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玉佩 序   烈焰红光燃尽冰筑的皇城,没有遍地疮痍的战绩,世界是像降了一场大雾,笼着迷幻的都城若隐若现,只是雾散时,便是一座宏伟国度消散之时。虚浮海中,皇城逐渐瓦解,渐渐消逝,冰棱崩落之声,是……这座皇城最后的哀叹吗?她张张唇,喉结滚动,至此,还是无法说出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音节。流泪吗,身为人鱼族,身可毁,国可裂,就是不能交出自己的眼泪。      透如晶石的玉佩,缓缓坠入沧海深处,与之一起消失的,是银海的皇都。      朱红色的宫殿,向两边张开的宫之翼直入云霄,尖而锐利的枭首仰天而起,似一只火红凤凰,彰显着其冲天之势,半边天下已是红云渲染。      长歌殿外,缓慢传来麟靴落地声,稳重,威严。      大殿旷比广场,脚步落在金象牙筑的地板上,余音绕梁。四周并无一人,寂寥萧冷,金子的光芒,也似冰棱一样毫无温度。脚步顿在一方池水边,水清得毫无杂质。小小一方湖池,与银海一样的宁静,唯独少了一份深沉。一尾银鳞,犹如死物。      “你——要沉默到什么时候。”      如孔雀般美丽的扇形鱼尾,缓慢晃动,荡起一泓秋水,尾部银色鱼纹在水中划出圈圈涟漪,瞬时像点点繁星落入湖底。前鳍轻轻摇摆,双唇张合,忽的,又沉静了下来。      苍宿并不动怒,黑色的眼眸只是沉静的看着,水中倒映着他的面容,火红的长发用发冠高束,低颔的额似有所思,侧影硬朗的线条给人一种坚毅之感,轻合的双唇透着血色的红艳,半垂的眸掩去了深处的冷然杀意。      “我知道你可以告诉我银海玉佩在哪里,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的族人也不怕。银海玉佩,是我苍宿必得之物,我等着你开口的那一天。”      深蓝的夜空星宿稀疏,光芒也是极淡,有种清寂的空荡。宫之翼是一个赏夜景的好地方,永远晚风掠掠,徐徐消去赤焰之国的烈焰之火。苍斗披着宝蓝的斗篷,斜靠宫之翼雕龙柱,仰首注视夜空。      “我说你啊你,明明是个瞎子,偏喜欢观星占卜,真真是青蛙钻蛇洞。”      苍斗难得一见的笑了下,“休要嘲笑我,不然我可不会告诉你你是怎么死的。”      “到了再说吧。宿命么,我苍宿就是宿命,赤焰之国的宿命,繁荣昌盛的宿命。”      苍斗感觉今天的苍宿戾气很重。“你又去看灵澈了?”      “是啊。” 卷一 恨有尽 001节 酷刑 冬天最严寒的时候已经降临,白雪扑簌簌的压满了大地,枯枝败叶都裹上了冰渣子,余下白胖胖的形状了。长歌殿的女婢们端着烧得只剩了灰的火盆出来,交头接耳不满的嘀咕着。 “这女人的命还真够硬,抽了龙骨还不死。” “就是,她每次睡过去我都以为醒不过来了。” “听邢狱的人说,这女人被剥骨了连哼都没哼一声。” “太可怕了,就是我们的天尊太仁慈,饶了她一条小命,还派我们照顾她的起居。” “哼,死了才好呢,前段时间还有人说天尊要赐她鹮族的身份,简直是荒诞。” “哈哈,那也是一个下贱的族灵。” 两人的话语并没有压低多少,行动不便的灵澈即使灵力不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动了动了冰凉的手指,若说没往心里去,显得她太宽宏大量了。门外的讨论嘎然而止,紧接着是惶恐的行礼声。 “婢叩见天尊!” “下去吧。” 是他,苍宿已经很久没来看她这个阶下囚了。 夹杂着一丝大雪的寒气,灵澈嗅到了苍宿独有的气息,她抬头,斜睨了眼,直直去看那高傲的天尊。“我的龙骨大概你还满意。”即使她失去了海国的王族的资格,与生俱来的高贵并没有因此消失。 “算的上把玩的好物。”苍宿就着床沿坐下,掀开柔软的毛被,顿时带起一股寒风,钻入灵澈的骨子里,“所以我想,再拿一份好礼吧,比如能打开海国结界的物件什么的。” “你这样肮脏的双手,可是捧不稳这项礼物。”灵澈嗤笑,微翘的唇角满满讽刺,让苍宿觉得好生刺眼。伸手揪着素衣的领子把灵澈拎起来,身体软若无骨——确实无骨,所以她现在也只能躺在床上。“我能抽了你的骨剥了你的皮,就能拔你的筋,放你的血。” “……”灵澈无语,额上却渗出了汗珠,她选择沉默,担心一开口的忍痛遂了敌人的快意。 “你不怕也无妨,你的族民还多得是,这段时间我就是忙着去处理这些贱民了,清理了多少,我也记不得了,反正把护城河的水都污染的不能看,但是我高兴。” 她还是不说话,垂下的双眸怎么看都是漫不经心,又稍稍提了劲,凑得更近了些,“这么冷静,我倒记得,很久以前,苍斗落水你都能惊怕。” 灵澈惊诧,只不过是一瞬,她的右手抬了起来,掰住那只大手,露出的纤细手腕竟然有丝若有若无的血线蜿蜒,灵澈冷冷盯视他,“人面兽心的魔,我当然怕。” 苍宿冷哼一声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她倒在榻上,小脸的血色更无,心里才稍稍平复了些。这么硬气,我看你能忍到何时,多得是折磨你的方法,“我应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海国派来大使,说要以三分之二族民的性命,换你一人生机,你说,我要不要答应?” 所以……尸首的血都把护城河的水都染红了吗?这样的苟延残喘,比死更狠毒。“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看我心情吧。”苍宿很满意她的动摇。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就是享受掌握一切的快感,虽然久了又觉得失味。 “世间有种生灵,为灵族所不齿,叫人类,阴险狡诈,反复无常,出尔反尔是常事,你倒是很像。” 苍宿对灵澈这点很是气恼,句句带刺,总是很容易挑衅他的独权与王尊,“别来挑衅我的底线,捏死你对我来说举手之间。” “何苦等那么久?” “放肆!”响亮的一巴掌,唇角的血迹应声而下。揪着散乱的黑发提起灵澈的头,恶狠狠的回敬:“不急,对于猎物,我尚有足够的耐心。” “我很期待。” “你不是要保全你的族民当个仁君吗?可以啊,我给你机会,取悦我。我就饶了你们的贱命。” “暴政的君王,也要俘虏违心取悦吗?” “准备做赤国的皇后吧。以色侍敌,以身卫国,多好的方法。”苍宿低低讥讽着,就着她仰起的头颅捏上那瘦削的下巴,“姿色平平,连为我倒夜香的婢子都不如,感恩我赐给你的荣耀吧。” 灵澈仰头对上黑色的双眼,睥睨自傲的眼神不可一世。 那双如苍穹深邃的双眸,让苍宿心动不已。 那时—— 氤氲的雾气弥漫整个天空,脚下的银海泛起层层雪浪,海面之上静立的人影乌发怒扬,衣袂翻飞,带起猎猎凄声。 犹如雪峰之巅上的一株洁莲,摇曳生姿。 这样的姿态……好生让人攀折的欲望。 于是他站得更高了些,从开始的平对相望,到现在的俯视戏谑。但是他仍是攀折不下这支洁莲,低敛的双眸,掩去了所有潋滟秋波,乌黑的看进去只有无尽的黑洞。 明明他见过这双秋瞳,映过无数缱绻的爱恋明快的春色。 怎么他就得不到呢? 也许,需要彻彻底底的采折下来,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这样才会看得见吧?他靠近去,小心的细细的打量着那人的面孔,她的脸是这么小,小到只需要一只手就能遮住,平顺的双眉算不上是细致,只是微微纠结着,看起来好像含了无数欲说还羞的心事,她的眼一直低垂着,是睡着了,还是沉思,远看总是会分不清。这唇……显得薄了,血色浅的很,人间有句话说,薄唇的人,情也薄的很。他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柔嫩的感觉,是否……也很甜蜜呢? 