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纤云弄巧(风靡)

    楔子 意料之外的英雄救美

    付天笑对天发誓,他绝对不是一个不孝子。

    传宗接代是家族大事,为人子,成亲来继承香火以慰祖先英灵,天经地义。可是,坏就坏在他的双亲“造人”不力,年近半百,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个独子。

    所以,众望所归,根本无法推拒,传承家族香火的历史重任,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可是,关键在于,他还没有心理准备找个娘子来与自己朝夕相对。因此,在听说自己爹娘已定下了媳妇人选,他愁眉苦脸了三天两夜,终于下定决心,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收拾好包袱不告而别。

    既然成亲不可避免,那么,逃婚就势在必行。

    一个人逍遥,乐得自在。

    譬如说,就像现在,他兴趣盎然地玩弄才捕捉到的毒虫,绝对不会有人在旁边芳容失色地咋呼。

    “救、救命……”

    兴致正起,隐约有断断续续的呼救声,付天笑侧耳细听,声音是从山路那边传来。

    好奇心,人皆有之,特别是逃婚数日来,生活简直乏味得无法形容,一时心痒难耐,他忍不住爬上山头,向下俯视。

    乖乖,好个排场,他似乎目击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劫杀案。

    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围着一个匍匐在地、家仆打扮的中年人,看样子,是准备一拥而上,尽快了结他的性命。

    算不上见死不救,因为那个人,依照伤重的程度,也撑不了多久了。自小爹就教他,要量力而行。既然明知他已无药可救,就没有必要再白费力气了,是不?

    所以他大可以撒手不管,当作过客看一场好戏,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可惜老天爷似乎觉得他这段时间过得很闲,存心给他添乱。

    天知道临近鬼门关的人哪来的灵感,濒死之人忽然抬头,毫无准备之际,他被逮了一个正着。

    看见就看见了吧,偏偏——

    “少侠,救命哪!”

    嗖嗖!

    两把雪亮大刀呼啸而来,大概是想置他于死地,极具杀人灭口的嫌疑。

    没错,他是不打算管闲事,但并不代表被人家踩到头顶了,还要忍气吞声地蹲下当矮子。

    付家家训之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躲开卑鄙的偷袭,付天笑翻身而下,站定之后,才做了一个口型——

    “杀啊!”

    乖乖,真狠,劫匪蜂拥而上,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

    没办法了,流年不利,麻烦惹上身,他也只有认了。

    快速出手,宽大的衣袖沿着雪亮刀锋,如无骨一般,蜿蜒而上,拽住对方手腕,轻轻劈下;脚也没闲着,顺势踢向对方下腹,直接将人送到包围圈外啃黄土,连个惨叫都没有,直接去见了阎王。

    侧身避过迎面而来的刀刃,他轻巧跃起,踩在三把刀刃上,猛地向下发力,刀尖如弓弦绷紧,他对那几个紧张的家伙一笑,凌空翻身,强大的作用力令刀尖反弹,掌控不力,准确无误插进了主人的咽喉。

    好了,解决完毕。潇洒降落一旁的付天笑拍拍手,开始点数——

    一、二、三、四……

    嗯,等等,好像少了一个?

    “接住啊……”

    付天笑直觉地伸手,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在他的怀中,他眼一瞄,踢起地面的一柄刀,飞向准备砍向家仆的漏网之鱼。

    好了,有时间看怀中究竟是何物。付天笑低头,不看还好,一看他蹦得三尺高,忙不迭奔到那个气息奄奄的家仆面前。

    “少、少侠,我不行了……”

    “我知道。”付天笑哭丧着脸,终于明白什么叫好人不好当。

    “我家小主人,就麻烦、麻烦少侠照顾。大恩不言谢,我、我——”挣扎着说了几句,随后,跟着牛头马面上了黄泉路。

    “我的命,还真苦。”付天笑看向自己怀里,喃喃自语,非常非常后悔自己揽下了这么一个大麻烦。

    裹得严实的襁褓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显然不知道自己才经历过生死浩劫,睁着大眼睛,与愁眉苦脸的付天笑两两相望。

    出手相救——抚育成人——知恩图报——以身相许。

    付天笑的脑海中,不自觉地串连出以后的关系。原来英雄救美还有这种版本,他今日总算见识了。

    “也好。”付天笑摸摸小娃儿的脸,喃喃自语,“就说我对你一见钟情,非你不娶,好歹婚期可以延后十几年。看你的模样,以后也是个大美人,说不定,我会对你动心呢……”

    “哇……”

    他这边正在打主意,怀中的婴儿已经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嗯,好吧。”付天笑挠挠头,一边唠叨,一边动作,“我不太会伺候小孩子,就先猜你要嘘嘘好了。先声明,我没有经验,你可不要尿到我身上,这套行头,可价值不菲——菲?”

    襁褓被解开,最后一个字在舌尖上绕了半天也没有压下去。付天笑瞪圆了眼睛,脸色惨绿。

    失算了。

    

    月华一片,水波流转,辉映灯火点点。依水而建的华丽楼台,七色幔帐由高处垂落,夜风吹拂之间,红橙黄绿青蓝紫,彩纱舞动,拂过河面,惊起微波粼粼,色彩变化万千。

    楼台前,人潮涌动,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人人欲近得前来,占得楼台前的一席之地。

    热闹,喧哗,流光异彩……即使白日间最繁华的市集,也难见如此盛况。

    江南美女,自古多娇,秦淮河畔,秦楼楚馆林立,红颜倾城,多是才艺兼备的美女娇娃。

    物以稀为贵,如果遍地开花,也就没有什么魅力可言。为将自家姑娘捧得更红,招财进宝,财源滚滚,在各大坊间,自然又多了一番明争暗斗。

    如何争?如何夺?一年一次的花魁角逐,自然就是扬名的最好机会。

    正对楼台的二层酒楼,窗扉大开,桌椅俱备,酒菜精致,银烛光展,两方搁置在铜台上的熏炉烟雾淡淡,一室花香缭绕。

    “爷,时辰到了。”立在窗前的常欢探头瞧了瞧下方的动静,低首看端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的穆飞星,毕恭毕敬地说道。

    穆飞星睁眼,懒懒地伸出手,抚上放在桌面的古琴。探指一拨,浑圆的音符如一颗玉珠,坠入银盘,铿然作响。

    音符响起的同时,楼台上系着七彩幔帐的绳带骤然断落,彩幔翩翩滑落,在台下众人惊叹的目光中,已然遮住了整个楼台,只剩彩光在月色下流动。

    琴声渐起,由低到高,如丝绒般将人滑润地包裹,柔柔的,使聆听之人如醉酒一般,禁不住有些心神荡漾。

    七彩幔帐随着琴声缓缓起伏,色彩背后,淡妆浓抹各有千秋的佳丽若隐若现,载歌载舞——

    “秦淮美,美人娇,娇娘红妆多要眇;宜修婵娟郎眷惜,逍遥不羡神仙地……”

    琴声,舞步,再加上特有的吴侬软语,消醉了心神,围观之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心神荡漾,无法即刻收回。

    掌声、惊叹声在耳畔响起,穆飞星充耳不闻,只是扫了一眼楼台上正退场准备登台竞技的一干女子,而后转头看坐在身边有些兴奋的连华能,挑眉问道:“连大少,你说过今年会不同的。”

    “已经很特别了,都是众里挑一的绝色。”才说完,就见穆飞星皱了皱眉,连华能撇撇嘴,“只要你不拿你母亲的样貌来做取舍。”

    “没什么看头。”穆飞星不反驳他,只是很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又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

    “飞星,飞星,你就不能稍微给点面子?”连华能推推他,不忘将手“顺便”伸到他面前,“喏,这次的曲谱。”

    “常欢——”穆飞星唤常欢,常欢上前,将手稿交给连华能。

    连华能如获至宝,笑咧了嘴,眼前即刻出现金银满贯的场景——穆飞星今年为花魁选秀作的最新曲谱,若是交付印刷出来,保准又是一抢而空。

    呵呵,他真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我走了。”穆飞星兴致缺缺地对连华能说道,站起身,准备告辞,不料——

    “天之遥,地之远,白云暮霭山水间……”

    如黄莺出谷般的歌声徐徐飘散开来,传进他的耳中,很熟悉,使他狐疑地看向那边的楼台。

    一抹紫色的身影出现,不似歌声引人遐想,倒换来下面此起彼伏的惋惜。

    是嘛,是嘛,这位姑娘,声音甜美动人,就是那个——看起来似乎胖了些。

    见到来人,穆飞星额头的黑线增加了几条。

    楼台上紫纱覆面的姑娘对其他的人视而不见,直视前方的穆飞星,眼中有顽皮的笑意,还得意地挥了挥手。

    穆飞星沉下脸,眼含警告。

    她不甘示弱,回敬一眼,作势要拉下覆面的紫纱。

    凉风,杀气,哦哦,顷刻间,一道人影从对面飞过来,擒住了她的手腕,毫不怜香惜玉。

    “飞星哥哥,疼呢……”美人落难,无人理会,她只能自力更生,硬逼自己眼眶蓄满泪水,尽可能看起来楚楚动人一些。

    “知道疼还闹?”穆飞星瞪她,“立刻跟我回去。”

    紫纱下的笑脸皱起来,哀求声不断:“飞星哥哥,再让我玩一会嘛。”

    “不行!”穆飞星斩钉截铁地回答,对她的哀兵之术根本就不理会。

    “哥,大哥,好哥哥……”她向后蹲下,拽着穆飞星拉住自己的手,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走,“你就依我一回嘛。”

    闻言,穆飞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露齿一笑。她心底一喜,以为有所转机。

    “纤云,好纤云,乖纤云……你就依我这一回,好不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穆飞星也学得像模像样。

    穆纤云嘟起嘴,郁闷加气结。

    看来,软的不行,就只好硬来了。她眼珠子一转,另一只手悄悄地背到身后。

    “你干什么?”穆飞星没有忽视她的小动作,微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警惕地看她。

    “飞星哥哥——”

    穆纤云的语气好甜,看在穆飞星的眼中,甜得有某种嫌疑,使他想到他这个不怎么上进的妹妹,还有两大绝招。

    才想到,就见穆纤云出其不意地伸出手,一枚小小的弹丸丢出,直向他的面门击来。

    好险,他偏头,弹丸从头顶飞过,他抬腿反踢,弹丸顷刻又飞向穆纤云的方向。

    力道不大,他只是想要给纤云一个教训,要她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把迷药使在自家人身上。

    当!

    不偏不斜,穆纤云中靶,眉心狠狠挨了一击。大概太得意忘形,没有料到穆飞星会避过偷袭还来个大反击,所以没加防备,她踉跄着倒退几步,到了楼台边沿,一脚踩空,就这么掉了下去。

    “纤云!”眼见玩笑开大了,穆飞星冲上前,想要抓住她,已是来不及。

    “哇啊啊!”

    完了完了,这么高,摔下去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了。臭飞星,烂飞星,居然这么对自己的亲妹妹,好狠,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爹哪,娘啦,各方神仙,呜呜……

    咚!

    砰!

    耶?奇怪了,怎么不痛?她记得这边的石板很硬的呢。

    穆纤云偷偷睁开下坠时因为害怕而紧闭的眼睛,发现自己好死不死地趴在某个已经替她当了肉垫的人身上。本来好端端在脸上的紫纱掉落,覆盖在和她咫尺相对的那张脸上。她小心翼翼地拉开面纱,好惊异地瞅见对方的面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嗯,那个,姑娘,你没事吧?”惊艳,惊艳,她努力按捺下想要伸手滑上那张脸的冲动,很“怜惜”地询问看起来已经被自己压得很惨的大美人。

    “姑娘?”底下的人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抬起被压住的手,推了穆纤云半天也不见她移动半分,只能挫败地住手,“你很重。”

    “对不起……”经由对方提醒,穆纤云才手忙脚乱地从人家身上爬下来,“大家都这么说——喂,你没事吧?”

    没还没说上两句,就听美人儿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两眼一闭,接着就没了声气。

    不会吧?她的冲击力真有这么大?穆纤云目瞪口呆,随后才由石板上的一摊血,迟钝地发现仰躺在地的人其实是撞破了后脑勺。

    “别怕,别怕……”她喋喋不休地安慰,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不忘随时摸摸对方胸口注意心跳,“我马上带你看大夫……”

    嗯,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穆纤云瞪着那张艳若桃李的脸蛋,手又自动滑到对方胸部,很不确定地又摸了摸——

    呀呀,比秦淮河面还要平!

    怎么会这样?一跤跌出个大乌龙,她误认为红妆的“俏佳人”,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身。

    穆纤云趴在床边,近距离地凝视那张漂亮异常的脸蛋,心中好生惋惜。

    这样的样貌,若是女子,参加昨日的角逐,她敢打包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荣登花魁宝座。可偏偏,这等上好的桃花芙蓉面,居然是一个男子所拥有……

    “飞星,你真打算将他撂在我这儿?”连华能苦着脸,抱着一线希望问站在穆纤云身后的人。

    “人都已经躺在这里了,你哪还有这么多的问题。”穆飞星挥挥手,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像赶苍蝇一般,草草回答。

    “可是——”连华能小小声地开口,“算起来,我很亏本的呢……”

    雇人抬回来的佣金,是他出的;请大夫抓药的银两,也是他出的;房间床铺药膳伙食,还是他出……要是这个受伤的家伙昏睡个十天半个月,租金、饭钱、药膳……二三得六,六六三十六,肉痛哪。要是不小心,伤势过重翘了辫子,不但血本无归,还要负担丧葬费……二五一十,四七二十八……

    “你还真是一毛不拔。”听他嘀咕,穆飞星转身,一把抓过他正用于算账的金算盘,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开口,“铁公鸡连华能,你的外号还真是名不虚传。”

    “那飞星,你看——”见穆飞星终于开始注意,连华能眼睛开始放光,一只手准备直接伸到穆飞星的面前。

    在商言商,他是生意人,盈利才是最大的目的嘛。

    “少来!”穆飞星拍下他蠢蠢欲动的手,一句话,彻底粉碎连华能的如意算盘,“休想从我这里骗到一两银子,一切费用,都由你来承担!”

    连华能像是被谁踩住了痛脚,一跳三尺高,“为什么?”

    手拍痛了,没知觉,因为穆飞星的一句话,他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子源源不断地从自己眼皮底下流走,痛心疾首。

    “为什么?”穆飞星冷哼一声,盯着他的眼神别有深意,“纤云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帮她混入花魁选秀里去?”

    耶?这都被他发现了?有点心虚,连华能满脸赔笑,“我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吗?”

    穆飞星仔细打量了他谄媚的笑容片刻,点点头,“很像。”随后拍拍穆纤云的肩膀,很循循善诱地问她:“纤云,你怎么做到的?”

    穆纤云的注意力集中在昏迷的人身上,全然没有看见连华能的挤眉弄眼。

    “两本琴谱。”她下意识地接话,没怎么拐弯地就出卖了连华能。

    “纤云,你很没义气呐!”这么轻易就被出卖,连华能泫然欲泣地控诉。

    “所以了——”穆飞星摊开手,“我不计较你的见利忘义,你当将功赎过,好好照顾这个人。”

    “为什么不带他回穆王府?”连华能还在垂死挣扎。

    见连华能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穆飞星瞅了穆纤云背影一眼,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贴耳过来,低声说道:“你知道,要是我把这个人带进穆王府,爹问,娘问,大家问,然后全府都知道了是纤云下的毒手。一传十,十传百,以后还有谁敢上门提亲,娶纤云这么凶的丫头?”

    连华能呆了呆,瞅瞅穆纤云,随后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见连华能逐渐开始有所赞同的模样,穆飞星忽然对自己感慨起来——想来他还真是个好哥哥,为了维护纤云的良好闺誉,实在是煞费苦心哦……

    似醒非醒之间,付千巧有些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四周灯火炫目,人声鼎沸,他排除杂念,一心一意地盯梢,不想祸从天降,什么东西如飞火流星一般,伴随尖叫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冲撞,撞得他人仰马翻,撞得他后脑开花,撞得他昏天暗地……

    随后,他感觉自己被重压,一张圆圆胖胖的脸映入眼帘,随即,还很“惊艳”地询问——

    “姑娘,你没事吧?”

    付千巧蓦地睁开眼睛,后脑一阵疼痛,他探手触摸,受伤之处,已被很好地包扎处理。

    偏头,敞开的房门外,日上三竿,艳阳高照。

    糟糕,自己究竟昏睡了几天?付千巧皱起眉头,正待起身,依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思索片刻,半闭上眼睛假寐,微微露出一丝缝隙,观察动静。

    罗裙滑过门槛,精致绣鞋落地,听得出脚步犹豫了一下,才轻手轻脚地向床榻这方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接近了,最终停下,他微张的视线,刚好对上腰间悬挂的刻有“穆”字的小小荷包。

    不知对方意欲为何,付千巧绷紧了身躯,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袭击。

    有呼吸渐渐接近,即使偏着头,看不清全貌,他也能感觉对方正在凝视自己。那种眼神,让他浑身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

    “画下,画下,一定要让娘娘看看……”

    细碎的纸张摩擦在耳畔响起,还能感觉有人在自言自语,付千巧好奇地缓缓张开眼,看到伏身在床边的人,正是那日从天而降累他需要卧床休息的罪魁祸首。

    圆圆胖胖的脸蛋,时而欢颜喜悦,时而蹙眉深思,墨迹染上了脸颊犹不自知,更不用提是否还有空暇来注意他这个正主儿其实早已经苏醒,打量了她多时。

    看她龙飞凤舞地奋笔疾书,付千巧凑过头去,见她浓墨重彩刻画下的形象,沉默片刻,终究是忍不住虚心向对方提问:“请问,这画的可是我?”

    “没错,就是——”等等,有点不对,穆纤云蓦地抬眼,瞧见本来应该乖乖躺在原地任她“为所欲为”的超级美男子正与自己大眼瞪小眼,近乎神游的理智终于被吓回,她直觉地挥手,“你醒了?”

    哦,忘记了自己手里还抓着一支笔,饱蘸墨汁的狼毫一挥而就,在那张完美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黑色的痕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眼见鬼斧神工、自然天成的容貌被自己糟蹋得有些惨不忍睹,穆纤云心里好生愧疚,直在心里念叨罪过。

    “看得出来。”比起她上一次的泰山压顶,这一点点小麻烦,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付千巧抹了抹脸,指着画纸上姑且可以称为人物写照的东西第二次发问:“这是什么?”

    “这个啊?”穆纤云兴致勃勃地将画转过来面向他,“我正在画你,怎么样,很像吧?”

    付千巧瞪着画,嘴角抽动了一下,“姑娘,你确定这是我?”

    像,很像,前提是,他付千巧的别名恰好叫“四不象”。

    眉眼歪斜,身形短小,大体轮廓还画得歪歪斜斜……就凭她这样的画工,也敢来贻笑大方,他不得不佩服她的好勇气。

    “是呀。”穆纤云很肯定地点点头,“我想了一晚,还是决定要将你画下来,让我娘看看,世上还有这么俊美的男子。”

    熠熠生辉的眼睛,发出万丈光芒,他本来想要将这种形容的人物画批判得一文不值的话就自动消失。嗯,不知道能不能大胆揣测,面前的姑娘,从来都不知含蓄为何物?

    “喂!”他半天都不答话,穆纤云叫他,“你在想什么?”

    老实说,他在想,她娘在看了她作的画后,会不会噩梦一场?

    “没什么。”付千巧摇头,环顾了四周一番,“这是哪里?”

    “这是连府别院。”见他若有所思,穆纤云拍拍胸脯向他保证,“你不用担心,伤好之前,你吃住都在这里,不会有人向你讨债的。”

    敢情,她以为他在担心这个?

    “哦,对了。”穆纤云忽然记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付千巧。”付千巧随口回答,见穆纤云很迅速地提笔在画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字呀,看得他实在不敢恭维。

    “付千巧之画像,珍藏。”穆纤云兴冲冲地给他欣赏,全然没有注意付千巧皱眉的模样,“不错吧?”

    “不错。”付千巧回答,没有忘记付家家训有曰:切莫扫他人昂扬之兴致。

    “真的吗?”得到他的赞扬,穆纤云乐得跳起来,转了一圈后,偷偷瞄他一眼,表情有些为难,“按理说,你我应当互通姓名,才算礼尚往来。但我爹和哥哥训诫,女子闺名不能轻易告知外人,我——”

    “你不说,也没有关系。”她腰间那个荷包上的“穆”字,应该就是她的姓氏吧?

    “不不不,我要说的!”穆纤云着急地辩解,在付千巧的瞠目结舌下连珠炮般地开火,“纤云,我叫穆纤云!”

    对,闺名是不能轻易告知外人的。但是,她撞了付千巧,然后又救了他,所以,她算是他的恩人。既然是恩人,也就不能算是外人了,对不对?

    更重要的是,这么百年难得一见的俊美男色,若是不让他记住自己的名字,她会后悔一辈子的。

    “嗯,穆纤云?”很引人想入非非的名字,可惜——目光溜到她圆圆的笑脸,付千巧很难将这个名字和她本人的样貌联系起来。

    “对对对,穆纤云,记住了,记住了?”穆纤云连连点头,并且很认真地不厌其烦地提醒。

    “我记住了。”不要怪他刻薄,实在是她现在那种眼巴巴盯着自己瞧的模样,像极了一种喜欢逢迎的动物,所以不但记住了,而且印象还相当深刻。后脑有些隐隐作痛,他适时地联想到还有另一件事需要问她:“我睡了多久?”

    “六个时辰。”穆纤云想了想,回答道。

    六个时辰?糟糕,居然昏睡了这么久。

    “是耽误了什么重要的事吗?”穆纤云殷勤地询问,实在看不惯他沉下来的脸色,破坏了整个颜面的协调,“你现在受伤不太方便,若是不介意,可以请连大哥代劳。”

    “连?”这个姓氏不多见,付千巧皱眉,隐约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曾经听过。

    “‘南有一毛不拔连华能,北有步步为营金元宝’,你也听说过对不对?”穆纤云一边收起先前的画卷,一边非常有耐心地继续解释,“连大哥,就是这别院的主人。什么都好,就是出了名的吝啬。都说雁过拔毛,他呀,是一片雁毛飘过,都要劫下来扫灰呢……”

    连华能一大早的好心情,在看到眼前的情形后消失殆尽。

    花圃里七零八落惨不忍睹,而那个犹不知死活的小花匠还挥舞着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地摧残着仅存的娇嫩花朵。

    “住手!”几乎是在咆哮,连华能飞奔上前,心惊胆战地抢过那把作恶的刀剪,见眼前一片凋零,他一只手指戳到小花匠的面前,“你你你——”

    痛痛痛,心痛到他说不出话来。他当初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重金求购的极品牡丹,一园的国色天香,现在通通在一把剪刀下成了无辜的亡魂。

    “连爷——”被连华能的暴喝震回神志,小花匠瞬间清醒,见自己犯下此等大错,不禁战战兢兢,吓得浑身颤抖。

    “你给我收拾包袱走人!”好不容易顺过气,连华能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发出震天狮子吼。

    “连爷,连爷,我是无心的……”即使几乎被吓得肝胆俱裂,小花匠泫然欲泣恳求之余,目光还是忍不住飘向另一边。

    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连华能气不打一处来,当头给他一拳,斥责他的死不悔改:“没出息!看看看,有什么好看!还不快给我滚!”

    被打得龇牙咧嘴的受气包不敢再拔虎须,乖乖闭上嘴巴,悲凄地准备被一脚踢回老家。

    “等等!”

    “连爷——”听见连华能的叫声,以为有所转机,小花匠满怀希望地看他。

    “三年工钱,顶我这一园名花。”连华能瞪了一眼瞠目结舌的小花匠,挥挥袖袍,“还有什么不满意?你三年工钱是多少?我已经很开恩了,休想再讨价还价!”

    天可怜见,谁不知道连爷一张巧嘴,即使是上等黄金都可以被他说成破铜烂铁,他又怎么敢再吱声?小花匠耷拉着头,垂头丧气地离开,准备好好找个隐蔽的角落释放不轻弹的男儿泪。

    见小花匠离开,连华能这才转而注视已在不远处看了半天好戏的美男人。

    都说红颜祸水,想不到,用在男人身上也这么合适。

    看看那个一天前还昏迷不醒的付千巧,此刻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地坐在石凳上,连华能就忍不住在心中盘算小九九。

    天知道,他在飞星和纤云那两个大恶人的威逼利诱下,含着泪水进贡了多少补品给这尊来历不明的佛爷。

    冰糖燕窝、百年参须、南海龟甲……这等东西,都是他望而却步舍不得尝试的奢侈品呐。

    还有,哼,现在,还要加他一条罪状,毁了他的一园芬芳。

    “连公子——”

    可恨付千巧无视他脸上的阴云密布,无半点愧疚之情,还用那种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跟他打招呼。

    愤愤的,连华能径直走到付千巧面前坐下,义正辞严地质问:“你方才就是这么笑的?”

    “有问题?”付千巧望着一脸铁青的连华能,很虚心请教。

    “当然有问题!”连华能手向后指,要他看看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你可知晓这种笑容的杀伤力?”

