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水漾影踪(风靡)
楔子
万花阁,对江湖中的人来说,是个极为神秘和充满神奇的地方。它坐落在缥缈的巫山之颠,踞险而建,背临峭壁,俯瞰长江。传说阁中百花终年盛开,芳香萦绕。身处其中,如临仙境。
当然,这只是传说,毕竟近五十年来,真正身临其境的人少之又少。它在世人的眼中,就像是海市蜃楼一般,可望而不可及。江湖中人之所以如此津津乐道,不仅仅是因为三十年前那场因万花阁而起的轰动武林的血雨腥风,也不仅仅是因为当时有着“武林第一美人”之称的花千华的隐退,更重要的原因,是对现任阁主的种种猜测。
万花阁似是离世而居,对江湖风云迭起并不热衷,阁主更是极少现身。但是近两年来,“玉笛飞声”花醉雨和“剑花烟雨”花莫愁相继出现,惊鸿一瞥之后,花醉雨出嫁,花莫愁娶妻。见过两人之后,人们所有的好奇,全都集中在那一位神秘的“云破月来”花弄影身上。
他是花千华的长子,又是万花阁的实际执事者,统领阁中的四大花使、十二门主和十二园主,身份地位超然,莫怪外人要臆测纷纷。
花莫愁剑术精湛,一把喻天剑使得变化莫测;花醉雨精通乐律,一支玉笛用得得心应手。那么花弄影呢,他的武功修为是否在他的弟妹之上?
传闻,他面容俊美,温文有礼;心思缜密,攻守兼备;既能与人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也可以翻脸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传闻有很多很多,但,是真,是假,又有谁知道呢?
小小的院落,普通的瓦房,平常人家的住处,本没有什么值得他流连。但是,那一片用篱笆细心圈养看护的繁花,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视野中,令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走了进来。
俯身,凑近一朵盛开的月季,熟悉的香味让他皱起了眉头。
“嘎吱——”
有些残破的木门由里拉开,他抬头,看见一个约莫七岁的小男孩站在门边。
“花很美,是不是?”小男孩见他站在花丛中,问他。
他点头,默认了小男孩的话。
“你想要吗?”小男孩开口,问得简单明了。
松开拈花的手,他看他,轻轻摇头。
“为什么呢?”小男孩不解,跨出门外,走到他的身边,仰高头看他。
“花为花,长盛枝头;人惜花,只为一时之美,独不怜花之凋零,难以长久。”意识到他这样说,小男孩可能不太明白,他微笑,低头看身高只及他腰部的小男孩,“花离开了枝头,就失去了生命力,还是让它好好地呆在枝头吧。”他微笑,低头看身高只及他腰部的孩子。
“娘也经常这样说呢。”似懂非懂地,小男孩绕过他,自言自语间,有些吃力地想要拎起他身后的水桶。
“我来吧。”他伸手帮他把水桶提到花丛间,用水勺舀水洒向花丛。
用力很均匀,花瓣、绿叶,都沾染上了颗颗的水珠,煞是好看。
“你爹娘呢?”他回头看看孩子身后的木门,呆了半晌也不见他的父母出现,想必是不在家中。
“娘要赚钱,我就乖乖地在家里等她。”蹲下身子,小男孩挽起衣袖,一边回答他一边用手中的铲松土。
“这样太用力,不对。”收回视线,他拉过小男孩的手,示意他正确的姿势。
刚被他拉住手的时候,小男孩有些排斥,身子扭动了几下,接着慢慢安静下来,呆在他的怀中不动。
“好奇怪,你身上有桂花的香味呢。”被他圈在怀中,小男孩拽住他,用力地闻了闻。
看小男孩好奇的样子,他不由得想起了弟妹年幼时的模样,伸出手指为他拭去脸上不小心沾染的泥土,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抬头,本有戒心,但是他和煦无害的笑脸,令自己不由自主地回答他的话:“我叫水君皓。”顿了顿,仿佛要寻求平等,他反问他,“你呢?”
一阵微风拂过,花朵在枝头微微颤动,花丛间洒落下斑驳的影子。
他揉揉孩子的头,回答得似漫不经心——
“我,是花弄影。”
夕阳西下,带来天边美丽的晚霞。
水君柔放下手中的画笔,直起腰瞧瞧周遭,发现人渐稀少。抬头,看见日头已经偏西。
无声地叹息,揉揉干涩的眼睛,她取下挂在墙头的画轴,一时间,有些发怔。
有人在敲她作画的桌子,她转身,毫不意外地看到每天都要来勒索的家伙。
“小子,今天的日钱呢?”
水君柔苦笑,有些无可奈何:“三爷,你也看见了,我今日一张画都没有卖出,哪里有钱给你?”
“怎么,想要懒账?”陈三问得嬉皮笑脸,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没有离开过作男装打扮的水君柔。
“今日经营惨淡,并不是我有意抵赖。”别过脸,她淡淡地回答,“请宽限两日,我一定……”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的桌子忽然被掀翻。纸张、画笔、颜料,通通被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纸被撕碎,笔被折断,颜料四下都是,周围的行人避之不及。
水君柔只是略抬眼皮,看向陈三,“三爷毁了我谋生的工具,叫我如何再付你日钱?”
“我倒有个好办法。”看她沉静的表情,陈三扔下手中被折成两截的画笔,笑得好不得意。
“什么办法?”她退后了一步,握紧了手中的画轴。
“我看你长得还不错,虽然是个男子,倒也合我的胃口。不如就来伺候我,也省得你早出晚归,三餐不济。”言语间,陈三伸手,托住了她光滑的下巴。
水君柔略甩头,脱离他的钳制,开口道:“三爷抬举,平民布衣,哪有那福分?”
“福分是我给你的,只要你点头,不就成了么?”
“三爷错爱了。”他的话,太过轻薄,水君柔皱起眉头,转身,准备离去。
有人挡住了她的路,是陈三的两名家仆。
“陈三爷,你这是做什么?”她发问,隐隐有些动怒。
毁了她的摊子不够,现在还要劫人吗?
“不要误会,我可没有恶意,只是邀请你去我府中坐坐罢了。”见她白皙的面皮上染上了薄薄的一层红晕,在她整个脸庞上晕染开来,一时间,看得陈三心痒难耐。
“怎好意思叨扰?”紧绷着脸,手握紧画轴收在胸前,水君柔不甚感兴趣地回答。
“何必如此固执呢?”陈三忽然上前,由她的身后抱住她柔软的腰肢。
水君柔没有防备,被他搂了个满怀,吓了好大一跳,想要拉开他的手,奈何他抱得死紧,怎么也挣脱不了。懊恼此人无耻至极,她抬脚,重重地踩下。
趁着陈三吃痛松手,她得到自由,立刻由他的身后绕过,小跑起来,一刻也不敢停留。
周遭的人影在晃动,有胆小怕事往自己家门缩的,也有好奇大胆引颈张望看热闹的……让她想起那一夜,她抱着君皓向旁人求救,得到的回应是多么地让人绝望。
有些气喘,胸口发闷,她踉跄着拐进一个巷子,转了几个弯后,暗叫糟糕,面前居然是一条死路。
“跑啊!怎么不跑了?”才想要后退,身后传来陈三挑衅的声音,想当然,他们已经追上了她。
水君柔慢慢地转身,看面前的三个男人,明白自己已经是瓮中之鳖。
陈三使了个眼色,两名家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了她的肩膀。
她微微动弹了一下,没有挣扎。
陈三上前,用足了力气,狠狠甩了她一巴掌,“你胆子还不小,居然敢伤我,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我看你——”
话没有说完,他忽然瞪大了眼睛看面前的人。
方才的那一掌,力道很大,打在水君柔左脸颊上,打得她偏过了头。五个鲜红的指印浮现在她白净的面容上,帽子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包裹在其中的柔顺青丝倾泻而下,披散在她的肩头。
呆愣着看了半晌,陈三才张狂地笑出声,“原来是个娘儿们,还真是俊俏。”
性别的秘密一旦被揭穿,一切的掩饰都没有必要。火辣辣的疼痛在脸上泛滥开来,水君柔抬头,偏西的落日,只留下余辉,看不真切。
“不理我?”看她淡然的反应,陈三从她的手中夺过她紧握的画轴。
仕女、花卉、山水……一幅幅的画卷在他的手中化为碎片,掉落在地上,蒙尘,不复原貌。
眼前,闪过似曾相识的画面,水君柔闭上了眼睛,咬紧了下唇,不言不语。
耳边仿佛有劲风拂过,脖子有些发凉,令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蓦然间,被人钳制住的肩膀忽然松懈,水君柔疑惑地睁眼,发现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三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太诡异了!她按住自己的肩膀,蹲下身子,手刚触上碎裂的画片,却立刻像是被火烧似的收回。
明珠蒙尘,清白不再……
耳边,又响起那个人的话语,让她的心,重重地被刺了一下。
“娘!”
有些遥远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恍惚地抬头,墙头上人影一晃,接着有人落在她的面前。由下自上,从华服落到俊美的面容,水君柔慢慢地站起身子,有些惊奇地看到一向怕生的水君皓被来人牵在手中。
“娘,这是花叔叔。刚才那三个坏蛋欺负你,是花叔叔出手教训他们的。”水君皓兴奋地对她说,牵着花弄影的手,眼中有无限的崇拜。
“君皓——”她想开口,却发现此时心中酸涩无比,难以成言。
“水夫人是吗?”花弄影打量她有些狼狈的模样,“在下花弄影,见天色已晚,你还未归家,君皓等得心急,所以冒昧地带他出来找你,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水夫人?”她愣了愣,对他的称谓有些啼笑。好个谦谦君子啊,进退得宜,措词委婉,好心不提她方才不堪的遭遇。
“水夫人,你没事吧?”看她左边的脸颊高高地肿起,想来是受伤不轻。
“我不是水夫人。”她缓缓开口,却不是回答他的问题。拉过水君皓,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君皓——随我姓。”她回答的声音很低,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坚决。
“是我唐突了。”花弄影愣了一下,随即道歉。面前的女子弱质纤纤,眉宇中难见妇人的痕迹,很难想象她居然已经有了君皓这样一个七岁的儿子。
“无妨。”什么叫唐突呢?比这更不堪的她都忍受过,还有什么她会在意?“今日承蒙公子照顾小儿,方才又出手相救,实在多谢。”
“水姑娘多礼了。”花弄影及时地转变称呼,顺便打量她。她的长发如瀑,披散至腰际,面容秀美,肤色白皙。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周身所散发的书卷之气。这样的女子,合该是该养在深闺人未识,为何会迫于生计抛头露面在街头卖画?
水君柔垂下眼帘,避开他探询的目光,拉过水君皓,慢慢地从他的身边走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与他擦身而过之时,竟然觉得他身上有桂花香气的存在。
“娘!”拐出里巷,水君皓拉拉她的衣袖,轻声唤她。
“怎么了?”她停下脚步,低头看欲言又止的水君皓。
“我饿了。”小小的年纪,却也懂得了大人的艰辛,水君皓似难为情地开口。
“饿了么?娘这就回去给你做饭。”她笑了笑,有些心不在焉,随口接话。
“可是——”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水君皓回答得有些迟疑,“家里已经没有米粮了。”
刚要迈出的脚步因为水君皓的这句话而重新收回,她想起家中已然断炊,今日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半枚铜钱都没有赚到,拿什么来买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她连个持家的巧妇都算不上啊……
看身旁熟睡的君皓,水君柔半支起身子,为他掖好被角,随后轻手轻脚地下地,走到水缸边,舀了一勺水,狠狠地灌下肚去。本来就没有吃什么东西,腹中已经饥肠辘辘,被冷水这样一刺激,她的胃,不由得绞痛起来。
捂着疼痛的胃,她咬咬牙——还好,至少感觉不是那么饿了。
今晚向好心的大娘讨了些碎米,骗君皓说自己已经吃过,好说歹说才让半信半疑的他吃完了不足一碗的米糠。轻轻地走到窗前,水君柔看着熟睡的水君皓,伸手摸上他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的脸蛋。
“娘,君皓不饿,真的不饿……”睡梦中的水君皓像是受到了什么惊扰,紧皱着眉头,不住地喃喃自语。
手在他的脸上停住,水君柔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心中警告自己不能落泪。
不可以哭!她的泪,早在七年前就流干了。
门外传来若有若无的声响,她心下一惊,离开床边,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后,拿起靠在一边的木棍。
在黑暗中摸索着,她慢慢地将手移向门闩,轻轻拉开一条缝隙,紧张地向外面张望。
院中的月光依稀,繁花锦簇,显得朦胧而美丽。迟疑了一下,她移步出门,紧紧捏着收在胸前的木棍,缓缓地走到花丛前站定。
周围很寂静,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是自己多疑了吧?水君柔松了一口气,回转身,却被眼前的人吓了一大跳,直觉地挥棒打去。
棍子被一只手握住,只轻轻地一扯,就脱离了她掌心的控制。
“怎么是你?”水君柔抚着因为受惊吓而心跳不止的胸口,瞪着面前早就应该消失的男子,惊魂未定。有这样的人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人的背后,真是吓死人不偿命。
“水姑娘以为是何人?”将手中的木棍放下,花弄影看眼前的人,轻笑问她。她的眼中,充满了太多指责的意味,就像他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偷盗者。
“我以为是小偷。”水君柔退后了一步,避免与他太过接近。男人的身上会有桂花香吗?那样的味道太过于自然,不见人工雕琢的痕迹。
对于她的话,花弄影不置可否地笑笑。家徒四壁,她怕的,恐怕并不是小偷吧?
“你笑什么?”看他似有深意的笑容,就知道他根本晓得自己在防备着什么,却偏偏要多此一问,引他回答。
“我能笑什么?”花弄影随口问道,接着蹲下身子,仔细观察面前的花丛。
“你明知道我在提防那帮恶徒来报复——你,干什么?”水君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他弹指,一朵芍药的花瓣纷纷坠落,花枝也被连根拔起,顷刻之间,娇艳的花朵毁之殆尽,徒留残枝,惨不忍睹。
“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情,你就当没有看见好了。”罪魁祸首不理会她的质问,回答得云淡风轻。
怎么可能当没看见?她又不是瞎子。看他又抬手,大有要毁掉这一片花海的趋势,顾不上避嫌,水君柔连忙抱住他的手臂,制止他的举动。
“水姑娘——”花弄影低头,看她因为愤怒而染红的双颊。
“你究竟在做什么!”对他毁花的行径震惊不已,又怕吵醒了房中睡熟的人,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愤怒,水君柔低声叫喊。
“毁花。”花弄影拉下她的手臂,淡淡地回答。
“毁花!”看他还在微笑,水君柔不可置信地反问。她张开双臂挡在他的面前,似在指责,又像是在质问,“这些花好好地长在这里,它们哪里碍着你了?”
见她气红了脸,单薄的身子轻颤不已,想必是对他的做法极为不齿才对。花弄影抬起面庞,看在云中若隐若现的月亮,“它们出现在此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你在胡说些什么!”月光明亮了些,月色如水,倾泻在他的身上,一时间,水君柔觉得有些恍惚。
“你就当我是胡说好了。”果然是个固执的女子啊……紧盯着她凝神的眸子,花弄影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水姑娘,你可知晓,这些花源于何处?”
他,注意到了?她摇头,瑟缩了一下,接着感觉肩头有他源源不绝的热力传来,驱走了她二月天里因为仅着单衣而引起的寒意。
“百花源,百花种,本不是俗世之物。”他看她,似乎是要让她明白其中的道理,“它们,都是万花阁的所属之物。”
纵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听他说出来,水君柔还是忍不住低呼出声:“你是说,这些花——”
花弄影点头,看她先前苍白的双唇因为温暖而恢复了些许红润,他收回放在她肩头的手:“我知道这些花种是一名女子赠与君皓的。至于她是谁,依照君皓的描述,我大概已经知晓。万花阁的花种外传,植于外界,时日已久,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必须将它们收回。”
“收回?”她低喃,敏感地注意到他的措词。
“水姑娘,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若是有心术不正之人偷觑,届时会有什么后果。严重些,你和君皓也许难以安身。”
百花种,万花阁……她的脑海中萦绕的全是这些。
最终,她收回双臂,默默退至一旁。
花弄影上前,只轻轻一拂袖,花丛就好像被劲风扫过,摇曳不已。
“你,又是什么人呢?”看他利落的动作,水君柔立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
“我?”衣袖一卷,花弄影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不知名的花种。他的面前,百花凋零,枝残叶落,花瓣遍洒,不复往日的繁华。
“若是我没有猜错,你可是万花阁的花阁主?”水君柔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声音轻柔,语气却是异常肯定。
“我是。”花弄影转身,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他面向她,月光映衬着他的面庞。相貌俊朗,不带邪气;眼眸漆黑如墨,深不可测。只从他摧毁这一片花海毫不留情的手段,便泄露了他并不如外貌看来的那般儒雅。
“果然是。”水君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时间,哑然失笑。人人想要一窥真面目的万花阁的花弄影,居然就这样让她碰上了。
“水姑娘——”她微露笑意的面庞,比她平时冷漠的表情柔和了数倍。花弄影看看身后已是一片废墟的花丛,再转头看她,“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补偿你。”
“补偿?”胃又在抽搐,隐隐作痛,她的心中,却已经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知道你和君皓都很喜欢这些花,可是抱歉,因为特殊的原因,我不得不毁了它们。若是你愿意,我可以给你银票,足够你和君皓另置产业,衣食无忧——”
“我需要的,不是这些。”水君柔打断他的话,抬起因为胃疼而略显苍白的容颜,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
“如果你是真心要补偿我,那么,就请带我和君皓走吧。”
正文 第二章
飞雪山庄
主屋的书房内,两名男子正在对弈。
“你们三兄妹倒是相似的很,都要先去杭州转一圈再到我飞雪山庄。”落下手中的棋子,冷傲凡笑看对面的花弄影,“两年前,醉雨去杭州意在楼外楼的楼主,莫愁去杭州是为了离家避难。两年后,你去杭州,是为公,还是为私?”
“公私兼有。”花弄影垂下眼帘,在公,是为了解决当年惹下的麻烦;在私——
看他的表情,冷傲凡明了地笑笑,不再追问。窗外传来孩童的笑声,他抬眼,“我倒是不知道,你何时成亲,居然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欠她一个承诺,所以才允诺她跟在身边。你可不要胡说,毁了他人的清白。”花弄影淡淡地陈述事实,对冷傲凡的调侃不以为意。
“弄影,你已经许久不作承诺了,现在居然为了一个平凡的女子破例?”冷傲凡看着他,意有所指。
花弄影执着棋子的手顿了顿,最后落在棋盘上。
“你也太狠了吧?”冷傲凡皱眉,看着自己必输无疑的棋局。
“我只是提醒你,以后下棋不可一心二用。”花弄影抬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
花家一门果然都是怪胎。看花弄影诡异的笑容,冷傲凡无趣地摸摸鼻子,开口问他: “准备什么时候回万花阁?”
“你的喜酒我是喝到了,恭喜你最终抱得美人归。”避开他的视线,花弄影答非所问。
“你还是决定去黑鹰堡?”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看他事不关己的模样,冷傲凡忍不住想要提醒他。
“既然已经接到黑鹰帖,不去,于情于理都不合。”花弄影起身,缓缓地走到窗前站定,负手而立,“醉雨现在是穆王府的少王妃,身份特殊,前去多有不便;而且目前身怀六甲,莫愁自当小心照顾。剩下的,也只有我这个了无牵挂的孤家寡人了。”
“可是你和展玄鹰——”
“傲凡——”花弄影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视线,落在窗外一大一小正在玩耍的人身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那些陈年往事,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你无须为我挂心。”
“娘!”
房门被推开,跑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进斜坐在床榻的人的怀中。
手中叠衣服的动作一停,水君柔搂着水君皓,亲亲他的脸蛋,笑盈盈地问他:“怎么了?”
“娘,你看啊。”水君皓红着小脸,挣脱她的怀抱,兴奋地转了两圈,“这是花叔叔给我的新衣裳。”
微微地叹息,水君柔拉过他,捧住他的面庞,“君皓,以后不可以叫花叔叔,要叫阁主,知道吗?”
“为什么?”不大明白,水君皓困惑地问她。
“因为娘现在是花叔叔——不,是阁主的婢女。如果你再叫花叔叔,就是对阁主的不敬。”水君柔很认真地看他,“君皓,你要明白,因为有了阁主,你才能吃得饱,穿得暖,住舒适的房子,不受人欺负。所以,不可以不尊敬他。”
“我知道了。”听了她的话,水君皓依偎在她的怀中,乖乖地点头,“那娘,我们是不是永远都和阁主在一起呢?”
“娘不知道。”她难以回答。未来是个变数,以后会如何,她也不清楚。摇摇头,甩开脑海中烦人的思绪,水君柔拍拍他的脑袋,“你先去外头玩吧,待娘忙完手中的事,就去陪你,好不好?”
看水君皓拐出门外,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范围内,她想收回目光,不期然的,却看见门边的一道身影。
“阁主!”她起身,恭敬地唤他,心中却在盘算他究竟来了多久。
“你平常都是这样教导君皓的吗?”花弄影踱进房间,视线扫过叠放在床头整整齐齐的衣物。
原来他全听见了……
审视他的表情,并没有发现任何不悦的神色,水君柔走到圆桌前,倒了一杯茶水奉给他,“我说的是实话。拯救我母子俩出困境的是阁主,我要君皓尊敬你,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我并没有要求你当我的婢女。”接过她递过来的茶,花弄影指出事实的所在。
“我说过,只要阁主愿意带我们走,无论为奴还是为婢,我都心甘情愿。”水君柔低首,轻言细语。
默默地看了她半晌,花弄影才淡笑出声:“水君柔,你果然冰雪聪明。”
懂得把握时机,懂得利用他人,懂得什么是适者生存的道理。她将自己定位在奴婢的位置,没有一丝一毫的逾矩。她懂得收敛,掩藏了太多不愿被他人窥探的秘密。合该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她却刻意让泥土遮掩了光芒。
他在叫她的名字,声音和煦,却有着太多的探究和玩味。记起他是万花阁的阁主,记起外人传说他的种种……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欺骗和蒙蔽的人啊!
