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青梅何须竹马配   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吗?特别是,携手共同跨越过童年时的天真无知、少年时的情窦初开、以及初入社会时的风风雨雨,这样两个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男女吗?   至少季少静是相信的。她和父亲至交的儿子任又君同年同月出生,生日只差了一个星期;在这个已经不流行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时代,两个小孩甚至在十岁的时候还滚在一张床上嬉笑打闹。   当然,这样不淑女的行为只持续到他们两个十二岁的这一年。在刚进入初中的那一年,季少静就发现了学校里还有很多人需要骑着一种只有两个轮子和一个座位的交通工具来来去去,还有很多人以为香奈儿是一种调味品而爱马仕是一种动物,还有很多人为吃到学校里偶尔大发善心的免费下午茶蛋糕而感动得痛哭流涕。   在父母语重心长的告诫中,季少静总算明白了自己出生在一个可以令无数人羡慕嫉妒恨得红了眼的家庭,也明白了自己将来的责任是多么重大。所以,要霸气、要出众、要强势、要有未来董事长的“范儿”,就成为季少静新的追求。自然,以前那种随便和小朋友之间的亲密,也就不复存在了。有资格有身份继续和她保持朋友关系的人,几乎就只剩下了任又君一个。   而任又君,季少静也是在那一年对这个人有了全新的认识。她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已经成长为新一代的白马王子大众情人,从初中一年级红着脸偷偷塞给他粉红色的信封、亲手做的小礼物的女生就已经不计其数。有时候季少静也会扯着那张笑得极其欠揍的脸左右上下地来回端详,然后百思不得其解:都说男人是只看重外貌的肤浅生物,莫非现在的女人也都了解到肤浅其实是件好事了?   爱情是需要神秘感的,而婚姻需要征服感。对对方的探索能使恋爱过程持续下去,而唯有对彼此的拜服与依赖才能维系长达几十年的婚姻——至少季少静一直是这么认为并且坚持的,而且相信任又君也是同样的想法。如果不是这样,在那次家宴上,都喝得有点高的季董事长和任院长半开玩笑地提出干脆两家结个亲家算了这个计划案时,也就不会遭到双方儿女的一致拒绝了。   对季少静来说,任又君即使长了一张惊天地泣鬼神的帅脸,是从学校到工作单位里几乎所有女性生物组团追求的黄金单身汉,她也对这种从小在泥巴里一起滚大的男人没有把他踩在脚下蹂躏之外的任何感觉;而对于这个城市里最大的医院的院长兼季氏集团的私人医生的公子任又君来说,他甚至连季氏家族里每一个人的病历本都倒背如流,所谓的神秘感又从何谈起。   大概是由于所有物质上的幸福都唾手可得,季少静对爱情的想象就格外美好而凌驾于世俗之上。在她已经进入父亲的公司学习管理事务并且做得不赖之后,母亲曾经提起过她的婚事并且要给她介绍几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均被一口回绝。小女王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缠缠绵绵地道:“我想要的他,必须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一袭白袍飘飘欲仙,在我们注定遇见的那一日,吹着一管横笛来到我面前,深情款款地对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季少静还是一脸陶醉十指紧握的时候,任又君的一口茶就已经华丽丽地喷了出去,溅到他BURBERRY的格纹衬衫上,留下一滩和主人的优雅气质极不相符的暗黄色污渍。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举止谈吐既优雅又带着点男性的粗犷气息,再加上那随时随地无偿奉献的笑脸,难怪能引得众多花痴前仆后继。   “大小姐就是太闲了。”任又君随意地抬手一抹唇边的水渍,这样懒散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显得慵懒迷人,“当一个人的基本物质需求得到充分满足时,他自然就会奢求其他的精神享受——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吃饱了饭没事干。”   一个抱枕精确无比地飞过来砸中他那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脸:“任又君你想死是不是!你对本小姐的精辟见解有什么意见?你还不是一样锦衣玉食的大少爷!”   虽然双管齐下对他连打带骂,季少静却并没有真的生气。虽然常常挂在嘴边上骂他的话是“你这个大色狼”,她却深刻地理解这个人穿花拂柳时的寂寥和胆怯。   总之,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了解到毫无神秘感,了解到根本懒得再去探索,也了解到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去以恋爱结婚的名义再去深入对彼此的了解。   女人都是这样,总相信天上掉下来的比地上找来的好。当季少静第一眼看到周清然的时候,就有一种白马王子从梦中走出来的感觉。虽然他没有骑着白马,更没有直奔公主的办公室而来,但是当他清爽干净的白衬衫下摆被微风鼓起如蝶翼,而他依然举着手中的相机专注地对焦——虽然拍摄对象是在旁人眼里怎么看都不新鲜的公司大楼——的时候,季少静就确实印证了自己一直以来坚定的“一见钟情才是爱情”的理念。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从来不侧目于路人的大小姐的目光追到了他胸卡上的姓名栏。   所以,季少静坐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正在拨着内线电话:“李经理吗?让你们部的那个周清然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放下电话,季少静就放开手脚向身后宽大的真皮转椅上一靠,等着她相中的猎物自己送上门来。或许把一个大活人说成猎物有些不妥,但对于季少静来说,能被她选中的猎物都是应该荣幸的。   掏出四周镌刻着欧式古典花纹的小镜子照了照,对那个镜中人相当满意。对于虽然在商场上已经如鱼得水,但是爱情的心路历程还可以算是白纸一张的季少静来说,她还不明白如果凡事都能呼之即来,求不得就不会是人生七苦之一了。   办公室油亮的胡桃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季少静正在想动作还真快的时候,却看见任又君带着他的招牌笑容晃了进来。   季少静二话不说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文件夹飞过去:“你丫进来怎么也不带敲门的!”   “哎唷,小静呐,这么粗鲁以后会嫁不出去的哟……”显然是之前已经重复过多次这种动作,任又君娴熟地侧身躲过攻击,啧啧打量着这间与季少静品位不符的办公室。 正文 第2章两小无猜   足足有五个平方米的枫木班台衬得季少静的身量很是娇小,简直像一片偌大的草原上只开着一朵小花。班台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上面只随意地涂染了几笔墨竹。进门处的米白色意大利真皮沙发旁边有一个约两米长宽的观赏鱼缸,里面十几尾锦鲤正在惬意地将尾巴摆来摆去。莹亮透明的落地窗两侧是两盆吊兰,似乎还有水珠在宽大的叶面上微微滚动着。   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办公室,和季少静家里豪宅的十五世纪欧洲贵族风格截然不同。任又君在心里评价道,大模大样地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   “你怎么这个时间滚来了!医院很闲吗?难怪现在舆论对你们医生怨声载道,原来都是因为有你这个害群之马!”   任又君哀怨地做西子捧心状,用袖口揩揩根本不存在的泪痕:“小静好狠心……人家只是来看你的,你居然这样伤害人家……”   要是换做是别的女人说不定会立刻软化下来,但是见惯了这一套的季少静对他惟妙惟肖的表演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她只关心一会要来的那个人:“少废话!你不就是来泡个妞吗,还以为本小姐看不出来呢!”   被拆穿意图的任又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还没再说什么就听见门外传来三声中规中矩的敲门声。   季少静立刻站起来把任又君往办公室里的小套间里面推:“去去去!快进去!待会你要敢自己出来我就杀了你!”   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任又君安顿好,季少静才回到办公桌前正襟端坐,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声音道:“进来。”   进来的除了广告创意部的周清然自然不会有第二人选。即使是站起顶头上司面前的时候,他也永远是挂着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恰到好处的弧度里找不到丝毫的谄媚或是战战兢兢。   他的肤色在男性中算得上白皙,只有一米七五左右的身材并不魁梧,没有西装领带的白衬衫系到第二颗纽扣,瘦削的双肩稍稍有些下耷,袖口挽起处露出的一小截手臂上也没有多余的肌肉。这个人不能说是不英俊的,只是比起英俊、英气等,清秀文雅似乎能更适当地用来的形容他。   “总经理,您找我?”周清然站在离季少静办公桌三步开外的地方,既谦和恭顺又不卑躬屈膝,和公司里那些趋炎附势巴结不及的那些人有天壤之别。自然,要不是因为这样,他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呆会一起去吃饭。”季少静边欣赏着周清然的意态清举,边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不怪她用着一副上司对下属的语气提出邀请,主要是以她这样养尊处优、要风有风的人来说,确实从来不懂委婉客气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小员工突然听到顶头上司这样说,那么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受宠若惊疑在梦中,当场幸福得晕倒;二是顺竿就爬扬帆而上,忙不迭地应承下来。但是周清然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所以他只是笑了一下,依然用波澜不兴的语气道:“抱歉,公关交往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季少静不由气结,居然有男人敢无视她大小姐的邀请,但是被男人捧惯了的她实在不了解应该如何去发出邀约:“我以个人的名义请你吃饭,与工作、公司无关。”