推开他夺门而入,叫:“骆远钧,我们得谈谈。”他也有带东西来,不过不是双皮奶,而是一只绘满奇怪图案的盒子。冕良看了半天才发现,盒子上印满的图案是各种形状的——大便。

    远钧拖拉着拖鞋,大咧咧用毛巾擦着脸出来。见到沈柏森,果不出冕良所料,她神色大变,“你来做什么?”

    “因为这个,”沈柏森用手托起盒子,打开,一只黑黑的拳头飞速弹出,冕良下意识地躲躲,听到沈柏森用一种很无奈又很生气的语气说:“远钧,你居然把这个快递到我家?你真的很幼稚。”

    怎么办?冕良想笑。可是两位当事人却都是很认真地在生气。远钧对那个盒子的说明是:“警告你最好离开我妈,不然下次可能就是真送上拳头了。”

    沈柏森面容沉痛,“孩子,你这是恐吓。”

    远钧反击,“你都绑架了,我恐吓还不是小意思?”

    “我一直对那件事情表示歉意,当时情况紧急,我别无选择。但我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你妈,逼她就范,对你绝无恶意。当时我知道安逸每天照顾你,明知道他会放你离开,但我从来没阻止过他。事实上他不放你,我也会放你走的。”

    “那又怎么样?”远钧根本不听沈柏森的说辞,“一次不忠,百次无用。沈先生,我不会接受你就是不会接受。”

    沈柏森叹气,“我没有勉强你做什么,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来打扰我。”

    “你不接近我妈间接打扰到我,我才懒得管你。”远钧怒视沈柏森,“告诉我,为什么一定是我妈,你是为了她的钱和地位是不是?”“你想多了,现在钱和地位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沈柏森很坦然,“在这个世界上我已没有其余的亲人,你应该知道,我的儿子和女儿都已经死了。我当然可以选择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一个人钓钓鱼,喝喝酒,闲暇时间,翻阅我家的旧相簿回忆往事。可我不想那样,我不要把自己困在一间大房子里慢慢等死。即使我只能活上一个月或是三个月,我也不要那样活。我还是想找个伴儿让我的生活更有质量一点,同时也让我可以感受到,我仍有能力为我和我喜欢的人付出努力。远钧,让你为难,我很抱歉。”

    沈柏森说完就走了,带着他的那只绘满大便还懂得怎样出其不意挥拳头的盒子。

    冕良送他到门口时,仍听到远钧在屋子里喊:“你光抱歉有个屁用,离开我妈啊,再找个女人努力不行啊。”

    沈柏森倒不介意这个,他问冕良:“这个时间,你像这家男主人一样来给我开门,她穿着睡衣,茶几上有两碗甜点,冕良,我该怎样看待你们的关系?”

    糟糕,都没想到过会被人误会,那现在怎么办?冕良期期艾艾:“我住在隔壁,早上送甜点过来,因为做太多了,还有——她跟我妈感情比较好。”

    沈柏森好像没听懂冕良解释的内容,居然给他瞪老大一白眼,“小子,你得负责任!”

    冕良愣几秒,竟也硬生生道:“好。”

    唉——这就是他求佛后的结果。

    他的双皮奶当然没打动骆远钧,虽然两碗都被她吃光了。

    这家伙的全副心思都给了沈柏森,恨得目露凶光,一直跟冕良喊:“你老丈人很讨厌你知道不知道?”

    冕良目的没达到,心情超down,也不相让,“那也是你公公好不好?你不是一直让我叫你嫂子吗?”说完,他绷不住又笑,结果被远钧捶得很惨!

    哎呀,他的爱情啊,就这么莫名其妙一直在半空里悬着,将落未落,半明半暗,可得啥时候能朗朗于乾坤之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