她的双眼突然睁大了些,直直的看着他,他看进去,能看见点点闪烁的星辰,再深一些……仿佛坠入了无间。 苍宿猛然回神,将她狠狠推倒在榻上,背过身去,离开了长歌殿。 卷一 恨有尽 002节 铸骨 封天台上的冷风一吹,肌肤蒙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抚着额头闭眼稍稍顺了一下气息,冥静心绪,一站便是数个时辰。 雪下的很大,岿然不动的身子很快就覆满冰霜,如不注意看,还以为是雕像了去。 很久,苍宿抖去沾满衣袖的大雪,抬头注视星辰,此时应是夜半了。他从封天台上走下,一步一步毫无目的,缠挂在左手腕的骨链,有一下没一下的撞击在一起,夜晚里这种声音尤其乱心。 苍宿突然停了下来。 再前面几步,就是灵澈的寝处长歌殿了。 这时月亮已经看不见了,星星也黯淡无光,栽在两侧的树木虽雪花铺身,看起来也比平时更凶恶几倍,轻风吹过,苍宿却觉得百鬼临身,那明明只是死物的树枝,好像有了生命,丑陋的枝干扭曲盘缠着,蠢蠢欲动。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座猛兽一样蛰伏着的黑暗宫殿,白簌簌落满雪花,宫檐之下,黑黝黝的没有一丝灯火。 双脚还是没有遵从自己的意志,踏上了宫殿的阶梯。 拂去千重云影,寒月从中探出梢头,苍宿的手,也推开了笨重的殿门,踩着更漏的落声,静静注视着趴在宽大床榻上的人影。床壁上点着常年燃烧的灯泪,在熟睡的人脸上投下淡淡的暗影。纤疏得宜的睫毛以皎月美好的姿态覆着双眼,眉头微结,透着一股愁意。 即使是熟睡,也是这么的……忧愁吗?苍宿看着,站在床边,又坐了下去,伸手拂开遮住半边脸的长发,他并不怕她会突然醒来。长燃的壁火中,很早以前就加了催眠的药物,越睡,越沉。手中三千青丝的触感是那么柔顺,全然不是她白日里的孤高难近,牙尖嘴利,句句伤人的模样,睡着的时候,果然比醒来时可爱多了。 苍宿想到难得有丝开怀。一缕一缕缠着她的长发,苍宿有些失神,再一次迷惑自己为什么说出了册她为后的决定。 这样我就能彻底折下这朵洁莲了吧。折断你高傲的枝干,你的美丽只能属于我。 苍宿想着,心情舒爽了很多。 其实也并不是要把海族的族灵全部清理掉,他就是喜欢灵澈拿他没办法的那种神情,痛苦又奈何他不得,这种感觉比赞美更让他狂热,他轻轻低笑起来,“你还真是硬骨,求我一句,就免受这么痛苦的抽骨了。也好,我会赐予你更好的脊柱。”当时要是灵澈死了,他或者还会有些失望。 很早之前苍宿就见过灵澈了。那时两国还是和平共处的时候,苍斗作为互换的质子,百岁以后就被送到海国,归族的天性,让只有十二时辰记忆的苍斗每日都把所经通过灵思转换,和还是太子的苍宿交流。他总是从苍斗的灵思中,看见笑语晏晏的灵澈,与温文尔雅的石下长卿莺燕呢哝,暖如春流的秋瞳,苍宿看见了三千繁华。 这种注视,苍宿很想得到,即使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执着,执着得不惜翻转了整个海国。 可是为什么我都要册她为后了,她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笑意,甚至连可否都不置呢? 苍宿烦躁起来,一种叫做愁思的心绪生出了细根,抽了幼芽,发了枝叶,伸延了藤蔓,缠绕着心脏,带着毒液的触手,缓慢爬过心房,一点一点勒紧。他生气的想,你若再这么冷冰冰的,我就点一把怒意的火,焚尽整个海国,让你只能依附着我。 他不懂什么是感情,只晓得,想要的东西,就要得到。 睡梦中的灵澈依然蹙着眉,浅浅呼吸间透着长长的鼻息,慵沉得很,苍宿的目光从脸滑到半露的雪颈上,他忍不住伸手再挑开一点锦被,贪婪的扫视着那片美好,绵软温暖的感觉……苍宿眷恋得流连不去,蠢蠢欲动的亲近淡淡的芬芳。埋头在那雪白当中,舔舐那片美好,感觉是腻在蜜海,沉下去,沉下去。 他突然又皱起了眉,如果灵澈醒着,是不是会用那微阖的双眼,冷冷的看着这样沉迷的他? “哼。”那份过分的迷香渐渐从鼻翼中淡去,最后拉起了锦被,完全遮住了裸露的肌肤。 “嗯……”静夜中突闻灵澈一声轻吟,苍宿听得后背一凉,以为她将醒了,迅速的站了起来,负手摆出睥睨的模样,生怕这突然醒来的灵澈发现他不敢诉知他人的情绪。 可惜灵澈只是皱了皱眉,伸手捂住瘦弱的肩膀,看起来很是难受。 半晌,苍宿确定她是真的没醒,才暗松了一口气,“疼吗……”他轻轻掀开了被子,灵澈的里衣被血迹浸得温湿温湿的,他凝视许久,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抚摸。“我会给你找到更好的龙骨。” 月亮越发的清亮,从窗棂的缝隙漏了进来,泛了水银的光泽,柔和的铺在地上,一床蝉翼轻盈的薄帘,无情的遮挡了月华的亲近,熟睡中的灵澈,好像被包裹了最尊贵的保护,也隔绝了最后的柔情。 朦胧中,隐约听见一句无可奈何的自嘲:“只可惜,你又让我对苍斗食言了,哈……” 五日前—— 朱宫。 灵澈冰凉的双手推开那厚重的朱红大门,那刹那间的光芒迸射,仿佛是她的重生。阳光的暖意漫进骨子里,泛出酥软的乏意,她扬起小脸,贪婪的享受着阳光的亲近。 “还活着……” 这座宫殿地处高峰之巅,两侧均是构造各异的宫殿建筑,正好可将万物纳入眼中。脚下即是万万高阶,一直蜿蜒到极目之处。她回头,看见烫金的牌匾上写着三个极其怪异的字体,长歌殿。 寒意从赤着的脚底升起,听说,她的亲姐姐,便是囚死在这座宫殿。 纷乱急促的脚步声渐近,灵澈稍稍侧头,瞧见火红王袍飞扬,台阶之下,赤国的天尊率众而来。 他是来杀她的。 赤国的天尊苍宿高扬的眉角骄傲地仰视她,红色的束发丝带飘扬,玄金的皇冠昭示他尊贵的身份,负手昂立,宛如一只神气十足的孔雀。那语气里的施舍,巴不得全天下都明白他的仁慈。“灵澈,你我虽是两国死仇,现海国已亡,本尊心仁,故恩准你剔去海国贵裔身份,允你赤国子民重生之身。” “王……”身边看似身份不低的从属低低出声,微愣间他袖袍一扬,“带下去。” 行刑过后,他将她仍然安置在长歌殿,三五日过去,邪怨女将灵澈的龙骨铸成一圈腕链,给他呈了上来。 他把玩着,放在灯光之下细细观赏,愈是喜欢。静坐在一旁的神女苍斗已生不耐,他却毫不在意。 “兄长,你食言了。” “小妹,灵澈若是死了,我会少了很多乐趣呀。”灯光摇曳中,灵澈那日的神态隐约的晃动在脑海。 那日他带着掌管邢狱的哀童前去长歌殿。他只站在长长的宫阶下,便看见殿门之前灵澈消瘦的身子,苍宿的双瞳微微的缩了一下,由于地势稍微抬头才能与之对视,素白锦缎裹身,长发只略略半束,容颜憔悴,冷淡的双眸微阖,似是思考,又似是大梦初醒。 苍宿很厌恶她这种置身事外的姿态,想起遥远记忆里她惊慌的有趣模样,心一动,换了原本要杀她的心思。剐骨之罪,只要她开口求饶,只需要露出一丝的惊恐,苍宿或许一高兴就让她死个痛快。 然而灵澈并未抬起双眼与他对视一分,无所惊惧。只擦肩而过的瞬间,苍宿才隐隐察觉到灵澈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我更觉得她该死了。”苍斗直言不讳,语气里的厌恶不言而喻。 苍宿闻言,身形一僵,好在苍斗双目失明,并未发觉苍宿的异状。 她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一出生便能窥知天运,所以只能拥有十二时辰的记忆,拜兄长所赐,剔除双目求来永恒记忆,可惜与生俱来的知运之命,是无法改变的。” “我曾和你说过,灵澈虽然是历代以来最势弱的灵主,可天时也赋予了她最有可能颠覆赤国命运的能力。她不死,你要看着千秋万代的基业,毁在你的手里吗?” “我已经剐去她作为一国之主的龙骨,区区一个废人,还能起什么风浪?” “那兄长何必留她?当日她就该死在朱南殿!” 苍宿越过隔在两人中的神台,伸手去抚她因发怒而纠起的柳眉,“整个海国的覆灭,才是兄长作为霸者该有的胜利。” 低沉坚决的话语,彰显着他的王者之气。 