    疾风扫过,片瓦不存。

    “我只是对他笑了笑。”付千巧瞅了瞅连华能身后的盛况,很诚实地作答,“况且,我也对连公子笑了。”

    换言之,不是他的笑容极具破坏性,而是他人定力不足,意志不坚。

    废话!连华能翻了个白眼。他之所以能对付千巧的笑容有免疫力,完全是因为他的眼中只能放进一件东西,那就是钱。

    所以,基本上,再倾国倾城的笑容,周围若是没有闪闪发光的金子,他也可以基本忽略不计。

    “连公子,不知可否烦劳你……”

    “慢着!”连华能打断付千巧的话,戒备地盯着他,“我说,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现在还间接毁了我的心头肉。”要不是有人为他撑腰,他早就将他丢进工房做苦力抵债了,“我不与你算账就好,你若是还有什么非分之想,譬如说借钱什么的,我完全可以拒绝。”

    这辈子,他最怕听人家对他说“烦劳”二字,特别是“烦劳”钱财方面,一律免谈。

    “连公子误会了。”付千巧摇摇头,“我只是想请连公子弄一份南京城的详细地形图。”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特别是教坊乐楼,越详细越好。”

    “你说什么?”以为自己听错,连华能掏掏耳朵,不确定地再问了一遍。

    “地图。”付千巧加重语气,非常配合地再重复了一次,“烟花之地,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之处……不知连公子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连华能瞪了付千巧一眼。这么详尽的解释,他要再不明白,也可以算作白痴了。

    还在想这小子骨子里原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眼前就骤然有什么光亮闪过。连华能用力眨眨眼睛,盯着眼前的东西——沉甸甸的金元宝,亮晃晃的光彩炫目得很。

    “如果连公子愿意帮忙,小小意思,还望笑纳。”那边,付千巧还在笑,很拜托的表情。

    嗯,这样子哦……目光流连在闪闪发光的元宝上,连华能“仔细”斟酌了一番后,半推半就地接过。

    不就是一份地图吗?看在这位付千巧公子很诚心的分上——最重要的,是看在钱的分上,他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好了。

     正文 第二章

    新花魁失踪了!

    别临苑天的陈嬷嬷欲哭无泪,任是见了谁,都无法再恢复平日间的笑面迎人。

    这是当然,好不容易出了个花魁,还指望借着声势顾客盈门,招财进宝。这封号还没顶上几天,摇钱树就不见了踪影,怎么会不痛心疾首?

    古语云:福兮,祸之所伏。

    此话不假。

    “我说差大哥呐,好好找,好好查,早点找出我家若绮……”陈嬷嬷围着官差团团转,不厌其烦地叮咛,“要不然,我这别临苑天还真撑不下去了啊……”

    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拽着手绢抹去交流的涕泪,弄糊了一脸浓妆,惨不忍睹。

    “她一定很伤心……”一个梳着两个发髻的小姑娘凑在人群里看热闹,不忘小声地对身边的人嘀咕。

    “何以见得?”身边的人饶有兴味地问她。

    小姑娘撇撇嘴,“掉了一斤脂粉,陈嬷嬷都不惜那张老脸现形了,还不伤心欲绝?”

    旁边的人赞同地点点头——嗯,很中肯,观察入微,有赏。

    “常乐,来,给你!”

    一枚铜钱漂漂亮亮地飞过去,不偏不斜地落在小姑娘的发髻上,稳稳当当。

    被这种很算计的叫声唤回注意力,常乐摸上自己的发髻,摸到硬邦邦的铜钱后,暗叫糟糕,迅速回神,准确捕捉到已经挤出人群的身影,立马奋力突围,追上前去,总算及时拉住了目标的衣袖。

    好险,差点又中计了。

    “喂喂,常乐,有进步,不错嘛。”那厢的人笑眯眯地赞许,不忘轻轻拉扯,试图夺回被她掌控的衣袖。

    “小姐!”常乐加重了语气,拉得更紧,气急败坏之余,语气难免有些恶狠狠,“又是这招?”

    逃跑没有成功的正主儿——穆纤云,扯扯悲愤小丫头的发髻,拿回铜钱,装进自己的荷包里。再看了常乐一眼,用很“诚恳”的语气开口道:“常乐,你先回府,帮我在书房顶顶,我再逛逛就回去。”

    “不行不行不行……”常乐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死活都不同意,“小姐,你说过的,就出来一个时辰,现在该回府了。要不叫公子爷发现你又偷溜了,我可担待不起。”

    “常乐,你是我的丫头耶,怎么老是帮着飞星哥哥?”穆纤云翻了个白眼,很受不了常乐不是对她的忠心耿耿,“是不是常欢把你洗脑了?”

    “小姐——”常乐楚楚可怜地唤她,“你当可怜可怜我好了……”

    “常乐……”穆纤云歪头看常乐,摸摸她皱成一团的小脸,目光很柔软。

    “小姐——”见她如此,常乐大喜,松开拽着她衣袖的手,掩面更加努力地继续伤感,“你愿意回去了?”

    “回去,当然回去。”穆纤云点头,双手搭在常乐的肩头,“只不过我想请你先行一步。记得,是《道德经》,抄写三遍……”

    哎呀呀,小丫头的眼睛从手指缝隙中瞪她耶。

    “还有,哥哥来检查的时候,就说我去了茅厕……”

    “小姐!”常乐终于火山爆发,一双手从脸上拿下,伸过去就要捉拿穆纤云。

    难怪公子爷和大哥经常叮嘱,对小姐这种人,是绝对不能心慈手软的。

    穆纤云早有防范,身子向后一缩,成功脱离常乐的“魔爪”,脚步一旋,身形飘忽,转眼之间,人已闪得老远。

    “小姐……”常乐的吼声从最初的震耳欲聋到隐隐约约。

    停在一条隐蔽的里弄中,跃上墙檐,穆纤云侧耳凝听,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才得意地拍了拍手。

    迷药和轻功,她穆纤云的两大法宝,一个都不能少。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哪会这么乖乖地回去,好歹也要多待几个时辰,听听大家对花魁失踪的不同传言,那才叫有趣。

    好可惜,别临苑天的若绮,样貌还真好,不过,比起付千巧——

    纯属偶然想起,把付千巧丢给那个吝啬鬼连华能,她有点不太放心。出于道义,她是该去探望一下他的伤势是否已经痊愈了吧?

    顺便,再去欣赏一下他那张很“惊艳”的容貌。

    心动不如行动。为节约时间,她就抄近路好了。

    沿着墙檐,直接从别家院子蹿上蹦下,横行无忌,倒也痛快。

    如此三番,轻巧跃上连府别院后院房檐,正准备跳下,冷不丁听见下面有开门的声响,急忙缩回脚,俯下身子,仔细观察内中动静。

    她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不请自来,而且是走后门,若被发现,很没面子的,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

    屋檐下的人走入回廊,正是付千巧。

    见他朝自己藏身之处的相反方向走去,穆纤云探出身子,正要开口叫他,又看见连华能从回廊那方走来,吓了一跳,立刻蹲下,不小心,头撞上瓦片,痛得龇牙咧嘴,还要把呼痛声咽回肚里。

    “付公子,还满意吧?”

    几近谄媚的声音使穆纤云禁不住有些怀疑,纳闷连华能在没有收到半两银子的前提下,还能对付千巧这般客气。

    瞄过去,没错,站在付千巧面前的正是那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谢谢,很详细,有劳你费心了。”付千巧背对着她,使她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如何。

    “不客气,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就是。”连华能还在笑,很满足、很充实的那种——嗯,如果她没有看错,他的眼睛,看付千巧的时候,在熠熠生辉。活似付千巧就是一座大金矿。

    那个,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付公子,我吩咐了膳房备好了药膳,对你的伤,大有益处呀……”

    正在思索,下面又传来了连华能的殷勤叮嘱,穆纤云看去,见付千巧已经出了拱门。她想了想,向外跳下,贴着墙根慢慢移到墙角,探头出去,刚巧看见付千巧迈出连府别院,向另一头走去。

    她不动声色地跟上,心中盘算他究竟要去何处。

    实在好奇死了,连华能态度缘何转变得如此之快?不但对付千巧毕恭毕敬,还大方地表示要请他药膳?哼,想她兄妹二人与连华能认识数载,享受到的最高待遇,也只是品尝到了连府的清茶一杯而已。

    看不出来,付千巧还真有一点点“除魔降妖”的本事呢。

    尾随在他身后,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时不时隐蔽一下自己,一直跟着他走到一处华丽精致的楼前。

    穆纤云背过身,佯装打量一边小摊上的饰物,眼角的余光飘向那边。但见付千巧若有所思地凝神看了紧闭的大门半晌,才转身离开,拐进旁边的小巷。

    放下手中的物品,快步上前,走到楼前,看清了上面粉纱遮掩下的朦胧大字,穆纤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醉梦轩!”若是她没有记错,这个地方,应该是妓院吧?

    那个付千巧,他大白天的居然上这种地方?即使人家还没开门做生意,他也要在这里晃一晃才舍得离开?

    不不不,等等,也许他只是路过,好奇呢?毕竟要眼见为实,要不,冤枉了别人怎么办?

    穆纤云吸了一口气,要自己冷静加镇静,悄悄地摸到小巷旁,露出半个脸看过去,原来后面是醉梦轩的院墙。付千巧正站在高墙前,对着手中摊开像是画纸的东西比比画画,随后,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在墙面上画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错愕、不解、疑惑——穆纤云缩回头,匆忙走到另一边,适时躲在一棵大树后。

    片刻,就见付千巧走出小巷,若无其事地离开。

    穆纤云从树后走出来,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逐渐有一团疑云升起——

    付千巧,他究竟要干什么?

    入夜,醉梦轩,粉面香鬓,水袖流云,欢歌笑语。

    一名小厮由楼道匆忙而下,走近正在笑脸招呼客人的老鸨身边,贴耳悄声说了几句。

    “有这等事?”老鸨回头瞅了一眼二楼的雅间,皱了皱眉,随后吩咐小厮,“你先在这里招呼着,我上去看看。”

    安排妥当,老鸨转身上楼,径直走到临窗的雅间,掀起竹帘,见得里面的人,竟然呆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嬷嬷,那位小哥说,这里由你做主。”还是端坐的人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沉默。

    愣住了的老鸨这才回神,暗叹自己也算久经沙场,居然还是定力不佳,没能把持住,被面前这位公子俊俏的容貌迷了神志。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满面笑容,“这位公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姓付。”

    付?老鸨心思巧转,在脑中飞快地搜寻了一番,确定南京城没有付姓大户,复问道:“付公子,你不是在说笑吧?”

    “没有。”

    “付公子,你是说,今晚要包下醉梦轩的所有姑娘?”见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嬷嬷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付公子看得上醉梦轩,要和姑娘们尽兴,是她们的福气,可是——”嬷嬷话锋一转,偷偷瞄那位付公子的脸色,“今晚还有很多客人,都是平日间捧场了的,突然要说今晚不做他们生意,恐怕有些——”

    “这个我了解。”一张银票由桌子那方推过来,摆在老鸨眼皮底下,“我不是要醉梦轩的姑娘们都来伺候我一个人,嬷嬷只需要将她们分批带上来即可。我相中了谁,自会与嬷嬷说,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也不会影响醉梦轩的生意。”

    那张银票足以令人咋舌,老鸨暗地里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会痛,证明没有做梦。再看那位豪爽的大主顾,她利索地将银票收起来,脸上尽是暧昧的笑容,“原来付公子喜欢百里挑一,亲点罗敷啊……”

    “还请嬷嬷尽快打点。”

    “知道了,知道了……”老鸨挥挥手中香帕,掩嘴偷笑。虽说这位付公子表面上看来沉稳之极,但她可是在烟花之地混了几十年的人,怎么会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焦虑,呵呵,看来,他已经是等不及要与佳人耳鬓厮磨了呢。

    嘴上答应着,心里想着,同时不忘护好那张银票,老鸨走出房间,唤来小厮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小厮应承,下楼,不多时,就见三五位花娘簇拥着一名妖艳女子走了上来。

    “娘,今日莫不是又来了贵客?要我们几个服侍?”为首的妖艳女子见嬷嬷立在一旁,嬉笑着发问。

    老鸨瞪了她一眼,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嘴巴朝一边的雅间努了努,压低了声音:“别说为娘的不疼你们,喏,你们的好运气来了。里面的那位付公子,人长得俊,出手又阔绰,依我看来,家世不凡。你们若服侍得好,能被他看上,这辈子就走运了。”

    “这么好?”妖艳女子嘟嘴,“那娘干吗不先试试?”

    “呸!”老鸨啐了她一口,“旋影,怎么老没个正经!”

    被唤作旋影的女子笑得更欢,“娘说得真是好笑,干我们这行,还图什么正经?”

    老鸨气急跺脚,心想着要给这顶嘴的丫头一点颜色看看,雅间那边,有人已经发问——

    “嬷嬷,人都带来了吗?”

    “对,带来了,付公子你先瞧瞧。”天大地大,财神爷最大,旋影这丫头下来再收拾,还是先办正经事要紧。心里盘算,老鸨推推面前的旋影,“还不快去!”

    “知道了,知道了!”旋影不甘不愿地拍开老鸨的手,瞥了一眼竹帘后的人影,故意提高音量,“有心风流,急也不在一时半会儿的时间嘛。”

    “姑奶奶——”老鸨捂住她的嘴,几乎在告饶,“你那张利嘴少说一句行不行?”

    “行啦。”旋影拉下老鸨的手,白了她一眼,随即掀起竹帘,婀娜多姿地率先走了进去。

    几个花娘也尾随其后,依次进入。

    不到半炷香的时辰,屋内有响动,接着就见她们一一走了出来。

    “喂,怎么样,怎么样?”老鸨拉住先出来的旋影,匆匆追问,实在好奇那位付公子究竟怎样挑选枕边人。

    “嗯?”旋影有些心不在焉,“没怎么,就看了看我们的右手腕而已。”

    “看右手腕?”老鸨有些不解,不大明白那位付公子究竟出的哪一招。

    “呵,付公子,真是俊俏,对人又彬彬有礼……”旋影身后的一位花娘满面通红,喃喃自语。

    “就是呢。付公子的样貌,着实不俗。”一提到那位付公子,另一人连声附和,表情迷离,“连旋影姐姐都恍了神,是不是?”

    “怎么?”听如此说法,老鸨大吃一惊,“他连你也没有看上?”

    旋影耸耸肩,“都叫我们出来了,请您老去另叫人来,你说呢?”

    老鸨心中连连叫苦,想着这该如何是好。

    旋影可是醉梦楼的第一金字招牌,论身段,讲样貌,谈歌舞,与当下失踪的别临苑天的若绮不相上下。那位付公子,连她都没有看上,可见眼光之挑剔,不是一般难伺候的主。

    “嬷嬷——”

    老鸨已经笑不出来,只能眼看着又是一批粉面含羞的花娘从雅间出来,在心里惋叹她们碎了一地芳心。

    两个时辰了。揉了揉自己因为站立太久而稍显麻木的腿,老鸨无精打采地应声:“付公子——”

    竹帘被掀起,露出一张足以令女人死去活来的脸,害得她这半老徐娘的心,也不受控制地跳了跳——罪过哦。

    “付公子,我们所有的姑娘都到你这里来悠晃了一圈,你就没一个看得上眼?”

    “所有吗?”

    老鸨看着他缓缓走到栏杆前,注视下面的大厅,忍不住开口道:“当然是所有——”眼角的余光忽然瞄到一个小厮匆匆跑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禁不住低呼:“对了,怎么把她忘了……”

    “谁?”

    “啊,我这里是还有个人,但是个婆子,姿色不佳,又上了年纪,上不了台面,就叫她给姑娘们打工。这不,刚去了临城为姑娘们买胭脂水粉,可能过一两日回来。不过,她不在也没什么,付公子你一定看不上眼的。”

    “是吗?”

    “对呀。”老鸨忙不迭地点头,“根本就不及旋影的十分之一,我说旋影,付公子你记得吧?就是第一个进去的……”

    “嬷嬷——”

    喋喋不休的话语就此被打断,显然别人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她的王婆卖瓜上。老鸨有些垂头丧气,不知晓生意没做成,这位付公子会不会连银票都收回去?

    很大的损失呐……

    老鸨屏住呼吸,静待他的下一句话。反正是下了狠心,说什么都不能叫到手的钱财又被讨了回去。

    “我累了,不想旁人打搅,如果不麻烦,我想……”

    “付公子,这怎么使得?上房多得是,你尽管挑选,要真睡在这里,你不是折煞了我这老婆子?”老鸨堵在下人房门前,好声好气地劝面前的人。

    这位付公子,行事还真不同于常人。漂亮姑娘没看上眼,现在又硬要住下人房,实在弄不懂他。

    “嬷嬷,不碍事。我这人自小落下毛病,喜欢睡硬板床,换作上房里的软榻,恐怕这一夜都难以入睡。”

    “这样啊……”老鸨瞪大眼睛。

    “对。”趁她还在愣神,一双手已经轻轻将她拉到一边,顺道推开门,借老鸨手中烛火的微弱光线,打量屋内的陈设。

    嗯,一桌一椅,外加一张木板床,旧橱柜,烂水架,看得出,房间的主人果然不受重视。

    “烦请嬷嬷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我累得慌,只想好生休息。”从老鸨手中接过烛台,他如此嘱咐。

    “好,好好。”老鸨连连点头,转身离开,走了一段,又回头叮嘱,“若是付公子还有什么,我吩咐下人,你只管使唤。”

    “多谢了。”

    看着老鸨喜笑颜开地离去,他看了看周围,确定四下无人,平和的面色忽然冷下来。关上房门,插紧门闩,将烛台放在木桌上,手沿着墙壁,缓缓移动,一一摸索,不放过丝毫的蛛丝马迹。

    没有发现,都是女子平日间用的东西。

    难道是自己推测错了?

    正在思量,他不经意一瞥,发现双脚之间忽然出现了丝线般宽窄的光亮。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他蓦然向上一跃,揭开屋顶上遮盖的黑布,突然推开天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手去,在一声低呼中,将一人拉了进来,又骤然落地。

    “付千巧,你想吓死我吗?”穆纤云使劲瞪那个害她丢了半个魂的人。幸好还记得自己的行为不怎么光明,现在的环境也不大适合自己拉开嗓门发脾气,气势不足,只有小小声地诘问。

    好玄,好玄!正趴在屋顶专心致志地观察,冷不丁就有人来惊魂,害她还以为是什么厉鬼来索命,要拉她入地府怎么的。

    “是你?”有些意外,付千巧松开揪住她衣襟的手,“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神经一松懈,穆纤云这才发现自己还手脚并用地缠在付千巧身上,脸红了红,她连忙跳下来,见付千巧的眼神,她急忙辩驳:“喂,别想歪了,我可是跟着你进来的。”

    “你跟踪我?”闻言,付千巧皱了皱眉头,眼神瞬间又犀利起来。

    “别以为我一天没事干跟着你转悠,我是无意瞧见你出连府别院的。”穆纤云小声嘀咕,目光忍不住地又粘在了付千巧的脸上,“谁知道你会来这种地方……”

    说到底,她也是为他好。就凭他那张俊脸,若不好生防范,进入这种烟花之地,也只有被生吃入腹的份儿。

    啧,别的不用说,就说方才在雅间内——她都看到了,那些个女的仅仅是见了付千巧一面,就已经神魂颠倒。说不定,用不了多时,她们会集体行动,趁着付千巧熟睡,就对他不轨。

    哎呀呀,不想了,反正场面很恐怖就是了。

    “我说——”趁现在还风平浪静,她还是先将他劝说回去养伤比较好,免得他在这里受了欺负,她这个地头蛇,也怪没有面子的。

    “你马上走!”完全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耶,她还没有发言,就这么被驱逐了?

    “风月场所,你一个女孩子呆在这里着实不便。”付千巧撂下话,走到窗前摸索窗棂,随带点醒一旁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穆纤云,“况且夜深了,你家人也担心,快些回去比较妥当。”

    “不!”穆纤云猛摇头,跳到付千巧的身边,低头看他的动作,“你在找东西吗?”

    注意力暂时被分散,付千巧含混地敷衍她:“算是吧。”

    “很重要?”穆纤云好奇,伸长脖子看他,也将双手搭上窗棂,毫无章法地乱摸一气。

    “差不多。”对她的捣乱,付千巧视而不见。他移步到木床前,掀起破旧的幔帐,跪坐其上,曲起手指仔细敲打,侧耳凝听声响。

    “你确定是在这里?”穆纤云不屈不挠,跑到床前,手支着床沿,继续追问。

    付千巧白了她一眼,正要发话,不料忽然传来叩门的声响。

    “谁呀?”

    付千巧暗叫糟糕,一把捂住穆纤云惹祸的嘴,顺势将她拉上了床榻。

    “付公子,我是旋影。”外面传来娇媚的女声,“你屋里有人?”

    付千巧瞪了瞪被他按住的穆纤云,成功制止了她的蠢蠢欲动,这才答话:“旋影姑娘,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怕公子夜深寂寞,特来陪伴。”女声微微叹息,“还不知付公子肯不肯赏脸?”

    穆纤云的脸绷起来,用力掰开付千巧的手,气鼓鼓地开口:“不——”

    才说了一个字,后面的“要脸”还没说完,嘴巴又被付千巧的大掌盖得严严实实。

    “付公子,你说什么?”

    “我是说,不太方便。”付千巧半个身子压住穆纤云,两只手都用上,勉强控制她的挣扎。贴近了她的耳朵,他低语:“别坏事。”

    “是付公子已经有人了吧?”女声在暧昧地轻笑,“就不知是哪位姐妹这么有福气,真是羡慕死人了。”

    “旋影姑娘明白就好。”既然已经被误解,不如将错就错,免得一直没完没了。这么想着,付千巧捂着穆纤云嘴的手,在她疑惑的注视中,移到她的肩头,用力一摁——

    “啊!”穆纤云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明白了。”听到女人的叫声,外面的人似乎了解了,“付公子尽兴,我先走了。”

    付千巧没有回答,复又捂着穆纤云的嘴,静待周遭归为沉寂后,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了对穆纤云的钳制。

    “付千巧,你疯了是不是?”穆纤云挣扎地坐起来,揉搓自己受创的肩膀,酸麻疼痛,手举不起来了。

    “对不起,失礼了。”付千巧道歉,伸手搭上她的肩膀。

    “还来?”穆纤云瑟缩,怕死了他类似的举动。

    “别怕。”付千巧安慰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出其不意地向上一提,“情非得已,还望不要见怪。”

    嘿,肩膀不疼了,举举手,灵活自如。看不出这个付千巧,推拿还有两把刷子嘛。

    见他还在认真地摸索床板边缝,穆纤云无趣地耸耸肩,转而打量放在床头的一些杂物。

    看得出来,住在这里的人还真是没有收拾,碎布针线丢了一堆。

    百无聊赖,依照付千巧仔细的程度,一时半会儿她也应该无法插手,不如做做好事,帮忙打扫好了。

    说干就干,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散落的针、乱糟糟的线、以及花花绿绿的碎布,统统丢进一旁敞开的针线盒内,然后,将盖子合上——

    “砰!”

    好大的声响,紧接着,她的身子一沉,感觉整个人迅速地向下坠落,堕入无尽的黑暗当中。

     正文 第三章

    好黑,伸手不见五指,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穆纤云在心里犯嘀咕,勉强自己几乎被摔得散架的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手,摸到了潮湿的石壁,冷冰冰的,阴寒浸骨。

    手沿着凹凸不平的石面滑动,猝不及防触摸到一个温热的物体,她吓了一跳,惊慌之余,身子自动向后退去,不知绊到了什么,她跌坐在地,惊魂未定,不住喘息。

    “是我。”

    有人在说话,平定了她的惊恐,同时,也提醒她一个事实——身处逆境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付千巧,我们是在哪?”狼狈地爬起来,不能确定他的方向,她只能对着一片黑暗问话,声音传得老远,听来着实有几分恐怖。

    付千巧先是摇头,而后记起她根本就不可能看见,只得开口回答:“我不知道。”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穆纤云抬头向上张望,仍然看不见一丝光亮,由此可以知晓,下来的通道已经封闭,明摆着此路不通。

    “那个不起眼的针线盒,是这秘道的开关。”那个人,果然颇具巧思,在设计上费了一番工夫。存心前来搜查的人,谁会注意到不起眼的女红物件?

    “我知道。”穆纤云吸吸鼻子,很无力地回答。她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随便碰碰什么都可以中彩?

    按理说,这里也应该有触动的机关。但是,看看这黑成一团的情况,他们如何找?难不成,还真的学瞎子摸象?那该找到猴年马月?

    欲哭无泪哦……

    “有来路,就一定有出路。”付千巧敲击石壁,传出阵阵声响。他沉思片刻,侧过脸,将耳朵贴在石壁上。

    “喂,你在干什么?"忽然没有了他的声音,一片漆黑死寂,穆纤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石壁潮湿,后有水声,我们应该在水源附近。”付千巧回答,伸长左手,左脚小心翼翼地向左方横跨一步,左手已然摸到了另一处石壁。

    “那有什么奇怪?”深陷困境,穆纤云无精打采,“南京城的花楼几乎都是依水而建,这醉梦轩,不也在秦淮河边?”

    “建秘道,若不是为了藏匿,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来去自如。若是后者,就一定还另有出口。”不回答穆纤云的问题,付千巧发话,“此处很窄,一边水声依稀可辨,而另一边,却较为干燥。由此可见,我们不是在河床下,而是沿河岸而筑。秘道设置不是横贯切断而是纵向延展,依我推断,后者可能性居多。”

    “万一是前者呢?”不是她存心泼冷水,他分析得这么合情合理,那么有必要把所有的可能性全部加进去,对吧?