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也可以以个人的名义推辞?”   “本公司决定进军餐饮业,你要配合我去做一次市场调查以便设计出效果最佳的广告。”季少静已经把话说到这个无赖的地步了,感觉自己都快赶上那泡妞时脸皮厚度无上限的任又君了。   周清然又笑了,笑得季少静有些狼狈,好像被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一样:“对不起总经理,十分钟后就是我的下班时间了,我会在工作时间把您需要的企划案做好。”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了。”周清然一点头告辞转身,没有答应季少静的任何要求却不失礼数,周密得像一块玻璃,从外面能看个彻底却针扎不透,水泼不进。   直到确认周清然的脚步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任又君才哈哈大笑着从里间踱了出来:“怎么样,我可半声都没吱哦?被拒绝了可怪不得我了吧。”   季少静一记眼刀狠狠丢过去,任又君立即识趣地闭了嘴。   “话说回来,你干嘛喜欢那种娘娘腔的男人?”躲在小间里看见周清然的第一眼起,任又君对他的印象就不好。身材不高,白皙瘦弱得和女人差不多,“娘娘腔?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事没事乱发荷尔蒙啊!那叫儒雅!”和任又君的吵嘴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其实季少静知道他那副痞相下面也掩藏着一颗文艺青年的心,时不时地会冒出几句让听者牙根酸倒的句子,只不过大多数时候这颗心都被他的脸挡住了而已。   任又君绕到她正面以一种深沉的眼神正面端详着季少静,看得她心里发毛:“你干嘛?”   “小静啊,我发现你长得不仅漂亮,还很有领袖气质。”任又君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季少静立刻骄傲地扬高眉毛:“废话!本小姐的美貌举世无双,气质无人可挡,还用你来说?”   其实这话不能算任又君恭维,也不能算季少静自恋。季少静有着天生的优秀五官底子,长期处于昂贵的保养品呵护之下的肌肤吹弹即破,眉若弯月,唇如凝露,丹凤眼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再配上右眼下方的那一颗鲜红泪痣,妩媚而不失凌厉——不要小看这种凌厉,作为一个总经理,哪怕就是一个管辖范围不到两位数的办公室主任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   孔子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逊。作为一个领导,亲和力和威慑力都是不可或缺的条件,而季少静单从外形上来看就能把这两者结合得完美无缺。   “但是……”任又君的话锋迅速一转,毫不留情地打破季少静的自傲:“你不能在所有场合都做领导啊。你要约的是男朋友,是爱人,可不是下属。”   “你什么意思?”季少静修得纤细的眉毛一扬,两眼一瞪。   “你看看,就是这个意思。”任又君往沙发上一坐,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我以一个男人的角度友情提示你,像你一样的很多女强人之所以事业有成爱情却处处碰壁的原因就是——没有男人能够容忍做女人的下属,哪怕是流露出一点点示弱。在公司里端人碗受人管那是没有办法,回到家里好不容易能够摆摆威风了,显示一下自己的伟大了,要是再碰上一个比自己强势的妻子,那还让不让人活啊?所以啊,越是学识浅薄、能力有限的女人越容易嫁掉,啧啧。”   这番话连一向思维敏捷的季少静也没能在片刻之间揪出什么可供反驳的漏洞,但是她大小姐是从来不甘心在口舌之争上认输的,于是换了一个角度,天衣无缝地扭转了论题中心:“即使是像你说的,如果一个女人只有柔顺的性格,而没有美丽的话,还是会不受欢迎的吧?”   “当然,”任又君把双腿调了下交叠的位置,“如果一个女人只有出色的外貌而没有内在的话,是很难维持长期的关系的;但是如果只有内在而没有外貌的话,不要说维持,连发生关系的源头都很难得到。即使以色事他人没有几时好,无色的话连事人的机会却都没有。”   “去去去,少给本小姐卖弄你那些小文艺小措辞,”季少静最烦任又君的满口文辞,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把他赶出了办公室:“快去忙你的正经事吧,再磨蹭的话你那新猎物可要走没影了。”   任又君打了个哈哈以避开正面探讨这个问题,双手插在口袋里吊儿郎当地向门边走去。一只脚迈出门外的时候偏偏又回过头来多了一句嘴:“小静啊,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样在男人面前好强不认输是行不通的哦。”   说罢任又君就十分识趣且迅速地关上门溜之大吉,非常有先见之明地避开了那支飞过来砸在门上的钢笔。   章二两小无猜自无嫌好心地“指点”了别人太久,刚才还熙熙攘攘的走廊已经寂静无声。虽然离下班时间刚过了几分钟而已,但是人的潜力不容小觑,如果计算一下上班族在下班时冲出公司的速度,说不定可以打破奥运会的短跑记录。   听着一个人的脚步声阴恻恻地从一扇扇紧闭的大门上反射回来,影子随着灯光的强弱在雪白的墙壁上忽大忽小地变化着,任又君突然觉得这个在白天里看似充满无限生机的商业盛地到了日暮之际和自己医院里的太平间也没什么两样。 正文 第3章似曾相识   他就是这样,作为一个医生却对太平间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连忙拼命地甩甩头想要找些其他事情以转开思维,最后决定端正一下自己最近只要不当值,都提前从医院开溜跑来这里的目的。   正在后悔是否真的如季少静所说错过了机会,任又君却意外地在楼梯拐角处看到了周清影。和之前几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样,周清影依然穿着那一身平平整整、不带任何花样装饰的黑色职业装,脑后垂着一束简单的马尾,前额的刘海和所有碎发都被一个同样朴素的黑色发箍束到了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然而唯一一点不同的是,此刻她的唇边有一抹明显的弧度,不是在人前的那种强颜欢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掩饰不住的笑意。   任又君不觉有趣地笑了。他会注意到周清影的很大一个因素就是她的神情。每个姑娘在家里都是娇生惯养心肝宝贝,即使入了职场之后必须学会不露声色,也都会有一时半刻难免的失控,他就见识过院里一个工龄十年以上的主治医师在自己办公室里大喊大叫,丝毫不亚于从来没受过委屈的千金小姐的模样。另外还有那难以判断真伪的在同事遇到不幸时挥洒的眼泪、因为听到一个笑话而笑得见牙不见眼、挨了领导训斥之后愤愤不平在背后的诋毁,似乎都与周清影无缘。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和颜悦色的样子,但是与其说她是喜怒不形于色,还不如说是任何事情都波动不了她的内心。任又君没有意识到,这副淡漠却不失礼节的神情像极了他自己。   周清影不像季少静那样美得耀眼夸张,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浓妆艳抹首饰加身,以任又君阅女无数的眼光,一眼就能看出她根本就没有化妆——不是淡妆,不是裸妆,是根本就没有人工的粉饰,只有天生的柳眉杏眼和修长身姿。虽然她的天生条件并不差,可能还比其他女人好了那么一点点,但是由于没有化妆品的外援,整体分数却要落后许多了。她的职业装是最普通的样式,没有荷叶边,没有束腰,没有镶水钻的腰带,皮包也是很不起眼的一个包身加两条带子,没有任何伪造的LOGO。任又君不禁好奇,对于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来说,有什么能让她不爱打扮自己又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但此刻周清影却在真心地笑着,那一瞬间的表情才符合这个年龄的女子应该充满的娇怯与希冀,这样的笑容令她绽放了全部的活力,朴素的面庞顿时艳若桃李一般。她过于沉浸在自己不知名的美好当中,以至于忽视了不远处站定一直注目于她的任又君,几乎撞了个正着。   “啊,对不起!”发觉自己撞上了人,周清影立即退开一步道歉,丝毫没意识到是这个人故意向前迈进一步送上自己让她撞上的。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即就要绕过任又君继续前行,压根就没有想到要抬头看一眼面前的人。   这个行为让从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任又君有点小小的被忽视的愠怒,于是他再度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仗着身高的优势一扬手臂就到了周清影的颈部,倒像是把她圈在了怀里似的。   周清影方才抬头看着这个路障,无辜地眨眨眼睛:“请问,你是……”她确实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但是她不会不记得这张脸。对于这种死缠烂打的人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无视。   任又君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抽。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已经至少在她面前自我介绍过三次了。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刚才撞上了我。”任又君已经决定霸王硬上弓了。   “哦,对不起。”周清影非常干练地道歉,没有一丝辩白。   “如果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任又君觉得自己理屈词穷,居然把这种老掉牙的段子都搬了出来。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不介意去派出所解决。”周清影平平淡淡地道,毫无听到这句缺乏新意的搞笑台词后应该有的表情,甚至连刚才那一抹笑意也隐去了。   从来只有女人争先恐后地在他面前露出笑容的任又君突然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茫然感,像是十五岁那年一个人初到国外,身处喧闹的人群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孤寂,仿佛整个人被丢进了一个透明的防护罩,虽然看得到外面的繁华,却融不进那个世界。   