苍斗微仰起头,纤手轻轻覆上苍宿的面容,细细摩挲,描绘着五官的模样。长而不疏的双睫,英挺的鼻梁,深浅适宜的人中,微翘的唇角更给苍斗一种薄凉的无情感。苍斗纵是看不见,也知他双眼的光芒是何其的狂傲。“她必须死。” “好,兄长听你的。”苍宿双手捧着苍斗的脸颊,在额上蜻蜓点水的掠过。并不见得多把苍斗的话当回事,她是赤国的前行方针,从一出生就注定只为赤国的兴旺而生,苍宿将她小心翼翼的保护起来,哪怕是战火的铁蹄踏平签订和平条约的银海,也要将她从异国接回家。 不是爱,身为王的铮铮傲骨容不得自己的东西握在别人手中,哪怕并不会有所损失。 “报天尊,有传俘敌灵澈醒了。”殿门的侍者高声宣报。 “陪兄长去看看?” “不了。” 苍斗拂开他的手,为他的话感到不满。 苍宿也不勉强,于是这一去,又再一次将允诺苍斗的事情变得一错再错。 卷一 恨有尽 003节 纳后   天尊要纳俘敌为后的消息迅速地散播了出去。      整个朱宫都是蜚短流长,苍宿倒是镇静得很,施施然的下令礼官将诸事妥善。苍斗除第一天来对着他大发脾气后就与他置气,连他的灵天殿都不再来,一个人关在星魄殿,任谁人都不见。   据闻灵澈滴水不进了,抽去龙骨后身体羸弱至极,侍婢数次来报,灵澈病危,有次甚至呼吸断绝,苍宿乍闻突然心一提,急急赶到,御医正跪在榻前,一脸惶恐。   “怎样了?!”   “臣无能……”   “滚出去!”苍宿疾言厉色,俯身一探脉息,雄浑的皇灵之能源源流入心脉,一颗心也冷沉到底。正当苍宿绝望之时,她的双睫轻轻颤动,薄唇吐出一丝气息,才让他心脏落腹。   自那次后苍宿只能每日渡气为灵澈续命,也开始着手寻找龙骨的事情。      朝中百臣初悉纳后令旨,联名进谏苍宿收回成命,苍宿却冷着脸,一句违者诛九族,众臣有心无力,终日惶惶。      他兀自愁着,因为纳后此事,百臣哗然,手足内讧,只他踽踽独行,然作为王的傲气,他仍是不愿也不会开口寻助。      有日,他如往常般为灵澈渡气,灵澈似乎精神好了些,侧着脸讥诮他,“为着一个俘敌费尽心思,天尊真是宅心仁厚呵!”   苍宿的手一顿,险险断了灵气,她的脸消瘦得两颊深陷,薄唇苍白,双目恹恹,厌恶之色毫不掩饰。“你若是如此便死了,我岂不是损失了一枚可把玩的棋子。让你看子民一个一个在你面前受尽折磨而亡,比起你的死,能更让我开怀百倍。”   她只双唇一抿,双手一撑欲离开苍宿的掌心想断绝灵气,求死之心昭然。   苍宿怎依,单出左手将她双手箍住,她的气息已经急促起来。“我便是你的阎王,你还想到哪去,嗯?”   才这么一会,后背的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又浸红了整张床榻,力气用尽,灵澈最终放弃了挣扎。      她唯一的祈求,便是石下长卿,不要来。         依凭了灵澈在两国大战时弃命庇佑的海国余族也渐渐听到了风声,暂时作为代灵主的石下长卿犹遭晴天霹雳。      此时的海国遗裔都蛰伏在国都往后千里的浅海中。为了防止赤国一举剿灭,石下长渊将族群分为四股,各占临海峰,梦仙道,千涛浪与百沙原四地,各界的安全由石下长渊派人负责,出入都极为严格。      是夜,长渊正对着前方探子传回的消息左右为难,就见长卿披着露水赶了回来,忙将手中的皮笺递了过去,说道:“赤国已经把灵澈的龙骨抽去了,竟然……还要娶灵主为后,真是岂有此理!大哥,你赶快下令,让我带兵踏平赤国!”      长卿的眉拧得越发的紧,皮笺啪啪皱成一团,被抽了龙骨,就等同失去了海族的王者身份,这已是对灵澈的折磨,也是对人鱼族的羞辱,如今还要她委屈敌人的淫威之下,受了如此酷刑的灵澈……千万要等到他。      呼……深呼吸一气缓缓怒气,“只靠这些力量,无疑是以卵击石。”      “但是,灵澈危在旦夕了呀!”长渊心急火燎的抢道,恨不得立刻召集所有兵马,杀进朱宫。      长卿何尝不心急,那是他的未婚妻,他的心情甚至比长渊更急切,但若是因一人而平白牺牲了众多的族民,就算救回了灵澈,相比也不是她所期盼的结果。长卿的近侍相醉一脸怒气带着目前的大将关山雁进来,“三太叔,关将……”还未说完,就被抢话,“太主,(海国对掌权者的称呼),属下愿为灵主捐躯!”      此人国字红面,浓眉入鬓,杏梅圆目,高六尺余,出身将家,自小学的一身蛮力武艺,在海国是颇有盛名。      长卿摆摆手,示意不用再说,把皮笺卷起收入囊中,满心混乱的跨步出屋。      “让我想想。”      “在我没有命令之前,擅自行动者,杀无赦。”      末了,重重加上一句,才出了房去。留下的众人惊惧于方才语气里少有的果决。         千涛浪一片凄冷。      风润着海水的湿冷,一下一下掀着白涛怒吼拍上沙岸,只要在岸上站了片刻,寒冷的风刀子就将皮肤刮割得生疼。长卿伫立在海涯之上,高望远在天边的赤国,似要把那海角望穿,不言不语,任冷风洌洌,直把乌发染湿。一旁跟随的笑风看得难受至极,忍不住出声劝慰,“太主,请以身体为重。”      “国之将亡,要身何用?”      “太主……”      灵澈即将册为赤国尊后的消息对他无疑是心脏穿了一把剑,长卿自战后,每日忙于国政以麻痹自己的内心,开荒侍粮,搭建民屋,选取守关大将,事必躬亲,每每忙到破晓,才和衣趴着休憩一两个时辰,他以为她已真魂散天地,从未想过灵澈还活着。如今一来即是敌我两分,他怎能不恨自己的天真?      “太主……三太叔的请令已经逾百本了。”      “拿下去烧了。”      石下长渊执意领兵出战,救回灵澈,长卿按着兵权,强硬压着不肯出兵。他知道,只要一出兵,就遂了苍宿的意,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碾平战队,更甚,新的栖身之所也会暴露,海国崩亡在即。他需要保存族灵,为灵澈保存一片家土,即使……她已经失去了王族的身份。      “太主……”      “有什么一次说。”      “笑风明白太主的用心,但是……灵主是族灵的希望,不能如此受辱于敌。”      “你也赞同长渊吗?”长卿转过身,直直看着笑风,连语气都含了冰霜。“你们去,死十次也不能救回灵澈,大战甫定,我们还剩多少兵力?能出战的,除了关将以及雷霆,已经没能人了。”      笑风不语,又有不甘,欲言又止。      “我何尝……毕竟,那是我的妻子。”      笑风一震,心里泛起酸潮。他说他明白,哪里明白,太主所承受的,远远比他们的痛苦更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拱手于人却不得不为大局,心里泣血,也不能让旁人触及半分,这等苦楚,他能明白几分?!笑风愧疚垂首,握紧了双拳。      “天晚了,你退下吧。”      笑风上前一步,有些担心:“太主,请让属下……”   “我先回房。下去吧!”   笑风无话,只能目送他离开。 卷一 恨有尽 004节 生机   石下长卿将自己关在房里,因是临时筑建的房屋,显得空荡孤寂,更添凄凉。      他掬了一把冷水扑在脸上强迫自己镇静,消息传到这僻壤之处,恐怕事发也有多时,一想到灵澈将被苍宿折辱,方才还能在众人面前压抑的长卿再也忍不住恨怒,把盥具都甩了满地。“可恨!!!”   毫无办法的他抱头乱发,如今大兵败北,早已无借势之力,跟随的余族多是老弱病残,他不能让族民再有牺牲,否则……他何颜以对舍身大义的灵澈。   “阿澈……阿澈……”他呢喃着灵澈的名字,寻求无望的安慰,他要怎么办,他要怎么办?哪怕现在只有一个无能的人类站出来支持他,石下长卿也会视为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   人类……对了,人类!   石下长卿突然灵光一闪,他记得前灵主有位知交,便是人类,那人几乎不出现在人众之处,他能得知,还是过去灵澈与他闲谈说起。   “神荒谷!”         