    “也有这种可能。”付千巧顿了顿,“不过有希望,总比绝望要好得多。我们尽力一试,总比坐在这里等死要强。”

    嗯,话说得没错,她也不希望自己在这里僵坐成枯骨一具,静待百年之后重见天日,接受后人瞻仰。

    “好吧。”下定了决心,穆纤云摸着石壁,向前迈出一大步,“那就试试——”

    “咚!”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额头惨遭撞击,一阵昏眩,险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当心一些。”一只从旁伸出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这里地形复杂,你跟着我,千万不可乱来。”

    他的手心柔软、温热,与这坚硬冰冷的石壁截然相反。如同爹的笑容,娘的怀抱,给她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飞星哥哥和连大哥经常跟她讲,女孩子的手,不能随便让男人牵的……

    糟了,心在扑通扑通跳,好快好快;脸上也好烫,像是被火烧了一般。

    “怎么了?”她的手心温度很高,似乎有些不对劲,在前方探路的付千巧回头,看身后根本不可能看见的人。

    “没事没事……”她吓了一跳,头摇得像波浪鼓,明知道他不可能发现自己异样的神情,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付千巧皱起眉头——她回答得太快,反而凸显出她的紧张不安。不过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来研究她的反应。秘道的岔路太多,他已经尽可能地挑选同一个方向,不走旁支末节。不过转来转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拐到哪里,前方出路仍然不知定数。

    身后人的脚步渐趋缓慢,喘息也慢慢凝重起来。他想了想,止住脚步。

    “怎么了?”感觉他忽然停下来,穆纤云不解地问他。

    “累了,休息一会儿。”他云淡风轻地答话。

    听他如此说,穆纤云心中暗喜,顺势靠在石壁上,偷偷活动自己其实早已酸麻的脚,“我还行,不过既然你累了,那就休息一会儿再说吧。”

    骗死人不偿命,好歹她不能先败下阵来说自己走不动了。

    听她努力平缓自己不规则的呼吸,故意用轻松的语调“宽容”地原谅他的“没用”,能够想象她此时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付千巧不禁莞尔。

    “付千巧?”又没声了。要不是他的手一刻都没有放开她,她几乎以为他早就已经离去。穆纤云抿抿唇,另一只手悄悄地伸过去,指尖不小心碰触到付千巧的衣角,像是被烫了一般地缩回来。

    “我在。”黑暗令他除视觉之外的感官更为敏感,穆纤云的小动作,他又岂会没有察觉?装作没有发现她的举动,他的手向前方触探,不出所料,又是一条岔路。

    心沉了下去——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有无数可能的选择,这样的迷宫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没有感觉到他情绪的骤然变化,穆纤云仍在苦中作乐,“我顾姑姑曾给我讲过南越风俗,说那一带的蛮族分支,在食物不足之下,会将族中最弱者宰杀吃掉以延续族脉。我想,若我们得在这儿耗费一段时日,没有水,没有食物,原始的欲求达到极限,我们也一定会自相残杀吧?”

    “别胡说!”付千巧的心紧了紧,压低了嗓音低斥道。

    “我觉得,还是吃我好了。”穆纤云仍在自言自语,“我比较胖,应该能够你吃上好几天……”

    “穆纤云!"隐忍达到了顶点,付千巧终于爆发。

    突如其来的暴喝,完全没有预兆,声音撞击,四处回荡,四面八方,都是由他口中叫出的名字。感觉握着她的那只手骤然收紧,捏得她的手指好痛。

    穆纤云不舒服地动了动,想要抽回自己那只深受压迫的手。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玩笑。”由她细微的动作得知自己的力道伤了她,付千巧深吸了一口气,适当放松了些,但并没有将她放开,“别松手,一旦分开,我不保证能再找到你。”

    显然,这句话起了作用。身边的穆纤云安静下来,向他的方向靠拢了些。

    静了下来,除去彼此的呼吸,再无其他声响。

    “走吧。”付千巧拉了拉穆纤云,想了想,往左边走去。

    “等等!”穆纤云忽然出声,转过头,“那边有声音。”

    “有吗?”付千巧问,并没有在意。毕竟人在危险的环境中,难免会有些疑神疑鬼。

    “真的有,不信你听听。”

    拗不过她,付千巧半信半疑,转身向右侧走了几步。细听之下,果然有隐约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

    “是出口吗?”穆纤云兴奋地发问。

    “不,不是。”付千巧冷静地回答,拉她的手贴上一旁的石壁,要她自己感受,“是有人在那头故意敲击石壁,吸引我们的注意。”

    “这里——还有其他人?”手心下的震动忽轻忽重,穆纤云张大了嘴,有些紧张。

    “有秘道,自然有人往来,不足为奇。”付千巧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走,这边。”

    “我们真的要过去?”觉得发音有点困难,穆纤云咽了咽口水。

    “走有人走的方向,好过去无人的地方。”

    “可是——”还在踌躇。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很凶险的,老实说,她有些害怕。

    敲击的声音忽然大起来,催命一般,刺耳得厉害。

    不理会她的犹豫,付千巧握紧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走到一个拐角,他才探出头,冷不防一道光亮袭来,他险险地避开过,盯着落在自己脚边的东西。

    敲击声戛然而止,火光总算给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秘道带来些许光明。一时间,眼睛反而有些不太适应。

    “是火折。”穆纤云蹲下身,瞧了瞧,抬头对付千巧说道。

    付千巧不语,俯身拾起火折,凑到石壁前,仔细观察片刻,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穆纤云上前,借着火光,可见石壁上有模糊的箭头记号。

    “秘道黑暗,若不借助烛火,根本看不见石壁上的记号,自然无法得知出口的方向。”付千巧将火折再向前照了照,果不其然,不远处分岔的细窄通道左边的石壁上,又有一处标记,“看来,那位故意弄出声响的人,是有心帮忙。来——走这边。”

    “会是谁呢?”穆纤云尾随其后,纳闷地追问。

    “我不知道。”有了火光的照耀,视野明朗,付千巧越走越快,“但可以肯定,他绝不是这秘道的主人。”

    “为什么?”跟着他七拐八转,穆纤云早就已经糊涂了方向。

    “若是存心利用秘道往来,又何必为我们指明出路,这无疑是作茧自缚。“

    “那他的目的何在?”假如有心救他们,为什么一直隐身不露面,只在暗地相助?

    “很多种。或许是路见不平,或许是与这秘道的主人有过节,或许认为我们有利用的价值——”付千巧忽然停下。

    走得太快,他突然止住脚步,穆纤云就这么撞上他的背。

    “怎么了?”她揉揉鼻子,奇怪地从他身后探出头去——

    先是看见骤然宽阔的空间,微微摇曳的石壁上的烛火;视线向下,落到付千巧所注意的地方——

    正中凸起的一块石板上,一人背对他们蜷曲而卧,双手被反绑于身后,由青丝薄纱罗裙缎鞋来看,是名女子。

    正在打量,忽然见付千巧上前,穆纤云忙不迭地跟上。待他将那名女子扳过身子,似曾相识的容貌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眼睛,穆纤云失声叫道:“若绮!”

    “是那个别临苑天失踪的花魁?”见穆纤云点点头,付千巧转而注视女子青紫的面孔,伸出两指探她的呼吸,“她死了。”

    “死了?”几日前还鲜活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死了?“怎么会?”

    付千巧收回手指,淡淡地回答:“是蛊毒。若无解药,只需两日,即可毙命。”

    “真残忍。”穆纤云神情黯然,望着眼前红颜薄命之人,好生不忍。她伸手解开捆绑的粗糙绳索,不期然,一张纸片从死者的衣袖中滑落。

    付千巧接住纸片,目光落在其上,神情不由一凛。

    纸片上画了一名女子,服饰奇特,不似中原人氏。更令人震惊的是,除了神态,她的容貌,和他太过相似,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付千巧,你们好像,”穆纤云凑过来,目光来回在付千巧和画中女子的脸上打转,“你认识她吗?”

    “不曾相识。”付千巧摇头,要自己暂且不去深想这其中的关联。他收起纸片,看向密室旁唯一的一条通道,“当务之急,我们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可是她怎么办?”穆纤云嗫嚅,为难地看看身边。

    “待我们脱困,自当报官,由官差来处理,府尹来办案,还她一个公道。”付千巧说完,向前走了几步,发现穆纤云并没有跟上来。他回头,见穆纤云还一脸专注地凝视已经死去的若绮的脸。

    “快走啊。”不解她为何会对一具死尸有如此大的兴趣,他唤她,催促道。

    “付千巧——”穆纤云终于抬头,看向他,脸上的表情极为惊讶。她伸出手,指指若绮的脸,“你有没有发现,细看之下,你和她的容貌,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城门紧闭,城墙上灯火通明;重要关卡通通设置路障,守卫严阵以待;大街小巷之间,火把灼灼,大批装备精良的官兵遍布,沿街挨家挨户地搜查。

    三更天,本该夜阑人静,此时却喧嚣不已,鸡犬不宁。

    “飞星,依我看,这件事还是交由衙门办理比较好。”连华能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由上自下地望去,周围的“盛况”空前,兴师动众得厉害,“在无战事的情况下,你调动两江大军精锐营将士,若是被府尹抓住把柄,在这上面做文章,以‘扰民’为由参你一本——”

    “我信不过那帮酒囊饭袋。”始终沉着脸的穆飞星撇撇嘴,轻蔑地开口,“就别临苑天那件案子,他们查了三天还毫无头绪。纤云虽然顽皮,但不至于彻夜不归,恐是出了什么差池。她可不是什么烟花卖笑女子,而是穆王府的小郡主,是皇上亲封的‘南华郡主’。若真有意外,一个小小的府尹,担待得起吗?”

    “你说的句句在理。”面对爱妹心切一意孤行的穆飞星,连华能感觉自己有点焦头烂额,“可是,我们能不能想想其他的办法?”

    “除了搜城,现在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穆飞星白了他一眼,“我可不愿爹娘从万花阁回府之后,发现他们少了一个女儿。”

    “没这么严重吧?”对穆飞星的假设,连华能小小声地辩驳。

    “还有你——”穆飞星耳尖地听见他的嘀咕,毫不留情地瞪他,“我叫你照看的人呢?那个付千巧,为什么也平白无故地失踪了?”

    “这个——”真是衰,话题一转,接过兜回自己身上。连华能感觉一滴冷汗缓慢地从额际滚落,只得干笑数声,“谁知道呢?说不定是瞅他长得过分俊俏,也一并掳走了吧。你知道的,现在男宠也比较吃得开。不过——”他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有搞明白一个问题,“别临苑天的若绮和付千巧姿色上等,被采花贼劫去,合情合理;至于纤云,容貌算不上绝好,身段算不上绝佳,除了嗓音还有可取之处,其他方面——”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阵亡于两道可怕的目光之中。于是乎,他开始思索自己是否在某些方面说得太过分,结果刺激了某人。

    “说呀,其他方面如何?”某人开始阴恻恻地问话。

    “没,没什么。”连华能讪笑着,打着哈哈准备蒙混过关。

    开玩笑,这么威胁的语气,他是傻了才会承认自己先前准备出口的几个字是“一无是处”。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没有必要以卵击石,得不偿失。

    “除非掳走纤云的人已经出城,我鞭长莫及。否则,即使掘地三尺,我也一定要将他们翻出来。”穆飞星冷冷地开口。

    有胆动纤云,就是与穆王府为敌,他一定要给那个贼人一点颜色看看。

    “对对,趁热打铁,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还是赶快寻纤云要紧。”连华能松了一口气,连连附和。四下里张望了一番,不忘征询穆飞星的意见,“你说,他们会在哪里?”

    “废话!”穆飞星抬脚,顺势踢向问这么白痴问题的家伙,“若是我知道,还用费这么大的周折来找人?”

    及时跳到一边墙垛的连华能正在庆幸自己躲闪得够快,没有惨遭毒“脚”摧残,不经意一瞥,发现城门外不远处有火光忽隐忽现,正向城门方移动过来。

    “飞星?”他有些奇怪,抬起手,示意穆飞星。

    谁这么有雅兴,偏要在这种无月无星的夜里赶路?

    与穆飞星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注视那火光一点点地接近,直到城门下,看见下方的两个模糊身影。

    “什么人?”穆飞星的手按住腰间的佩剑,厉声质问。

    走在后方的人似乎愣了愣,随后拿过前方那人手持的火把,举高了些,让火光映照出自己脏成一团的脸蛋——

    “飞星哥哥,是我,纤云。”

     正文 第四章

    事实大出于意料之外,所幸,结局不算太坏。

    穆王府大厅,四个人两两对坐,大眼瞪小眼。从门口开始,四排清晰的黑鞋印逐渐延伸,直到座位;精致的木椅上,灰尘遍布;还有上等的龙井茶,由于掉进太多的草根残叶,早就已经成了大杂烩。

    眼睛有点累了——穆飞星眨眨眼,终于从灰头土脸的穆纤云身上移开目光,转而注视那个坐在她身边看上去虽然有些狼狈但仍不失体面的付千巧。

    “你去召妓?”事情的来龙去脉纤云已经绘声绘色地说得十分详尽,而他,自始至终注意到的只有几个细节。

    听穆飞星在质问付千巧,连华能举起茶杯,借以遮挡自己做贼心虚的表情。

    “是。”付千巧不否认,点了点头。

    连华能感觉自己的冷汗又开始冒出来。

    “还和纤云深更半夜男女同处一室?”声音低沉下去。

    “是。”付千巧爽快地承认。

    “那之后呢?”这句话,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之后?”付千巧认真地想了想,偏头看了看穆纤云,随后转向穆飞星,很诚实地作答,“之后我先上床,她爬上来,我们就——”

    话还没说完,就见穆飞星一脸杀气腾腾地挥剑向他砍来。

    虽没有弄清楚他的动机何在,但至少可以肯定,若是这一剑砍在他身上,他是绝对没有活命的机会。所以,很自然的,付千巧当机立断,在剑锋下抽身,旋了个转,移到椅后三尺外站定。

    “喀嚓!”

    可惜了上等木料,瞬间被利剑劈为两半。

    “你这淫贼,我要杀了你!”

    “飞星,冷静,冷静一点!”连华能从后面冲上来,拦腰抱住气势汹汹的穆飞星,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会血溅五步。

    “穆公子,可是我说错了什么?”付千巧不大明白什么地方得罪眼前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穆飞星。他以眼神询问穆纤云,却见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世事难料,要不是今晚得见城中那么大的阵势,他还真不知晓,老喜欢赖着他的穆纤云,居然就是鼎鼎大名的南华郡主。

    “没有。”当他还在装傻,穆飞星咬牙切齿,“你已经说得很具体了。”岂止是具体,细节都一一点到,还明目张胆在他面前挑逗纤云,实在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他转头,冲死死抱住他的连华能喊道:“还不放开我!”

    “飞星哥哥究竟是怎么了?”穆纤云在一旁瞧眼前的两人你拉我扯,搞不明白他俩究竟唱的哪一出,她禁不住纳闷地发问。

    “还有你!”不问倒好,一问惹祸上身。一把剑“咻”地从那边指过来,在她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打转,“你一个女孩子家,跑去妓院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穆纤云小心地用手指头夹住剑锋,稍微偏离了自己面容一些。

    “好奇?”听到这个答案,穆飞星差点憋过气去,“男人去妓院,你有什么好奇,偏要跟着去凑热闹!”

    这下好,连清白也赔给这个付千巧了,叫他如何跟爹娘交代?越想越气,穆飞星止不住又狠狠瞪了一眼还在装无辜的付千巧。

    “我好奇连大哥对付千巧好声好气,好奇付千巧在妓院做记号。”穆纤云努力地辩解,觉得很有必要解释自己的行径,“我是跟着去了,谁知道跟着他上床之后——”

    “纤云,别说了好不好?”连华能一边拖着穆飞星,一边拜托穆纤云。纤云这丫头,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再这么刺激飞星,穆王府今晚不出人命才怪。

    “为什么不说?”跟踪没成就,掉下秘道担惊受怕半天,而后还穿行山路,结果回来还被指责,想起来,委屈的是她呐,“谁知道跟他上床之后,不小心触动了机关,我们会掉进秘道呢?”

    面前的两个人忽然傻掉,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飞星哥哥?连大哥?”穆纤云在他们面前挥挥手。

    “你是说,你们——”穆飞星指指穆纤云,再指指付千巧,“只是掉进了秘道?”

    听了半天,付千巧总算明白穆飞星误解了什么。他上前一步,向穆飞星拱手施礼,“穆公子,你误会了。我与令妹误中陷阱,在秘道中费劲周折找到出口,而后从城外奔赴回来,如此而已,再无其他。”

    “对了,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想起悬而未决的问题,穆纤云忍不住又问付千巧。

    付千巧看看一脸好奇的穆纤云,再看看穆飞星和连华能,回答道:“一个和我有点过节的人。”

    “是杀死若绮的那人吗?”

    “我不敢肯定。”付千巧摇摇头。

    “这样吧——”穆纤云拍拍手,“不如我们帮你找。”

    “帮我找?”

    “对呀。”穆纤云走到他面前,自下而上地看他,“你在江南人生地不熟,找人哪有那么容易?可是穆王府就不同了。何况你也算是把我从秘道救出来的人,穆王府知恩图报,帮你找个人,又有何难?”说完之后,她转头看了看身后的穆飞星,“飞星哥哥,你说是吧?”

    话都说到这分上,他若说“不是”,岂不是自砸穆王府“知恩图报”的招牌?穆飞星瞪了穆纤云一眼,直到她吐吐舌头跳到一边,他才对付千巧笑了笑,“付公子,方才是我猜疑了,还请见谅。纤云说得没错,若是信得过穆王府,还请说出内情,我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穆公子客气了。你愿意帮忙,我就不加隐瞒了。”付千巧顿了顿,开始回忆,“数月前,我因故晚归,遭一蒙面人袭击,来人体态娇小,应为女子。她不分青红皂白,招招意欲将我置之死地,似有莫大仇恨。因自小家父对我多有教导,我在外素来小心,从未与人结怨,所以肯定并非是我认识之人。她武功极高,我勉强支撑。到后来体力不支,胸前被她猛击一掌。孰料她并未乘胜追击,反而愣在原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话,由于语调奇怪,我只能听清楚一个‘男’字。我趁她分神,借机扯下她蒙面的黑纱,看清了她的样貌。她怒极,却并未杀我,只是丢下我离去。我觉得此事大有玄机,因此南下寻找。那日在秦淮河畔竞选花魁,参赛女子中似乎有她。本想跟踪查看,不想——”他瞅了瞅穆纤云,她却装作没有听见,“而后,我受伤,住进了连公子别院。我思索既是在教坊女子中见到她,推测她也应该是身处烟花之地。于是,我拜托连公子,为我弄了一份南京城详尽的地图,从教坊乐楼开始一一寻找。”

    穆飞星和穆纤云的眼神一起射向坐立不安的连华能。

    “由于交手之时,我无意看见了对方右手腕有形似蝴蝶的奇特胎记,于是就要求看看所有花娘的右手腕。在醉梦轩,我看了所有花娘的右手腕,没有一个有如此胎记。后来老鸨无意提起还有一位杂工下人,我起了疑心,于是要求去她房中安歇一晚。休息是假,搜查是真。不想,郡主尾随而来——后面的事,你们应该很清楚了。”

    “你怀疑,醉梦轩的那名杂工,就是你要找的人?”穆飞星沉默片刻,问付千巧。

    “我见过那名女子的容貌,姿色平平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日在花魁选秀中见到她,还好奇凭她的姿色,怎可立足。现在想想,她若是以一般杂役的身份混于其中,也没什么稀奇。”付千巧旁敲侧击,并不作肯定的回答,“醉梦轩的老鸨说她到邻城为姑娘们买胭脂水粉,我们无须打草惊蛇,只待她回来,就可真相大白。”

    “好,就照你说的办。”穆飞星点点头,“若她真是残杀若绮的凶手,定当法办!”

    “爷!”

    穆飞星的话音才落,就见常欢奔了进来。

    “怎么了?”

    “爷——”跑得太急,常欢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方才衙门派去的人来报,醉梦轩着火了!”

    整个醉梦轩,被火舌舔噬。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夜空。

    楼前人头攒动,一帮女子被疏散到安全的范围,花容失色,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八面玲珑。

    “你们都傻愣着干什么?救火呀,救火呀……”老鸨跺脚,声嘶力竭地叫喊,“我出一百两——不,一千两,只要救得了我的醉梦轩!”

    酬金诱人,人群中有人蠢蠢欲动,有几人提了水,刚走到门前,门板在高温的烘炙下崩裂,火苗蹿出来,吓得他们抱头鼠窜,不敢再轻举妄动。

    无人再敢上前。老鸨眼睁睁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自己多年的经营就这样付之一炬,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手段高明,手法巧妙。”付千巧摇摇头,低声道,“我们还是迟了一步。”

    穆飞星望着不远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鸨,“我们已经打草惊蛇。那人一方面烧掉醉梦轩,不让我们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一方面必定已有所防范。我们在明,她在暗,行事可谓处处受限。”

    “我的醉梦轩啊……”老鸨捶胸顿足,哭得好不伤心。

    “娘——”

    有女声在唤,随后,那群姑娘中忽然款款走出一名女子。付千巧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深夜造访的旋影姑娘。

    旋影走到妆容模糊得一塌糊涂的老鸨身边,伸手扶起她,拿出锦帕为她拭去泪水,安慰道:“娘,别哭了。醉梦轩没了,只要我们人在,还可以东山再起的。”

    “旋影哪——”老鸨抽泣着,转过头看她,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我的银票家当全在醉梦轩里,一把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烧起来,现在楼没了,钱没了……”瞧了瞧身后的姑娘们,她又悲切起来,“没钱没房,你们这些姑娘也迟早散去。要东山再起,谈何容易?”

    旋影盯着几乎已经绝望的老鸨,又瞅了瞅身边已经烧成一个空架子的醉梦轩,似乎在考虑什么。

    “走吧,走吧……”老鸨摆摆手,心灰意冷,“去找出路,及早为自己打算才是。”

    “娘——”旋影轻声叫她,忽然偏头,伸手到自己耳边,取下精致的碧玉耳饰,又一一解下自己的项链、手镯和腰间配饰,想了想,又拔下头上的一根纯金发簪,拉过老鸨的手,尽数交给她。

    “旋影,你、你这是干什么?”老鸨望着旋影。

    “娘,这给你。”旋影合拢老鸨的手,“逃出来的时候,我身上值钱的东西也只有这些。这些年,你待我们姐妹不薄。就当尽了旋影的一份心,你就收下吧。”

    老鸨红了眼圈,抱住旋影,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又有几个醉梦轩的姑娘走过来,围在她们身边。默默解下自己随身携带的值钱配饰,递给老鸨。

    “看不出这位旋影姑娘,这么顾念旧情呐。”连华能啧啧嘴,颇有些钦佩地感慨。

    旋影的眼神突然飘过来,落在付千巧的脸上,片刻后,又不经意地离开。

    很随意,而正是因为太随意,随意得仿佛她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令付千巧对她,有了几分揣测。

    “有了!”穆纤云忽然叫起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让那个人露面。”

    “什么办法?”身边的三个男人一起问她。

    穆纤云双手拍了拍,望着他们,脸上忽然浮现出可称之为“诡异”的笑容。她努嘴示意大家看前方那群“无家可归”的女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若绮死了,醉梦轩没了。但,如果我们再建一个什么轩,然后——再出现一个和若绮长得相像的女人呢?”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格外地慢,同时,还别有深意地望了付千巧一眼。

    而付千巧,在她这种很有“目的”的眼神注视下,忽然觉得后背发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由心底滋生。

    真的是不好的预感。

    别临苑天的花魁死于非命,一堆废墟中,昔日的婀娜,只留下焦黑的狰狞面容。

    红极一时的醉梦轩,飞来横祸,无缘无故起火,繁华背后,徒留惨淡凄凉。

    这两件说大不小的事,被迅速加工,飞遍了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化为不同版本,越传越离谱,其中还夹带着或这或那的恐怖传闻,闹得各大花楼的老鸨和姑娘们惶恐不安,终日提心吊胆,无心接客。一时间,没有了秦淮河畔歌舞升平,整个城夜间骤然冷清不少。

    赚钱重要,命更重要,姑娘们就是自己的摇钱树,丢掉一个好比剜了心头肉,老鸨们岂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况且,自己又没有数十年前的楼外楼执事慕容倩影八面玲珑的能耐,所以啦,刀尖浪口上,暂且收敛是明智之举,待到风平浪静,再重振旗鼓也不迟嘛。

    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不但没有丝毫罢手的意思,还大肆张扬,弄得人尽皆知。

    南街的玉鼓酒楼,经营不善,生意一直冷冷清清,早就有意转让。可惜位置较为偏僻,意欲求购的人寥寥无几。前些时日,一直愁眉苦脸的老板忽然喜笑颜开,喝五唤六地搬家当,人去楼空。不久后,便有人隔三岔五地往里运东西,整个楼面被装饰一新。好事者纷纷揣摩,不知新来主人会将这里做何用途。

    今日,乐声飘飘,鞭炮阵阵,彩狮舞动,绣带飘摇。直到新当家出现,围观众人才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传闻中惨得不能再惨的醉梦轩老鸨。

    “多谢各位来捧场。”老鸨笑眯眯地望着眼前表情不一的人,拍拍手,她身后蒙住招牌的缎布骤然落下,“玉鼓丽境”四个大字顿时呈现在大家的眼前。

    “听说,这字可是穆王府的大公子、定威侯穆飞星题的呢。”人群中,有人小小声地在嘀咕。

    “真的啊?”信息立即有人反馈,于是,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立即泛滥成灾。

    “各位爷们——”面对底下蠢蠢欲动的人群,老鸨卖力地拉开嗓子吆喝,“醉梦轩没了,我就开玉鼓丽境,保证场子比以前更好,姑娘比以前更美,伺候得比以前更周到。今日开张大吉,众位爷们只管进来,酒水一律对折,任你尽兴……”

    二楼的纸窗忽然被推开,窗台前,尽是俏丽的姑娘掩嘴轻笑,风情万千。

    人群一阵哗然,紧接着,开始有人络绎不绝地进入玉鼓丽境。

    “走过不要错过——”老鸨忙着招呼,笑得合不拢嘴巴,“今日我可特别为大家准备了好戏,包君满意……”

    金色穗带,八角帘挂;白色纱幔四面封闭,从二楼楼顶自然垂落,内中情形若隐若现。

    大堂内座无虚席,皆等待着所谓的好戏上场。

    鼓乐起,音符起落之间,舞妓鱼贯登场,旋转于纱幔中,素手牵动白纱,曼妙身段灵动,一颦一笑动人。

    乐曲戛然而止,旋转的舞妓骤然停下舞步,双手平展,白纱在她们手中合拢,犹如一盏巨型的白色灯笼。

    朦胧中,内中有人影出现,翩然降落,正在大家好奇之时,优美的歌声在楼内回旋不已——

    “良辰美景月初上,牛郎织女遥相望,无花枝头哪堪折,玉鼓丽境待寻芳……”

    温华细润的嗓音如三月雨露,丝丝舒畅,一曲终了,举座皆叹。

    “如此佳音,当与昔日楼外楼的慕容倩影媲美。”有人痴迷下去,不免感慨。

    舞妓赫然收手,白纱展开,露出歌者的庐山真面目。

    极美的女子,茕茕孑立——冷冷的表情,对台下众人的惊叹,她只是投去了极为不耐烦一瞥。

    乐声再度中止,舞妓的手放开,纱幔二度遮挡了台下惊艳的目光。只能看见女子拽住了先前滑落的布带,徐徐升起,最终消失了踪影。

    惊鸿一瞥,也足以领教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风情。

    “嬷嬷,嬷嬷——”终于有人回神,唏嘘不已,迫不及待地唤着老鸨,“你倒是在哪里寻来了这种绝色?出价一定很高吧?”