一个恍惚的瞬间,手臂已经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周清影轻巧得如同一尾鱼般从任又君怀里溜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下一层的楼梯转角处,平跟鞋踩在地板砖上发出的声音沉闷得像有什么钝器击打着肉体一般。   费尽心神才在心底深处埋藏好的寂寞一旦被翻了上来就很难重新压制下去,一种名为孤独和恐慌的潮水顷刻间荡漾了任又君的全身。他开始害怕,怕得发抖,在原地沉默了两分钟,然后掏出手机看也不看地随便选了一个号码拨了出去。当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女人娇笑的声音时,他直截了当地开口,甚至懒得去辨认那个声音的主人:“晚上来我家。”   夕阳尚未来得及和地平线完全重合,街道两旁的店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亮起了五彩斑斓的招牌,向路过的人们毫不吝惜地卖弄着风情。同样是一天之中最拥挤的时刻之一,晚上的这个时候却明显比早上生机勃勃得多。终于从一天的忙碌中解脱出来的人心情都是愉悦的,连呼出的二氧化碳都弥漫着喜庆的原子。   被这种喜庆氛围满满地包裹着的周清影几乎是用跑的爬上自家五层楼的楼梯,兴冲冲地推开家门大叫一声“我回来了”,就急着冲进里面,却不料想正和周清裕撞了个正着。   实践证明所谓的冤家路窄是个颠扑不灭的真理,在这套在相同阶级中还算上乘的不到二百平米的四室套房中,两个彼此都看不顺眼的人撞上的机率总是会被碰到。   其实周清裕的外貌也不能算是难看,身材比周清然还高大几分。只不过比起他哥哥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似乎他天生就给人一种不愉悦的感觉。他的眼睛不小,只是细长,配在浮肿的眼皮下面好像显得永远都是无精打采。再加上那经常是阴森森的眼光和窄而短的人中,总会给人一种他随时都会来找你打架的感觉。   正以为那个平头家伙会一如既往地用他那双三角眼向睨视她一番然后再冷嘲热讽一番,周清裕居然目不斜视地起身走开,好像刚才撞到的是一个隐形人。真是出乎意料。看来他学会了鄙视人的最好方法不是冷嘲热讽,而是无视——对这种大脑简单的家伙来说,真是可贵的进步。   不过周清影显然没有把他的无视放在心里,如果周清裕把她当作空气的话,那么在她心里周清裕就始终是一氧化碳,只有屏住呼吸的份。趁着刚刚那件大事还在心里兴致勃勃的时候,周清影飞快地钻进了离大门最远的那间房间,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兴奋甚至盖过了开关门的重声。   “哥!我回来了!”   周清然从窗前的那张小书桌前回过头来,手里还捧着一本没来得及放下的书。和公司里不一样的是,他的白衬衫的纽扣此刻解到了第三颗,若隐若现着一点棱角分明的锁骨,和他柔和的脸部曲线形成了一种外柔内刚的鲜明对比。烘托在他身后的是夕阳还未落尽的余晖,在这样的橘红色的温暖光芒笼罩之下仿佛一个天使。   然而就是为了这个天使,堕落进地狱也是心甘情愿。除了他之外,所有人的喜怒哀乐都不能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涟漪。周清影这么想着,径直扑上去搂住周清然的脖子转了一圈:“哥哥,我告诉你,今天我给你出了一口气哦!”   “什么?”周清然顺手把书合在桌上,宠爱地揉了揉周清影的头发,顺便解掉了她的发绳。看得出来清影是一回家就直奔他这里来的,头发没有散开,职业装也没有脱掉。   束得紧紧的发绳一旦失去了拉力,周清影满头柔顺的青丝顿时倾泻而下,丝毫不见任何被束缚过的痕迹,服帖地散落在肩上,一直垂过了腰部还要以下的部位。如果说头发是随心草的话,那么从这样的柔顺程度来看,周清影的心情已经好得能飞上了天。   扯着他的耳朵,周清影小小声却喜形于色地道:“我告诉你,今天我特意下班后多留了一会,趁你们广告部的人都走掉的时候进去,把齐远那个混蛋的电脑格掉了喔!” 正文 第4章几家欢乐几家愁   “嗯?”周清然的反应却完全没有符合周清影想象中的欣慰或是惊喜,他的口气甚至会让人一时误会他想不起来齐远这个人是谁。当然,毕竟是同一个部门、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想不起来是不可能的。   周清影见没有得到自己期望之中的回应,又急急地补充道:“这样就有他好看的了!资料和设计稿全丢,他至少得补一个多月,肯定没有时间好好完成现在的任务了,新官上任拿不出成绩,搞不好创意组长的位子也会被撤掉,这样哥哥你就有机会了啊!谁让他上次剽窃你的创意才当上的这个组长嘛!”   周清然方才记起是有这么一件事。年初春节假期之前那阵子,广告部的部长因私事离职,恰逢下属的创意组要提拔一个新的组长。新来的部长对这些成员一直以来的表现和潜在能力不是很了解,所以就决定只看最近的一项设计来决定新组长人选。本来周清然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在部里的人缘也好,但是由于他本人向来对领导职位的漫不经心,以及周清影口中的“缺乏专利保护意识”而一时疏忽被齐远盗走了他当时的设计,才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创意组组长。事后周清然只感叹了那么一小下,也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齐远也没有太仗势欺人排除异己,相反大概也自知理亏的对周清然还算客气,于是日子也就那么继续平淡无波地过下去了。   “真想不到你还记得。”周清然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哭笑不得:“大小姐,你有没有想过,谁会不把自己的重要资料备份啊。”   “怎么会没想过!”周清影格外自豪地挺起纤瘦的小身体,得意洋洋道:“我早就从他女朋友那里套出话来了,再说了,如果一个人会周密到想得到给自己的资料备份,那这个人会不要脸到去剽窃别人的创意吗?”   这个逻辑关系听起来毫不搭界,但是实际上经得起事实的考验。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太正常的世界,少数服从多数在其中成为了绝对真理。就比如说,如果在一个宿舍里所有人都不叠被子,那么唯一叠被子的那个人就会被视作异类。照此推算,如果在一个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没有备份资料的习惯,那么唯一备份的那个人不仅会被嘲笑杞人忧天,更会因下班时延误的那两三分钟而被迫承担下确认安保的任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一个人对三天以后的事情有周密的打算,那么这个人坚持自我意识的概率至少在90%以上,如此遗世独立且不同流合污,自然不屑于去做某些下三滥的行为。周清然是为数不多的这样的人之一,但是他不保证也无所谓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   所以,他并不是很介意被人盗走创意和抢走位子的那件事,他现在只剩下哭笑不得和不以为然。仅仅是为了一件他没有升到组长的小事,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周清影居然连动手时机、人际套话都计划得一清二楚,丝毫不符合她平时与世无争的性格。   周清影的兴奋终于在周清然的长时间沉默中被磨没,像花朵竭尽全力开放却发现无人欣赏,失望地拉拉后者的袖子道:“哥哥,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不是,这个……”周清然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该纠正她的一些错误:“这个事情吧,本身私下里捣乱就是一种不好的行为。别人有错在先是他的不对,我们不能为了纠正他而再去做出其他错误的行为,就好比说甲杀了乙,丙要帮乙报仇只能诉诸法律程序,而不能去直接杀了甲,知道吗?”   “明明正当防卫可以的……就因为要走所谓的程序,才会有这么多不公平的事情发生……”周清影失望地垮下小脸,像一朵凋零的残花一样垂头丧气满含幽怨,“哦”了一声道:“可是,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我之前就跟你说了,我没有很在乎那个职位。”周清然捏捏她垂下的嘴角道,“我没有像那些人一样向上爬的雄心壮志,我现在做的是我喜欢的工作,还有充足的业余时间满足我爱好的摄影和读书,这不是很好吗?还是说,你很希望我能高升?”   “我不是!”周清影急急地辩解,“我从来没有在乎过头衔和薪水,但是我认为你的能力必须是第一!更何况别人靠着你的作品上位,你都不会生气的吗?我了解你的,我知道你即使生气也不会表露出来,所以我……”   “好了,”周清然温和地打断了妹妹的话,“这只能说明你还不够了解我。我确实不会为这种事情生气。相信我,工作之余闲来无事喝喝茶水看看小说,对我来说远比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强得多。”   这个时候的夕阳已经完全和地平线融为了一体,刚才还暖洋洋的余光再看不到了。虽然周清然还是那样背对着窗子的姿势,但他身后已经失去了那大片柔和的背景光线,脸部表情在渐渐迫上的黑暗中正陷入模糊。这样的环境之下,即使两个人离得很近,也都看不清彼此。   周清影为了避免尴尬地“哦”了一声,怔怔地不知道该不该离开这里。周清然却丝毫不以为意,随手按下了天花板上顶灯的开关,房间里顿时又亮如白昼了。   “你如果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去想想改户籍的事吧。”周清然笑着说,也许他是真的没把那种小事放在心上。   “改户籍?”周清影惊讶地回问。   “啊,虽然改了户籍也还是要入回来,真是麻烦,但是没办法,必须要多此这一举啊。”周清然习惯性地揉乱清影的头发,拉着她随意地坐在床沿上。   “为什么要改户籍啊?”周清影呆呆地问,惹来她哥哥无奈的眼神。   “你笨啊,不改户籍的话我们就还是兄妹,怎么办理结婚登记啊?”周清然说得很是轻松随意,好像人活着要吃饭一样理所当然,周清影却愣住了,半天没有接下话头。   半晌,周清影才向清然身边挪了挪,怯怯地问:“你……真的这么想吗?”   “当然,”周清然搂搂他名义上的妹妹的肩膀,“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也不小了,我想是时候向爸妈说了。”   如果换做在平时的任何一个时候,周清影恐怕都会兴奋地雀跃起来,但是偏偏这样一件令人喜悦羞涩的事情在刚刚一腔热情落了空的情况下发生,就好像一盆热水泼在了一块冰上,不仅没有将冰融化,反而连热水也被降了温。周清影正不知道如何作答,恰好此刻从大厅里传来喊声:“开饭咯!”   “走吧。”周清然起身,清影抿了抿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感跟在后面。   没有来客时就用作饭厅的客厅中央已经摆设好了饭桌,长方形的木桌上铺着蓝白格子相间的桌布,清淡的颜色更显得桌上菜的颜色艳红欲滴。   周清裕已经第一个坐在餐桌旁,举着筷子东看西看却不敢妄自偷吃。