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梦回爱琴海 真爱住哪里?(前篇)(霏羽)

    

    从威尼斯开高速帆船到里斯本,大约十二天航程。50水,50食物,5块木材,36水手。

    补给不是很充足。

    我犹豫了一下,出港,升帆,起航。

    从威尼斯出港,一般不需要调整航线,打开钓鱼、警戒、急加速三个技能,便点开播放器,换了一首曲子。

    十二天,也就是十二分钟。

    出亚德里亚海,绕过亚平宁半岛,经西西里岛南,过突尼斯,至巴利巴里群岛海域,穿出直布罗陀海峡,沿海岸线向北,便到达葡萄牙首都里斯本。

    入港,我察看了一下船舱。沙丁鱼若干,竹荚鱼若干,鲭鱼若干,金枪鱼8条,杂鱼数条。

    这是一次极其普通的航行。没有装载货物,没有携带任务,只是纯粹的赶路,钓上来的鱼,卖掉还不够给水手发工钱。

    在第勒尼安海,阿尔及尔附近,遇奥斯曼舰队突袭一次,使用停战协议书两张。因未及时调整航线,路过帕尔玛时,听到海妖的歌声,没有预备耳塞,5名水手相继跳海。

    基本上,是一次无聊的航行。

    里斯本,这个西欧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广场上挤满了摆地摊的商贩。我小心地避开人群走到银行。银行职员亲切地与我交谈,但是……我到银行好像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

    这只是一个习惯,银行是我每到一个港口必先访问的地方。

    检查了一下银行代为保管的物品,取了30万当路费,我又去了酒馆。酒馆里人很多,大多都是不认识的人。我每次来,只跟老板和酒吧女克莉丝汀娜交谈。找老板要吃的,找吧女是为了送她礼物,讨她欢心……唔,女人偏好讨好女人,算不算一种劣根性?

    总之,还是很无聊。

    忘记说了,这是一款网络游戏。

    我是一个不怎么称职的玩家,但却是个非常忠实的玩家。一天48小时,我有30个小时以上在线。虽然,我常常坐在港口望着大海发呆,虽然,我常常漫无目的地在各个港口间游荡,但是我相信,没有人比我更热爱这款游戏。

    因为,在28世纪,地球早已没有海洋。

    这大概也是这款21世纪的古董级游戏被挖掘出来,改为3D实体影像游戏的原因。

    2701年,地球被沙漠吞噬。蓝色海洋,已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人类的文明经过700年,达至顶端,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科技产品替代,只有一样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制造不出的。

    那就是水。

    从前的七大洲早已消失,只剩由人力迁移到极地的欧亚大陆板块。长时间的日照,长时间的黑暗,人们只能通过科学的手法控制时间,在极昼与极夜期间制造出正常的昼夜交替,为了节省能源,一天被划分为48小时。

    这是很可悲的一件事,但也只能如此。

    当然,这些事与我无关。

    除了生存环境,我想,我的生活与700年前的人们没有什么区别。在人类耗尽最后一处水源前,我还是要吃饭,上班,玩游戏。

    至于人类几时毁灭,地球几时枯竭,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大部分生活,已经与游戏结合在一起,很难分清哪一部分是现实,哪一部分是虚拟。只能感慨,28世纪的游戏制作水平太高,已然以假乱真。

    什么是3D实体影像游戏呢?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一个装置,让人的意识进入到游戏世界,并在游戏中实体化,像现实中一样行走、说话,可以尝到道具料理的味道,可以接触到游戏中的人物,当然,也有痛觉。比如,在海战时,被敌方击沉,就要体会坠入冰冷海域的滋味。不过,除非玩家有受虐倾向,大部分玩家都把这个选项取消,或调到最低限度。

    在游戏世界,我可以感受温暖的阳光,可以感受和煦的微风,可以闻到空气中淡淡弥漫的大海气息,可以看太阳东升西落,看星月当空,星宿变迁。

    这是绝望的世界中最后一个可以拯救心灵的地方。

    曾有玩家倡导,在地球毁灭之时,我们坚守这一方净土,与它一同消逝。响应的人超过大陆人口的60%,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这就是我的游戏。

    官方名称是DOL,而我叫它——“”。

    “暖暖,我们在佛得角讨伐海盗。”

    署名,Francis。

    我看完信,揉成团,丢回信箱。

    跟克莉丝汀娜道别,我又去了一趟银行。找出帽子,铠甲,佩剑,金属靴,又挑了两样效果不同的饰品,穿戴完毕,向码头前进。

    讨伐是个有趣的活动。在公海抢劫商人的玩家,统称为海盗。因玩家国籍不同,时常有玩家自发组织的国家舰队在某一海域驱逐外国海盗。其实,这些驱逐海盗的军人,平日的正职就是海盗。讨伐在某种意义上,是闲来无事,活动筋骨的娱乐。

    我是个满级的职业军人,由于大部分时间耗在游戏里,最难练的技能都在时光流逝中,不知不觉达到极限。我自认海战水平一般,但在战友眼中,我这种全能型人才非常难得。

    于是,我顶着糕点师的职称,乘上专门用来海战的炮船,慢悠悠地往佛得角晃。

    因为,无聊。

    打架是消除无聊的最好方法。

    Francis是我在游戏中认识的朋友之一。我实在太安静,不爱与人交谈,所以朋友并不多。而Francis不同,他交游广泛,没有固定国籍,在各国享有很高的声誉。

    奇特的人。

    认识他,相当于结识了半个游戏的人。这是种单方面的结识,因为常常是他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似乎,大部分人把对Francis的崇拜转嫁到我身上,把我当成半个神来敬仰,原因只是——我常常跟Francis在一起。

    150名水手很快消耗了满仓的补给。我使用生存和运用技能,一边求雨,一边钓鱼,期望员工们不要因饥饿而罢工。

    从里斯本到佛得角不算远,但因为开着战船,我一个人在海上蘑菇,预计要跑二十天以上吧。

    趁着闲晃的工夫,我开始搜索记忆。

    从什么时候起我常常跟Francis在一起的呢?

    在热那亚跑55-702的时候,与Francis组过队。在波尔图做披萨的时候,最大的顾客就是Francis。转战印度的时候,与Francis在同一海域。南美敕命的时候,与Francis是国家战友……投资战的时候好像也有他的身影,只是那时他顶着第三国国旗,是完全的旁观者。

    由于经常见面,混了个脸熟,在他光顾我的烹饪小摊的时候,我主动与他说话了。

    “我的料理很贵,你为什么买我的?”

    他的回答很迅速:“因为没人买你的。”

    这是一句很值得琢磨的话。

    但我没有放任自己多想,说:“以后你的料理都由我供,比现在的价钱一个低500块。”

    “好。”

    这似乎是一个并不怎么在乎钱的人。因为就算便宜500块,我的料理也比别人贵得多。

    我们没有签供需合约,只是一句口头承诺。然而,日后他隔三差五就来催我要各种各样的料理。他消耗料理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经常上午刚卖给他七种料理,下午又被催着去拉材料烹饪。

    不过,我也因此发了一笔小财。

    再后来……从主顾关系发展到搭档关系,我们越来越熟,一起贸易,一起打NPC,一起做活动……记得那是一次复活节活动,从欧洲出发,到北欧,西非,印度,再回地中海,整整绕了半个地球。他做司机,我负责查资料、指路,两个人合作,没有跑一丁点冤枉路。

    那次的活动之后,我们成为了朋友。

    这实在是很难理解的一种关系。但成为朋友的我们,依然如从前一样,不多说话,一起玩,并且不忘黑他钱。

    刚进入加那利海域,迎面一条蜈蚣一样的排船做了一个华丽的转身,紧接着,发来组队邀请。

    我还没看清提督的名字,便从船帆的徽章认出他。

    末日。

    全服仅有的一枚徽章。

    关于这枚徽章的来历,我不是很清楚。据说,末日是身份的象征,是实力的象征。我只需要知道,拥有这徽章的人很强大就是了。

    不巧,Francis就是这个很强大的人。

    我进入他的舰队,其他三个名字都很陌生。我在当前说话:“你怎么跑回来了?”

    “你太慢。”

    “……”这是实话,我没什么好反驳的。当海盗的首要条件就是船速快,Francis是个中翘楚,同样是战船,人家跑路就比我快五倍。

    五分钟后,我们在佛得角入港补给。

    “你转职了?”大约看到我不伦不类的职业,Francis发问。

    “碍事吗?”我反问。转职后不优待战斗技能,现在的我差不多就是个初级小军人。

    “不会。”说完话,Francis一闪,就出了港。

    我急忙跟上。

    在茫茫大海上搜寻几只小小的海盗船极有难度。讨伐这个营生,也需要一些情报支持,Francis在这方面是专家。人脉广的好处就是,被海盗打劫的商人会及时向他提供海盗的坐标。

    我跟在Francis屁股后面,无所事事点开他的状态,一个英挺的灰发男人映入眼帘。

    那是极浅极浅的灰色,泛白,光泽柔和。华丽的长发是中世纪西方的风格,但这身浅灰色长发在他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冷峻。暗黄色的贴身铠甲,佩一把十字圣剑,这是他战斗时的一贯装束。

    霸气逼人。

    当然,这是游戏刻意营造出的一种形象,换成另一个人穿着这身衣服,大约也是这种感觉。只不过,这身衣服,目前只有面前这人拥有。

    “开战后不要往上贴。”Francis说。

    “有几只?”

    “一队。”

    这年头,海盗打劫也组团。我悻悻地想。

    Francis在海战方面是个高手,一比二的情况下绝对不会输。我嘛,水平不高,但是生存能力还是比较强的,在补给充足的情况下,牵制两个敌人不成问题。

    只是,二比五,绝对没有胜算。

    我正想着,两翼凭空出现三条船,向我们靠拢。看看彼此颜色相同的名字,我不再说话。

    舰队频道里,四个人热火朝天地研究战术。他们说的战术,我都不懂,基本上,每次跟Francis一起作乱,我都属于机动人员——自由发挥。

    在佛得角东南,非洲西岸西北,我们遇到海盗五人组。

    好红好红的名字。

    黑夜的大海把红彤彤的名字衬得更加瑰丽。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然进入战斗。开战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船屁股调到安全的方向,然后开始拼命使用道具。准备工作就绪,一边帮队友补料理,一边瞄准即将沉没的敌人,趁人不备的时候补上一炮。

    在我丢道具的时候,Francis贴上对方提督,开始肉搏战。他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一个人,Francis大人只会被炮沉,肉搏战从无败绩。

    我在一个红名正前方开了一炮,迅速转移,逃出安全距离,回头看去,那个人已竖起小白旗。

    “暖暖。”Francis淡淡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转向,朝Francis驶去。他在对方提督左侧,我靠在提督右侧,只见红名头顶冒出一个漂亮的金色环圈,然后,Francis撤退,轮到我上。

    顶着金色环圈(俗称骚乱,使用一种名为雷声弹道具的效果)的红名提督攻击力和防御力同时减半,被我两回合清除。战斗结束,红名提督不服气地叫嚣,大概意思是,Francis卑鄙,使用阴险手段,胜之不武。

    Francis冷笑。

    我确定感觉到他是在冷笑。

    舰队解散,他们单挑去了。

    余下的人继续开战,我没有参加。我顶着逆风,一点点地往佛得角挪。好不容易回到港口,Francis发来信息。

    “怎么了?”

    “有点累。”我答。

    “城里等我。”

    我没回话。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不会接受拒绝,而我恰恰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被人命令,让我有种……真实感。

    还是银行。把那套又重又土的军备换下来,我穿上近期最喜欢的绿色乔其纱长裙,和我的金刚鹦鹉坐在交易所老板旁边。

    不多会儿,码头出现一个灰发男子。他走到我面前,顿了一秒钟,走向银行。一小会儿后,Francis穿着淡紫色的丝质长袍,优雅华贵地回到我面前。

    希腊风的长袍衬着他颀长的体魄,别有一番迷人风姿。

    其实,在很早之前,我就注意到,他有一双偏灰的紫眸,冷冽如冰。但是,当他扬起唇瓣,一切的寒意都掩藏在那抹温柔的笑容下。

    我仰着脸看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到这个人的霸道,谁会相信,一个优雅如贵族的男人会那么强势,不容人置疑?

    Francis 端详了我半天,不冷不热地说:“你最近精神不太好。”

    拜托,这也能看出来?我笑,顶着虚拟世界中的俏脸,以“暖暖”的方式笑着,“你说错了,我的精神很好。”

    Francis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对所有的事物都是这种态度吗?”

    “什么态度?”

    “敷衍,冷淡。”

    我一怔,又笑,“这只是个游戏。游戏里的我未必是现实中的我……我有必要对一个游戏认真吗?”

    “它不只是游戏。”这一刻的Francis神情有些肃然。

    我无言以对。

    “走吧。”Francis伸出一只手,拉我起来。

    “去哪?”

    “塞维利亚。”

    他就这么牵着我的手……堂而皇之地穿梭在西班牙首都,塞维利亚的大街上。这个热闹仅次于里斯本的大都市,挤满了往来世界各地的人们,声名远播的Francis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地握紧我的手……

    好事者纷纷截图。

    半分钟后,大约,我会成为DOL的女性公敌。

    我没有挣开,不是不想,而是根本挣不开。霸道的男人,有着无语伦比的骄傲,当众给他难堪,那是给自己找不愉快。

    塞维利亚有个玩家自发组成的剧团,因为演出的剧集融合了诙谐讽刺风格,极为受群众欢迎。

    Francis似乎到哪都有熟人,看台爆满,却依然被安排到最佳观赏位子。

    我与有荣焉。

    节目开演,是一出关于诺亚方舟的故事。不同于传统的故事设定,演出的情节极尽恶搞之能事。

    我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Francis递给我一条手帕,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口水沿着嘴角淌了下来。

    “呃……”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猴子屁股。

    “有趣吗?”Francis深深地望着我。

    一缕灰发滑落肩头,延伸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我微微出神,他美得……有些罪恶。狭长的凤眼,顾盼间流转万种风姿,却丝毫不沾脂粉气,完全是一种属于男性的美。

    为什么我从未留意到他独特的魅惑?

    说起来,Francis的游戏形象,似乎是独一无二的。我没见过第二个人使用这副模样。

    好奇心驱使下,我探出手,轻掬起一缕发丝,托在掌心。

    那是摸到上好丝绸的触感。

    我凑上前,将头发贴在脸颊,蹭了蹭,又揪起自己的头发,以同样的方式比较了一下……居然质感不同!

    “暖暖……”

    Francis低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撩拨心弦。我吃惊地向后退开,暗暗后悔自己的冒失。

    但是,Francis却不给我逃避的机会。下一秒,我撞进一堵温暖的墙,然后,整个人被有力双臂包裹。

    鼻息间,尽是他的味道。

    专注于舞台的观众,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异样。我被Francis紧搂在怀里,毫无反击之力。

    “别动,就一会儿,让我抱一会儿……”

    Francis低柔的催人落泪的声线催动魔咒,将我牢牢困住。我一动不动……不能,也不忍动。

    舞台的表演还在继续,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关心那些。周围的欢笑声无法带动我的情绪,我在猜测,猜测他的意图。我并非不经人事的小女孩,我了解他的行为代表的含义……但,这太突然了!

    发生在游戏中的朦胧感情,有多少真实,有多少认真?而且……这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自认从未做过令他误会的事情啊!

    舞台剧落幕了。

    如雷鸣般的掌声,分开了我们。

    我冷着脸,不无厌恶地说:“你犯规了。”

    Francis含着浅浅的笑,雍容高贵,没有一丝破绽。

    我盯着他的眼睛,却怎样也看不懂那里面隐含的思绪。他抱了我,而我默许了……到底……是怎么了?

    一封商会传来的信打破了我们间的死寂。

    西班牙海盗在圣乔治封港,专杀威尼斯的商队。

    我皱眉。是刚才的红名报复吗?可为什么针对威尼斯的商队呢?

    Francis也看到了那封信,偏过头,朝我笑得不怀好意。我恍然大悟。他们不敢找他的麻烦,所以,我所在的国家成了替罪羊!

    “要帮忙吗?”

    今天之前,我从不觉得他是一个邪恶的人。我一咬牙,毅然转身走向码头,“不必了!”

    “暖暖。”

    Francis在后面唤我。

    这一刹那,我直觉想要留步。蓦然间,我忽然领悟到,我无法拒绝他的原因,并非是他太强势、太霸道,而是……

    带着满怀的心事,我一个人离开塞维利亚。

    我知道,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对抗封港的海盗。但是,只要我出现,他们必然来狙击我。只要拖延一分钟,困在圣乔治的商人便可以离开。

    只需一分钟。

    我开着高速帆船,空着舱,以最快速度向圣乔治航行。我并不是勇于承担的人,此刻,我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远离他。

    远离扰乱我心情的人。

    也许,我该调整疼痛指数,让自己清醒一下。

    到达圣乔治之前,我一直为此犹豫,最终,我也没有做那件蠢事。毕竟,我没有变态自虐的倾向。

    刚刚越过黄金海岸海域,我便被海盗堵了个正着。

    只有几十个水手,明显来送死的我,被轻松收拾,挂起了小白旗。

    我的脑袋发懵。

    想象自己被宰割是一种心情,真实被人宰割又是另外一种心情。这种心情很糟糕。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我使用了自救技能,原地漂在海上。不用说,海盗们喜欢我这种小白的行为,围着我团团转,等待绿色旗帜消失。

    然后,我再一次被洗劫。

    之后,同样的情形,大概重复了五六次。我已经不关心圣乔治的情况,看着自己包包里的物品,一件一件被抢走,我体内的血液渐渐冰冷。

    连那条我最喜欢、舍不得穿的绿色乔其纱长裙也丢了。

    我到底怎么了?

    这样不断重复白痴的行为,到底为了什么?

    还是……在期盼什么?

    在门铃响起之时,我再一次被洗,这一次,我终于明白,原来,我在等他救我。

    可是,他没有来。

    退出游戏,我去开门。

    我那位风韵犹存的老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的宝贝女儿,想不想妈妈呀。”

    我听出她声音中的哽咽,却没有说破。这些年,我坚持一个人住,只有我清楚这样伤害疼爱自己的亲人,究竟为了什么?

    我们抱了一会儿,妈妈突然放开我,走进客厅。我顺手带上门,吁出一口郁气。

    “还在玩那个游戏呀。”妈妈随口问。

    “嗯。”我倒了杯水,端给妈妈。

    “有时间多出去走走,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妈妈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半晌,只发出一声长叹。

    “你身体好吗?”我打破沉默。

    “好,好,你难道没看出妈妈皮肤光泽红润,越来越年轻了吗?”妈妈故作可爱地捧着下巴,朝我眨眼。

    我笑了。

    妈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悠然,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妈妈才能放心呐。”

    “我还好啦。”我摸摸自己的脸颊,低眉望着地面。

    妈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我自嘲地想,我大约是天底下最狠心的女儿。以冷漠拒绝自己母亲善意的关怀……她是与我相依为命、唯一的亲人啊,我怎么忍心……

    妈妈大约看出什么,强打精神,从包里翻出一张电子名片,“这是江医生的电话,我打听了好多人,都说他不错……你有空的话,就去看看吧。”

    “好。”我接过名片。只在名字的位置瞥了一眼,江书成。

    “悠然。”妈妈的语气充满担心,“妈妈不是说你有病,我只是希望你能开朗一些,毕竟……”

    我笑着打断她:“放心,我会去的。”

    妈妈无奈地叹气。

    我想,对她来说,跟我沟通是件痛苦的事。小心地不去碰触我的伤,可越是小心,越疏远,等彼此发觉,想要挽回已经来不及。

    “晚上在这儿吃饭吧。”我尽量让语气温和一些。

    “好,好。我们母女好久没一起下厨了。”妈妈喜出望外,眼中竟然闪烁着泪光。

    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

    这恐怕是我不愿与她同住的最大原因。我已经无力承担更多的痛苦,只能选择漠视。

    我主动抱了抱妈妈,妈妈自然地回抱着我,温柔地轻拍我的后背。

    忽然之间,我想起Francis的拥抱。

    与妈妈截然不同的拥抱……

     正文 第二章  有一种寂寞

    心理咨询。

    在28世纪,人们把每周与心理医生见面当作一种娱乐。但,这些人当中,不包括我。也许是性格所致,我不习惯与他人分享心情——包括自己的母亲。

    把心底最深处的情感,向一个以挖掘人心底隐私为职业的医生倾诉,我无法接受。

    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来,妈妈会为我安排另一个医生,永无休止,直到我找到一个合适自己的心理医生。

    我把名片插进门口的识别器,玻璃门打开,我走进去,走廊很安静,简洁却不冰冷,给人一种温暖的舒适感觉。

    尽管尚未谋面,但我对这位江医生的印象极好。

    起码,他相较其他医生更注重人性化,不像我见过的那些心理医生,把工作室装修得像疯人院,恨不得到访的顾客都是重症患者。

    一位接待护士带我进江医生的办公室。她敲了门,便离开。我在得到主人许可后,打开门走进去。

    意外的,我没有看到医生,办公室里,只有一位书卷气息浓重的学者。

    站在窗前的男人手捧一杯热咖啡,露出职业化却不令人讨厌的微笑。一副细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让人无法通过第一眼看穿他。

    目前,我不知道他的医术有多好,但可以肯定,此人深谙心理之道,并熟练地将理论运用于生活当中。

    “李悠然小姐。”男人放下咖啡,调整了一下姿势,却不迎上前。

    我在心里给他打了80分,因为他懂得友善和体贴,“你好,江医生。”

    “在我这里没有医生,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江书成示意我随意坐下。

    我坐在他办公桌前的位子,开诚布公地说:“江先生,我不知道我的母亲跟你说了些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我需要先声明。”

    “你不喜欢心理医生。”他坐下,闲适地倚着椅背,轻笑。

    我点头。

    他扯了扯唇角,低眸盯着自己的手掌,淡淡地说:“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因为我的母亲很固执,遗憾的是,我也遗传了她的固执。”话说完,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随便。至少,对一个陌生人,使用这样的语气是十分不合理的。

    我偷看他。他没有任何反应。我抿了抿唇,继续说道:“江先生,在你之前,我总共见过十二位心理医生,如果我不做出选择,我的母亲不会罢休。所以,我想跟你谈个条件。”

    他抬眼,看了看我,“十二位医生……你对他们每个人都提过这个条件吗?”