思及此,水君柔的身子微微一颤,勉强忍住自己突如其来的不适感。
三日前她利用了他的承诺,跟随在他的左右,是看中了他非凡的背景,知道他能提供给她和君皓庇护,所以寻了安身立命之所。
不可否认,是她用了心机,是她动机不纯,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她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水君柔了。
见她的眼神迷离起来,有悲伤,还有怨恨,花弄影将茶杯放在她的手心,慢慢开口道:“若是你执意要当奴婢,那就当吧。”
她闻言,错愕地抬头,掌中的茶杯仍有余温,而花弄影已经不见了踪影,徒留了一室隐隐浮动的桂花香气。
大汗淋漓地醒来,才发现不过是噩梦一场。水君柔拭去额际的汗水,捂住还在狂跳不已的胸口。黑暗中的双眸闪动了一下,随即闭上,眼中的火花归为沉寂。
纵然是多年前的往事,即使是做梦,那种感觉,仍然是像真的一样,足以让她心惊胆战……
再睁开眼睛,眼瞳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叹息声自唇间溢出,化去了嘴角若有似无的冷冷笑意,习惯性地将手伸向自己的右侧,才发现旁边空无一人。
差点忘记,君皓已经不再和自己同榻而眠了。
披上外衣,套上绣鞋,水君柔慢慢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不期然的,一阵冷风袭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窗外夜色深沉,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楼下的竹林不时随风发出沙沙声,提醒她还有它们的存在。
竹林啊……
水君柔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胸襟,只觉得心有些隐隐作痛。她记得,多年以前,她的绣楼下,也有一片茂密的紫竹林。闲来无事时,她会任意地在林中漫步;一时性起,也会在其中品茗煮酒弹琴;而最让她欢喜的,莫过于……
“啪!”
手用力地拍上了窗棂,发出了好大的声响。她的手指生疼,手心也在作痛,而她浑然不觉,只是捏紧了手,狠狠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她才硬生生地拉回自己的视线,将头甩向一边。
出乎意料之外,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眼帘,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睡不着?”闲适地坐在窗边房檐上的花弄影转头看她,微微一笑。见她先是错愕地看他,接着迅速地低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可他还是没有漏过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受伤表情。
“阁主不也是?”再抬头时,她看他,表情沉稳,语气轻柔,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她还真是一个会掩饰自己的女子。不回答她的话,花弄影逡巡着她的神情,视线落在她的唇上。方才她用力的举动咬破了自己的下唇,留下的那一抹殷红的血迹,在这样的夜色中分外妖娆。
“阁主?”他不说话,却只是看她,让水君柔一时间很不适应。她想蹙眉,却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扮演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在主子面前表现不耐烦的情绪的。
她在提醒他,虽然面庞上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但是音调的些许提高已经表示她的懊恼。收回自己的目光,花弄影双手反撑在自己的身后,整个人向后仰,没有看她,却是在对她发话,声音文雅和煦:“若是睡不着,介意陪我坐坐吗?”
水君柔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按理说,她应该拒绝他的要求;但是现在身份上,他是主,她是仆,她没有拒绝的权力。
久久没有她的回应,花弄影也不介意。他放松自己,躺在房檐上,闭上眼,嘴角含笑,仿佛已经知道她的答案。
不多时,他的耳畔传来细细的声响,接着是有人踩在房屋瓦片上的声音。他转过头去,毫不意外地看到水君柔双手把住窗框,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房檐,慢慢地向他的方向移动。
她是一个很识时务的女子,从留她在他的身边开始,他就明白,如果是他的要求,她是不会拒绝的。
“需要我帮忙吗?”见她步履维艰,脸色有些苍白,花弄影开口,好心地问她。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水君柔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笑容,想要松开抓着窗框的手,却不小心看到自己脚下的风景,一时有些头昏目眩。
夜风吹拂着她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有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颊。黑色的发,白色的裙,强烈的对比色,令她看起来更加的娇弱。
“呀!”
正在打量她的时候,就看见她脚下一滑,身子就顺势向下倒去。花弄影挥手,长袍的衣袖裹住了她的手,只是轻轻一拉,她就已经坐在了他的身畔。
“下次不要再这样莽撞。”看看身边因为惊吓而有些微微颤抖的她,花弄影开口,淡淡地说。她倔强,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显示自己脆弱的一面,即使是勉强,她仍不会向他求助。究竟是怎样的环境,造就了她的性格?
“知道了。”水君柔诚惶诚恐地回答,这回倒不是装的,而是真的被吓倒了。天,她刚才还以为自己会真的摔下去。
“为什么睡不着?”纯粹是想要和她聊聊,所以选了这样一个平常的话题开头,不料刚说完这句话,他就敏感地觉察到身边的人身子忽然僵硬,想来是问到她的痛处了。
“阁主不也是?”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水君柔环抱住自己的身子,反问他。
花弄影仰躺着,由他的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纤弱的背影。她不看他,是在掩饰自己的心绪吗?是害怕他从她的脸上,读到她的心思?
阁主不也是?
他问她,她这样回答,今夜,她已经两次这样敷衍,拒绝回答他的问题。她,似乎很会用这样的话来堵住他的嘴。
漫漫长夜,睡不着的,除了有心事的人,还会是什么原因?
良久,他没有回应,以为他已经睡着,水君柔转头,却见花弄影躺在房檐上,眼睛却是盯着她的。
没有防备,他们的视线就这样地交会。
仅仅是一瞬间,她便匆匆地别过脸,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紊乱。毕竟在她二十三年的生命中,与一个男人这样毫不避嫌地对视,还真的是第一次,就连那个人,也不曾……
停,水君柔,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狠命地绞紧自己的手,直到指节发白,让痛觉混淆了脑海中的记忆。身后有人慢慢的动作,想来是他已经起身,她回头,想要解释自己异常的行为。
“阁主,其实我——”
剩下的话语卡在喉咙中,再也说不出来。他的脸庞近在咫尺,近得让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淡淡的桂花香味萦绕在她的周遭,还带着些许的酒气。
这样尴尬的情形是她没有预料到的。一时间,水君柔只觉得自己的脸庞发烫。
她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红晕布满双颊,映衬她的肌肤,看来很是美丽。她在害羞,这是装不出来的。如若不是了解她的个性,他一定会以为她是在用这种小女儿姿态引诱他。
“你其实什么?”看眼前人儿不知所措的表情,他本来有些阴郁的心情稍微明朗,忍不住想要好好逗逗她。想来傲凡说得很对,他果然是花家人,即使平常性子淡泊如水,隐藏在血液中的邪恶因子有时候还是会作祟。
他的气息扑在脸上,水君柔吓了一大跳,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按捺住自己的动作,她向后挪动了一下,侧过脸,避开他扰人的接近。
见她避之不及的举动,他本来是挂在唇角的笑意,渐渐浮现在整个脸庞。
“为何不看我?”恶作剧地再向她靠近一些,几乎要贴上她的耳根,他开口,呼出的气息拂上她的侧面。
“阁主!”水君柔惊叫,捂住自己的耳朵,顾不上是在房檐,反射性地跳起来。斜斜的地势让她摇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定。
看她防备的眼神,终于,他不由地闷笑出声。
“阁主,你喝醉了?”听他朗朗的笑声,看他含有笑意的眼眸,没有忽略他身上花香之外淡淡的酒气,她开口,试探性地问。
昨日是飞雪山庄少庄主冷傲凡的大喜之日,喜宴一直要延续三天,他不会是一直喝酒到现在吧?有些怀疑地审视他,水君柔在心中暗自思量。
敢情她是以为他喝醉了,所以调戏她?他不好酒,也不贪杯,昨日也只是礼节性地饮了一些。傲凡知道他的脾性,所以也没有勉强。更何况,新郎不是他,他怎么可能被灌醉?只是今日与傲凡谈天后,忽然觉得有些心烦,所以才饮了几杯,本想独自安静一会,没料到,却遇上了她。
他没有醉,她看得出来。方才慌乱之间无暇顾忌,待话语问出口后,她才发现他虽然是周身酒味,双眸却明朗,无混沌之气,丝毫没有醉酒的痕迹。
“你生气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看她此时的模样,想必她已经发现自己是遭受了戏弄。花弄影一时有些好奇,好奇她接下来的反应会是如何?
“没有。”水君柔垂下眼帘,双手背在身后,握紧成拳,捏得死紧。
“真的?”注视她卑微的姿势,花弄影继续问她。她很会掩饰自己,柔顺得就像是一般的婢女对主人的态度。可是,只有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顺从。
“阁主不相信我?”水君柔迅速地抬头,“要怎样,你才肯相信?”
一时间,她的话,令花弄影愣住,笑容逐渐从脸上隐去。
她在反问他,语气很坚决,可能是因为本来心中就不满,可能音调略微高亢了一些。
要怎样,你才肯相信?
这样的夜晚很寂静,除了他们,所有的来宾都去参加那豪华异常的绵延三天的喜宴。周遭很寂静,所以,她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很清楚。
他与她,面对面地站着,恍惚间,他混淆了她的面容,眼前,是另一个人的脸。
“阁主?”水君柔看他忽然变了神情,一时有些疑惑,忍不住开口唤她,却发现他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要怎样,才肯相信?本来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忘记,没有想到,只是轻易的一句话,就勾起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早先饮下的烈酒在胸臆间翻动,苦涩异常。
“你没事吧?”见他突然露出自嘲的笑意,水君柔向前走近了一步,靠近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有些冰凉的触感贴上了额际,冷却了他因为回忆而炙热得有些发烫的头脑。他下意识地伸手,却抓住一只略显粗糙的小手。
水君柔因为他的碰触而吃了一惊,迅速地收回手,握在胸前,不安地看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有些异常。
她蹙起了眉头——似曾相识的神情闯进他的眼中,心房冷不丁地被狠狠撞击,花弄影的神情一变,语气变得冷漠异常:“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休息,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去黑鹰堡了。”
看他忽然失去表情的侧面,水君柔有些怔忡,对他过快的转变,一时之间不太适应。为什么他在前一刻还可以轻浮得如纨绔子弟,后一刻立刻就变成了拒人如千里之外的模样?
手背还有他暖人的温度,她悄悄地以另一只手覆盖其上,注视他翩然落下房檐,随后毫无留恋地离去。
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
细雨蒙蒙,眼前的世界一片雾气茫茫。雨珠沿着伞的边沿落下,有几滴溅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皱眉,看雨珠蜿蜒而下,滑过她的手背,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她一向不喜欢雨天,怀着莫可名状的感情,她讨厌那种沾染在身上的湿气。一步又一步,每落下脚步,她都可以感觉鞋底踏上湿漉漉街面,有些寒意,从足底一直窜到心底。
将伞些微抬高了些,水君柔看前方几步之遥的花弄影。他的步子不紧不慢,悠闲自在,似乎根本没有被这样的阴雨天气影响心情。君皓被他牵在手中,也欢喜得很,不断地问这问那。而他,侧着头,带着微笑,颇有耐性地一一解答。
君皓很粘他,几乎已经将他当神一般地在崇拜,一天到晚只要有空就会缠着他,连说话,都时常不自觉地将“阁主说”当口头禅挂在嘴边。相比之下,她倒是轻闲了许多,除了打理他日常的生活起居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伞在他的头顶撑开,遮住了一片天地。他是江湖中人,却又不像她见过的江湖人。他容貌斯文俊秀,不着劲装,不佩刀剑,始终一副文人打扮,闲暇时也就翻翻书卷,怎么看也不像传说中的万花阁阁主。
离开飞雪山庄的这几日,她基本上已经掌握了他的习惯。他是个清心寡欲之人,他偏爱素食,口味清淡;他习惯在午膳之后细品茉莉花茶,习惯在日落之后看上一个时辰的书籍。日日如此,没有什么变化……
“娘!”
君皓的叫声拉回了水君柔的思绪,她抬头,看见花弄影和君皓已经步上一家酒楼的台阶,站在屋檐下。她四下一看,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驻足在街上,与他们拉开了好大的一截距离。
紧走了几步,赶上他们,她立在花弄影的身侧,收伞,接过他递过来的伞,细心地折好收起。
花弄影看她有些不自觉地耸耸肩,视线下落到她因为方才怔忡而被雨水润湿的右肩。
“娘,你是怎么了?为什么在街上发愣?”不知道她的心思,水君皓好奇地问她。
“没什么。”她有些尴尬,不敢直视花弄影。即使不看他,她仍能够感觉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难道要她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她方才一直在他们身后打量他,她发愣,实际上是在思索他吗?
他一直不说话,直到她在他的注视下,手心已经在冒汗,分不清那种粘湿的感觉究竟是汗水还是雨水,才开口轻轻地唤君皓:“君皓,我们进去吧。”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牵着水君皓的大手紧握了一下。
雨渐渐有些大了,水珠落地有声,但是却没有混淆他的话语。水君柔暗自舒了一口气,庆幸他没有追问。抬头,见他们已经进去,连忙跟上。
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选了张靠窗的桌子,令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千丝万缕的漫天细雨,听得见让她心烦的淅沥雨声。房檐上的雨珠一滴滴地落下,珠帘一般,呈现在她的面前。
桌上的菜色很简单,除了一条鱼,其余的都是素食。而那条鱼,还是他特意嘱咐了厨房清蒸,摆在君皓的面前,明显是为他准备的。
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喜欢茹素,那种近乎偏执的爱好,有时候,真的让她怀疑,他是要准备出家当和尚。
“怎么?不合口味?”看她为他盛了一碗汤,接着为君皓夹了一块鱼肉,自己却不动筷,花弄影放下筷子,问她。
“我不饿。”水君柔摇头,不想告诉他是因为这样的天气让她心烦意乱,吃不下什么东西。
她一向将自己的情绪掩饰的很好,可是此时窗外的雨帘却令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足以见她对此处是多么地反感。
“娘一到雨天就会不舒服。”他还没有发问,身边的水君皓已经在接话。
“君皓!”水君柔轻斥,想要制止他出口的话,终究是晚了一步。
花弄影拍拍君皓的头,示意他安静地吃饭,然后才抬眼看水君柔,却见她转过头去。
“雨天容易让你心烦?”他开口,见她肩上的水渍已经消失不见。她不喜欢雨天,他看得出来。从早先要她雨天步行到她一直蜷缩在伞下的身子,再到进酒楼时她明显对被雨水浸湿肩膀的不适,最后还有他安排的这张靠窗的桌子,她都异乎寻常地充满排斥。
“我,不喜欢下雨。”思忖了一下,她回答他。明白他是个聪明人,想要在他的面前撒谎,简直是在说笑。与其左右掩饰,等他来揭穿,还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地承认。
听她如是说,花弄影只是微微笑了笑,不再问话,端起她先前为他盛的汤,递到正在乖乖吃饭的君皓面前,仔细嘱咐:“慢慢吃,不要噎着了。”
君皓看向她征求同意,她点头,他才从花弄影的手中接过汤,一饮而尽。
“你不问我为什么?”已经作了心里准备等他问原因,不料他却不再追问下去。等了又等,不见他发话,到底,是她疑惑,忍不住开口。
“问什么?”见她匪夷所思的模样,花弄影重新执筷,淡淡地问她。
“你不问我——”快要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看见他瞧自己的眼神的时候忽然止住。一时间,水君柔有些气恼,他明明是已经笃定了自己会忍不住问他。总是以为只要自己掩饰得好好的就不会有差池,原来在若有若无的斗法间,失败的,终究是她。
见她抿紧了唇,俏脸微红,是不甘心他占了上风吗?
“只要是人,都有自己所好恶的东西。至于原因——”顿了顿,意有所指的,花弄影开口:“若是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逼问也不见得有什么结果。不是吗?”
雨,越下越大,不见有收尾的痕迹,整片天地,都成了它们的天地。
他的话,夹杂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字字敲在她的心上。良久,水君柔才叹了一口气,桌下的双手缠绕在一起,“若是阁主你问,我会回答。”
花弄影看了君皓一眼,见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他们,显然不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我是阁主,我问你,你自然会回答,但是却不是你心甘情愿的,这样的答案,我不需要。”只要他问,她会回答,他知晓。但是这样的答案,仅仅是因为他们身份上的对立。他是主,她是仆,仅此而已。
“阁主怎么知道我不是心甘情愿?”她的心,因为他的话而颤动了一下。
不心甘、不情愿又怎么样?流浪漂泊、寄人篱下……如今所有的种种,都皆非她所愿。没有人注意她心中真正所想是什么?可是他,高高在上的万花阁主,却一语中的地指出这个事实。一时间,她的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堆积到嗓子眼,呼之欲出。
“我有眼睛,有耳朵,我会看,我会听。”他回答,眼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素净的面庞,没有错过她有些湿润的眼睛。
这不是理由——她在心底默默地反驳。世人都有眼睛,都有耳朵,可是在他出现之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得到。眼前有雾气障迷,触目所及的景物渐渐和屋外的雨雾混合,朦胧成一片。
“娘——”见有晶莹的泪珠自她的眼角滑落,水君皓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她,再看看花弄影,不明白一向坚强的娘亲为什么会掉泪,“是君皓说错了话,惹你生气了吗?”跳下椅子,他依偎在水君柔的身侧,伸出自己的手,笨拙地想要为她抹去眼泪。
“不,没有。”水君柔拉住水君皓的手,将他抱上自己的膝头。拭去眼角的泪,朦胧之后,眼前又恢复清明,她看面前的花弄影,眼里还含着水雾,脸上却挂着笑容,“阁主,我不得不说,谢谢你。”
这句话,她是诚挚的,说得真心实意。
她梨花带雨的笑容在他的眼前绽放,让他想起了雨后的芙蓉花开。自嘲地笑笑,暗想自己怎么会在那日将她和那个人联系起来。
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啊……
“阁主?”水君柔唤他。他又恍惚了,极少有的情况,就像那晚在飞雪山庄他看她的表情一般。
他回神,复又皱起眉头,视线穿过她的肩头,看向楼梯的方向。
正文 第三章
他很少有这样不耐的表情出现,好奇地转头,水君柔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见有三个身着劲装、背负长剑之人站在楼梯处。
今日下雨,酒楼的生意本不是很好,整个二楼也就是他们在用膳。既然有客上门,却不见小二前来招呼,可见这些人不是前来用膳的,既然如此,他们的目的,难道是——
正在沉思间,却听见花弄影对她发话:“过来!”
他的脸沉下,声音也比平常低了些,语气勿庸置疑。
她不敢迟疑,连忙自座位上起身,抱着君皓退到他的身后。
三个人走了过来,直到走近,她才发觉他们的胸襟上都绣了一只展翘的黑鹰,凶狠得很。
她顿时有些了然,明白面前的人原来是黑鹰堡的人。
“花阁主?”为首的人打量花弄影,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他。
花弄影连眼皮都没有抬,双手平放在桌上,淡淡地回答:“万花阁既然已经收到了黑鹰帖,自当定时前往,何须护法们亲自迎接。”
他此时说的话,威严十足,与平常温和文雅的他全然不同。
“花阁主多虑了。”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为首的人施礼,“是五爷吩咐我们来恭候大驾。”
“他倒是挺顾念情分的。”他的话虽是这样说,可是水君柔却感觉到其中冰冷得无一丝温度,“花某自己有手有脚,无须各位劳心。”
语毕,他站起身,抬眼,深邃的眸子露出凛冽的寒意,扫过在场的一干人等。
剑身出鞘,挡在他的面前。
“请花阁主不要为难在下。”即使被他的眼光给镇住,他们却仍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
“好得很,原来黑鹰堡就是这样欢迎贵客的?”对眼前的利刃不以为意,花弄影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十年未见,展玄鹰倒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水君柔在他的身后,也意识到情势的紧张,她紧紧抱住怀中的水君皓,一动也不敢动。
“放肆!”
半空中忽然传来娇斥,仅仅是一瞬间,水君柔只觉得眼前红、蓝、绿、紫的颜色一晃,接着已经被四名身着四色云衫的女子团团围住。
“红梅、绿芙、蓝蓉、紫荆拜见阁主。”四个人整齐地朝花弄影参拜,异口同声地说道。
“起来吧。”花弄影挥手示意,“令月呢?”
“水门主现在黑鹰堡恭候阁主大驾,特派我四人前来。”红梅恭敬地回答花弄影之后,转头冲立在身后的人喝斥,“三位护法果真是厉害得很,居然挟持我万花阁阁主?”
“娘,他们是谁啊?”水君皓有些好奇,小小声地问水君柔。
水君柔摇头,捂住他的嘴。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却有一阵男人的笑声响起。
“不是挟持,是邀请。”由远至近的声音传来,自半空雨幕中,有一道人影窜入楼内。
劲风拂过,夹杂其间的雨丝飘落在水君柔的身上,令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花弄影表面上不动声色,身子却向水君柔的方向移动了几分,恰好遮住她的身形。
看清楚了来人,先来的三人喜上眉梢,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五爷!”