    “你说千福?”老鸨望着眼前一帮失魂落魄的男人,得意不已,“岂止是高?我重金买下她坐镇玉鼓丽境,就是为了重振声威。”瞧着有人眼珠子转着还想说什么,她很有先见之明地制止,“抱歉,这位爷,千福她,只卖艺,不卖身。”

    门被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偷偷地观察楼下的情形。

    “只卖艺,不卖身……”门后,穆纤云一本正经地念叨,早就偷笑得不亦乐乎,“想不到嬷嬷装腔作势的功底还不错。”

    “你看够了没有?”

    一朵绢花扔过来,力道十足,落在她的脚边。穆纤云别过脸,看见了表情很是不快的“冷美人”。

    这才记起,那边的人,已被自己冷落了许久,加之种种原因,可能正处在崩溃的边缘,急需有人安抚。

    捡起绢花,穆纤云轻手轻脚地接近风暴圈,小心翼翼地站在“美人”身后,拔下她头上的簪子,一头青丝倾泻而下,羡慕红了她的眼睛。

    “千福——”她唤出这个名字,偷觑铜镜中面色黑得像包公的人,忽然想笑,又立刻想起现在的时机不对,连忙低下头。

    “有话就说,别磨磨蹭蹭。”

    口气很恶劣,明摆着她再吞吞吐吐,极可能又有“意外”发生。

    穆纤云迅速抬起头,以表自己的“诚恳”,孰料镜中那个即使蹙眉也千娇百媚的容颜实在太招摇,极力憋住的笑终于没止住,“扑哧”一声破了功。

    完了!

    “哈哈哈,千福——不不不,付千巧,你先别生气,听我解释,哈哈,哈哈……”糟了,糟了,怎么办?天地良心,她确实想要解释,无奈控制不了自己,直到眼泪笑出来了都无法停止。

    “这就是你的解释?”望着面前笑得花枝乱颤的穆纤云,千福——男扮女装的付千巧恨不得拧断她的脖子,“你很得意,嗯?”

    “哈哈——等等,等等!”眼见付千巧的脸由黑变绿,有将她杀之而后快的嫌疑,穆纤云朝后退了几步,使劲摆手,“可以原谅的,是不是?我这人笑容一向比常人多。”

    “一样的。”付千巧凉凉地回答,“我这人,手也一向比较痒。”

    “好了,我笑够了,还不行吗?”被这么一恐吓,再猖狂的笑,也只有灰飞烟灭的分了。穆纤云捧着笑得发疼的肚子,盯着一脸铁青的付千巧,片刻后,才说道:“其实你这扮相,挺好的……”

    一把梳子凌空飞来,险些砸到她。

    “解释,我在解释!”穆纤云跳到一边,躲到屏障后,只敢露出半张脸——真是,他就不能等她把话说完吗?“我是说,你表演得很成功,外面那群人,通通把你当作女的了。”

    “就是这样,我才觉得恶心!”不提还好,一提就有气,“你没看他们的目光,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老天,他是个男人呐,被男人用那种很具侵略性的眼神打探,拜托,很毛骨悚然的。

    男扮女装当诱饵——他是昏了头,才会答应穆纤云如此荒唐的主意。

    “忍耐一下啦。”瞧付千巧冷得像冰的脸色,穆纤云很“仗义”地拍拍他的肩膀,结果是被狠狠瞪了一眼,她讪笑着收回手,不敢再造次,“我们分析过,那画纸上的女子、死去的若绮和你容貌相似,而若绮惨遭毒手,画中女子去向我们暂时不得而知。如果那人的袭击对象相同,为何她杀了若绮却留下你的性命?你说曾听她说‘男’,我姑且将她的意思当作她只攻击女人,而且是容貌与你们三者相似的女人。你想想,若是她发现玉鼓丽境中,还有第四个符合她寻找对象的女人,她会怎么做?”

    “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老实说,有点过时。”付千巧小小地打击了她一下,见她的脸沮丧地垮了下来,他撇撇嘴,“不过戏都演到了这分上,我勉强配合你好了。”

    “付千巧……”前一刻才深受打击的穆纤云活力骤然恢复,双眼熠熠生辉地看向付千巧。

    “不过——”不理会她的眼神,付千巧开出自己的底限,“一个月——我最多忍耐一个月,一个月后没有引出她,我就另想他法。”

    “没问题,没问题……”穆纤云快乐地大叫着,给了付千巧一个大大的拥抱——一个月,这付千巧开出的底限,可比自己预计的时间要长很多呐。

    被她这样毫无预兆地拦腰抱住,付千巧不禁微微一愣。柔软的身子贴住他的,还间或地上蹿下跳,毫无顾忌。

    完全不同的体验,区别于爷爷、奶奶还有爹给他的拥抱,怀中的人,软软的,还有一丝丝香甜的味道。

    郡主,不都应该高贵典雅、矜持含蓄吗?为何到了穆纤云的身上,所有的形容都被通通推翻?

    窗外传来笛声,穆纤云松开手。抱够了,乐够了,兴奋过头,以至于她没有发现付千巧的闪神。

    “飞星哥哥在催了,我该走了。”她向付千巧告别,走到靠近后院的窗边,推开纸窗,楼下的院墙外,隐约站着一个人。

    她轻巧地翻过窗,站在房檐上,正准备向下跳——

    “穆纤云!”

    脚下一滑,吓得她忙不迭地攀住窗沿——好险好险,差一点就掉下去了。

    “怎么?”站稳当了,她才回头看过去,瞅见付千巧踱过来,烛火摇曳下,他俊俏的容貌变幻,惹得她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付千巧走到她面前,隔着一扇窗户,与她对视。

    如此近距离,她望进了猫眼石般的金绿眼眸,里面的颜色在缓缓流动,头一次,她发现他眼睛的异样,看得她好生惊讶,“你的眼睛——”

    他先她一步,截断她的话,答非所问:“你的歌,唱得不错。”

    她一愣,最终没忍住,撒开手,想要去探触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眸,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于是,很自然的,失神状态下,她果真掉下去了。

     正文 第五章

    时间在走,日子要过,记忆最容易被冲淡。

    十天半月,花魁惨死的阴影慢慢消散,醉梦楼的火烧联营也渐渐被人们淡忘。玉鼓丽境的生意蒸蒸日上,好过了以前的醉梦轩。去过玉鼓丽境的人都说,那里有最好的酒,有最好的菜,还有最美的姑娘……白花花的银子大把大把地从钱庄流到玉鼓丽境,拿老鸨的话来说,光是数银票都数到手软。

    不过,据说玉鼓丽境之所以如此兴隆的原因,还在于,里面有一位颜若芙蓉、声比黄鹂的冷美人。她名唤千福,只卖艺,不卖身,每日只有一刻登台亮相。她唱出来的曲子,当真可以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很多人都是冲着这位千福姑娘的名声去的,想见她的人,听她的曲。见过听过后,溢美之词有增无减。

    “嬷嬷,今日怎么回事?千福姑娘怎么还不出场?”

    “对呀,尽是她们有什么意思?我们要听千福姑娘唱的小曲。”

    “对呀,对呀……”

    “千福姑娘!千福姑娘!”

    ……

    “大家别急。”老鸨在打圆场,“千福姑娘身子不太舒服,爷们等等,我再催催。”

    二楼的绣房里,付千巧对外面的喧嚷充耳不闻,斜斜地躺在临窗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穆纤云说,今日府中有事,她须得处理,要比平常晚来一些,要老鸨编个借口先挡挡再说。

    不多时,听见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付千巧眼也懒得睁开,径直道:“嬷嬷,做戏而已,装装样子就好,不必如此彻底。”

    “付公子——”

    娇媚入骨的嗓音,与老鸨的完全不同,付千巧猛然张开眼,瞧见已经走到软榻前站定的女子。

    “旋影姑娘——”他坐起身,注视眼前的人,“是嬷嬷要你上来催我?”

    “不。”旋影展颜一笑,两颊边的浅浅梨窝格外迷人,“旋影只是过来看看,不想惊扰了公子休息。”

    “无妨。”付千巧下地,巧妙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旋影姑娘找我有事?”

    不是错觉,她含笑的脸上,别有深意的神采一闪而过。

    “要有事,才能找你吗?”旋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一晚,在醉梦轩,佳人在怀,公子酣眠好梦,将我拒之门外,好生无情。”软软的语调,半真半假的责怪,纤纤手指沿着软榻缓缓移动,馨香的身子顺势向那边倚去。

    付千巧很“不解风情”地向旁边靠让,同时伸手轻托了一下旋影的手肘,扶她稳稳站定,无视她脸色突变,淡淡地说道:“姑娘抬举。”

    “公子连拒绝人,都是这般从容不迫。”不羞不怒,旋影镇定地抽回手,“还是觉得旋影不及穆王府的南华郡主?”

    “你——”付千巧凝视旋影的眼睛,“如何知晓?”

    不可否认,她最后一句话确实令他大吃一惊。而她的眼神,也明确地告诉他,她并不是在顺口胡诌。

    “付公子寻花问柳,花娘被你一一排拒在外,反而选了偏僻小屋,吩咐外人不来打搅;南华郡主深夜外出,哪里不去,偏偏独自前往醉梦轩……”

    “你监视我?”她的笑容已经够暧昧,不用她再说下去,他也知道她会做出如何揣测。

    “算不上监视,付公子,只是‘碰巧’而已。”盯着付千巧,旋影嘴角的笑意更深,“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很容易使人想到夜半私会。这件事,若是传出去——”

    “你的目的?”打断她,付千巧直截了当,懒得拐弯抹角。

    “公子爽快。”旋影莲步轻移,挨近他的身旁,手滑上他的脖颈,细细摸索,“我要的不多,只是想验明正身而已。”

    对她的话,付千巧只是皱了皱眉,并未答话。只感觉她的手,如蛇般滑腻,沿着他的脖子蜿蜒而下,直到胸前停住。

    付千巧低头,迎上了旋影不敢置信的目光。

    胸膛上的手还在滑动,最后,不甘心地又继续向下探去——

    付千巧抓住旋影的手,不让她再任意妄为。

    “怎么,公子要失言?”被紧紧扼住了手腕,无法动弹,旋影挑衅地看向付千巧。

    “不。”付千巧摇头,将她的手放回她的身侧,后退几步,解开身着的女装,双肩骤然向后一垮,顿时,衣衫褪至他的臂弯,他看向顿时僵在原地的旋影,“这样呢?你是不是已经知晓答案了?”

    起伏的胸膛,平滑的肌理,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眼前的人,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这样的结果显然大出旋影的意料,她怔愣地望着付千巧,身形有些踉跄,几乎站立不稳,手撑在软榻上,她尽力支撑自己,却免不了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你居然是个男的……”

    她的话,颠三倒四,使人摸不着头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男儿身的事实,明显使她备受打击。

    可是,为什么她会有怎么反常的举止?他是男是女,又与她有什么关联?

    问题太多,一时间,他无法将所有的一切一一理清。

    “付千巧!”

    身后的窗叶响动,随后有熟悉的声音在急切催促——

    “快快快,来不及了,我们——”

    忽然没了声响,就像琴弦骤然断裂,一时间,安静得令人觉得窒息。

    付千巧转过身,赫然对上窗外一双圆滚滚的眼睛。

    他忍不住在心底叹息——房门紧闭,独处男女,他的衣衫不整,再加上旋影的失魂落魄,所有的一切,过于暧昧。目睹了一切的人,若无十二分的冷静头脑外加超常的分析能力,很容易误解。

    而眼前的人,满面惊异,胖胖的小脸红了又红,最后憋出一句话——

    “付千巧,你下流!”

    很显然,他被误解了,而且还是很冤枉的那一种。

    脸发烧,耳发烫,如有洪水猛兽在身后驱赶,止不住地火烧火燎往前奔逃。直到眼前出现了河水挡道,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口气,居然已经奔出了数里之多。

    穆纤云蹲在河边,轻掬河水,拍打自己滚烫的脸颊。好不容易降低了面庞的高热,她望向平静的河水,河面倒映的,却是方才在付千巧房中看到的那一幕。

    “烦死了!”她嘟起嘴,大叫道,顺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投向河面,层层涟漪扩散,定睛一看,击碎的,是自己的倒影。

    泄气地垮下肩,穆纤云抽抽鼻子,忍不住埋怨:“好你个付千巧,还说极限是一个月。我看你根本是流连其中,乐不思蜀了。”

    “我没有。”

    “明明就是——呀!”突如其来的接话使穆纤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她转身,呈现在眼前的放大了数倍的面孔吓了她一跳,一个激灵,她向后跌坐在地上。

    “在人家身后不吭声,不要神出鬼没好不好?”按住因为惊吓还跳个不行的胸口,穆纤云很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气呼呼地对眼前的罪魁祸首发话。

    “我出声了,是你自己胆子小。”付千巧纠正道。

    “你你你你——”指着他,穆纤云简直没有办法言语,“反正你偷偷跟着人家就是不对!”

    “你也跟过我的。”付千巧旁敲侧击,提醒她莫要忘记自己也有这种不光彩的前科。

    穆纤云气得直跺脚,“我被你发现了,还一同掉进了秘道,所以算不上是跟踪!”

    “你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付千巧不以为然,“依你的道理,我现在和你一起站在这里,自然也算不上偷偷跟着你。”

    “付千巧,你要气死我是不是?”火气向头顶上涌,穆纤云伸手推他,“你走,我不要看见你!”

    一看见他,难免想到他衣衫不整,还与旋影同处一室。一个美丽妖娆,一个俊俏出众,怎么看,怎么酸,到头来,怄死的是自己。

    付千巧低头看憋红了脸在推自己的穆纤云,使出的力道还很大,居然将他移动了半分,可见她的怒气还真是不小。

    “我可以解释的。”他低语,眉眼微弯,有掩藏不住的笑意。

    误解总在意外中发生,面对穆纤云的离去,他下意识的反应,是来追她。那一刻起,他便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已不像以往那般纯粹。

    “你笑什么?”讨厌那双洞穿了自己心思的眼眸,穆纤云狠狠瞪他,“谁稀罕你的解释!”

    “那晚我俩在醉梦轩,旋影看见了。”他没有她的浮躁,只管耐心陈述事实。

    “看见了?”穆纤云愣了一下,反应很快,“她威胁你?”

    “没错。”付千巧点点头,算是褒赏她的聪明。

    穆纤云不再推他,反而拉住他,上下打量了他好几遍,才很紧张地问道:“她要你卖身给她,你屈从了?”

    “不,没有。”对她的臆测,付千巧翻了个白眼,有些啼笑皆非,“她只是对我的性别,还有所怀疑。”

    穆纤云的怒气,果然来得快也去得快,先前的无限愤慨一下子变为全然担心,紧张的样子与方才大相径庭,变脸如同翻书,他总算领教。

    “难怪……”穆纤云自言自语。光是男装的付千巧,她都曾将他误认为美娇娘,更不要说此刻在月色映照下,还穿着藕色群衫作女装打扮的他了。

    婷婷玉立,楚楚动人……

    “我不是女人。”一见她又开始发呆,就知道她现在又在做何联想。付千巧加重语气提醒她,“收起你丰富的想象力,别忘了,我们还要继续回玉鼓丽境演戏。”

    “糟糕!”经他一说,穆纤云这才想起玉鼓丽境还有一大帮的寻芳客在翘首以盼“千福”的出现。而付千巧和她此刻都在这里,恐怕为难了要苦苦掩饰的老鸨了,“快快,赶快回去。不然就要穿帮了。”

    拉着付千巧,她转身往回走,没几步,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味道。她嗅了嗅,好生奇怪,问身边的人:“你闻到了吗?”

    “嗯,像是什么花的香气。”

    “可是——”才说了两个字,穆纤云忽然感觉自己的呼吸困难起来,连带着,头晕目眩,神志迷离,“这里没有花……”

    挣扎着说完,她已不能再控制自己,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倒去。

    “纤云!”付千巧眼明手快,一手捞住她,将她向后带,稳稳地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眼角余光四下一瞄,只见一道人影在远处一闪,不知是何种身法,一眨眼的工夫,就已停在他面前。

    是她!

    只一眼,他便立刻认出就是当日袭击他的那个蒙面女人。平凡的模样,呆板的面孔,冷淡的表情,这样一个女人,扔在街上,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

    手心全是汗水,没有人知道,面对强敌,他此刻有多紧张。他与她交过手,知道她的武功有多么地深不可测。冤家路窄,他担心自己无法全身而退,将穆纤云安全带回。

    “玉鼓丽境,千福?”那女人盯了他半晌,终于生硬地开口。语调奇特,不似中原一带的口音。

    她这样一说,付千巧才记起,自己现在是作女装打扮。穆纤云估计得没错,她要找的,果然是一个和他面貌极为相似的女子。

    心思转动,他扶着无法动弹的穆纤云,佯装惶恐,双肩瑟瑟发抖,花容失色,“我是……”

    女人扫了一眼他因为害怕而苍白的容颜,眼中,有复杂的神色闪过。片刻后,她重新冷下脸,伸出手,直直地摊在他的面前,“把圣仙石交出来!”

    “圣仙石?”付千巧愣了一下,这一次,不是装的,而是他压根儿就没听说过她所说的这件东西。

    见他迷茫的模样,女人的表情愈加不耐烦,向前逼近一步,她的眼中有凶光闪现,“我再说一遍,将圣仙石给我!”

    什么圣仙石,他连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又从哪里变出一个给她?

    “我没有圣仙石。”付千巧拿捏地强调,分寸十足,全是恐惧不安。意料之中,看见那女人的面色又阴狠了几分。他将手藏在身后,暗自蓄力,准备孤注一掷,等她不备之时给她全力一击。

    “好,很好。”女人冷哼一声,忽然出手,付千巧一惊,仍是忍住,任由她捏住自己的下巴,“容貌一模一样,可惜,这双猫眼石的眼眸,太不般配了……”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女人的神色有所变化,柔和下来,似乎正沉浸在回忆之中,神志开始飘忽不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付千巧忽然出手,一掌击在她的左肩,用尽了全力。

    女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硬生生接下这一掌,身形倒退数十步,双脚在地面划出长长的沟壑,直到抵住身后的树干,才停下。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左肩,再抬眼望向付千巧,有些惊讶地开口:“你会武功?”

    付千巧不答话,拦腰抱起穆纤云,跃上近旁树枝,夺路而逃。

    身后枝叶摩挲,发出阵阵声响,他的后背被冷汗浸湿,脑中已无其他闪念。

    踏上横亘河面的枝干,近了,近了——不远处,河面五彩粼粼,画舫艘艘,欢歌笑语,渐已清晰。

    只要到人多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无论如何,行凶者都会有所忌惮。

    正待跳下,身后衣衫忽然被拽住,他扭身,只听布料撕裂的声响,他落在画舫顶棚,还未站稳,画舫因为冲击忽然摇晃,他就势一滚,避开凌空而来的人,翻身掉下顶棚,为不伤及穆纤云,只得委屈自己,当了肉垫。

    显然,他这个不速之客不太受欢迎,因为此起彼伏的女人尖叫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

    “别怕,别怕,有我在……”

    有人在反复叨念,大概有很多的女子现在聚集在其周围寻求保护。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

    “姑娘,这艘船,在下我已包了。姑娘不经通报硬闯,恐有不妥。不过哪,若是姑娘不介意,在下也不在乎多一个人共赏明月——”

    “啪!”

    一只手劈下,付千巧躲过,劈碎了他身边的一块船板。

    都什么时候了,他哪有什么闲情逸致赏花弄月?眼见那个黑心女人的手又弯成鹰爪抓向他,他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大跨步跳上了周围美女围攻的八仙桌,与那位端坐拥享佳人馨香的家伙打了个照面——

    “啊,啊,啊啊……”

    眼前,是瞪大了的一双眼,张大了的一张嘴,外加一只还捏着葡萄指向自己的手。

    明知道自己现在的扮相看在对方眼里很滑稽,明知道眼下的落荒而逃很没有面子,可是危急关头,他也已经顾不上了。余光瞥到身后女人已近在咫尺,付千巧抱着穆纤云贴着那人身边滑过,躲在他身后,大声地叫出来——

    “救命!”

    掌风袭来,毫不留情地劈下。一只手,忽然伸出,柔若无骨地沿着女人的右臂蜿蜒而上,如同一条绳索,紧紧将其缠绕。凌厉万分的弯指就这样被阻挡,极不自然地停在半空,动弹不得。

    “缠丝手。”隔着一张桌子,女人盯着对面约莫三十上下挡在付千巧身前的男子,“你是付家的人?”

    “大——姑娘。”挺饶舌的,眼前的女人虽说老了,叫大婶恐怕还是有些伤她的自尊心,“在下付天笑。”

    缠绕的手臂又向下压了压,分明是在挑衅。付天笑面不改色,手中力道加重,缠绕得更紧,二人僵持不下。

    他回头瞅了一眼身后,差点又被呛住,不自然地咳了咳,他问面色不佳的女人:“姑娘,不知她哪里得罪了你,定要你出手如此之恨,招招置她于死地?”

    女人轻哼了一声,“付天笑,我劝你莫管闲事。”

    “闲事莫管,一向是付家子孙秉承的家训。”付天笑连连点头,继而又很无奈地摇摇头。想想自己这些年来还真是晦气,每次出门都有一大堆的闲事跟上身,想甩都甩不掉——像今天这么风月的场所,实在适合与众位丽人打情骂俏,偏偏冒出这么煞风景的两个人,只能对月长叹,恨寻花问柳正不当时,“我后面的小——小姑娘,算起来,和付家有些渊源,她的事,算不上闲事,我要是不管,恐有血光之灾。”

    “你若是定要管,也免不了流血伤身。”女人嗤之以鼻,根本不理会他的说辞,左手一挥,砍向缠绕自己右臂的付天笑的手。

    “喂,我说,应该有商量的余地吧?”付天笑双手与对方纠缠,在心底默默悲叹:流年不利,但逢外出,他必定得大展拳脚一次。

    “办不到!”对方的回答,是一脚踢向桌腿。八仙桌翻转,向他这方砸来。

    讨价还价失败,付天笑很无奈地放手,拦臂一挡,将一张实木桌给当空截断。眼见女人又恶形恶状地扑来,他腰身一动,飘忽地迎上去,手脚如蛇般滑动。拳脚如雨点落下,虽无一砸在他身上,但说实话,对方的实力不弱,他还需时刻警惕,才不至于落下风。

    一百回合后,双方暂时鸣鼓收兵,分开了身形,各占一边,稍作休息。

    “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付天笑揉揉有些酸了的手,再次建议。

    “休想!”女人有些气喘,却毫不示弱。

    “话不投机半句多,算了,继续!”谈不拢,付天笑彻底放弃,拉开架势,做好了大战三百回合的打算。

    女人斜睨了付天笑一眼,伸出右手,抓向他的咽喉部位,又快又狠。付天笑仰头,手紧贴他的面颊而过。女人眼神一变,背在身后的左手忽然出拳,被付天笑挡住,她展开五指,淡黄的烟雾即刻向付天笑弥漫开去——

    “小心!”立在一旁紧张观战的付千巧见情形不对,立即大叫。

    “借用一下!”几乎是同时,付天笑伸手抽过身边呆若木鸡的美娇娘手中的锦帕,挡在面前用力一挥——

    “你!”没想到他来这一招,女人一张嘴,烟雾便倒窜入她的口中。她连忙闭气,身形有些踉跄,自知已经中毒,无法再僵持下去,她不甘心地望了付千巧一眼,随即奔到船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付千巧放下怀中的穆纤云,奔到船头,只见水纹波荡开去,即刻归为平静,触目所及,已没有了人的踪影。

    “谢谢。”付天笑将锦帕重新塞回仍旧没有回神的人手中,非常有礼地道谢后,这才转向付千巧,“千巧,别追了!”

    “可是——”大好时机,白白叫那人溜走,岂不可惜。

    “千巧——”正在惋惜之余,身后传来了付天笑的声音,鸡皮疙瘩立刻布满全身,付千巧硬着头皮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付天笑很是“关爱”的眼神。

    “我早就知道,男生女相果然不好。”付天笑的视线,从付千巧头上的金步摇,再到他身上的藕色女衫,再到付千巧背后的那个被抓破露出“冰肌玉肤”的大洞上,目光无限凄凉,“千巧,你虽长得俊美,论姿色不输于女子,但你终究是男人,怎能脱下青布衫,换上女红妆?”

    付天笑一脸凄惶,一反方才“英雄救美”的大无畏的勇气,看得付千巧脸皮抽筋,“爹,你听我说——”

    “我都明白,都明白……”付天笑走上前,拍拍付千巧的肩膀,待到看他描眉涂唇、擦脂抹粉的精致面孔后,终于忍不住抱着他,红了眼圈,几乎要放声大哭,“可是你叫我怎么跟你爷爷奶奶交代?宠爱的孙儿好端端地走出家门,回来后,居然变成了一个姑娘家?千巧啊,为父会被二老活活打死在祖宗牌位前哪……”

     正文 第六章

    红粉房,绮罗帐,熏香缭绕。

    “你住妓院,还是这里的头牌?”