    我微愣,摇头。

    他好像很高兴,笑容加深了几分,“好吧,说说你的条件。”

    “我每周来做两次心理咨询,但是,我不做你的病人。”

    他合掌,轻拢成拳,支在扶手上,微微侧首,轻抵脸颊。隐在镜片后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带着探究的意味,“对我有利的条件。”

    “是的,不必付出劳动,就可以得到报酬。”这也是我所能想到,唯一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为什么是我呢?”他淡淡地问。

    这个问题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你一共见过十二位医生,为什么只对我提出条件?”他笑眯眯的,气定神闲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笑了笑。对一个陌生人,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因为你是江先生,而不是江医生。”

    他抿唇微笑,接着,边笑边点头。不知为何,我的背后蹿起一股寒意。这个浑身书卷气的男人给我一种……掉进他的陷阱的奇异感觉。

    “你的条件很合理,我接受。”他翻开一个档案,挥笔在上面记录着什么,“周二、周四,下午两点到四点,可以吗?”

    “嗯。”

    “还有其他要求吗?”他没有抬头,依旧询问职业的问题。

    “你保证不向第三者泄露我们的约定。”

    他同意。

    “那就没有了。”

    之后,我签了一份文件,预付一部分钱,就算完事了。

    江书成亲自送我出门,我临走时,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选择与我谈条件,是因为我给你一种轻松的感觉,对吧?”

    我没有回答。他的潜台词是我对他有好感。我当然不会承认。

    下班回到家,外面的太阳正值当空,一天不过过去四分之一。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卫生,从冰箱取出速食加热,填饱肚子后,便回到我的游戏世界。

    除了游戏,无事可做。

    上线后,我还竖着白旗浮在几内亚湾,测算了一下回到港口的距离以及时间与损失的比例,我选择遇难,直接到达圣乔治。

    我所在的商会会长发来一封信,时间是昨晚深夜。我拆开信,关于圣乔治封港事件后续部分。那时,我早已下线。

    信中,我看到Francis的名字。我没有读完,便将信丢掉。我只想在游戏中体会一份宁静,无意卷入波澜。

    乘上定期船,回到里斯本。我习惯在码头广场下船,但今天,最热闹的里斯本商业街,肃静无声。

    海边码头,数十人整齐有序地排开方阵,方阵正前方,五个人被绳子捆绑着跪在地上。

    然后,那个身穿深蓝色提督服的灰发男人缓缓转身,漾起一抹浅笑。

    我没有动,与他遥遥对视。

    他也无意开口,只微笑地望着我。

    我向美丽的里斯本广场望去——空无一人。

    这么说,西欧人口最繁茂的城市,被清场了?

    我不喜欢这个“惊喜”。

    我看向被强迫下跪的五个人,皱起眉头。此刻的Francis在我心中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军阀。他凭什么这么做?

    Francis轻轻抬手。

    立于五人身后的一排人退下。

    令我吃惊的是,那五个人并没有起来,维持低头的姿势,默然不语。他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这是游戏,如果受辱可以下线离开,可他们偏偏选择留下!还有那些穿着相同制服的玩家……他们又不是NPC,为什么一个个把自己打扮成皇宫的卫兵,听Francis的号令?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要翻出会长那封信看个仔细,但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那么做。

    “你在做什么?”我有些生气。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都不该做这种事。这是大家的游戏,不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他没有权利支配他人!

    “你不在,我无聊。”他说得平淡,却暗藏几分轻佻的戏谑。

    “让他们走!”

    “这恐怕……”他轻耸肩,“我说了不算。”

    我狠狠地瞪他,去给他们解绳子。

    “暖暖小姐,我们是自愿的。”被绑的男人低头说道,“我们为昨天冒犯你道歉,请允许我们以这种方式赎罪。”

    这又不是在演戏!我啼笑皆非地听他念着这些不伦不类的台词,“快起来吧,什么道歉,赎罪,在游戏里你打我,我打你,不是很正常吗?”

    无人应答。

    我看着周围的人,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是不是只有我一个把它当成游戏?这些人,难道是用人生在玩游戏吗?

    “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我对Francis吼。

    回答我的却是跪于地上的人,“我们愿用一生效忠Francis大人。若大人不接纳我们,我们便长跪不起。”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他恃强凌弱,你们还要……效忠他?”

    那个人抬起头,严肃地说:“我打心底敬佩真正的强者。”

    我十分怀疑他的精神不正常。我看看Francis,又看着他的亲卫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游戏中,他确实是特别的存在。

    我无声地叹息,对Francis说:“你打算玩到什么时候?”

    “你开心为止。”

    “我一点也不开心。”

    Francis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抱歉地说:“我以为你会喜欢。”

    我不明白。

    “女孩儿不都喜欢被男人守护的感觉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轻嘲一笑,“我更喜欢低调的男人。”

    Francis不以为意地扬了扬唇,“我记住了。”

    里斯本的闹剧散场。

    我驾船向加勒比海航行。

    Francis跟在我后面。

    我们没有组成舰队,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只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飘荡。这种时候,我不需要司机。

    横穿北大西洋,在百慕大海域转了一圈,我老老实实到圣多明各靠港。加勒比的海特别清澈,我登上海边的瞭望台,望着翠绿色的海洋,心绪渐渐平静。

    Francis把绿色乔其纱长裙还给我。

    我没有接,“我想穿加勒比裙装。”

    Francis微笑,转身去了效外。

    我坐下,感受微风拂动。

    大约五分钟,Francis回来,带着一套金黄色的裙装。我送他一套加勒比衬衫,他从善如流地换上。

    棉麻罩衫加短裤,跟他的气质极不搭调。

    我掩嘴笑,他果然不适合当渔民。Francis却没有丝毫局促,穿着我亲手制作的衣服,显得相当喜悦。

    我们绕着加勒比做冒险任务,默契地,仿佛回到意外发生之前。可是,发生过的事,毕竟无法抹杀。

    在波多贝罗,我叫住他。

    Francis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他先一步说道:“暖暖,我喜欢你。”

    我轻摇头。

    他不是一个肯正面表达自己的人,他之所以承认,都是为了我。我懂,他不希望我在无止境的猜测中伤害自己。

    “你迷惑吗?”

    我想了一下,承认。

    “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很坚定,坚定得让我害怕。

    “这不真实……太不真实……我没有办法相信。”我说,“你看到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看到的你,也不是真正的你,这种情况下,我不能相信任何与游戏无关的元素。”

    我想,他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的喜欢只在游戏中成立,而我不想要一段虚拟的感情。

    “只要你点头,我可以让一切成真。”他笑,狂妄至极。

    我拒绝。

    “你不诚实。暖暖,我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你又了解我多少!”我讨厌他自以为是的语气。

    Francis看着我,用一种近乎宠溺的眼神笑望着我。

    我被当成无理取闹的孩子了吗?“Francis,我愿意跟你做朋友,但是,如果你执意强求朋友之外的关系,我恐怕只能消失了。”

    一刹那,他的神色变冷。

    我感到一股寒气,那是一种灵魂被禁锢的森寒。

    我的话激怒了他。

    我庆幸这只是一个游戏。我可以选择消失,潇洒地、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对于“暖暖”这个人物,我并没有太多留恋,删号,重新建立另一个人物,这对我来说很容易。

    “你想怎么样?”他冷冷地问。

    “不再见面。”这是留下“暖暖”的条件。

    “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有。”

    忽然,他笑了。挥散一身冰寒,恢复优雅贵气的风度。他环臂,笑睨着我,“暖暖,你知道吗,人有的时候,会逃避心底真实的渴望。”

    我轻笑,默然转身,登上巴拿马运河的定期船。

    岸边的男人一直目送我离开。

    望着水天相接处,身体的力量像被抽空一样。我虚软地靠着围栏,任凭海风吹乱发丝。

    暖暖有一头长长的酒红色的卷发,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妩媚迷人的身段。披上铠甲,她是不输男人的勇士,穿上淑女装,她是颠倒众生的纤纤少女。她勇敢,坚强,豪爽、不拘一格。

    我是暖暖,但我的性格却与暖暖截然相反。因为不具备那些特质,所以,我虚构了另一个自己。真正的我,软弱、胆小,积蓄着满腹忧愁。

    暖暖是讨人喜欢的,我却过于阴沉。

    有时候,我会嫉妒暖暖。嫉妒的同时,深深憎恶着自己。这是一种比较奇怪的心理。暖暖就是我,虽然有刻意虚构的成分,但扮演她的人毕竟还是我。我居然嫉妒着另一个我……该不会是精神分裂了吧?

    带着荒唐的疑问,我依约出现在心理医生的办公室。

    江书成先生还是一身学者似的打扮,温文儒雅。他看到我,放下手中的书本,“李悠然小姐,下午好。”

    “你好。”

    “你的样子看起来很疲倦。”

    “工作比较累。”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我一愣。

    他笑了笑,“不要想歪了,我只是心理医生。”

    “哦。”其实我什么也没想,但经他一提,我的思维不禁飘远。我刻意打量他的身材,暗自发笑。

    他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指向墙角的舒适的躺椅,“你可以躺下休息一会儿。”

    我看着那个心理医生必备的“道具”,认为有必要提醒他一件事,“江先生,我们有约定,我不是你的病人。”

    “我同意。”他推了推眼镜,“但我收了钱,这两个小时什么都不做,似乎不太合适。”

    “我可以自己打发时间。”

    “我们随便聊聊不是更好?”

    我看着他,用沉默抗议。

    “不要对我戒备这么深,我虽然是医生,但也是一个平凡的人,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以研究人的心理为乐。”

    “我母亲一定来过。”

    他微笑点头。

    我就知道!我转身就走。

    “我对令堂保守了秘密。”江书成不紧不慢地说。

    我搭上门把的手顿住。

    “她告诉我,我之前的十二位医生都断定你有忧郁症,她希望我能帮你。”

    “我没有病!”我有些愠怒。

    他一贯温和地笑着,“也许,我可以帮你向令堂澄清。”

    “怎么澄清?”

    “配合我,我们一起寻找推翻那些庸医的证据。”

    他这是变着法给我下套,“抱歉,我说过,我不做你的病人。”

    “如果我们以朋友的身份交谈,你接受吗?”

    我嗤笑,“江先生,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有的人相识一生也做成不了朋友。”

    我说不过他,且大可以掉头离开,但我没有那么做。接连被十二个医生诊断患有忧郁症,对此,我一直半信半疑。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我解开迷惑,面前的男人显然不会为了多敲几笔诊金而说谎……在这一点上,我可以信任他。

    我妥协了,“怎么配合?”

    “不必紧张,只是闲聊。”他从桌上拾起一支笔,抽出一个空白档案,做准备工作。

    我走到躺椅那里,坐下。

    他没有走过来,在远处发问:“你的名字。”

    我皱眉。

    他抬头,朝我笑道:“作为朋友,我们需要从头认识。”

    我没好气地说:“李悠然。”

    “年龄?”

    “24。”

    “性别?”

    “……”

    他低声笑了起来,“是这样,令堂送我一份用来测谎的问卷,我只是依序提问而已。”

    天底下,大概只有我有这么一位出卖女儿的妈妈,“女……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呵呵,你知道,变性不是很难的技术。”

    我后悔留下了。

    “你的职业?”

    “科学家。”

    “具体研究什么?”

    “物理。”

    “哦。”他故意拖长音调。

    在28世纪,科学家并不是稀有物种。大陆50%以上的人都从事科学研究,为的只是能在地球多生存几年。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问卷”,半晌没动静。我等得不耐烦,催促道:“问完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不带任何情绪,“你离过婚?”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飘向一边,“嗯。”

    “离婚的理由?”

    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寂静中,我听到笔尖在纸上飞舞的声音,“你在写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停下笔,向我走来。

    我仰望着他,他将手中的档案递给我。翻开的那页,是一名女子低眸凝思的速描画像。

    我暗暗吃惊。

    画像有些潦草,却极为传神,一笔一画将神韵把握得奇准……

    “这就是刚才的你。”他指着画中人的眼神,淡淡地说,“看得出她的寂寞吗?”

    胸腔一阵酸楚。我握着画像的手不禁收紧。这么明显吗?一个只见过两次的陌生人,轻易看穿了一切……

    “愿意跟我谈谈你的婚姻吗?”他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我。

    我抬起头。我想,此刻我的眼神泄露了我的无助,因为他露出无比温柔的笑容……安抚的笑容。

    “心理医生都有挖别人隐私的习惯吗?”

    江书成轻笑,“当然不,我认为它是症结所在,回避不能解决问题。”

    “如果我不想谈这个问题呢?”

    “这是你的权利。”他没有勉强的意思。

    我沉默了很久。

    这期间,他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并且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没有向人倾诉的习惯。”我说,“那是一段难堪的记忆,我不希望别人知道。”

    “的确,诉说并不能改变什么。”他居然同意我的想法。

    “离婚对我打击很大,它颠覆了我的人生观。但我不觉得它强大到让我患上忧郁症,经过这些年,我几乎将它淡忘,已经……不再重要。”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令堂告诉我,你有睡眠障碍。”

    “嗯。”

    “没有睡意,还是无法入睡?”

    “都有吧。”

    “经常这样吗?”

    我轻笑,“我已经习惯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几年前吧,记不清了。”

    江书成端起咖啡,浅酌一口,“你结婚时多大?”

    “十六岁。”

    “离婚呢?”

    “十九。”

    “还跟前夫见面吗?”

    我摇头。

    “你们没有孩子?”

    “嗯。”

    他放下杯子,平淡地说:“家庭暴力。”

    我震惊地望着他。

    他噙着一抹浅笑,悠悠地说:“结婚三年未孕,遭到丈夫毒打,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说得对。在28世纪,正常孕育的孩子越来越少,人们结婚纯粹只是为了繁衍后代。女孩子年满14岁必须结婚,连法律都不再重视所谓“感情基础”。

    “警察署应该聘你去审讯罪犯。”我的建议是发自内心的。他太敏锐,让人无所遁形。

    “我对审讯没有兴趣。”他盯着我的眼睛,沉声说道。

    我低眸,无意与他犀利的目光抗衡,“你还想知道什么?”他已经解开最大谜题,我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你有想说的吗?”他反问。

    我沉思片刻,说道:“三年的婚姻曾经是我最痛苦、最黑暗的生活,但离婚以后,我想,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他其实不是一个坏人,只是在父母、社会的压力下,不得已才那样做……”我淡淡一笑,“如果我能生宝宝,一切都不会发生。”

    江书成的表情略微沉凝,他的眼眸微微低转,折射出清澈的光芒。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就算它曾经影响过我,但现在早已失去效力。我的性格原本就比较内向,不爱与人交流,我不想把自己的变化归咎于别人。”我看着他,“你认为我忧郁吗?”

    “不。”江书成笑道,“忧郁症患者的心态不像你这样平和。”

    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多跟亲友聊聊天,不要总一个人闷着。”

    “这是医嘱?”

    “朋友的建议。”

    我看着他,心头暖烘烘的,“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他听后,没有特别的反应,大约把它当成客套话收下。

    我与心理医生的第一次谈话到此结束。

    依赖养成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如同,习惯两个人一起徜徉大海,一个人显得形单影只。如同,对一个人敞开心扉,再也耐不住寂寞。

    从巴拿马出发,一个人跑到太平洋孤寂的复活节岛,在拉帕努伊内陆单挑科雷亚。我运气不好,打了好几组,什么也没得到。

    我坐在海边,跟“莫艾”一起面朝大海,无限的孤独包围了我。

    在现实中,我是一个人,在游戏中,我依然孤独。

    是性格所致吗?

    我拒绝付出,所以,身边的人也拒绝我?

    不想一个人……

    Francis说得对,我在逃避真实的渴望。但,他又能给我什么?一个遥远、模糊、触不到的人,即使我相信他的感情,又能怎么样?

    江书成的影像浮现在我眼前。

    我甩甩头,甩去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是不是孤独太久,变成花痴了?只要是男人,就来者不拒吗?

    我跳起来,离开这个寂寥的地方。我乘上船,往正西方向航行。不管是被海盗洗劫,还是搭顺风车拉豆蔻,总之,要到人多的地方去!

    一路顶风,横帆的船航行特别慢。

    好不容易熬到安汶,碰上一个海盗,被洗劫一空。我不难过,反而有些兴奋。入港,换船,装备,出港找人切磋。

    遗憾的是,我还是一名商人,打不过正牌军人,全服唯一的绿色乔其纱长裙再次遗失。

    我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误,入港后没有先去银行。

    我私下与海盗沟通,不惜代价买回那条裙子。但人家理都不理我,扬长而去。于是,我又想起Francis。

    若是他出面,一定能换回裙子。

    李悠然,这样不行。你不能总依赖别人。

    我打消这个念头,望着海盗兄消失的方向,为我的裙子默哀。

     正文 第三章  圣马可教堂

    从安汶带豆蔻回欧洲,回威尼斯出货。我又开始了制作料理之路。只是,把银行存满之后,我才想起,固定收购料理的人没了。

    于是,我在欧洲转了一圈儿,又回到里斯本,老老实实地摆摊子。

    刚坐下不久,一个人影从我身边闪过。那熟悉的颜色,熟悉的款式,一下子吸引住我。

    我的绿色乔其纱长裙!

    距海盗兄抢走它,只过了不到二十小时,我没道理看错。我记住那个女人的名字——心舞。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种无意义的事。这裙子只要落到女人手里,1000%是不可能用金钱换回了。

    唉,那裙子是我和Francis辛苦一个月的成果,忙了一个月就打到这一条裙子,Francis让给了我……

    我居然随随便便就给丢了。

    想到这儿,我打起背包,决定再去一次荒芜之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再去碰碰运气吧。

    我一夜未眠,泡在荒芜之地。饿了吃饼干,渴了喝牛奶,到点……就洗漱上班。

    一周当中,我大概只有两三个晚上能顺利入睡,熬夜早已是家常便饭。虽然医生多次提醒我这样下去会拖垮身体,但在失眠症治愈之前,我也无能为力。

    到研究院,我收到一封邮件,是江书成提醒我明天下午复诊的信。很精简,与他给人的感觉相同。

    上班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在餐厅吃过套餐,我回家继续埋头打裙子。

    天黑的时候,我接到一通电话。

    “收到邮件了?”

    听到江书成的声音,我愣了半天,“你……你怎么有我电话?”

    “令堂。”

    我就知道,“嗯,收到了。”

    “为什么不回复?”

    “只是一封提醒信……”

    “我一直在等你的回复。”

    他的声音很沉,没有一丝负面情绪,却让人感到不安,“呃,我下次会注意。”他很闲吗?无事可做,守着等她的回信?

    “嗯。”他顿了一下,又问:“你在家吗?”

    “是。”

    “没有开灯。”

    “……”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晚安,祝你有个好梦。”然后,就挂断了。

    我盯着电话,一头雾水。他怎么知道我没开灯?

    脑子闪过一道光,我跑到凉台,拉开窗户,向下张望。

    没有异常。

    我警惕地打量自己的小屋。老妈该不会在我家装了摄像头……唔,应该不会,她是最关心我安全的人,不会把我随便卖给男人。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江书成故意跟我开玩笑。

    “真冷。”我摸摸胳膊,不再理会这个意外的电话。

    重回游戏,忽然发现商会发来一封公告。

    三小时后,Francis在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举行……婚礼!

    我的船遇到狂风突袭,发出刺耳的叮叮声。

    婚礼。

    他要结婚?

    我来不及细想,起锚赶回欧洲。

    荒芜之地距威尼斯大约170天航程。也就是说,我要保证一路不遇上暴风雨等意外,才能赶上他的婚礼。

    可是,为什么非要赶上他的婚礼呢?

    去送贺礼?非我所愿。

    去捣乱?好像没什么立场。

    在亚德里亚海万年不变的大顶风中,我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我不能去威尼斯。拜Francis所赐,我的知名度仅次于几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我若出现在他的婚礼上,一准引起骚动。

    我不敢想象会遭到怎样的议论。

    我果断地下线,停了约一分钟,以另一个账号登录。

    草草建立一个新人物,在道具店买了一束鲜花,我跑到。

    热闹非常。

    那场面只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

    我没有找到Francis,却瞥见那位穿着绿色乔其纱裙的女子。心舞,人如其名,娇柔甜美。

    “那条裙子不是在暖暖手上吗?”我身边一位威尼斯同胞说道。

    “小点声。”他身边的人比了个“嘘”的手势,“那是Francis送给西班牙公主的定情物。”

    男子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Francis指使手下抢了暖暖。”

    “他们不是……那种关系吗?”