红梅等四人蹙眉,花弄影则是面无表情。
“还叫什么?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真是丢尽了黑鹰堡的颜面。”展玄鹰怒斥,一时间,三大护法噤若寒蝉。
“展五爷,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红梅挑眉,质问展玄鹰。
“红梅花使真是误会了。”展玄鹰回答,“我是要他们来邀请花阁主,不料他们却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低沉的男声传进水君柔的耳朵,与花弄影的声音完全不同,她动了动,想要看清那名展五爷的模样,可是却被花弄影严实地困在身后。
“花阁主,我们许久未见,你的习性可真还是没有改变呢。”她在花弄影的身后,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但听得出来,展玄鹰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讥讽,带着不屑,似在嘲笑。
“什么意思?”花弄影却开始笑,不见被冒犯的痕迹。
“走到哪里都有佳人为伴,美人前呼后拥,可谓享尽齐人之福。”环视花弄影身边的四大花使,展玄鹰打了个响指,意有所指。
“你——”
“紫荆!”紫荆上前一步,才要发作,却被花弄影叫住。
“阁主!”紫荆转头,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展玄鹰隐忍。
“展五爷这是赞美,千万不要失了礼数。”喝退了紫荆,他才直直地盯着展玄鹰,“花某有佳人相伴,自是享受,不像展五爷,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展玄鹰的脸色突变,阴冷地笑笑,反唇相讥:“那也比不上花阁主你啊,被人弃若蔽履,不屑下嫁!”
“刷——”
他话中冒犯的意味凸现,红梅、绿芙、蓝蓉、紫荆同时沉下脸,手握住剑柄,抽出剑身。
一直被隐藏在花弄影身后的水君柔完全搞不清情况,只是听到两个男人唇舌相争,剑拔弩张,还听见那名展五爷说花弄影曾经被人拒绝下嫁。她有些震惊,还有些不相信,世上有哪名女子会拒绝花弄影,还对他弃若蔽履?
“展五爷,你不要太过分,当年若不是你——”对展玄鹰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颇感气恼,红梅出言警告。
“我?我怎么样?”笃定了花使们顾及阁主和万花阁的颜面,断然不会说出其中的内幕,仿佛是要存心挑衅,展玄鹰上前一步,语气变得吊儿郎当。瞥到花弄影身后的那一抹倩影,他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不但要过分,还要看看,你们阁主这位新宠是谁!”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一只手疾如闪电,向花弄影身后探去。
花弄影眼神一闪,放在桌上的手猛拍,眼前的桌子被震起来,飞向展玄鹰。
桌面被一只手穿过,随后扔向楼外。
展玄鹰缓缓收手成拳,握在胸前,冷哼出声:“果然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什么新欢,什么旧爱,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咬紧了下唇,水君柔朝花弄影的身后再缩了缩。
“展玄鹰!”感觉身后人的瑟缩,花弄影盯着展玄鹰,一字一顿。
展玄鹰眯起眼,审视花弄影的表情,“万花阁花阁主,十年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到你的怒气了。”
“展玄鹰,十年前是你赢了,你如愿以偿。现在,花某还有什么值得你挑衅的?”花弄影语气逐渐凝重,含着山雨欲来的趋势。
“我赢了吗?”听到他的话,展玄鹰忽然笑起来,却是异常悲怆,眼中的恨意一闪而逝,“不,我没有赢,我输的东西也太多了。”
言语间,他的身子欺近花弄影,抬腿向他踢去。
“阁主!”
红梅等护主心切,挥剑朝展玄鹰刺去,展玄鹰凌空而起,避开剑锋,握拳打向花弄影的天灵盖。
花弄影步伐变化极快,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搂着水君柔的腰肢,连带着水君皓,退到三尺开外。
看清楚了他怀中的人,展玄鹰愣了愣,向后翻了个身,稳稳站定。
红梅等迅速并列成一排,立在花弄影身前。
“原来你,你——”指着水君柔和水君皓,展玄鹰诧异至极。眼前的女子容貌秀丽,作妇人打扮,看似柔顺;她怀中的孩儿约莫六七岁,正在怒瞪着他。
花弄影他果然已经另寻佳人,还孕育了他的子嗣吗?可是他选的女子,却是和先前他爱恋的人全然不同啊……
被花弄影拎着飘忽了一段路程,头昏目眩之后,透过眼前人的缝隙,水君柔终于看清了展玄鹰的模样。他五官深刻,不同与花弄影的斯文俊秀,却是张狂不羁。可能是先前就一直坐在雨中,他的周身湿透,束起的黑发也是湿淋淋的,雨珠顺着他的额际一路下滑,滑过他的面庞,流过他的脖子,隐入他的衣襟。
此时,他狐疑的目光来回在她和花弄影的身上打量,似在怀疑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坏人,你这个大坏人!”刚巧不巧,怀中的水君皓却又出声,让本是一团糟的局面更加混乱。
“君皓——”花弄影唤他,他立刻仰高了头。他对他摇摇头,水君皓撇撇嘴,有些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巴,却仍然是愤恨地看着展玄鹰,心下认定这个对阁主大为不敬的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
“展玄鹰,今日的事情到此为止。”安抚好水君皓之后,花弄影才对展玄鹰发话,“你堂堂黑鹰堡的展五爷,当街闹的笑话还不够吗?”
展玄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水君皓,那样的眼神,令水君柔有些害怕,干脆扳转了水君皓的脸,将他对着自己,仿佛这样才能镇定自己的心。
好得很,好得很——咬紧了牙根,展玄鹰在心中冷笑。没有想到啊,十年前的事情不但没有打倒花弄影,更甚者,他的身边还多了维护他的人。
脸色阴沉,表情阴狠,他掉头,挥手,一言不发地朝楼下走去,随后的人紧紧跟着他离开。
烛火摇曳,映照着水君柔半明半暗的脸。铺好锦被,放下床幔,走到窗边,拉过被风吹开的窗扇,仔细地关好。
指尖有些冰凉,浸染上了窗棂上的雨珠,整整一天,雨,还是没有停吗?
今日午后,她随着花弄影一行进黑鹰堡,便被安置在这个院子,没有人对她吐露过半点消息。为什么来黑鹰堡,来干什么,她,其实是一无所知。
手放在窗户上,水君柔皱起眉,忽然想起晌午展玄鹰看她和君皓的眼神,阴郁偏执,实在是厌恶得很。他和花弄影之间,似乎有很深的过节。不期然的,又想起他下午说的话——
“那也比不上花阁主你啊,被人弃若蔽履,不屑下嫁!”
充满讥诮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她垂下眼帘,若有所思。好奇啊,当时被花弄影挡在身后,无从得知他的表情。
是什么样的女子,会拒绝他?
门被推开,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连忙收敛自己的心绪,转过头,恭敬地站立。
绕过屏风,花弄影环视四周。他爱喝的茶,放在书桌上;爱看的书,也摆在烛台边;室内有淡淡的熏香,飘逸在四周。一切做得很好,没有分毫的差池。
看眼前垂手而立的人,他的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早就说过,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摸透他的喜好,实在是很难得的事情。
他只是略微抬手,水君柔立刻上前,为他脱去外袍,抹平上面的褶皱,再展开,挂在衣架上。
“你先下去吧。”闭上眼,他轻轻地开口。身后有细微的动静,即使不回头,他也知道是她在忙碌。她,果真是在履行她的誓言,任劳任怨地努力做一名合格的婢女。
“阁主——”水君柔停下手中的动作,张口欲言又止。
“怎么了?”花弄影已经走到书桌前坐下,仍是不回头看她,声音却带着些许的疲惫。
“没什么。”由他的身后,看他的手指在翻阅面前的书籍,到嘴边的话,她重新吞回肚子里。转身步过屏风,走出门外,随带掩上了门扉。
冷不防,夹带着雨丝的冷风袭向她,冰冷地打在她的脸庞。她偏头,却看见立在门边的水令月。
算是幸运吗?她不但遇上了万花阁的阁主,还在半日之内见到其中的四大花使和令月门门主。有些自嘲地摇摇头,却发现对方在打量她,她摸摸自己的脸颊,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的样子,很可怕吗?”
“一个人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面貌,而在于心。”不回答她的话,水令月只是撂下这句话,接着绕过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在她的背后缓缓地合上,她使劲眨眨眼,无可奈何地笑了。
“阁主!”
翻阅书卷的手停住,花弄影回头,看站在门边的水令月,淡淡地问他:“她走了么?”
水令月点点头。
“你的话,说得太重了。”扶住椅背,他站起来,不经意间却发现关着的纸窗上有雨水的痕迹。
“属下只是要提醒她而已。”他的职责,是要保护阁主的安全,对于一个基本上可以说是来历不明的女子,他不得不心生提防。
“她很普通,你不用防得这样严。”探向窗面,触手所及,是一片湿润。
“若是没有心计,又怎会利用了阁主,强留在阁主的身边?”水令月抬头看他,没有忽略他的举动。自从十年前的那件事后,对于陌生的女子,阁主是根本不愿意与之牵扯上关系。
这一次破例,事必有因。
“你说得很对,她是有心计。”花弄影慢慢地收回手,垂下眼帘,摊开手掌,水渍若隐若现,“令月,好歹你们也算同宗,对她,不用这么排斥吧?”
“我的姓氏,是凤叔和花姨给的。”
“所以——”花弄影抬头,看他。
“属下这辈子要效忠的,非父母,非同宗,而是万花阁和万花阁的阁主。”水令月毕恭毕敬地回答,语气坚决。
“今日的事,也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微微叹了一口气,知道水令月在这个问题上坚持得很,他干脆转移了话题问他。
“属下只是无意间听到展玄鹰吩咐三大护法要密切注意阁主的下落,所以叮嘱红梅她们暗中跟着,见机行事。”水令月一边注意他的表情一边回应他。
花弄影喝了一口茶,茶水润喉,淡淡的茉莉花香萦绕其间。
“阁主——”见花弄影不答话,水令月上前一步,“展翘借自己七十大寿广发黑鹰帖,集结江湖人士,动机实在可疑。还有展玄鹰,在阁主出现之际,就处处与阁主为难,我看,不如——”
他不明白阁主为什么会来黑鹰堡,因为就私人恩怨来说,对黑鹰帖,万花阁有一万个理由可以不予理会,可是阁主却应允了。
“不然怎样,回万花阁吗?”看穿了水令月的心思,花弄影接下他的话。
他们所担心的,他如何不知晓,放下手中的茶,花弄影的视线凝结在渐起的水纹之上,缓缓开口:“如果十年前的恩怨注定要今日解决,早来迟来,都是一回事。”
人手一多,自然有人多余。在水令月的坚持下,水君柔不再全盘插手花弄影的生活起居,而只是负责他晚间就寝的工作。
怨不得他多心,纵使她对花弄影没有歹意,但是她利用了他,这是事实。她该知足的,水令月只是限制她接触花弄影,至少没有把她赶出去,不是吗?大清早,水君柔拿着笤帚,沿着石阶一级一级地细心打扫。
纤细的腰肢被人猛地从背后抱住,吓了她好大一跳。回头,却看见水君皓满头大汗,调皮地冲她眨眼睛。
水君柔嗔怒地盯他,接着举起笤帚,状似要向他的头顶打下。
水君皓见状,吐吐舌头,连忙松开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倒退。
“过来!”见他的样子,她想笑,却记起现在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强硬地拉下脸,故意恶狠狠地对他发话。
“娘,我不敢了。”水君皓盯着她手中的笤帚,半是求饶半是撒娇地说。
“不听话,嗯?”她挑眉,下了一步石阶。
撇撇嘴,水君皓不情不愿地上前,冷不防一把被水君柔扯进了怀里。
“娘,娘,饶了、饶了我吧……”水君皓气喘吁吁地笑着,躲闪着水君柔在他身上挠痒痒。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理会他的告饶声,水君柔就势坐在石阶上,一直呵他。直到他笑出泪,瘫软在她的怀中,她才住手,拿出手帕,轻柔地为他拭去满脸的汗水,“大清早的,又跑到什么地方撒野去了?闹得满头大汗?”
“阁主要我每日快跑一个时辰。”赖在水君柔的怀中,水君皓笑嘻嘻地说。
“为什么?”听他这样说,水君柔停下为他拭汗的动作,不解地问他。
“说是要我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水君柔一时没有动作,只是看着水君皓的脸。君皓的气色,是好多了啊……
转头,看身后紧闭的那扇房门,她默默无言。
见她不说话,趁她不备,水君皓溜出她的怀抱。
水君柔回神,看水君皓背着手倒退,一副准备落跑的样子,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还要去哪里?”
“一个时辰还没有到,我可没忘记阁主的嘱咐。”蹦跳着,水君皓已经退到院门边,转身就想跑,不料却撞进一个人的怀中。
“君皓!”
水君柔脸色刷白,看君皓被来人钳制在手中。
“喂,放开我啦!”见是昨日的大坏人,水君皓大声嚷着,扭动着身子想要摆脱他。
“你很勇敢。”低头看小鬼在不依地挣扎,展玄鹰似是赞赏地说。
“君皓——你,你究竟要干什么?”听见他的话,水君柔心中焦急,表面上却不敢轻举妄动。没有忘记昨日他看君皓的眼神,她的心,有些乱,却是勉强乔装镇定。
“娘!”水君皓刚开口叫他,立刻被展玄鹰捏住了下巴。
“放开他!”见君皓的下巴被他捏得发红,她心惊胆战,大声叫着。
“你是他娘?”展玄鹰阴骘的眼神紧紧地锁住她,“那么,你是花弄影什么人?”
眼前的女子和他怀中的孩子有相似的眉眼,没有人会怀疑他俩血亲的关系。昨日在酒楼,心中的疑团没有得到解释,终究是不舒服,所以才忍不住前来,执意要个答案。
他的问题,让水君柔愣住,揣测不出他的意图,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拉开,熟悉的桂花香气飘浮在空气中,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她回头,见花弄影立在房门前,视线从她的头顶越过,在空中与展玄鹰交会。
没有言语的交锋,他们只是在互相探询着对方。良久,展玄鹰才冷冷地一笑,放开了水君皓。
“君皓——”水君柔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一得到自由就朝他们奔来的水君皓,退到花弄影的身后。
“我只是要一个答案,不用这么大的架式吧?”看花弄影身边对他怒目而视的四大花使,展玄鹰耸肩,不以为然。
“若你要答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盯着展玄鹰,花弄影拉过身后的水君皓,“他,不是我的儿子。”
“不是?”展玄鹰倒是有些意外,瞥向警惕注意他的水君柔,“可是我听见这孩子叫她娘。”这是什么关系?明明在酒楼上,他见花弄影对这名女子保护得很,如果不重视,他岂会有那样的举动?
听了半天,总算是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水君柔一时娇颜泛红,忍不住开口辩解:“你,你不要胡说,阁主他,是好心收留我们母子俩……”
“他收留你们?”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展玄鹰忽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皱起眉头,水君柔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措辞不当,居然引得他猖狂如此。
笑够了,展玄鹰才止住声音,却不是对她发话:“花阁主,我以为,除了那个人,你是不会对其他的女子存半点好心的,不料想——”
“不料想什么?”沉默了许久的花弄影忽然开口,“是不曾料想我,还是不曾料想你?”
展玄鹰的笑意冻结在嘴角。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提起陈年往事,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刺激我?”花弄影的视线落在他已经紧捏成拳的手上,眼神几乎是悲悯的,“真正忘不了的人,真正痛苦的,恐怕是你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咬牙切齿的,展玄鹰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不要再装了。”花弄影摇头,“十年前,在你我之间,冠绝选了你,我输得一败涂地,但是你赢了吗?冠绝终究是离开了你,不是吗?你我二人之间,谁输得更厉害?”
他的语气极为淡然,听不出喜怒哀乐。这是第一次,她从他的口中,听到另一个陌生的名字。如果没有猜错,他口中的“冠绝”,应该就是展玄鹰所说的拒绝下嫁他的女子吧?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复杂的原因。
他与展玄鹰,居然是情敌?
正文 第四章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了十年了啊……
十年前,他是十八岁的少年,春风得意,意气风发;十年后,他已近而立,统领万花阁,身份尊贵,受人敬仰。十年的时间,他经历了太多的磨砺,锐气随时日递减,老练渐多,看透了人情冷暖,懂得了笑里藏刀,学会了掩藏收敛……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
低低的声音在朦胧的夜色中回荡,似在吟诵,更像是在叹息。
云破月,花弄影,蝶恋花,浪淘沙……
摊开掌心,一片晃悠悠的树叶稳稳地落下。仰头看天上依稀的月亮,花弄影黑色的眼瞳中平静无波。
日升月落,四季变换,人间万物,可曾真的有情?
空气中有不同寻常的细微响动,他的耳朵动了动,随即举起右手,适时挡在自己的右脸边。
一条黑色的软鞭被他食指和中指夹住,末梢离他的脸颊不到半寸。
他松手,软鞭迅速被收回。向上望去,院墙上,站着一个黑衣人。见他抬头,黑衣人翻了个身,上了房檐,隐身不见。
他微笑,随即跃上院墙,足尖点了几下,飞上房檐,站定,与黑衣人相对而立。
“许久不见,何时变得多愁善感?”面前的人头戴黑色斗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面庞,一身黑衣黑靴,显得异常突兀。更难听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喑呜嘶哑,粗嘎至极。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衣袂飘动,花弄影摇头。
“我是好奇,你为什么会接下黑鹰帖,还会亲自前来?”
“怎么?你无间盟的阎王来得,我就来不得吗?”花弄影反问他,对他足以让人寒毛倒竖的声音充耳不闻。
“这不一样。”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伤痕累累的面颊,段步飞的眸子紧紧地锁住他,“你有一万个理由推拒。”
原来,每个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那么你呢?能让你这个阎王放下身段来黑鹰堡的理由一定不简单吧?”不被他面纱下狰狞的面容吓住,花弄影问。
“我?”段步飞的嘴角泛起冷笑,“展翘那老头,若是真的想利用错儿,那么他的如意算盘是打错了。”
“他的目标是你?”早就料到这次的鸿门宴不简单,不曾想原来展翘想要对付的居然是无间盟。
“不止是我。”段步飞朝他走进了一步,眼神在月光下看起来有几分高深莫测,“还有你。”
“我?”对他的话不以为意,花弄影轻笑,“何以见得?”想要对付他,恐怕也不容易吧?
“你知道展翘这次除了邀请武林人士参加他的七十大寿以外,还请了谁吗?”看他云淡风轻的笑容,段步飞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头。
“谁?”
再看了他一眼,段步飞才缓缓开口:“柳冠绝!”
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不期然地闯进他的耳中,如千年的冰水,凝结了他的笑容。
月色,没入云层之后,光线黯淡下去,周遭的世界顿时陷入黑暗,再也看不清花弄影此时的表情。
穿过拱门,水君柔绕过正厅,小心地避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下人。黑鹰堡堡主的生辰临近,相应的,整个黑鹰堡也开始忙碌起来。
微微欠身,冲守门的护卫打了个招呼,她步出大门,向市集走去。
大家都很忙,只有她,很清闲。水令月根本就摆明了当她是个隐形人,视而不见,可有可无。
垂下眼帘,水君柔的视线下落到自己提在手中的篮子。要不是花弄影喜欢的茉莉花茶没有了,水令月是打定了主意将她忽视到底。同是姓水,可是在水令月的身上,她是半点亲近都感觉不到,他对她的戒备,远比其他的人来的高,即使是花弄影遣她出来买茶,他看她的眼神,都是那种警告的。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她摇头,有些无可奈何。怨不得谁,她本就是不相信旁人的,所以也不能怪旁人防备她。更何况,水令月是万花阁令月门的门主,他维护他的主子,担心主子的安全,她又有什么理由置喙?将心比心,如若换作是她,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子,也会带上几分揣测的怀疑。
花弄影,是她和君皓的恩人……
她停下脚步,步入街边的一家茶铺,但见老板迎上来,殷勤地询问:“姑娘需要些什么?”
“我要茉莉花茶。”将手中的篮子放在柜台上,水君柔逡巡了货架上的茶罐,开口道。
“不知道姑娘要那一种?”眼前的女子秀美,说话轻柔,令人心生好感,店老板笑着问。
“哪种吗?”水君柔微微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居然忘记了问这个重要的问题。暗自责怪自己的粗心,平常只是习惯性地为他泡茶,却没有记得问他携带的茉莉茶叶究竟是那一种的。
“姑娘也不知道吗?”看她懊恼的表情,店老板打着哈哈,“那也不要紧,我们这里有很多品种的茉莉花茶,看姑娘你是要湖北恩施的?福建的?还是巫山万花阁的?”
“万花阁?”听见熟悉的名字,水君柔顿了顿,顺着他的话自然接下去。她已经有七年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品茶了,万花阁居然也产花茶?
“姑娘你还真是有眼光。”错将她的疑问当成了肯定,老板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一个茶罐,“要是说上花茶,当今世上还有谁比得过万花阁?这长在神女峰上的茉莉花,天生天养,品尝过的人都说是入口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啊……”
茶罐被揭开,熟悉的清香味窜进水君柔的鼻尖。她掬起一小撮,仍是熟悉的触感。几乎是一瞬间,她恍然大悟。
原来,花弄影平日间喝的茉莉花茶,就是万花阁出产的天然花卉。
“色、香、味俱全,深受两江文士推崇,这万花阁的花茶被列为贡茶,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水君柔点头,示意就要这种。店老板细细称了些,用纸包好递给她,她从腰间的荷包中掏出银两递给他,走出铺子,却看见对面的杂货铺。
指尖在颤动,心中隐藏了一段时间的渴望隐隐约约地浮现,她忍不住走了进去。
“我要画笔、画纸,还有颜料。”她的手,滑过铺放在柜台上的洁白纸张。
“姑娘你稍等一会。”
她所要的东西,一样又一样地摆放上来,勾起了她的冲动。
等她再走出店铺的时候,嘴角挂着笑意,很满足。
“冠云坊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沿着街角慢慢地走,冷不防却听见有女子钦羡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觉得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她偏头向对面的街铺看去,见到几名女子才从一家绸缎庄出来,嘀嘀咕咕地在议论些什么。
“我要是能穿上冠云坊的锦衣罗裙,那该多好。”
“别臭美了。”另外的女子取笑着,“即使你穿上,比得上柳冠绝吗?”