    自踏入玉鼓丽境,付天笑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时刻承受巨大的考验,最后到了付千巧据说是“暂住”的闺房后,他已经非常脆弱的神经再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觉得自己快要晕死在这里。

    他的乖儿子千巧,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可怕的癖好,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欲哭无泪,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斩钉截铁拒绝他南下寻凶的。

    枉为人父哦……

    “爹,不是你想的那样。”付千巧瞧见付天笑伤心欲绝的模样,本想好好与他解释一番,无奈挂心穆纤云的状况,实在无法分神顾及。他转向站在一边的旋影,“旋影姑娘,麻烦你,弄一盆热水过来。”

    旋影点点头,看了一眼安睡在床上的穆纤云,转身出了房门。

    “千巧,这位姑娘是谁?”先前一片忙乱,顾不上其他,此刻有了空闲,见付千巧对昏睡的少女似乎很紧张的样子,付天笑好奇地问他。

    嗯,样貌倒挺讨巧,就是依时下的审美观,略微胖了些。

    “砰!”

    好大的声响,正在专心致志问问题听答案的付天笑回头,但见房门已经被踹开——之所以知道是踹开,是因为还有一只脚,停在半空,做了最用力的证据。

    顺利解决掉障碍,穆飞星奔进来,直接冲到床边,瞅见昏迷不醒的穆纤云,脸色青了大半。

    “可惜了哦……”门边,跟上来的连华能气喘吁吁,仍不忘本色,摸着“丧生”于穆飞星之脚的门唏嘘。

    “连华能,你敢把算盘掏出来试试?”穆飞星瞪连华能蠢蠢欲动的手,毫不客气地威胁。

    如此一说,连华能还哪敢动作?敢怒不敢言,他只能默默心痛那扇由自己出资的门,磨蹭着上前,瞅见床上的穆纤云,不免惊奇地问道:“咦,纤云睡着了?”

    “哈哈……”

    话音方落,便闻有人在笑,连华能不满地看过去,终于注意到一旁的陌生男子,“你是谁?”

    付千巧适时介绍:“连公子,这是我爹,付天笑。”

    “你爹?”此言一出,穆飞星和连华能异口同声地说,尤其后者,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上下打量了付天笑好几遍,“敢问伯父,平日以何养颜?”

    付千巧二十上下,眼前的男子,从相貌判断,也不过三十左右。嗯,一定是养颜得法,他一定得打听出来,又是一笔大赚的买卖呀……

    “连华能,你就不能一天不想钱?”哪会不明白连华能的心思,穆飞星当头一记,打断了他的美好幻想,“没看见纤云昏过去了吗?”

    “昏了?”连华能摸自己被敲疼的后脑勺,禁不住砸舌,“纤云平常擅用迷药,怎么这次自己中招?”

    “不是迷药,是毒药。”付千巧开口,见旋影进来,他点头向她示意,要她过来为穆纤云擦拭。

    “毒药?”穆飞星沉声,“什么毒?”

    “与若绮身中无二,是苗疆蛊毒。”付千巧回答,瞅一边百无聊赖四处环顾的付天笑,“爹?”

    齐刷刷的目光又一起看向他,想要隐形都很困难,好嘛好嘛,他知道是该自己出场了。

    付天笑踱步上前,示意正在忙碌的旋影让一让,撩起衣袍下摆,他坐在床沿,仔细端详穆纤云的面色,又伸出手指,探她的脉搏,片刻后,才开口道:“失心蛊,中者神志昏迷,施蛊者发咒,即傀儡听命;若不发咒,也不解咒,两日之内,必死无疑。”

    “你说什么?”听他最后一句话,穆飞星几乎要跳起来,“那要如何才能解咒?”

    付天笑摇头,很干脆地回答:“蛊毒制炼之术,苗人从不外传,我不知道。”

    “伯父——”瞧他气定神闲的模样,连华能撇撇嘴,“你跟没说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一样。我虽不知如何解咒,但我知道如何能够救活她。”付天笑慢悠悠地说道,站起身,不慌不忙,走到付千巧面前,摊开手,“千巧,拿来。”

    付千巧卷起衣袖,手腕间有一道银色手链。他褪下手链,递给付天笑。付天笑接过,走到桌边坐下,翻过一个茶碗,手一抖,一把雪亮小刀出现在他手中,对准手链上的紫色坠饰,正准备下手,不期然,手链被人一把夺过去——

    “喂!”他抬头,看公然“抢劫”的人,极为抗议。

    “这——”旋影双颊绯红,胸口剧烈起伏,连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她拎着夺过的手链,质问付天笑:“你如何得到?”

    “关你什么事?”付天笑以其人之道反攻,重新抢过手链,持刀落下,在一声惊呼中,刮下紫色坠饰上少许粉末置于茶碗中,“甘草二钱,加生油少许调和服下,嗯,味道不好,但功效其佳,屡试不爽——”

    话没说完,手中的链条又被夺过,他拍案而起,与那位老是拆自己台的旋影对视,“姑娘,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衣袖拂过,香风袭来,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被重重地扇了一巴掌。

    “你这混蛋,知道这是什么吗?居然任意刮刻,轻贱得如此厉害!”旋影牢牢护住那条手链,指手划脚,神情激愤。

    混蛋?他?

    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被女人当众殴打,这辈子的形象都毁掉了。可是家训有曰:好男不跟女斗,他唯有一边去夺手链,一边据理力争:“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儿千巧生来即佩戴之物,本是项链,只不过他年岁渐长,只能当手链戴了而已!”

    旋影漂亮地旋身,避开付天笑并不凶猛的攻击,听得他的话,呆了呆,望向付千巧,忽然湿润了眼睛。

    “喂,你别哭呀……”没想到她落泪,付天笑一时手忙脚乱。只不过装腔作势吓吓她,真功夫一分都没使出来,可不是存心欺负。

    更没想到的是,片刻后,旋影奔向付千巧,张开双臂,牢牢将他抱住,哽咽地开口:“少主,十八年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这么说来,我是错过好戏了?”

    穆纤云半躺在床上,无精打采地任由常乐喂自己鸡汤,听连华能眉飞色舞的转述,只觉得心情沮丧。

    “我就说付千巧那小子不简单,没想到他居然是幽月教的少主。幽月教呐,那个被苗疆各部落绝对尊奉的教派,啧啧——”连华能兴致勃勃地说着,心中规划着无数未来,想着定要将付千巧好好巴结,方便自己今后从苗疆一带低价收购珍贵药材,然后再卖回中原,呵呵,发财了……

    “连大哥,你的表情,很奸诈。”穆纤云接过常乐递上的锦盒,打开来,拿出一粒蜜饯,塞进嘴里。

    “有吗?”连华能忙揉自己的脸,立刻换上一副很慈爱的大哥哥表情,“我说纤云,你就别再吃甜腻腻的东西了,小心以后真的嫁不出去哦……”

    “要她真嫁不出去了,你就等着当南华郡主的夫婿吧。”

    门外传来人声,连华能的冷汗又开始往外冒,忙不迭地站起来,转身看已到门外的一干人等。

    “飞星,你不会玩真的吧?”他看为首的人,言辞甚为小心。

    穆飞星哼了一声,经过他身边,走到纤云的面前,在锦盒中再挑了一粒蜜饯给她,回头看一脸苦瓜相的连华能,“谁叫你老是咒纤云嫁不出去?”

    “天地良心哪,”连华能大声喊冤,“我是为纤云好,哪家翩翩少年郎不中意窈窕淑女?”说完后,不忘记捡出一个现成例子增强说服力,“付公子,你说是不是?”

    穆纤云瞅了一眼恢复男儿身的付千巧,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听他的回答。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只要琴瑟合鸣,对于样貌,我并没有特别的偏好。”

    付千巧的话传进穆纤云的耳朵,她低首,微敛双目,嘴角翘起,笑意浮现。

    “付千巧,你现在有何打算?”穆飞星问他,“是暂留中原寻凶,还是返回苗疆继承教主之位?”

    “少主——”不等付千巧回答,一边的旋影已忧心忡忡地开口,“自教主夫妇遭暗算之后,群龙无首,幽月教长老们各自为政,苗疆四分五裂,为私利自相残杀,子民苦不堪言。属下以为,少主应即刻返回幽月教,拿圣仙石开启圣坛,取出权杖,肃清内乱,重振幽月教声威。”

    “你说的这块石头真有这么神奇?”付天笑的眼睛,忍不住又向付千巧的手上瞄。

    不问还好,一问正好点着了火药引线。一想起他的所作所为,旋影气就不打一处来,“石头?你可知,圣仙石是幽月教圣物,是开启圣坛祈福之匙。自幽月教创教以来,只有历代教主,才有资格佩戴,佩戴者百毒不侵,瘴疠难以入体。十八年前,圣仙石丢失,多少人处心积虑想要得到它,除了它的神奇,更多的,是为了获得各部认可,取得幽月教教主之位。上天保佑,圣仙石在少主身上,没有被居心叵测之人夺走。而你,居然将圣仙石当药引使用,任意刮刻,玷污圣物!”

    旋影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烧得付天笑火烧火燎,这么严重的指控,他可担当不起,“我当初将千巧救下,见这玩意儿,以为是他亲生父母所留的纪念。后来无意发现它的功用,又不知道它有你所说的那么大的来头,自然就要物尽其用了。”

    “难怪我中毒而你没事,原来是佩戴了祛毒的圣仙石。”穆纤云恍然大悟道,抬头看了看旋影,“你也是幽月教的人?”

    “我母亲是幽月教的长老,也是教主的近婢。教主遇害,少主失踪,幽月教分崩离析,母亲心急如焚,十多年来,从未放弃寻找。”旋影望向付千巧,“几年前,派出的探子传回消息,说少主可能尚在人间,母亲便派我到中原。我潜身花楼,从南北过客身上探听消息,指望找出少主下落。”

    “我有一个疑问。”穆纤云望着还未从激动中恢复过来的旋影,“为什么你一直怀疑付千巧是个女的?”

    旋影哪会不明白穆纤云的言下之意,她笑了笑,微微福身,“这一点,还望少主和郡主莫要见怪。当初教主对外宣称所生为女,我那年不过十岁,但也见过少主襁褓中的模样,粉妆玉砌,很难叫人怀疑他的性别。以至于我们以往数十年的追查中,都重点放在女孩儿身上,找错了方向。”

    “对对,我第一眼见千巧的时候,也将他当作了女孩。”一想起陈年旧事,付天笑还感慨不已,“还以为自己英雄救美为自己找了个娘子,没想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爹——”付千巧轻咳了一声,示意他可以止住,不用再发挥下去。

    “少主实在像极了教主,他当初来醉梦轩寻人,我真的以为他是女扮男装,所以有心试探,夜半登门,不想被拒绝,后来,你们掉进了秘道,我不便现身,唯有暗中引路——”

    “敲击石壁的人,是你?”穆纤云失声道,盯着她,“既然你知晓秘道的存在,为何不救出若绮?”

    “我不能救她。”旋影摇头,“一旦出手救她,势必与劫持她的人交手,我的身份暴露,多年的苦心经营便毁于一旦。更何况,她被误抓,少主就多一分安全,我又何必插手?”顿了顿,她又道,“我们苗人,没有你们汉人所谓的‘大爱’,我们只忠于自己的部族与族人的安危,其他的,根本算不上什么。”

    “好狠。”付天笑在一边嘀咕,结果又被旋影听见,预料之中,他又被无情的眼神利剑狠射了几下。

    “如此说来,你知道那名右手腕有形似蝴蝶胎记的女子是谁了?”线索逐渐明朗,付千巧屏住呼吸,追问道。

    “蝴蝶胎记?”听他这么说,旋影怔了怔。

    “对。她曾袭击过我两次,头一次,因为我是男子,所以将我放过,想来和你所说原因差不多。而后我扮作女子,她便步步紧逼,要我交出圣仙石。旋影,你既曾经与她同在醉梦轩,也必定知晓她的来历。”

    “属下是曾与那行踪诡异的女子同在醉梦轩,也发现了她暗藏的秘道,但属下并不知她右手腕有蝴蝶胎记,而且——”旋影还想要说什么,嘴动了动,又没有说出来。

    “而且什么?”付千巧却不放过,执意追问。

    “我所知的手腕有蝴蝶胎记的人,只有一人。”

    “谁?”

    “幽月教的大祭祀降符,但他是男人,而且,也已经失踪了十八年。”

    蝴蝶胎记,幽月教大祭司降符所有,他是男人,已整整失踪了十八年,到现在,仍无下落;而袭击付千巧的人,有蝴蝶胎记,但却是女人。

    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是他们都没有觉察到的?

    第二十六次翻身之后,睡意还是没有降临,穆纤云从床上坐起来,拿起一旁的锦盒,打开摸索,却空空如也。

    又吃完了。

    “常乐?”她轻唤,却无人回应。

    静待了一会儿,她抱着锦盒下地,借着窗外依稀的月光,慢慢走到外间,看见好梦正眠的常乐。

    想来是累了,所以才睡得如此之熟,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

    拉起滑落一旁的被子,为常乐盖上。睡意朦胧的常乐翻了一个身,咕哝着:“小姐,不要吓我了……”

    不会吧?穆纤云撇撇嘴——这个常乐,做梦都将她化为凶神恶煞的厉鬼了吗?

    终究是没有将常乐唤醒,穆纤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拉开门,出去后,又将门掩上。

    坏习惯,一旦夜间睡不着,她就想要吃糖果蜜饯,否则,整夜难以安睡。

    嗯,去膳房好了。听常乐说,这几日有新做好的柿饼,正好尝尝鲜味。

    一想到那入口的滋味,她的心情一下子快乐起来,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沿着回廊,迫不及待地向膳房的方向跑去。

    人工湖面如镜,月光倾泻,银粼波光,煞是好看。

    “扑通!”

    落水声,穆纤云戛然止住脚步,偏头一看,不远处的湖面有水纹扩散。

    绝对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她的心情不免紧张起来,抱紧了怀中的锦盒,向临水一面移动,贴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伸长了脖子,仰起脸向上打探。

    一个黑点,从上面坠落。她来不及细看,反射性地闭上双眼,觉得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撞击过来,砸得她的脸生疼。

    “哎哟!”她半蹲下去,捂住受创的鼻子连连呼痛。

    “穆纤云?”一张脸,从回廊上方倒着下来,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半夜三更不睡觉——”穆纤云抬头,鼻音浓浓地嘀咕,鼻子酸酸的,连累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付千巧,上面的风景很好看吗?”

    她在瞪他,指控他的“蓄意伤人”,付千巧笑了笑,向她伸出手,“要不要自己上来看看?”

    “我不要!”穆纤云很有骨气地拒绝,同时举高锦盒,要他看看自己现在有多么忙碌,“我还要取东西。”

    付千巧也不勉强,随意地一瞥,看出那是她装甜品的盒子,淡淡道:“还真能吃……”

    “什么意思?”言下之意当她听不出来吗?

    没人回答,因为那张脸,已经很“不屑”地消失在她面前,想当然,又是缩回到了回廊顶上。

    “喂,说清楚!”穆纤云涨红了脸,一马当先冲上前,踩上回廊的栏杆,整个人一大半悬在半空,“付千巧,别以为你是什么幽月教的少主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把我放在眼里——呀!”

    狠话还没有发泄完,只觉得自己被提起来,待反应过来之后,她已坐在了回廊顶上、付千巧的身边。

    “看,真的很美。”付千巧指着下方的湖水波光,示意穆纤云自己看,“你们就从没有试着从这个角度看湖面吗?”

    “谁知道?”被半强迫地弄上来和他观赏风景,穆纤云回答得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也许爹娘看过,也许二叔和倩影婶婶看过,反正都不管我的事。”

    而此刻的燃眉之急,是要找柿饼,使她不受失眠之苦。

    “你不喜欢?”见她愁眉苦脸心思完全不在的样子,付千巧问她。

    “自我出生就住在这里,花花草草都被我熟悉了十七年,很难再有特殊感情的。”穆纤云抬头看他,眉眼皱成一团,“你要是喜欢看风景,明日起,我带你走遍南京城,让你看个够,好不好?”

    付千巧望着她,不置可否。

    月光下,又看见了他猫眼石般的眼眸,金绿的颜色交替变幻,很是蛊惑人心。

    “喏,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心又开始跳了,拜托,这么空旷安静的地方,很容易被发现,到时候,她就丢脸了。不行不行,真得走了,再这么和他对视下去,就算吃遍了穆王府所有的甜品,她也失眠失定了。

    “纤云——”

    跳到边上准备跳下闪人,不想身后他突然叫她,还很可恶用了那种很低很沉很羁绊人心的语气,惹得她脚底板硬生生儿地粘在瓦片上,就像中了定身法,动弹不得。

    “旋影她,劝我尽快回苗疆,执掌幽月教……”

    尽快,那是多久?

    跳得很厉害的心脏蓦地向下一沉,穆纤云回头,顾不得先前一刻还巴望着逃走,追问的话脱口而出:“什么时候启程?”

    问这话的时候,言语有自己都能听出来的干涩。想起他是幽月教失而复得的少主,要回苗疆肩负重责,平定叛乱。

    他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而她,还想带他看遍南京城,吃喝玩乐,最好乐不思蜀,干脆留下来,那是最好。

    “说实话,我也拿不定主意。”付千巧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爹是我的养父,自懂事起,他便将收养我的来龙去脉一一告知。我的身世,除了这条手链,爹不知晓,我更模糊。爹待我极好,爷爷奶奶更是对我疼爱有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当自己是付家的人。没想到,突然之间,我的身份居然是幽月教的教主,还有这么大的责任等着我去承担,我真的有点无所适从。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对他们,根本一无所知。而苗疆幽月教,对我来说,更是陌生之极。但,我都无法否认自己的身份。我是旋影的族人,我是幽月教的少主,他们苦苦找了我十八年,我如何逃避自己的责任?”

    “这么说,你还是要走?”穆纤云向他走近了两步,脚在瓦片上划圈圈,难以言说的滋味渐渐滋长,觉得心口堵得慌。

    “纤云,若我走了,你会挂念我吗?”

    好难回答的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又为什么偏要用这般温柔的语气唤她的名字?糟了,鼻子又在微微发酸,不同于先前被撞击的疼痛。酸痛一直向上蔓延,直到眼睛里,也因为酸痛,开始想要流泪。

    挂念,怎会不挂念?

    想起花魁选秀时她撞到他,为他“天香国色”倾倒的惊艳;想起发现他是男儿身时的尴尬;想起在秘道中他握紧她手共渡难关的坚决;想起她为他装扮红妆的乐不可支;想起他俩在秦淮湖畔为他在旋影面前“宽衣解带”的斗嘴……

    这一刻,想起了许多许多,原来发现,每一样,都无法将回忆割舍。

    “那你呢?”用力眨眼睛,不让蓄积的泪水当着他的面滚落,她低低地问他,“你会挂念你爹,你的爷爷奶奶,应州府,南京城,还有——你认识的人吗?”

    没有说出口的,是想问他——付千巧,会挂念穆纤云吗?

    十步之遥,不算远的距离,她语气中浓浓的眷恋,他清晰可辨。见她可怜兮兮地站在边上,拼命低着头,死死抱着怀中的锦盒,不想叫他见着她悲凄的模样。明知道在这种场合下想要笑有点破坏气氛,但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憋不住自己,最后还是让笑意出现在了自己的脸上。

    没人回答,四周很安静。巴望着他的答案,等得心急,穆纤云悄悄地偷瞄了付千巧一眼。不看还好,一看,立即将她的伤感打击地无影无踪。

    “付千巧,很好笑吗?”穆纤云嘟起嘴,脸颊气得鼓鼓的,瞪付千巧笑意满满的脸,真想狠狠揍他一拳。

    什么跟什么?她在莫名伤心,而付千巧,居然可恶地在嘲笑她。

    得得得,走走走,都走了算了。最好在他进苗疆之后,老天开眼堵了路,叫他一辈子都回不了中原,就只能在幽月教里混日子。

    来了气,这回是铁了心要闪人,身形一动,不想立即被堵住了去路。

    “让开!”她别过头,要自己坚定决心,不去看那张在月光下越发俊美的脸庞。

    想来,不识相的家伙并没有理会她的拒绝。不提防,手中的锦盒被夺走,高高举起,示威一般在她面前摇晃,存心吸引她的注意力。

    “给我!”穆纤云蹦起老高,在付千巧左右来回跳,伸长了手,想要夺回锦盒。

    无奈人矮腿短,她的手已经伸得笔直,却只能碰到付千巧的上臂,连锦盒的边都没有摸到。不服气,干脆双手齐上,集中力量攻一边,抱住他的手臂,使劲往下拽。

    比身长不如他,比体重,她应该不会太逊色吧?

    付千巧似乎已承受不住,手慢慢垂下,穆纤云大喜,眉开眼笑,正准备乘胜追击,不想腾出想要夺锦盒的手忽然被抓住,随即陷入温热的宽大手掌中。

    她一愣,呆呆地看付千巧包容自己的双手,时光恍若又回到了那一夜,他们深陷地道迷宫,他牵着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安抚她的惊惶失措,从未放开。

    不再黑暗,月色下,他的手不似女子的洁白柔软,手指修长,力道十足。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间想起了这句她早已忘记了出处的话。

    怎么办?脑袋一下子混乱起来,模模糊糊还记得飞星哥哥和连大哥对她的嘱咐,而她,已经被这个面若桃花的男子牵过两回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只能嫁他了?

    很认真地看她和他交握的手,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样的结局,忍不住,很傻很傻地吃吃笑起来。

    她的表情变化,从怔愣到沉思,从懊恼到开怀,付千巧摸不透她的心绪,只知道,这样的机会很是难得。

    不着痕迹地轻轻将她向前带,似不经意之间,她已沦陷在他的臂弯,而她,还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笑意一直没有消散。

    很喜欢看她这样舒心的笑,不矫揉,不造作,不羞涩,不腼腆。有的,是充实和快乐,令他一时间,有些嫉妒起她此刻所想。

    “纤云——”他将手中的锦盒重新塞进她的怀里,轻轻抬起她下巴,“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想着我爹,我的爷爷奶奶,想着应州府,想着南京城,还有——”凝视她的眼睛,望着她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很轻很轻地开口,吐出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庞,惹得她的脸颊,红晕不停翻飞——

    “你……”

     正文 第七章

    昨晚,她终是失眠,辗转反侧到天亮,熬出两个熊猫,却不是因为没有甜品入口,而是付千巧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是故意的——她肯定。蓄意撩拨她,却又在她瞠目结舌心潮难平之时抽身而去,根本就是早有预谋地逗弄她。

    她想,她是喜欢上付千巧了。喜欢他漂亮得过火的脸,喜欢他猫眼石金绿的眼眸,喜欢他握着自己手的悸动感觉,喜欢他朗朗如风的笑脸……

    “好烦啊……”倚在水池的栏杆旁,穆纤云大叫道,索性将手中的酥糖尽数丢进池中,引得彩鲤竞相争食。

    将手指伸进水中,一尾金色大鲤立刻游上前来,细细啃啄。指尖传来酥麻感,痒痒的,穆纤云出其不意地弹指,正中金鲤的脊背,吓得鱼儿一摆尾,立刻潜入水中。

    “躲哪里去了?”她自言自语,俯低了身子,脸贴近水面,打探金鲤的去向,“吃人家的手软,至少要出来陪我玩一会儿吧?”

    “啪啦!”

    激荡的水花骤然溅她一脸,穆纤云莫名其妙地抬头,只见眼前人影一晃,她抹去脸上的水珠,不远处,有两个人你追我赶水上漂,似乎很有兴致。

    “喂!你们在干什么?”没搞清状况,迟疑了一下,穆纤云扯开喉咙,很辛苦地与那边的人打招呼。

    “小丫头,这是我跟这刁蛮女人之间的事,你只管一边待着就行。”付天笑的人,在水面飘忽,一边应付穷追不舍的旋影的攻击,一边还不忘回答穆纤云的问题,一心两用,好不潇洒。

    “刁蛮?”旋影怒目以对,挥掌,一柄小小的薄刃从她指尖射出,“我就叫你见见什么是刁蛮!”

    利刃飞来,付天笑急忙抬脚,乖乖,差一点,就要被钉在这片荷叶上了,“哇,你来真的?”

    波浪翻卷,水纹叠叠,本是一池平静碧波,却被两个不对盘的人弄得哪吒闹海一般。

    穆纤云本来不想理会,但又看不下去那些可怜的鱼儿不断被掌风内力外加拳打脚踢震出水面,既然自己的功力还达不到对抗二位“前辈”,无奈之下,只能委屈自己的双腿,勤快地奔波于岸边,不断将那些“不幸”落地的彩鲤一一抛回水中。

    池边一片狼藉,难免顾此失彼。她滑倒又爬起,好不惨烈。当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只身一人外加赤手空拳,无法拯救惨遭横祸的池中芸芸众生,穆纤云终于挫败地住手,决定以息事宁人的态度来游说两位战况正如火如荼的始作俑者,“二位前辈,以和为贵呀……”

    鬼知道她会忽然想起这个词,想一想,也真够窝囊,明明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还要任由他们嚣张。

    一片新鲜荷叶从天而降,不偏不斜,正巧落在穆纤云的头上,“啪嗒”一声,倒扣下来的池水将她浇了个落汤鸡。

    倒霉透顶!

    “付千巧!”

    算了算了,她又何苦来搅这摊浑水?既然一个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老爹,一个是他忠心耿耿的属下,那么,解决这棘手问题,他理应是最佳人选,不是吗?