    “谁知道呢,政治联姻吧。”

    “心舞是什么人?”我弱弱地插入他们的交谈。

    那人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西班牙第一商会会长,号称西班牙公主。”

    我一脸天真地瞅着他,脸上写着“没听说过”。

    自然,我被当成了菜鸟。

    谈话的两人无视我的存在,互相聊起来:“Francis不愧为DOL第一人,你看北欧的地图了吗?各大港口都插着西班牙国旗,这是Francis送给心舞的聘礼。”

    “好大的手笔。”那人感叹道,“不过,这样一来,往后西班牙称雄六国,再无人能撼动其霸权了。”

    “唉,这要是暖暖和Francis的婚礼……”他望向雄伟的,不无遗憾地长叹一声。

    我真不知道我的威尼斯同胞居然如此看好我和Francis,我们的关系直接影响到“政局”?我很想笑,但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女人都有虚荣心。

    北欧地图十几个港口悬着西班牙的旗帜,让我愤愤不平。心舞穿着男人送的独一无二的漂亮裙子,我却泡在荒芜之地,累死累活地战斗……真是不甘心。我不相信Francis指使人来抢我,只是……他明知道裙子是我的,却送了别人,让我很难接受。

    如果当日我没有拒绝他,今天的一切虚荣,应该属于我。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仅仅是一个想法。

    教堂的钟声响起,无数白鸽冲上云霄,漫天飞舞的花瓣代替语言,洒下神圣的祝福。

    我望着圣堂前的男女,望着他们深情凝视……忘记了呼吸。

    那个优雅的男人不再属于我。

    做得真绝。

    Francis,你的决心比我更彻底。

    我悄悄穿过回廊,作为陌生人退场。我没有伤心的立场,也没有难过的理由,这只是一个不适合我存在的场面,今天过去之后,不会对我有任何影响。

    一团黑影从天而降,我反射地接住了这个物体。

    那是……捧花。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

    我完全僵住。

    真是讽刺。

    我闭上眼,尝到苦涩。

    我望向那对新人,坦然,执着地盯着Francis。他不会认出我,这是游戏,换个形象,换个名字,便可以抹杀一切。

    他笑吟吟地微微颔首,风度翩翩。他的身旁,美丽的新娘挽着他的胳膊,柔顺地倚靠着他。

    完美的画面。

    在他们的婚礼上,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如同空气中的尘埃……不知为何,我轻蔑地笑了。

    当众人渐渐将注意力转移,投入到盛大的婚礼中,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为之震惊的事。

    捧花因地心引力落到地上。

    我抬脚,踩上去,狠狠蹂躏娇艳的花朵。我的视线,一刻也未离开Francis的眼睛。

    抽气声,此起彼伏。

    在场的人难以理解我的行为。但我相信,他已然明白。我在他的眼中寻到一丝玩味。

    婚礼因此打断。

    中断的乐曲如同将人们带入地狱,死一般的寂静。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出乎我的意料,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收场。我不是来捣乱的,我只想知道新娘是谁……她不该将捧花丢给我!

    Francis做出反应。他甩开新娘,独自一人向我走来。

    坚定而沉稳的步伐。

    我怔怔地望着他,直觉想要逃离。

    Francis在距我两步之遥的位置站定,笑容可掬地开口:“你对我们的婚礼有何不满吗?”

    我望着他。

    微风带动银灰色的发丝飘扬,灰紫色的眼眸在发丝起伏间,显得分外迷离。这一刻的他是温柔无害的。

    但我知道,这都是表面。这个男人心里正在阴森森地笑着,等着欣赏我的难堪,或是……等我步入他的陷阱。

    我微笑,如无影无踪的风一般缥缈,“恭喜。”

    他的神情微变,却很快恢复自然,“是吗……”他似嘲非嘲地瞥向我的脚下——

    那束糜烂的花。

    我不理他的讽刺,轻笑,“不要太自负,你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并不能随心所欲。”

    他不置可否地点头,笑意盎然,“那么,你为什么要来?”

    “我听不懂。”

    他淡淡敛眸,唇迹的笑冷了几分,“不要在我面前装傻……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望向远处的新娘,愉悦地欣赏她愤然的表情。

    我果然也有阴暗的一面。

    我潇潇洒洒地走了,将那个人阴沉的目光抛于脑后。

    你希望我来破坏婚礼,我为什么如你所愿呢?

    Francis,我不欠你什么。

    “他是一名教师,为人正直,无不良嗜好,比我大五岁。我们的婚姻虽然是双方父母极力促成的,但婚后我们的感情一直很稳定。”我躺在那张舒适的躺椅上,望着纯白的天花板,“最先发生变化的,是他父母对我的态度。那时候,我还不懂,总认为只要他对我好,就什么都不必担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为一些小事争吵,我没有在意,据理力争。他第一次打我,仅仅是因为晚餐,我用了他不喜欢的餐具。

    “生平第一次挨巴掌,我伤心了很久。他请求我原谅,保证再不动手。可事实是,发生过一次的事,还会发生第二次,并且变本加厉。他早出晚归,每天喝得醉醺醺,回到家,便找各种理由跟我吵架。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很生气,跟他大吵大闹,结果换来一顿拳打脚踢。后来,我学乖了,躲着他,不去惹他。但他不肯罢休。渐渐地,他不满足于赤手空拳的暴力……”

    我陷入回忆,久久不能回神。

    “他带回木棍,鞭子,各种各样的凶器,在我身上实验它们的威力。我不敢出声,可是他喜欢听到我的哭叫声,不遗余力地打我。不管我怎么哭求,他都不肯住手,每一夜,每一夜,直到他累了,睡了……”

    “我不明白,一个衣冠楚楚的文人,怎么会变成一个禽兽,我期盼他变回原样,默默忍受着。太阳落山的时刻,是噩梦开始的时刻。我躲在角落,只能用手臂抱住自己,等待他的归来。那些日子,我不敢睡觉,一闭上眼睛,全是他狰狞的面孔。我隐隐感觉到,打我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成为一种娱乐,他挥舞鞭子时,眼睛充满兴奋的光芒。那天发生的事,彻底熄灭了我的希望……连日的担惊受怕,让我再也支持不住。那晚,我睡得很沉,在睡梦中,被疼痛惊醒。”我的声音微微颤抖,也渐渐变得尖锐,“他把我绑在床上,握着寒光凛凛的水果刀,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他舔着刀刃上的血,像疯了一样,割断我的头发,割断我的动脉,然后不停地打我!他要我死,是真心要杀死我!我拼命反抗。我可以忍受他的暴力,却不能任他宰割,我还不想死!”

    “悠然。”低沉的男性嗓音带着一份独特的沉着。

    我怔怔地看着覆于我手背的大手,温暖源源不断地从他掌心传递而来。

    燥热退去,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微微发凉。

    许久,我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才想起……那些往事已经离我远去。

    我捂住额头,低笑一声,接着苦笑不停。

    我疯了不成?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我这是怎么了……

    江书成充分发挥了他体贴的优点,没有逼问我任何问题。

    “你的椅子一定安装了让人说出秘密的特殊装置。”我强颜欢笑。

    “难道不是我的个人魅力引导你说出真心话?”他配合我调笑。

    我瞥了他一眼,无力地笑。

    江书成站起来,离开了一会儿。

    我趁机平复过分激动的情绪。

    他递给我一杯牛奶,“你多久没有睡觉了?”

    “三天……吧。”

    “你的气色很差。”

    我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牛奶温暖的味道在口腔中延伸出一股幸福的感觉,“我睡不着。”

    “有心事?”

    我摇了摇头。

    “那试一下,如何?”

    我转头看他。

    他冲我微笑,“我的躺椅还有‘助眠’的功能,要不要体验一下?”

    “我没有在男人面前睡觉的习惯。”

    “我是医生。”

    “我记得,我不是你的病人。”

    “医生的朋友失眠,难道不该伸出援手帮她一把吗?”

    我轻叹:“没用的,我的失眠症很顽固。”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他很坚持,从旁边取过一个枕头,强迫我躺下,并为我盖好被子,“躺着别动,就算睡不着,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也好。”

    他微笑,“看你苍白的脸色,我真怕你从这里出去会晕倒。”

    “怕担责任?”

    “当然,这会影响我的声誉。”他似真似假地点头。

    我笑了笑。他真的让人很难拒绝。我躺好,他转身,往书架走去。他站在书架前思索了一会儿,从容地挑出一本书,走回来。

    “睡前故事?”我觉得好笑。

    他把封面展示给我看,“药理学,保证你听了打瞌睡。”

    “这么严重?”他真的打算念书给我听?

    “我的最高纪录是37分钟。”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被逗笑了。

    “好了,准备完成。”他坐在我旁边,跷起一条腿,把书架在上面,“把牛奶喝完,我们开始‘助眠’工作。”

    我听话地照作。闭上眼睛之前,我仔细地看了看他。斯文眼镜后面藏着一双温柔的眼眸,整个人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这样一位男士陪在她身边做催眠工作……似乎不坏。

    我闭上眼睛,听着他略带磁性的嗓音念着枯燥的医药配方。我想,如果他没有说谎,37分钟之后,这张躺椅恐怕要让给他了。

    我压根不相信自己能睡着。

    然而,事实是,我的神志越飘越远,像坠入无底深渊一般。思维中断之前,Francis冰冷的眼神从脑海划过。

    我终于找到自己反常的原因。

    这大概是七年来我睡得最香、最舒服的一觉。

    淡雅的奶香在空气中飘散,我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我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早。”低沉的男音含着一丝笑意。

    “唔……”刚睡醒的我反应有些迟钝。我看着正在摆弄早餐的男人,又看看窗户——外面天大亮。

    我吓了一跳,“我睡了多久?”

    江书成抵着下巴,略一思索,“不到25小时。”

    我倒抽一口凉气。我竟然在一个心理医生的办公室睡了大半天!

    他转过脸来,冲我微笑,“看来我治疗失眠的本事还不错。”

    我看着他,仍然无法从震惊中恢复,“嗯……谢谢……”这有些不可思议,是什么原因治好了我顽固的失眠症?

    我不禁怀疑他在那杯牛奶里下了药。

    但,我对安眠药免疫的,不是吗?

    如他所说,是个人魅力所致?这个人,拥有让我安心入睡的魔力?

    我直盯着他,试图从这个一身书卷气的男人身上找到些许破绽。

    结果,令人失望。

    我只能无条件相信他。

    “卫生间在那边,洗漱完毕就可以吃早饭了。”江书成的举止从容,也不知是已习惯这种情况,还是天生的粗线条。

    我是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太丢脸了。毫无防备地在男人面前睡觉,并且被男人看自己起床的邋遢模样……她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丢脸的事!

    我懊恼至极。虽然感谢他帮我睡了一个好觉,但这代价未免太高了。

    江书成低笑了两声,“需要我暂时回避吗?”

    “呜……呜……唔。”

    “好的,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他走出去,关好门。

    我松了一口气,可这一口余气未尽,心头又压上一块石头。

    这个看似文弱的男人很危险……

    桌上的早餐冒着热气,烟雾轻薄如纱,在冷清的房间中,飘散出一抹温暖的气息。

    我轻轻叹息。

    我太小看男人的心机。

    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还是上线。除了游戏,我找不到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

    然后,我看到威尼斯在印度的同盟港失陷了。

    威尼斯商联会长下达紧急诏令,共同抵抗西班牙,末尾揭示幕后发动这一切的人,是Francis。

    我打开地图。

    加尔各答的旗帜不断变化,战况激烈。

    Francis……我走到商会管理局,递交退会申请。既然已是敌人,就不方便待在同一商会了。

    申请很快被批准,我成了无组织人士。

    我翻出多年的珍藏,在里斯本繁华的商业街低价处理。投资战需要大量金钱,我知道凭我的财力,远不是Francis的对手。不过,事因我而起,只能有几分力便出几分。

    这期间,很多本国同胞给我写信。没有埋怨,大部分都是让人心生温暖的劝慰与鼓励。在危难时刻,相同国籍的玩家集合起来,共同抵御强敌,确实激动人心。

    然而,我的心情异常平静。

    从得知Francis的报复,出售珍藏的宝物,到读完那一封封热血沸腾的信,我像是一个冷漠的局外人,无法融入这场不见血的战斗。之所以,遍卖家当,只是为尽一份义务,仅此而已。

    准备完毕,我开着船直达加尔各达。

    80分钟后,我挤入这座人山人海的城市,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位穿着绿色乔其纱长裙的“公主”。

    Francis不在,指挥攻城的人是心舞。

    我低着头,走到城市官员处,一次性把钱投进去。

    20亿。

    威尼斯的同胞们沸腾了,骄傲地盯着势单力孤的心舞。公主不愧为公主。单枪匹马站在威尼斯的同盟领土,面无惧色。

    心舞轻慢地打量了我一下,妩媚一笑,“不错嘛,力挽狂澜,想当威尼斯的英雄?”

    “不要做这么幼稚的事。你,还有你背后的那位。”

    “那是我的丈夫。”心舞不无得意地向我炫耀,“暖暖,现在你是不是特后悔?心里特不是滋味?”

    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我的答案。

    这是极为常见的情敌之间的挑衅。但是,她不是胜利者,我也不是失败者,我们之间没有发生战争,无所谓输赢。对于她愤愤的态度,我只觉好笑,“这只是游戏。心舞,你还不配做我的情敌。”

    理智的人,不会把虚拟的世界当真,自然也不会计较游戏中的得失。

    心舞抬起手背搁在唇畔,如贵族淑女那般笑得花枝乱颤。

    但,她的眼神冰冷,透出几分恶毒的尖锐,“暖暖,不要太狂妄,这场战争赢的人不是你。”

    心舞撂下话,扫过周围的人群,讪笑离去。

    我身后的人们处于胜利的喜悦中,他们欢呼、歌唱、舞蹈,还有人提议,把这一天定为纪念日,名字就叫做“加尔各答保卫战”。

    我无法融入他们的喜悦,随心舞一同离开。

    出港,我发现心舞刚刚起航的商船。鬼使神差地,我入港,换上一条用来跑路的排船。

    我追上心舞,点她,开战。虽然我的划船水平比不过Francis,但要追心舞还是绰绰有余。在加尔各答正南,五十海里处,我洗劫了她。

    丢东西的运气远远不及抢东西的运气。我的绿色乔其纱长裙依然在心舞身上。我没打算再抢她一次,即使是这一次也是一时兴起,纯粹是娱乐。

    心舞大约被宠坏了,真的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公主”,叫嚣着要我“等着瞧”。

    于是,我在她旁边抛锚,等着瞧。

    心高气傲的公主不甘受辱,毅然把自己捞起来。

    我尾随在她身后,看着她开着只有3名水手的船,一点一点挪到港口……在进入安全海域前,我又点中了她。我的裙子似乎铁了心跟她,这一次,我仍然没有得手。

    心舞气疯了,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

    跟这种没有素质的人计较,有失我的水准。我进港,换船,从西班牙公主身边飘摇驶过。

    心情极好。

    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加尔各答保卫战,只是一个开始。

    我难得轻松的心情在到达开普顿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威尼斯的民众奋战在印度时,后院起火了。

    利古里亚海、东地中海、黑海,所有的威尼斯同盟港在同一时刻易主,近在威尼斯家门口的安科纳也归西班牙所有。

    自认为冷静的我也无法保持冷静。

    论心机,我还不是Francis的对手。加尔各答只是个烟幕弹,他真正的目标是击溃威尼斯全线,将所有资金投入加尔各答的我们,已无力还击!

    这一招实在太狠了。

    以近港贸易为优势的威尼斯,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安科纳,等于被扼住咽喉的人,只能束手就擒。加尔各答保卫战,失去了意义,成了最讽刺的失败。

    Francis的财力是我不能想象的雄厚。就算威尼斯人没有失策,依然逃不过失去领地的命运。

    跟他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这一刻,我切身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威尼斯人回到安科纳,想用微薄的力量挽回这个珍贵的港口。Francis守在安科纳,一时之间,安科纳变成无底洞,不管威尼斯人丢进去多少钱,它的占有率也不曾改变。

    我在开普顿默默看着这一切。

    筹钱投资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为了报复,Francis可以不计代价。

     正文 第四章  圣多明各之约

    周二,我再次躺在催眠效果极好的躺椅上,向我的“医生”江书成倾诉。

    这有违我的初衷,可是,对于一个四天没有合眼的人来说,原则已经不是那么重要。我怀念这张神奇的躺椅,想安稳入睡,就必须付出一点代价,比如,我隐藏多年的秘密。

    “离婚那天,他又恢复成那个为人师表的斯文模样。他向我忏悔,说他之所以那么做,只是因为不想跟我离婚。他不能承受没有后代的压力,便在我身上发泄,他说,他想借此维护我们的婚姻。”

    我双手交握,扣在小腹,望着纯白无物的天花板,“我接受了他的道歉,把房子、积蓄都留给了他,当作我三年未孕的补偿。”

    “你不但没有控告他,反而把财产都留给他?”江书成声调微扬,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我侧脸,凝视着他,“我为什么要告他?”

    “他企图谋杀。”

    “没有,那不是他的本意。”

    “你相信他的说辞?”

    “如果我们有孩子,一定会很幸福。”

    “所以,你认为一切的错都在你身上。”

    我抿了抿唇,沉默。

    江书成摇着笔在档案上记录着什么,“在我看来,你的前夫用暴力逼你主动离婚,利用你的善良保全了他自己,是个极端自私无耻的男人。”

    “你没有权利诋毁他。”

    他抬头,看着我,“你在维护他?”

    “我不想抹杀那段幸福时光。”

    “那不是幸福。”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给了我一个家,给过我温暖,对我而言,那已经很幸福了。”

    江书成放下手中的笔,手臂搭在腿上,静静地望着我。

    他又准备好听故事了。每当他摆出这副姿态,我便要挖掘出心底的秘密,供他娱乐。最令人气愤的是,我无法拒绝,“你真的很爱挖人隐私。”

    “你应该把我当成善解人意的倾听者。”他微微一笑。

    我叹息:“这部分与我母亲有关,我不想多谈。”

    “讲个大概便可。”

    我瞪了他一眼。他推了推眼镜,笑吟吟地看着我。

    “其实也没什么。”我说,“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母亲改嫁,我生活在继父的家里,继父有个比我大十岁的儿子,他希望将来我替他儿子生孩子。”

    “灰色童年。”江书成下了一个结论。

    “女人依附男人生存是件很可悲的事。科技发展到这一步,也没能改变男女间的差异。我离婚以后,妈妈希望我搬回继父家,如果可以为他们家生儿育女,后半辈子她就不必为我操心。可是,她不明白,我跟她不同。”

    “你的意思是,她不断地替你安排心理医生,目的不纯?”

    我摇了摇头,“她是真心关心我,这点不需要怀疑。在她看来,我离群索居很不正常。”

    “性格决定命运。环境改变性格。”江书成把玩手中的笔,若有所思,“你这么阴沉,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阴沉?”我对他的定义有些啼笑皆非。

    “你看起来很随和、柔顺,却对人有极强的戒心。”

    “我比较喜欢内向这个词。”

    “呵呵。”他笑了起来,“我觉得,你比较适合被人保护起来,捧在手心,含在口中,悉心呵护。简言之,就是依附男人。”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想依靠,但也要有人让我依靠。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幸找到懂得呵护女人的男人。

    “幸福感增强的话,你的失眠症就会不药而愈。”

    “幸福啊……”说起来容易,可是,又有几个人真正得到幸福呢?现实中,婚姻失败。游戏中,我又拖累了一个国家……Francis对威尼斯的报复,像一朵阴云压在我心头……

    “想什么这么入神?”

    江书成的声音紧靠在我耳畔,我大吃一惊。他无视我的惊讶,依然故我地就近观察我。

    淡雅的男性气息充盈于呼吸间,我有些许的混乱,心跳失速。我突然坐起来,扭过头,用头发挡住自己的表情,“江先生,这样很不公平。”

    “哦?”

    “每次总是你问我问题。”

    “呵呵,是这样吗?”他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以为你并不关心。”

    我转过头,不意外地,迎上一双温柔眼眸,“你结婚了吗?”

    他微挑眉,饶富兴味地瞅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我……没别的意思……”

    “嗯,我知道,你想知道的是,我离婚了没有。”他微笑着调侃道。

    我的面色大概有些不自然,因为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

    半晌,他解除了我的尴尬,“没有。没人愿意嫁给我,所以我一直单身。”

    “为什么?”

    “嗯?”

    “我是说……你的外表、气质,各方面都很出众,怎么会没人愿意嫁给你?”

    “我也想知道。”他一脸苦恼的样子。

    “你父母不催你吗?”

    “他们不在了。”

    “哦。”我不太擅长发问。话题到此,进行不下去了。

    “27岁,男性,未婚,职业是心理医生,收入稳定……嗯,有点像征婚广告。”他自动自发地说了一串,“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我笑了笑,“你有比较特别、可以当成故事来说的经历吗?”

    “暂时没有。”江书成略一低眸,后又抬起,深深地凝视着我,“你愿意跟我一起书写幸福吗?”

    温柔的男人,霸道的男人,都相中了我这个离婚的女人,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桃花运?

    我拒绝了他们。

    并不是因为不动心,而是……惧怕。

    感情初始都是甜美如蜜的,但谁也不能预料结局如何。害怕受伤,所以宁愿忍受寂寞。

    江书成比Francis真实一些,却也更危险一些。我可以坚决拒绝Francis,但对江书成……还是少了那么一点强硬。

    因为,我不是暖暖。

    在现实世界,我只是我,软弱、胆小、顺从命运的我。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想用暖暖的方式拒绝江书成,但做不到。

    我连“不愿意”这三个字都不敢说,只摇了摇头。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我像暖暖一样,该有多好。

    暖暖不会放任婚姻失败,她勇于抗争。暖暖不会畏惧不前,她坚强不驯。暖暖不会整夜难眠,不会依赖男人办公室里的一张椅子……

    我又在江书成的办公室睡到天亮。这实在不是个好现象。我想不通,为什么在他身边可以安心入睡?我不知道,对一个能够帮助我睡觉的男人,我能否保持一向平和的心态。

    我请了假,直接从工作室回到家。

    暖暖依然站在开普顿海边。四天来,我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威尼斯的同胞,离开的离开,叛国的叛国,昔日的商业帝国支离破碎。

    可是,没有一个人埋怨过我。

    商联会长与我谈了几次,只商议如何夺回安科纳,如何重竖往日声威。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有Francis在的一天,威尼斯就永无翻身之日。

    真正让我感到痛心的是,那些顶着压力,期待赚钱翻盘的商人,成为各国海盗争相抢掠的目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虽然,我只拿它当成游戏,但DOL的大部分玩家却视之若命。怎么可以因为我,伤害他们对游戏世界的感情……

    我写信给Francis。

    没有等太久,回信便到了。

    圣多明各。

    这一次的航行,用时较久。半个多小时后,我才进入加勒比海。心情有些复杂,我还没有想好,要对Francis说什么。直接向他提出放过威尼斯?他一定会提条件的。我可以答应他的条件吗?或者说,我还有跟他交换条件的资格吗?

    我不确定。

    以他心高气傲的秉性,还会把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放在眼里吗?