水君柔的脚步骤然停下,为耳边突然听到的名字——
冠绝,柳冠绝,她们说的,和他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一时闪了神,碰上了迎面而来的人,手中的篮子掉落,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随即蹲下身子,匆忙收拾地上的东西,心思却是在那几名女子的对话上。
“比她,比她干什么?”女子似乎不屑,“双十年华已过却仍待字闺中,实在是——”
后面的话水君柔已经没有再去理会,却是记住了那个柳冠绝并没有出嫁。将地上的东西收进篮中,她提起篮子,禁不住再向对面望了望。
一顶轿子不紧不慢,从相反的方向经过她,挡住了她的视线,随后,轿窗的帘幕被掀起——
一时间,她如遭电击,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再也顾不得其他,抓紧了篮子,几乎是反射性地跳起来,头也不回地逃开。
初春的午后,从半开的窗户看进房间,小男孩握着毛笔,伏在书桌上,努力地在写些什么。一名身着蓝袍的男子立在他的身后,半弯着身子,左手撑在桌面,右手环过男孩的肩膀,大掌包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勒。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君皓,你在想什么?”自己掌心中的手下笔无力,想当然手主人的心思已经开始在飘浮。
“阁主——”知道自己的闪神被发觉,水君皓转过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的字写得不错,是你娘教你的吗?”花弄影宽容地笑笑,和蔼地问他。
水君皓点头:“娘是时常教我习字的。”
怪不得他觉得君皓的字灵秀有余,刚毅不足,原来是水君柔教的。她,原来不但会作画,还会写字……
“阁主——”水君皓放下手中的笔,跳下椅子,眼巴巴地看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花弄影蹲下身,与他平视。是他和君皓投缘吧,对他,总是多了几分纵容。
“万花阁,是不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怎么想起问这个?”
“是娘说的啊,她说将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万花阁,有很多的花,美丽得很。”小小的心灵中,最抗拒不了的就是如仙境充满神奇的地方。
“你娘还说了什么?”花弄影漫不经心地询问他,眼帘垂下,忽然想起水君柔,那个行事步步为营的迷样女子。
“娘还说,阁主是我们的恩人,君皓要尊敬你,要听你的话。”诚挚的童心早就当他为神,崇拜已经浸入骨髓。
是啊,想起来了,那天他是听见了水君柔这样教君皓的。抬眼,眼前的孩子无邪地看他,犹如在看一个大英雄。拍拍他的头,花弄影直起身,拿过桌上的书递给他,“好好将这首诗抄完,晚膳前我要检查。”
水君皓乖乖地点头接过,却又忍不住再问:“阁主,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水君皓的话,让他一时愣住。
会吗?一直在一起?
他十年前曾经作出过这样的许诺,得到的却是一个令他黯然神伤的答案。从那个时候他明白了,永远太久,现实给不起。
“阁主?”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沉默不语,水君皓拉拉他的衣袖。
“君皓,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他折中,委婉地回答他。
看水君皓似是而非的样子,也知道他没有明白他的话。但是没有关系,即使他现在不懂,将来也会知晓他的苦心。
牵着他的手,打开门,冷不防却看见院门被推开,冲进来的是神色慌张的水君柔。
“娘!”君皓叫道。
水君柔吓了一大跳,匆忙地转身,看见了房门边的花弄影后,勉强露出笑容。
“阁主——”
她在强作镇静,他听得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让她花容失色,张皇到如此地步?
水君柔一步一步向前走,心跳却很是狂乱。想起方才在街上所见到的——
是错觉吗?
有点胡思乱想,上阶梯时脚下踩空,歪歪斜斜地就向一旁倒,幸亏却被花弄影扶住了肩膀。
手下的肩头在颤动,花弄影皱起眉头,看她恍惚的表情——她今天,失神得厉害。
“对不起——”有丝狼狈,水君柔开口,却是语无伦次,“那个茶叶,阁主,你看——”她抬高手中的篮子,塞进花弄影的怀里,来不及行礼,匆匆就向自己的房间奔去,完全忘记了自己平日里谨遵的主仆尊卑之分。
扫视了一眼篮子中的东西,花弄影抬头,看她匆忙离去的背影,眼中深思的意味越浓。
直到进了房间,插上门闩,神经一放松,水君柔才背靠着门软软地滑落在地。
脚在疼,心却更疼,窒息的感觉紧紧扼住了她,令她喘不过气来。
屈膝环抱住自己,她拼命地说服自己今日所见是一场幻觉。
想要说服,可是却说服不了。理智告诉她,她看见的,都是真的,是真的,那个人,果然又出现了。
“咚咚——”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惊吓了她,她直觉地张口问道:“谁?”
“我。”门外,是花弄影的声音。
混沌过后,水君柔终于想起自己先前的行为,大为不敬。
攀住门闩,强迫无力的双腿支撑自己站来,她低着头,拉开门,不知道此时应该怎样面对他。
“你的东西。”出乎意料的,画纸画笔被递到她的面前,提醒她,它们是她遗忘的东西。
本以为他会问自己失态的原因,不料他仍是像当初在酒楼之上一样,丝毫不提及。
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如何,她只能木然地伸手接过,默然不语。
“你不舒服吗?”看她垂下的脸庞,花弄影开口问。
耳畔传来他的声音,心下想他终是忍不住好奇来探询,水君柔脱口而出:“没有!”
“既然没有,那么——”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和煦,“你每日必修的功课没有忘记吧?”
“什么?”她一时没有明白,疑惑地抬头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他叹气,无奈地摇摇头,拎起一直提在身后的那包茉莉花茶叶。
水君柔恍然大悟,想起他每日午后必要饮茶的习惯。是她沉迷自己的心思,疏忽了。
才想要开口道歉,却瞥见水令月从另一边行来,在花弄影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她苦笑,知晓水令月是在提防她,正想识相地退进房中,冷不防听见花弄影在身后叫住她。
她停住后移的脚步,恭敬地站立在原地,等候他的命令。
“你,待会和我一起去大厅。”
黑鹰堡大厅,武林人士济济一堂。不多时,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出现,在主位坐定后,朗声笑道:“展某七十大寿,幸得各武林同道赏了几分薄面,大驾光临参加寿筵,真是蓬荜生辉。”
她这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武林人士。立在花弄影的身后,水君柔半低着头,眼光在暗地里逡巡。她不是武林中人,不懂武林之事,但是从那日展玄鹰的表现来看,她也大体能够猜出,黑鹰堡,对万花阁,颇有敌意。
偷觑了展玄鹰一眼,不出她所料,他对其他的人熟视无睹,冰冷的目光只是锁住花弄影。
好奇啊,花弄影和展玄鹰,为着那名叫柳冠绝的女子,究竟有什么样的过节?如果传闻是真的,柳冠绝依然待字闺中,既没有嫁给花弄影,也没有嫁给展玄鹰,那么,她真正心仪的究竟是谁?
正在思索间,忽然听见展翘在发问:“花阁主,多年不见,这次可真是稀客。不但亲自前来,还代表了三个家族,老夫实在有面子得很。”
花弄影闻言,放下手中的茶,不紧不慢地回答他:“展堡主谬赞。花某此番前来,确实是一人寄三大家族的重托,但还望展堡主不要多心。如今飞雪山庄冷傲凡正值新婚燕尔,而洞庭药王庄顾不了现在已经身怀六甲,恐怕多有不便。堡主也知晓,我万花阁与二者皆有姻亲关系,冷傲凡是我世兄,顾不了是我弟媳,所以我代表他们前来,也并无不妥之处。”
一番话,于情于理,说得完美十足,根本让人无反驳的余地。
展翘没有说话,反倒是一旁的展玄鹰冷哼了一声,表明对花弄影的话很是不以为然。
展翘瞪了他一眼,轻声咳了咳,随后对花弄影露出笑脸:“哪里的话,花阁主愿意赏脸,是黑鹰堡的荣幸。”他环视了在场的众人,“在座的诸位英雄不也是为了一睹万花阁阁主的真面目而来的?”
听了展翘的话,水君柔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他的话里藏刀,明褒实贬,但是不可否认,他有一点是说对了的。
万花阁神秘的阁主,今日终于在武林同道面前现身,众人的注意力,到目前为止,确实是集中在花弄影的身上。
花弄影也不在意,对大家的目光视而不见,也不再开口说话。
见他安然的神态,展翘向后靠近椅背,双手交握,似不经意地开口:“老夫常常听说蜀锦苏绣,人间至品。不知道花阁主对此有何评价?”
“蜀地织锦,苏州刺绣,确实闻名天下。”顺着他的话,花弄影沉吟道。
“是吗?”听他如是说,展翘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虽是闻名,还不至于冠绝天下吧?”
“堡主的意思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花弄影在心中暗叹,瞥向展玄鹰,他还是维持着刚才的模样,只是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讶,泄露了他的心情。
原来,对于展翘的安排,他也是不知晓的……
“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也想试试冠云坊寿衣上身的感觉。”一字一顿的,展翘将“冠云坊”三个字说得极为清晰。
花弄影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淡淡笑着:“冠云坊,确实是天下无双。”
“不仅如此,老夫还特别邀请了冠云坊的坊主前来参加寿筵。”眯着眼睛,展翘说得慢条斯理。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那就要恭喜阁主了。冠云坊坊主手艺超绝,进退得宜。有她参加堡主的寿筵,更添几分色彩。”他回答,口气极淡,仿佛毫不在意。
“是吗?老夫还听说花阁主与之是老朋友,相见一定有很多话说吧?”不让花弄影岔开话题,展翘狡猾地问他。
“义父!”花弄影没有答话,展玄鹰抢先一步却开了口。
他维持着一贯的优雅和煦,可是微微僵直的背,显示他现在并不稳定的心情。别人不得见,可是立在他身后的她看见了。
冠云坊的坊主,即使是没有说出名字,可是心细如她,早已经料到。
门外有人走进,递上帖子禀报:“堡主,冠云坊坊主柳冠绝拜谒。”
展翘拍掌大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啊,快请!”
“义父!”立在一旁的展玄鹰再次开口,双手已经紧握成拳,“柳坊主方到,是否先让下人带她入厢房休息再……”
“有你插嘴的余地吗!”展翘怒斥,打断了展玄鹰的话,吩咐下人,“请柳坊主进来。”
水君柔好奇地抬头,跟随众人的视线一起向门口望去。冠云坊,柳冠绝,她究竟是怎样的一名女子,可以让花弄影倾心,让展玄鹰沉沦?
看不到花弄影的表情,只能感觉他的肩膀在起伏,气息似乎也有些紊乱,不复平和。
先见到的,是浅色的画裙,随着主人的移动,晃荡出美丽的波纹,摇曳进大厅。逐渐现身的女子素妆淡雅,弯眉细眼,窈窕身形,举手投足之间,风华展现。
淡雅的月华裙,穿在她的身上,恰如其分,腰间每褶配一色,轻描淡绘,做工精细,配合她的步子,曼妙异常。
她就是柳冠绝,闻名天下的冠云坊的坊主;她不是绝色,却远比容貌美艳的女子自然含蓄。
“展堡主——”她对展翘盈盈施礼,目光扫过展玄鹰,落在花弄影的身上。
“柳坊主,免礼了。”话虽然是在和柳冠绝说,展翘的眼睛却是须臾没有离开过花弄影。
他是故意的——没有忽略展翘的表情,水君柔在心中想着。
“花大哥——”柳冠绝叫花弄影,欲言又止。
她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倩影。他们,已经有十年没有见了吧?老天还真是厚待她,由及笈的少女变为美丽的女子,除了容颜日渐成熟,其他的,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可以看见展玄鹰眼中的熊熊怒火,众人对他的钦羡,原因是柳冠绝只流连于他。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不是艳福。冠绝的眼神充满了愧疚,无声的语言,只有他看得懂。翦翦秋瞳中,盛满的只有两个字。
抱歉。
还是抱歉,十年了,她仍是一如既往,即使是飞蛾扑火,她的选择,仍然不是他啊……
乍看见她时波动的心被她这样的眼神冰冻,重新恢复死寂。
熟悉的名字、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感觉,惟一不同的,是心境。
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间,花弄影笑了。
“柳坊主。”他回应她,口气在旁人听来生疏有礼。他的手,向自己肩后探去,拉住了水君柔的臂膀,在众目睽睽之下中,将她由后拖到自己的身侧。
不解他的用意,水君柔一时呆呆地,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抬起头,看花弄影,他的力道轻柔,却不带任何怜惜;他此时的眼神如水,却不见任何深情。
他的举动,使她一时之间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令她有些窘迫,但更多尴尬。
他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啊,男女之防,平日里他恪守得极严,更何况在大庭广众?
展翘的狐疑,展玄鹰的冷笑,柳冠绝的不解,一些人的交头接耳……全部落入她的眼中。
“放开我。”她低声呢喃,对这种暖昧的气氛,非常不习惯。
她的话,似乎起了作用,他放了手,她则松了一口气,庆幸逃过了一劫。不料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刻,她被用力一扯,整个人跌坐进了花弄影的怀抱。
她又惊又怒,面皮上红白交加,差一点,就要失去控制破口大骂。
“她是水君柔。”他暗地里制止她想要逃离的举动,牢牢地将她钳制在怀中,赶在她的前面开口,向众人介绍了她,却不肯再做进一步的解释,任凭一干人等去臆测。
他的大掌,抚过她的云鬓,很轻柔;而她,则是睁大了眼睛看他,不敢置信他居然将她拉进了这一趟浑水之中。
他的笑,仍然让人如沐春风,但在她看来,却是不寒而栗。那种笑容,看起来似是而非,像是宠溺,也像是警告。
她到口的想要辩解的话语就被这样的笑容打碎,硬生生地重新咽入腹中。
他带她来大厅,他的言行、他的举止、他的微笑,清清楚楚的只有一个目的。忽然之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闭上眼睛,一时间,觉得自己全身发凉,如同掉进了冰窖,刺骨寒冷。
正文 第五章
手中握着书卷,文字在眼前跳动。花弄影想要静下心来,却发现根本就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眼前出现的,是水君柔难以置信的面孔。
她虽是没有说什么,但他从她指控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的心,受伤了。
摇摇头,放下书,推开窗户,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细的小雨,莫名其妙的,他发现,自己的心情也开始起伏不定。
不该是这样,他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因为天气的变化而影响心情啊……
眼神飘向一边放在桌上的茶壶,温热依旧,香气四溢,是他喜欢的味道,只是,好像少了些什么。
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是已经开始习惯了什么了吗?
视线有些缥缈,只看见窗外,撑起了一把油伞,在漫天的雨丝中,隔绝了一片天地。
说不清为了什么,他的目光,跟着那把伞在雨中游走,直到斜斜细雨沾染上面庞,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发怔。
院门的阶梯上,留下一行湿漉漉的脚印,随后,慢慢地消失。
常年的磨炼,造就了他自控的能力。过去的记忆,只要他不去想,是不会来叨扰他的。可是偏偏,有一句话,脱离了这一规律,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耳畔响起——
“我,不喜欢雨天。”
回廊中,白色的儒衫伴随着人影的走动轻拂,调皮的雨滴不停地沿着廊檐滴落在外面的草地上,随即隐入土地,不复再见。
一只手从回廊伸出,摊开掌心,接住了一滴雨珠,然后慢慢收回。
他低下头,看本是圆润的雨珠,扩散在他的手中,成为一小滩水泽,映着他掌心的纹路,微微地晃动。
春雨润如酥,对于雨,他没有恶感。万花阁中,春雨总是如期而至,带给百花甘霖妙露。雨后,他的折桂楼里,桂花芬芳,泥土清香,空气中自然之气浮动,尤其令他心旷神怡。
所以,他没有理由在这样的天气产生异样的感觉,这不合常理。他试着说服自己,没有料到心中却莫名地更加浮躁,渐渐扰乱了他的心绪。
他的眉头逐渐拧了起来,他抬眼,看前方雨幕中若隐若现的身影,直到那把油伞消失在拱门之后,他才轻轻挥手。雨水沿着他的指间甩出,懒洋洋地重新回到自然的怀抱。
慢慢地走到拱门边,他抬脚,却是迟疑了一下,最终退到拱门的一侧,只是露了半张脸,想要静静观察内中的情况。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黄色,其上还有雨水的痕迹。随后黄色骤然从他的眼角消失,被收折在一只雪白柔荑中。
“阁主?”
语气有些讶然,更多的,却是质问。
情况有些出于他的意料之外啊……他本来是跟踪她,却没有想到,居然被她发现了。
她的语气依旧恭敬,可是他不会错听她柔顺语调之后那一抹刻意隔离的冰冷。
他在拱门这边,她在拱门那边,不到一尺的距离,却有一把伞横亘在他们之间,拉远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阁主!”这一次,她提高了音量。
她在提醒他了。每次他盯着她看的时候,她总会在适时的时间“及时”提醒他的逾矩。她,是一个谨受礼教的女子,能够得到她青睐的,恐怕,只有君皓的父亲吧?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花弄影大吃一惊,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捏紧,硬生生地别过视线,不再看水君柔。
他的心念在动,他在对她好奇!
回廊和拱门外的雨依旧在下,漫天雨丝,连天飞舞。
“你——”他张口,视线紧盯在红色的墙体上,明明是想要说什么,一向很清晰的思维却因为刚才的心悸而混乱一片。
水君柔疑惑地看他。他不对劲,很不对劲,脸色变了,说话也变得奇怪,这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想要问他,却记起他在大厅上对她所做的事情,有个声音在心底小声地提醒她。
水君柔,你不要再被他愚弄了!
忍住了嘴,闭紧了唇,她不言不语,只是抓紧了手中的伞。
“你来这里做什么?”强压下心中的震撼,花弄影调整了自己紊乱的呼吸,转过头,问她。
水君柔低垂眼帘,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只是想四处看看。”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平静,是不是代表刚才的发现只是她的错觉?
“看看?”花弄影环顾周围,发现此处是黑鹰堡的后院。雨天,是她厌恶的,她在这样的天气出来,仅仅是为了参观这里吗?
“是的。”水君柔应声,回答得顺理成章,“我们还要在这里在住上一段时日,不是吗?我想先了解周围的环境,以后阁主有什么吩咐,我熟悉地形也是有好处的。”
她的话夹杂在雨中飘进他的耳朵,明明是很合理的话,但在他听来,却带着异常犀利的讽刺。
“你在埋怨我?”她的眼帘一直低垂着,让他看不见她真实的表情。
“阁主真是说笑了,我有什么地方要埋怨阁主?我又怎么敢埋怨阁主呢?”水君柔轻轻地回答,看了看从他身后走过的下人一眼,向后退了一步。
即使他故意拿她做幌子,故意让大家误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他这样做确实是损害了她的名节。但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而他,是高高在上的万花阁阁主。她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去埋怨他?
“今日的事,我很抱歉。”见她小心谨慎地将他们之间的距离再拉开了一些,花弄影眼角的余光瞥到刚才过去的人露出的暧昧笑容,沉默了一会,他开口对她说。
听了他的话,水君柔却摇摇头。
她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接受他的道歉吗?可是到目前为止,他能做的最大极限就是这样了。
“水姑娘——”他唤她,还想要说什么。
“阁主——”水君柔打断他的话,终于抬起头来,“我曾经听说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只山雉,本来生活得很好。可是有一天,它的主人却告诉其他的人,他家养的其实不是山雉,而是一只凤凰。于是有人就想,是一只凤凰啊,那该多值钱啊?于是,那只山雉身上的皮毛就这样被人拔下来做成锦衣。它的主人知道后向它道歉,可是还有什么用呢?”
水姑娘?若是他那时在大厅之上也这样唤她而不是叫她水君柔,那么就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他明明是故意的,却要在事后来向他道歉,还有什么意义?