    这声暴喝有点惊天地泣鬼神,停歇在枝头的鸟儿不敢再多做停留,齐刷刷地飞得无影无踪;弹到半空的鱼儿硬生生地翻了个转,重新掉入池水中。

    “怎么了?”头顶上的叶子被揭起来,终于重见天日,触目所及,居然还真是付千巧。

    “这么快?”穆纤云先是一怔,接着没好气地问付千巧,拧了拧自己的发辫,好家伙,湿漉漉的一把。

    “你吼得那么大声,即使再远,原神也被震回来了。”用衣袖拭去她脸上的水珠,付千巧笑说。

    穆纤云的脸蛋不争气地红了红,随即想到自己此时正在扮演的角色,板起脸,她指着浑然忘我对招的两人说道:“我没心思给你开玩笑,你现在立刻去制止他们,我不想他们将离秋苑给毁了。”

    爹娘住的地方,若是他们回来发现这里变成了一片废墟,她的下半辈子恐怕也只有跪在祖宗牌位前度过了。

    “小心!”眼角余光瞥到一人直直飞向这边,付千巧眼明手快,拉过穆纤云,护着她向后退离。

    “卑鄙,居然趁我捂耳朵的时候偷袭我。”付天笑倒在穆纤云原本站立的地方,揉自己的胸口,不忘谴责没有江湖道义的恶女子。视角旋转一百八十度,瞧见了后方的付千巧,顿感救兵到来,一脸哀凄状对他诉苦:“千巧,那个恶女居然敢打幽月教少主的爹,简直无法无天了,快去教训她一下!”

    “你不是教主的爹。”翩然而至的旋影轻盈踏上地面,还很“不小心”地又踩了付天笑一脚,“你只是养父而已。”

    “你你你——”被突然袭击,付天笑一下坐起来,捂着脚龇牙咧嘴,义愤填膺地开始教训那名不知好歹的“红颜祸水”,“养父又怎么样?要不是我当年将千巧从歹人手中救下,他早就不知投胎几百回,还会好好站在这里等你叫一声‘少主’?说到底,我是保存了你们幽月教血脉的大恩人——恩人,懂不懂?”着重强调,辛酸岁月往事又浮现心头,“想当年,我年方十六,意气风发,谁想单身出门,回来带了一个婴孩。尚未成亲,就被风传已为人父……”忍不住仰天长叹,“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从此对我望而却步,我蓦然回首,而立已过尚孤身一人,我——”

    “爹!”眼见他对往事回忆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付千巧知晓若还不制止他,恐怕他会一直哀怨到月上柳稍。好孝顺地向他伸出手,“旋影并非有意,你大人大量,不必计较了吧。”

    “千巧——”乖儿子终于伸出援手,还算这些年没有白疼他。付天笑乱感动一把,借力站起身子,不忘向旋影投去示威一瞥。

    旋影撇撇嘴,权当没有看见。

    “耶,丫头,你落水了吗?”付天笑得意够了,才注意到付千巧身边狼狈的穆纤云。

    敢情她这个受害者到现在才被发现?穆纤云将手中的辫子狠狠向后一甩,水滴四溅,周围的人无一幸免。

    “真的落水了。”亲身感悟,付天笑点点头,正儿八经地抛出一句话。见穆纤云一张小圆脸气得鼓鼓,想来是涵养极好,不便当面破口大骂,“呵呵,丫头,你的模样,可和你娘不大像哦……”她越生气,他就越觉得有趣,“不过勉强还算可爱,挺讨我喜欢,想我为了千巧耽误半生,不如你做我娘子好了。”

    玩心一起,很难收拾,他坏坏地逗弄穆纤云,还不忘凑近她的脸,一双手也开始痒痒,意欲捏她的粉脸。

    触感不太好,令他顿生疑惑,结果发现自己捏的不是穆纤云的脸,而是付千巧挡在前面的手掌。

    穆纤云是目瞪口呆行动有些麻木了,但付千巧没有。他拉下付天笑不太安分的手,“爹,别开玩笑了。”

    “年纪一大把了。”没等付天笑开口,旋影已经凉凉地开始刺激他,“自己做白日梦,也不管人家小姑娘愿不愿意。”

    “你说什么?”付天笑像是被蛰了一下,“你说谁年纪一大把?”

    这个女人究竟有没有大脑?他这种方过而立之年、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男子,正是最有魅力的时候,她居然暗示他已是个老头子,别再“老牛吃嫩草”。

    两个人怒目以对,互不相让,方圆十丈之内,连树叶都不敢作响。

    “他们准备这样站多久?”穆纤云望望眼前两个好似已经入定之人,打了个哆嗦,觉得有点冷。

    “不知道。”付千巧摇头,伸手拉过她,“不过,依我之见,你需要换一套衣裳。”

    “可是他们——”大晴天被当花浇灌,觉得冷是必然,换衣裳是迫切,但她实在不太放心那两个具有十足破坏力的高手留在这里。

    “我爹好玩,但绝对有理智。”付千巧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我保证,可能小乱,但绝不至于大坏。”

    “那还不严重?”提醒自己不要被他的笑容迷惑,穆纤云板起脸,以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孰料视线一接触他的笑脸,还是有些做贼心虚地别开脸,大大地咽了咽口水。

    瞧她欲盖弥彰的样子,付千巧笑意更浓,拉着她向外走去。她那点小心思,单纯得只要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真是,又随意牵她,也不征询她的意见。跨出离秋苑,穆纤云的目光落下去,不经意却看见了露出长袖外的手链,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好奇地开口问付千巧:“你说那个想要夺圣仙石的女人,到底是谁?”

    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自己的一条小命,差点就完结在那个歹毒的女人手上了。

    “我也在揣测。”她的问题,使付千巧收敛了笑容,“袭击我们的女子武功不弱,连我爹与她交手,也不见得稳居上风。若她是幽月教中人,依她的身手,必能位于长老之列。我问过旋影,她说,十八年前的幽月教,除去我娘和她娘,其余祭司和长老,皆为男子。我娘已死,她娘仍在苗疆。于是我推测第二种可能:那名女子或许是教外之人,垂涎幽月教教主之位,所以才会对圣仙石如此感兴趣。不过,我爹将那人武功招式、施蛊手法说与旋影听之后,旋影却肯定此人绝对是幽月教教徒。”

    “好复杂……”听他分析,穆纤云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其中来龙去脉旁支末节,头都开始发昏,还还不如不问。

    “你生于王侯之家,自然不知江湖险恶。”光是看穆飞星将她保护甚紧的模样,就知道她生来就备受呵护,不知外间风雨。

    “谁说的?”穆纤云大声反驳,对他看扁自己的那种眼神强烈不满,“告诉你,我娘亲那边就是江湖中人,我也跟着舅舅们和顾姑姑见过世面。你可不要将我当作娇滴滴的大家小姐,我也出去闯荡过,也算半个江湖中人。”至于闯荡的结果,多半是没走多远就被飞星哥哥拎回,不过按下暂且不表,“没有江湖阅历,我怎么会想到让你男扮女装诱敌这条好计?”她得意洋洋地瞅了付千巧一眼,想起玉鼓丽境高朋满座只为红颜一顾的盛况,忍不住有些惋惜,“其实连大哥说得对,你应该多扮几日,待本钱收回、利息赚够之后再收场也不迟。”

    奇怪,自己嘀咕了半天,怎么也不见付千巧搭腔?穆纤云偷偷瞟了付千巧一眼,发现他一脸沉思状,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原来她的话全被当耳边风了。穆纤云抬头望天,小声嘀咕:“真可惜……”

    不知道失去了“千福”这棵超级摇钱树之后,老鸨会不会泪流成河?

    “你说什么?”

    她在走神,付千巧却已原神归位,突然开口问她。

    她说了什么吗?穆纤云愣了愣,“我说,真可惜。”

    “不是这句。”付千巧的眼中,金绿的眸光在跳跃。

    不是这句啊?穆纤云努力回忆,“我建议待本钱收回、利息赚够之后你再收场不迟……”难道是这句话刺激了他?

    “不,也不是,前一句。”

    “我再想想,再想想……”眼眸中的光彩越来越亮,看得她头皮发麻,她到底说了什么,引得付千巧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不急,不急,依她的聪明才智——对了!

    “我想起来了!”眼睛一亮,她拍掌大叫,“我说我想出了让你男扮女装的好计!”

    “是了。”付千巧的声音低下去,似有所悟,“果然是好计……”

    穆纤云看看天,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再瞅瞅太阳,还是挂在天上没有掉下来;最后瞄瞄付千巧,没错,还是令人垂涎三尺的俊美模样。一切正常,只是,他居然在附和她。

    好难得,莫非她今日是走运了?

    剑锋在半空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随后驯服地折回,背到穆飞星的身后。

    剑入鞘,扔出去,被校场外的常欢稳稳接住。穆飞星收手,转过身,望着面前的付千巧,满面疑惑,“你说什么?”

    “我要回玉鼓丽境,希望能再引出她。”

    “继续男扮女装?”穆飞星挑眉,接过常欢递上的清茶,呷了一口,“可是她已知晓了你的性别。”

    “无妨。”付千巧摸兵器架上的长矛,“男女不是关键,我身上的圣仙石,才是她的目标所在,只要我出现,她必定会再下手。”

    “你倒信心十足。”穆飞星轻哼了一声,瞥了一眼付千巧身边的穆纤云,“别忘了,你的表演可要纤云的配合。我不能让纤云再出半点意外。”

    次纤云中毒之事,他至今不能释怀,哪能再让她以身涉险?

    “飞星哥哥,上次的事——”穆纤云张张嘴,想要好好解释一下,其实错在自己负气出走,失了戒心到偏远处,以至于歹人有机可乘。

    “我不管曲折如何。”穆飞星瞪了她一眼,打断她的话。纤云要说什么,他哪会不明白,“他没保护好你,就是他的过错。”

    穆纤云嘟起嘴,还想再接再厉,“飞星哥哥——”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见付千巧正在对她微笑,“待我自己说。”

    好看的笑容又发挥了功效。穆纤云回以一笑,好乖好乖地点头,顺从地退让,结果看见穆飞星异样的眼神,脸不由得一热,闭上嘴巴,转过身去,假装打量校场四周。

    穆飞星大步流星地走到付千巧面前,压低声音,语气有点恶狠狠:“你对纤云施蛊了?”

    不得不怀疑这种可能性。他那个倔性子的妹妹,从来都是他说东,她偏要向西,总之是要与他对着干。可是他方才看见什么了?看见平日任性的纤云,面对付千巧的微微一笑,居然乖巧听话地叫他不敢置信。

    施蛊?中咒?除此之外,还有无其他可能?

    面对穆飞星紧张异常的神色,付千巧偏头看了穆纤云一眼,又正视穆飞星,“我不会对她施蛊。”

    穆飞星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施蛊,纤云没有中咒,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刚刚松弛下去的神经蓦然绷紧,他古怪地盯着付千巧,“你们——”

    “没错。”付千巧大方地承认,“我喜欢她。”

    而且,她也喜欢你,否则哪有那么听话?穆飞星在心里哀叹,一口气将清茶喝了个底朝天。

    “所以,我不会让纤云以身涉险。”穆王府的小主人看起来深受打击,想来是他的话给了他太大的震撼,付千巧耸耸肩,猛地抽下长矛,挥手一舞,铿然击地,“我说是要查明真相,实际是想斩草除根。整日有人对我虎视眈眈,对纤云,也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最近,南京城的文人雅士莫不痛心疾首,并对一名神秘的北方巨贾恨之入骨。

    因为,据说,他大手一挥,万两黄金如土散去,买下玉鼓丽境两位红牌,声言作为妻妾。

    玉鼓丽境为什么会这么红?因为前有娇媚入骨妖艳蚀魂的旋影,后有冷艳丽逼人独唱天籁的千福。水火极端,却是别样两种风情。

    且不说能同享二人之温存,只拥有其一,就已是天大的艳福。

    而那个至今尚未露面的神秘北方巨贾,一下子就享尽齐人之福,怎能不让仰慕两位美人的痴心男子痛恨?

    本来,不少人还对此事抱怀疑态度,毕竟两位当红顶梁花旦,当家老鸨怎会轻易放手?不过据知情人透露,老鸨最近抱着一堆定金发呆,一副失魂落魄无精打采痛心万分的样子,似乎事情已成定局,无法再挽回。

    就在大家臆测纷纷之时,玉鼓丽境又有消息传出。说是前些时候因身子不适需要休养的千福姑娘,在调养之后,不久又将登台献唱。而且,她还声明了一句:此曲一罢,即将封喉。

    从千福姑娘的话,再联想推测,唯一的解释是:她将洗尽铅华,自此从良远嫁了。

    呜呜——多少男子心碎,以至于在江南梅雨季节,天下雨,河涨水,连平日间斯文潇洒的公子哥儿的多情眼中,也蕴积了两汪恋恋不舍的清泉。

    玉鼓丽境,人声鼎沸,议论的,不外乎是千福和旋影即将共侍一夫的话题,以及那位坐享齐人之福的大混蛋。

    “纵情声色,定没有好下场。”终于,有人愤愤地开口,牙齿格格作响,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寻花问柳大队中的一员。

    声音大得离谱,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即使有人想不听见也很困难。

    二楼拐角处,一扇微微隙开的窗户轻轻合上。付天笑转身,向正在梳妆的付千巧控诉:“千巧,他们咒我。”

    没错,他就是那个神秘北方巨贾。虽说传闻中要将千福和旋影纳为己有是假,也不至于黄金上万,但是为了使她们能够名正言顺地退场,他是尽职尽责地演好了这场戏,千两银票悉数奉上,一分钱都没有少呐。

    “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旋影巧手翻飞,漂亮的堕云髻在她手下成形,她瞟了付天笑一眼,“你若问心无愧,怕这些做什么?”

    “你这女人,存心和我作对是不是?”

    旋影不理他,待将付千巧收拾妥当,才走向一旁的老鸨,抓起付天笑放在桌上的银票,塞进她的手中,“娘,这几年你待我不薄,我走后,好生照顾自己。”

    付天笑在一边看着她的举动,心想这女人果然是将银票当成是她的私产慷慨赠送了。幸好只是做戏,不是真的将她娶进家门,否则她不但会终日和他斗嘴过招,还会理直气壮地为他散尽万贯家财。

    房门被轻轻推开,接着是穆纤云蹑手蹑脚地闪进来。

    “如何?”从镜中与她对望,付千巧问她。

    穆纤云摇摇头,“飞星哥哥他们暗中盘点,都是男客,没有发现她。”顿了顿,她皱眉,“你说,她会不会也学咱们,来个女扮男装?”

    “有可能。”付千巧双目微敛,站起身来,“好了,我们出去吧。”

    他张开双臂,旋影立于他身后,为他罩上一层粉色纱衣。

    峨眉朱唇,眼波流转,水袖流云,长裙曳地,俊俏的付千巧,霎时变身为柔美的千福。

    成败就在今日。为了圣仙石,她一定会出现!

    无论,以何种面目。

     正文 第八章

    千福姑娘最后一次亮相。

    乐起,舞动,倩影飞旋。众人屏息注目中,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千福终于盛装出场。

    没有白纱隔阂,没有朦胧神秘,头一次,千福立于灯火辉煌毫无遮掩之处,目光扫过台下若干痴迷的男子,一向冷冷的脸上居然微有笑意。

    “若不知晓他是男儿身,我想,我也会甘愿沉沦。”珠帘后,连华能连连感慨,在庆幸自己不用去争风吃醋的同时,不忘为恋上“千福”的男人们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男生女相,当年我就是被他这样的样貌给骗了。”付天笑在一边附和,语气颇有些哀怨伤感。

    本来预备给自己当娘子,结果变成自己的儿子。转变好快,有谁知道他当年纯纯的少男芳心因此而破碎成一片又一片?

    叹息之间,瞧见旋影正隔着珠帘密切注意外面的动静,其紧张的模样令他起了逗弄之意,拿胳膊肘捅捅她,“喂,看千福那么受欢迎,你心里面是不是有些失落?”

    “是啊,真的好失落。”旋影突然对他嫣然一笑,百媚千娇,风情无限。

    付天笑愣住——头一次,这没给过他好脸色看的女人居然在对他笑。

    “不过——”话锋一转,旋影笑容消失得好快,白了他一眼,“总比真的嫁给你这个北方巨贾要好得多。”说完,她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对纱帐后的穆纤云示意,“可以开始了。”

    悠悠的歌声飘扬开去,时而如黄鹂出谷,时而如清铃入耳,穆纤云的音,付千巧的形,天衣无缝的配合,令座中之人莫不如痴如醉。

    乐曲声声响,舞妓翩翩舞,是穆纤云在唱,也是千福在唱,众人陶醉于二者的音形,而付千巧的眼睛,却在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名女子,不在宾客之中。

    他挥袖,抬手,高举过顶,毫无预兆的,突然闭上看似在轻吟浅唱的檀口。

    “纤云,停!”穆飞星撩起纱帐,低叫出声,盯着帘外的付千巧,“他要干什么!”

    该死的,付千巧事先并没有向他提及会有这么一招。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冒失的举动,很容易穿帮露馅吗?

    掀起纱帐走出,穆纤云瞧付千巧的举动,也一脸困惑不已。

    歌声戛然而止,乐师舞妓停下,众人似被突然唤醒,从云端跌下,回到现实。

    高举的手臂,水袖缓缓滑落,灯火下,付千巧手腕间的圣仙石,紫光耀眼。

    放下手,褪下手链,在大家好奇的注视下,付千巧手一扬,紫光闪烁,抛落一旁。

    人群中,忽有人闪出,跃上舞台,步履矫捷,欺近付千巧,正待俯身去拾那落地手链,不期然付千巧手指一动,手链又稳稳地飞回他的手中。

    付千巧扯动指间几不可见的细绳,视线落到来人右手手腕处的那块暗红的蝴蝶斑,缓缓开口:“降符?”

    旋影闻言大惊,掀开珠帘冲出来。只见与付千巧对峙的一名中年男子,身形颀长,面相阴柔,眉目间,依稀是她还记得的模样。

    “大祭司……”镇静之余,她只能讷讷地开口,不解失踪了十八年的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降符并未理会旋影,他收回手,站直了身子,对付千巧冷冷地开口:“你使计。”

    “不这样,你又怎会出现?”付千巧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果然聪明,像极了你娘。”降符扫了一眼从他身后奔来的穆飞星等人,眼中忽有凶光乍现,“可惜,你即使不放饵,我也是愿者上钩。”

    言罢,他忽然攻向付千巧。付千巧后退,不想水袖碍事,边角被降符拽住,不得动弹。穆飞星拔剑,劈下,降符收手,闪身之间,已到旋影身边,拍上她的肩头。旋影只觉周身一麻,顿时动弹不得。付天笑见状,无骨手臂正要如蛇出击,降符骤然拉过毫无防备的穆纤云,将她猛地向前一推。付天笑的手,在穆纤云的面目前硬生生地止住。就那么短短一瞬,降符左手已扼住穆纤云的脖子,右手则成爪狠狠扣住旋影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台下的人群混乱纷纷,仓惶奔走。桌椅前翻,琼浆洒地。先还是欢歌笑语的玉鼓丽境,转眼之间,狼藉不堪。

    “放了她们!”无视下面的惊慌人群,付千巧高声叫道。

    “你当我是傻瓜吗?”望着眼前三个大男人的紧张表情,降符笑得异常诡异。他的手,开始在穆纤云的脖颈处游移,“让我想想,哪里下手,比较好呢?”

    “你敢!”穆飞星握紧了手中的剑,见不得纤云被掌控在降符手中。

    “我不敢?”降符挑眉,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左右手同时用力。

    痛楚袭来,穆纤云和旋影疼得叫出声来。

    “看清楚了,我可不是怜香惜玉之辈。”降符的表情阴狠,“付千巧,一个是你钟情之人,一个是对你忠心耿耿的部下,我给你选择,是要她们,还是要圣仙石?”

    “少主,别听他的!”旋影才出声,肩肘处,立刻又有火辣辣的疼痛袭来。

    “笨女人!”付天笑见她惨白了脸也不肯认输的倔强模样,“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旋影勉强抬头,看皱着眉头骂他的付天笑,想要回敬几句,嘴皮动了动,终是没有出声。

    穆纤云不舒服地动了动——这个男人的手,冰凉凉的,就像蛇一般,在她颈上滑动,令她忍不住心生寒意。老实说,她很害怕。好害怕自己就这么死掉,再也看不见付千巧。

    她喜欢付千巧——这句话,还没有对他启齿,下了阎罗殿,她也不甘心。这么想着,下了狠心,低下头,张开嘴,狠狠地咬住擒她的手背。

    “纤云!”

    降符的手微微一抖,却并没有放开穆纤云,他的手肘,侧击向她,穆纤云直觉地呼痛,不自觉地张口,降符的手指划过,鲜红的痕迹立刻出现在她雪白的颈间,伤口渗出了殷红的血。

    “别伤害他们!”付千巧叫道。穆纤云脖颈上的伤痕,看得他触目惊心。他举起手,降符立刻警惕地后退。他挽高衣袖,露出圣仙石,毫不意外地看见降符眼中闪现着贪婪的光芒,“圣仙石给你,我要她们。”

    “我说了,本府要进去!”

    拔高的声音忽然由外传来,连华能暗叫不妙,看向穆飞星,见他的脸色阴沉。

    有人进来,身后尾随大批衙役,潮水般散开,将台上的人,包围得水泄不通。

    本来已有所松懈的降符见到这阵势,立刻收回目光,带旋影和穆纤云退到窗边。

    “怎么回事?”本来降符已然分心,正待机会将穆纤云和旋影救回,怎料生了这等变故,付千巧心中焦灼,问愁眉不展的连华能。

    连华能嘀咕:“冤家路窄,这下好了……”

    一身府尹打扮的白净男子扫了一眼追进来的常乐,再看向穆飞星,似笑非笑,“定威侯,好雅兴,到玉鼓丽境寻欢作乐,还不忘带水师助阵哪……”他无视眼前剑拔弩张的情景,出言讽刺。

    眼见纤云受伤,自己又受制于人,穆飞星烦躁不已,“卢大人,我在缉凶,并非儿戏。”他指向降符,“此人就是掳杀别临苑天若绮之人。”

    “凶杀办案,是本府所辖,定威侯似乎越俎代庖了。”卢大人看了看降符,依旧慢条斯理。

    “我给你们时间考虑,一个时辰之后,我在那天秘道的出口等你们的回答。”忽然之间起了内讧,降符虽不明白缘由,但却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自己脱身的好机会。

    “好笑。”卢大人嗤之以鼻,“杀人偿命,你居然还敢谈条件,来人啊——”

    “卢大人,放他走!”见他事不关己的模样,穆飞星的怒气累积到极限,“事关舍妹的性命,还望大人见谅。”

    “你知情不报,擅作主张。抱歉,事关百姓冤案,本府不能任凶手逃脱,还请定威侯多加体谅。”无视穆飞星眼中的怒火,卢大人目光一转,眼神射向降符,一声令下,“抓住他!”

    “别——”付千巧想要制止,已是来不及。衙役从四面围上来,要擒拿降符。

    降符冷笑,双腿连环出击,撂倒若干人之后,他忽然张口吐气,冲向他的人纷纷倒地,好不蹊跷。

    空气中,隐隐有一股无法言说的香气弥漫。

    “快闭气!”付天笑大喊道,同时屏住了呼吸。

    降符瞅准时机,携穆纤云和旋影破窗而出。

    率先反应过来的付千巧冲倒窗前,四下一看,已不见了降符的踪影。

    穆飞星跳下舞台,揪住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还在掩鼻的卢大人,“看你干的好事!”

    可恨这个家伙仍不知悔改,还振振有辞强辩:“我依大明律法行事,并无过失。”

    “你——”穆飞星真想一剑砍下去,将他的破烂脑袋匹成两半,以泄自己的心头之恨。

    “别管他了,先救人要紧。”付千巧向窗外打探一番,当机立断,“立刻派兵镇守城门,不让他出城去山林秘道,我和爹追南,你们追北,分头行事。”

    说完,他纵身跳出窗外,付天笑尾随其后。

    “常乐!立刻带兵搜查,有什么消息,尽快通知我。”

    “定威侯——”旁边的卢大人不知趣地又准备插话。

    “卢大人,我现在心里只想着如何救舍妹,你若再横加阻拦,休怪我翻脸无情。”一把剑横过来,冷寒剑锋作响,杀气迎面而来。

    “是啊,卢大人,我们暂且不提私人恩怨。你看,现在又有两名姑娘被歹人劫持,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当为民做主,对不对?”连华能发挥自己巧舌如簧的功效,费劲心思劝解。

    “好吧。”不知是宝剑的寒光还是连华能的言辞起了作用,卢大人斜睨了穆飞星一眼,口气略有松动,“不过——”

    “走了。”不想再听他的废话,穆飞星催促连华能,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出玉鼓丽境的大门。

    “咦,我也有份吗?”远远的,连华能的语气颇为惊讶,“我不会武功,胆子又小,关键时刻还会成为你的负累,飞星……”

    哀怨的声音逐渐远去,想来没有得到任何同情。直到再也听不见动静,卢大人才慢吞吞地转身,瞪眼前一干等他吩咐行事的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人!没看见里面有个南华郡主吗?”

    城门封闭,水师镇守,衙役搜查,穆飞星布下天罗地网,誓要找出降符。

    玉鼓丽境外,仓皇奔出的人群四散逃跑。

    “千巧,我们去哪儿?”经过一个被官差拦住盘问的人,付天笑追上付千巧,脚下生风的同时,不忘问他。

    付千巧一心两用,专注地打探周围,不放过任何线索,“全城皆封,降符带着纤云和旋影,目标太明显,他不会去有重兵把守之处,自曝行踪。”一想起穆纤云的伤势,他就心急如焚。想她平日间大大咧咧总是爱笑的样子,如今被当作人质挟持,心中定当恐惧之极。

    那血印,刻在她的脖颈,刺在他的心上。伤口没有处理,没有包扎,若是失血过多——心一紧,担心更加厉害,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付天笑心中本还有疑惑,想要问付千巧降符和那神秘女人到底有何关系,为什么二者都有蝴蝶胎记……但见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变,知他挂念穆纤云的安危,也不好再去追问,“千巧,冷静些。”他劝慰,要他万不可乱了分寸。

    “我知道。”话是这样说,但心却无法安定下来。付千巧忽然之间懊悔自己的计划,怪自己没有听从穆飞星的话,硬将穆纤云参与;怨自己太自信,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却害穆纤云和旋影身处险境。

    “千巧!”