    我心事重重地操纵帆船向北,笔直驶向圣多明各。

    突然,我遇到敌袭。

    我有片刻的迟疑,这是一片海盗事件多发的海域,但没道理我刚过海就被发现吧。

    五艘气势汹汹的战船朝我驶来,四面八方堵得死死的,我插翅也难飞。结果可想而知,我成为大海中央孤零零的沉船,苍白的旗帜无力地随风飘动。

    那五个得了便宜的海盗并未离去。

    不多会儿,一艘排船慢悠悠地从远方驶来。

    我看到提督的名字,心舞。很快,我明白了一切。

    只有一个人知道我要到这儿来,也只有那个人有时间布属一切,在茫茫大海中找到我的踪迹。

    替他的女人报仇吗?

    那种自暴自弃的心态再度主宰了我。

    我自救,漂在海上不动。心舞点我,亲自报仇。很可惜,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她只能过过干瘾。

    沉没,救起,复沉没。

    如此反复十余次,心舞大约杀累了,傲慢地扬长而去。

    千里迢迢赶来赴约,得到的就是这个结果……阴谋,陷阱,Francis的这些手段终于也招呼到我身上了。

    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已经不在乎“暖暖”了。

    我忽然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胸口仿佛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第一次,我升起离开的念头。让暖暖消失吧,她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遗忘,在那之前,主动消失……

    我下不了决心。

    在见到他之前,在确认这场骗局之前,我还不想离开。

    某些时候,我偏执得有些过分。明知他不会在圣多明各,我依然想要亲眼见证这个事实。

    拖着疲惫的身体,几经风浪,我终于在圣多明各靠港。我下船,进入城市中心,在酒馆点了杯酒,暖暖身体,然后,走向海边高地的瞭望台。

    如预期一般,瞭望台上空无一人。

    我茫然地望着那里,心脏冰凉到麻木。

    “暖暖。”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不十分确定,当那是幻觉。

    一抹淡紫色的身影绕到我面前,银灰色的长发微微飘动……这个优雅贵气的男人依然霸气十足。

    酸楚的滋味来得太急。我还没有任何准备,滚烫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Francis微微惊讶,轻轻抬起手——

    “别碰我!”我挥开他的手,听到清脆的响声。

    他皱眉。

    “我不相信你!不相信你!”我失控地大喊,“你说你喜欢我,可是你却跟别人结婚!我该相信什么?男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我只想你看清自己的心。”

    “看清……看清又能怎么样?我是个寂寞的没人要的女人,可不代表一定要在虚拟世界找寻安慰!”

    “它是真实的。”

    “那是你玩游戏着魔了!这是游戏,只是游戏!”

    Francis 没有继续与我争论,他只淡淡地说:“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

    “我没有看到你所谓的真实!我只看到你和别人举行婚礼,我只看到你打击我所在的国家,我只看到你指使你的妻子围剿我!”

    Francis静静地看着我,没有一丝表情。

    “我很累,Francis……现实中的生活一团糟,我没有力气应付你的心机,也不想跟你玩心理游戏……”我用力地长叹,“放过我吧。”

    下线后,我躺在床上发呆。

    什么是喜欢,怎样才算喜欢……我不懂。Francis更像一个由我长期拥有的物品,存在于身边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一旦失去,就会感到失落。

    我嫉妒心舞。

    嫉妒她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可是,Francis从来不属于我。我只是从心理上认为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当这个定义崩溃,我尝到痛苦的滋味。

    但,这样就是喜欢吗?

    难道不是占有欲,或是虚荣心作祟?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想要扑进他怀里。

    终究,我寻求的只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已。

    我就这样一直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家里的电话响起,是江书成打来的。

    电话刚接起来,那边的人便长吁一口气。

    我奇怪地看了看电话,“怎么了?”

    “李小姐,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我想了半天,“没有。”

    “今天是周四,你现在应该在我的办公室。”

    周四?我看看墙上不断变幻背景的电子日历。天啊,我竟然不知不觉发呆……将近六十小时,“呃,对不起,我临时有事……”

    “你还好吧?”

    “嗯,我很好。”

    “你的声音不太对,感冒了吗?”

    “没有。”可是能是长时间缺乏水分,嗓子有点干涩。我会心一笑,感谢他的细心。

    “……”电话中有一阵子沉默,“你吃饭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想说吃过,但又不愿意骗他,想说没吃……会不会引起某些误会?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含笑,说完,迅速挂断电话。

    他明白什么了?我盯着电话发呆,心里有些不安。

    28世纪的城市看上去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天空是假的,植物是假的……嗯,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作为大陆最后一块适合居住的地方,这里已经没有国界、种族之分,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共同的敌人——灭亡,消除了数千年来人与人之间的纷争。

    我没有去过这座城市的边缘。听说,只有一片荒漠。

    伟大而聪明的人类发明实体影像,将那片惨淡的景色隔绝,虚构出一片美丽的原野。可,终究只是自欺欺人。

    江书成来敲我家的门,说要请我吃饭。因此,我现在正坐在他的车上,前往他指定的餐厅。

    “你总是这么安静吗?”

    我的视线停驻在窗外,“嗯。”

    “躺在那张椅子上时,你的话比较多。”

    “嗯。”

    “也许我应该把它搬到我家。”

    我瞥他一眼,没做声。

    江书成笑了笑,“你不请我参观你的家,但我不介意请你参观我的。”

    他的邀请在我听来形同骚扰。他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个多话的人……他过分的热情实在很可疑。

    江书成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

    不管在什么年代,等级观念都不曾消失。吃饭的地方也分为平民、中产、贵族三类,不允许肆意跨越。比如,你是中产阶级,就不得品尝平民的餐点,虽然不违法,但会受到舆论的谴责。

    说起来很可笑,在地球即将消亡的末日,人们依然将阶级划分得十分清楚,我实在不明白,上流社会的人死亡,与平民的死亡有什么不同。

    在死神面前,人人平等。何必费尽心机去争夺华而不实的东西?

    江书成把车停在一家贵族餐厅门口。

    我迟疑。一个物理学研究员外加一个心理医生,是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进餐的。且不说在这儿吃一顿饭的代价有多高……只怕不待走进去,便被警卫轰出来。那太丢人。

    “怎么了?”

    “医生的收入很高吗?”

    “嗯,以医生的身份来这儿吃饭是差一点。”江书成微微扬唇,“不过,我还有一项副业。”

    我偏头,无声询问。

    “你讨厌政客吗?”

    我眨眨眼,不太明白。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他伸出手,温文有礼地说,“第七城参议院议长,江书成……请多关照。”

    议长……我愣愣地与他握手,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是位身份了不得的大人物,反射地想要站起来行礼。

    我忘了自己身在车中,莽撞的行为使头撞到顶篷,发出一声闷响,“唔……”我揉着撞疼的位置,总算清醒了一点。

    他是开玩笑吧?议长?一城之主,最高决策人……是我的心理医生?

    参议院议长在我的印象中,应该是一个蓄着络腮胡、秃顶、身材偏胖的老头子。可是江书成……一个年轻、俊美、稍嫌文弱的书生、学者之流,居然是有名的政治领袖?!

    他不是骗我的吧。

    我有点后悔不常关心时事,如果多留意新闻,我一直能拆穿他的谎言。一个把参议院议长职务当副业的人……吹牛也要有个限度吧。

    “你不相信?”江书成轻笑。

    我坦率地摇头。

    当餐厅人员响亮地喊出江议长的称号时,我再也没有怀疑的理由。

    如果硬要给议长这个职务下个定义,那么,应该相当于古代的藩王。第七城市是议长的封地,独立的经济权、行政权、军事权,上级只有一个挂虚名、没有实权的联盟总议长。

    这样一位人物,竟然是我的心理医生……这个世界越来越不真实了。

    我坐在餐桌前,聆听着悠扬的乐曲,心里局促不安。

    “吓到你了?”他仍是往常的温柔。

    我点头。

    “对我的信任动摇了?”

    我怔忡地看着他。

    他两手一摊,“就因为怕你摆出这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我才隐瞒了这项‘副业’。”

    诚惶诚恐?这是说我?我扭头,望着玻璃窗映出的容颜。

    好像……是有一点……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太意外了。你已经爬上社会的顶点,为什么还要从事医生的工作?”

    “那是我的正职。”

    “做医生比做政客好?”

    “嗯,是我的兴趣。”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从政呢?”

    “心理学是政客的必修客,从政是验证理论的最佳途径。”

    换句话说,这是一个以玩弄人心为乐趣的男人。我开始后悔选择与他合作,更后悔把心底的秘密如数告知他。

    “你好像不高兴。”

    “我很荣幸。”

    他扬扬眉毛,下一秒,露出失落的神色,“言不由衷。”

    我低下头,像做错事一样,“抱歉,我不擅长与人交往……尤其是……你这样身份的人……”

    “我还是你的朋友,你的倾诉对象,多了一个身份并没有什么不同。”

    沉默持续了很久。

    “我们是朋友?”我问。

    他笑,“难道不是?”

    “什么时候……”再次在他眼中看到失落的情绪,我低叹一声,“好吧,我们是朋友。”

    他招来侍者点餐。

    我对吃的要求不高,全权交给他。

    贵族餐厅的食物果然非同凡响,饿极的我终于体会到传说中“让人感动到流泪的味道”。

    我们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中用完午餐。江书成提议带我随处转转,鉴于议长拥有诸多特权,我欣然答应。

    我告诉江书成,想去城市边缘看沙漠。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想要看到一点真实。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灿金色的黄沙,茫茫直达天际,一片荒凉。

    我的背后是一个巨型的半圆体,那就是整座城市的保护罩,也是掩埋真相的道具。

    “地球曾经的美丽,变成数据,只能在中心系统找到……”我捧起滚烫的沙子,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溜走,看着它们随风飘散。

    凄凉。

    江书成望着笼罩整座城市的金属罩,凛冽的风拂乱他的发和衣服,高扬的面庞蒙上一层疏离的淡漠,“得不偿失。”

    我在他身上看到一股孤冷的气质,一种模糊的感觉袭上心头,“你相信虚拟世界中,人与人之间产生的感情吗?”

    他低头看过来,“信。”

    “为什么?”堂堂议长大人也相信不切实际的事物?

    “我们何尝不是生活在一个虚拟世界?”他淡然一笑,“伪造的日夜,伪造的环境,伪造的和平……除了人类本身,没有一件事物是真实的。”

    “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其实是歪理。”我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沙,“我必须看到真实的人,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而在虚拟世界中,人披上一层虚假的外衣,并不是真实的本我。”

    “真实的你,难道没有任何伪装吗?”

    我微微一怔。

    “你能保证,现在向我展示的是最真实的你吗?”江书成的声音格外轻柔,却无端让人感到一股寒意,“同样,你所看到的我,也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我。”

    “你想告诉我,你其实是坏人?”

    “呵呵,我只是就你提出的疑问发表我的观点。”

    我默然,望向一望无际的沙漠,却无论如何也望不到尽头。

    Francis ,你是对的。

    我尝试不去碰游戏,却只坚持了一天。漫长的无聊会消磨人的意志,让孤独更孤独,让寂寞更寂寞。

    我决定继续航行,心痛会被时间冲淡,比起无聊,我宁可品尝心痛。

    我刚上线,便收到一封信。

    看地图。

    署名,Francis。

    我的心脏不由得一紧。身体不受控制地摊开世界地图,发现……世界飘红,到处悬挂着圣马可飞狮的旗帜。

    他又一次令我震惊。

    我不喜欢他的张扬,却为他的用心感动。

    我颤巍巍地提笔回复——你在哪?

    原地等我。

    我的思绪乱成一团,心境却出奇的平静。我在酒馆点了一杯饮料,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

    十五分钟后,Francis轻拍我的肩膀。优雅的面容悬着包容一切的笑,清冷的瞳眸盈着温暖的光芒。

    我抬手,掬起他散落身前的发丝……狠狠地向下扯。

    Francis微笑,顺势吻上我的唇。我勾住他的脖子,放肆地沉溺在他怀中。

    什么都不必思考,什么都不必担心……只要能抓住这份温暖,哪怕只有一瞬间,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们跑到无人打扰的孤岛,并肩坐在沙滩上,听海浪拍打岩石的美妙声音。

    “心舞围剿你的事,我不知情。我没有告诉她你的消息,是她自己跟踪我来圣多明各的。”

    “嗯。”那些事已经不重要了。

    Francis转过头,目光怜惜地凝视着我,“我惹你伤心了。”

    我迟疑了一下,应道:“嗯……”

    他揽着我的肩,将我搂至胸前。我听到他沉稳的心跳,感觉特别踏实。

    “我是故意的。”

    我笑了,“嗯。”

    “即使你恨我,我也一定会做。”他低头看着我,霸道地宣称,“为了得到你,我可以不择手段。”

    “土匪。”我羞红了脸。我不习惯这么直接的表达方式,他的话,他的眼神,如同一个侵略者,摧毁我心底的防线,占据我的灵魂。

    现实与虚拟有何不同?

    这一刻,我真的迷乱了。

    “你破坏了游戏的平衡。”

    “你不喜欢?”

    “嗯。”

    “让我恢复它,可以。”他含笑睨着我,“你拿什么来交换呢?要知道,为了送你这份礼物,我几乎倾家荡产。”

    很好,我现在也是一穷二白,“我什么都没有……”

    Francis轻摇头。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在加尔各答我……”我忽然住口。Francis用一种深切的目光凝着我,不怀好意。

    “Francis……”我喘息,“这是和谐的游戏世界。”

    “嗯?”

    “就算我答应,你什么也不能做。”

    Francis笑意盎然,紧锁住我的脸庞。

    半晌,他再度覆住我的唇,笑着低喃:“你好色……”

    我被他吻得晕晕乎乎,终究也没弄明白,他到底要的……是不是我……

     正文 第五章  看不透的人

    Francis陪我回欧洲转职,我们两个搭伙,又开始扫荡海盗。

    我一直以为,Francis打击海盗是一种随机行为。直到我发现,曾被我们讨伐的海盗加入了Francis的个人卫队,成为有组织、有纪律的海盗团成员,我才明白,海盗事业也可以垄断。

    之后,我发现了更为奇怪的现象。各国商联开始向Francis上贡,商人经过特定海域也要向Francis缴纳“过路费”,拒绝遵守潜规则的人会被所在的国家开除国籍。

    Francis拥有一支强劲的军队,几乎都是曾经臭名远播的海盗,但他们个个听从Francis的调遣。然后,Francis有他自己的商业网络,非常隐蔽,甚至有些国家的商会就受他直接控制。除此之外,Francis还有一个庞大的地下情报网,分散在世界各地。

    当我了解这些情况后,第一个念头就是——

    他想做什么?

    他俨然创立了一个体制严密的组织,一个无领土国家。正常人会这样玩游戏吗?

    我确信他是怀着一个秘密在玩这款游戏,但我没有问。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感到不安,谜底必定不是我乐于见到的。

    我关闭外界所有的消息,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这是我狭隘的一面,当我认定一件事的时候,便会全身心投入进去,这时的我,没有思想,没有是非观。

    我只知道要用自己全部心力回报他的感情。

    当然,和Francis在一起,并不只有杀戮。我们偶尔也会上岸去内陆探险,他会摘下美丽的花朵,为我编织花环,会牵着我的手欣赏遍遗迹每一个角落。

    偶尔,他会突发奇想,带我去“世界尽头”。那是地图之外的海域,玩家驶到地图边缘,便会停滞不前,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壁。

    Francis说,总有一天,他要消除这面墙。

    我坐在船头,望着他傲然于天地间的样子,心里涨得满满的。

    这应该就是幸福了吧?可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呆在梦一般的世界,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又在发呆。”Francis惩罚似的轻咬我的唇。

    我捂着唇瓣,笑得有些傻气,“不是发呆,是专注。”

    “被我迷住了?”他低沉的笑声格外魅惑。

    我钻进他怀里,贴着他心脏的位置,无限感慨,“不要离开我……”

    “不会。”Francis轻抚我的后脑,笑道,“我做了让你不安的事吗?”

    我摇头。

    “我对你不够温柔?”

    “不是……”

    “那就不要胡思乱想。”他低头,轻吻我的额头,“暖暖,不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离开你,这是永生不变的承诺。”

    海浪静静涌动,星光璀璨。

    我望着他灰紫色的眼眸,任风拂乱长发,纠结缠绕的发丝,如同誓约的见证……我柔柔地偎进他怀里,他撩起外袍,将我包裹在温暖之中。

    “不要轻易承诺。”我悲哀地叹息,“我们只是这个世界的恋人,不要用承诺绑住彼此……如果它无法兑现,我会痛苦。”

    Francis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用力搂紧我,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我。

    从世界尽头回到东南亚,Francis说有急事处理,正巧,我在雅加达遇到一个威尼斯新人,我想留下来带他,Francis便一个人回欧洲去了。

    威尼斯新人有个美丽的名字,伊莲。她的人物也异常柔美,我俩一见如故,成为好朋友。与Francis成为朋友的漫长过程不同,我对伊莲有种母性的爱护,她真实年龄比我小几岁,于是,我成了她的姐姐。

    我带她在东南亚转了一圈,问她想往哪方面发展。

    伊莲有个冷僻的爱好,她想成为炼金术士。她的爱好,刚好是我的弱项,我应该让Francis带她才对。

    我提议一起回欧洲找专业人士咨询,伊莲高兴地答应。我们到安汶装满香辛料,开始返航。

    Francis比我们早出发一小时,加上开商船速度有限,我们到达里斯本,比Francis晚了一个半小时。

    歇了歇脚,我带伊莲找港口出货,在里斯本门口,我们撞见了Francis还有……心舞。

    碰面的时刻,我并没有多想。Francis与心舞早有往来,他们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心舞的一句话,在我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哟,这不是被我丈夫遗弃的小可怜嘛。”

    这句话,我确定Francis听到了。但他一言不发,带着心舞离开了。我杵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愣,还是伊莲唤醒了我。

    “暖暖姐,你怎么了?”

    “没事。”我带伊莲回威尼斯,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心舞的话。

    心舞仍然以Francis的妻子自居……这说明什么?

    我似乎遗漏了一些细节,似乎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暖暖姐,前面、前面撞山了!”伊莲着急地嚷嚷。

    我惊醒,看到面前逐渐放大的岛屿,及时转向避开,“呼,差一点……”撞上去,这两船千里迢迢拉回来的货物就全白费了。

    我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开船。我应该相信Francis……必须相信他。

    “最近,你的失眠情况改善了?”

    我微愣,茫然地看着他。我们正在聊议长与医生两种生活体验之间的差异,对他突然转换话题,我没有丝毫防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嗯……”江书成故意拖长声调,若有所思地瞅着我,笑意深远,“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侧脸,避开他锐利的视线。

    “恋爱。”他顿了一下,笑容渐深,“你喜欢上什么人了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有一丝慌乱。我想要反驳,但触及他洞悉一切的定然眼神,我默认了。

    “看样子,我没有机会了。”他笑道。

    我轻轻一叹:“别再逗我了,这样一点也不有趣。”

    “我很认真。”他直视着我,眼神认真诚恳,然,唇角漾着的那抹浅笑破坏了这份真诚。

    我看不透他,也讨厌他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我不是他的游戏,不是他戏玩的猎物……事实上,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我不曾看清楚他,却凭着本能信任他,实在蹊跷。

    “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这么没有信用的一个人。”他不无失落地望向窗外,眼神刹那间变得遥远。

    我的情绪似乎总被他牵着走,“对不起。”

    “嗯?”他转过头,目光如水,“为什么道歉?”

    “我……我离过婚,个性也不讨人喜欢,你实在不该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你各方面条件都那么好,应该不会缺少红颜知己……”我犹豫着,尽量拣不伤人词句来说。但我在这方面水平有限,完全做不到像他那样玲珑体贴。

    “是啊。”他喟然叹道,“红颜确实不少……”他突然看向我,眼中有浓浓的不舍,“但,她们没有你这样清澈的眼睛。”

    我的心隐隐作痛,痛得毫无道理。

    “围绕在我身边的女人大多怀有目的,她们要的不是纯粹的感情,而是利益。”江书成的笑容泛起一丝寒意,“你想知道医生与政客的区别,其实很简单……患者能够毫无保留地向医生倾诉,而政客永远听不到真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我的认知范围内,议长是傲世一切的存在,他不应该感到孤独,更不应该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无奈。

    “没有人可以强迫他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我相信,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摆脱那个虚伪圈子的规则。

    “你说得不错。”江书成含笑低眸,笑容揉入几分轻嘲与讥诮,“但我有必须做的事……在心愿达成之前,我只能继续做我不喜欢的事。”

    “心愿?”他已经是站在世界顶点的人,还在寻求什么?

    这一次,他并未回答。

    江书成笑得神秘,镜片后若流水一般的眼神,轻柔地落在我身上。

    空气,变得稀薄。

    我只能避开他的目光,忽略心头的沉重,“时间到了,我该走了。”我起身,狼狈得像是落荒而逃。

    “悠然。”

    我站住,听到背后沉稳的脚步,步步接近。我深呼吸,调整片刻,方才转过身。

    江书成在我面前站定,微微一笑,“我好像做了一件蠢事。”

    我眨眨眼,表示迷茫。

    “如果我再积极一些,再主动一些,或许……就不会被别人捷足先登。”

    “不是的。”我摇头,“我和他,在很久之前就……”

    “是吗?”他淡淡地打断我。

    有一瞬间,我看到他面上掠过的冰冷,然而,只有短暂的一刹,我并不确定,是否是我的错觉。

    因为,他的笑容仍然那样温柔。

    “你告诉过他吗?那些秘密。”

    我迟疑了一下,摇头。

    他的笑意霍然加深,“他对你好吗?”

    “……嗯……”

    “可是,为什么你的眉心总有一缕消不去的愁绪呢?”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笑吟吟的眉目流泻出令人动容的怜惜。我无言以对。他太敏锐,在他面前,遮掩、伪装都是徒劳的。

    大约过了一分钟,他叹息似的笑道:“下周二,不要迟到。”

    “……好。”对话结束,我正欲转身,突然见他伸出右手,欺近我的左颊。我僵住,茫然地迎上他的视线。

    他替将我耳侧的发丝别至耳后,动作轻柔小心,“悠然……”

    我被蛊惑了。

    这一刻,我真真切切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这样的一个男人,降低高傲的姿态,向一个女人诉说爱意……怎能不令人感动?