听了她的话,花弄影不语。
“所以,阁主,请不要说抱歉。”她对他说,感觉后背有些凉意。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退到了雨中。
看她因为沾到雨而微微颤动的肩头,花弄影上前一步,接过她手中的伞,罩住她上方的天地。
她没有明白地责怪他,却在字里行间控诉了他自私的行为。她说得没有错——他,就是故事中的那个主人。
小小的一片天地,光线,由于油伞的撑开而呈现浅黄色的朦胧;空气,因为他的接近而泛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他背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的眼睛居然开始湿润,像极了这阴雨的天气。
“对不起——”
他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却不是那般温和,相反的,带着些急促,仿佛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她不要他说抱歉,他却执意换了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水君柔的嘴角边露出了惨淡的笑意——果然,她没有猜错。
“阁主——”她抬头,努力对他绽放了一抹笑容,在他诧异的注视下举起手,握住伞柄,同时也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在她的手心中瑟缩了一下。原来,万花阁的阁主不是像外界所传的那样冷血无情,利用了无辜的人,他也会有不安的时候啊……
头一次,她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的眼睛,随后说的话,压低了声音,却是一字一顿,铿锵有力:“你故意让所有人错猜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将我作为柳姑娘的挡箭牌,你想要以挟持柳姑娘来威胁你的人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我的身上来,阁主,你真的好聪明。”
“你都知道?”花弄影抿紧了唇,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问她。不得不承认,要说出这句话,真的很困难。理智要求他否认,但是情感上,面对她了悟的眼神,他实在没有办法否认。从来没有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他连连失去自制力,只有她,水君柔,她做到了。
“我都知道。”他的话,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已经回答了她。松开他的手,水君柔向他微微福了个身,“阁主知道此行危机重重,想必早已想好了很多的对策。阁主,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情,当初收留我和君皓,是不是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她盯着他,执意想要问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对她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不是。”几乎是下意识的,花弄影脱口而出。
够了,有了这句话就够了。他的话,证明她水君柔没有被欺骗,虽然她还是被利用、被伤害,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是心甘情愿的。
眼角似乎有些凉意,好像是泪珠滑落的痕迹。她连忙以衣袖拭去重新,堆砌了满面的笑容,“阁主请放心,我一定会全力配合——柳姑娘,她不会有事的。”
她的话,一语中的,刺穿了他心底的秘密。
“你为什么愿意?”他的嗓音有些干涩,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牺牲自己的名节甚至是性命来帮他,“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
他利用她,他只当她不知道,所以不觉得有愧;可是她居然知道,还愿意以身涉险,他的心,反而不安起来。
“我曾经说过,阁主有恩于我,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他是她和君皓的恩人,对他,她充满感激,想起那日在酒楼上他对她的理解、对她的包容,甚至是带着几分纵容——七年来,他是第一个愿意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人,就这个原因,已经很值得了。
“就这么简单?”花弄影的视线,在她的身上久久地徘徊,想要找出其他的蛛丝马迹。当日只是当她信口胡说,找个理由来敷衍,他并不曾在意。毕竟他们相识不久,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太深的了解。而她,也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女子,所以她说这样的话,实在不怎么可信。可是没有想到,她当真的,她居然是当真了。
“我虽然算不上君子,但也是一诺千金。”水君柔笑,笑容在嘴角漾开,“更何况,柳姑娘是阁主的心上人,怎能让她处于险境呢?”
她的笑容异常美丽,可看在他的眼中,却有着说不清的诡异。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原因。
雨开始下大了,落在伞顶噼啪作响。
“阁主,雨大了,早些回去吧。”她将伞推给他,自己作势就要跑。
“等等,一起走。”言语间,他将伞举到她的头顶。
她摇头,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提着裙子跑开。
本来,他已经伸出了手;本来,他是可以拉住她的。可是现在,他眼睁睁地看她离去,那只手停在半空中,久久也没有收回。
因为,在即将碰触到她的那一刹那间,他看见了,她的脸上,布满了湿漉漉的痕迹,分不清是雨水,抑或是——泪水。
匆匆跑出后花园,水君柔将手举在头顶,加快步调,却仍是敌不过雨的侵袭。雨水毫无顾及地打在她的头上、身上,她能够感觉到水珠在发丝滑落,淌过她的额际,流过眉间,沾染在眼睫上。
她的眼前一片湿润,通过迷蒙的视线,看见的,是一望无际的雨的世界。
千万颗雨珠连缀而下,像是刻意要提醒她什么,敲在房檐,落在石板,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她急急地穿过回廊,踏上青石路,湿漉漉的地面令她遂不及防,脚下一滑,瞬间重重地倒向一旁。
疼痛,从撑地的左手肘蔓延而来。忍着疼,她抱着左臂,卷起衣袖,寸把长的伤口赫然入目,正在汩汩地冒着鲜红的血液。
雨水,持续落下,滴落在伤口上,混着血,在她的手臂形成蜿蜒的红色痕迹。
水君柔呆呆地望着那道丑陋的伤痕,清楚地看见自己皮肤上一滴滴泛红的水珠。一时间,头有些痛,接着是某种久远的东西被唤醒。
阴暗灰蒙的天气在她眼中不复再现,触目所及,是一片腥红血迹,铺天盖地,朝她压来,毫不留情。
“不!”她声嘶力竭地吼叫,再也顾不得其他,抬手蒙住了双眼,不住地后退,想要躲避眼前浮现的挥之不去的恐怖情景。
“不要,不要,不要!”她拼命地摇头,甩乱了发丝,狼狈地扑倒在地。
手在痛,头在痛,心口也在痛,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庞在她的眼前浮现,她想要伸手触摸,却惊骇地发现本来带着笑容的脸在刹那间变得痛苦狰狞,血流满面,接着逐渐腐烂,化为白骨……
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又不尽相同,她想要收回手,可是指尖明明是在剧烈颤动着,她的意识却拉不回它们。
蓦然间,一只手拉住她伸在半空的手,狠狠地将她拽起来,拖进了一旁的凉亭。
“见鬼,你究竟在干什么?”展玄鹰看着面前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哆嗦的水君柔,低声咒骂道。这女人是疯了吗?一个人坐在小径上淋雨,没有被冻死,真是算她幸运。
被猛喝一声,水君柔骤然回神。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她抬头,看见的是一脸怒容的展玄鹰。
“是你!”她低呼,因为寒冷的缘故,牙齿稍稍有些打颤。
“怎么,你很意外?”展玄鹰挑眉,反问道。她的手,异常冰凉,也不知道在雨中坐了多久。
他的语气有些轻薄,水君柔没有忘记他是站在和花弄影敌对的位置。防卫性地看了他一眼,她动了动,想要抽出被他拉住的手。
没有忽略水君柔急于逃离他的肢体动作,展玄鹰忽然笑了笑,非但不松开她的手,反而握得更紧。
“展五爷!”他的手,牢牢地握住她的手,力道不算重,却恰好压制着让她不能逃离。
“你怕我,嗯?”展玄鹰倾身,贴近水君柔,满意地看她偏过了头,躲避他的欺近。
“展五爷,请你自重。”水君柔的脸色沉了下来,配合她苍白的面颊,冰冷十足。
“水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展玄鹰的嘴角挂着邪邪的笑意,吊儿郎当的,玩世不恭。
“展五爷,请放手!”不理会他的话,水君柔的视线只是定在他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上,加重了语气。
“如果我不放呢?”展玄鹰仍旧在笑,轻佻地捏捏她的手指,“跟花弄影那种七情不动的呆子有什么好处,不如随了我,也比没名没分跟着他强……”
“啪!”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经掴在他的左脸上,打得他偏过了头。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展玄鹰没有丝毫防备。好半晌,他才回神,缓缓转头,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不敢置信地看着还高高举着右手的水君柔。
“你打我?”
他的眼神阴沉下来,神色可怕得很。手掌有些生疼,水君柔捏紧了拳头,勉强吸了几口气,才按捺住自己狂跳的心。
打他,是一时冲动下的举动,不代表她真有大无畏的精神。光是他那阴鸷的眼神,就可以想象他对她方才的行为是异常地生气。
抿紧了唇,她倔强地将头转向一边,不想再理会他。
可是展玄鹰不让她如愿。他捏紧了她的下巴,强迫性地将她的头扳回,随带猛一使力,拉住她的手将她卷进自己的怀中。
受伤的手被他这样狠命一拉,热辣辣的疼痛在手臂上蔓延开来,令水君柔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冷气。以手抵住他的胸膛,她有些薄怒道:“展五爷,君子不强人所难,你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么?”
“君子?花弄影是,我不是。”展玄鹰回答,那只捏着他下巴的手,慢慢滑落到她湿漉漉的肩上。
水君柔因为他的动作而瑟缩了一下,以为他要报复她先前打他的行为。
“你是第二个敢打我的女人。”
预期中的暴行没有到来,她有些讶然,不理解他说这话的含义,有些奇怪地抬头,却发现展玄鹰正一眨不眨地看她。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她正想低下头,却被他重新托住了下巴。
“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说了不利于花弄影的话,所以你打我?”
他的问题很奇怪,语气很急切,仿佛是要求证什么似的。而且,随着她沉默时间的延长,下巴的疼痛也在加剧。
他究竟是想要知道什么、求证什么呢?
“是不是?”
他的音调逐渐提高,水君柔却不给他答案。她只是咬紧了牙,瞪大眼睛怒视他,刻意漠视下巴传来的疼痛。
亭外,雨雾蒙蒙;亭内,两人互相对视着,水君柔的衣裳早已湿透,罗裙下的地面,是一片水迹。
良久,展玄鹰才松手,水君柔摸着自己的下巴,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可是展玄鹰却不放开。
“展五爷?”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怕再撩拨起他喜怒无常的性子。
展玄鹰凝视着她,从她的眉毛到她的眼睛,仔仔细细地逡巡,直到水君柔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他才开口:“花弄影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们去维护?”
“我们?”水君柔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明白了展玄鹰在说谁。如果她没有猜错,他说的那个人,应该是柳冠绝吧。可是这也不对,如果柳冠绝是站在花弄影一边的,为什么当年她会弃他不顾?无论从各方面看,种种事实都证明,柳冠绝的心,并没有在花弄影身上啊……
“对,你们。”看水君柔迷茫的表情,狡黠的眼光在展玄鹰的眼中闪过,“你不会不知道,十年前,花弄影和柳冠绝差点就成亲了吧?”
“成亲?”这个消息,她倒是第一次听到。
“所以你应该明白,花弄影倾心的,是柳冠绝,而不是你。你,实际上是柳冠绝的替代品。”
“替代品?”原来展玄鹰是将花弄影的话当真了,他现在这样说,是什么目的?想要撩拨她,然后让她去找花弄影大哭大闹一番吗?这个展五爷,真是太抬举她了。
她水君柔是什么,只是一颗小小的被用来做烟雾弹的棋子罢了。说白了,她就是柳冠绝的替代品,不过不是情感上的而已。
她的反应有些出于展玄鹰的意外,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像是在嘲弄他的愚蠢似的。
“你笑什么?”他微微恼怒,低声喝道。
“我在笑,我是一个替代品。”她漫不经心地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干脆将错就错。
“那你,不觉得难过吗?”展玄鹰愣了愣,继续试探性地问她。
“难过?不。”水君柔摇头,“阁主待我极好,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怎么可能?”展玄鹰压根儿不相信她的话,言语间甚至带着讽刺,“你能够忍受他从你的身上去看另一个人的影子?能够忍受他的心丝毫不在你的身上?能够忍受……”
“展五爷。”这一次,水君柔很平静地打断他的话,“你分析得这样贴切,莫非,这是你自己的感受?”
天空忽然打了个闪,雷声轰隆而至。她的话,在电光雷鸣中清晰异常,准确地劈中了他的心。
展玄鹰丢开她的手,踉跄地倒退了几步。
水君柔轻轻叹气,收回自己因为被展玄鹰长久握着已经麻木的左手,背到身后缓缓揉搓,“展五爷,承认吧,对柳姑娘,你是在乎的。”
展玄鹰死盯着她, 冷笑出声:“是花弄影告诉你的? ”
她摇头,否定了他的话。
“水君柔,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花弄影会选你了。”展玄鹰慢慢上前,在她的面前站定,开口道。
“展五爷,若是你真的钟情柳姑娘,为什么……”明知道这句话问的不合时宜,但是她真的是好奇。这个问题,不涉及花弄影,应该不算是对他隐私的窥探吧?
“谁说我钟情于她?”展玄鹰粗暴地掐断她的话头,语气恶劣,“我之所以看上她,仅仅是因为她是花弄影的女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你明白了吗?”
他欲盖弥彰的表情和语气,已经暴露了他的秘密。她想要说他撒谎,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另一种声音已经更快地替她回答了展玄鹰的话。
她和他,顺着响声向路径拐角的地方望去,看见的是一把掉落于地的精致纸伞。面无表情站在伞边的,是婷婷玉立的柳冠绝。
她就那样站在雨中,冷冷地看着展玄鹰,虽是没有说话,可是水君柔感觉,那样的注视,比出言讥诮更让人难以忍受。
她转头,看到的是展玄鹰脸上的错愕,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糅合了各种情绪的复杂表情。
“小姐,东西我拿了,我们可以走了……呀,小姐,你怎么站着淋雨啊?”一名丫鬟急匆匆地跑过来,手上还捧着一大包东西,看伞掉落在一旁,连忙倾着身子去拾,不料瞧见了亭子中的人,愣了愣,蹲着的身子就那样僵住,只是抬头看了看柳冠绝。
这样的情形还真是尴尬,看样子,柳冠绝是听到了展玄鹰方才说的话了,水君柔在心里默默地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她无奈地低头看看自己,全湿透了。她是不是可以现在就此离去,避免受风寒的命运?
这不关她的事啊,他们俩的事情,本来就应该他们两人解决才对。
她心下想着,脚步开始移动,与此同时,她也看见柳冠绝开始向他们走来。
今天不是出行的好日子,不然为什么她前前后后会遇到这些牵扯不清的人呢?濡湿的衣裳贴着她的肌肤,让她感觉极为不舒服,连带着,头也沉重起来。
走到亭边,太阳穴刺痛了一下,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她皱起了眉头,连忙伸手扶住一旁的柱子。
柳冠绝已经走过来了,她的脚步,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随着她的接近,水君柔几乎可以听见背后展玄鹰凌乱的呼吸。
明明就是很在意,为什么,偏偏要说出那样伤人的话呢?
摸着自己的额头,水君柔觉得有些混沌。在柳冠绝踏上凉亭的一刹那,她抬头,迎向她,对着她惊讶的表情,轻轻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接着,她的意识开始涣散,眼前的连天大雨逐渐模糊,最终什么也看不见……
正文 第六章
花弄影掀开幔帐,看床上的水君柔闭着眼睛,满脸潮红,呼吸也不甚均匀。还没有干透的发丝披散开来,落在她的胸前,有些凌乱。她的手露在被子的外面,紧紧地捏着被角,不见放松。
手肘部位的衣袖下有什么东西微微隆起,那是被包扎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来,有几分刺眼。
“阁主,娘怎么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醒?”水君皓趴在床沿,眼巴巴地盯了昏睡的水君柔良久,不见她醒来,忍不住向身后的花弄影发问。
花弄影移开视线,放下床幔,安抚性地拍拍水君皓的头,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出房间。关上门,他低下头,对他说:“你娘只是受了风寒,等她退烧了,自然就会醒来了。”
“可是,娘受伤了,好像很痛的样子,阁主,娘到底会不会有事?”摇晃着他的手,水君皓不放心地追问。
“不会,你娘不会有事的。”花弄影蹲下身子,视线与他平齐,向他保证道。
“阁主——”
身后,传来红梅的呼唤。他回头,看见的是静静站在红梅身旁的柳冠绝。
按住自己的膝头,花弄影缓缓地站起,牵着水君皓走过去,将他交给红梅。
红梅拉过水君皓,看看花弄影,再看看柳冠绝,本来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没有言语。她向花弄影福身,之后便领着水君皓离去。
雨,早已停歇,只有屋檐上滴滴答答落下的水滴提醒着方才有大雨倾盆的凶猛。
“谢谢你送她回来。”花弄影开口道谢,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脸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你不该放她一个人在外面的。”柳冠绝开口,素净的面容脂粉未施,一派端庄娴静,“你应该知道,黑影堡对万花阁虎视眈眈,她又是你极亲近之人,展氏一族怎么可能放过她?”
花弄影的心,因为她最后一句话动了动。
她是你极亲近之人。他对水君柔亲昵的言行,真的骗过了众人,连心细如柳冠绝,也都相信了。
“花大哥?”
“柳坊主——”他终于出声,一声称谓却是将彼此的关系拉得很远,“万花阁的事,我自有分寸,不劳坊主费心。”
柳冠绝愣了愣,显然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冷漠的态度对待自己。她勉强地咧开嘴角笑笑:“冠绝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要提醒花大哥,对展玄鹰要加倍提防,我担心,他的目标已经锁定了水姑娘,我怕……”
“那又怎么样?”心底的某个开关被触动,花弄影摇摇头,“如果连我的未婚妻都可以另投他人怀抱,更莫说是我身边一个没名没分的婢女了。你说是不是,柳坊主?”
他的话,像是随意在话家常,可是这样的话题,却令柳冠绝倒退了两步,脸上的血色尽数退去。
看她的表情,花弄影就知道他已经狠狠地伤了她。尘封以久的往事在他脑海中泛滥开来,令他的头隐隐作痛。这是一件他们双方都很忌讳的事情,他都已经缄默了十年,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现在提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她将水君柔和展玄鹰相提并论,他失了态,忍不住出言讥讽了她。
展玄鹰的目标,锁定了水君柔,这不是很好吗?他的初衷,不就是要将展翘和展玄鹰的目光拉离柳冠绝,放在水君柔身上吗?现在他知道,展玄鹰确实开始行动了,可是为什么,他却开始烦躁起来?
“阁主,你真的好聪明。”
忽然记起今日午后在后花园中水君柔对他说的话,她脸上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水君柔啊……一名冰雪聪明,独具玲珑慧眼的女子,她能够轻易地看穿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却不去点破,任由他一步步地将她推进他早已设好的陷阱。
早已平静无波的心开始荡漾,似有什么吹皱了一池春水,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花大哥,你变了很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柳冠绝苍白着脸,捂着自己的胸口,观察花弄影凝神沉思的表情,慢慢地说:“你还在恨我,是不是?”
“恨与不恨,又有什么关系呢?”水君柔的影子在花弄影面前逐渐隐去,眼前站着的,是让他爱恨交织的柳冠绝。他避开她的视线,转过头,看向远处,“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一个人了。”
他应该是在乎柳冠绝的,所以对她有丝丝羁绊和牵挂,所以才会理不清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十年的时间,他不愿意再见她,任自己可疑封闭心房,不再允许其他的女子进驻。
“对不起——”柳冠绝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轻轻地说。
这句话听在他耳里,感觉好熟悉。花弄影将视线投到旁边的门扉,想起不久前他曾经对水君柔说过同样的话语。柳冠绝对他说对不起,他跟水君柔说对不起,那么水君柔呢,她向谁说对不起?
循环往复,原来构成的,是一个又一个封闭的圆啊……
他回头,覆上柳冠绝的手,轻轻将它们移开,看见的是她的泪眼盈然和满目的凄楚。
他在意的女子,笑容不是为他展现,眼泪不是为他而流。他明白,她伤心,她流泪,为着的是另一个让她爱的刻骨铭心的男子。
“你这又是何苦?”他微微叹息,有些无奈,也有些包容。
他的话,失掉了先前的犀利,恢复了平和,柳冠绝在眼中旋转的泪珠终于落下,再也控制不住。
“对不起——”花弄影将手贴上她的脸,替她拭去脸颊边的泪水。
柳冠绝的泪水落得更凶,她拼命地摇头,声音哽咽:“不要向我道歉,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啊……”
眼前的她泪流满面,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巧笑如花、娇嗔可爱的少女。十年的时间,他以为只有他在痛苦,原来,备受煎熬的,还有她呀……
逃离了十年,躲避了十年,他与她,究竟是谁对不起谁,谁该对谁说道歉?
“我是不是很傻?”好半晌,柳冠绝才抹去泪水,抬起头,自嘲地笑了笑,“明知道他不在乎我,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再见见他。说是承接下了黑影堡的生意,其实我自己知道,我是有私心的,我想见他,真的想要见他……”
本来以为自己的心中会有波澜,会因为她这样在他面前肆无忌惮谈论对别的男人的想念而不是滋味。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平静地听下去了,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打断她的话,更没有插一句嘴。
口很渴,嗓子疼的厉害。
“水……”迷迷糊糊中,水君柔嘶哑地呢喃。
不多时,恍惚中有人将她扶起,接着源源不绝的甘霖流入她的嘴里。她努力地喝着,想要缓解自己干渴的感觉。
水的滋润,使她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勉强睁开眼睛,有那么一会,意识是在混沌的状态。
“水姑娘,你没事了吧?”见她苏醒,紫荆放下手中的水杯,探手摸摸她的额头,舒了一口气,“终于退烧了。”
“我怎么了?”眨巴了双眼,水君柔有些迷茫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你淋了雨,受了风寒,又发高烧,幸好被柳——”话说到一半,紫荆忽然住嘴,“其他的不说了,还好我们二阁主夫人的药有效,你才能够这么快退烧。”
“你们二阁主夫人会制药?”水君柔下意识地接话,记起了花弄影曾经说过药王庄少庄主是他的弟妹。
“我们二阁主夫人啊,”紫荆掩嘴轻笑,“以前就被这小小的风寒击倒过,颇令她引以为耻。这次听说我们要下山,塞给了我们一大包她新研制出来的抗风寒的药,说是什么以防万一,还真给她蒙对了。”
照她这样说来,她口中的那位二阁主夫人性子应该很活泼吧?想要撑起手,支起身子,不料左手肘上传来的一阵疼痛令她不自觉地收手,接着软软地倒向一旁。
“别动!”紫荆连忙接住她,“你的手刚好伤在关节的位置,要好生注意才是。”
“谢谢。”她虚弱地道谢,手肘上传来的阵阵扯痛令她皱起了眉头,想必是方才的举动让伤口裂开了。
叩门声响起,接着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花弄影。
“阁主——”
紫荆起身,对他福身。
花弄影点点头,缓步上前,见水君柔已经苏醒,他对紫荆说:“你先下去吧。”
紫荆挂好了床幔,收拾好药碗,走出房间,顺便带上了门。
“醒了?”撩起长袍,他坐在床沿,见她以右手撑起半边的身子,靠在床柱上。
“阁主。”水君柔挣扎着,想要向他行礼,不料没有掌握好平衡,斜晃晃地又要向一旁倒去。
花弄影眼明手快,及时拉住她的右手,避免她后脑勺撞上床板的命运。
肩膀有些疼痛,她直觉地伸出左手,想要按住自己的左肩。
忘记了自己手肘上还有伤,弯曲的姿势令疼痛加剧,水君柔呼痛,反射性地抽回被花弄影拉住的右手,捧着自己的左手肘,不住地吸气。
花弄影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肘上,衣袖上逐渐有淡淡的血迹出现,想当然是她的伤口裂开了。看她龇牙咧嘴的样子,应该是很痛。
伸出自己的手,他拉过她的手,将其伸直,轻轻地卷起她的衣袖。
水君柔有些怔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被他握住。和之前展玄鹰拉她的举动很不一样,他的动作很轻柔,没有牵扯到她的伤口。他的手心,很温暖,带着一点点濡湿,连带着,热力从她冰凉的手,逐渐扩散到整个臂膀。
衣袖逐渐被挽到小臂之上,触目所及的,是绑好绷带上的一片血迹。花弄影拉住接头处,轻轻一扯,拉住绷带的一端,一圈圈地将其解开。
真是奇怪了,明明是还很阴冷的天气,为什么她会觉得身上有些发热,热到自己的脸蛋也跟着烧起来?绷带被慢慢地解开,随着白布的转动,她时不时看见花弄影的脸,浓黑的眉,狭长的眼,挺直的鼻,还有薄薄的唇……一时间,她闪了神,就这样专注地盯着他瞧起来。
好奇啊……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在打量他,他知道;她盯着他,兀自陷入了沉思的境界,他看得出来。她长长的发披散在脑后,有几缕垂在她的胸前;她的脸,有些发红;因为在想事情,她的眉头皱着,于是在她眉间形成几道褶皱;她的嘴,紧紧抿着,越发显得小巧。
从相遇到相识,再留她在自己的身边,不得不承认,她是一名很特别的女子。
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想要知道她在想什么,花弄影并起两指,按在她的眉间。
他的举动,吓了水君柔一大跳,反射性地向后仰头,结果,他的手,就这样停留在她的唇上。
她屏息,不敢再动。
她的唇,可能是高烧的缘故,微微有些干裂,却不难感受出它的柔软。手指下感受到的,是些微颤动,她的鼻息,喷在他的手指上,带来的,是酥麻的感觉。
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受了某种蛊惑,他稍稍用劲,她跌进了他的怀里。
沾染着血迹的白色绷带缠绕着他和她,他身上的桂花味和她发丝的清香萦绕在一起,糅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被他搂在怀里,鼻尖尽是他的气息,水君柔的脑袋有些昏眩。理智告诉她应该逃离他的怀抱,可是行为却背叛了意思,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想要多贪恋一些就好。
很久都没有这样专注地看过一名女子,很久都没有再抱过一名女子,怀中已经空虚了很久,总感觉空荡荡的有填不平的沟壑,可是此时抱她在怀中,她的身躯,是那样的契合,仿佛天生就适合他的怀抱。
眼中是满满复杂的神色,花弄影手中的力道加重,几乎是将水君柔整个人揉进怀里。
他搂得她生疼,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抓住他的衣襟,水君柔勉强抬起头来,迟疑地叫道:“阁主?”