不是他规矩十足,懂得要等四位家庭成员都到齐了才能开饭,而是现在上桌的三菜一汤全是他碰也不敢碰的重口味。   “好啦,来吃吧!”长姐周清优把最后一道普通口味的清蒸鱼端上桌。刚刚因为在厨房里忙碌,她染成浅棕色的一头大波浪随意地用皮筋束了一束,只留一绺还弯曲地垂在前额。在家里依旧精致得体的妆容和风情曼妙的身材,即使系着肥大的围裙也丝毫不减她作为女性时尚杂志心理栏目主编的气魄。   一般来说餐桌边都只有四个人,户籍本上第一页的那个人周明彦和其妻舒淑都在国外工作,基本上只有过年时能回来一趟,平时只有这四个孩子独自在家。还好这样的忙碌换来的总是丰厚的薪资待遇,才供养得起这套四室一厅的大房子和这个人数众多的大家庭。   去年的时候年纪最小的周清影也迎来毕业,白天大家都要忙着工作,碰面的时候就只有用餐时间。   香辣鸡胗、尖椒五花肉、剁椒金针菇、鸭血粉丝汤——红艳鲜绿的颜色搭配出现在餐桌上能让一部分人垂涎欲滴,但是周清裕显然在那部分人之外。他愤愤不平地想着,遗传基因到底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酷爱辣椒的父母和兄姐到了自己这里就根本沾不得辣?连一个收养来的外姓人都不如!周清裕愤恨地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周清影,后者正若无其事地夹了一块红椒放入口中。 正文 第5章心里装一个人,眼里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不是没有感觉到对面放射过来的杀人眼光,周清影继续满不在乎地继续晚饭。反正自从自己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起,那个家伙的眼光就没有友善过。大概是觉得自己顶替了他原本最小的地位,以至于也抢夺了他的疼爱吧?虽然不好说关于这件事情自己到底有没有责任,总之她就是这样一种人:先小心翼翼地试探,不会轻易把感情表露于外,如果别人对她好必定涌泉相报,如果别人对她不好自然也会加倍返还。长姐和他们三个的年龄差了十几岁,多数时间扮演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而孩子一般争来抢去的无非就是他们三个。小的时候,连哥哥先教哪一个做功课都会引发一场大战。   虽然知道说了也肯定不会听,周清优还是叮嘱了一句:“清然,你胃不好,少吃些辣的吧。”虽然这个家里的成员都在这方面有所偏爱,但是又要数周清然最为甚,基本是无辣不欢,没有白饭他都可以直接吃下去一碟子尖椒,胃病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样吃出来的。   “嗯。”周清然简单地发出一个单音节作为回应,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只是忙着把那碟清蒸鱼换到弟弟面前,又顺手夹了一块鱼背上的肉到妹妹碗里:“别总吃辣,小心长痘痘。”   “哼。”周清影皱了皱鼻子,自顾自地盛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喝了一大口。麻辣烧灼的感觉顷刻间盈满口腔,顺着喉咙一路向下,流经之处莫不一阵阵麻木,连同着大脑也暂时停止了运转。不知道其他人嗜辣是因为什么,反正对于周清影来说,她需要味觉的刺激来带动大脑的欢实——否则的话,真的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的感情波动起来。   晚饭后和姐姐一起洗过碗,周清影便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里。说起来,她还是很感激养父母的,对她和亲生的三个孩子没有任何差别待遇,自上学起一应的吃穿用度都没有偏袒,也一样能独享一间房间。女孩子大了,即使是和姐姐一起睡,有些小秘密也总是不方便的。   中学的时候周清影喜欢写日记,那时候日记本积攒了厚厚好几大本,或可爱或清新的风格,用清爽的蓝色墨水笔一字字地从心里把话掏出来放到上面,旁边还会贴上迎合内容心情的小贴纸。   不过后来,当那些日记被周清裕彻底撬开那作用泛泛的锁头再把内容公之于众,就差拿到学校广播站去声情并茂的时候,周清影就停止了写日记的做法。无论自以为藏得多隐蔽,都瞒不过旁人那颗想要窥探的好奇心,人唯一的一个清净之地,果然只有自己的内心。   其实周清影是很容易满足的,只要有周清然的呵护在,她就可以对周清裕的处处刁难甘之如饴,哪怕那呵护的对象并非只是她一个人。两个青梅竹马的非血亲异性之间产生感情是很正常的,周清影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习惯生命中的每一个过程都有他参与,每一条轨迹都由他引领,就像追随着太阳的向日葵,从来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不能独立决定前进的方向。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果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眼里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所以虽然周清影对于其他来搭讪的男人,包括最近那个一副花花公子模样的任又君,从来没有抬起正眼瞧过。同学和同事私底下议论她性格怪癖也好,性取向有问题也罢,那些都不重要。不喜欢的人说的话,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也正因为如此,她那么在乎周清然,不能容忍他受到一点点伤害,恨不得对于每一个伤害到他一根汗毛的人都还以凌迟。虽然她的做法那么幼稚,但是她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做了,周清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甚至没有分毫回应。   陌生人的一百句辱骂,也远远比不过那个在乎的人的轻描淡写一句话带来的伤害:“我不在乎。”他说他不在乎。她处心积虑想要保护的,为他打算的,他说他不在乎。   那他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周清影撑着腮望着窗外死气沉沉的天色,满天黯淡的星子如同哭过的眼眸,似乎失去了皓月这个目标,一样的没有生气。   处在不同位置的人,原来看到的天空也是不同的。住在普通楼层里的住户需要仰望天空,因此看到的只是一片没有灯光的浓黑;而高层豪宅中的居民则拥有居高临下俯瞰人间的条件。   任又君站在自家位于二十三层的复式住宅里的落地窗边,额头抵着被钟点工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玻璃望着那万家灯火。从这个高度看去,那俯拾皆是的流光溢彩无不有如黑夜的血盆大口,等待着吞噬一个个寂寞的灵魂。   额头处有坚硬冰冷的感觉传来,像一条小蛇丝丝地吐着信子一路蜿蜒爬进了心底。也许再过一秒,这块玻璃就会因不堪重负而碎裂,而自己就会成为父亲医院里那冰冷的太平间里的其中一员。   一个恐惧面对死亡的医生,说出去会为人耻笑吧。但是任又君没得选择,自从他出生的那一秒钟起。作为院长的独生子,他拥有在医院各个楼层随意闲逛的权力,呼天抢地的哀嚎和垂死挣扎的呻吟是他的音乐,铺天盖地的来苏味道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是他的调料,生离死别的仪式是他最熟悉的风景。   既然人终究逃不脱一死,又何必把这有限的生命去浪费在单一的事情上。把有限的精力奉献给无限的事业,人们把这称为可贵的执着,也是他任又君不曾具备的品质。他这一秒还活着,不知道下一秒他还会不会活着。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想把失去的痛苦加诸给任何爱着自己的人,所以,他不该去爱任何人。   可他渴望被爱。他渴望柔软的手指温柔地穿插过他的发间,用温热的毛巾拭去他从手术台上带下来的满手血污,用低婉的笑语塞满他被嚎哭声贯穿的耳膜。   这样矛盾的心理。   下一秒的事情谁也预料不到,更何况是死亡。活着的每一个瞬间,都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瞬间。所以在这个瞬间,他只想要证明自己还活着,用别人的温度来证明。   转过身来倚在落地窗上环视着这片由于没有开灯而愈发显得凄清的偌大空间,只有大厅角落处的白色吧台在黑暗中闪着一丝白光,像幽冥中的一缕游魂。   无声的寂静像用力勒紧人脖颈的绳索,任又君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发疯一般掏出手机,看也不看地按下了重拨键。   电话接通的瞬间有铃声在门外响起,随即就是门铃大作的声音。探戈的舞曲回荡在整个空间里,任又君几乎是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开了门。   把门外的女人拉进来才发现,是几个月前在一间俱乐部认识的莉莎。不过,现在是谁都好。   不发一言地把女人扔上沙发——他从来不允许女人爬上他的床——省去所有铺垫步骤直奔主题。女人有些讶异,任又君却像有先见之明一样冷冷丢出一句:“安静。”   只有在这种的负距离接触下,在这样的彼此体温契合下,他才能安心,安心地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他是一个寂寞的灵魂,所需要的不过是另一个人的体温。至于心灵方面是否同调,他无暇也无权去要求过多。   事后任又君依旧赤裸着身体去拿香烟,烟雾从指间腾升而起的同时说了一句话:“皮夹在老地方。”   “算啦,”莉莎倒是对他的粗鲁少言没什么意见,“要不是我想你,你以为我是谁随便一叫都能来的,嗯?”飞过去的媚眼在越来越浓重的烟雾中迷失了方向,莉莎只好自己走过去,低下头想碰触一下任又君的嘴唇。   不出所料的被偏头躲开,莉莎无所谓地笑了笑:“还是老样子啊。我可是百忙之中过来的,待会还有摊,拜啦。”说着扭着S形的身体扬长而去,果然如她所说碰也没碰任又君的皮夹。   任又君不是那种坚持要守着一个地方的所谓“贞洁”的别扭分子,既然身体都可以放纵,嘴唇又有什么关系。他的身体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只能让他的床来代替他坚守一下这个职责了。他只是接吻时体会不到那种快感罢了。   那还是他十五岁初到国外,第一次试着用放纵来填补空虚的时候,对方那个女人在他眼里和酒吧里所有女人长得都一样。 正文 第6章我是为了你好   在那过于接近的距离之下,尽管肮脏的房间里灯光昏暗,以任又君完全没有问题的视力仍然可以精确地看到那个女人厚厚的粉底霜、遮瑕液,甚至呈颗粒状的蜜粉,以及黑晕成一团的眼线液和睫毛膏。他闭上眼睛试着去忽视这些,却尝到了唇彩甜腻的味道,甚至比血腥味更加令人反胃。   大概因为嘴唇离心脏的距离比下半身要近得多,对不合拍的排斥反应也要强烈得多。之后无论任又君怎么拼命漱口,也冲不净那令人作呕的反胃感觉。   身体得到满足之后的心灵反而更加空虚,从高潮跌落回低谷的感觉似乎比从来没有登上过顶峰更加失落寂寥。