    “你要幸福。”他收回手,如一个普通朋友,保持得体的距离,眼神、连同那温柔笑容全部回归初始,“我祝福你。”

    从江书成的工作室离开,我的脑子一直昏昏沉沉的。

    我总算领教了顶尖政客的自制力。情绪收放自如,只要他想,可以短短的时间内与你拉开无法一道跨越的鸿沟。

    这让我的情绪很糟。

    不知这算不算一种劣根性。我不喜欢他,却享受着他的温柔,当他决定收回感情时,却又生气、自怜,好似被他抛弃。

    冷漠拒绝的人明明是我,可现在,我却想独占他!

    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可以生出这种罪恶的想法?我几时也变成这样自私的人……

    这种矛盾的情绪延续了很久。

    我和伊莲在威尼斯做近港贸易,威尼斯——安科纳,来来回回。我一直心不在焉,空着船跑了几个来回也没发现。

    “暖暖姐,你和那个Francis……”伊莲吞吞吐吐地悄声询问,“就是……西班牙那个骄傲公主……我在论坛看到他们婚礼的贴图……那个……”

    我从不去论坛,但看伊莲的态度,隐约知道发生了事情,“你看到什么了?”

    伊莲憋了一口气,把脸都憋红了,过了好久,才吐气道:“心舞发了一个帖子,全是她和Francis幸福生活的贴图,和她那帮拥护者一起发言讽刺你。”

    我淡然一笑。

    “暖暖姐,你和Francis是那样的关系吗?”伊莲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了?”我笑问。

    伊莲显然被我吓到,“暖暖姐,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这样子……不是成了第三者吗?”

    我沉默。

    回到威尼斯广场,路过圣马可教堂时,我站住。望着教堂前过往的路人,回想那日婚礼人山人海的盛况,心底裂开的那道缝隙逐渐扩大成一个黑洞。

    那日在里斯本遇到心舞,已经过了两天,Francis再未与我联系。他在线,却没来找我……这很不寻常。他没有向我解释为何与心舞在一起,也没有解释为何没有与心舞断绝关系。

    他们并未离婚。

    我方才意识到这个被我忽略的问题。

    虽然这只是游戏,虽然那是没有任何效力的盟约,但他们在圣坛前宣过誓,在众人见证下交换过戒指……

    我应该不在意吗?

    Francis不是做事毫无章法的人,他应该明白,跟我在一起必然了断与心舞的婚姻。可,他没有那样做。忘记了吗?还是跟我一样忽略了?他认为没有解除婚姻的必要,还是另有目的?

    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他的复杂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工于心计,深不可测,我只了解这些形容词的字面意思,却不明白其真实的意义。

    捉摸不透。

    我坐在广场喷泉边,望着圣马可教堂。

    “暖暖姐,你要休息吗?”伊莲的声音透出淡淡的关怀。

    “嗯,我有点累。”

    “那我自己跑会儿,有事喊我。”

    伊莲走了,我一个人发呆。

    威尼斯的夕阳很美,柔和昏黄的晚霞照射着整座城市,无限温柔,却又透着一种凄然的美。

    一封信在我面前飘落。

    [怎么了?为什么坐在威尼斯不动?无聊了?]

    大脑空白了几秒钟,我不禁扬起一抹笑。

    原来,他一直在关注我。

    游戏中可以通过察看人物状态掌握他人的行踪。如果Francis没有时刻留心,怎么会察觉我心境的变化?

    第二封信紧随而来——

    [心情不好?我现在去找你。]

    他还是关心我的,不是吗?

    我把两封信丢回信箱,怅然地望向天空。爱情需要一点信任,胡乱猜测,最终伤害的是自己以及所爱的人。

    话是这样说没错……

    半小时后,Francis来到我面前。

    我穿着商人专用的黑色士大夫长袍,肥大的袍子罩在身上,像只笨拙的木偶。而他,一身戎装,像刚从前线归来的英雄,尊贵如昔。

    我站起,前行,轻轻靠在他胸前,身体虚弱无力。

    Francis搂着我。我们谁也没有开口,我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却只感觉与他相距越来越遥远。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也许,我应该率先质问他,看他如何回答。

    “暖暖,你想与我一同步入教堂,是吗?”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Francis轻声问我。

    我仰起脸,望着他灰紫色的双眸。我悲哀地想,哪怕在这样近的距离,我仍然猜不到他心里的真正想法。

    “你在意我曾在这里娶了另外一个女人。”他取笑道,笑容异常狡猾。

    我摇头。

    “暖暖,别勉强自己。只要是你希望的事,我会想办法实现它。”他顿了一下,轻吻我的额头,“我只想宠你,所以,不要压抑自己。”

    “你爱我吗?”我还是问了,这个在爱情世界中千古不变的愚蠢问题。

    他深深吸气,“爱。”

    我凝视着他。好长时间,我垂下眼眸,幽幽地说:“我不想要什么婚礼,你知道,我从来不在意那些……”

    “你在说谎。”Francis笑了笑。

    我摇头,“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Francis深深地望着我,噙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他似乎在研究我话里的真实度。

    他的目光,让我泛起寒意。

    然后,他微笑,“好吧。但是,不要背着我偷偷哭鼻子哦。”前一句,他充满无奈,后一句,又有无限怜宠。

    这是最完美的表演了吧?

    我用最柔美的笑容回报。然而,只有我最清楚,此刻,心里有多么苦涩。

    Francis很聪明,更深谙以退为进的奥妙。

    但,我也不笨。

    他不想与心舞了断,一点也不想。所以,他先发制人,让我不得不随他设计的剧本配合他演下去。

    他太了解我。

    他愿意给我承诺,是因为他清楚,我只会选择退却。我真的不在乎什么婚礼,什么名分,他恰恰利用了这一点,保留了与心舞的盟约,也拴住了我。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只感到冰冷。一个声称爱着你的人,却利用你的弱点,逼你向他妥协……他真的爱我吗?

    可是,谁让我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提问的人,便失去主动权。因为,渴望答案的人,才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一方啊。

    我先行掀了底牌,注定输掉这局棋。

    他真的以为他成功蒙蔽了我吗?还是说,他根本不在乎我拆穿他的小把戏,不在乎我是否受伤……

    我静静地望着前方的帆船,他正在提督室掌舵,幽蓝色的贵族长衫衬着他挺拔的身躯,迷人痴惘,也令人绝望。

    Francis说带我去看尼罗河的日出。

    我真的搞不懂。他时而温柔,时而冷淡,对我宠爱有加,却能够满不在乎地对我耍心计。

    我到底该相信什么?

    我像是走进一团迷雾,周围白茫茫一片,只在迷蒙的远方,有一处微弱的光亮,而我,只能笔直向光源前进,无视四周暗藏凶险。

    我们的船驶进开罗。

    我换上七彩的肚皮舞裙,他穿着穆斯林丝绸长袍。

    Francis这些杂七杂八的衣服,都出自我手。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入乡随俗,换上民族服饰。不知从何时起,Francis也配合我的习惯,我很少留意这些细节,我只知道这些衣服一文不值,而他总是随身携带。

    他也曾对心舞这般细心吗?

    我甩甩头,极度厌恶自己的想法。我不该拿自己去跟另外的女人比较,我们是不同的,没有半点共通之处……更加不该被一个男人联系起来。

    “你好像不开心。”Francis看着我。

    “我应该开心吗?”我反问,有些尖锐。

    Francis明显一怔。

    我懊恼不已。

    Francis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暖暖,你有家人吗?”

    “有。”

    “我的家人死光了。”Francis说完,冷冷一笑。

    我怔然。

    “你知道二十年前的人类大迁徙吗?”

    我点点头。那时,我还小,记得不那么真切。

    “联盟在极地共建了十一座城市,只能容纳七亿人口。军队举着枪,将贫穷的人挡在城市之外,任他们自生自灭……没有人同情。”Francis的目光望着漆黑的河面,灰紫的瞳色黯淡无光,“十几亿人被黄沙掩埋,政府隐瞒了一切。这是也是没办法的事,对吗?”

    作为活下来的人,我没有置喙的权利。

    “我的家人就在那时死了。父亲割腕,让我们喝他的血延续生命,父亲倒下,母亲接续……多么可笑,多么愚蠢的行为。”Francis轻笑,言语间充满讽刺,眼神却是深切的崇敬,“他们不明白,早死与晚死,结果都是一样的。然而,他们愿意牺牲自己,延续子女的生命。我试图用同样的方法,挽救妹妹的生命,然而,妹妹先我一步,了断了自己的生命。”

    Francis沉默了。我震惊之余,仿佛能够体会他藏在心底的痛苦。

    心,狠狠地揪痛。

    “她只有四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她瘦小的身体被沙漠掩盖,沙虫在她身上啃咬,迅速变成一堆白骨,我不曾眨眼,将这一幕深印在心底……”Francis低首,轻轻一笑,“我活了下来。他们用愚蠢的行动,呼唤来奇迹。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Francis……”我抬手,搭上他的肩。

    他看着我,轻笑。

    我环上他的颈子,紧抱着他。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安慰,但,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错的不是平民,付出代价的却是平民。

    如果那时母亲没有改嫁,我大概也会成为漠漠黄沙中的一堆白骨……

    “暖暖。”他轻轻拉开我,直视我的眼睛。

    第一次,我在他眼中看到几近透明的清澈光泽。

    “我爱你。”

    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脆弱的女人,然而,我甘愿在他面前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因为,我也爱他。

    一道晨曦割开黑暗的天幕,灿烂的霞光将水天分开。

    我坐在尼罗河畔,望着壮美的日出,默默祈祷。

     正文 第六章  拉帕努伊的离别

    幸福只存在于瞬间。

    那一刻,我相信自己触摸到了梦寐以求的幸福,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底深渊。

    我沉溺在幸福的幻象中,天真犹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怎么也想不到,远在千里之外,我的信仰只因一件小事……破灭了。

    伊莲在里斯本存了一批蓝宝石,那天,巴伦西亚出现罕见的好行情,伊莲便拉着满船的宝石前往出货。当时,巴伦西亚聚集了好多人,因为行情不断攀升,在场的玩家们喊着先不要着急出货,等护好港后再卖。可是,负责护港的玩家砸了几船货物也没效果。

    不知是谁等不及了,把整船宝石卖掉,行情立时一落千丈。巴伦西亚的玩家们愤怒了,自动自发地将港口封住,誓要揪出那个损人利己的坏蛋。

    非常不凑巧,当时,巴伦西亚只有伊莲一个人外国人。她成为嫌疑最大的罪犯。在西班牙的领地发生这种事,自然惊动了西班牙的商联。心舞出面,要求伊莲道歉并赔偿。

    这不是过分的要求。但,要有一个前提——伊莲确实是罪犯。

    事实上,出货的人不是伊莲。

    这是一个道德问题。身为商人,最恨的就是恶意爆港,破坏贸易环境的人。这种缺德的事,伊莲当然不会做。就算在敌对国的领土上,也绝不会做。

    可是,没有人相信。

    由于我和心舞的缘故,西班牙和威尼斯的关系异常紧张。众口难辩,不管伊莲如何解释,也洗不清嫌疑。最后,伊莲生气了,不屑再解释,直截了当地承认是她做的,狂傲地瞪着心舞,看她能怎么办。

    心舞颇有大将之风,提出单挑。伊莲应战。

    按说,伊莲是个新人,战等不高,一定不是心舞的对手。也不知是心舞过于轻敌,还是伊莲战技超群,总之,伊莲获胜,并且幸运地得到了那件绿色乔其纱长裙。

    这下子,麻烦大了。

    谁都知道,那条裙子是Francis送给心舞的定情物。心舞出高价买回裙子,伊莲不卖。伊莲知道,那条裙子原先的主人是我,她不想卖给心舞,这无关金钱的问题。

    心舞摆出低姿态,先是不断提高价钱,然后苦苦哀求,声泪俱下。

    伊莲冷然拒绝。

    强大的西班牙民众愤怒了。公主的忠诚拥抱者向伊莲宣战,伊莲也知道事情闹大了,但她不甘心就此屈服对方的武力。

    伊莲没什么朋友,只能向我求助。

    当我听完伊莲的转述,马上明白她掉入了心舞的陷阱。爆港只是一件小事,心舞却懂得利用它,扩大事件的影响。不知心舞本人从事什么职业,我觉得她很适合做政客。

    这是心舞向我宣战的信号,我没有理由回避。

    我赶到拉斯帕尔马斯,向伊莲要来裙子,与心舞谈判。心舞不肯收回裙子,意料之中。

    “你想怎么样。”

    心舞扬起得意的笑,“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

    “你赢不了我。”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我猜不出她要做什么,论心计,我恐怕还不是她的对手,“一对一,不要扯上伊莲。”

    “没问题。”

    于是,开战。

    来拉斯帕尔马斯观战的人很多,平时人烟罕至的孤岛成了最热闹的地方。许多商人跑来,在大海中央做起生意。

    然而,这实在不是一场精彩的战斗。

    心舞空有战等却无技术,仅与我周旋了几个回合便被我击沉。我要走,心舞却拖住我,再次开战。

    我有些烦躁。

    围观者的呼喝声,让我头痛欲裂。我讨厌受人瞩目,更厌烦像小丑一样当众表演。我再次炮沉心舞,回身离开战场,但迎面来的船舰把我逼回战圈。心舞不依不饶地又点了我。

    我调转船首,撞上心舞的船,亮出白刃砍死她的水手。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然而,当心舞船上最后一名水手牺牲时,我听到她冷冷的笑声。

    回眸处,Francis的船驶进战场。

    我终于明白心舞的目的。

    Francis的到来将观众的情绪激至顶点。三角恋,“婚外情”,DOL绯闻中最热门的三位主角齐聚……上次充满期待,却没有在威尼斯婚礼看到热闹的人,终于得偿夙愿。

    我想,他们最好奇的应该是Francis到底帮谁。

    他会帮谁?

    这个疑问丝毫没有悬念。

    我改变战术,与Francis在战场中央兜起圈。这是我们第一次对战,我了解他的实力,却从未亲身体会过。没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手。

    战局之外,人们吵翻了天。

    然,身处漩涡的三个人安静得出奇。

    我专心地寻找他的破绽,与高手对战,错失一次机会,便没有战胜的可能。强烈的求胜欲望充盈我的身体……我不是冷静,只是不希望自己太狼狈。

    Francis是站在心舞那边的。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原理,并不难想通。

    有一种人,从不感情用事,行事依据缜密的逻辑,机断冷静。这种人纯粹地计较利弊得失,绝不做无意义的事。

    Francis符合所有条件。

    在理智上,我赞同他的选择。可是在感情上,我实实在在被刺伤了。

    侧舷,炮击,命中率20%,杀伤力8%。

    我尽力了。战胜Francis对我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做好被击沉的准备——

    我万万没有想到,伊莲冲进来,替我挡下那致命一击。

    伊莲的船沉没。

    我的心比方才要痛上十倍,“Francis,你到底要她还是要我?”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Francis淡淡回眸,扫了我一眼。

    我全身冰冷。

    Francis操舵驶向心舞,拖起心舞的船,扬长而去。

    身体的力量突然被抽空,我颓然地跪在甲板上,望着醒目的“末日”徽章渐行渐远。

    这不是我第一次被他丢下,却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我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远也无法成为那个第一。

    然而,这只是绝望的开始。

    后来的某天,心舞找到我。

    “你不会是他的唯一。”心舞不带一丝傲慢地说,“很遗憾,我也不是。在Francis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你知道吗?”

    我望着大海,不理会她。

    “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名为‘创世’的能力吗?”

    心舞的话如一块大石坠落水面,激起千层浪涛。

    我猛然回首,惊慌地看着她。

    心舞仿佛没有看到我的表情,她缓步走到我旁边,目视远方,“听说,使用‘创世’的力量可以任意打开一扇门,使之成为‘真实’。Francis想要创造一个新世界,以DOL的世界为舞台,带领人们重回蔚蓝色的地球。”

    “不可能……他想得太简单了……那根本不可能实现……”我喃喃自语。

    心舞格格地笑起来,“暖暖,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我相信Francis,且尽我所能地帮助他实现理想……”心舞的声调陡然降低,冰冷至极,“而你,只会阻碍他。”

    我摇头,淡淡地笑,“人不是神。”

    “哼,我不是来跟你讨论哲学问题的。我只是希望你明白,Francis向往的是另一个世界,他的追随者必须抛弃原有的身份,我们将以游戏的模样重生。”

    我偏头看着她。

    心舞极为认真地问:“你能够做到吗?”

    我轻轻合眸,唇蔓开一抹嘲弄的浅笑。

    “如果做不到,你就没有资格爱他。”心舞恨恨地咬牙道,“离他远一点!”

    “公主殿下,我想你搞错了。”我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纠缠不休的人是Francis。”

    心舞的肩膀微微一抖,然后,她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尖锐地大笑起来,“哈哈,暖暖,你是故作天真,还是真傻?Francis纠缠你?”她笑不可遏,声音越发冰冷,“你认为,Francis会做没有意义的事吗?如果你没有利用价值,他会花费心思,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你身上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保持沉默,容忍他跟你在一起?”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招架不住。

    心舞好心地公布答案:“威尼斯明明是个小国,又碍眼又自以为是,怎么样也不肯屈服,像蟑螂一样讨人厌!既然用武力、用金钱无法征服它,那么,想得到它就只能摧毁它的信仰。”

    她说得太玄,却也是事实。对一个生命力极强、韧性极强的国家,想要动摇它的根本,必须毁掉人民的信仰。

    可是,我不认为自己伟大到可以成为一个国家的信仰。

    心舞冷笑,瞅着我不再说下去。

    我静静地看着她,思绪从空白,到混乱,而后……渐渐清晰。

    何为信仰?我想,那是一种能够引起心灵共鸣,能使不同的个体联合成一个整体的无形力量。

    比如,加尔各答保卫战。

    如何才能做到破坏得极致,毁灭得彻底?答案很简单,建立,推翻,再建立,再推翻。

    在不断重复中,人们的激情会减退,会倦怠,最终,变得麻木,轻易被征服。

    比如……

    我回想起曾经全线飘红的世界地图。金灿的圣马可飞狮是何等的嚣张,何等的荣耀。

    如果说,Francis第一次使威尼斯灭亡是一种摧毁,那么,他令威尼斯扬威世界,便是一种建立。

    他的手法比那个简单的定律更为高明,他为威尼斯民众建立了一个名为“暖暖”的信仰,继而摧毁它。之后,在众人毫无所觉的时候,亲自登上神坛,成为新的信仰……谁都明白,使威尼斯扬名天下,夺回面子的人是Francis。

    向六国显示出他实力,从今往后,谁还敢反抗?

    Francis想要开创一个新世界,成为新世界的主宰。他一直在准备,为那一天到来……

    这就是他的目的,是他热衷于这款游戏的原因。这不是痴人说梦,它是可以实现的,因为——

    “创世”的存在。

    我下意识地抚上胸口,无限悲凉。真的是……被利用了呢……

    前不久,我还信誓旦旦,决意信任他。现在看来,信任是这个世上最脆弱的情感。它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谢谢你。”看到心舞诧异的表情,我总算得到些许安慰。我轻笑,从她身边走过,轻轻吐出似预言般的话语。

    “可惜,你们的梦想,永远不会实现。”

    我约Francis在拉帕努伊见面。太平洋上这个孤零零的小岛,很适合作退场的舞台。

    湛蓝的海洋,明媚的阳光,海岛上到处充满热带独特的夏日风情。

    Francis穿着那件淡紫色希腊风长袍,宛如神话传说中的海神一般。我穿着随处可见的丝绸罩衫,相形之下,我平凡得如一粒尘埃。

    他还是从前那样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面无表情,也许有些严肃。

    我们面对面,对视了很久。

    约他来的人是我,好笑的是,真正见了面,我竟不知如何开口。

    “为那天的事生气?”Francis主动发言。

    我相信,他早已准备好数个版本,圆说那天发生的事。我不想再听他的谎言,不想再看到他展示那精妙绝伦的交际手段。

    迎合他,不是息事宁人,而是自欺欺人。

    暖暖,你面前的男人对你不是真心的。你要坚决!

    我平复思绪,微叹,缓缓地说:“Francis,你可以跟心舞断决来往吗?”

    Francis笑容一滞,沉默了。

    我从他的眼神看到了答案,“对你而言,建立一个新的世界,这么重要吗?”

    “暖暖,你没有经历过,不会明白面对沙漠时是怎样一种绝望。”他说,声音无比沉重,“现在的地球算什么?人们被限制在一座虚伪的城市苟延残喘,那不是真正的生活。只有一个新的、纯净美好的世界才能真正解救我们!”

    “你不是神。”

    “我没有那么狂妄!”

    不狂妄吗?他所做的一切,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君临天下。

    不过,这已经与我无关了,“Francis,我要离开。”

    他明显一愣,皱起眉,冷森森地问:“为什么?”

    “累,很累。”

    “我对你不够好吗?”

    我摇头,“我想要一份纯粹的感情,单纯,没有杂质的感情。”我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能懂。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心情。

    这就是现实与虚拟世界的不同。

    他看不到真实的我,因此不可能明白真正的我的心情。我不是暖暖,从来都不是,我只是一个生不出孩子被丈夫抛弃的悲哀女人。

    梦该醒了。

    “暖暖,这世上,不存在纯粹的感情。”Francis的面色沉冷。

    或许……

    我扬起唇,微笑,“那样的话,我宁愿不要。”

    匆匆地道别,匆匆地离去。

    我和Francis都不是不干不脆的人,把话挑明,连句再见都不需,就分道扬镳。

    分别,如此简单。

    Francis走得很坚决,这让我很难受。提出分别的人是我,我应该才是那个潇洒地先行离开的人。可是,我却守在拉帕努伊的海岸边,目送他离开,许久许久不曾回神。

    或许,我心里期盼他的挽留。

    我下线,突然觉得屋子宽敞不少。空荡荡的,尽是寂寞的气息。我抱住自己,却怎么也无法驱散这份寒冷。

    我离开家,发觉天色已晚。

    我无处可去。

    忽然想起,我带了手机。凭直觉拨了一个号码,那边的人很快接起。

    “真难得,你主动打电话给我。”男人的声音带笑,可他的这份惬意感染不了我。

    “我想参观你家,欢迎吗?”