她的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晕,一双眼眸中映着他的影子,很是动人。情不自禁的,花弄影低下头,在她苍白的唇上落下重重的一吻,接着在她错愕的注视中,扫过她的脸,最后将头埋在她的秀发中。感受到她短暂呆愣之后的挣扎,他按住她,出了声:“就这样,一下,一下就好。”
他的语调,苍凉得很,水君柔停止了挣扎的动作,本来想要推开他的手就这样垂在身侧。心中在叹息,明知道这样的举动不合时宜,早就越过了男女之别的界限,可是还是忍不住,抬起了手,由后环住了他。
就当是自己放纵一回吧,这样,也好……
面前的茉莉花茶清香萦绕,可花弄影却没有了品茶的闲情。袅娜的热气在他的眼前慢慢升起,化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最终消失在空气中。
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他明白,他与水君柔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无论表面上再装作如何相安无事,他吻了她,即使是蜻蜓点水,但是肢体上的碰触是事实,不容否认。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既然对他的行为默认容忍,那么代表着她已经准备将这一段忘记,继续她在他身边安分的日子。
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当时会有那样的冲动,驱使自己碰了她?
“阁主!”
门被推开,接着是红梅端着托盘走进来,在桌上放下了点心。
“水君柔呢?”一时不注意,询问的话语脱口而出。
他口气中的急切无论是谁都能够听出,红梅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毕恭毕敬地回答:“阁主忘记了吗?水姑娘昨天受了伤,行动有所不便,所以今日的琐事就由红梅代劳了。”
书桌上,她先前送进来的茶还是保持着原样,现在端进来的点心阁主看也没有看一眼,如果从这些细节都还看不出阁主的心思,她红梅也就枉为万花阁花使之首了。
已经有很久了,都没有再见过阁主为其他的女子挂心。如果那位水君柔,真的能够让阁主走出过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她受伤了……
想起昨天她吃痛的表情,花弄影不再言语。正在这个时候,门外,却闯进一个水君皓。
“红梅姐姐!”冲红梅笑了笑,水君皓乖乖地叫道,接着转向花弄影,献宝一样地递上手中还散发着墨香的纸张,“阁主,你昨天布置的诗词我已经抄完了。”
“君皓,你好厉害呢。”对乖巧的水君皓,红梅喜欢得很,出声赞扬着,先递给他一块点心,然后对花弄影说,“阁主,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红梅先告退了。”
花弄影挥手,示意红梅退下,看水君皓吃得欢,他干脆坐在他的旁边,将整盘点心都推到他的面前。
“君皓——”迟疑了一下,他问他,“你,想你爹爹吗?”
“爹?”水君皓抓着点心的手在自己的嘴巴前面停住,“君皓没有见过爹爹。”
花弄影为他的话感到惊讶,“你是说,自你出生到现在,就从来就没有见过你爹?”
“没有。”水君皓肯定地点点头,舔舔自己的手指,接着举起手望天上指了指,“娘说,爹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他会一直一直在天上保佑娘和君皓的。”
原来,是君皓的亲生父亲早殁,所以她才拖着孩子一个人艰辛地过活。可是——
花弄影皱起眉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君皓——”他唤他。
“什么?”水君皓抬起头,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那张和水君柔极度相似的脸夺去了他的注意力,他拍拍水君皓的头,“没有什么,若是喜欢,待会叫红梅再拿些过来好了。”
随后,他站起身,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令他自己都抓不住。
水君柔倚在窗口,远远地凝视院中已经发出新芽的老树。手肘还在疼,只能保持着垂直的姿势放在身侧。她伸出右手,轻轻碰触左边衣袖下的伤口,不出所料,疼痛立刻袭来,逼得她不得不托住手臂。
看来,伤得还不轻呢……
她的目光低垂,想起昨日花弄影离开之后,唤来紫荆为她重新包扎伤口,并在上面涂上了了清凉的药膏。紫荆仔细嘱咐过她这两天不能再伤着左臂,所以今日红梅替代了她所有的工作。
她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嘴唇,回想起花弄影那极短的一吻。她明白,他和她之间,解决这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头彻尾地忘记这一桩事情,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反驳:你真的能够忘得了吗?
忘不了又能怎么样呢?她苦笑,无奈地摇摇头。一个吻能代表什么?花弄影的心中,在意的是柳冠绝啊……
“花弄影倾心的,是柳冠绝,而不是你。你,实际上是柳冠绝的替代品。”
展玄鹰的话在她耳边响起,震得她的耳朵有点疼。
可笑啊,不过是前一天,她还对自己说不在乎,可是现在,隐约的,觉得心脏的位置有些抽痛。
他昨日抱她、吻她,在她的面前表露出脆弱,是不是,把她当成了柳冠绝呢?
她想要否认,可是连自己,都没有信心去面对问题之后的真实答案。
他为了柳冠绝,在众人面前将她捧上最显要的位置;为了柳冠绝,他宁愿牺牲她……还有什么能够拿来说服自己,她并不是柳冠绝的替代品?
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水君柔转身,不经意看见前几日被她随意丢弃在床角边的画笔。
拾起画纸画笔,她缓缓地走到桌前,用一只手艰难地将画纸在桌面展开,拿镇纸压住。倒出颜料,认真地在画板中仔细调和,然后以画笔蘸了颜料,一笔一划地在画纸上绘着。
既然不能驱走心中的烦闷,那就画些什么吧。画什么都好,仕女、山水、花卉……只要让她暂时忘记,什么都不要不再去想……
万花阁的阁主啊……
慌乱中的初次相遇,权宜之下的无奈请求,惶恐不安中的殷切期待,了然默认后的自我放逐……
耳边回荡的是他的声音,眼前显现的是他的音容笑貌。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一在她脑海中浮现。
……
“若是你执意要当奴婢,那就当吧。”
“若是睡不着,介意陪我坐坐吗?”
“我有眼睛,有耳朵,我会看,我会听。”
“她是水君柔。”
“对不起——”
“就这样,一下,一下就好。”
……
笔下的意象慢慢地被勾勒出来,逐渐成型。不是仕女,不是山水,不是花卉……那是一张她熟悉的脸,浓黑的眉,狭长的眼,挺直的笔,还有薄薄的唇。
花弄影!
手中的笔陡然停住,握笔的指尖微微颤动。她蓦然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画笔从她的手中滑落,在画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瞪大了眼睛,她捂着嘴,倒退着,狠命地摇头。
怎么会是他,她怎么会画他?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可是,无论她怎样地退,画纸上的面容仍是清清楚楚地在她的面前,挥之不去。那样的肖像,从外貌到神韵,举手投足,惟妙惟肖,连本来是最难掌握的眼神,她都刻画得逼真之极。
为什么会如此之像?她是画者,她当然明白其中的原因。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用心了。她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在画,已经超越耳目。落下的每一笔、每一画,都是她忘却了外物,倾心之作。
她的心中,装下了花弄影,装下了那个心思不在她身上的花弄影!
这样的认知让她打了一个激灵,仓皇地上前,她抓住桌上的画纸,想要彻底地毁去。
撕掉了,你就能否认吗?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嘲笑她的掩耳盗铃。
不,不,不!
她在心底呐喊着,以一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那持续折磨她神经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地放下手,周遭一片平静,没有任何的声响。她呆呆地盯着面前的画,紧握的拳头松开,指尖从画中人的额头滑过,慢慢向下,停在他的左胸。
“你的心中,可有我水君柔的半席之地?”她的嘴角嗫嚅着,对着画中的他自言自语。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房间内轻轻地漂浮。
凝视着那道方才被画笔拉出的痕迹,她重新执笔,蘸了颜料,轻轻勾了几笔。随后,在画纸的右上方,她提笔,慢慢地写下了几行字。
就算是她自己的珍藏品吧,既然无法拥有,就让她留着它,当作一个永恒的记忆好了。
正文 第七章
近水的阁楼上,坐着展玄鹰。他探手折下一片树叶,抿在唇间,随后微微用力,略显高亢的声音溢出,传得很远。
本在庭院中漫步的人听见,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小姐?”
柳冠绝看了看身边担心的丫鬟,再摸了摸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举目看向远处的阁楼,那抹影子在她眼中模糊不清。
他们的距离太远,就像是两个世界,即使还想着他,还恋着他,他们之间的那道鸿沟,怎么也无法跨越。
她咬牙,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转身踏上石阶,推开房门,接着重重地关上。
声音骤然停止,展玄鹰取下唇间的树叶,看两扇门无情地合上。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从阁楼上跃下,站在水边,松开手。那片树叶轻飘飘地落下,浮在水面,亦沉亦浮。
“五爷!”
“什么事?”他收回手,背在身后,问匆匆而来的家仆。
“堡主要五爷立刻前往议事厅。”
“我知道了。”他回答,觉得有些疲惫,视野中的浮叶随波逐流,任由流水冲刷。
义父他,已经准备好了吧?明日的寿筵之后,一切都会结束了。
“水门主!”
水令月才跨出院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回头,看见的是向他小跑过来的水君柔。
“水姑娘。”他生疏客套地回应她,目光瞥向了不远处敞开的窗扉。
水君柔在他面前站定,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问道:“水门主,方才听你和阁主商量要出门置办贺礼,不知道我能否帮得上忙?”
“水姑娘客气了,只是一点小小的东西,不用劳烦。”
“不会的。”听他礼貌地拒绝自己,水君柔连连摇头。见他皱起眉头,又要拒绝自己,她赶在他之前开口,“水门主,你知道的,我是负责阁主的饮食起居的,但是这几日伤了手,所有的工作都有花使们接手了。我只是一名奴婢,没有理由什么都不做的,对不对?”
“你真的这样想?”水令月审视她的表情,想要在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不是他敏感多疑,自从那日阁主从她房中出来之后,整个人,似乎与往常不一样了。
水君柔点头,可是心中却知晓这只是她逃避的借口。她怕再与花弄影面对面,即使她仍能在他面前保持若无其事,但是私下里,她恐慌得很。压抑住的感情一旦泛滥开来,后果会怎么样,她不知道。而现在,她惟一想要做的,是将他隔离在视线之外,保有自己的心。这是她仅有的东西了,她不想在这场感情的纷争中,连仅有的尊严都输得一干二净。
窗边,有人在向他点头。低头看水君柔,水令月似乎明白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张折纸,递给她,慢慢地说:“这是明日寿筵我们万花阁需要准备的东西,你仔细看清楚了,不要有遗漏。”
他当然知道窗前站着的人是谁,也懂得他点头的含义。那不仅仅是要他答应水君柔的请求,更深的意思,是要他——保护她。
规规矩矩地跟在水令月的身后,水君柔垂首敛目,亦步亦趋地走着,显示自己的安分守己。左胳膊还有些疼痛,所以她用右手拎着东西。偷偷瞄了前面的水令月一眼,虽然他对她还是不假以辞色,但是无形之间,他似乎有所退让。
这,也算是个好的开始吧……
“水姑娘——”
水令月忽然开口,吓了她一大跳,以为自己偷觑他的行为被发现。
“将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原来他是问她这个,吁了一口气,水君柔回答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显然,水令月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转身,面对她,“你对将来没有打算?”
水君柔苦笑,“将来的事,我无法预知,所以我一向是随遇而安。”
“包括你要求阁主收留你?”水令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不让她回避这个问题。
“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是利用了阁主的承诺。”
她的回答,有些出于水令月的意外,非但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事实。这个女人,若不是太诚实,就是太阴险。
“我知道,水门主你对我一直心有芥蒂。”无惧地迎视他的眼睛,水君柔忽然觉得不吐不快,“从一开始,我留在阁主身边的目的,我想要进万花阁的意图,水门主一直在揣测。你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戒备。当然,你是门主,我是奴婢,你要如何处置,我没有权利责备。”
水令月没有回应她的话,但是他撇开头的动作却证明了她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她上前一步,重新站在他的面前,“水门主,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留在阁主身边的目的。”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她已经不容许他再逃避,水令月开口问她。
“求温饱、求安定、求万花阁的庇护、求君皓的平安成长。”水君柔说得一字一顿,毫无掩饰。
水令月没有再说话,他只是转身,背过手,径直朝前走去。
水君柔见状,连忙跟上。方才,她真的好怕,怕水令月再追问她。没错,她说的是她最初的目的,她是看中了万花阁的威望,寻庇护之地。但是现在的她,贪恋了花弄影,这样子,还算是没有不良的动机吗?
眼看着水令月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她加快了脚步,却没有料到前方的他忽然停下脚步令她收势不及,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
“真巧,原来是水门主。”
展玄鹰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鼻子有些酸,水君柔缩了缩身子,躲在水令月的身后。
“水门主好兴致,这是逛了市集才回来吧?”展玄鹰的视线扫过水令月手中的东西,眼尖地瞥到他身后的那一抹影子。
“展五爷真是说笑了。”看了看展玄鹰身边的人,水令月笑了笑,“明日就是展堡主的寿辰了,我万花阁虽说早就准备了贺礼,但是总得做好完全的准备,免得到时候礼薄意浅,丢掉了万花阁的颜面,也败坏了展堡主的兴致。”
“水门主还真是客气了。”展玄鹰不以为意,“谁不知道万花阁奇珍异宝甚多,光是送给南京穆王府的《龙凤呈祥图》,就已经羡煞江南一带的名门望族了。连刘大人路过此地,听说万花阁阁主在此,都慕名前来了。”说着,他转头,似乎在征询身边人的意见,“你说是不是,刘大人?”
“本官确实久仰万花阁的大名,却只在穆王府见过十二园主,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够一睹阁主尊容?”
“刘大人抬举了。”水令月客套地回答,奇怪身后的水君柔在这位刘大人开口之际,刹那间僵硬了身躯。
“哪里是抬举?”展玄鹰在一旁接话,“刘大人担任监察御史一职,身负皇恩,他愿意屈尊降贵见花弄影,还真是他的福气。”
他的话,嘲弄贬损显而易见,不想与他正面冲突,水令月只是淡淡地说道:“若是五爷和刘大人没有其他的事情,水某就先告辞了。”
这样的说法,只是礼节上的征询,实际上,还没有等两个人回答,水令月已经开始越过他们,继续前行了。
水君柔低着头,抬高了衣袖,遮住自己的面庞,紧紧跟在水令月的身后。
“柔妹?”
一声呼唤在她耳边响起,她没有回应,只是急匆匆地往前走。
“柔妹!”
这一次,声音不仅大了些,还很肯定。接着,一只手从她身后拉住她的左臂,压住了她的伤口。
手中的东西掉落在地,她呼痛,转身想要扯回自己的手,不料却被拽得紧紧的,脱不了身。
“柔妹,真的是你。”看见水君柔的脸,刘守明惊愕地说。
有人向他欺近,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一掌拍开他的手,拉回了水君柔。
“你!”刘守明又惊又怒,捧着吃痛的手,瞪向将水君柔拉回身后的水令月。
情况脱离了掌控之外,连展玄鹰,一时之间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这位刘大人,似乎认识水君柔,而且从他对她的称呼来看,关系还异常亲密。
水君柔托着自己二度受创的手,背靠着水令月,冷汗直流。原来那日看见的,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真的,他是真的出现了。
柔妹、柔妹、柔妹,已经是封藏在记忆中的称谓,被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叫着,提醒她不堪的过往和血淋淋的事实。
“水姑娘——”警惕地看着刘守明,水令月微侧头,询问水君柔。
“我,我不认识他,他是认错人了。”水君柔咬着自己的下唇,否认道。
“柔妹!”听她这样毫不留情地直接否认,刘守明上前一步,却被水令月挡住。
“刘大人,水姑娘说不认识你,请自重。”他伸出手臂,横亘在刘守明的面前,有礼却又坚决地制止了他的举动。
“水门主,这是我和柔妹之间的事,烦请你让开。”刘守明深吸了一口气,搭上水令月的臂膀,想要推开他。
展玄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水令月的脸色也沉下来,“刘大人,现在水姑娘是我万花阁的人,她的事,就是万花阁的事。”他不是傻瓜,水君柔的反应摆明了她是认识这个刘大人的,但是她却选择否认,其中必有蹊跷。
三个男人表情不同,心思各异,而同样在意的对象,是水君柔。
“柔妹,你怎么会入了万花阁的?”听水令月这样说,刘守明诧异地问。
“水门主,我们走吧。”水君柔在水令月的身后拉他的衣袖,催促道。潜意识里,她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不想再听他说话。
水令月再深深看了刘守明一眼,顺着水君柔,任她拉自己匆匆离去。
“展五爷——”眼看着水君柔离开,权衡利弊,刘守明没有追上前去。他停在原地,偏过头问一旁的展玄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名女子,和万花阁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吗?”看了半天好戏的展玄鹰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容,“我劝刘大人还是不要去招惹。水君柔,可是万花阁阁主的新宠呢……”
看来,今天他陪这个远道而来的监察御史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发现了一些很好玩的东西,他可得好好地发掘发掘……
花弄影对照手中的礼单,一一清点摆放在桌上的物品。
“都齐了,令月,这次辛苦你了。”他抬头,却看见一边的水令月皱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令月,你怎么了?”水令月一向沉稳,什么事情会让他困扰?
“阁主,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犹豫了一会儿,水令月终于开口。
“但说无妨。”花弄影拍拍他的肩膀,撮了些茶末放进茶杯,拾起茶壶,倒进了沸水。
这几日,水君柔避不见面,一向是她在做的工作忽然换人令他很不习惯。她躲着他,他也还没有想好怎样处理他们之间开始变质的关系,所以今日才会暗示令月带着她出去。
“我遇见了一个人。”
“嗯。”
“那个人认识水姑娘。”
“我们已经在黑鹰堡住上了一段时间,那日我也在大厅向众人引见了她,堡中有人认识她,并不奇怪。”
“可是,我们遇见的,是今日才入堡的监察御史。”
本来源源不断倾入茶杯的水流突然断住,壶身被摆正,花弄影偏过头看水令月,“你说什么?”
“我们回来的时候遇到展玄鹰,他带着一个人,据说是监察御史刘大人。这位刘大人见到水姑娘后就大叫‘柔妹’,看来和水姑娘的关系非比一般。”
监察御史?
花弄影的手微微倾斜,茶壶中的水又继续倒入茶杯,直到杯子盛了七分满,香气四溢,他才放下茶壶,“那么,水君柔怎么说?”
“水姑娘说她不认识他。”
“你认为她说得是真是假?”花弄影端起茶杯,凑近嘴角,问水令月。
“假。”水令月毫不犹豫地断定,“她无疑是认识那个人的,可是却矢口否认,属下认为水姑娘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令月,到现在,你还是对她有成见?”嗅着花茶的香味,花弄影漫不经心地问。
水令月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她太神秘,在没有弄清楚她的身份来历之前,为了阁主的安全,属下还是会对她持保留的态度。”
神秘吗?