大概和人的心是一个道理,与其爱过之后又失去,不如从来没有爱过。   任又君连卧室也懒得回,瘫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沉沉睡去。一个人在国外的时候曾经无数次由于他对自己有意无意的疏忽而重病几场,说来也可笑,对于一名未来的医生来说,显然临床上的实践经历比书本上的知识更为重要,但是任又君的多数诊疗经验,居然都是以自己的身体为练习对象而磨练得来。   东边渐渐露出鱼肚白般的亮色,淡蓝色的晨曦缓缓扩散开来。自然界的规律不会因人的不情愿而改变,他还是活到了又一个第二天。机械地起身洗漱着装,习惯性地把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处,以保证动手术刀的时候不会沾染到分毫鲜血。   街道上开始陆陆续续有行人出现,很快汇成了一条条车水马龙,几个枢纽路口鸣笛声叫骂声抱怨声此起彼伏。任又君坐在自己的丰田里按了几下喇叭,却转瞬便淹没在周遭的噪声中。在这样喧闹的人群里,有没有自己的声音是没有人会听到的。   白天的工作时间是每个人都怨声载道的,从部门经理到基层员工都不能例外,唯一的乐趣就是抓紧一切可能的时间八卦一番,开挖别人的隐私顺带抱怨自己的不满。周清影刚走进秘书部的办公室,就听到里面一堆同事正在窃窃私语,声浪却已然压倒了广播电台。   一个比周清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公婆丈夫三全的女同事愤愤不平地道:“最近他家那老头老婆子来了,成天在家里唠唠叨叨指手画脚的,有完没完啊?还说什么妻子应该对丈夫如何如何的,开什么玩笑!我成天在公司里累个半死,回家还得伺候他?我吃完饭还得加班,凭什么就该我洗碗!”   “你家那二位还只是偶尔来一次,你就忍忍吧。”一个四十多岁在婚姻的长河中已经遨游过好几周的老资格道:“想我年轻那时候,就是一时忍不了公婆的气和前夫离婚的,当时只怨自己没擦亮眼睛才挑上了这么个极品男人极品公婆,结果又怎么样?后来这个还不是一路德性!要不是现在我想得开,随他们怎么说我当没听见就得了,自己只管干自己的事,要不然啊,这日子一样过不下去。”   “就是啊,所以说选男人一定要先鉴定公婆,先不说家庭教育什么的,这公婆要是不好相处,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又一个将近三十岁大关正在着急相亲的女同事加入谈话,之所以她不想做剩女却又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大概就是因为没有遇到理想的公婆了。   “哎,小周来啦,”有人眼尖地看到了正走向自己位子的周清影,“怎么样啊?你有没有见过公婆?”   周清影礼貌却冷淡地一笑,轻松地避开了话题:“我?他们俩还没结婚生出我老公呢!”   办公室里哄堂大笑,笑完了分头各写各的稿子各开各的小差去,因为主任的脸已经贴在了门口的玻璃上。就算做样子,那些家庭妇女之间的闲谈也只能挪到午休时分了。   周清影埋头干着自己的事情,对同事之间的纷纷议论颇不以为然。要说婆媳关系,那简直是个不亚于阶级矛盾的永恒的对立面,没有极品的婆婆,也没有极品的媳妇,有的只是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立场上做出的不同判断罢了。   哎,胡思乱想得都想到哪去了。周清影敲了自己脑袋一下,又有些期待地想到周清然昨天说的事上。姐姐倒是早就知道自己和哥哥的事,不知道养父母会不会反对。如果不会的话,那岂不是父母就变成公婆了?周清影又开始神游天外了。   不过,如果换成是自己,是绝对不会计较那么多的。既然生活背景造成的观念不一,就总是要有一个人先妥协的,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那些不愿意低头的女人,十有八九是没有嫁给一个自己全心全意真爱的男人,才不肯为他做这做那。要不然,对女人来说,能亲手照料所爱的男人一举一动,才是最大的幸福。   说文艺一点,这叫为了爱可以包容一切,说现实一点,这叫收益差值理论。总之,如果换到自己身上,一定不会出现这些问题的。只要是为了周清然,自己什么都愿意妥协。周清影开心地想着,才开始手上的工作。   或许孤单的孩子都喜欢用文字表达心情,因为没有人可以聆听。周清影的文笔自幼就是无可挑剔的,在秘书部里写的稿件自然也是最好,因此虽然刚来不久,已经很得主任器重。   午休的时候,周清影刚想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出门却迎面碰上财务部的曲杏踩着超过10cm的细高跟急匆匆跑来,花边衬衣上挂着的硕大珠链的碰撞声洒遍来路:“清影,一起去吃午饭吧!”   其实周清影和曲杏并不能算是很熟的朋友,如果一定要追究怎么会认识的,那也只不过是周清然和曲杏的哥哥曲平同在广告部而且关系还不错罢了。尽管周清影并不欣赏曲平那种总是死板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了他几千万讨不回来一样的男人,也不喜欢曲杏这种唯一爱好就是收集和散布小道消息的女人,因为周清然也只得默不作声。   “哎你知道吗?我哥他们部的那个齐远啊,这两天可惨了!”口中还有菜没有咽下去,曲杏的小喇叭就迫不及待地开播了。虽然这个时间里公司的食堂人声嘈杂,她细高尖锐的声音仍旧如一把刀,毫不客气地冲出重围。   听到齐远的名字,周清影微微集中了一下听力:“怎么回事?”   曲杏说得兴奋,一时间口水与米粒齐飞:“我听我哥说,他的电脑不知道被谁给破坏了,里面的全部资料都丢掉了,他那种人又没有备份习惯,这下子全部要重来啦!谁让他平时人缘太差,有些公司统一的资料就是没有人肯拷贝给他,他又不敢不接经理派下来的新任务,这下子可够他忙乱一阵子的了!真是活该!大家都在背地里感谢那个捣鬼的人呢!”   齐远和曲平的关系也不好,这样一来曲杏当然也是幸灾乐祸,只不过她当然想不到替很多人出了一口气的那个人就是面前的周清影。   从旁人口中听到消息,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齐远被整得有多惨,周清影唇边不由浮现一抹自得的笑意。就凭那家伙的能力,这位子本来就不是他应得的。只是想起这感谢的人里并不包括她为了的那个人,笑意又黯然了下去。   曲杏没有注意到周清影的表情变化,或者说她只要面前有人听她聒噪,根本就不在乎那个人有没有听进去,继续惋惜地道:“可惜呀,周清然居然把公司资料拷给齐远了!还提醒了他一些他原本的底稿思路,真是太好人了!”   “你说什么?我哥?”周清影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地要站起身来,忙掩饰好自己的失态问道。   曲杏咬了一口番茄鸡蛋里的番茄,有红色的汁液从嘴角流下,看起来有些像血:“是啊,清然哥真是太无私了,要说和齐远最有仇的人,可不要数他吗?广告部谁不知道齐远是怎么当上创意组长的呢!”   周清影黯然注视着曲杏嘴边的红色汁液,感到仿佛有同一个颜色的东西从心底流出。连旁人都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你不在乎?   “所以啊,我决定了一件事。”曲杏吃完了,把餐盘推到一边,从腰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信封塞给周清影。淡绿色的封皮上散落着白色小碎花,还带着淡淡的百合香气,丝毫不像是出自她的手笔。“这么心地善良的男人,可不能错过了!” 正文 第7章懂事往往是善于伪装的代名词   见周清影用讶异的眼光看着她,曲杏忙笑道:“拜托帮忙把这信转给你哥哥,事成之后我请你吃饭!”她生性热烈大方,和很多男同事都说笑打闹惯了,也不避讳,丝毫没有学生时代小女生偷偷给心仪的男生送情书时的那种羞涩不安。只是奇怪,不知她怎么会看上个性恬淡不爱聒噪的周清然的。   “奇怪了,你这厂花级的人物,怎么还要劳动我送情书这么迂回的手段啊?”周清影心里不情愿面上却不露半分颜色,把信封在手里拍着半开玩笑地道:“以前哪个人不是你一个媚眼过去,立马乖乖缴械投降啊?”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曲杏果然开放,当即毫无保留地传授自己的钓男经起来:“什么样的鱼呢要配什么样的饵,对那些开放的男人自然是要单刀直入,可是你还不了解你哥哥嘛,他不是比较喜欢那种……”曲杏说到这打住了,双手比划着想了半天才找出话来说:“反正就是那个……比较温柔、比较羞涩、比较委婉地表达自己心意的女孩子吗?所以啦,自然要投其所好嘛,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个大头鬼啊!周清影在心里骂道。大概是由于个性不那么开放的关系,她对于曲杏这种四处招风每顿饭都要换一个男伴的女人本来就不是那么喜欢,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关系。虽然公司里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和哥哥的实质关系,不能算她挖墙角,但是听到她这种明显把周清然当作猎艳道路上一件玩物的口气,周清影还是十分愠怒。   本来想把那封信直接撕碎了扔进公司垃圾桶,却又怕这里人多眼杂,左思右想之后还是仔细折了好几折之后塞进了自己皮包的夹层。无论如何,她是根本就没打算要转交的。   下班回家的路上,周清影好几次伸手捏捏那个夹层,不想把这种脏东西带回家去,想干脆把它丢在马路上任人践踏。但是转念一想,又不忍心污染环境,最后竟然一路带回了家。   家里的灯光和熟悉的饭菜香气格外令人安心,周清影顿时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洗了手就钻进厨房里帮忙。   “怎么,这么早就开始了?”周清优笑道。   “啊?开始什么?”周清影一脸不解。   周清优显然已经从弟弟那里听说了准备公开他们关系的这件事,欣慰地捏一捏清影的小脸笑道:“当然是开始准备做贤妻啊,不然怎么想起来要帮忙做饭了?”   “哎呀!姐!”周清影方才明白过来,两朵红云不自觉地漫上脸颊,本能地以手掩面掉转身去。   周清优不禁哑然失笑,边低下头去继续切菜继续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跟别人还凑合,姐是看着你们两个长大的,也知道你对我们小然有多好,你放心,爸妈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就算有,姐也肯定站在你们这一边,嗯?”   周清影红着小脸点点头,又想起白天公司里同事谈论的事情,不由得腻在姐姐肩上悄悄道:“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孝顺爸妈!”   周清优手下一抖,差点切歪了土豆丝,回身用食指刮一刮脸颊道:“哎呀,我还怕小姑娘害羞呢,结果想得挺长远的,看来我真是多虑咯。”   “讨厌,人家跟你说真心话,你还笑话人家。”周清影手里扭着衣服下摆,不依不饶地嗔着。   吃过晚饭,周清影百般犹豫,还是决定去找周清然问个究竟。自己这样费尽心思,本以为能帮他出到一口气,没想到他压根就不理睬,甚至还胳膊肘向外边拐地帮着外人。   