    对方静默了很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后悔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我猜,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会怎么想我?

    寂寞蚀心。

    连我也开始渴望用放纵祈求解脱?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终于,他开口,低沉的声音敲击我的心房。

    一股淡淡的酸涩在胸腔回荡。我轻轻地说:“给我地址,我去找你。”

    电话里传出窗户轨道滑动的声音。紧接着,是他的笑声,“嗯,确实,你找我比较方便。”他顿了一下,又说:“只穿一件衬衣不冷吗?”

    我一怔,飞快地环顾四周。

    “别找了,在上面。”他又笑。

    我转身,抬头,看到他趴在阳台,冲我摆手。我惊讶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的上方,是我家的阳台。我竟一直不知道,他就住在我楼下。

    夜晚的风有些强劲。

    风拂乱他的发,却吹不散他唇边的融融笑意。

    我迷失在那抹温柔笑容中。

    逃不掉了……

    我按响门铃,江书成几乎是立刻打开门。

    我们对视了五秒钟,之后,我便冲进他怀里。清雅的男性气息将我包围,沉稳,安定人心。

    这是真正的拥抱,无可取代的真实!

    他自然地环上我的腰,像对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宠溺,“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头,不肯说话。

    他轻轻叹息,没有再问。

    我们站在门口,抱了很久很久。

    我聆听他的心跳,异常安心。我想,如果一开始,我选择的是这片胸膛,也许就不会受伤。

    想起Francis,我的心脏又不自觉抽痛。

    “抱我吧。”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想回家。”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

    我等不及,仰起脸望着他,“你……嫌弃我?”

    “不是。”他抬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你愿意抱我吗?”

    他顿了一下,轻摇头。

    “为什么?”我急了,“你说过喜欢我的,难道你又喜欢上别人了?”

    “没有。”他微笑,如水的目光轻柔地与我对视。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

    “这是两回事。”他叹,“悠然,你的情绪不稳定,你现在只是一时的冲动,我不希望你后悔。”

    “不是的,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撒娇。”他笑,眼神中尽是令人心颤的宠爱之情。

    我皱起眉,有着被拆穿心事的难堪……与愤怒。我推开他,转身要走。

    “你去哪?”他拉住我。

    “你不要我,难道还不许我找别人!”我冲他大喊。

    他脸色微变,眼底掠过一丝寒意。我得意地扬起下巴,决意挑衅到底。

    江书成突然猛拉我的手腕,将我扯近身前。我不及反应,便被他牢牢锁住,紧接着,唇瓣传来一股电击般的战栗。

    温热的触感融化了我。我无力地攀住他的身体,承受他似惩罚的狂吻。

    后来发生的事,已不受我控制。

    我们进卧室,上了床,宽衣解带……

    自始至终,我都不曾睁开眼睛。

    江书成很温柔,轻柔的吻,轻柔的动作,生怕不小心吓到我。炽热的体温将我紧紧包围,温暖了我冰冷的身体,连同那颗隐隐作痛的心,一起治愈。

    身体结合的一刹那,我们十指交握,他埋首在我颈窝,我清楚地听到他浊重的呼吸……

    那一刻,我脑中闪过的却是Francis的面孔。

    堕落。

    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寻找安慰,被他抱,迎合他的攻掠……明明……我爱的人不是他……

    我怎会如此堕落!

    当激情消退,剩下的,是更深的空虚。短暂的拥抱,可以温暖一时,却不能温暖长久。

    江书成是对的,我一定会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

    游戏,并非非离开不可。我可以蒙上双眼,只看Francis愿意给我看的那一面。活在谎言中有什么不好?至少,他仍然会对我笑,仍然会给我拥抱,和我相守相伴。

    他向往的世界,也是我的向往,我为什么不愿意帮助他?难道只因为我不是他的唯一?

    离开,等于失去一切。我又变得孤单,一个品尝寂寞……纯粹感情与心灵寄托,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Francis,你说这世上没有纯粹的感情,但我在另一个男人眼中找到了。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我不爱他,而我爱的你却无法给予……

    我好矛盾。

    灵魂深处一个声音叫嚣着,试图将我狠狠撕裂。恨你的我,想要不顾一切跟你在一起的我……如果,我可以一分为二,那么,深爱着你、没有一丝犹豫的那个我便能够幸福了吧?

    “喝杯牛奶。”

    我木然地转向声音源头,接过杯子,小声说:“谢谢。”

    江书成坐在我面前,语气低柔:“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喝了一小口。幸福的香气让我想哭。

    他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悠然,看着我。”

    我下意识拢拢被子,缓缓抬眸。

    清莹如水的眸子有着穿透人心的魔力。我直觉想要回避,他却不许。

    “我不要一夜情。”江书成握住我的双肩,首次用严厉的语气对我说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在你决定跨越那道底线时,已经失去主动权。”

    “你……”我怔然。他想做什么?

    “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放开手。你是我的了。”他傲然宣告,“不管你现在爱着谁,念着谁,我都会帮你忘记,因为,未来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几乎忘记呼吸。他坚定,专注的眼神,清澈透明……我再度被迷惑。第一次,这个男人展示出他强势的一面。他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心理医生,而是站在政坛顶端翻云覆雨的议长。

    一瞬间,我恍惚了。

    Francis冷漠的脸孔与面前之人重合。

    竟是如此相像!

    我痛苦地扶着额头,眉头紧拧。忘记,谈何容易?一朝一夕累积起的情愫,岂容一击摧毁?

    良久,江书成松开手,不再紧逼,“这个话题,我们以后再谈。你太累了,睡吧。”

    我摇摇头,“睡不着。”

    “不怕。”他摸摸我的头顶,起身走出卧室,不多会儿,他拎着一本书回来。

    “你家里也有一本药理学?”

    “呵呵。”他笑,“你喜欢听那个?”

    我摇头,“它的催眠效果比较好。”

    “嗯,不过,这本也不差。”江书成上床,挤进被窝。

    我喝光牛奶,放好杯子,靠过去贴着他的胸膛。他帮我把被子掖好,一只手揽着我,一只手翻开书本。

    “这是什么书?”

    “《宪法总论》。”

    我看了他一眼,“你的知识很广泛。”

    “呵呵,这是政客的必修课。”

    “我不想被枯燥的文字催眠。”我抗议。他这是投机取巧。

    江书成合上书,低头看着我,“那你想听什么?”

    “故事,讲你的故事给我听。”

    “我的故事……”他扯出一抹浅笑,“乏善可陈,没什么可说的。”

    “你的童年经历,成长过程,怎么从医生变成政客……这不都是故事?”

    “念书,工作,遇到伯乐而后从政。”他想了一下,“我也糊涂。”

    他明显在敷衍我。我挪了挪身体,揉揉酸涩的眼睛,“当议长要做什么工作?”

    “基本……没有工作。”他低笑道,“你没发觉我很闲吗?”

    “你好奇怪。”我开始打呵欠。

    “想去议院参观吗?”

    “唔……好啊……”我听到他轻唤我的名字,但我已经闭上眼睛,懒得应答。与其说他的书有催眠功效,不如说他本身是个催人入睡的抱枕。

    坠入梦乡前,我脑子里蹿过一个念——

    找一个可以令我安心睡觉的男人……似乎也不错。

    第二天,江书成真的带我去参观议院了。

    位于第七城城中,高耸入云的圆柱体建筑物,便是这座城市的权力中心。我们乘电梯到达顶层,电梯门打开的时候,狭长的走廊两侧整齐排开两队卫兵。

    卫兵将竖在臂圈的步枪杵到地上,原地踏了两步,举臂行军礼,“早安,议长大人!”

    洪亮的声音在长长的走廊中回荡。

    看着两旁气势凌人的仪仗,我突然没有勇气从中间走过。

    江书成握住我的手,冲我微笑。我紧随在他身后,低头盯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洁净的环境并不一定让人感到舒适。这个地方冰冷得没有生气,虽到处都是纯白无瑕,却让人备感压抑。

    江书成忽然止步,我撞上他的后背,踉跄了一下。

    “呵呵,你在做什么?”

    我转头,没再看到卫兵,暗松一口气,“嗯……嗯……这里……”我支支吾吾的声音像海浪一样,一波波远荡,比顶级音响的回声效果还要好。

    江书成轻笑,忽然俯下身来,轻吻我的唇。

    我怔怔地任由他亲吻,待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脸颊顿时像火烧一样。

    “还会觉得紧张吗?”

    我摇头。心脏失速,大脑空白……哪里还顾得上紧张?

    江书成转身,推开一扇门,带我走进去。

    与走廊一样,房间里面异常简洁,举凡能够搁置物品的平面,全部空无一物,枉费了优美的流线型设计。

    江书成走到一张半圆形桌前,将手按在桌面某个位置。半圆包围的空间闪过一道白光,随即显现无数立体影像。

    我看着那些图文并茂的信息,问道:“这是什么?”

    “嗯……”江书成想了一下,给我一个准确定义,“议长秘书。”

    我知道,那是维持整座城市运转的中心计算机。

    “它几乎包揽了我全部的工作。”江书成随意点了一个位置,切换出城市的实况影像,“科技发达的好处,就是省去很多人力。”

    “是你比较懒惰吧。”

    他没有形象地大笑,完全不像一个政客,“你说得对,我大概是十一位议长中最懒惰的一个。别人忙着外交,忙着扩张的时候,我忙着与人谈心。外界称我为‘隐士’,可是,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不怕被对手轰下台?”

    江书成但笑不语。

    只是,从我的角度看去,镜片折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你的秘书有什么特殊本领吗?”我转移话题。

    “除了数据存储量大一些……也没什么特殊。”

    我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人类数千年的智慧凝聚于此,却被他说得一文不值,未免太自大了。

    江书成微耸肩,很是无奈,“事实如此。议长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压制这台机器,如果驾驭不了它,人类就会沦为计算机的奴隶。”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这话由他来说,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看着影像中往来的人群,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它储存着整座城市的数据?”

    “嗯。”

    “包括……七百年前的?”

    “嗯。”

    我陷入沉思,喃喃道:“如果用它找人……易如反掌……”

    “你说什么?”他走过来,从背后圈住我的腰。

    “没什么。”我不自在地扭动身体,设法逃开。

    但他却搂得更紧,“悠然,这里没人。”他附在我耳畔,低声道。

    我缩了缩脖子,用力推开他。他的暗示太邪恶了!

    江书成笑了起来,温柔地瞅着我。

    我暗暗心惊。他是察觉到我低迷的情绪,才故意逗我的吗?如果是,他的感觉未免也太敏锐了。如果是……这份用心,我该用什么来回报?

    江书成朝我走过来,抬起手,轻轻磨蹭我的脸颊,“不要有负担。悠然,我喜欢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不需要觉得有压力。”

    我这么单纯么,轻易被人看穿心事……我静静地望着他。在他无边的温柔中,我渐渐感到无力。

    我主动迎上前,踮起脚尖,轻吻他的唇。

    “嗯,用吻来偿还情债,我是不会拒绝的。”他笑。

    我忘情地紧搂住他。他回抱着我,轻拍我的后背,以示安慰。

    “谢谢你。”

     正文 第七章  源于寂寞

    女人是韧性很强的一种生物。这种韧性,包含适应力以及自我调适力。

    曾经有一句话流传了很久。女人的心和身体是一体的。当她把身体献给一个男人的时候,心也会随之奉上。

    我认为,这句话,充分体现了女性的柔韧。这是本能,是对无力更改的现实的妥协,是两全之策。

    委身于他,便爱上他,这样就可以幸福。

    我深信不疑。

    与Francis在一起的时光如同一场梦,而江书成是真实的。我理性地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一面,然而,理性并不能支配一切。

    一个无眠的深夜,我重回游戏。

    还是拉帕努伊的湛蓝的海洋。

    多久没有上线了?

    7天。

    在这336个小时中,心痛没有一刻停止。他执着于创世,我执着于平静,目标的不同,决定我们必然分离。

    我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被海浪冲湿的沙滩。

    Francis想要一个正常的世界,他并没有错。换成是我,也会为了这个理想,放弃一切的。

    然而,他不知道,这个理想是无法完成的。

    我最后一次望向远方的海平面。

    就在我转身下线的时候,信箱闪烁了。

    心脏莫名收紧,我看着闪动的信箱,迟迟不敢开启。

    会是他吗?如果不是……

    如果是……

    过了很久,我没有动。

    第二封信,第三封信……

    我还是打开了信箱。

    [暖暖,原地等我。]

    数封信的内容都一样。我从后向前,最后才看到第一封。

    [我答应你跟心舞断绝关系,不要离开。]

    泪,毫无征兆地溢出眼眶。

    他妥协了,他竟然妥协了!为什么要在个时候让我知道?我已经……已经决定好好爱别人……

    为什么,你现在才肯承诺!

    我将书信揉碎,看着它们随风远去。

    他让我等。

    在这个孤独的小岛上,我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可是,我没有动。一个小时过去,我仍然没有动。

    我已经有江书成了,为何仍然留恋?不是已经清醒,已经明白这是一场虚幻的梦……我还在等什么?

    Francis来了。发丝凌乱,风尘仆仆。

    他跳下船,向我飞奔而来。

    不需任何言语,只用一个拥抱便将我牢牢困住。

    “暖暖!”他的双臂坚硬如铁,勒得我难以呼吸。

    我的心好痛好痛。

    “不管我做过什么,都无意伤害你!”Francis的声音既急切,又压抑,字字刺痛我的心。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他总是淡笑从容,含着三分讽,三分冷,泰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他为什么这么害怕我离开?难道我还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

    “暖暖,只有你……我不想放手……”

    我看着他灰紫的瞳眸。直觉告诉我,他没有说谎。但,我已无法相信,“你和心舞断绝关系,那么,你肯放弃你的理想?”

    Francis沉默。

    这才是问题所在,“Francis,我愿意相信你。但是,如果你不放弃理想,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

    他眼中方燃起的希望破碎了,“为什么?”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不相信我?”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头。这是不能说出真相的唯一借口。

    他霍然而笑,“没关系,你有权利怀疑。誓言不可信,我会让时间证明一切。”

    我怔怔地望着他。

    “别再轻言消失,你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Francis再次抱紧我,“我很想你,你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吗……我后悔那天只顾着自己的尊严没有留住你,生怕你一去不回。”

    我迷惑了。

    我轻轻贴在他胸口,想的却是同样深情的江书成。

    一团糟。

    我的任意妄为,使问题越来越复杂。如果接受他,我要怎么面对江书成?已经与江书成发生关系的我,怎么还能厚颜无耻地回到他身边?

    我是个坏女人。

    Francis带我回欧洲,这时,我才知道,在我离开的当天,Francis便与心舞决裂了。心舞一怒之下联合荷兰、法国共同打击Francis,葡萄牙、英国及威尼斯中立,Francis孤军作战。

    我毁了他的全盘计划。

    Francis只是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内疚于事无补,我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

    我没有在游戏逗留太久。

    临近下班的时间,我下楼,打开江书成家的门,准备晚餐。

    安静的空间,使我开始思考混乱的现状。

    Francis和我,我和江书成,三角关系。

    我不够坚决。

    如果我坚决一些,就不会重返游戏,如果我坚决一些,就不该接受Francis,如果我坚决一些……

    后悔已经太迟了,懦弱使我卷入复杂的漩涡。我贪恋着江书成的温柔,贪恋着Francis的霸道……我像吸食毒品一样沉醉在Francis若即若离的冷漠中,像冰天雪地中的旅者一样渴求着江书成的温暖。

    贪心的女人,应该下地狱去。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女人?因为寂寞吗?寂寞,所以放纵了自己,所以铸成大错?

    更可恶的是,我无意在他们中间做出选择!

    不该把一切过错归咎于寂寞。

    我十分清楚,我和Francis不会有结果。那么,为什么不能允许这场梦再做久一点?我们迟早会分开,那时,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去爱江书成……

    我放任了自己。

    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知道这样不公平,对江书成不公平。可是,还能怎么办呢?我根本没有办法拒绝Francis!

    混乱。

    思绪千丝万缕,越想理清,越是困惑。

    如果我能分成两半,就不必如此苦恼了……对吧?

    轻浅的叹息自口中逸出。

    我回过神,把锅里的菜盛在盘中,端出厨房——

    不知何时,一个人影倚在厨房门口。

    我吓了一跳,强烈的心虚更是使心脏提到嗓子眼。我想别开视线,却又怕他看出我的心事,只好硬撑着扯出一抹勉强的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书成笑吟吟地望着我,目光轻柔而深远,“刚刚。”

    “我没听到……”

    “你太专心了。”他截住我的话头,站直,慢步向我走来,“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的脚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没……”

    “想我吗?”江书成俯下身,凑近我面前,低柔的声带着勾魂的魅力。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蓦然间,呼吸一窒,我来不及掩饰心中的慌乱,紧张地咬住下唇。

    因为,我看到一双眸色相同的眼睛。

    我从未留意过江书成的眼睛,它总隐藏在镜片之后,绽放无限温柔,以至于让人忽略了它的本色。

    他竟然有一双与Francis相同的眼眸!这就是我深陷情沼不可自拔的原因吗?潜意识中,我把他们当作了一个人,所以才在离开Francis后,义无反顾地投入江书成的怀抱?

    我在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找借口!

    他们终究是两个人……除了眸色相同,再无任何共通之处……

    我悲哀地低下头。

    下一秒,江书成勾起我的下颌,以不容躲闪的姿态,坚定地吻上我的唇。

    我仰着脸,惶惑得微微颤抖。

    手中的盘子滑落,却被江书成稳稳接住。

    “专心点。”他轻笑,把碍事的东西搁到一边,将我整个人纳入他的怀抱。

    “别……”我不安地扭动,抗拒他的热情。在心理上,我不能接受脚踏两条船的自己,更无法接受与他或是他的亲密。

    江书成似未听到我的求饶。他扫清洗理台上的摆设,将我抱到上面,紧紧圈住我的腰,埋首于我颈项之间。

    “你好香。”他低笑,温暖的唇瓣在我敏感的肌肤制造阵阵酥麻。

    身体不受控制地响应他的动作。触电般的战栗袭卷而上,我收紧双腿,抗拒这份不断攀升的情潮,“书成……”

    “嗯?”他轻慢的声音像具有魔力一般,拉扯着我的理智,跟他一同坠入深渊。

    “我不想……”我急喘一声,错愕地看着他。

    他唇边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不怀好意地瞅着我。

    我推开他不规矩的手,从洗理台跳下来,躲到角落,戒备地盯着他,“饭菜,饭菜凉了就不好了……”说完,我咬紧下唇,克制身体几近溃乱的欲望。

    江书成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好吧,我也饿了。”

    我暗松一口气。如果他不放弃,我不知道,在他的强烈攻势下,自己还能不能守住心理的防线。

    这是很无奈的现实。

    身体远比心灵诚实,对想要的东西,从不会否认。江书成施展的魔力,是我二十多年从未尝试过的欢愉。我渴望着他,却又惧怕他。在他的碰触下,我只看到一个越来越堕落的自己……

    心里装着两个男人,这样的女人,不会被神宽恕。

    江书成拧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拉回我的神志。

    我看着他,发现他也在看我,只不过……眼神异常邪恶。我一愣,看着他抬起右手,缓缓移至水流中,拇指轻轻搓拈中指……

    我倒抽一口气,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轰”的一声炸开。

    事实证明,男人骨子里都是同样邪恶的。不管是冷漠,还是温和,都是他们的伪装,某些时候,越是斯文的男人越让人招架不住。

    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窘迫的一顿饭。晚饭整个过程,我都死盯着桌面,不管江书成怎么引诱、取笑,我就不肯抬头。

    过了一会儿,江书成总算放弃了。

    我安静地啃着米饭。突然,我碗里多了两片肉。我转头,发现他不知何时,移到我身边坐。

    “多吃一点。”他说着,又往我碗里夹菜。

    见他没有再欺负我的意思,我紧绷的精神稍稍松懈了一点。我夹起肉片,含到嘴里,细细咀嚼。

    半晌,没有听到动静。我诧异地转头,发现江书成早放下筷子,侧身一手支腮,似研究地瞅着我。

    “你怎么不吃了?”我看了看桌上的菜,“不合你口味吗?”

    他轻摇头,想了一下,颇为慎重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悠然,你能否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真正快乐?”

    “我……我现在就很快乐啊。”我低下头。

    他拆穿我的谎言,“可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其实一点也不快乐,我看得出来。”

    我无言以对。我忽然明白,他一直在厨房外观察我,因为看到我神情凝重,特意用那样的方法转移我的注意力。

    他很体贴,真的好体贴……

    “你多心了。”我加快吃饭的速度,像难民一样使劲往嘴里塞东西。

    之后,江书成没再多问。

    不算愉快的晚餐,匆匆结束。

    江书成帮我把碗盘端进厨房,我洗碗,他擦桌子,各自沉默。

    我没有办法向他解释我不快乐的原因。不是我不想快乐,而是我根本快乐不起来。也许,在别人眼里,被两个优秀的男人宠爱,是一种无上荣耀,左拥右抱该是多么幸福……可是,我只想要一份纯净的感情。不是三人对角,而是一对一的忠诚。

    破坏规则的人却是我。

    我想要忠诚,却不知该将忠诚托付于谁。是Francis?还是江书成?对Francis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追逐,对江书成却是一种孤单到尽头的依赖。

    同样的难以割舍。

    我想,这已无关爱情。尽管我不爱江书成——至少不那么爱他,但我眷恋他带给我的安稳。相比虚幻的Francis,江书成更容易让我放心托付终身。

    理智是这样选择。

    复杂的却是感情。

    毕竟,我深爱着的人……是Francis。

    我收拾好厨房,洗净手,走了出去。

    江书成坐在客厅翻看手中的书,电视播放着无关紧要的娱乐新闻,偶尔有活泼的明星跳出来逗观众一乐。

    “我回去了。”我的声音很小。

    江书成抬起头,静看了我五秒钟,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我送你。”

    “不、不用了。”我就住在楼上,怎么想,也用不着他送吧。

    “不要剥夺我与你相处的时光。”他笑,似流水般柔和。

    我的心猛地一揪。

    江书成轻搂我的腰,俯身在我发迹落下一吻。

    我不想走了。

    他用一张名为“柔情”的网将我牢牢困住。这比直言挽留的破坏力更强,“我今天……想一个人待着……”

    “睡得着吗?”