水君柔,一个困苦飘零被他收容的弱女子,居然会有一名监察御史认识她?柔妹,这样亲昵的称谓,什么人之间才会用?
花弄影闭上眼睛,捏紧了手中的杯子。
若不是兄妹,剩下的,就只能是夫妻了。
夜阑人静,水君柔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床顶。即使房间内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却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身边徘徊,久久不去。
“爹、娘,是你们吗?”她坐起身子,在一室的黑暗中轻轻询问,可是回应她的,是周围可怕的寂静。
胸口堵得慌,她轻轻下床,摸索着,慢慢走到门边,拉开门闩。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洒在庭院中,稍微有些光亮。
她移步,迈出房门,在走廊上穿行,想着这样走着,能够驱走心中的烦闷。
一扇门,两扇门,三扇门……
心太乱,需要舒解,她默默地数着,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
忽然,她停下来,立在一扇门前。
屋内没有烛火,想必里面的人已经熟睡。她伸手,抚上门面,慢慢地屈指,想要叩门,最终却没有落下去。
暗自嘲笑,说自己是中了邪,半夜三更四处游晃,到底是想要干什么?若是这个样子叫水令月看见了,说不定又会成为一条她居心不良的罪证。
“吱呀——”
她正在徘徊,门却由里被拉开,迎面站着的,是花弄影。
这样的情形着实尴尬,她和他的视线交错,她的手还维持着在空中的姿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夜半出游的行为,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阁主——”
最后是她仓皇地收回手,偏过脸,艰难地叫他,不敢再看他的眼光。
“睡不着?”盯着水君柔的侧面,花弄影终于开口。她的云鬓未乱,明显是没有入睡过。
他的话,令水君柔想起在飞雪山庄的那一晚,他饮了酒,要她陪他坐在屋檐,与他聊天。想起他曾经贴近她、逗弄她……她微微垂首,掩饰自己开始发烫的脸颊。
见她不言不语,只是低垂臻首,躲避他的视线,花弄影跨出门,看她也随着他的动作后退了两步。
“阁主,我——”他的逼近,令水君柔有些心慌,连那股淡淡的桂花香味,都让她心神不宁。
“我也睡不着。”花弄影打断她的话,开口说道。
他的话,令她讶然地抬头。
“好些事情总是想不透彻,所以有些烦闷。”见她盯着他,花弄影温和地解释。
水君柔闻言,心中一阵苦涩。是啊,他怎么可能不烦闷?明日就是寿筵了呀。她是不知晓万花阁和黑鹰堡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但是,他担心的,他在意的,一定是柳冠绝的安危吧。
那是不是代表着,明日,就是她作为棋子正式李代桃僵的出场日子?
“阁主,”她清了清嗓子,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于失落,“明日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我先回房了。”
“等一等!”见她急于离去的动作,花弄影伸手拦在她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阁主还有什么吩咐?”水君柔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恭恭敬敬地问。
她的话,令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拦下她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只是看见她忽然黯淡下去的眼神和急着逃离他的举动,让他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她侧立在他的身旁,纤细的肩膀对着他的胸膛,令他开始想象她是如何独自一人抚育君皓成长。她和他,已经有几日没有见面了吧?她在躲他,摆明了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牵扯。这不是很好吗?一名识时务的女子,不会因为与他发生了亲密的接触就大肆渲染,妄想获得他的垂怜。
可是为什么,他会坐立难安?没有经由她手泡出的花茶索然无味,一向喜好的书籍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夜间不再有她为他秉烛铺被,他开始不能安然入睡?
他想他是知道答案的,但却固执地不愿意去深究,害怕在真相背后又是一个令他难以消受的事实。他的心,已经安然了十年、平静了十年,为了一名女子再去打破心房,他没有把握。
水君柔,带给他的影响,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啊……
月光,拖长了他们的影子,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走廊上。
“阁主,我,真的要回去了。”他的手,横在她的胸前,挡住她的去路。她想伸手推开,却发现自己没有这个勇气。
面前的手缓慢地移开,显现出了面前的道路。
水君柔想要走,可是脚下异常凝重,好半天,才迈出一步。
“若是睡不着,介意陪我一会吗?”
他的话,在她身后响起,熟悉的话语,带着平和的语调。
她回头看他,飞雪山庄中的他,和面前的他重叠在一起,记忆和现实交叉,惟一不同的是,此刻的他,脸上不再带有当初轻松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沉思的表情。
“阁主——”嗓子有些嘶哑,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出口的音节只有这两个字。
花弄影慢慢地步下石阶,仰首看看黑幕中的月亮,回头,朝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明明白白,邀请的是她。
明知道不能,明知道不该,她的行为却背叛了她的意志,几乎是颤抖着,她缓缓地朝他伸出右手。
只是轻轻一拉,她已经落在他的怀中,那道隔离他们之间的鸿沟,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花弄影的眼中闪着不知名的情绪,环住她的腰,微用力,带着她,腾空而起,跃上房檐,轻点几下,悠悠然地飞了出去。
“呀!”他不期然的动作,事先毫无预兆,忽然离地的恐惧令水君柔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凉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她能够感觉发丝在自己的脸颊边拂动,裙摆也在飘摇,好奇地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所见之景让她惊叹不已。
她在花弄影的引领下飞翔,周遭的景物不断后退,平日里看见的楼阁自空中望去不再高高耸立,头顶上的银盘仿佛触手可及。
惊奇之下,她睁大了眼睛,举起一只手,伸开五指,任月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
“这是梦吗?”她忍不住喃喃自语。
笑容逐渐在她的脸上浮现,不再是刻意的强颜欢笑,而是出自内心无忧无虑的纯美笑容。
她的笑容,平日里屈指可数,现在却是这样的肆无忌惮。搂着她腰肢的手紧了紧,不多时,他带着她,落在一片山地上。
脚,踏上了坚实的土地,水君柔松手,向前走了几步,举目望去,山下,是静悄悄的街市。
“我们是飞上来的?”她自言自语,对如此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有些不敢置信。回转身,面向花弄影,“阁主,我不明白。”
为什么要在深夜带她外出,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她不明白,他也不明白,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找个清净之地,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他人来打搅。
觉得自己有很多的话想要问她,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她是一个如此倔强的女子,若是她不愿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吧?
夜风吹动她的裙摆,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的嘴角,还挂着笑意,这样的她,奇异地,安抚了本来烦躁不安的心。
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动力,促使他向她走近,走到她的面前,与她相对而立。
水君柔的心,随着他的接近而越跳越急,怀着一丝期待,她仰高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他的眼,不再是平常那样的深不可测,此时此刻,泛滥的,是无法掩饰的柔情。
“君柔——”也许是凝视他的那双眼,吸引了他,花弄影情不自禁地低喃,伸手抚摸她的脸。
她微微颤抖,却没有逃离,反而将自己的脸颊窝进他的手掌,细细摩挲。
不管此时此地,他眼中看到的是谁,都不重要了。原来她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坚强,她也想要,想要花弄影的怜惜。
“阁主,明日之后,你就回万花阁吗?”贴着他温热的掌心,她问他。
她的用词,将自己隔离开来。屏住了呼吸,听他的回答。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
“明日之后,我们就回万花阁。”
我们?是柳冠绝,还是她?
水君柔在心中苦笑,却不敢开口向他确定答案。
这样也好,就让她存一个绮丽的幻想,也能给她面对危机到来的勇气。
第九章
今日,是黑鹰堡堡主展翘的寿辰,黑鹰堡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宴客厅内,大红绸布铺设的桌面之上,各色佳肴摆放妥当,众宾客陆续入座。
作为女眷,水君柔被安排在靠西的位置,透过层层的人群,她看见花弄影被邀请到了主桌就坐,而水令月,则领着君皓在不远处的桌前坐下。
“水姑娘——”
她抬头,看见柳冠绝牵着一名黄衫女子的手,冲她微笑。
“好巧啊,我们居然坐在一起。”
柳冠绝在水君柔的旁边坐下,拉着黄衫女子,将她安排到自己的身边。
“柳坊主。”水君柔有礼地称呼她,好奇地看了看那名皱着脸好似很不高兴的女子,心中猜测她的来历。
“这是段云错,你叫她错儿就行了。”仿佛看穿了水君柔的心思,柳冠绝拍了拍黄衫女子的肩,“错儿,这是水君柔,叫水姐姐。”
段云错转过头,歪着脑袋打量了水君柔半天,才对她咧嘴一笑:“水姐姐。”
总觉得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她看清楚了段云错的面容,听到段云错的声音之后,水君柔终于明白自己先前为什么觉得她怪怪的。
原因是这名名唤段云错的女子,她的眼睛太纯净,犹如婴儿一般,她的肢体语言,也和孩童相差无几。
“她——”她愕然,有些诧异地看柳冠绝。
柳冠绝示意她噤声,接着点点头。
水君柔禁不住在心中暗暗惋惜,这么一个可爱女孩子,居然是个——
“柳姐姐,错儿要找哥哥,你带我去好不好?”段云错摇晃着柳冠绝的手臂,目光到处逡巡。
柳冠绝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好声好气地说:“错儿乖,你大哥现在有事,柳姐姐待会带你去好不好?”
听她这样说,段云错又安静下来,只是默默地玩弄着眼前的碗筷,时不时地抬起头来打量水君柔两眼。
宴客厅中,觥筹交错,喧嚣不已。
“小姐,小姐——”
人群中,跑来一名丫鬟,贴着柳冠绝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话。
水君柔只看见柳冠绝的神色变了变,接着忽然站起。
“怎么了?”看她似乎有什么急事, 水君柔好心地问。
“确实有些麻烦事。”柳冠绝对她点点头,再看看一旁的段云错,“水姑娘,可否麻烦你一件事?我现在必须要离开一会,能否请你在这段时间内帮我照顾一下错儿?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没有关系,我会照顾她的,你去办你的事情吧。”不是没有看见柳冠绝的焦虑,想来是发生了大事
“谢谢。”柳冠绝向她道谢,接着携丫鬟匆匆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离去时,她回头,向主桌的位置望了一眼。
水君柔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对着大门的是展翘,他的左边是展玄鹰,右边是花弄影。她,究竟是在看谁呢?
微微叹息,她收回自己的目光,却发现方才还安稳坐在一边的段云错居然不见了。
一惊,这非同小可。她连忙问旁边的正在吃喝的人:“请问,有没有看见先前坐在这边的姑娘?”
“是那个穿白衣的女孩子吗?”珠光宝气的妇人想了想,指指旁边家仆进出奉菜的侧门,“我看见她从那边出去了。”
“错儿,错儿……”
水君柔穿行在黑鹰堡中,四处寻找无端失踪的段云错。今日是展翘七十寿筵,几乎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宴客厅,堡中显得有些冷清。
找了好几个院子,也不见段云错的踪影,她开始着急,害怕会出什么意外。
“错儿,错儿!”心下想着,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穿过一扇拱门,沿着青石路走着,推开尽头的侧门,里面除了几堆乱石,什么都没有。
身后忽然传来巨大的关门声,水君柔吓了一大跳,转身一看,只见刘守明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靠在已经被关闭的门上。
“柔妹!”
他的叫声,令水君柔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柔妹,你究竟怎么了,我是刘守明,你不认得我了吗?”刘守明急切地说,朝她靠近了些。昨日里见了她,不料她身边却有一个水令月防护得紧,今日是好不容易见她落单,所以才找了个机会尾随她。
认得,怎么会不认得?眼前的人,即使是化成灰,她也能一眼认出。
衣袖下的手紧紧捏成拳头,指尖狠狠地陷进了肉里。
“刘大人——”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七年不见,他发了福,额头已经开始有皱纹显现,老态了很多。
“我就知道是你。柔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会当了花弄影的——”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只是探手想要拉水君柔的手,没有想到却被她闪开。
没有料到她会躲开自己,刘守明尴尬地笑了笑,讪讪地收回手。
“我当了什么,与你何关?”水君柔讥诮地反驳她。
将她的反问当成了默认,见她秀发绾起,已作妇人装扮,刘守明对展玄鹰的话更信了几分。又听到她对自己反唇相讥,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忍不住出言道:“你怎么可以如此不自爱,好歹你也出生书香门第,令尊令慈也是地方上有些名望的人……”
“刘大人——”水君柔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他们已经死了,你忘记了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犹如从冰窖中走出来,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连目光,也化为两道冰柱,直直地射向刘守明。
刘守明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嗫嚅着说:“天灾人祸,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天灾人祸,是无法避免。”水君柔仰头,觉得阳光有些刺眼。
“是呀,是呀。”听她这样说,刘守明的心中松了一口气,又试探性地发话,“你现在无依无靠,不如随我回去,好歹有个照应。”
七年的时间,她是越发美丽,不再是当年青涩的小丫头,多了成熟婉约的气质,令他移不开目光。
“照应?”水君柔轻笑,低垂下眼帘,“刘大人打算如何照应我?”
刘守明大喜,连忙开口:“若是你愿意,我可以立刻履行婚约,迎娶你过门。”
这句话,如果他在七年前说,她可能会感动,可能会立刻答应。可惜,现在对他说的这句话,她的心中,只有深深的厌恶。
“刘大人说笑了,我记得当年,你清清楚楚地告诉过我,‘凡府州县亲民官任内,娶部民女为妻妾者,杖八十。’”水君柔一字一顿地说着,“你说律法规定官民不婚,你根本就无法娶我!”
“这、这——”冷汗从刘守明的额际缓缓流下,他没有想到七年的时间,居然可以让温婉的水君柔变得如此牙尖嘴利。
“我还记得,我带着君皓千里迢迢地来找你,你说过,我水君柔已经明珠蒙尘、清白不再,你将退婚书扔在我面前的情景,我还记得,难道刘大人你不记得了吗?”不让他有辩解的机会,水君柔步步紧逼。
“我、我——”他怎么会不记得,当年高中榜首,进士及第,恩师要将自己千金许配下嫁,大好前途摆在他的面前,小家碧玉的水君柔,哪里会被他再放在眼中?
“你我婚约,在你为官之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就定下了名分,哪里有什么官不官的借口?我一个弱女子,艰辛跋涉,长途进京找你,得到的却是你毁婚的翻脸无情。更可笑的是,君皓居然成了我红杏出墙的证据。七年来,你对我们不闻不问,你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说你要照顾我,要娶我?”
长久憋在胸中的怨气终于吐出,水君柔对着面前的人连连发问,逼得他退无可退,狼狈不堪。
“好歹我是水伯父亲自敲定的人选,你我当年也常在紫竹林品茗煮酒,不看水伯父的面子,也要念念旧情吧?”眼见水君柔根本不吃他的一套,刘守明厚着脸皮开始提起往事,希望能够打动她的心。
旧情?水君柔瞪着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卑鄙无耻,“刘大人,亏你还记得旧情啊。”手心的疼痛,手肘的疼痛,还有此刻心头的疼痛,一起火烧火燎起来,“若是你真的顾念我爹对你的知遇之恩,你又怎么可能为了那一纸婚书,而狠心杀掉我水家十六口人命!”
她的话,如晴天霹雳,震得刘守明站立不稳。他脸色发白,伸出颤巍巍的手指向水君柔,“你,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水君柔忽然笑起来,“刘守明,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连日离开你的府邸?是因为我亲耳听见你在和害我全家的奸人密谈,是因为我亲耳听见了你在说他办事不利!你是在怪她,没有杀掉我和君皓!没有杀掉我们水家仅存的血脉!”
水君柔的笑声在他耳边刺耳地回荡着,刘守明捂住耳朵,跪倒在地,大声地喊道:“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要他们烧掉婚书,没有要他们杀人!”
水君柔的表情木然,盯着蜷缩在一旁的刘守明,慢慢地开口:“你没有指使,他们却做了,你今日说要娶我,也是因为你听说我是万花阁阁主的侍妾。你知道现在三阁主是穆王府的少王妃,你想要利用阁主,你想要利用我,摆脱两年前因为乔延寿获罪而被牵连贬职的命运,重新爬上高位而已。七品监察御史?哪里满足得了你!”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令刘守明觉得如芒刺背。
“刘大人——”水君柔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太看得起水君柔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我不认识你,也请你不要再叫我‘柔妹’,你口中的柔妹,早在七年前就被你害死了。你这样叫我,只会让我恶心而已。”
以往的一味因恐惧而躲避他,原来现在才发现,做贼心虚的人,原来真的不堪一击。挺直了背,她昂首,越过刘守明,走到门前,想要拉开门闩。
冷不防的,却有一双手,由后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惊骇,慌乱中回头,看见的是刘守明狰狞的脸。她伸手,扯下了他的纶巾,他的头发披散开来,配合他狂热的眼神,犹如一个疯子。她拼命地拉他的手,捶他的胸,却撼动不了他半分,脖子生疼得厉害,空气逐渐稀薄,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异常艰难。
“我要你死,要你死!”
刘守明的狂叫声在她耳边回旋,她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她的脚脱离了地面,挣扎最后变成了无用。她的动作越来越慢,只能徒劳地捶打他的臂膀。
她要死了,这一次,她是真的要死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眼前逐一闪现过爹娘的笑脸、君皓的模样,还有花弄影的目光……
“明日之后,我们就回万花阁。”
花弄影的话从远处模模糊糊地传来,她勉强举起手,想要抓出些什么,最终却软软地垂下……
阁主……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刚好不好砸在刘守明的头上。只听见他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前倒在水君柔的身上。
颈项间的压力忽然减轻,水君柔无力地瘫坐在地,不断地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她推开刘守明,见他软软地向后倒去,脑袋上汩汩地冒着鲜血,旁边还有一块很大的石头。
吃力地抬起头,她看见段云错趴在墙上,在对她无邪地笑着。
“错儿!”她捂着脖子开口叫她,觉得嗓子疼痛,发音很是困难。
“水姐姐!”趴在墙上的段云错双手扶住墙面,就要往下跳。
水君柔见状,强撑起虚弱的身子,跌跌撞撞地上前,托住段云错,慢慢地将她移下来。
“坏人,欺负水姐姐!”段云错撩起罗裙,踹了瘫在地上的刘守明几脚。
段云错双腿间的银色链条在水君柔面前一闪而过,没有时间好奇是谁缚住了段云错的双脚,她担心地蹲下身子,伸手探了探躺在地上的刘守明的鼻息。
还好,她松了一口气。
“水姐姐,坏人死了吗?”段云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她。
“没有。”水君柔回答她,站起身,拉住段云错的手,“他还没有死,我们得找人来救他。”虽说刘守明是罪有应得,但是他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若是死在错儿手下,恐怕会徒增许多麻烦。
拉开门,她带着段云错,匆匆向回走,一路上却没见半个人影,心中正在疑惑,身后的段云错却站住了。
“错儿,怎么了?”
“是柳姐姐!”段云错指着不远处的厅堂,对她说。
水君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柳冠绝立在厅堂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正在疑惑间,段云错却用力挣脱了她的手,朝柳冠绝的方向跑去。
“错儿!”隐隐约约的,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原因,只能紧紧地跟在段云错的身后。
水君柔的叫声,吸引了柳冠绝的注意力,她转头向她们的方向看来。
就在那一刹那,柳冠绝的上方,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水君柔看在眼里,忍不住惊呼:“柳姑娘!”
已经晚了,柳冠绝被罩在其中,眼见段云错向她们奔来,她抓住网眼,大声喊道:“快走!”
眼睁睁地看着柳冠绝随着那张大网被吊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水君柔猛跑几步,狠命向前一扑,将段云错扑到在地,阻止了她的前行。
还来不及喘一口气,段云错身下的石板忽然自动裂开。
电光火石之间,水君柔伸出右手,抓住了石板边沿,左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拽住了段云错的胳膊。
她悠悠晃晃地挂在边沿,段云错的重量让她伤势未愈的左手难以消受。可是她咬着牙,狠命地提着她,想要将她往上移。
扣住石板边沿的右手手指一点一点地下滑,好累,她已经快没有力气了。
“错儿!”知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水君柔对段云错开口,“抱着我,爬上去。”
段云错似懂非懂地看她。
“快点啊。”她有些焦急,催促道,“你上去,叫人来救柳姐姐和水姐姐好不好?”
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段云错点点头,两只手抱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开始努力地向上蹭。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令水君柔的手痛楚异常,但她忍受着,将所用的力气凝聚在攀住石板边沿的右手上。
一点点,一点点,段云错的手也能够到石板边沿了,水君柔让她将两只手紧紧勾住,接着放开拉着她的左手,改而托住她的臀部,想要推她上去。
她的右手,已经开始泛白,只有两个指头勾住了石板,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将段云错狠命向上一推。
耗尽了最后的体力,右手脱离了石板,她整个人,直直地向下坠去……
真是奇怪了。
心中暗自想着,花弄影觉得今日的情形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本来以为展翘会在寿筵上趁机向他发难,没有想到他却一直是和和气气的,直到寿筵结束都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这代表着什么?表示他放弃和万花阁作对了吗?
“阁主,我们是否现在就启程回万花阁?”水令月在一旁询问。难得今日相安无事,他也松了一口气,希望能够尽早启程,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眼前忽然有黑鹰堡的人匆匆跑过,花弄影对水令月使了个眼色,水令月明白,拦住来人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见是万花阁的人,被迫停下的人不敢怠慢,连忙回答:“小人是奉了堡主之命出堡请大夫的。”
“大夫?”花弄影缓缓开口,“堡中有人受伤了吗?”