    付千巧回头,见本亦步亦趋跟随的付天笑停在身后不远处,低头正在仔细查看什么。

    他退后,站在付天笑的身边,蹲下身子,伸出手指,蘸地上的液体,抬头,对付天笑道:“是血。”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一旁的狭小里弄,向付天笑点头示意,“他去了醉梦轩的废墟。”

    醉梦轩已毁,秘道犹在,瓦砾之下,找到入口,降符可轻而易举地离开南京城,不费吹灰之力。

    付千巧猛地起身,疾步向前,地上的血迹时有时无,看得他揪心莫名。

    那一边,有脚步声传来,付天笑和付千巧对视了一眼,跃上墙头,隐蔽在阴暗处,偷偷观望。

    一队官兵过来,步履匆匆,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跑远了,还听见有人在提高嗓音吆喝:“眼睛放亮点,任何一个行踪可疑的男人,都要盘查……”

    “疏而不漏,他们倒还尽职。”付天笑小声嘀咕,看向付千巧,发现他眉头深锁,似乎正在想什么要紧的事,“千巧,怎么了?”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如此天罗地网,一个大男人,怎会没了踪迹,凭空消失了一般?还有穆纤云和旋影,降符有将她们藏身于何处?

    可以想到的,无奈自己心乱如麻,思绪一团混乱,难以理清。

    “你在这里干着急也不是办法,还是去了醉梦轩再说。”

    “也好。”付千巧想了想,跃下墙檐,继续往前。不多时,拐出里弄,地上的血迹却忽然消失了。

    付千巧望去,只见前方通向西城门的方向,设有一道关卡,截住往来之人,男男女女,一一盘问,无一例外。

    穆飞星下令:封城,一律不得外出。理所当然,要想从此路经过之人,必须得严加审查。

    关卡左右,向东走,是醉梦轩废墟;向西走,是城门。封住了西边,降符无法走脱,那么他一定是选择了醉梦轩的秘道,作为他唯一的逃生机会。

    降符一定是去了醉梦轩,他没有猜错——付千巧拐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多时,到醉梦轩,直奔后院下人房,残垣断梁之间,那张木床被砸得七零八落,已看不出原貌。

    付千巧伸手正待去拨,又忽然僵住,手停在半空,没有动弹。

    立在他身后的付天笑不解为何,走上前,看见了眼前所见,也不由得愣住。

    焦木上,蛛网遍布,灰尘累积,不似有人动过的痕迹——至少,他们前后不过相差半个时辰,即使降符有再大的能耐,他要入秘道,也不可能不破坏蛛网,不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半点痕迹。

    换言之,他没有来过这里,至少,他没有想要从秘道逃脱。

    “千巧?”付天笑也愣住,望向捏紧了拳头的付千巧。

    他猜错了——付千巧抿着唇,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异常。他退出房间,绕着废墙走到醉梦轩外,望了望城西,城门封锁,全城搜查,降符已是瓮中之鳖,他放弃了醉梦轩这条唯一的出路,他到底还能去哪里?

    “没钱还喝花酒,现在吓破了胆子,舒服了?”

    不远处的民房,有女人在叫骂,还不是伴有男人唯唯诺诺的声音。

    女人在继续唠叨,口气满是厌恶:“以后有胆子把钱丢进妓院里,就别再回这个家了。满身酒气,还不快脱了衣服,看你那样,简直像个女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像是什么击中了闭塞的屏障,电光火石之间,付千巧幡然省悟。

    任何一个行踪可疑的男人,都要盘查……

    劫走南华郡主的,是个男人;众人竭力寻找的,也是个男人。但是,如果——

    “爹!”他突然出声,呼吸急促起来,“快,我们去城西!”

    差点上当,降符要走,但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他还有另一种方式,是的,他差点忘记。

    远远的,关卡前,付千巧看见了还有三人在等候。火把映照下,从背影看去,是两男一女。那名女子站在两名男子中间,那个背影,他认得。

    守卫的官差将男人拉过细细盘问,还搜了身。对女人,只是瞥了一眼,简单询问了几句,挥挥手,就要放心。

    付千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尽了力气,他大声喝道:“不能放!”

    深夜之中,他的呼声尤为高亢。正准备放女人过去的官差下意识地伸手拦住女人去路,抬头,正想看何人出声,不想胸口一震,奇异的响声从心肺处传出,他低头,一只血手从自己胸口收回。瞪直了眼睛,他来不及发出一语,倒地断气。

    那女子转过头来,付天笑一怔,居然是连连袭击付千巧要夺圣仙石的神秘女人。只见她掌风连连打向拔刀而上的官差,抓起一旁抖得不成样子的男人,一手一个,朝付千巧扔过来。

    付天笑出手,与付千巧在半空接住两个已经吓破了胆的男子,轻轻一送,稳稳将他们安置地面。见她想要落跑,付天笑在空中连着几个翻身,即将落地之时,脚忽然向前一踢,勾住正要越过关卡的女人,将她绊倒在地。

    “纤云呢?还有旋影,你把她们藏在了哪里?”付千巧追上前,与付天笑将女人围住,大声质问。

    等等,等等——听了付千巧的话,付天笑忽然觉得自己思维有点混乱。如果没有记错,穆纤云和旋影应该是被降符带走的,什么时候又跟这个女人扯上了关系?

    “付千巧,你果然厉害。”付天笑还在冥思苦想,女人已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她盯着付千巧,手伸向耳后,忽然撕下自己的面皮,“你怎么知道是我?”

    人皮面具后,竟是降符冷冷的脸。

     正文 第九章

    粗布荆钗,身形干瘦矮小,若不是亲眼看见了那张脸,付天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他是“她”,她是“他”,降符和神秘女人,原来是同一人。

    “本来是想不到的。”付千巧扫过周围或死或伤的官差,定格在降符的脸上,“纤云的一次无心提及,我才起了怀疑。”

    “那个丫头?”降符有些惊讶,“我自认装扮得天衣无缝,她是如何看出来的?”

    “不,她没有识破你。”付千巧摇头,提到穆纤云,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连连袭击形容相似的女子以夺取圣仙石的神秘女人,十八年前失踪下落不明的幽月教大祭司,右手腕都有蝴蝶斑,但二人一男一女,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要不是纤云得意她将我作女装打扮诱敌的点子,我也很难想到你们之间的‘关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低看自己身着的粉红纱衣,再看向降符所穿的粗布衣裳,“既然我可以男扮女装,降符又为何不可?既然你要圣仙石,必然会不择手段,我若是再次以‘千福’出现,你知道内幕,知道我们一定会对那个神秘女人加强戒备,那么,权衡之下,另一种我们都没有看见过的你的样貌,以男子身份出现,降低我们的戒心,自然是上上之选。”

    “我事事考虑周详,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同在醉梦轩的旋影,竟然是幽月教的人。”静静听他说完,降符忽然笑起来,而后,低低叹息,“假凤虚凰,你我皆为男子,不同的是,我需要改变身形容貌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而你,只要穿上红妆,已可媲美真正的倾国红颜。”

    “纤云她们到底在什么地方?”没心情理会他的自言自语,付千巧的心里,此刻只记挂着一件事情。

    降符看他,脸上流露出异样的神情,“你既然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此时要问的,应是你的身世才对。”

    “告诉我,纤云在什么地方?”付千巧上前一步,逼视女装的降符,无视他“好心”的提醒。

    他眼中的急切,泄露了他的心思,降符凝视了他片刻,眼中的失望明显,“你和你娘一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关键时候,都是感情用事,分不清孰轻孰重……”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有着淡淡的悲、无限的眷恋,还有丝丝的怨恨,连眼神,都是难以言说的复杂。

    付千巧愣了愣,还来不及去深入体会降符话中的含义,眨眼间,就瞅见降符的口中已多了一支小小的竹管。

    “忽——”

    降符吹竹管,竹管发出声响,奇特的音调,在夜色中逐渐传开去。

    “搞什么?”付天笑嘀咕,对这种阴阳怪气的声响很是敏感,禁不住搓了搓手臂,想要捂住耳朵,杜绝这种很没有水准的演奏。

    “啪!”

    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不偏不斜正巧落在他的面前,当当裂成四片。

    好玄,差一点,就是自己脑袋开花了。付天笑低头瞪着脚尖处的碎瓦片,忍不住抬头,想要提醒上面的人家,不要轻易将人性命当作儿戏。

    “喂——”他才冒出一个字,却看见阁楼檐角露出了一半很是招摇的绣花鞋。顿生疑窦,退了几步,看清楚了上方站立的人,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摇摇晃晃站立在房檐边上的面无表情的女人,不是旋影是谁?

    “千巧——”他拉了拉身边的付千巧,伸手指着房檐上的人。

    付千巧抬头,心一下收紧。他看到了旋影,还看见了旋影身边的穆纤云,她们两个一前一后,不顾危险,站在房檐边上。

    “纤云,你下来!”他冲上面的人大吼,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更甚者,穆纤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转头看含着竹管的降符,“你对她们施蛊?”

    “给她们施蛊,只想顺利出城,不想现在派了更大的用场。”降符开口,竹管忽然隐没,他瞥了一眼高处的两人,再看向付千巧,“别轻举妄动。她们现在迷失了心志,好比行尸走肉,我便是她们的主人。”满意地发现付千巧脸上的血色褪去,他吐出竹管含在唇间,“只要我再吹一声,她们就会义无反顾地跳下来,如何?”

    “我已答应给你圣仙石了,你还想怎样?”付千巧的手握紧,捏得生疼。

    “不,不够。”降符的阴沉地可怕,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我还要你死!”

    “喂,你这家伙,未免太贪得无厌。”付天笑已是沉不住气,身形一动,正想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不想却被付千巧拉住。

    “当初你娘不惜向全教上下撒下弥天大谎,说自己生的是女孩,隐瞒你是男孩的事实。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在防我,让我兜了一个大圈子,错找了十几年。”他挥袖,凝视付千巧的眼瞳,眼中怨恨一点点聚集,“就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她情愿与他同死,也不愿与我同生。付千巧,你活在世上,就时刻提醒着我的失败,我不能安心。”

    “给你圣仙石已是便宜你,你还想要千巧的命?”要不是受制于他,付天笑真想用缠丝手将降符缠成一段段,然后扔到河里去喂鱼。

    “那又如何?”降符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抖了抖,“我得不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但至少,我可以得到他儿子的性命!”

    “你这疯子!”付天笑骂出声来,“你休想千巧会答应!”

    “没错,我是疯子。”降符笃定了一般,转而看向付千巧,“你可以不答应的,后果只不过是死了两个陪葬品。”

    嘴唇抿了抿,他正要用力吹下——

    “等一等!”付千巧忽然开口,“放了她们,圣仙石,和我的命,你都拿去。”

    “千巧!”付天笑愕然,难以置信地看他。

    “爹——”付千巧推开付天笑试图挡他的手,慢慢褪下手链,“即使不太情愿,我仍不得不承认,于理,我应救旋影,因为我是幽月教的少主,保护族人是我的责任;于情,我要救纤云,因为我是付千巧,我喜欢她。”

    抬头望上面的人,明明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够牢牢记得她笑起来的可爱模样,还有动不动,就无故飞上双颊的红霞。

    什么时候开始滋长这样的情愫,他已不知晓了。只知道对穆纤云,只要她安好无恙,他情愿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

    他是认真的——付天笑连连叫苦,急得六神无主,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还有其他法子的,不用听他的,对不对?付家家训——”

    “家训很多,我知道。”付千巧打断他的话,“你跟爷爷说过,迟早有一天,你会被家训害死的。”

    “现在你快要死了!”死小子,这个节骨眼上还在拿他开涮,“我不管,我是你爹,我养了你十八年,指望你送终,你怎么能死在我前面?”

    “你们到底商量好了没有?”降符已不耐烦起来,提高了声音催促。

    混蛋二百五,他真当自己是无常鬼来勾魂吗?牙齿咬得紧紧的,付天笑狠狠瞪了降符一眼。

    “给你!”付千巧挥手,毫不犹豫地将手链丢给降符。

    降符接住,望着手心中的圣仙石,神情狂喜。他拾起地上的刀,扔给付千巧。

    “千巧,三思而后行。”付天笑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并在心中思忖,一旦千巧动手,就是拼了老命,他也一定要阻止。

    付千巧举刀,雪亮的刀柄上,映出他的容貌。他狠心,正要举刀割向自己的脖子——

    高亢、清亮的笛声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完全迥异于先前的音调,使听者闻之心神一振。

    降符听见笛声,脸色不由得一变,寻声而去,身后的西城门方向,赫然出现了两个人。

    呆呆站在房檐上的穆纤云打了一个激灵,混沌无神的双眸逐渐清明。她眨眼一看,发现前方的旋影差不多要掉下去,她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将旋影拦腰抱住,退了好几步,确定安全无虞,正想探头向外张望,脖颈处却传来火辣辣的撕裂的感觉。

    “好痛!”她咧嘴,摸自己的脖子,触手所及,是一片濡湿。

    旋影捧着自己的脸,用力摇摇头,见穆纤云可怜兮兮的样子,拉住自己的衣袖用力撕下一块布料,为她包扎好伤口。同时,她按住自己受伤的肩膀,看下面还在发愣的人。

    “少主,我们没事了。”她重重吐出一口气,收回目光,望着不远处熟悉的人影,仿佛所有的力气在顷刻间耗尽,软软地跪坐下去。

    “听见没有?她们没事了,你还死什么?”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付天笑差点喜极而泣。他迫不及待地夺过付千巧架在脖子上的刀,将其折为两段,重新扔回降符面前,当作示威。

    降符没有理会,他只是望着逐渐走近的人,面孔逐渐扭曲,最终咆哮出声:“你敢坏我好事?”

    一名异族女子。大红斗篷,头戴全银冠饰。付千巧盯着她,忽然记起,自己曾在若绮尸身找到的画纸上看到过这样的装束。

    随女子同来穆飞星奔过来,手中,犹握着一支玉笛。

    “你怎知降符蛊咒的破解之法?”付千巧好奇,问穆飞星。

    “说来话长。”穆飞星答道,示意付千巧看降符注意的那名女子,“那是幽月教的落金长老,我们在北门遇见她。解蛊之法,是她传授于我。”

    落金步步上前,盯着降符血红的眼睛,“降符,你为一己私欲,毒杀教主夫妇,还想斩草除根,妄图置少主于死地。你害幽月教四分五裂,百死也难抵你的罪过。”

    “少跟我说这些废话!”降符吼道,握紧了手中的圣仙石,双臂忽然以奇怪的姿态扭动。一时间,近旁之人只听得骨骼作响,降符形似女子的矮小身形,瞬间高大,撑破了身着的妇人衣裳,恢复了原本的男子体貌。

    “缩骨术能改变你的外貌,却改变不了你的心。”落金已走近,视线落到他握紧成拳的手上,“降符,你的所作所为,已玷污了幽月教,玷污了整个苗部族民!”

    “落金,你挺会给我压罪名。你在想什么,难道我会不知道?”降符手腕一抖,两指之间,手链上的圣仙石微微摇曳,“你敢说,这么多年,你全力寻找圣仙石的下落,只是忠心耿耿护教,对圣坛里的权杖,无半点非分之想?”

    “你以为激怒我,就能乱我心神?”落金笑起来,神情自若之间,大红斗篷忽然散开,两条银色软鞭从她手中挥出,直击向降符。

    鞭身摇摆,倒钩利齿立见——哪里是什么软鞭,分明是剧毒长蛇!

    说时迟那时快,降符解下头巾,趁银蛇张开血口,蛇信就要吐上他的脸时,双掌打开,头巾骤然蒙住蛇头。他用力一拉,咯吱一声,布巾顿时鲜血淋漓。

    付千巧等人见状,迎上前去,与落金一道,同降符周旋。

    “老天,他的武功怎会这么高?”穆纤云趴在高高的房檐上,盯着下面以一敌四还游刃有余的降符,问身边的旋影。

    旋影努力忽略肩上的疼痛,“他是大祭司,地位仅次于教主。由于是上任教主的师兄,身份特殊,教中很多的上乘武功,他皆有修炼。”

    “那我们该怎么办?”见付千巧被降符踢了一脚,穆纤云着急起来。四个人都无法制伏降符,再加上旋影受伤,而她又属于那种武功上不了台面的三脚猫,哪能出去丢人现眼?

    早知今日,她当初就不该贪图安逸偷懒只拣轻功来学。

    “我劝你乖乖待着。”旋影瞥了一眼蠢蠢欲动的穆纤云,“依你我目前的状况,下去只能拖他们的后腿。”

    她知道啊,可是要她无动于衷坐山观虎斗,她又哪能安心?

    穆纤云盘膝而坐,双手撑着脸,有点垂头丧气,不经意,腰间的荷包忽然窜入她的视野。眼前一亮,她忽然想到什么,打开荷包,伸手进去,取出一枚小小的弹丸。

    “这是什么?”旋影盯着她手中类似药丸的东西,问她。

    “迷药。”穆纤云站起身来,食指弯曲,拇指压住弹丸,压在食指上方。她眯上一只眼,目测与降符之间的距离。

    “迷药?”旋影想也不想,当场否决,“降符是幽月教施蛊的第一高手,用起蛊毒得心应手。你小小的迷药,在他面前,根本就是班门弄斧。”

    “没办法呀。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要好。”更何况,炼制迷药的方法是她从顾姑姑那里偷学而来,以前对付他人,从未失手,这一次用在降符身上,谈不上功效奇佳,也不至于太差劲吧?

    瞄准了,她出手,弹在树干上,没中,失败。

    不能怪她。一堆人交手,混在一起,动不动位置就在变。饶是她眼力再好,也难保不会误伤自己人。

    穆纤云的眼睛瞄呀瞄,衡量周边地形,觉得右方客栈外的那棵树还有利用价值——不高不矮,方便行事。这么想着,打定了主意,她施展轻功,在无人注意之下悄无声息地飘忽了过去,抱着树干蹲下,小心观望下面的战况。

    “你——”她一下子就闪了人,旋影想要拉她也来不及,压低了声音叫她,唯恐下方之人发现而分了心神。

    穆纤云冲她摆摆手,见降符已摸清了付千巧等人的招数,且战且退,阴狠招数下,伺机寻找逃脱的机会。

    “如何是好……”一来一往,见缝插针都不大可能,她自言自语,弹丸就在指间,却苦无机会出手。

    正在懊恼,忽见付天笑一手缠住降符手臂,另一只手顺势要夺降符手中的圣仙石,逼得降符不得不将圣仙石抛高,付天笑举手去接,降符一脚横扫而来,他避开,降符跃起,要将圣仙石夺回。

    好机会!

    穆纤云纵身一跃,凌燕一般窜出,在与降符擦身而过的瞬间,拇指和食指松开,指间的弹丸弹向降符。

    眼前有黑点飞来,降符本能地伸手去挡。弹丸在接触到他手上的肌肤后忽然爆破,淡淡白雾升起,迅速窜入他的口鼻之中。

    大功告成!穆纤云振奋之余,想要收势,无奈用力过猛,一时停不下来,眼睁睁地瞧着自己向正前方那堵墙上撞去。

    “啊——”她闭上眼睛,止不住地大叫,不忍见自己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模样。

    足尖忽然被人拉住,轻轻一拽,一双手臂,已拦腰将她截获。

    穆纤云睁开眼睛,就见付千巧愠怒的神色,自己则安然无恙地被他抱在怀中,毫发无损。

    “你还真是不要命了!”一想到方才惊险的一幕,付千巧心有余悸。且不说他们几个在全力应战,她这么莽撞闯入,极有可能被内力所伤;光是她与降符错身而过的瞬间,要不是降符志在圣仙石,无暇顾及,她早就一命呜呼了。

    穆纤云缩缩脖子,被这么强势的付千巧给吓住,任凭他如何数落,也不敢再多言半句。

    圣仙石重新回到手中,降符才意识到自己已吸入白雾,嗅了嗅,没有发现何特别气味,他皱眉,暗自运气,头脑照常清醒,血脉畅通无阻,并无异样,又试着走了两步,脚步也不沉重,他这才放下心来,斜睨窝在付千巧怀中的穆纤云,“雕虫小技,也妄图制伏我?”

    降符上前一步,正想与袭击他的穆纤云好好算上一账,岂料脚才落下,胸口忽然发闷,眼前一黑,双腿虚软,不自觉地跪倒在地。他单手撑地,勉强抬起头来望着眼前有些模糊的人影,“你用了什么迷药?”

    穆纤云偷偷瞄挑眉质疑的付千巧,再看看旁边嘴巴张得老大的付天笑,同样惊诧不已的落金,以及早就见怪不怪的穆飞星,片刻后,才小小声地回答:“三步醉。”

    “三步醉?”降符暗暗懊悔自己轻敌,居然低估了这个小女娃儿的能耐,“你居然用洞庭药王庄的——”话没说完,舌头也开始僵硬,手一软,整个人已俯卧在地,动弹不得。

    付天笑上前,掰开降符的手,拿回手链,见降符一脸不甘心的模样,他冲他做了一个鬼脸,故意当着他的面,将手链扔给付千巧,存心要将他气得吐血。作弄完了降符之后,他才回头,冲穆飞星发火,“既然你早就知道自家妹子有三步醉,为何不早些叫她出手,害我们苦战多时。”

    不要怪他埋怨,因为实在很冤,他那只不幸被踢中的手,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穆飞星翻了一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你以为这是演戏,什么都在预料之中?再说了,这全是运气,不然你以为凭纤云那身手,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收拾了降符?”

    什么嘛?飞星哥哥这么轻蔑的语气,还有付天笑,那种眼神,似乎很是赞同穆飞星的话,好似她的一击即中完全是阴差阳错,根本就和智谋挂不上半点关系。

    穆纤云动了动,正想要反驳——

    “哎,找到了,找到了——”

    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穆飞星望过去,不多时,眼前就出现了大批人马,为首的,正是累得半死的连华能。

    “这么慢?”穆飞星皱眉,显然很不满意。

    “慢?”连华能很夸张地张大嘴,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一瘸一拐走到穆飞星的面前,“大哥,你行行好,你丢下一句话‘带人来’,就很威风凛凛地‘倏’的一声不见了踪影。可怜我是用两条腿在跑,不但要搬救兵还要四处寻找你的下落。没有挂掉已是万幸了,你当是大发慈悲,可怜一下我好不好?”

    “废话少说,还不去把人抓起来。”一掌推开连华能很是哀怨的脸,穆飞星很没有良心地吩咐。

    “慢!”见两名卫兵上前将降符捆绑,就要带走,很久没有出声的落金忽然开口。

    听见落金的声音,连华能脸上的疲惫一扫而光,他一马当先,冲到落金面前,笑容满面,“女侠,你教穆飞星的解蛊之术不知可否也传授在下?我很有诚意——”

    “去!”穆飞星拎着不忘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找财路的连华能,朝他嘴里塞了一块破布,不让他继续喋喋不休,“落金长老,有何指教?”

    落金的目光,落在正在探视穆纤云伤口的付千巧身上,后面的话,显然是在对他说:“少主,降符所犯下的罪,依幽月教教规,当处以极刑。”

    “他身系命案,交由官府处理,自当定他罪责。”付千巧头也不抬,掀开穆纤云脖子上用来包扎伤口的布条,专注地看她的伤口,确定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少主,他是幽月教的大祭司,是苗人,不是中原人。”落金强调,口气中带着无可置疑的坚决,“弑主夺权,罪大恶极,少主,理应杀一儆百,才能以儆效尤。”

    “没有其他的选择?”付千巧不是傻瓜,他自然懂得落金的意思,是降符非杀不可,“落金长老,免去他的死罪,废他武功,你看——”

    终究是不喜欢杀戮,即使对降符,好歹是一条人命,何必赶尽杀绝?

    “不行!”没有听完付千巧的话,落金提高了声音,断然否决。

    “落金长老——”银色的冠饰,红色斗篷,严肃的面容,隐约的,付千巧心中忽然不舒坦起来。

    “少主宅心仁厚——”落金慢慢地走到降符身边,无限悲悯的眼神梭巡过无法言语的降符,手指张来盖住他的脸,“我是长老,却得护守教规——”

    她话音才落,五指间忽然窜出五条斑斓的小蛇,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降符的脸上,从额头到嘴角,已留下了五个几乎看不出的血印。

    小蛇不见,落金起身,降符开始抽搐,脸逐渐肿胀起来,脸色发紫,然后变红,又渐渐变为黑色。他的嘴角不断吐出白沫,表情痛苦不堪,直到最后,他双目圆睁,身子猛地一弹,头歪向一边,七窍流血,再无动静。

    穆飞星和连华能愕然对视,片刻之后,连华能转过身去,止不住地干呕。

    付天笑抬头,恰好对上房檐上旋影黯然的眼神。

    付千巧侧过身,蒙住穆纤云的眼睛,盯着落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平静面容,心中一阵冷意,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正文 第十章

    风平浪静,雨过无痕,一切恢复如常。

    秦淮河畔风月再起,恢复往日的繁华。早先闹得沸沸扬扬的若绮一案,官府已有定论——杀人者畏罪自尽,各路红颜自此可以高枕无忧。

    一切看起来似乎很圆满,可是——

    无聊啊……

    穆纤云坐在二楼的窗台上,身子向外,两腿悬空,眼望天,脚向地,双手在身侧摆啊摆,瞧了一眼搁在一旁平日她极喜爱的红豆粥,觉得全无胃口。

    何以她这么茶不思饭不想,很简单,因为她被禁足了。

    她想,一定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惹恼了飞星哥哥,爹娘不在,他终于开始行使特权。美其名曰是要她好生养伤,尽快恢复。哼,养伤?有谁养伤只能困在房里,还有铁将军把守,不能外出?再瞅瞅下方,那一院子的护卫重重封锁,连角落也不放过,她能相信这种架势只是为了单纯地要她静养?