    我沉默。

    江书成轻抚着我的发,温柔地低语:“跟我做伴不好吗?”

    我退后,“我不舒服。”

    他笑出声,“原来你在怕这个。”

    是的,我不想再跟他发生什么。至少,在我理清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我不想让亲密的关系误导我的决定。

    “悠然,我不是野兽,我会尊重你的意愿。”江书成的目光清莹,缱绻万种柔情,“你实在不必为这种事烦恼。”

    我微微点头。

    “还要回去吗?”

    我又摇头。

    “那……我们找点什么事做好呢?”江书成拥着我坐进沙发,“你平时都有什么娱乐呢?”

    我摇头,不想他知道实情。

    江书成一手搭在沙发上,瞅着我直笑,“你的生活还真是枯燥,物理学家的日常生活都是这样吗?”

    “我比较古板吧。”

    “作为一个年轻女孩,你确实不怎么合格。”他打量着我,“直黑发,不施脂粉,外出是单调的套装,家里的打扮更是惨不忍睹……”

    我抗议地瞪他。

    “呵呵,明明这么漂亮,却不爱笑,明明身材这么好,却不爱打扮。极度安静,极度不具存在感……你想把自己藏起来,是吗?”

    “这不是心理辅导时间,我有权不回答你的问题。”

    江书成突然凑近,贴在我耳畔喃道:“我会把你从那个阴暗的角落揪出来,从今往后,你的眼中只会有快乐。”

    我转头,迎上他坚决的目光。他如此强势地宣称,如此坚定地预告……我仿佛可以看到那个只有欢笑的未来,因为我相信,他说到,一定会做到。

    他缓缓靠近,气息喷洒在我的脸庞。我幽幽地合上眼,静待他的亲吻。

    然而,预期的吻没有到来。

    我睁开眼,正巧看到他颓然地抚着额头。江书成看到我茫然的表情,露出一抹微笑,“好险,差点就要食言了。”

    我不解地眨眨眼睛,却被他拉起来。

    “我们得找点事情做。”他牵着我的手,走进书房。

    我从没进过这个房间。书房三面都是藏书,书种非常丰富,除了医学、法律,还有经济和历史类的图书。书桌旁边的小桌摆着一个棋盘,琉璃制国际象棋通透莹亮,非常漂亮。

    “会下吗?”大约看到我极有兴趣地摆弄棋子,江书成问。

    我摇头,“我只懂一点基本常识。”

    江书成淡淡一笑,看着棋盘,“下棋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跟平庸之辈对弈毫无乐趣可言。”

    我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服气,“我们下棋吧。”

    江书成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他没有拒绝。

    我对国际象棋不行,但拜常年从事研究工作所赐,我的逻辑思维能力不算太差。开局不久,江书成便摆出迷惑敌人的阵势,我看穿了他的把戏,及至中盘,我们打了个平手。但,到后面,我发觉局势越来越不妙。江书成操纵的棋子,每一颗都带着难测的目的,连成一片,使我掉入一片迷雾。我看不清他的行动,更无从防御。

    结果是,我被杀得落花流水。

    最令人泄气的是,我完全不明白自己败在哪里。总归一句话,我不是他的对手。

    “你的棋艺不差,输只输在心理。”江书成将棋子摆回原位,慢慢为我解惑,“你先入为主地认定你胜不了我,所以每一步棋,你考虑的是如何防御,明明我露出破绽,你也当成陷阱不敢轻举妄动。”

    我思索着他的话,既不认同,也无法反驳。

    “最重要的是,你不了解你的对手。”说到这句时,他直望着我,锐利的目光直射入我心底。

    “谁说的……”

    “你真的了解我吗?”他反问得极快,“或者说,你真的尝试了解过我吗?”

    “当……当然……”我的回答相当没有底气。

    江书成轻轻一笑,不再说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甘心地说:“你又了解我多少……”

    “比你了解的还要多。”他说,非常自信。

    气氛冷淡下来。

    我很内疚。他没有说错,我不了解他,甚至不曾尝试去了解他。可是,这实在不是我擅长的事,我更习惯凭直觉与一个人接触。

    这没什么不好。

    “所以说,输给我并不是丢脸的事。”江书成语调一转,笑意盎然,“是我占了你便宜。”

    那句话……不是埋怨?我困惑地看着他。难道他之所以问那个敏锐的问题,只是为了安慰我?

    江书成倚着椅背,双手交叠搭在腿上,“你玩游戏吗?”

    我一怔,摇头。

    “如果一个人的时候实在无聊,可以考虑玩那个,我听说有几款不错的游戏……”

    “你玩吗?”我发问,突然有些紧张。

    “你真把我当成不务正业的闲人了。”江书成霍然一笑,“很多工作不是计算机可以代劳的,所以,我不能时常陪你……”

    我看到他眼中的歉然,“没关系,我一个人也很好。”

    “不好,你一点也不好。”他忽然握住我的手,疼惜地揉捏,“悠然,你太寂寞。不要让寂寞吞噬你,你要记得,你还有我。”

    他的情太深,令我心疼,令我心酸。我忘情地扑进他怀中。

    棋盘翻覆,琉璃棋子纷纷落地。

    “书成,抱紧我……”我不停地哀求。可我真正想说的,却是——困住我。不要给我自由的空间,不要给我放纵的机会,紧紧地抓住我吧……

    我想死在你怀里。死亡可以摆脱一切,如果不能制止背叛的发生,那么,就让我用生命赎罪。

    我发疯似的吻他,不再矜持,不再犹豫,与他紧紧相拥。我想要被他拥抱,想要被他侵略,只有这样,我才有安定的真实感。

    他回应着我,以更炽烈的方式在我的心脏留下刻骨的烙痕。

    那一夜,我们没有入眠。

     正文 第八章  别离再别离

    有些事,当你认为清澈如水,坚定如山,不可改变时,往往会使你陷入更加混乱的境地。

    在江书成怀中迎来清晨的曙光。那一刻,我发誓与身边的男人长相厮守。

    在那之前,必须跟Francis断得干干净净。

    我回到游戏,带着我的决心。

    暖暖穿着水蓝色孔雀长裙立于里斯本的炮台。我看到酒红色的长发随风摆动,回想与Francis相伴的那些日日夜夜,我的心再度刺痛。

    我走下炮台,沿着蜿蜒的街道走到中心广场。几个孩子从我身边经过,他们的嬉笑声吹不散我心头浓浓的阴霾。

    广场中央,是“寻找马丘比丘”的任务使节。

    Francis就站在他旁边。他今天穿着一件华丽的锦袍,尊贵的金色底纹浮在月白色绸缎上,飘逸的衣摆轻轻漾动。

    我走过去。

    Francis看到我,笑道:“快来领任务。”

    “这是什么?”

    “六国敕命,率先发现马丘比丘的国家可以选择十个港口,作为永久领地。”

    我微微一怔,这才注意Francis的国籍与我一样。我有话对他说,但现在不是时候。通过一个任务,便可使任意十个港口将变成六国之一的永久领地,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游戏的命运如何,对我已经不再重要,但是,它对Francis重要。如果我可以帮他完成任务,作为离别的礼物,我的心里也会好过一些。

    我们出航,直奔南美。

    舰队里只有我和Francis两个人。

    “其他人呢?”我问。

    “已经部署好了。我们专心探险,由他们负责掩护。”

    “哦。”

    第一站是布宜诺斯爱丽斯。未接进港口,便见前方海面,一片混战。悬挂威尼斯国旗的船舰在海面上排成三道防线,狙击想要进港的玩家。

    也只有Francis有能力统一调配全国玩家,我想。换句话说,也只有他对这个游戏如此认真。

    他不曾放弃他的梦想。

    我们穿越火线,顺利入港。

    与城中的探险家交谈后,我们得到两条线索。

    “我去乌斯怀亚,你去里约热内卢吧。”我建议。

    “不,我们一起。”Francis似是怕我跑了,握起我的手,走向码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节约时间的方法他不用,反而要两头跑冤枉路?这个任务不是先到达的人胜利吗?时间宝贵啊。

    Francis出港口后向北,先去里约。

    直到到达里约近海,我这才明白,Francis坚持和我在一起的原因。英国屯兵于此。有线索的港口众多,仅凭一国之力是控制不了的。例如,威尼斯固守布宜诺斯爱丽斯,英国守里约热内卢。

    接下来是惨烈的战斗。

    理论上,一组舰队五人,二比五是没有胜算的。这一理论在拼死决战中是不适用的。Francis的战船全身包铁,名副其实的铁甲战船。260个炮位,装备超级加农炮,火力惊人。在战场中,我基本算是后勤,偶尔在船屁股后面补上一炮。

    惨烈的是防守的英国军人。

    轰隆隆的炮击声,水手的嘶吼声,目之所及,一片火海。Francis实在太猛,走位,战术,皆是上乘,英国海军不堪一击。

    一场战斗结束,我迅速调转船头,冲进港口。在码头,我们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我转了军职,换了装备。我不甘心躲在他保护下,如果这是最后一次,我想再次体会并肩作战的豪情。

    里约的线索是假的,我们再去乌斯怀亚。这次出港,我们受到更猛烈的袭击。英国海军重整旗鼓,这一次,他们学聪明了,不再围着Francis打转,直奔我而来。

    但他们不知道,我的战力一点也不比Francis差。

    我是懒惰,不爱打仗,不爱动脑子,但,能将战斗技能练满的人,绝非好欺负的。我从容不迫地指挥水手转帆,挥手下令,给对方迎头重击。追我而来的英国海军就这样沉了。与此同时,Francis趁机抄了他们后路,一一将他们击沉。我则作好准备,在战斗结束的一瞬间,冲出包围圈。

    远离里约热内卢,我笑了,迎着海风,张开双臂,自由、无拘无束地大笑。笑傲七海,称霸七海,还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吗?

    这一刻,我相信,只要我与Francis联手,整个世界都会臣服在我们脚下。如果这一切可以成真……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

    下面的事情,只是奢望。

    守卫乌斯怀亚的是葡萄牙,意外的是,对方没有抵抗,直接放我们进去。但我很快想通。Francis与葡萄牙一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葡萄牙不曾真正与他对立,也许,还存在某种盟约。

    那么,Francis为何要叛国到威尼斯?难道葡萄牙肯眼睁睁看威尼斯坐大吗?

    下一条线索是利马。

    由南美最南端向北,受气候影响,刮着常年不变的北风。纵然Francis划船技术再好,也免不了逆风行驶的缓慢。

    由波多贝罗乘船渡过巴拿马运河南下的西班牙海军,将我们堵在利马南方二十海里。

    领军的人是心舞。

    她显然不关心那十个港口,她的目的只有一个——打败Francis。

    默契,再一次发挥作用。

    Francis直冲入西班牙海军的阵形,我向利马行进。心舞指挥军舰阻拦我,我将船调向西方,与Francis交插而过。心舞再次调兵,拦住我的第一时间便开战。

    她忽略了一点。

    我们的目标是马丘比丘。

    Francis跑出战圈,利用一战过后的休息时间,他冲破西班牙海军的阵形,朝利马驶去。心舞对他毫无办法,把所有愤怒招呼到我身上。

    马丘比丘是印加帝国的古都,位于利马郊外。Francis已经赢了,我就算被击沉也无所谓。

    我悠哉地漂在海面上,心舞围了一会儿,最终撤军。

    我很奇怪,聪明如她,狡猾如她,为何会做这样无意义的事?如果她想报复Francis,应该去跟他抢时间,抢马丘比丘,以她的实力……并非不可能。

    Francis带我去看马丘比丘,又是落日的黄昏。雄伟的石城高耸在山脊上,传说曾是贵族休养的庄园。被热带雨林包围的城市,潺潺流下水瀑,美丽而庄严。

    我在神庙前转了一圈,在城下空旷的广场坐下。

    Francis坐在我身边。

    夕阳已没入地平线,灿烂的霞光布满西天。

    “Francis,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嗯?”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悠然地望着远方。

    “我们结束吧。”我有些不忍,却终是将这句话说出口。

    Francis微僵,转头看着我。

    我直望入天尽头,“我想了很久,这是最好的结局。”

    许久,我听到他轻笑。

    “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看向他,他神情漠然,透着几分森然的冷意。

    “暖暖,你是我的,我不接受分别。”他的态度要比我坚决。

    总是这样,他总是一副天下尽在掌握的自信。

    我轻蔑一笑,“我爱上别人了。”这次,你无法阻拦我的决定。

    “无所谓。”他狂傲地浅浅一笑,“迟早,你会让你忘了他。”

    我为之动容,却不能放任心动。如果不彻彻底底地断掉,就会伤害江书成,用一段无果的情伤一颗深情的心,这样不值得。

    我站起身,将身上的甲胄、佩剑、饰品,统统脱掉。对了,还有包裹里的物品。那些已无用处的漂亮衣裙,那些承载回忆的珍惜笔记,一一被我扔在地上。

    “这一次是真的,我不会再回来了。”我郑重宣告。

    Francis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

    那一眼,几乎摧毁我的意志。我看到他极力掩饰的悲伤,看到他冷淡反应下的激狂……我知道,他并非无动于衷。我伤了他的骄傲,伤了他的尊严,这个霸道的男人甘心将自尊,将骄傲捧到我面前,任我践踏……

    谁能否认,他不爱我?

    可是,这世上仅有爱,是远远不够的。

    我毅然转身,走出马丘比丘。

    太阳沉没于地平线,黑暗取代了光明,星辰满天,熠熠生辉。

    我一路狂奔,跑回利马,跑到码头,换上最快的船,远离他所在的陆地。乘着风,我毫无目的地航行。

    飓风充满船帆,刺耳的铃铛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中丁当作响。我躺在甲板上,凛冽的风吹袭单薄的衣物……

    璀璨的星辉点亮墨蓝如缎的夜空,如此美丽的夜景,却映照着一个孤独的身影,浩瀚海洋中唯一一叶孤帆。

    好冷,因孤独而冷。

    无法消除的冰冷。

    我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坏一点,独占两个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扯裂灵魂,逼自己做出一个选择?我完全可以同时拥有两份同样浓烈的爱……

    在这里,我是暖暖,在现实,我是悠然。

    暖暖爱Francis,悠然爱江书成,难道这样不行吗?

    泪水,沿着眼角悄悄滑落。

    我闭上眼睛,任狂风将我吹向不知明的远方。

    突然,一声惊天巨响惊醒了我。

    船身剧烈地摇动。

    我坐起身,看到那嚣张的徽章 在黑夜中,更显诡谲的霸气。

    Francis撞上我的船,我们的船同时漏水。在茫茫大海中央,渐渐被海浪吞噬。

    他站在船头,冷冷地看着我。

    “你疯了!”我奋力地喊声被狂风吞没。

    Francis一动不动,丝毫不在意急速沉没的船只。他定然地望着我,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

    巨大的浪涛汹涌而来,飘摇的船舰再也经受不起打击,翻倒入海。

    我落入冰冷的水中,任由身体坠入海底。有一瞬间,我渴望这一切成真。如果这是真实的世界,那么我就可以安然死去,再也不必纠结两段痛苦的感情。

    深海是沉寂的,寂静无声。

    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头发早已散乱,飘散在海中,如同一张大网将我环绕。

    我闭上眼睛,安然地感受死亡的宁静。

    如果这是真的,我会不会仍是这般冷静?我这样祈求死亡,算不算……

    暖暖!

    寂静中,我听到一声震慑心魂的呼唤。

    我猛然睁开眼睛,却见一道黑影欺身而近,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拥抱,紧接着,被来人狠狠吻住。

    然后,看到Francis痛苦的表情。

    我心痛,痛不欲生。

    他放肆地蹂躏我的唇瓣,放肆地弄疼我。我尝到一丝腥甜的味道,这苦涩的味道最终消灭了我的坚持。

    我环上他的肩,与他尽情拥吻。

    在这绝望的深海,我再一次体会绝恋的凄美……欲罢不能!

    世上,最吸引人的就是罪恶,最动人心魄的就是绝望。宁愿被焚成灰烬,也要扑向那凄迷的火光。

    什么道德,什么伦理,都不及堕落令人迷醉。

    清醒,不如沉醉。

    我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

    在些许放纵之后,我又恢复清醒,不断批判自己。

    我怕见江书成,更怕见Francis。我躲在研究院,既不回家,也不上网,每夜痴望着虚假的天空数星星。

    失眠对我是家常便饭,但最近,我的身体也拉起警报。身体常常不受控制,常常莫名其妙地四肢无力,精神不能够集中……恍惚不仅仅因为纠缠不清的思绪,更像是……一种病。

    躲了好几天,我不得已走出研究院,去找能帮助我的人。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出现在江书成面前。他什么也没问,便扶着我进去。

    我虚弱地倒在那张躺椅上,“我好累……”

    “你多久没睡了?”江书成一贯温柔的声音多了几分冷硬,他显然是生气了。

    “几天,记不清了……”我闭上眼睛,不想解释过多。

    我听到他走开一会儿,又回来。

    牛奶的香气钻入我的鼻息间,“先喝杯奶。”

    我接过杯子,肚子咕噜咕噜叫,这才想起,我有些时候没吃过东西了。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光。

    江书成取走空杯,坐下,看着我,“你还想继续折腾下去吗?到底为了什么事让你一定要这样虐待自己?”

    “我想睡觉……”我转过脸,拒绝回答。

    “悠然!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受不了!”

    他激动了,第一次,我听见他激动的声音。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看他的表情,我沉沉地睡去。

    果然,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安然入睡。

    醒来时,我已身在家中——江书成的家。

    厚厚的窗帘隔绝阳光,屋里一片昏暗。

    江书成不在。

    我坐起,拍拍昏昏沉沉的脑袋。尽管身体还有些困乏,却比前几天的情况好很多。

    就为这失眠症,我也不能离开江书成。我以开玩笑的态度对自己说。

    下床,我拉开窗帘,耀眼的光芒刺痛我的眼睛。

    时间还早,江书成大约还在工作。

    我回家,洗澡,换了身衣服。吃了两片面包,以及一杯牛奶。关于牛奶,从前的我是比较排斥的,而现在,我渐渐爱上了这种味道……安定人心的味道。每次尝到牛奶的香气,便令我想起江书成的温柔。

    再多的疲倦都会烟消云散。

    他是个好男人,可以给女人幸福的男人。我长叹一声,将杯子冲洗干净。看着急泄的水流,于是,又想起他的捉弄。

    胸口满涨着说不出的满足。

    明明不断告诉自己,有他就好,有他就好……可在见到Francis时,却又动摇。

    我走进卧室,看着床边的电脑。

    许久后,我将门关上。我开始打扫卫生,收拾杂物,擦拭灰尘,将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我解下窗帘,丢进洗衣机,看着水流搅动出漩涡,再无事可做。

    我的家里没有书籍,也没有国际象棋。就算有,也没有人陪我读,陪我下。我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正在外面逛街。她邀我一起吃饭,我拒绝了。我想打给江书成,拨了号,却挂断。

    不要太依赖,不可以太依赖。

    我坐在客厅,打开电视。我努力使自己融入搞笑节目中,可是,完全不在状态,甚至,我听到他们的对话,却不能解读。

    我还在想卧室里的电脑。

    这是一种瘾,一旦染上,便不容易戒除。

    想定,我放弃了无谓的抵抗,走到卧室门口,打开门,走进去。我只想知道马丘比丘任务的最终结果,想知道Francis选择了哪十个港口,想知道……

    我的手触及端口,微微一抖。

    这才是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才是我逃避数天不敢面对的事。我相信他,却又不断地怀疑,因为他没有任何信用!

    我深吸一口气,握住端口,进入游戏。

    那天,我们遇难,停靠在雅加达。暖暖在错综复杂的木栈道中间,来往的人群,没有Francis的影子。

    他不会一直在这里等我。

    我不自觉拿他与江书成比较。江书成一定不会让我孤单,他一定会等到我,与我一起离开。Francis在乎他的国度更甚于我。

    我展开地图,开始搜寻上面的变化。

    我没有看到一个强大的威尼斯,而是看到一个更为强大的葡萄牙。北海、地中海的重要城市划归葡萄牙领地。

    我察看Francis的状态,不出意料,他的国籍是葡萄牙。

    他的选择是对的,只有葡萄牙能够打败强盛的西班牙,可他却利用了威尼斯的民众……利用了我。

    再一次。

    心舞写来一封信。她说, Francis以五座港口为条件,要她阻止我到达马丘比丘。但,Francis没有履行诺言,她也上了Francis的当。

    完成任务的人只能是他。在场布局中,我既是一颗有用的棋子,也是一个障碍。他利用我对抗四国海军,又利用心舞阻拦我,最终胜利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我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到这一步,他还不遗余力地利用我。他真的爱我吗?

    这个问题,我反复自问,依旧没有答案。

    这就是我一直想得到,一直害怕看到的结果。我躲了数日,藏了数日。我宁肯相信与我共同坠海的他对我深情不移,也不愿相信他自始至终都在利用我!

    恨。

    强烈的感情在胸腔燃烧,我浑身发抖,不能自抑。

    正在这时,Francis来信,让我等他。

    我把信撕得粉碎。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向我解释!

    我出海,在爪哇岛北岸登陆,半小时后,Francis才到。

    我站在丛林中的水泊旁,身边是枝叶浓密的参天大树。希腊风的素白长衫是我仅剩的一件衣服。我仰望天空,水珠自树叶尖端滴下,打湿我的衣衫。

    Francis替我挡住露珠,银灰如缎的长发轻轻缭绕。我转身,望向他的眼睛。灰紫的眸色清莹冷冽,却是难以看透。

    我们静静对望,谁也没有先开口。他不问我为何消失数天,也不解释叛出威尼斯的原因。我不问……他是否以为只要我不提起,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态度激起我更深的愤怒,我拔出剑,向他刺去——

    他未躲,胸前划开一道血口,血珠飞溅。

    我直指他的心脏,愤怒地瞪着他。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他懂我的愤怒,我懂他的敷衍,这份默契在此时却变成了讽刺!