周清然一如既往地倚在书柜旁边看书,这间只有十个平方左右的房间,书柜倒占据了一整面墙,其中摆满了古典诗词、原文小说、当代散文等等各种类型的书籍,虽然年代不一,却大多没有破旧痕迹,都包着平整的书皮,夹着干净的书签。   看到周清影进来,周清然微微一笑道:“怎么,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周清影的表情瞬间在脸上定格,没想到哥哥首先发难。心里迅速转过好几种可能性,最终决定坚持到底:“哥哥想要什么东西?哥哥的生日还早喔!到时候,我一定会准备一份大礼的……”   “好了,不要再装了。”周清然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那张表情变幻莫测的小脸,他本来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纠结的,但是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下班前我正好碰到财务部的曲杏,她特意叮嘱我,叫我一定要记得看托你转给我的信。”他摇摇头,“我就知道,你不会给我的。”   “所以你特意来向我要吗?”周清影问,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楚,像气球吹气一般迅速胀满整个心胸。别人就罢了,他明明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才隐瞒,明明是他先提出想光明正大地将她拥在怀里,为什么还要在乎别的女人给他的东西?   “谁说我不会给你?”周清影赌气地跑回自己的房间,从皮包里扯出那封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的信丢到周清然怀里,“我只是一时忘记了而已!你喜欢就给你,你拿回去仔细研读吧,我不打扰了!”   “小影等等!”周清然在她夺门而出之前一步跨到门边拦住她,举起手中的信晃了晃示意她注意看,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信撕成了两半丢进纸篓里。   见周清影瞪大一双不解的眸子看向他,周清然笑笑,和颜悦色道:“我不是在乎这什么东西,是谁给的,而是你的做法,明白吗?别人交给你的事情,如果不想办可以拒绝,如果答应了就应该办到。这是做人的信用问题,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你想想看,如果长此以往,你在别人眼中失去了信用度,还有比得不到信任更糟糕的事情吗?”   “别人,别人和你难道一样吗?”周清影低着头喃喃自语道,委屈和不甘迅速爬满了整个心胸。我不想让自己的男朋友看到别的女人的情信,那有什么错吗?我并不是答应了别人的事却又丢在一边不去办的那种人,难道你都不了解吗?如果你都不了解我的话……“我知道了。对不起。”周清影怀着几近屈辱的心情吐出这句话,而吞下了所有心里面的委屈,包括之前打算要问的问题。与其说她是习惯在周清然面前收起自己所有的脾气,说她是在害怕也许更恰当一些,怕只要一句话惹了他生气,自己就会失去所有可倚仗的一切。   周清然怜惜地抚了抚清影明显神色颓丧的脸颊,柔和道:“知道了就好。小影,哥哥疼你,所以才要教导你,知道吗?”   周清影默默地点了点头,默默地转身出去。看着她挺得直直的小背影,周清然摇摇头,叹了口气。记得她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却又拼命忍住眼泪的表情,让见到的人都被传染了悲伤。   那时候她四岁,周清然七岁。由于他也年纪尙小,所以只是从大人们的絮话中得知,邻居家的父母大概是为了躲债,竟忍心将女儿抛下自己两夫妻逃之夭夭。要不是小清影饿得在家里哇哇哭引来了其他邻居,恐怕她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四周的邻人群情激奋地谴责了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却只能把小清影送福利院的时候,周明彦领她回到了自己的家。   虽然不算是陌生人,但是年幼的清影好像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可怜,连亲生父母都不要她,还有谁会疼爱她呢?自从那时候起,清影就处处谨慎,步步留心,从来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意见,生怕惹恼了别人造成冲突。这样的性格一直伴随她到今天,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清影做事反而愈发小家子气,始终不敢敞快开来。   周清然知道她有多可怜,也知道自己的弟弟一直和她过不去,知道无论在这个家里还是这个世界上,能保护她的只有自己。他在心里暗中发过誓一定要一辈子对她好,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他不得不纠正她。   小影很懂事,她一定会明白自己的苦心的。周清然转念又想道,曲杏从来不是会写信的人,今天反常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想到这里,周清然慢慢地弯下腰,从纸篓里捡起了那封撕成两半的信。   懂事往往是善于伪装的代名词,因为懂事永远只是来自外界的评价,而评价者和被评价者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却达成一致看法的概率真的小到无以复加。所以,被称为懂事的那一个永远是由于某些原因不得不隐藏起自己真正的心情而被迫顺从别人的那一个。 正文 第8章同向春风各自愁   周清影把脸埋在枕头里,拼命压抑着冲到喉咙口的哭声,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从醒着流到睡着,又从梦里溢出梦外。没有任何人的理解都不要紧,只是为什么连唯一可以指望的那个人也不再理解她?   看似风光的豪门太子公主背后,也许有普通人永远无法想象的一面。季少静自从上次之后再没时间试图约过周清然,她毕竟不是那种每天都有大把时间逛商场和钓男友的人,除了签合同、批文件、策划公司未来走向之外,还要面临被家中长辈逼婚的危机。她的夜晚行程都被排得满满的,任无数敲骨吸髓的金融大鳄和牙尖嘴利的政界要人从眼前走马灯般掠过,也实在只是掠过而已,并不能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其实老爸也没说一定要门当户对什么的,”季少静抓了任又君在咖啡厅里倒苦水,“但是他似乎以为我已经进入大龄剩女状态,再没有对象的话就会砸在他手里了。我想如果我只要带个有正式工作、不歪嘴斜眼、人品大概正直的人回家就能通过了。”   蓝枫咖啡馆不大,但是布局精巧,一个一个用水晶磨砂玻璃隔成的小空间对于私密聊天再适宜不过。米白色的布艺沙发和同色的三脚圆桌不给人宽大压迫之感,反而能令人有种出奇放松的感觉。穿着整齐的条格制服的女服务生端上咖啡,看到任又君的时候眼中明显有一道光芒闪过,露出并非工作中制式的甜美笑容来。   “看来你是这里的常客啊,”季少静自然没有放过那一丝的瞬间,调侃道:“真想不到,这里也有符合你的品味的。”   任又君不置可否,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伸手拿过奶和砂糖替季少静加进去。不知他的记忆力是否大部分用在了记忆女人的喜好上面,除了他的俊脸,这大概也是他在花丛中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我说,你也应该收敛一下。”季少静用小巧的银匙搅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看着它的颜色因勾兑了其它成分而慢慢发生变化,“如果你将来找到真正心仪之人打算真正安定下来的时候,你想她知道你这段荒唐的过去会怎么想?”   任又君拿起自己那杯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感觉从舌尖蔓延至全身,“安定?那是什么,能吃吗?”   “呿,正经为你打算呢,爱听不听。”季少静懒得再理这种人,却听任又君自己开口了。不知她是否听错,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飘忽:“如果哪一天我突然死了,留下那个人要怎么办?”   “那照你这么说,你们当医生的就全都不用成家了?”季少静不满道,“你也就是找不到真正心爱的人才找借口的吧。”   “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真心爱人的这个能力。即使有,找一个自己真爱又真爱自己的人,最重要的是用对了方式的人,也许太难了。”   “是啊,如果能让你这个花花公子收心,那一定会以自己的身心为代价,恐怕连家门都不能出去一步了。”季少静耸耸肩,半开玩笑地道。不过以她对任又君的了解,这种可能真的存在。别看他平时和玩乐的对象最好是互不干涉,万一将来有哪位女子被他不幸真心爱上,一定会从肉体到心灵都被他死死束缚住。   “咦,不对啊,”任又君随手取过倒过白砂糖的空纸袋叼在嘴里,整个人都往后一靠陷进宽大的座位里,“明明是在说你,怎么又扯上我了?”   “这叫注意转移法。”季少静看看小巧的镶钻腕表,拎起一旁的CHANNEL小羊皮手包要走人:“好了,我待会还要忙,你可以在这里无所事事的吗?”   任又君没有挪地方:“我没关系,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我的手术。”   “那你就在这里发霉吧,服务生,买单。”季少静抬手叫服务生,任又君急忙坐直了身子:“喂喂喂,难不成要女人买单啊,走你的吧。”   “别把我和你的那些女人相提并论。”季少静坚持结了帐才起身离去。任又君又放松身体向后一倚,整个人都陷进了座位里闭目养神,回想着季少静刚才的话。   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洁净的落地窗铺天盖地地撒落在任又君身上,可是他丝毫也不觉得温暖。那种滋生自骨髓深处的寒意,冰冷过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无处可逃,即使有再多的女人体温也融化不了。安定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天上的太阳,虽然看得见,感受得到,却从来不敢肖想能去握在手中。   有甜腻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飘忽得似乎是来自天边:“哟,怎么一个人?要不要我来陪你?”伴随着声音传过来的是浓厚的劣质香水味,任又君没来由地一阵反胃,连眼睛也不睁地吼道:“滚!”   那香水味伴随着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了,任又君忽然想起那个不施任何粉黛、素雅出尘的周清影。他缓缓地回想着,不得不承认的是,自从看到她以来,每一次在床上对着那些浓妆艳抹的脸,他都需要闭上眼睛想着一个人,才能把动作进行得下去。   