住在神荒谷的隐士之人,是石下长卿能想到的唯一选择。            当日傍晚,为防止石下长渊擅自行动,他将生杀大权交给心腹笑风,便携着亲侍日夜兼程赶往神荒谷。         高耸入云的山峰隐在淡淡浓浓的云雾里,缥缥缈缈像仙山一样不真实。冬时的雾浓的比平时更厚一些,却始终不会下雪。      峰不见顶,山脚下一道小径蜿蜿蜒蜒盘旋而上。两侧龄逾百年的参天古木,枯草遍地,一派寂寥之景。      但是越往高处,却越能窥得三分春色,青柳抽叶,嫩芽攀枝,百花含艳。水波流转间,仙气萦绕。      一池,一庭,一人,一蓑烟雨。      繁枝红蕊的桃木上,一抹暖黄半倚,一任逍遥。      “老人家,树上有美人吗,天天坐在上面,摔死了我可不管。”      “哼哼,我福大命大,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翘翘,摔死可不符合老人家我华丽的死法呢。”      暮逐香抱着一篮子的桃干,身形一跃,从树上飘然而下,鹅黄的衣袂轻飘,灵动如飞叶。“暮晚生啊暮大少爷,你也老了吗,从山脚爬上山顶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只见刚从山脚走上的少年扑到暮逐香怀里,铜铃大眼扑闪扑闪的,“都是你欺负小孩子,一不高兴就把人家踹到山下。”      “哼哼,真是越大越不长进了,你看,养你这么大,礼貌都不会,该叫义父。”眯着眼,揉揉少年的脑袋。      “你看你看,都满头白发了,不怕我越叫越老吗?这样就不美了呀。”      “哼哼,什么都没学好,就是这点像我老人家。好了,你先去后园洗洗身上的臭味,今天有客来神荒谷。”把桃干塞给阿晚,示意其离开。      谷口边身穿青衣的石下长卿,墨发披散,眉眼间英气暗敛,不过分张扬却又不见含蓄,两人静默对视中,等那童子消失在门后,暮逐香才缓缓开口。      “荒谷甚少有贵客来访,朋友的到来,让荒谷蓬荜生辉啊。”暮逐香呵呵一笑,姿态悠然。      “暮先生说笑了。”石下长卿稍稍侧身,眉目半掩,“先生应该知晓银海皇城被赤国攻陷一事,这次来,是想请暮先生援手,救出被囚的海国之主灵澈。”      海国与赤国,是千百年来的宿敌,其纷争自两国存在以来便争战不休,可谓积怨已深。海国前主曾对暮逐香有救命之恩,也是知交多年的好友,这次两国大战的后续,暮逐香也是偶有耳闻,如今人来求援,可看出其真是深陷险境。      暮逐香负手转身,缓缓说,“嗯,这是你们海国和赤国的战事,征战,有输有赢是正常,我一把老骨头,不适合去趟这混水了。老人家我久居荒谷,对外事,一向不上心,虽然族主是我好友,我也无能为力,你请回吧。”      他的决定似乎很出乎石下长卿的意料,还想多作劝说,暮逐香却无意再交谈下去,径自进了屋内。石下长卿见如此状况,守在谷口苦等数日。      只见暮逐香轻掩去门扉,低头不语。从后院出来的晚生哼着小曲,叼了一支梅糖一步一颠的走过来,“那位阿叔还没走吗?老头你真的不让他进来?”      “这叫入定,小孩子懂什么。”      “喔。”暮晚生探头探脑的往外张望了一会,问道:“会不会饿死?”      “就算你病死他都不会。”      “那他是神仙了?”      暮逐香的眼光黯淡了下来,望着外边不说话。      “你又在愁什么?”      他笑笑,“在愁今天能不能换样晚餐,我吃萝卜面都吃得腻了。”      晚生的双目一瞪,看起来颇有些怒气,恶声恶气的呛回去,嫌弃的话你自己去煮。      “哎哎,别别别。”暮逐香双手一环,旋过晚生的身子往里推,“哪里嫌弃,只是后院的瓜果大部分可以存起来过冬了,偶尔换换口味有益健康呀。”      “老滑头。”远远听见晚生啐他一口。 卷一 恨有尽 005节 绝地   苦等无果,石下长卿最终还是放弃,顺着山道缓行而下,双眉紧蹙,脸色凝重。在山下等了几个时辰的亲侍见状心知一二,只默默紧随身后。      “你可听过赤国的苍月?”蓦地,石下长卿开口。      “略有耳闻。”      石下长卿略略思索,似自语,“听说在赤海都不属的地界,存在着一个默默无闻的族群,其领主,很像赤国的叛出者苍月。”      亲侍好像有所悟,说,“我曾到过那个地方,有赤国朱鹮的族人,也有我们的人鱼族,其他貔猫鹤族也有少数,治安靖平,传言领主是一个名伏天风的风流男子,至于来历……倒是没听过什么。”      “不过……有闻朱鹮的后族都尚武,个个骁勇善战,是沙场将郎,那伏天风素有附庸风雅的文人雅士之称,想来是同一人的可能很小。”      石下长卿点点头,“抽空去走一遭。说不准能寻求帮助,如果不是赤国的人,便是最好的。灵澈……”他突然顿口不言,许久才道:“你先回据点,我去天城。”   “太主,此事……”   “听我的去做。天城耳目众多,我孤身一人,不会引起注意。”   “……是。”         两人的谈话随着脚步渐渐淡去,荒山又寂静如初。                  赤国的纳后准备仍进行的如火如荼,苍宿似乎也不着急,只见风声,不见雨点,一边处理着海国余孽的事情,一边关注着灵澈的伤势。   他知道她多次寻死,每次给她渡气,都不遗余力的使他发怒,只要他稍稍露了不耐,灵澈就巴不得自己一掌了结她。   所以除了必要的渡气续命,苍宿不再常去长歌殿了。      可惜这种远观而不得亲近的煎熬,使他的内心时时痛苦矛盾,折磨得苍宿愈发心绪多变,屡次迁怒无辜。      这日天空放晴,苍宿难得心情舒畅,亥时去了长歌殿,进殿就听见侍婢慌张的惊呼,紧接着瓷杯清脆的破碎声。   掀帘一看,灵澈那苍白的细颈上血流如注。      苍宿大惊,快步上前,长指一伸止了穴道,又一次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是第几次?!怎么回事!!!怎么没人给本尊禀报!你们这些废物!本尊养你们是干什么的!!!”      怒气冲天的苍宿一脚将身后跟进来的侍从全震得肺腑错位,若不是来得巧,明日他就要给灵澈收尸了!      “你说!这是第几次了!”苍宿怒视那跪着的侍婢。      负责照看灵澈的侍婢早已吓得哆嗦,跪在地上,头都快埋在尘埃里,战战兢兢的不敢吱声。听见苍宿气势汹汹的责问,勉勉强强把打结的舌头撸直了回话,“禀……禀……”      “一个字!”   “二……”侍婢被他一吼,不敢赘言,老老实实回了个字。   苍宿冷了脸,转身打量灵澈,只见那宽松袖袍下,手腕上的鲜艳伤口触目惊心。   恐怕是趁着侍婢疏忽,欲要自杀。   灵澈昏过去了,唇角还微微带了笑。   “统统处死。”咬牙切齿的下了命令,一干人等瞬间被拖了干净。   独自一人面对着不省人事的灵澈,他又惊又怒,却又无计可施,将那瘦得不成人形的身子狠狠抱在怀里,第一次有了心痛的体会。   “你若是敢死,我就将你族民杀个片甲不留。”      从此灵澈每日都在他眼线的监视之下,一举一动都不曾漏掉,如此过了数日,信探来报,石下长渊带着一干人,来赤国了。      苍宿微舒了眉色,果然按捺不住了。   “所有行踪可掌握了?”   “是,只需天尊一声令下,即可逮捕。”   “石下长卿呢?”   “未发现行踪。”   “按兵不动,但,不得让他们离开赤国的范围!”   “听令!”   石下长渊的到来终于让苍宿一舒多日愁眉,将奏书全数搁下,去了长歌殿。过去苦于手上无子,控制不得灵澈,如今石下长渊不请自来,那便是牵制灵澈的好砝码,入了这城,插翅难飞,石下长卿必不会弃之不管,如此他只需坐等对方自投罗网,将其首将一网打尽。   “她如何了?”   “禀天尊,一切无恙。”   “下去吧。”   遣退了下人,偌大宫殿只余彼此。苍宿观察着灵澈的异动,后者只冷冷淡淡的视若无睹。他也不在意,伸手撩起那黑色的柔顺发丝,他喜欢能亲近灵澈的感觉。