    许久,许久。

    我可以刺穿他的心脏,但我没有。这只是游戏,杀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不怕死,在这个游戏世界,他无所畏惧。

    我心灰意冷。

    剑,落地。潮湿的草地溅起泥水。

    我默然从他身边经过。

    “我爱你。”他说。

    心痛,极浅极浅的痛。我累了,再也承受不起强烈的情绪,只剩隐隐的痛在胸口,挥之不去。

    我走了,这次碰面,就这样结束。

    我以为一切到此结束,却不知,它仅仅是个开始。

     正文 第九章  曾以为的幸福

    江书成打电话给我,让我准备一下,晚上出去吃饭。

    我挑了一条白色碎花长裙,穿了一件丝质衬衫。镜中的我,脸色苍白,墨黑的长发将脸袋衬得更加瘦弱。我摸摸脸颊,翻出久不用的胭脂,轻扑在脸上。

    我冲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看起来好多了。

    门铃响,我去开门。

    一阵浓郁花香扑鼻,我惊讶不已。玫瑰在28世纪是奢侈品,一枝花堪比天价,他竟然送了我一大束。

    我默数着花朵的数量,计算着它的价值,完全忽略了站在门外,春风满面的人。

    “喜欢吗?”

    “嗯。”没有女人不喜欢。

    “先放着吧,回来再慢慢数。”

    我抬起头,霎时红了脸。

    江书成倾身在我唇上轻印一吻,“生日快乐。”

    我一怔,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小时候,我年年期盼着过生日,却没有人记得。渐渐地,自己也选择忘记。如今……竟然还有人祝福她……

    我放下花,扑进他怀里。比起那束价值不菲的玫瑰,他才是我的无价之宝,“谢谢你。”

    他轻轻摸着我的后脑,低声笑道:“只要你肯天天主动投怀送抱,我愿意天天给你过生日。”

    “不要,那样我很快就老了。”我伏在他胸口,用撒娇的语气说。

    “怕什么,你变老,我也不嫌弃。”

    我仰起脸,认真地望着他,“如果我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你还会喜欢我吗?”

    江书成浅抿着唇,轻点头,“我喜欢的是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改变。”

    我感动,却不想表现出来。我努努嘴,转过身,“如果你变成老公公,我就不喜欢了。”

    “这么说……”他从后面圈住我,附在我耳畔低喃,“你现在很喜欢我?”

    我低着头,嗫嚅不答。

    他轻轻磨蹭我的耳垂,不依不饶地逼供:“嗯?”

    “不……说……”我羞涩地躲闪他的进攻,哀求地哼声道,“我不想说……”

    “不行,必须说。”他扳着我的肩,将我转过来。

    我望着他异常明亮的眼睛,深深触动,“喜……喜欢……”

    他似乎还不满足,继续问道:“爱吗?”

    呼吸微窒,我困难地别过脸,“嗯……”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他诱哄着。

    我猛摇头。这种话,怎么能随随便便说?

    江书成轻轻一笑,悠悠地撩起我颊侧的发丝,顺势绕至脑后——

    下一秒,猛然封住我的红唇。

    “唔……”我来不及反应,便落入他设下柔情圈套。

    这样斯文的男人,在引诱女人情欲时却强势得令人心颤。我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只听耳边响起催魂的低吟。

    “爱我吗?”

    身体不受大脑控制,像被催眠的人,轻轻启唇,“爱……”

    “呵呵,完整地说一次。”他低笑,声音格外诱人。

    “我爱你。”我的视线变得清明,认真地看着他,重复道:“书成,我爱你。”

    他弯起唇,漾起深深的、得意的笑。

    他又吻我,我们如胶似漆,忘情得不肯分离。

    半晌后——

    “不行……”他喘着粗气,用手捂住我的眼睛,笑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出不了门了。”

    我虚弱地靠在他胸前,柔柔地应:“嗯。”

    “你实在太诱人。”他笑,又轻啄我的唇。

    我伸出手指,按在唇瓣上。有点肿。我偷看他,发现他正瞅着我的手指,眼神浑浊……我赶紧推他出门,“我肚子饿了,我们快走吧。”

    “呵呵。”走廊回荡着江书成爽朗的笑声。

    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由得扬起笑容。

    吃过晚餐,江书成再次带我来到城市边界。

    极地正值夜昼,茫茫漠原,笼罩在黑幕下,少了白天的雄壮,多了几分凄凉。

    江书成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向沙漠。

    我没有犹豫,跟着他朝不知名的方向走去。

    夜空并不美丽,一望无际的长空似乎蒙上一层阴影,灰沉沉的,看不到一颗星子。地球的气候早已被破坏,想看到那清明的星空,已是不可能。

    我们在沙漠中漫步,身后的巨大钢铁城市渐渐遥远。

    我回头望去,来时的脚印早已被沙尘掩埋。

    “怕吗?”江书成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

    “不怕。”我笑答。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

    他未再接口,一径地向前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不知是夜色太浓,还是暗夜中的沙漠太过诡异,我总觉得他有些难以亲近。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我笑自己多心。

    我们在边境线驻足,这里的空气已有些稀薄,再向前,便不能呼吸。

    一股强风呼啸而过。

    风沙迷蒙了眼睛,我抬起手臂,挡住视线。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看到江书成静静地注视着我。

    他的眼神极为复杂。我说不出,只觉得他深藏着许多心事,而现在,他正用一种我不懂的方式,向我传达他的复杂的思绪。

    可惜,我不懂。或者说,他不希望我懂。

    “你真的很信任我……”他说。

    我轻轻点头。

    “不怕我推你过去?”他的手指落在边境线上,轻轻摩挲。

    我笑,“你没有理由那样做。”

    他脸上无笑,偏头,目光悠深,“如果我有呢?”

    我悠悠一笑,昂首向前,迈过禁区——

    江书成拉住我。

    我回首,笑意更浓。我想告诉他,我不在乎。生死对我不重要,只要是他的意愿,我愿意替他完成。

    他凝视着我,良久,良久。

    在那双灰紫的瞳眸中,我看到淡漠,看到挣扎……还看到一丝沉痛。那是一定是错觉。我想,一定是夜色太浓,朦胧了我的眼睛。

    我被扯入他怀中,被紧紧抱住。

    “悠然,我们结婚吧。”

    我怔然。

    “我会对你好,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妻子。”

    我攥紧拳头,忍住胸口翻涌的苦涩。那段失败的婚姻让我止步不前,对我来说,婚姻是比死亡还要恐怖的噩梦。

    我拼命摇头,试着挣出他的怀抱。我爱他,愿意爱他,为他付出一切……但我不能嫁给他。

    江书成紧搂着我不放。

    “不要……不要逼我!”

    “你在怕什么?既然你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能给你永恒的幸福?”

    “我相信!但我不要结婚!”他不懂,不会懂的。有个人曾经也是如此,信誓旦旦地要给我幸福……可结果呢?

    人与人的距离一旦靠得太近,就会越走越远。他现在不在乎我是否能生育,可难保某天不会埋怨我,我无法承受那样的结果。

    江书成很坚决,他不跟我废话,将我按在地上,吻过一遍又一遍。

    我不停地拍打他,却是徒劳。

    我任由他亲吻,任由他褪去衣衫。在这片荒漠,在这生与死的交界处,我们用身体温暖彼此。

    我哭泣,发泄似的在他背后留下一道道伤痕。可他仍是不放,执意逼我崩溃,逼我妥协。呼吸交缠着呼吸,我们之间,再无其他交流,只剩最原始的结合。

    无意中,我仰望天空。那片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夜空。

    他爱我,我知道他爱我。可是,我只相信现在他爱我。婚姻是约定未来,我不相信未来。

    江书成紧抱着我,他不肯停止,一遍又一遍地爱我,仿佛我不点头,他便不罢休。我无声哭泣,为他的执着感动,为他的坚定心痛。

    我是一个被人丢弃的女人,一个有缺陷的女人,何其有幸得他全心疼爱?他为什么执意要我?

    他终于退出,我伏在地上,拼命喘气。身体的力量似被他掏空,一动不想动。

    他扶我坐起,帮我穿好衣服。动作轻柔,眼中闪烁沉痛。

    我拒绝他的帮助,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系扣子。

    “对不起。”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压抑着复杂情绪。

    我身体一僵,泪水断了线。

    他坐在我身旁,支起一条腿,手搭在上面,身体后倾,仰望天空,“有时候,你想给的,并不是对方想要的。是这样吗?”

    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紧皱着眉,双手揪着胸口。

    他轻笑,“我不逼你,不会再逼你了……”

    他的声音充满寂寥,充满无奈,深深刺痛我的心。他并没有错,他只是爱我,只是想给我幸福……可我却用别人犯下的错误惩罚他……太不公平……

    江书成的手绕上我的肩,轻轻将我拥入怀中,“对不起,悠然,我无意惹你伤心……”他悠悠一叹,调侃道:“本想讨你欢心,结果弄巧成拙。我实在不是个好男人。”

    “不是的,不是的……”我哭着说,“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你……”

    “别说傻话。”

    我摇头,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我猛扑倒他,趴在他胸前大声哭喊:“我想嫁给你,想嫁给你!”

    “悠……然……”他似乎被我喊懵了。

    我压在他身上,像孩子一样任性,放肆地哭泣,“我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你教我怎么办,教我……”

    好一会儿,他才说:“要听专业人士的劝导吗?”

    “不听,你不公正。”

    “呵呵。”江书成笑得很无奈,“先把眼泪擦干,我再教你怎么办。”

    我吸吸鼻子,拿他袖子使劲蹭。

    他看着我蹭够了,才说:“刚才弄疼你没?”

    我脸一红,想起方才他的狂野,霎时将烦恼忘得一干二净。

    他忽然凑近,就近研究我的表情,“你脸红了。”

    我扭过身子,不理他。

    “这个给你。”

    一枚戒指出现在我面前。我错愕地看着他。

    江书成不问我意见,牵起我的左手,将戒指套在无名指上。

    “你……”我还没有答应。

    “生日礼物。”

    我看着手上戒指,不甘心地说:“你太狡猾……”

    “其实,结不结婚对我无所谓。”他说,“只要你开心,我们可以谈一辈子恋爱。”

    真的无所谓吗?如果真如他所说,那又何必郑重地带我来此?

    “不要有压力,你已经给自己太多压力了。”他摸摸我头顶,“你25岁了,有什么愿望吗?”

    我的愿望很简单,希望他幸福。我愿意用所有去实现他的愿望……我猛然清醒。如果我肯为他付出一切,那么,还有什么好坚持的呢?所有的变数由我承担,只要他幸福,就算我再失败一次,又如何?

    “悠然?”

    豁然,开朗。

    我靠进他怀中,缓缓闭上眼睛。

    “我想要一个好丈夫。”

    我们的婚事很低调。两个人办好手续,吃了顿饭庆祝,便算完成。我辞了工作,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打理丈夫的三餐。

    婚结得太仓促,许多东西都没有收拾,好在,我和江书成就住楼上楼下,取东西也很方便。

    他今天有应酬,我在家无事可做,打算回家整理些衣物带下来。

    我打开家门,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实际上,我只离开家三天。

    进了卧室,我打开衣橱,开始整理。突然,听到电脑运转的声音。

    我走过去,看到电脑开着机,才想起,那天退出后忘记关掉。我去按关机键,却顿住。

    只看一眼。

    不行!

    我收回手,转身走开。

    最后一次。

    我回头,望着游戏端口,犹豫不决。

    家里的电话响起。我跑去客厅,接起电话。

    “你回家了?”

    “嗯。”我捧着电话,感觉空气中多了几分暖意。

    “我可能要晚些到家,你一个人能行吗?”

    “嗯,没关系。”

    电话那端安静了几秒钟。江书成轻叹,“我会尽快赶回去,不要胡思乱想。”

    我微微一愣。是他太敏锐,还是我不懂掩饰?“好。”

    “按时吃饭。”

    “好。”

    “想我就打电话。”

    “嗯。”

    他又吩咐了许多事项,才放心挂断电话。我笑他啰嗦,心里却暖烘烘的。但这份温暖没有持续太久。

    我望向窗外,一个人的时候,漫长的时间只会带来难以排遣的寂寞。

    寂寞并不是结了婚,与人相伴,就能消除的。

    是灵魂本身的缺憾吗?上帝造人时,故意只给了人一半的心,终此一生,人们都要追求缺失的那一半心,只能不断地寂寞、寂寞……因为,那另一半,始终握在上帝手中,谁也得不到。

    我提不起精神,颓然地坐进沙发。

    寂静中,电脑均匀地运转声,格外清晰。

    我像着了魔一样走进卧室,进入游戏世界。

    Francis的信,比什么都及时。

    我不想拆开看,但他不停法案来信,扰得我心烦意乱。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我回复。

    他说,我在威尼斯等你。

    我还在东南亚,看看地图,懒得跑那么远的路。我说,我不去。

    他只说,我等你。

    我上船,航行得很慢。从东南亚,至印度最南端,过阿拉伯海,进入红海。在苏伊士,乘运河,沿着尼罗河入东地中海。

    这段距离,我走了足足两小时,他没催促过。

    回到亚德里亚海,我有种回到家的感觉。一切都从这里开始。我刚踏入这个世界,开着三桅小船,在大海中摸黑。被暴风雨袭击,被沿海NPC欺负,买高价货物,赚微薄的利润……

    但是,很开心。

    那时的我只有简单的快乐,与国家无关,与盟友无关,一个人玩一个人的游戏。遇上Francis,我曾经很快乐,有人相伴的感觉总让人幸福,我开始有了目标,努力地练级,只为能够永远伴在他身边。

    然而,我只是他可利用的一颗棋子。

    他不知道我泡在印度南海岸不厌其烦打NPC的心情,不知道我拼命练习技能,一定要练到满级的心情,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当军人。我喜欢开着小船穿越世界,做做漂亮衣服,倒卖货物,或是跟孤独的旅行者一起去探索古迹。

    可是,他不需要那样的朋友。他的身边,只为有实力的人保留。可笑的是,我苦练出的实力,竟成了他成就梦想最有利用价值的工具。

    威尼斯城出现在海面。

    我的回忆到此中断。如此回想,我最快乐的时光,竟是遇到Francis之前。那么,我们的相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在码头靠岸,去了中心广场。

    Francis立于圣马可教堂前,一身黑色燕尾服。银灰的长发束于背后,器宇轩昂。

    我看到他手中纯洁的花束,暗暗发笑。

    我在喷泉旁,遥望着他。

    他似乎在等我过去。可我懒得动。为了他一句话,我跋山涉水而来,他没道理多走这几步。

    Francis走过来,他在我面前站住,忽然单膝跪下。

    花束后,出现一个丝绒盒。我知道那里面装的什么。

    “嫁给我。”

    我想笑,真的好想笑。如果我没记错,不久之前,某人曾在此处,逼我面对现实,逼我不提婚事,逼我接受他与另一个女人的婚姻!

    他是真的想娶我?还是另有新的目的,诱我跳进他的陷阱?

    怎么想,都是后面的可能性更高。

    我长吁一口气,慢慢地问:“这就是你想说的?”

    Francis看着我,眸光清莹如冰。

    我接过捧花,在手中把玩,轻笑,“还有其他的事吗?”

    Francis没有起身,他依旧以求婚的姿势跪在那里……不顾路人的注目。

    我只感到厌烦。他一再利用我的弱点逼我妥协,一再如此!我将花束抛出,看着它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

    “我拒绝。”我冷冷地说,之后紧盯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告诉他,“这辈子,我都不会嫁给你!”

    Francis面无表情。

    我看不出他的心理,也看不出他的情绪。

    毫无乐趣。

    我没有加害者的痛快心情……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失败者。我起身,翩然离去。

    “为什么?”

    我听到他沉冷的声音,转身,看到已然站起的他。他的眼神异常的冷,前所未有的森冷。可,我从来不怕。

    我走回去,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轻蔑地笑,“你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Francis低首看着我,眸光微微波动。

    “求婚?呵,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一切吗?”我讥诮地笑着,“这是游戏,Francis,你可以前一分钟和一个女人结婚,后一分钟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不需要任何约束。对我来说,你的行为就像是表演,比搞笑的舞台剧更为可笑!”

    “你要真实?”Francis阴恻恻地开口。

    “是,我要真实。”

    “我会让它变成真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这世上,没有任何事难得住他,我相信……如果不是太清楚,他根本做不到,我真的会相信他的话,“我已经结婚了。”

    他的表情明显一僵。

    “几天前,我嫁人了。”为免他没听清楚,我又重复一遍。

    “我不信!”他低吼。

    第一次,我在他眼中看到受伤。我心软,放低了声调:“Francis,不要再纠缠了,我们的追求不同,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暖暖。”他握住我的双臂,“我要见你,我们当面谈!”

    我扭动身体,试图逃离,“我不想见你!我已经结婚了,你可不可以放过我?”

    “你爱我,你爱我!”

    是吗?他就是因为确信这一点,所以才肆无忌惮地伤害我?我悲哀地凝望着他,轻声说:“我曾经爱过你,可是你没有珍惜。”

    “我不承认。你是我的,不管你嫁给谁,我都会把你抢回来!”他阴鸷地盯着我,眼中的愤怒彰显他的决心。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忍无可忍地大喊,“我不爱你了!我不想再见你,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我爱我的丈夫!”

    “那你为什么回来?”

    我愣住。为什么?因为寂寞。为什么寂寞?我……

    “你爱我,暖暖,你依然爱我。”

    我只犹豫了片刻,便抽出腰间的匕首,挥向他。Francis的手腕被割伤,血液迅速流成河。

    他抬起手,凑到嘴边,轻舔。冰冷的目光染上血色,格外妖异。

    “我恨你,这才是真实。”我丢下匕首,转身离开。

    “你会回来的。”

    下线前,我听到他的预言。

    江书成一夜未归。

    我听话地没有胡思乱想,也没有打电话给他。他知道我在家等,如非万不得已,不会不回家。我如此相信。

    然而,令我措手不及的是,第二天他依旧未归。

    我着急,怕他发生意外,于是拨了并不算熟悉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对方接起。

    “书成!”我焦急地喊。

    沉默了片刻,我听到他心不在焉的声音:“嗯。”

    “你……没事吧?”

    “嗯。”

    “那个……”我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他冷冰冰的态度——至少给我的感觉是这样——让我不安,“你几点回来?”

    “有事?”

    我再度无言。我看着电话显示的号码,怀疑自己打错,“书成?”

    “嗯。你还有事吗?”

    “我没事……”我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回家……

    电话断了。最后那四个字,他没有听我说完。

    我怔怔地捧着电话,听着千年不变的嘟嘟声,心,异常冰冷。

    发生什么事了?我打扰他了?还是……

    我不断告诉自己,也许他很忙,也许他有重要的事……不是故意态度不好。可是,这通电话却让我深深地不安。

    为什么?前天他还好好的,对我关怀备至,怎么突然转变态度呢?

    大概,他正在处理要紧的事吧。

    我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我特意去买新鲜的菜,煮了满满一桌菜。我把屋里的灯光调暗,在餐桌周围点上水晶灯。然后,静静等待他归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饭菜渐凉,水晶灯燃烬,他仍然未归。

    我一直等到深夜。

    我没有睡意,却不堪黑夜的侵袭。我不能克制地胡思乱想,不能克制地瑟瑟发抖。现在,任何借口都不能安抚我的心,只有他……我只要他回来。

    大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些滞重。

    我跑到门口,外面的人恰好推开门。

    一身酒气。

    我直觉后退,退到墙根。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带酒气的男人习惯在深夜回家……我本能地恐惧着。

    大门关上,江书成懒懒地抬眸看我一眼,便朝卧室走去。

    过了很久,我慢慢踱向卧室,我贴着门框向里望。他平躺在床上,鞋子还没脱。

    我咬了咬唇,悄悄走进去。

    他的外套脱了一半,领带歪歪斜斜地垂在一边……我帮他脱了鞋,又解开衬衫的纽扣——

    江书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我望着他的眼睛,屏息以待。

    他甩开我的手,坐了起来,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上床。”他冷冷地吩咐。

    我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扯出一抹讥笑,语调轻慢地说:“怎么,你不睡觉吗?”

    “你、你喝醉了……”我转身,往外走,“我去冲碗蜂蜜水。”

    “站住!”他低喝,浑厚的声音在静寂的夜中格外慑人。

    我不敢动,心底升起深深的恐惧。

    他不会伤害我……

    是吧?

    是吗……

    “回来。”

    “我……还不想睡……”直觉告诉我,此刻的他是危险的,我必须逃离。

    “我不想说第二遍。”

    我身体微颤,僵硬地转动身体。无意外地,我看到他冷漠的表情。我突然发现,他今天并未戴眼镜。那双阴沉的灰紫色瞳眸映着黑暗,异常犀利。

    他坐在床中间,拍拍空出来的位置。

    我慢吞吞地挪过去,迟迟不肯上床。

    他似乎没有耐性等我,拽住我的手腕,扯到床上。

    “不要!”我抬起双臂护住自己。

    预期的暴力没有降临。

    他,格外温柔。

    我逐渐松懈,回应他的亲吻。

    缠缠绵绵的吻耗尽肺中最后一缕气息。

    我喘息着,哀然地望着他。我想知道他冷淡的原因,想知道他几夜不归的去处,想知道……他是否已经腻了……

    江书成悬于上方,醉眼矇眬,注视着我的目光轻柔似水。

    我轻抚他的脸颊,掌心小小的温暖却让心疼得拧了,“书成……”

    一道戾芒蹿过他眼底。江书成的眼神陡然间变得锐利,好似平静的湖水卷起滔天巨浪。

    我来不及反应,便被他粗鲁地翻转过来,按在床上。看不到的恐惧,与毫无防备的脆弱,让我禁不住叫出声:“书成,你要做什……唔——”

    烧灼火辣的痛觉贯穿身体。

    我猛吸一口气,想缓和这份痛,却不料他不肯给我喘息的机会。不管我怎么呼喊,怎么求饶,他都不肯停止。最后,我只能咬住唇,强忍这份撕心裂肺的疼痛。

    (前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