在蓝枫里消耗了整个下午,直到天空中开始有晚霞出现,马路对面的季氏集团大楼里也开始有人影涌出,任又君才起身离开。三月初春时分,连吹来的风里都卷着隐约的花香,他却插着口袋仰头看着黄昏暮色一点点迫近,直至压得他呼吸不畅。谁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呢,只要把每一个瞬间都当成最后一个瞬间去过,把想做的事全部做完。   下班前几分钟的时候周清影接到周清然的短信,说他晚上加班不回家吃饭,要她转告姐姐和清裕一声。他向来都是这种人,细心周到,不会忘记关怀到每一个人,却偏偏忽略了她从来不想多看周清裕一眼。真要仔细苛责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厌恶周清裕,除了天生的性格不合,也应该有周清然相当疼爱他这唯一的弟弟的因素在里面吧?   周清影自嘲地笑了一下,笑自己居然会有这吃醋的心思,更笑自己居然是在和一个男人吃醋。就算再明白那是同样不可分割的亲情,但是自己想要一份独一无二的疼爱,又有什么错呢?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却又在写字楼的出口撞上了一个人。   周清影现在绝对可以断定,任又君好几次都是故意站到自己的面前让自己撞上的。揉着正好撞到他胸口处微微疼痛的鼻梁,再看看这个人丝毫没有躲闪之意的架势,任谁也会火冒三丈。   上次知道周清影不吃流氓式搭讪的这一套,正打算换个文艺青年风的开场白,却听她先开口了,语气里带着点无辜的迷茫:“请问……你是哪位?为什么总是等着人撞呢,需不需要去检查一下反射神经的破损程度?”   任又君险些被气笑了,不过还好,他已经习惯这个女人无视人的方法。“不要再装了,我不信凭你的智商记不住我的名字。既然你觉得我需要去看一下神经科,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借以对比出来谁的神经坏死?”   好吧,对于这种死缠烂打的男人,果然一个字也不应该和他多说。周清影本来打算掉头就走,却被任又君一把拉住:“等等嘛,如果你走掉了,不知还有没有好心人肯给我确诊?”   “你到底想干什么?”周清影扬起小巧的下巴试图直视任又君的双眼,可惜失败了。对于她习惯性认定的男人身高就该像周清然那样,任又君一米八二的身高确实超出了适应范围。   “我想有一次认识你的机会,就这样。”任又君收起了油腔滑调的语气和玩世不恭的表情,这样使他的脸顿时转为了一种诚恳和坚毅的代名词。很难相信一个人在不同表情之下竟然会有近乎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日子久了,连任又君自己都分辨不出到底哪一副是伪装,哪一副是真心。   “我相信你已经认识我了,至于我认不认识你,那是我的自由。”周清影把包甩到肩上,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开几步,突然又停住了脚步转回身来。   见任又君站在原地没有动,周清影走回原地用纤长的食指点点自己:“如果地方由我选择,我可以赏你一次陪我吃晚饭的机会。”   刚才面对着又一次的被拒绝,任又君有些失落又有些欣喜:她不肯轻易地答应一个男人的邀约,果然是自己心目中的小女孩,还像一颗荔枝,微刺的外壳下是不会轻易向人展示的鲜嫩多汁。只是这样一来,她未必会理睬自己这样一副游戏人间模样的人。 正文 第9章独占不了的阳光   见她突然又走了回来,任又君不由一怔,随即又保持着最有风度的微笑接受:“当然。能陪美女用餐是我的荣幸,至于地点当然悉听尊便。”   直到坐在人声嘈杂,四周热气和汗液夹杂在一起升腾的一家川菜馆里,任又君还在发愣:本来以为女孩子喜欢去的地方不过就是什么西餐厅日韩料理之类,结果竟然被她拉来了这样一个地方。本能地把点菜的权利交给了周清影,她和服务生说了些什么,由于周围的环境过分吵闹他一个字都没听清。   周清影点完菜后,也是坐在原地发呆。不能说刚才的一念之差,和一个根本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坐在一起吃饭,没有一点点报复的意味,但是转头一想又觉得这样实在很可笑很幼稚:要报复给谁看呢?又是为了什么报复呢?为了那和她分享哥哥的周清裕、还是曲平曲杏那些同样备受哥哥关怀的朋友们?   可是既然都坐下了,现在离开估计太不合适了吧,只好将就一下了。稍微抬起眼打量一下对面的那个男人,虽然知道这个人曾经好几次在公司外拦住自己,却还是第一次仔细地注意他的模样。   公平地说,这的确是个好看到过分的男人,而且是和周清然那种清秀文雅截然相反的类型。他五官和脸型的轮廓相当分明,身体的骨架很宽大却不予人粗壮的反感,只有那半长不长的发型给他增添了一抹文艺气质,这一点倒是和周清然有些类似。   “怎么,第一次和男人在外面单独吃饭吗?”任又君的声音吓了周清影一跳,忙收回目光。   “放心,只不过是吃晚饭而已,又不是吃早饭。”任又君笑嘻嘻地道,又习惯性地摆上了那副不怀好意的笑容。   “为什么?”周清影随口问道,低下头去不看任又君。   “如果我约你吃早饭的话,我就该问你,我是应该打电话叫醒你,还是直接用手把你推醒?”   周清影并没去理会这个疑似带颜色的笑话,恰好点的几个菜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来,索性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   任又君看得出周清影的心不在焉,知道她本不愿意和自己坐在这里,索性也不再纠缠,拿起了一边的筷子和青花白瓷碗碟。这样的餐具甚至比不过他自己家里的精致度,只好今天舍命陪美人了。   无论在法式、和式或是中国传统筵席上,汤都是不约而同的首位。这种档次的餐厅不会备个服务生在一旁专门伺候,任又君只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刚要拿起小碗盛汤,忽然听到周清影叫:“等等!”   任又君停下动作,见周清影接过他手中的碗倒置过来,在一旁的杂物盘中倒干净了碗底的一些积水,又掏出纸巾来揩干,才又递回到他手中。   见任又君不解地看着她,周清影无奈地摊手:“这个都不知道吗?那里的积水不干净的,算了,反正你们男人都不注意这些的。”   “谢谢。”任又君敢保证说这话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虽然是医生,他却很少留意饮食卫生,更没有人会为他留意。   真是个好女孩。然而这种想法只持续到任又君把第一块食物放入口中的那一秒之前为止。他向来口味清淡,尝过最烈的东西不过是伏特加那种烈酒,可以说从来没有碰过川菜。放入口中的那一瞬间被麻得失去了所有知觉,连食材的种类都辨认不出,只有麻辣的感觉在整个口腔中滚滚而过,根本顾不上咀嚼,急忙拿起一旁的水将它冲下。   抬头看看对面的周清影,她正怡然自得地品尝着美味,一脸民以食为天的幸福笑容。险些沉醉在这样单纯的笑容里的任又君半晌才想起来问:“这是什么东西?”   “啊,你刚才喝的是鸭血粉丝汤,”周清影一个碟子一个碟子地指过来,“这个是跳水蛙,这个是这里的招牌毛血旺。味道怎么样?这家的川菜很正宗喔。”   任又君强忍着没皱眉头,挨个又尝了一口之后偷偷放下了筷子,招手又要了一杯冰啤慢慢呷着。   见周清影的筷子忙着在各个菜里穿梭个不停,任又君忍不住问道:“很好吃吗?”   “当然啊!你没有吃吗?”不知周清影是不是故意的,任又君生怕自己没动筷子的真相曝光,连忙岔开这个危险话题。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真的喜欢吃这个,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任又君修过心理课程,洞察他人心理的能力相当出色,他当然可以看得出周清影不是故意耍他,也同样看得出周清影并不是真心愿意答应他的邀约。   如果不是因为那不知名的理由让她临时改变了主意,恐怕自己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会有了吧。任又君长叹一口气,果然,真正乖巧纯洁的女孩子是不会看得上自己这种人的。   尽管如此,任又君还是事先去服务台买了单,并拒绝了周清影出一半餐费的要求。走出餐厅门口的时候,周清影礼貌地谢谢他的邀请,便要告辞。   “等一下,我可以要你的手机号码吗?”任又君还想做出一次努力。在声色犬马的场所混迹久了,男女之间都已经心照不宣,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立即搞到一起,反而不会正常的交往步骤了。   周清影犹豫了一下,正想要怎么礼貌地拒绝,却发现他们身后的餐厅门又一次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是她无比熟悉的两个人。   春寒依旧料峭的夜晚,刮过脸颊上的风还是带着寒意。身后还有从人声鼎沸的饭店里传出来的丝丝热气,让人有片刻的错觉,这样的季节到底是冬天还是春季,这样的巧遇是必然还是奇迹。   修长男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哥哥,果绿色的衬衫在夜色中格外耀眼,似若有似无的一抹春意。而他身边那个廉价首饰挂了满身、花蝴蝶一般翩飞的女人,不是曲杏又是谁?   刚才还在为自己幼稚的报复行为感到可笑的周清影突然就释然了,然后再一次做出了没有经过大脑的行为冲动:她掏出了自己的手机,递给任又君。   “拨你的号码吧。”   任又君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爽快答应兴奋得冲昏头脑,相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周清影眼里那一闪即逝的不忿。但是送到眼前的机会不抓住的是傻瓜,所以他先用周清影的手机拨打了自己的号码,确认自己的通话记录中已经显示出了那个号码之后,才顺着她的眼光回头望去。   周清影心里一凛,没想到这个人居然如此敏锐。本能地,她居然想拦住任又君的目光,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想周清然回头看到她和别的男人,还是不想让任又君知晓周清然的存在。   原本周清然背对着他们这个方向,只面对着曲杏说些什么,曲杏却率先看到了他们,一推周清然道:“看,那个不是你妹妹吗?”说着热情不减地挥手:“喂——”   这该死的女人!周清影的无地自容在一瞬间内便被夜风吹散。明明是他说谎在先,她又没有说自己加班,只不过和任又君是临时遇到,为什么她要感到内疚?   “这是我哥哥,周清然。这是……”周清影突然发现,她并不知道任又君的名字。   任又君在挫伤了一秒钟之后接过了话头自我介绍,熟稔地伸出手摆出标准的外交姿势,就像他和父亲那些医学界的朋友常做的一样:“任又君。你好。”   周清然怔了一下才做出回应,来不及想这到底是一个巧合还是预谋,只得握住了伸到面前的那只手敷衍地客气道:“你好,谢谢你照顾我妹妹。”   兄妹?当他任又君是小白痴还是小白兔啊,分明一副被捉奸在街的尴尬表情。任又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旋即又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季少静那天在办公室召见的男人?