“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石下长渊,到赤国了。”   果然,这句话让灵澈抬起了头。   “我想,他肯定是来找你的,所以,我会好好招待他。”   “你把他怎样了?”   “你紧张?”苍宿俯视她,眼里杀机深藏。   “紧张,担心你不除掉这自以为是的领军,导致更多的族民因他而死。”   “那我这就去把他杀了。”   “最好不过。”   苍宿哪不知她的心思,作势起身要去下令,“嗯,那就听你的吧。”   他走到一半,身后寂静无声,他又顿住了脚步,转身走了回来,“不,我若杀了他,石下长卿就不会来了,这可不行,那他就见不到你了,不是吗?”   苍宿感受到灵澈的身子一僵,埋在枕下的小脸没了动静。他走过去,掰过她的脸颊,灵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摸不透任何情绪。   “或者,石下长渊死了,把他的头颅挂在城门,石下长卿也会来。”   “你高兴。”   “你不高兴?”   “把我的挂上去就高兴。”   “那我不高兴。”   “那挂你自己的吧。”她说着无情又讽刺的话,不过苍宿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知道,一动怒,灵澈便会变本加厉。      还是这样,苍宿有点怀疑灵澈是否真的在意石下长渊的生死,他抚摸着颈子上未愈合的伤口,敛下心绪。“既然你无所谓,那就看看,石下长卿要多久来,说不准,能赶上纳后的盛典。”他说的沉静。 卷一 恨有尽 006节 往事   彼时石下长卿方走,笑风那厢便出了事,石下长渊命令下属将笑风迷醉了去,笑风因此整整昏睡三日,清醒时石下长渊早已带着自己的一队精英冲去了赤国,直把笑风惊怕得派了信客马不停蹄的赶去神荒谷知会石下长卿,只可惜天意弄人,信客在荒谷扑了个空,石下长卿已赶往弦天城。         太过奔劳的后果,彻底操劳之后的休息就是深陷梦魇,而难自拔。      梦里都是些过往的事,那时灵澈还在,没有战火连天,岁月静好。      他和灵澈还是学境门生的时候,逍遥得紧,学业对于两人来说并不繁重,偶尔贪玩,互相打个掩护,私下就偷溜出去闲游了。倒是有一次,事先讲好长卿次日上早课,灵澈跑去幽潭采莲,却不知第二天长卿抱恙未能按时到课,灵澈回去之后看到长师黑得比锅底还纯的脸,心知坏事了。      那日两人均被长师罚抄国礼录。      掌灯时分,灵澈甩甩麻痹的右手,觑一眼专心致志抄写的长卿,促狭的嘲笑他,“病着呢,礼经是美人吗,这么郑重一心的表情。”      长卿用细毫沾沾墨砂,笑了,“我要是不早点抄完帮你,还不是得磨到更晚。你看,快用晚膳了。”      灵澈努嘴,哼了一声,把细毫放好,蹭过去摇他,“不然,我们先去祭了五脏庙,再来奋笔疾书三百回合?”      长卿摇头,也把细毫仔细握好,省得溅了衣衫。“不可。”长师来巡,见不着人,又要被多罚几次了。      “我去膳房拿过来?”灵澈契而不舍。      长卿还是摇摇头,不再理会她,埋头专心抄起来。灵澈自讨了无趣,也郁郁的磨回自己的位置安心抄写。      新换的泪烛不知不觉烧了一半,抄到第十三章时,灵澈罢了笔,挨到他身边撑腮看他。“我今日去采莲路过后殿时,又见到了一个女孩。”      长卿已经抄到第二十一章,是为君礼。      “那个女孩好像不是海国族灵。”      长卿猜到一二,但还是等着她说。      “她说她叫做苍斗,是个御神女。”灵澈回身双手一撑,借劲坐上桌面,来回荡着双腿,“我见过她很多次,但是好像每一次她都记不得我,每一次都问我的名字,每一次都和我自我介绍。”灵澈侧头望他,等着他的反应。      “那是赤国的公主。因为是天生的御神女,能知国运,所以作为两国的和平,她成为海国的座上宾,就像你的姐姐灵珑,去了赤国做客。但御神女的记忆,只有十二个时辰。”      “噢。”灵澈恍然大悟。灵澈盯着他看了很久,时间长的让他有些诧异,他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问她,“还有什么?”      “明明你是植灵,我是鱼灵,为什么学的却是人类的习性?”      长卿笑出了声,也觉得灵澈这个疑问有些意外,他侧头思考了一下,“我父王与我说,他的父王的父王曾经去过一个地方,那里的生灵都是以两肢着地行走,两肢用以活动,那种生灵称之为‘人’。先祖觉得新奇,于是就幻化成人的模样,习人俗,学人礼。到最后,先祖终于发现,人的俗礼并不算什么,其中的人性,才是我们灵族所需要学,却也不需要学的一项....”      “人性?”灵澈有所不明,出言打断。      “很复杂的学问,而且,很多时候并不能言传身教。”长卿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讲了下去,“后来,先祖回来了,推崇了人的俗礼,于是延至现今,海国以及逐渐没落的植灵族,都多少保留了人的习性,最大的表现,就是已经习惯以人的姿态生活。”      “噢,为什么说需要学,又不需要学?”      “因为……”      ……眨眼从学境毕业,灵澈也从孩童的模样长成二八年华的少女,那时的国境已经不算太平了,赤国的先尊退位,新上任的天尊并不沉稳,已经听闻几次边境周族的消息,数个弱小的灵族被吞并了。      海国的族王这时也已年迈,也许天限将近,不能再为子孙谋的什么,把灵澈和长卿叫到榻前,亲口将灵澈托付给长卿,希望植灵族与海国同心,为两族灵竭力。      长卿看着先王为两人施下同心契,自己的左手与灵澈的右手腕刻上红线,消隐在肌肤纹理下。红线一旦系上,死生契阔,至死靡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长卿一只一只掰着灵澈的葱白十指,神思恍惚。怀中的人儿抬头看他,“你心绪不宁。担心什么?”      “计算太平的时限。”      “不是有句话吗?今日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低头看那双翦水秋瞳,繁星点点,浩瀚无波,流转的水云倒映,月华都失去风采,长卿笑笑,品了那甜蜜芬香。      这坛酒,要醉一世了。      海国族王没有等到两人的吉时。随着赤国征战的铁蹄踏近,灵澈只能在一片哀歌中披上灵主的战甲,提起护卫族灵的镰刃,在刀光箭雨中浴血搏杀。      前线连连失守,屠杀的剑刃已经逼到主城门外,长卿策马啸西风,褪去满是血污的战甲,踏入主帅殿,看见灵澈正脸色凝重的在案上盯着路标图沉思。      他走过去,眼前海国领土纷纷点了红砂,表示失守,已经起了薄茧的小指轻点主城后方千里之外的浅海,对他说:“若是主城失守,带族灵撤往此处。”      仔细一看,那里离另一个空间的世界并不远,小时好奇而探过地形,有因临海峭壁而得名的临海峰,云遮雾绕的梦仙道,涛浪不绝的千涛浪和以及飞沙满天的百沙原。而且及其寒冷,气流时常出现不稳定的情况,赤国喜热,对冷流的抵抗力有限,就算有心,恐怕也是鞭长莫及,想来也是比较不错的避难之所。      长卿了然的点点头。      灵澈抬头看他,那安静而缠绵的注视,让长卿心生异样,很久以前,灵澈也曾这么看着他,弯唇笑了一下,抚了抚柔顺的乌丝,问她,“还有什么?”这次灵澈只是摇摇头,埋在还萦绕着血腥味的怀里。      他并没有想到灵澈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封印了整个主城,竭尽全力动用海国的禁术,转移族灵到浅海,决意一人同葬海国。升至半空的灵澈,青丝尽散,在一片迷蒙中染上飞霜,雪白的衣衫叫嚣挣扎着,清秀的脸上双眸微阖,把所有的爱恋都敛成浩瀚苍穹,不复踪迹。      .....长卿盯着房梁呆愣了半天,任温热的暖流浸湿枕巾,他捂着双眼,低低的哽咽,心里好像挖了个洞,很痛,很痛。那个伤口失去的..叫阿澈。      没有过多时间悲伤,稍稍整理了情绪,踏出酒楼的房门,到前厅用晚膳,外面的红烛都已经点了起来,灯红酒绿的阑珊,却让他看得格外惆怅,独自挑了临窗的位置,点了几样素食,聊胜于无的听着来自各方的小道消息。      他听到有关于界令主为人的讨论,谁谁又去求见界令主被拒绝,听到有关于最近战事的争论,也有关于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争吵,还有那炸了很久的册后传闻等等。长卿看着几碟小菜突然失味,耳朵不受控制的去听,那几人的讨论就像长了脚,一字一字都清楚的往里钻。      “听我说,我那远在赤国的亲戚呀,跟我讲册封海国灵主为尊后是真的。”      “看样子是战事结束了?”      “那可不是。”      “前阵子才传来灵主被抽了龙骨的消息呀,难道娶一个只能躺着的尊后吗?”      “我看..就是阴谋。”      几人煞有其事的分析着各自的猜测,好似亲身经历一样,长卿索然,罢了筷子,心里阴郁不散,竟在外游荡一夜无眠。      他开始着手见界令府的事情。第一次没有随礼,二关折返,第二次三关遇阻,功亏一篑,第三次随礼遭截,再次失之交臂,第四次,长卿上了九曲山,取了无角龙的龙骨,三关皆过,却碰上界令主外出,归期未定,四次错失。      “先生,我家令主有话:有缘自会相见。”离开之前,赋乐轻轻一句。长卿恍然,抱拳作揖,心下不知苦酸。也许不是错过,大概是界令主并不想见,却拂不了他的苦执。      冷月当空,迷蒙月辉黯淡,石下长卿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回了客栈。 卷一 恨有尽 007节 天城   他点了一坛借晴,把自己关在房内闷喝,向来量浅,几碗下去人已经发昏,平时总在族灵的面前勉强着,如今这里没人了,随便自己怎样,都不会怕。喝到最后,趴着不能动了,直接把酒坛打翻了去,任由借晴漫了整桌,只埋脸浸在酒中,沉沉昏过去。梦里依然往事乱像,很多已经物是人非,可是总觉得这明明昨日还在,怎的现在变成这样?      苍...宿。      那毁了这一切的人叫做苍宿。石下长卿咬着这个名字,终于放任自己沉沦在酒精的无间中。               而他走后,一直挂怀此事的暮逐香也坐立难安。石下长卿的来访成了暮逐香的一块心病,犹豫数日,他最终还是收拾了包袱,带着晚生下山去了。      卯末而已,整个弦天城都笼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矗立的楼阁只有朦朦胧胧一个轮廓,少时街道上人影攒动起来,马车咕噜噜的声音,物件乒乓磕撞着,昏红的旭日冲破了地平线,瞬间的光芒照耀,散去了浓厚的晨雾,懒洋洋撒下一片暖意。      这时候的景物已能无所障碍的一一打量了,暮逐香左手牵着只到腰上一点的晚生,右手挽了一只小药篮,慢悠悠的在街上行着。晚生还小,孩儿的好奇活泼天性吱吱喳喳的一路不休,叨扰得暮逐香眉角打突。      “晚少爷,你再吵下去,我现在就把你拎回去关禁闭。”      “哼,对我那么凶,我去告诉刘阿娘,说你虐待童工!”      “谁凶谁了这是?才来没几日,个子没长,尽是肥了胆子。”      “哈哈,老头,住在小乔巷的金胖才是胆子肥呢,他前日竟欺负了荆水衣,好在我英勇,把他教训了一顿。”晚生神飞色舞的讲述起来,时不时还比手画脚,此时人流也多了,让暮逐香紧张不已,生怕一闪神就找不到人了。      两人早在半月前就到了弦天城,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暮逐香硬是将聒噪的晚生关在家里好半个月,摸得差不多了,这几日才带着晚生出来溜一下。在一个地方落根,就得有吃饭的手艺,暮逐香好在医术傍身,偶尔给邻里看看小病,也能勉强算得上温饱。算算日子,离烛天日也近了,所以暮逐香大早带着晚生出来采集一下过节的物事,免得到时没米下锅。      烛天日是弦天城的大节日,类似人间的大年除夕。弦天城内也有少数的人类族群,人类则把烛天日称为过岁。城中不管是貔猫鹤或者其他灵族,是十分瞧不起人类这个种族的,他们看来人类是自大又无能的生物,生命脆弱,阴奸狡诈。      不过这里的领主伏界令倒不介意和人类共处,还明颁令旨,不得在人类前暴露自己的形态,所以在弦天城,极少有残杀人类的事情发生,难得在赤海战火的世界保得一方桃源盛世。      这时暮逐香牵着晚生好不容易挤进售卖贴灵的地方,过岁时人族有个习俗,就是在自家门前贴上神灵,以期许得到神灵的保佑,许愿新的一年平平安安事事顺利。      晚生挣脱暮逐香的牵制,把一个浅白的神鹤捧起来,罩在自己头上,嚷嚷着好不好看,暮逐香一怒,屈指在他额上敲了一记,万灵之中双目一扫,左手穿过攒动的人头,挑下了飘然着桃红底的绢画,那是一只高扬头颅的鹮鸟,鲜红的鸟冠艳比朱砂。待付了账,小心将东西收在药篮里,才拽着埋身在各式贴纸中的晚生,挤出嘈杂的人群。      “呼呼,真是危险的地方,走了,去歇息一下,可是累到了老人家我。”      “老头,我刚刚看到了一个美人!”晚生的脚不挪步,嚷嚷。      “喊那么大声,人家听了多不好意思!”逐香笑笑,好像说得美人就是他一样。      “她走了!”晚生跺脚,拉着他就要去寻。      “别去了别去了,就那么丁点大,懂什么叫美人?不学好!罪过罪过。”      “可是她把我喜欢的人鱼大仙买走了!”      暮逐香无奈,只得给他添了份迎岁糖堵了他的嘴。      熙攘人群中,茶楼的阁房则显得安静许多。伏天风吩咐了早膳的糕点后,就闲闲靠着窗台的躺椅上,透过洞开的木窗看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      严格说,是化为人的形态的各种灵族。懒懒的焚上玉骨香,把袖里的锦囊荡在袅袅飘烟中,末了才捻起来覆在鼻下贪婪的享受着。双眼半阖,瞟着掀帘进来的雅辞,好像终于舍得花力气开口,“辞儿,这人真多,看得我都觉得辛苦。难为你了。”      “辞儿该为,主人说笑了。”接着,从袖袋取出卷轴,慢慢打开,“辞儿逾矩,斗胆为主人选了赋雅十二春。”但看缓缓打开的卷轴,浅青打底的绿色,春草漫漫延至天际,绿竹搭建的简易小屋,一棵老树倚侧,屋后则是一片菜田,隐约两抹人影可见,春田时节空中嫣红瓣瓣,想是从树上飘下的,非樱便是桃李了。      “嗯,不错。”伏天风赞赏一句,人间就是这点好,多得是美景,有的是美人。景也罢了,毕竟年年岁岁都会来,就是有点遗憾,人的生命短暂,往往只是几个春秋,容颜就枯萎的比龙昙还快。所以伏天风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什么心思去接触人类。连养只龙雀的性命都要比人的一生要长呢,太无趣。      神思游离,侧头又无所事事的看那人潮流动,瞥见百色布衣中一抹暖黄老态,牵着童子缓缓而行,素白长发柔顺披在后背,红色的发坠摇摇晃晃,跳的活泼,童子好动,一路眉飞色舞的蹦跳,惹得后面的大人不得不提快了脚程,不小心与相向的路人撞了满怀。微侧的脸面,伏天风也看得清楚,笑如春风,绛红双唇,颜似丽玉。      伏天风不得惊异了一声,只看背影,还以为是一老态龙钟的老妪呢,啧啧,弦天城也有这等人物啊。鹤发少颜,难不成要登仙道去了?“有意思。”      “主人?”      “没事,辞儿,你去把图挂上吧。”稍稍回神两三秒,只见那人弯着眉眼对路人说着什么道歉的话,回头又去追赶那童子了。街上的人潮一如既往,小小插曲掀不起任何波澜。      