    骗三岁的小孩子还差不多。

    如果只是被困几日,那也倒罢了。最难受的是,自被限制了行动以后,一连几日,她都无法见到付千巧,更无从得知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事件真相大白,一切水落石出,连长老都寻上门了,他更无留下的理由。没有他的消息,想来,他是在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幽月教继承教主之位了吧?

    心情忽然低落下去,穆纤云嘟起嘴,撑着窗台,跳进房间,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端过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红豆粥,咕噜噜地喝了个精光。

    嗯,还好,甜丝丝的味道暂时冲淡了心中的不快。穆纤云咂咂嘴,正考虑要不要唤常乐再来一碗,忽然听见楼下有动静。

    她好奇之余,探出头去,看见连华能立在门口,拎着大包小包,比手划脚,商量着一副准备进来的样子。结果,理所当然地被忠心耿耿听命于穆飞星的常欢给拦住。

    “常欢,我是特意来看纤云的。”连华能的脸上露出“童叟无欺”的无害笑容,不忘让常欢看他带来的厚礼,“这可是上等的滋补品,我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弄到手。”

    有问题,穆纤云耳尖地听到连华能的话,觉得自己眼皮在跳。连华能那么小家子气,平日里吝啬得就是喝他白水都要算升量,突然之间大手笔对她,真有这么好?

    不可信,其中必定有诈。

    “连公子,对不起。”常欢有礼地拒绝,“爷吩咐,小姐要静养,不得打搅。”

    “我是例外,对不对?”连华能大言不惭地将自己化为特殊,抬起脚,就要跨过门槛。

    “爷说过,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去。”常欢身形一动,挡在连华能的面前,嘴角动了动,“特别是连公子你。”

    耶,看来他真的是被列为特殊人物对待,但不是贵宾,而是重要嫌疑人,因为他有足够多的帮穆纤云开溜的前科。

    碰了一鼻子灰,连华能耸耸肩,深感无趣。

    “连公子,请回吧。”

    好嘛,已经在赶他走了呐,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连华能的样子看起来不是那么认命,他抬头,恰好看见窗边的穆纤云,一时喜上眉梢,冲她挥手,“纤云,纤云……”

    穆纤云眨眨眼睛,懒得理他。即便是理了他,他也不可能穿越重重封锁闯进来,自己还是省点力气比较好。

    见穆纤云不理睬他,连华能眼珠子转了转,趁常欢不注意,一个猫腰,试图从他腋下突破硬闯进。

    常欢手一紧,他被困住,却不知道束手就擒,还不断呼叫,“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见纤云!”

    穆纤云翻了个白眼,不知内情的人,大概会以为又是一出痴情公子欲寻心上人却被凶狠家丁拦截的悲剧。

    分散在院落各处的护卫被连华能的大呼小叫所惊扰,纷纷围了过来。

    “连公子——”常欢试图与他讲理,“莫要使我们为难。”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呵,人手挺多的嘛。看来,穆飞星这会是铁了心不让人有机可乘了呐。望着围在自己周边的人,连华能很识时务地收声,立马换上笑脸,好声好气:“不要动气,我是闹着玩的,各位大哥劳苦功高,辛苦了啊,辛苦了……”

    在众人很“关切”的注视下,他一边解释,一边后退,眼角余光偷偷一瞄,看见一个人影已经从那帮注意力都集中到这边来的人身后闪过,跃上楼去,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从眼中闪过,又立刻变为诚惶诚恐,小心翼翼。

    大功告成,轮到他光荣退场。

    于是,他非常“无奈”地再看了一眼窗边还在打呵欠的穆纤云,很“恋恋不舍”地挥手与她告别:“纤云,好好保重,我们终有见面之日。”

    没头没脑,连华能今日还真是反常。

    穆纤云摇摇头,看连华能的身影渐渐远去,各位护卫又开始各司其职,寂寞中好不容易起的一点波澜就这么归为平静。没了看头,她也就只好缩回头来,准备继续认命地在房间里当自己笼中的困兽。

    她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想下一步该干什么,就被骇住,眼珠子瞪得老大,盯着坐在对面笑盈盈地看她的人。

    “啊——”才发出一个音节,她就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止住才发了一半的惊叫声。

    “小姐,你没事吧?”

    窗外,传来常欢关切的询问。

    “没事没事,我只是憋得慌了,自己叫两声来解闷。”穆纤云很镇定地回答。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常欢没有再做声,合上窗户,又返身冲到来人的身边,压低了嗓音质问:“付千巧,你怎么进来的?”

    “还好。”付千巧微笑,注视紧张兮兮的穆纤云,“方才你的反应,我几乎以为你已不认识我。”

    穆纤云瞪了他一眼,坐在他面前,“别岔开话题,我在问你呢。”

    连连华能那个无孔不入的家伙都撞了南墙,还没有踩热地皮的付千巧,何以能够避开重重关卡得以登堂入室?

    “很简单啊。”瞧穆纤云那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付千巧觉得心情之好,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了掐她圆圆的脸颊。

    “简单?”穆纤云愣了愣,面皮被他拉着,有点痛之外,倒不觉有其他什么。

    “对呀。”暂时放过她,付千巧终于道出个中玄机,“我与连兄做了一笔交易,他作饵,引开大家的注意力,而我,则把握机会上来找你。你说,是不是很简单?”

    “难怪飞星哥哥说连大哥不会放弃任何一次赚钱的机会。”穆纤云嘀咕,手猛地拍打桌子,言语中,有无限愤慨,“这么说来,连大哥肯定狠狠宰了你一笔!”

    “有没有被宰我不知道。”她在生气,皱眉嘟嘴的样子还真是可爱。付千巧很专注地看她,口气逐渐柔和下去,“能见到你,我就已经很开心。”

    轰——着火了吗?不然为何她感觉浑身滚烫,火烧火燎不自在得很呢?还有付千巧的眼神,感觉自己就要被那种宠溺关爱吸进去一般。

    “纤云,我很想你。”偏偏,他还在火上浇油。

    完了,她想她是要昏过去了,可是硬要撑着,不能在他面前示弱,“你骗人,真要想我,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么久,他都无影无踪,害她好着急,生怕他在她被禁足期间不告而别。

    这么想着,心里又委屈起来,用力拉下他的手,别过脸,鼓着腮帮生闷气。

    “因为你哥哥对我很不满意。”付千巧依旧笑着,被她硬拉下的手向前动了动,覆在她的手背上,感觉她的手指在挣扎,他干脆张开五指牢牢抓住,叫她不能再逃脱。

    “放手啦。”穆纤云涨红了脸,不依不饶地低嚷。

    “不。”付千巧很干脆地拒绝,指着自己的眼角,“真要放开,我挨的这一拳,岂不是很冤枉?”

    听他这般说,穆纤云仔细一看,羞恼的表情迅速转为惊讶。他右眼角还有残存的淤青,使他原本完美无懈可击的脸微有瑕疵。

    “飞星哥哥他,打了你?”她讷讷地发问。

    “莫怪他生气。”摸摸自己还有些疼痛的眼角,付千巧回忆那日穆飞星出其不意给他一拳的场面,动作之快,出手之狠,他几乎要以为,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不是死去的降符,而是穆飞星,“我曾向他保证,绝不会让你涉险。结果保护不力,害你被降符挟持,还受伤如此。”目光不自觉地定在她脖颈间已经变为淡粉的伤痕处,“如果换作是我,也会大动肝火,将食言的家伙痛殴一顿。”

    “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吗?”见他在自责,穆纤云立刻忘记了自己还在跟他赌气,“再说,当初也是我自愿帮你,又不是你的过错,飞星哥哥找你出气干什么?”

    “纤云,你这番话,若是让穆兄听见,他恐要伤感。”付千巧偏头看她,她义愤填膺的模样,还真是可爱。

    “为什么?”穆纤云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怔怔地问他。

    “他的宝贝妹子居然帮着外人,这口气,很难咽下呀。”

    “你又不是外人,你是——”穆纤云说了一半,忽然咬牙,止住话头,不肯再说下去。

    “我是什么?”望着穆纤云红得不成样子的脸,付千巧兴味十足,继续逗她。

    “付千巧!”牙齿痒痒的,要不是顾忌外面还有人,她早就吼出声来,哪还容得他在这里如此嚣张,“你要是无趣存心找乐子,别来惹我。要是真的这么闲,我劝你收拾行李去,赶快上路回幽月教,省得我看着心烦!”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真的开始心烦起来。不肯让付千巧发现自己在意他的离去,她站起身,气冲冲地走到一旁,背过身故意不理睬他。

    背后有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是他在靠近,“我告诉你——”

    “我喜欢你。”

    很柔很轻的声音,似淡淡微风吹过,她猝不及防,心湖被搅动,波纹一层层扩散开来,风不停,难以静止。

    “纤云,我喜欢你。”

    讨厌,讨厌,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她还在生气,还在气他,他怎么可以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弄得她心神大乱,就要心软下去。

    “本来,落金长老要我即刻回幽月教继位,但我挂念你的伤势,便拖延了一些时日。”付千巧的手,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膀,“穆兄怨我,加派了人手将你保护,名义上是要你静养不受打搅,实际是在罚我,不许我见你。”

    穆纤云的肩头动了动,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我费了心思,请连兄帮忙,进来见你,一来,要亲眼见你痊愈才安心;二来——”他顿了顿,“我准备当面向你辞行。”

    心,揪成一团,担心终于变成事实,他最终还是要离去。

    穆纤云猛地转身,入眼的,是付千巧近在咫尺的脸。望着他的面庞,没来由的,心痛了起来。

    他是来向她辞行的,告别之后,一去千里,隔着崇山峻岭,今生今世,只怕再无见面的机会。

    有什么东西,扑簌落下,付千巧摊开手恰好接住,抬眼望着穆纤云,“纤云,你在哭。”

    谁要他提醒?穆纤云蒙着自己的眼睛,哽咽地辩解:“我没哭,只是红豆粥太好吃,我这是喜极而泣。”

    付千巧瞅了一眼旁边的空碗,无奈地笑了笑,拉下穆纤云的手,轻轻拥她入怀。

    被裹进他的胸膛,尽是温热熟悉的气息,伸手用力地搂住他,眼泪再也止不住,尽数洒在他的衣裳上。

    “纤云,好了。”付千巧拍她的背,不断安慰,“我走后——”

    穆纤云将他搂得更紧,抽噎声更大。

    看来,他是不能再刺激她了。付千巧低头,捧起她的头,见她圆圆的脸上已是梨花带雨,“我走后——”

    穆纤云的嘴巴瘪了瘪,两汪泪水眼看又要滚落下来。

    “不许再哭,否则我现在就走!”再如此,他的话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说完,不得已,只好使出杀手锏来威胁她。见她鼻头通红,硬是逼回自己的眼泪,他有些于心不忍,以指揩去她脸上的泪痕,“你莫要如此伤心,我这一去,至多半年,便回来找你。”

    耶?穆纤云瞪大眼睛,强忍着的两颗泪珠就这么滚出眼眶,滑稽地落下来,与伤心无关。

    “你说什么?”她一反悲凄的模样,当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敢置信地看着付千巧。

    “我说我要回来找你。”付千巧笑,托住穆纤云的下巴向上一提,合上她长得老大的嘴巴。俯下身子,额头与她相抵,“我说过,若我真走了,我会想你。我性子急,与其隔着千山万水长久思念,我情愿留在你的身边,与你厮守相伴到老。”

    “可是、可是——”他的柔情蜜意令她感动不已,大悲大喜之间,发现舌头都变得不太灵活。

    “你是想问幽月教那边怎么办?”付千巧好心地帮她接话。

    穆纤云忙不迭地点点头。

    “我总觉得,一切不是那么简单。”摩挲她的脸庞,付千巧的眼,与她对视,望进她的眼中,在她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群龙无首了这么多年,纷争战乱,利益冲突。谁忠心护主,谁心怀鬼胎,我全无所知。纤云,你也看见了,落金长老出手杀降符,狠毒之下,全无半点情面可讲。”

    因付千巧的刻意遮挡,她不曾见落金杀降符的情景,但回想降符的恐怖死状,穆纤云还是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拽紧了付千巧的衣裳。

    “我考虑了很久,回,是一定要回去的。回苗疆,回幽月教,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教中的矛盾,我会尽力。但我只给自己半年的时间,我不会一辈子都待在那里。”凝视她,看见她眼眸中的自己在微笑,“纤云,等我回来,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牙关一闭上,咬到舌头,好痛。穆纤云捂嘴看着付千巧,他一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正听得全神贯注,怎么话题一转,突然到了这上面?

    本来缩紧了的心渐渐扩展开来,乐得就像是蜜饯、糖果通通混在一起的那种香甜,窜到四肢百骸,舒坦不已。

    “你是在向我求亲吗?”她眨巴眼睛,哭得花花的脸上,有笑容绽放。

    “是。”付千巧眼中的笑意更深,唇趁势落下,偷了一个香,“我们成亲,夫唱妇随。”

    穆纤云以指摩挲自己的唇,酥酥麻麻的。她瞄了付千巧一眼,摊开手,伸向付千巧,“拿来。”

    “什么?”付千巧拉她软软的手,指腹与指腹相贴,十指与她紧紧扣在了一起。

    穆纤云白了他一眼,口气凶凶的:“定情信物啊。你要我嫁你,总得给我一个凭证。这样就算你一去不归,我也可以抱守终老。”

    “没那么惨。”付千巧摇头,毫不犹豫地取下手腕间的银链,为她戴上,满意地瞧了瞧,“你看,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银白的链条光芒柔和,色泽依旧,她却感觉少了些什么似的。细细看了片刻,才忽然想起,“圣仙石——”

    “嘘!”付千巧的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我已将那东西托付他人,从此不必再受它所累。”

    穆纤云恍然大悟,危险地眯起眼,凑到付千巧面前,“付千巧,你压根就没想过要回幽月教继位,对不对?”他步步为营,早就已经留好退路,倒害她以为真的永不相见,哭得红了眼睛。

    “纤云,你好聪明。”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感觉到她话中的暗潮汹涌,当作奖赏,付千巧刮了刮她的鼻子,手绕过她的腰间,摸到她从未离身的荷包,“这个,就当作是你给我的信物好了。”

    轻轻地拉扯,等穆纤云反应过来,荷包已落入付千巧的掌心。

    “谁要给你?”自己傻愣愣地被他摆了一道,哪能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伸手去夺,毫不示弱,存心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付千巧岂会让她得逞。他收回手,围着圆桌绕了个圈,见穆纤云气势汹汹地扑过来,他向后一退,跳上床,看双手骤然落空的穆纤云扑到在床沿。

    “还来?”他蹲下,撩起床帐瞧穆纤云的狼狈样。结果是穆纤云就势推了他一把,他没提防,向后倒在床上,即刻又被她按住手腕死掰拳头。

    “纤云——”付千巧有些无奈,很想提醒穆纤云他们此时的姿势有些不雅。可惜穆纤云正在全力攻坚他的拳头,专注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话。

    手,悄悄从她后背环过,享受她无意的耳磨厮鬓。不错,感觉挺好的,他不介意再多赖一下。

    “小姐——”

    风情正浓,门外却传来煞风景的叫声。付千巧皱起眉头,穆纤云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坐起身来,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和付千巧。见付千巧不怎么情愿地探出头来,她一掌挥去,又将他密实遮掩,不忘小声告诫:“别动,是常乐。”

    房门被推开,她抹抹脸,摸摸头发,确定看不出破绽后,才准备以此“镇定”面貌打发常乐。

    不料,一眼望过去,就即刻傻眼。

    “纤云,怎么了?不舒服吗?”跟在常乐身后的穆飞星见穆纤云坐在床上,拿一床大被子捂着自己,还露出那种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不禁关切地询问。

    “没,没有。”穆纤云见他走过来,忍不住又将被子向上提了提。

    “我知道这几天把你憋坏了,难免不高兴。”穆飞星在床沿坐下,见穆纤云整个人几乎要缩进被窝里,只剩眼睛以上的部分还露在外面,“别闹脾气了,看看,连汗都捂出来了。”说着,他就动手要去拉被子。

    “飞星哥哥!”穆纤云急中生智,“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没错,她是在冒汗,但那是冷汗,心虚得很,就怕穆飞星发现她“窝藏”了付千巧后,后果会很惨痛。

    “就算要睡,也要躺着睡。”当她是和自己闹别扭,穆飞星不以为意,手触到被面,往下拉了拉,孰料又立刻被穆纤云提上去。

    他皱眉,用了力气,再拉;穆纤云不甘示弱,又使劲拽回。

    “纤云?”意识到不太对劲,穆飞星的视线向下,盯着鼓成一团的被子,狐疑地扫了穆纤云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怎么可能?”穆纤云干笑着,用力捅了捅付千巧,遗憾他为什么不会锁骨术,将他缩小到不会引起别人怀疑的身量。

    “是吗?”付千巧松开手,站起身来,出其不意地按住被角,猛地向上一掀——

    那个被他列为拒绝往来户的付千巧,此刻正大咧咧地躺在纤云的床上,腻在纤云的身边,还搂着纤云……

    “穆兄——”付千巧冲面色铁青的穆飞星打招呼,拉过穆纤云的手,将她手腕上的银链和自己手中的荷包一并交与他看,“我和纤云,方才已经互定终身了。”

    捏紧了拳头,穆飞星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可冲动。他转过身,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穆兄——”身后那个讨厌的声音又在叫,“既然你都默认了,不如外面的那些护卫,也都撤了吧,我这样来找纤云,着实很不方便呐……”

    已走到门口的穆飞星回头,面皮抖啊抖,最终忍不住咆哮出声——

    “付千巧,你这淫贼,我要杀了你……”

    尾声 不是逃婚的私奔

    月亮很圆,夜色很美,蜜饯很好吃,唯独,少了一个人的陪伴。

    穆纤云坐在回廊顶上,凝望月下的朦胧水色,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那条银链。

    这几乎成了她习惯性的动作了。一别数月,每当想付千巧,她就用这样的举动来派遣寂寞。

    偶尔听说,沉寂很久的幽月教又渐有起色;偶尔听说,苗部的叛乱渐又平息;偶尔中的偶尔,却全无他的消息。

    半年之约,还有一段时日,她却已快要坚持不下去,恨不得插翅飞到苗疆,将付千巧抓回来。

    “哎……”她叹了一口气,抓起身边的石子扔向湖面。石子打了几个水漂,随后不见了踪影。

    “手法不怎么样嘛……”

    穆纤云一愣,怀疑自己听错。趴在边沿,探头向下一望,回廊下,朝思暮想的人,正含笑望着她。

    “纤云,我想你。”一双手臂在眼前展开,就等她自投罗网。

    狠狠掐自己的脸,会疼,证明不是在做梦。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突来的欣喜盛满了心房,她跳下,落入温暖熟悉的怀抱。

    “轻了。”付千巧心疼地摸摸他她消瘦的脸颊,语带怜惜,“你瘦了。”

    当然瘦了,他走后的这几个月,足以使她体会什么叫做“为伊消得人憔悴”。

    “那边的事,处理完了?”他说半年回来,现在却提前了一月有余,她有些担心,怕起了变数。

    “没有,丢给我爹了。”见她忽然瞪大眼睛,付千巧将脸埋入她的颈间,低低地笑,“爹比我圆滑世故,足以游刃有余地解决太多的难题,更何况——”他忽然收声,抬眼看她,好看的眼眸又引得她气息开始不稳,“我听到风声,说穆王府正在四处为南华郡主物色文武双全的夫婿。未来的娘子都要跑了,我哪能再无动于衷稳坐幽月教?”

    “飞星哥哥只是气你,放放风声而已,并没有当真。”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听他委屈的口气,连声安慰。

    “管他是真是假,我总要防患于未然。”在穆纤云的惊呼声中,付千巧拦腰将她抱起,眼中闪现蛊惑的光芒,“纤云,不如我们私奔吧?”

    “私奔?”

    “对,我们先回应州,等到你哥气消了,择婿一事不了了之,我再向你爹娘提亲。”不要怪他,有穆飞星那么一个处处与他作对的阴险大舅子,他岂能不防?

    听起来很刺激——穆纤云低眉垂颜,很认真地考虑。

    ……

    深夜,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穆王府。

    “娘——”离秋苑,穆飞星立在走廊的窗前,“就真的让付千巧拐了纤云去?”

    “不。”窗后,传来女子柔美的声音,隐隐有笑意,“穆王府的女儿,自当风光出嫁,哪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被拐了。”顿了顿,似又在提醒穆飞星,“适可而止就好,莫要太为难了他们。”

    “孩儿知晓。”穆飞星回答,转过身,远望两人北上的方向,脸上露出了很是算计的笑容。

    岂能由付千巧那小子在太岁头上动土?

    私奔,谈何容易?怎会让他们轻易得逞?

    番外篇(一)顺水推舟 将计就计

    男孩!

    付天笑的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来。不要怪他大惊小怪,实在是因为自己手中捧着的这个肉肉的小东西带给他的震撼太大。

    怎么会这样?

    长着这么一副乖巧讨喜模样,可能是未来倾国倾城颠覆众生,他会一不小心倾心娶来当娘子的小家伙,居然是个男孩。

    英雄救美啊……如意算盘尽数落空,关于将来无数美妙的幻想泡泡自动破灭。付天笑手足无措地望着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孩,顿时觉得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前景黯淡无光。

    逃婚已是凄凉,怎奈祸不单行,还要再加上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让他供养,他该如何是好?

    翩翩少年郎,摇身一变成为超级奶妈,沿路讨饭,不,是讨奶,养育这么弱小的生命——光是想,就已觉得恐怖。

    不如,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看见,将小婴儿扔下,自己继续逍遥逃婚之路?

    可是,付家家训又曰:要敢做敢当。

    换言之,他惹上的烫手山芋,就要一路负责到底。

    怀中婴孩的哭声越来越大,付天笑的眉眼吊得老低,嘴角也垮得更加厉害,百般哄劝无效之后,他最终忍不住,在空旷的山谷中呜咽出声:“求求你,别哭了,我也很惨的了……”

    早就跟老爹说过,付家的家训,迟早有一天,会害死人的。

    番外篇(二)后来

    “不跑了,嗯?”付家二老威严十足地质问跪在面前逃而复返还负“篓”请罪的不孝子。

    “不跑了。”付天笑连连点头,左瞄右瞄之后,压低了嗓音,神情极为不自然地开口,“爹、娘,有件事,我想请你们——”

    “底气足点会死吗?畏畏缩缩哪像我付家子孙!”付家老太爷猛拍桌子,声如洪钟,教训够了还不过瘾,一个箭步从主座冲下来,不由分说地一脚踢过去,“背个背篓干什么?这也算是负荆请罪?”

    “爹,脚下留情!”付千巧惊叫,及时侧身,险险地避过,抹抹脸,冷汗一把。

    “这是什么?”付家老太爷瞪圆了眼睛,瞧脚边的背篓里,露出一张粉妆玉砌的小脸,猫眼石一般的眼瞳居然还在流转变化颜色。忽地,小嘴微微上扬,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他也情不自禁地回报了一个。

    “好可爱的小娃娃。”付夫人被那炫目的笑容给迷住,上前从背篓里抱出小哇哇逗弄,“天笑,从哪里偷来的小女娃?”

    小女娃?

    看来,不是他一个人有这样的错觉,付天笑在心里很安慰地想。

    养儿方知父母恩,他是撑不下去了才硬着头皮抱着孩子回来。本以为大难临头,免不了受一顿责罚,没想到这个使他所有计划失败的小娃娃,还讨了爹娘欢心。一时间,不知从何处来的灵感,他居然在这个关键时刻想到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在心中掂量了一番,确认可行,付千巧挺起胸膛,朗声回答:“他是我儿子!”

    “儿子?”付家二老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们瞧瞧付天笑,再瞧瞧孩子,尤其是付家老太爷,居然直接褪下小孩儿的裤子,做了最直接的认证,“真的是个男孩子。”

    “我与他娘,一见钟情,二见定终身,爹娘为我择亲,我欲先与她商量,再和爹娘讲明,谁料她听说消息,负气出走,只丢下不足周岁的孩儿。”悲情到深处,自然要硬逼出两滴泪水,酝酿气氛,“既有所出,我定矢志不渝,天涯海角,定要为我儿找回娘亲,共叙天伦之乐。”

    应该找不回了吧?所以他可以一直用这个借口搪塞下去,直到自己想要成亲娶妻的那天为止。至于爹娘,歪歪瞄一眼,他们都忙着逗弄怀中漂亮的孩子。既然有了“孙子”,传宗接代暂放一边,也不大会来逼婚了。

    呵呵,这步棋,他果然走得妙。

    番外篇(三) 后来的后来

    爹、娘:

    见到这封信,一不要急,二不要慌。孩儿再次留书不告而别,虽又是离家出走,但绝不同于十八年前的逃婚。孩儿只是一觉醒来,茅塞顿开,想着千巧已有归宿,不觉有些伤感,于是更加确定自己也得寻个娘子,琴瑟合鸣,共谱佳曲。有没有中意的女子?嗯,应该算有了。虽然她脾气大了点,缺少大家闺秀的娴静、小家碧玉的温柔——但是无妨,请相信在孩儿的调教下,她一定会变成一位令你们满意的贤妻良母。爹娘不必挂心孩儿,如若一切顺利,想必不久后,付家又有喜宴一场。

    勿念。

    儿 天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