不管怎样,居然能抵御顶头上司加白富美的诱惑,单凭这一点来看就是个不一般的人。   心思正如飞驰的车轮般飞快转动,却又感到另一道灼热滚烫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其温度之高让习惯了女人的围绕崇拜的任又君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这才抬起头来正视周清然旁边那个打扮得像首饰架的女人,心里无声无息地掠过一丝嘲讽的微笑。虽然他的床伴也都不是什么作风正派的好女人,但是至少她们的品位是够格的。   两只手刚刚松开,另一只手就急忙插了进来,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曲杏!”   周清然转向曲杏道:“既然这样,我就不送你回家了,你刚刚说的事情我会考虑的,晚安。” 正文 第10章所谓的岁月静好   曲杏也不以为意,或者应该说她此刻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任又君身上。本来以为周清然是她见过的最清秀俊美的男人,这个人却比之更有男子气质,线条刚硬又凛然,气质浑然天成。她听到周清然的声音才回过头来,“好啊,那就先谢谢清然哥啦,那明天见,拜拜。”   说罢曲杏自顾自地招呼了一辆计程车,对其他三个人摆摆手就钻进了车里扬长而去。车窗上贴着深灰色的防窥视贴膜,车速又快,在启动的那一瞬间周清影怀疑是否自己眼花了,曲杏目光最后的聚焦点显而易见地是停留在任又君身上。   “谢谢你送小影到这里,接下来就不麻烦你了。”周清然的语气里有一丝难得的严肃意味,任又君装作丝毫未觉地告辞,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   两边的夜景飞速地后退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光在这样的速度之下一晃即逝,华美却握不真切。车里的空气黏着得像化不开的乳胶,两个人都静静地不发一言,在无意识的转头时目光迅速一碰,就又各自垂下。   周清影忽然想起,他们原本最喜欢也最常见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静静相对,两个人手中各执一本爱读的书,分别坐在窗子的两端安静低头,只是偶尔的抬头,视线总能不经意地在空中交缠。那时候读古典爱情小说,总觉得所谓的岁月静好,温和从容也不过如此,又觉得自己太幸运,书里红颜祈祷了一生的美好,就这样被自己轻易得到。   原来心境不同,同样的环境带给人的感觉也就不一样了。同样的沉默,有的时候可以称为心有灵犀,有的时候就只能叫做无言以对。   这种难堪而尴尬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推开家门。周清然只是率先走上楼梯,事先按亮每一层走廊里的节能灯,让周清影踩着光晕一步步跟在他的后面。   周清优正坐在大厅里信手换着电视机的频道,见状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未来的小两口找了个机会出去过二人世界,不由打趣道:“哟,怎么回来这么早?”   电视机里传出砰地一声,连续剧里的女主因为和爱人吵架而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周清然向来是情绪不轻易流露于外的人,别人眼中的他只有素性温和不常发脾气,不过周清优不是别人,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姐姐,他掩饰得多好的内心总能被姐姐一望既透。   “怎么了?”   “哦,没事,小影,我不是让你告诉姐姐我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了吗?还让姐姐担心。”   “对哦,”周清影翻个白眼,弯腰把鞋子在鞋柜上摆放整齐,“我忘了你今天要加班。”   傻子也能听出周清影语气里的重音和讽刺,更何况是对这两个孩子了如指掌的周清优了。周清优的眼光立即转向弟弟,含着询问和不解。   周清然顿了一下。尽管面对的是自己唯一信任的亲人,他还是不知道如何简洁明了地解释清楚。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借此平稳一下自己的情绪,才缓缓道:“算了,今天我们都不要说了,你先去休息吧,冷静一下,明天我们再一起说。”   心头五味杂陈的情绪如云涌动,最可笑的是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混杂的是哪一味。周清影知道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照他的话去做,自己永远不可能像那个女主角一样摔门而去,因为一旦离开了这个家,自己就连最后的遮风避雨之所也没有了。   周清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准备走人,却被大姐一把揪到了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并关掉了电视。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也没怎么,”周清然是不敢在长他十岁的姐姐面前有半句虚言的。一方面是因为长姐如母,另外也是周清优整人的点子比整蛊商店里卖得还多,得罪了她要比惹恼了父母的后果还严重。“就是我今天晚上和一外部门的女同事去吃饭,怕小影误会就告诉她加班,结果没想到在饭店门口正好碰上小影和另外一个男的。”   “交待清楚了?”周清优很不客气地拍一拍用作惊堂木的遥控器。   “交待清楚了,我去睡觉了。”周清然现在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不会比周清影好过多少。一方面他觉得自己隐瞒了和曲杏有约这件事确实是自己的不对,一方面他见从来对其他异性不假辞色,只是黏着他的妹妹居然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心头的失落感反而远远压过了正常应该有的醋意。   “那你为什么要和别的女人出去?你知不知道男女同意单独吃饭就等于同意上床?你前些日子不是还说打算和小影结婚吗?”   周清然噎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驳道:“那小影也……”   “先说你,”周清优毫不客气地打断,“我以同样是女人的立场向你保证,一个女人心里如果装着一个男人,眼睛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人。除非,这个男人的伟大值不再足以盛满她的心。”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姐,”周清然叹了口气,“而且就算你不相信我的为人,总要相信我的品位吧。”他说的是实话。他和曲平交好不等于他就会爱屋及乌地喜欢曲杏,毕竟那种女人不是他的类型,但是天性也使他无法冷漠地直接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所以你马上去和小影说清楚,”周清优语重心长地教育弟弟,“必要时候可以用强,没关系姐给你把门。”   “姐!”周清然哭笑不得,“你这什么逻辑啊,再说了,人在气头上交流能力会有所下降,等冷静冷静再说吧。”   周清优用涂着鲜红豆蔻的手指弹弟弟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笨啊!你那是人际交往的法则,不是恋人相处的定律。本来明明只是一颗小冰碴,你立马泼上去点热水就化了,但是要是把它扔进低温的冷静环境,就越冻越大结成大冰块了啊!”   “欸,这题材不错,你下期的稿子有中心思想了啊,你快赶稿去吧,晚安。”周清然迅速溜之大吉,留下周清优在身后冲他叫道:“到那时我可就管不了你了啊!”   回到房间,周清然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床头柜上的白色药片吃了两粒。身体和心理的互相联系看样子只是单方面的,心情好的时候胃病未必不会跑来煞风景,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胃就一定会跟着闹腾。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周清然在洗漱间门口就碰上了低着头的周清影。   “那个,哥,……对不起。”周清影的声音怯怯的,长发从低垂的前额处垂过来,挡住了稍稍发肿的眼睛。   周清然一怔,随后就舒心的笑了。小影果然是懂事的,冷静一下是对的,这不,一晚上想明白就不闹了不是?   “没事,哥也有不对的地方。”周清然拍拍清影的肩,“乖,以后不会了,快洗脸去吃早饭吧。”   “那……哥哥不生气了?”   “不生气,哥哥从来不会生小影的气。”   周清影想了又想,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对不起,我刚才进了你的房间,你的药……少了两片……是不是因为我?”   周清然一怔,没想到她居然连他吃过几片药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柔声哄着:“不是,你别多心。”   周清裕一向是起得最迟然后叼着三明治套着一只袖子追公交的那种人,时间长了也就没人去叫他早点起床吃早饭了。桌上的烤面包机发出工作完成的提示音,周清优把煎好的荷包蛋和切得整齐的香肠端上桌,发现那对小情侣居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在互相照顾。   周清影依旧像平日里那样把加热到温度刚好的牛奶递给周清然,神色温柔声音低婉。她们两个女人早上习惯喝柳橙汁,据说可以美容,但是周清然的胃不好,一般都是喝牛奶。   而周清然则是一如既往地抽出烤好的吐司片,把煎蛋和香肠在里面摆放整齐,夹成美观的三明治才递给周清影,才动手去夹自己的那一份。   周清优看着这样春暖花开的场面,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暗自摇头叹气。她是女人,而且可以算是女人中的过来人,所以她有权评论,当然,只能在自己心里:倒春寒,才是最为寒冷的。   洗漱间门口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但是餐桌上就不一样了。虽然孔子有云食不言寝不语,但是酒桌文化显然已经成为当今沟通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对于白天都要各忙各的的家庭成员来说,餐桌上也是交流的好时机,有事情也不用挨个去通知。   周清然已经差不多把昨天晚上的微妙气氛忘记了,所以他以为周清影也忘了,便直接切入正题:“听说我们部又要评一个什么先进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