最近城中的居民变得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被战火牵连的人鱼族,总被赤国欺凌的神兽也有一二,如此下去……边界的扩张也是不得不为之事了。      待到晌午,伏天风终于下了决心从躺椅上爬起来,唤上一直在楼下看守的逐墨。“稍后随我回一趟朱宫吧。”      弦天城地处在赤焰国边界万里以外,东行千里即是银海国旧址。披了毛氅,出城就直奔西边而去,寒风洌洌,疾行一天一夜,乘着日落的余晖,踏上了赤焰朱鹮的国土。      “唉,近乡情怯呀,哈哈。”伏天风自嘲一声,掸去大氅的风尘,两人施施然投宿在边城小店。 卷一 恨有尽 008节 苍月   大战后的赤国并未受到严重的影响,许是国资充裕,一派繁荣之景。唯一不算和谐的,大概便是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立后传言了。      这不禁让伏天风想起数百年以前的一次立后,也曾是这种光景。街头巷尾都在讨论着这即将上位的国母。大多是“荒唐,怎可如此”云云。伏天风捻着香,嘴里也闲闲的好像回话,“是呀,荒唐呢。”向来话少的逐墨眉头也没动的坐在对面戒备着,正襟危坐的样子让伏天风忍不住微笑,“逐墨,别那么严肃,好歹在家乡地盘,出不了什么事。”      “是。”      “吃点糕点吧。”伸手敲敲桌面,看逐墨一本正经的咬着糕点,也不知道是否知味,无奈笑笑,对这根实木头也无话可说了,伏天风一向不爱拘束,来去也不走寻常,总是觉得这些繁文缛节太过苛刻,限制了自由的个性,所以才忍不住离开那座牢笼,做他的闲云野鹤去了。      于是苍宿在宫中见到他这个忤逆的二弟也觉得很意外,不知道什么风吹得来这尊大佛。      “三妹呢?”伏天风恢复了本来的面貌,红发白衣,与苍宿一般俊朗的面容,得神眷顾的神逸无双。      “她不想见你这个叛异族。”苍宿自顾翻看着神兽六十记,连头都不抬一下。      “明明就是不想见你。”伏天风无情的揭穿他的谎言。      “月,不要让我对你的龙骨有兴趣。”      “啧啧,无情的兄长啊,对待手足这么冷血吗?”      “某些人就爱讨皮痛,好好的二尊主不当,去与卑贱的生灵为伍。”      “好说好说,哪比得上力排众议也要迎娶异敌为妻的兄长大人。”      “有求于人,嘴巴就要留意一些。”      “哈哈,小弟受教了。”伏天风不再打哑迷,面色一整,正经说道,“这次战事虽然没有波及弦天城,但是入城的难民也有所增加,所以,我想,取得兄长的同意,助我扩张境界。”      “喔,你要动武了?”      “当然不是,打打杀杀不适合我这种善良的神灵。兄长陪我去就好,不需要军队。”      “可以。”苍宿答应得很爽快,一直没有抬起的双眼终于看了一下许久不见的胞弟,“只要你有无角龙的龙骨。”      伏天风眉角一挑,正经问道,“当真娶她?”龙骨可是用来修补脊柱的,无角龙的龙骨更是珍稀非常,看来苍宿并未说笑。      “连你也要问罪我吗?”苍宿不耐烦起来,惹得不高兴了,别说扩张境界,明日就率兵踩平了算。      “好好好。我去寻。”伏天风讨饶的敷衍了,走之前忍不住偷偷嘀咕了句,“难怪三妹与你置气。”其实扩张境界并不是非要苍宿不可,这样做只是满足王者的掌控欲罢了,省得日后手足相残,这样的局面伏天风所不乐见。虽然手上已有一支上好的龙骨,然这支甚是上等,伏天风私心,若是找不到更好的,再奉出来不迟。      不过怎样说,立后这件事实在是..太任性。      反正伏天风也管不着,怎样排除异己立后也是苍宿的事情,所以并不影响伏天风愉悦的心情,回到弦天城之后逍遥了几日,才开始着手寻找无角龙骨。      无角龙骨珍稀,却不难寻,在弦天城的境界外以南百里,有一座九曲盘龙山,便有无角龙出没,不过能否顺利,还真是一件靠运气的事了。      这山常年云笼雾绕,周围并没群山层叠,峰尖耸入云中,直起直落,险峻非常,平凡人灵难以攀爬,即使见了龙兽,也无可奈何,所以多年来龙兽的踪迹尚存,赖得此山天工庇佑。      红日初升,伏天风仗着身有异灵,提气几个轻纵,就跃上了盘龙山半腰。林木郁葱,奇石参差,晨雾缭绕,寒湿之气郁浓,不多时他的衣袖就沾湿了一片,伏天风毫不在意,眯着双眼屏气静立,灵觉细细搜索着无角龙的气息。      此时山还寂静,连虫鸣鸟啾声都没,无角龙好在辰时活动,算算时间,该是这个时辰了,千年无角龙太难降取,尚在幼年期的百年无角龙是最好的选择,韧性极好,攻击防备力不强,好动活泼,正是离开族群自行独居的时候...伏天风暗自思索,正犹豫需不需要再往高处一些,百丈之外忽然传来了一丝轻响,心下一动,闭气运功悄然靠近。      “……”不过是一个人,看样子应该是采药的山人,伏天风稍有点失落,再一细看,觉得哪里有些眼熟,素白长发,暖黄衣袍,似有印象,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环视四周,并不察觉无角龙的气息,准备转身离去,却忽然听到那人开口了,唬了伏天风一跳。      “呼呼,出来吧。”      他竟然发现了自己?!伏天风吃惊。暗自惊疑着,旁边的丛木中一阵蟋簌,滚出一团肉嘟嘟的黑色物体。      ——那正是他欲取的无角龙。只见那无角龙体如圆卵,黑鳞罩身,四肢粗短,微缩蜷在腹下,斗大的脑袋两支软耳半耸,圆玉大眼散发着碧翠灵光,正仰着头打量暖黄衣袍的人,乳白的龙牙毫无形象的龇着,好像很想显露自己威风的模样。      暖黄的人影半蹲下去,毫不介意伸手轻抚幼兽龙耳,“明明就没有攻击力,还做出这等模样,真是呆。”侧身从篓中取出一味药草,凑到龙兽口下,“幸好遇到我,不然你就被抓去下锅了。”整理整理篓中的物件,再次拍拍龙兽的圆头大脑,笑笑就转身下山去了。      “哈。”伏天风忍不住轻笑,待那人走远了,才从树后走出来,“原来还是个男子呢,这么清秀的容颜,竟让我错认是女子了。”忽然的侧首,伏天风想起了那日在街上偶然一瞥的鹤发少颜。那龙兽看见他也不怕,嘴里叼着半截药草,抬起头晃了晃,眨眼盯着他看,“呜……”      “你不怕我就好办了,省了不少力气。”在它面前蹲下,伸手揉捏圆圆的龙脑,触感是意外的舒服。      龙兽歪着脑袋看他,眨眨眼,叼着的半截药草也吃光了,伸舌舔着他的手。      伏天风眯眼,哈哈笑了两声,双手一环把它抱了起来,“养你十天半月的,你就该为我办事了。”心情甚好,抱着龙兽一路悠悠下山,龙兽很是安分,蜷在怀中蹭蹭,找到最舒服的位置便不动了。      这时日头高升了些,露水渐干,树叶青翠,偶尔传来了几声啾鸣,伏天风一路走,一路暗思是否真的把龙兽杀了取骨。正衡量着,龙兽突然异动了一下,紧接要挣扎出来,嗷呜嗷呜叫唤。“嗯?”循着龙兽的目光望去,赫然看见陡峭山壁上挂着一抹人影,定睛一看,又是那白发男子,山壁光滑,攀爬落脚处甚少,看他右手尚抓着一株岩上的还魂草,左手险险扣住一块突出的异石,脚下无物,岌岌可危,伏天风按紧了躁动的龙兽,眯眼观看,应是从崖上攀着下来的,若是男子放了右手的药草,再往左边一点,也不至于这般吃力。      “啧啧……”还没说什么,电光火石间左手的异石承受不住重量了轰然崩塌,那人来不及反应,以千斤坠的速度向下跌落,“嗷呜——!”龙兽猛然一声长吼,让伏天风惊讶不已,险些被它挣扎了去,这么跌下去,难有不死的,为了让龙兽安静,不得不出手援助了一把,右手起式结印,从指中弹出一股灵力,“去!”               山风簌簌,很快就静止了下来,看着那人安稳落在草地上,才叹口气,抱着龙兽下山了。      “真是,算回报你让我省了寻找龙兽的麻烦吧。” 卷一 恨有尽 009节 三关 迎岁过后天气逐渐回暖,枯枝抽叶,冬雪化水,百花含苞。暮逐香在自家的门前开垦一块地,栽上一些花苗,大概是身体差了,忙上一阵就得歇半会,晚生倒好,一个人净是追着蜂蝶乱舞。 将花铲放下,躺上平日里最爱的摇椅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吸着香薰,日头还薄,寒意还没褪去,长长的舒了口气,也不理会玩得疯的晚生,心里愁思不断。 从石下长卿找上荒舍,他还是没忍住多管闲事的性子,带着晚生离了等死的老窝,他明白的很,赤国的强大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扭转劣局的,弦天城是一个好地方,消息来得快来的杂,也够太平,打听一点东西还是可以的。 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立后,近时也没有消下去的趋势,天下都知道赤国的天尊苍宿的性格,暴烈,狂傲,手段不择,稍稍聪明的,对这样的决定大概也有所深想。 两国战事胜败虽已底定,但是败退隐而不显的逃兵,只要一日不除,必有后患,时隔数月,仍不见天尊对海国有所动作,一是毫无头绪,一是有所顾虑,而看现今的走势,应该是还未找到海国的根据地,无法一举消灭,所以,逼敌为后,一是显赫威风,一是羞辱死敌,可谓居心之恶。 暮逐香敲了敲扶倚,双眼又眯得更深了些。 这样一来,海国的族灵便会不忍其辱,自己就会跳出来,天尊省了找寻的力气,打压起来更是容易了。 “唉……”叹了一口气,希望长卿别那么傻才好。 但是灵澈……暮逐香想得头疼,拍了拍额头,也觉得心焦。 稚子无忧,玩得累了不识轻重的扑到暮逐香怀里,蹭了他一手的薄汗。“阿晚,快去把衫换了,风寒了我就继续给你煎苦药。” “天天喝,我又不是药罐子!”晚生噘嘴,很是排斥,最近别说风寒的药,就是强身的药也比以前苦了,晚生委屈得更难过了。 “那你就去换衫呀。真是不当家不知当家苦,我老人家可是拼着老命给你采的药。”想想上次要不是命大,从悬崖上摔下去,必死无疑的,哪里还见得到现在的人了。 “哼,哪一次我不都是喝得干干净净的!”晚生呛了一句,爬起来入内换衣去了。 “你稍后到邻屋刘大娘家吃晚,我出去一趟,记住,别给我惹什么幺蛾子,小心你的屁股开花。”暮逐香很有的威胁着,听到里边闷闷传来回应,才掸掸身上落花,往界令府去。  离开了荒谷,后遗症就是晚生这个拖油瓶的身体更差了,储存的药物消耗的很快,从平时的十日一贴变成了五日一服,还得时时注意着是否会有突发状况,连带的,自己的休息更少,免不得也憔悴了。 暮逐香脚步沉重,脸上的笑意无意间已经不见,前些日子的奔波,此时才稍稍有所恢复,晚生的配药又缺了一味,即使九曲山有,一时半会恐怕也寻不着,界令府贵为一城之主,说不定会有,权且当是碰碰运气吧,没有的话再退而求其次上山了。 界令府也不是谁人都能进。 入府有三关,一是怀才,一是随礼,一是,美貌。 怀才好说,随礼更易,美貌嘛,能过这关者却是少之又少。据说过不了这关的人回来,每个版本都不一样。一者说界令是一个形貌丑陋的老鳏,一者说界令是双十年华的桃李女子,也有者说界令是年逾七十的老妪,而真正过了三关的人,却笑而不语。 暮逐香与其他想见界令的人并无区别。所以,踏上府门界限时,被迎客使带入第一厅,风华亭。 风华亭位处府中前院,十八长廊跨水而建,蜿蜿蜒蜒延伸到听香水榭,过了风华亭,才可以前往。才是冬末,连初春都未到,湖中睡莲恹恹,相互依附挤在一处,好像抱团取暖的水中仙子,各占地盘为王。 暮逐香人在远处,就能看见亭中已经坐着一人,近了,才看的清楚。妙龄女子气质天成,红妆翠眉,秋波流转,殷殷噙笑,披以绿萝,广袖覆胰,捻子而脉脉,风华自在举止。 暮逐香呼呼一声,眉眼弯弯,“月有嫦娥貌,人间浣纱女,界令府,则有两者风华色呀。” 女子掩袖轻笑,“来调笑姑娘的才子向来不少。” “有幸成为其中一员。我……咳,是否也该附庸一下文雅,说一句‘不才,姓暮名逐香,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笑语晏晏,说,“不必有所拘束,客人自便即可。我唤赋乐。” “那好,老人家我就自在多了。”暮逐香哈哈一笑,好像浑身轻松不少,提袖便坐在赋乐对面,端看玉桌之上,还摆着一盘未完的棋局,不是黑白子,全是白子。 “你可有看出什么?”赋乐轻笑。 “有呀,白子。”暮逐香毫不思索。 “那这局棋,先生会怎么破。” “本就无局,何来破局?”暮逐香执起一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盘上只有一家独大,本就是毫无竞争可言,我若是硬说出个局来,岂不是自寻烦恼,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赋乐只是笑看着,也不反驳,每个客人的接待方式都不同,偶有重复,也能听到各种精妙的解答,像这位先生如此直白大胆的说法,少有人在。 暮逐香老神在在,虽然不曾接触过伏界令这个人,既然自便,当以本性待之,与其挖尽心思,不如随性而为,所谓才情,见仁见智罢了,哪有明显的界限。 “嗯,先生看来也是性情中人。”赋乐把白子投入盒中,起身款款行礼,“先生请往听香水榭吧。” “呼呼,再会。”暮逐香呼呼一笑,跟着迎客使走过十八长廊,约两刻钟,才入了水榭。苍波淼淼,水痕茫茫,水榭亭亭而立,以竹小筑,竹节分明翠色如玉,细看,可知其成型之精美,韧性极强,烘晒后的特别处理,让青竹将一丝一毫的翠绿都保留的十分,看得出建筑师的要求之苛。其中摆设简陋,只是一桌两椅,小壶一具,一挂稀世铸骨风铃系于窗边,和风起舞,看起来简单,细细研究还是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带来的随礼呈上吧。”摇椅里的老人抽口水烟,眼睛都不抬一下,烟筒磕磕桌面,灰白的山羊胡轻轻耸动着。 暮逐香走过去坐上。 “先生随礼呢?” “已在眼前呀。” 老人轻蔑的睁了一条眼缝,鼻里很轻的哼了哼,提脚咿呀咿呀踩着摇椅,喷出的烟雾随着摆动慢慢晕散。“先生是来胡闹的不成?” “不敢。只是私以为界令府业大家大的,我的宝贝,怕是入不了先生的慧眼,所以,净身而来了。” “没有随礼,且回吧。”老人的烟管一摆,双眼又闭了去,头一歪,连人都不理了。 “稍等。我觉得我这个人还是很好相处,送界令一项不会动的死物,不如给界令一个可以知交的朋友,这样的礼物,不是更有意思吗?” “若是其他人都如此天真,界令岂不是谁人都可亲近了?” “龙翱九天凤比翼,你说呢?” “先生不过尔尔。” 暮逐香没有接话,正僵持着,老人突然开口了,“点珠翠就祝先生好运了。” “多谢。”暮逐香轻点,退出水榭,随着迎客使穿过听香,赶往点珠翠。 点珠翠,是界令府最后与客人相谈的地方,通过了,就可以见到界令府,不能通过,便原路送返,下次再来。点珠翠和前面亭榭有所不同,纱幔层叠,珠帘羞掩,娇花含香脉脉而立,酉时间,朱烛高燃,花影撞撞妖姿碎舞,甜熏花香混着泪烛,令人心旌神摇的快活,好一个点珠翠,花前月下的逍遥处。 “呼呼,梦里芳菲无尽,误入曲廊惊罗幕,仙月色满庭,烛明香暗,画楼娇艾深。” “说得好。” “哈哈,当然。” “啧,很久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客人了。” “别人的赞美就要大方收,扭扭捏捏是女人家的专利。”逐香一步一风流,慢慢走过小径,伸手挑开那红罗纱幔,“还见红衣轻带舞,翠袖醉风流,伏界令,是要点哪家珠翠呢。” 只见暗香浮动,疏影轻摇,搁在香案上的泪烛忽然熄灭,遮了暮逐香的视线,只能看见一人影斜卧榻上,形态姣好。“先生慧眼,看不出哪家珠翠艾极?” “明姝万万,各有艳冠。” 人影轻动了下,好像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情,“不必多,先生的美貌,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