“是、是、是。”来人唯唯诺诺地回答,“是刘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人打破脑袋晕倒在南院,伤势还很严重。”
“刘大人?”花弄影皱起眉头,看向展玄鹰。
“就是那日属下向堡主提过的那位认识水姑娘的监察御史。”水令月贴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说。
不知道为什么,花弄影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来不及细想其他,他陡然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地向前走。
水令月一时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和红梅等人紧随其后。
绕过回廊,穿过院门,迈进庭院,踏上石阶,几乎是下意识的,花弄影走到水君柔的房间前,猛然推开门。
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在里面。
“水君柔呢?”他回头,问身后匆匆赶上来的众人。
“阁主?”水令月讶然地看他沉下来的脸色,有些不太适应他的忽然转变。
“水君柔呢?”没有理会他,花弄影只是加重了语气,再问了一次。
“娘不在吗?”被红梅牵在手中的水君皓探头向房间内望了望,“那她会到那里去呢?”
水君皓说的,也正是他想要问的话,不安在心头加剧,联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情,他袖袍下的指尖,居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不该这样的,他是花弄影,他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可以清楚地指挥每一件事情,不可能为了一名女子,而方寸大乱。
“令月,你立刻收拾行李。”几乎是一瞬间,他做了决定,向眼前的人下达命令,“红梅照顾君皓,绿芙、蓝蓉、紫荆,你们马上去找水君柔,无论如何,要将她找到。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复命。”
所有人领命,开始各自行动。眼看着众人离去,花弄影转身走进水君柔的房间。
室内干净整洁,床铺叠放地整整齐齐,幔帐挂在两旁,随着他的接近,有些摇摆。桌上还盛满了一杯茶,旁边是散放着的凌乱的画纸颜料。西窗还敞开着,能够透过窗花看见外面的风景,一切,都仿佛显示着房间的主人并未离去。
慢慢地走到桌旁,花弄影的手,抚过桌面,触摸到胡乱摊放着的画纸,他翻开,却发现上面仍是空白一片。
调色板上的颜料五颜六色,笔筒中的画笔歪歪斜斜地插放着,笔尖尽是着色的痕迹。这一切,都证明她曾经作过画。
扫开桌上的东西,却没有发现一张画像,他不解,在桌前坐下,不经意,足尖却像是踢倒了什么东西。
弯下身子,他低头,看见桌下有一张被丢弃的画卷。伸手拾起,慢慢地展开,赫然入目的,居然是他的画像。
一时间,失了神,花弄影只是有些怔忡盯着画像中的自己,久久说不出话来。
太像了。
从眉到眼,从外貌到神韵,活脱脱地勾勒出他的特质。画中的他,微微侧着身子,背靠着一棵桂花树,凝视着手心中的花种。那双眼睛,深不可测,是要探询什么,又像是要掩藏着什么……
心底受到无比的震动,花弄影捧着画卷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没有理由的,他的心绪,他的情感,一向是藏得很好的,连他近旁的水令月都看不穿,为什么一个水君柔,就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将他剖析?
水君柔,水君柔,水君柔……
这个名字,在他胸中反反复复地呢喃,犹如惊涛骇浪,冲破了他常年坚守的心墙。
视线移到画卷的右上角,那里,清清楚楚的,是水君柔留下的秀丽的字迹——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花弄影收起画卷,闭上了眼睛。
花自飘零水自流……原来她早就看穿了他,看透了他。
再也无法克制,他的心,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声音之大,在空荡的房间中“砰砰”作响。
紧闭的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眼神已不再平和,犀利的目光闪烁着,花弄影骤然起身,拽紧了手中的画卷,大步跨出了房门。
他不能再等了!他要去找水君柔!
两道身影从天而降,黑色和黄色交错,站定在他面前。花弄影定睛一看,原来是段步飞和段云错。
“我是来告诉你,”段步飞搂紧了怀中的段云错,言简意赅,“柳冠绝和水君柔,都被展翘掳走了。”
正文 第八章
入夜,栖凤楼前,展翘背着手,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身后,立着手举火把的黑鹰堡的门徒。
“玄鹰。”他唤身旁的展玄鹰。
“义父。”展玄鹰恭敬地上前一步。
“今天天色不错,是不是?”他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若有所思。
展玄鹰抬头,只见月亮在层层密云中若有若现,洒向地面的月光稀疏淡朗,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玄鹰,”展翘看看身后立着的众人,再缓缓地别过头,视线停留在展玄鹰的脸上,“你知道吗?在我所有的义子中,我最看中的,就是你。”
“义父——”
展翘抬手,制止他即将出口的话,意有所指地开口:“十年前我给你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是义父神机妙算,了解花弄影的弱点,我才能顺利完成任务。”展玄鹰强迫性地逼自己说出这番话,紧贴着身侧的手却在不知不觉中紧握成拳。
“太在乎儿女私情,是他的致命伤啊。”展翘忽然冷笑起来,笑容让人不寒而栗,“今日即使他有通天本事,我看他怎么同时救两个女人!”
“义父!”他的话,令展玄鹰大惊失色,“栖凤楼中,关着的不是水君柔么?哪里来的两个女人?”手心逐渐有汗水渗出,展翘的笑容,隐约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不错。”展翘慢腾腾地回答,“栖凤楼中,的确关着水君柔。”
“那另一个?”展玄鹰的心脏在猛烈地收缩,希望听到的不是他所想的那个名字。
“还有谁呢?不就是那个十年前被你从花弄影身边抢走的柳冠绝吗?”
展翘的话,在他耳边阴森森地响起,令他脑中轰然一片。今日的行动,义父没有让他插手,只是要他在寿筵中陪坐,牵制花弄影。他是料到义父会去擒拿水君柔,但是没有想到他还捉了柳冠绝。
不该是这样,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花弄影早就昭示了,在他心中拥有特殊地位的,是水君柔啊……
“义父!”勉强挤出笑容,带着最后一线希望,展玄鹰艰难地开口,“我们不是已经有水君柔在手上了么?为什么还要——”
“玄鹰,你还真是退步了。”展翘冷哼了一声,打断展玄鹰的话,盯着他的眼睛,“花弄影以为他在大庭广众下虚晃一枪就能让我相信他的话?不要忘记他是什么人,假作真、真作假,这一招,他从他母亲那里是学了十成足。”
“可是——”
“玄鹰,今日你的表现有些奇怪呢。是身子不适,还是你对我的决定有不满的地方?”他哪会不知道展玄鹰在想些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来破坏他的计划。
只要毁了花弄影,万花阁,他还不手到擒来吗?
“玄鹰不敢。”展玄鹰低下头,硬生生地逼退了到口的话语。
“即使现在他是真的宠爱水君柔,一个新欢,一个旧爱,纵然不念旧情,人命关天,他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展翘的嘴边露出狡黠的笑意,“这叫有备无患,玄鹰,你可得好好学学。”
“义父教训得是。”展玄鹰木然地回答,慢慢地退后,盯着展翘的背影,才觉得自己口中有血腥的味道。伸手一抹嘴角,手指上的殷红令他更加心烦意乱。
水君柔在栖凤楼内,那么柳冠绝在哪里?
一片树叶轻飘飘的,自展翘的眼前,缓缓地落在他的鞋面上。
“来了。”展翘冷笑,抬脚,那片树叶直直飞了上来,被他捏在手中。
月色下,有几道人影,掠过护墙,眨眼之间已经立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
“花阁主,好大的架式啊。”展翘满面笑容,视线扫过随之而来的人,“不但带了四大花使和令月门门主,连无间盟的阎王也来了。老夫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颜面?”
“还真是个老狐狸。”听了他的话,段步飞看了一眼花弄影,“你准备怎么办?”
“展堡主——”花弄影开口,手中紧紧捏着的,是水君柔为他绘的那幅肖像,“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来,是要展堡主放人的。”
“放什么人?花阁主这样说,老夫还真是糊涂了。”敲着自己的脑袋,展翘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冠云坊的坊主柳冠绝,以及我的侍婢水君柔。”花弄影一字一顿地说。
“哎呀,两位都是花阁主的红颜知己呢。”展翘恍然大悟道。
“既然堡主知晓,其中必有误会,还望堡主能够放了她们。”脸上是一派镇静的表情,有谁知道他已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可是心中患得患失的感觉却越发加剧。
担心的,是柳冠绝的安危;在乎的,却是水君柔的生死!
“我虽然算不上君子,但也是一诺千金。”
这样的话,不仅是她对他做出的承诺,许下的,更是一份生死契约。
她梨花带雨的笑容在他面前浮现,莫名地揪疼了他的心。
“阁主说笑了,柳坊主是我请来的客人,水姑娘是万花阁的人,老夫怎敢怠慢?”展翘缓缓地侧过身子,示意身后的人让出道路,“水姑娘,就在里面,阁主要找她,就请进去吧。”
知道了水君柔的下落,花弄影心中的石头骤然落地,盯着展翘狡猾的笑容,他开口:“柳坊主呢?”
“难得花阁主还记得故人。”展翘笑了笑,“今晚月色如此之美,所以老夫做主,请柳坊主去了藏龙潭赏月。”
“堡主好雅兴。”栖凤楼、藏龙潭,一南一北,展翘分明就是故意将她们分开藏匿,想要叫他无暇兼顾。
“哈哈……”展翘终于大笑起来,“栖凤楼、藏龙潭,阁主,你要先选哪一个?”
四周忽然涌出许多人,将他们层层包围。
展翘,是要牵制他,拖延时间,不让他和他身边的人有机会同时救两个人。
“花阁主,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情。”展翘转身向后走,拿过一人手中的火把,步上台阶,拉开原本铺在地面的黑布,赫然露出的,是火线和硝石。手中的火把稍微倾斜了些,“这里这么多火把,要是谁不小心——”
“展翘你——”
“还有,”展翘将火把递给一旁的人,“我为柳坊主准备的那条船,好像被凿了几个洞,柳坊主又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藏龙潭的水很深,花阁主预计柳坊主大概能够支撑多久?”
“阁主!”水令月环视重重包围他们的人群,在一旁叫道。黑鹰堡南北两侧相隔极远,这样的处境,想要同时救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
两难的选择,摆在他的面前,令他的胸膛,火烧火燎。
到底先救谁,先顾谁?
“花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十年前,柳冠绝愧疚的眼神令他心灰意冷。
“阁主,请不要说抱歉。”十年后,一名叫水君柔的女子再次叩开了他的心扉。
手中的画卷如同一块烙铁,炙痛了他的掌心。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柳冠绝的容颜在他脑海中逐渐模糊,清清楚楚浮现在他眼前的,是水君柔的笑容。
“花阁主,水深火热,你可是要想好啊?”不远处的展翘假惺惺地提醒他。
花弄影抬头,看向展翘身后的展玄鹰,他的眼中,闪现的是不下于他的焦虑。
一刹那间,他心头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许下的,是柳冠绝和水君柔的性命。
“令月!”花弄影抬眼看了看包围住他们的人群,“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想好怎么做了吗?”段步飞背着手,在一旁似笑非笑。见花弄影瞧他,他挥挥手,“不要看我,如果你能救出错儿的救命恩人,我就负责善后。”
“谢谢。”花弄影对他说,接着忽然凌空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就要向栖凤楼相反的方向奔去。
他的选择已经很明显,展翘冷冷笑了一声,沉声叫道:“玄鹰!”
身后的展玄鹰领命,双足猛一顿地,跃上近旁的大树,紧追几步,挡在花弄影的身前。
花弄影旋身,伸出手,轻飘飘地向他挥去,展玄鹰不敢怠慢,出手迎击。
两只手掌在空中重重一拍,发出巨大的响声,两人同时向后退去,分别停在棵树上。
树下,厮杀声不断;树上,花弄影和展玄鹰各踞一方。
隔着几丈的距离,他和他,互相望着彼此,似在料想对方下一步的动作是什么。
这样的情形有些熟悉,令花弄影想起十年前,他们也因为一名女子,而大打出手。
展玄鹰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将手背到身后,看看树下的展翘,再看看对面的花弄影。
不可否认,在看到花弄影选择的去向之后,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在展翘叫他的时候,他也已经决定要让他轻松过关,去救柳冠绝。
柳冠绝,他不能让她死!
花弄影突然向他飞过来,他跃起,向他劈掌,却没有用丝毫内力,铁了心任他将自己打下树去。
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花弄影绕过他,眨眼间已经停留在栖凤楼之上。
“你!”展玄鹰愕然,踩着树枝,他盯着花弄影嘴角边露出的诡异笑容,惊诧不已。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去藏龙潭,他之所以要大家误解,目的就是要引出他,“花弄影,你要救的,不是柳冠绝?”
“我现在要救的,是水君柔。”花弄影摇头,冷冷地回应她。
“你忘记了吗?柳冠绝现在是生死一线间!”展玄鹰远远地冲他咆哮,额头的青筋毕露。
“我知道。”花弄影对他的狂怒不以为意,“救与不救她,也只是在你的一念之间。”
他的话,令展玄鹰一时之间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花弄影只有一人,无暇顾及两名女子,既然冠绝早就选了你,她,已经不再是我的责任了。”这番话,既实也虚,目的,是看展玄鹰对柳冠绝是否还有一丝情意,“展玄鹰,冠绝曾经告诉我,她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再见你一面而已。”
成败,就在展玄鹰接下来的回应中,花弄影的心,此时也是无比紧张。
展玄鹰的脸抽搐着,挣扎片刻,最后,他大吼一声,在展翘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整个人翻了出去,消失不见。
花弄影看了下面的展翘一眼,转身踢开阁楼的窗户,轻轻一跃,跳了下去。
“好勇气!”眼睁睁地看着展玄鹰向藏龙潭的方向而去,展翘咬牙切齿地说,“花弄影,我还真是低估了水君柔在你心中的地位。”
他转身,对身后的人命令道:“点火!”
无数只火把凑近了火线,一眨眼的功夫,滋滋燃烧的火线慢慢缩短,逐渐蔓延到紧闭的门之后。
“阁主!”
被众人围困的水令月等人见状大惊失色,想要突出重围前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栖凤楼中,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接着看见门楣窗几纷纷带着火星四溅,熊熊火光冲天。
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水君柔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徒劳地想要挣开缚住自己手脚的绳索。
一旁的屏风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向她倒下来,她就地打了个滚,险险地避过。
四周都是火焰,厚重的烟雾层层弥漫,熏得她睁不开眼睛,呛得她嗓子喘不过气来。爆炸声还在持续着,她可以听见家什物品不断碎裂的声响。
看来,这次黑鹰堡是铁了心,想要置她于死地。
水君柔在心中苦笑着,却又庆幸此时在这里的不是柳冠绝。若是柳冠绝在此,花弄影就算是拼尽了全力,也会来救她吧?她是柳冠绝的替身,他们抓了她,也不过是白操心一场。
花弄影,不会来救她,他要救的,是他牵挂于心的柳冠绝。
又是爆炸声,地板开始倾斜,她也歪歪地倒向一旁。左肩重重地碰上了墙壁,发出好大的声响。
整只胳膊剧烈地疼痛,差点淹没了她的意识。眼前烟雾缭绕,她吸进了太多的浓烟,只觉得呼吸困难,肺像要炸开一般。
“水君柔!”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人在叫自己,想要回应,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透过烟雾,隐隐约约的,看见外面有人影。
会是谁?冒着生命危险来找她?她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缺氧的脑袋却不听她的使唤,迟钝得很。
“水君柔!”
花弄影边走边叫着,由上自下,搜了几层楼都没有发现水君柔的踪影,他的心,逐渐开始恐慌起来。浅色的长袍早就被浓黑的烟雾熏成了黑色,失掉了他以往的风度翩翩。
又是一根被烧焦的朽木倒下来,他避过,那根木头从他面前倒下,直直地碰倒对面的门扉。
残破不堪的门歪斜地倒在地面,说不上什么原因,花弄影下意识地望去,看见门边露出的衣角。
心头一紧,他快步上前,蹲下身子,挥开周遭碍眼的东西,看见的,是被反绑着手脚、脸上毫无血色、紧闭双眼的水君柔。
他屏住了呼吸,探指到她的鼻尖,欣喜她还有鼻息,快手松开绑着她的绳子,搂她在怀中,用力掐她的人中。
没有反应,她依然昏迷不醒。
“醒醒……”花弄影松手,捏住水君柔的嘴,渡气给她。
“不准死,水君柔,你给我醒过来!”他心惊胆颤,狠下心,对准她的脸颊,用力地拍打,直到她的双颊泛着血痕,高高肿起。
木料在火魔的侵袭下发出哔哔剥剥的碎裂声响,温度逐渐攀升,到后来,花弄影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她还没有死,他知道,可是她就是固执地不肯回应他,情愿一个人沉在黑暗之中,不再醒来。
心,像是被剜去了一块,花弄影捧着水君柔的脸,将随身携带的画卷塞进她的手中,“君柔,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他的声音,开始哽咽,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他喃喃自语:“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花弄影的声音,飘进了水君柔的耳中,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她眼皮下的眼珠,忽然动了动。
“说什么相思,说什么闲愁,我要你醒来,一辈子与我相守!”
迷迷糊糊间,水君柔好像听见花弄影在说话。可是不可能啊,他怎么会用这样激烈的语气呢?她一定是在做梦,所以才会听见他对她说要与她一辈子相守的傻话。
这样的幻觉太可怕,这样的誓言太甜蜜,对她没有情意的花弄影,是不会这样说的。
她是在做梦,一定是的……
“好,你不醒来是不是?那我就呆在这里,等到你醒来为止!”
她想说好,可是蓦然间想起,她身在栖凤楼内,而栖凤楼中,火势蔓延的很厉害啊……
不能,不能,她不能让花弄影身处险境。
几乎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水君柔勉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呼唤:“阁主……”
见她终于睁开了眼,花弄影欣喜若狂,用力抱紧了她,犹如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阁、阁主……”水君柔气若游丝,终于看清了花弄影的脸。怀中有什么东西落下,她望过去,摊开在地面的,居然是自己亲手所绘的花弄影的肖像。
就像是心底的秘密忽然被揭穿,一时间,她有些羞赧,不知如何面对他才好。
“君柔、君柔、君柔……”花弄影却紧紧地搂着她,半点也不肯放松。
“阁主?”水君柔有些结巴,想要说些什么,转移自己被他碰触引起的尴尬,“柳姑娘,没事了吧?”
想来是柳冠绝已经脱险,而花弄影,对利用她一事于心有愧,所以才来救她的吧?
“我不知道。”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污迹,花弄影回答她。
“不知道?你没有去救柳姑娘?”他的答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瞪大了眼睛,她难以置信地看他。
“展翘给了我两个选择,我没有办法同时救你们两个。”眼前的烟雾逐渐密集,令他看不清道路,火势凶猛,在向他们接近,花弄影皱紧了眉头,拾起地上的画,将水君柔打横抱起。
水君柔愣愣地盯着花弄影,还没有从他方才的话中回神。没有办法同时救她们两个,那就是说,他放弃了柳冠绝,选择了救她。
她抬头,想要问为什么,可是触及花弄影蹙起的眉,再看见将他们层层包围的浓雾,她明白,即使是他,也迷失了方向。
左肩上的疼痛热辣辣地传来,她咬住下唇,忍着疼,不敢在关键时刻令他分心。
温度在渐渐升高,她被热的头昏目眩,也能感觉花弄影的气息逐渐紊乱,脚步也开始踉跄。
一块地板自他脚下裂开,透过那个大洞,下一层已经成了火的世界。幸好他及时收脚,带着她倒向一边,才摆脱了踩空坠落火海的命运。
她岂会不知道,自己成了他沉重的负担?
“阁主——”水君柔将头贴近他的胸膛,细细出声,“不要管我了,你先走吧。”
“不,要走,我们一起走。”花弄影的额头,也是密密的汗珠。
心底因为他的这句话而盈满感动,眼睛眨了眨,她终于开口问:“阁主,你为什么要来救我?”这个问题,她想要知道答案,想要证明,究竟是不是她的自作多情。
花弄影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的头,更紧地压在他的胸膛。
耳朵紧贴在他的胸口,听见的是铿锵有力的心脏的跳动,接着,是花弄影的话,从她头顶传来——
“水君柔,你已经住进我的心里了。”
他的话,说得很含蓄,可是她却听懂了。眼角有些湿润,她抬头,怔怔地看他。
“原谅我,我不该让你涉险,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花弄影以额头抵住她的,轻声低喃着。
水君柔摇头,想要说些什么,不料却被呛得咳嗽起来。
温热的唇,堵住了她的嘴,带着一丝清凉,舒缓了她的气息。
她的眼,近距离看着他的,在那双黑瞳中,实实在在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再是深不可测,不再是蓄意隐藏,带着呵护,带着宠溺,温暖了她的心。
“君柔——”见她脸色好过了些,花弄影停止吻她,复又在她唇畔轻点几下,“等事情结束了,我们一起回万花阁,你,和我。好吗?”
即使眼前烟雾障迷,即使周遭杂音不断,可是她却清楚地看见他认真的表情,清晰听见他郑重的话语。
我们。你,和我。
原以为他不会给她答案,没有想到他却在这样的险境中,作出了一辈子的承诺。
“好。”她回答,心中有说不清的东西在流动,酸酸的,甜甜的,这,就是所谓幸福的感觉吗?
眼看着花弄影的脸上露出笑容,她还想在说些什么,不料却见他头顶的那根横梁在火舌的舔噬下,带着燃烧的火星,直直地落下来。
“小心!”她惊恐地叫道,直觉地抬起尚未受伤的右手挡在他的头顶。
骨头被砸断的声音响起,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传来,花弄影匆忙拉下她挡在在他头顶的手,已经面目全非。他挥手,那根作怪的横梁被震飞出去,碰上了什么东西,发出巨大的声响。
几缕月光透了进来,给烟雾缭绕的房间增添了几分亮度。
“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水君柔颤抖着嘴唇,苦中作乐地问花弄影。
“你忍一忍。”眯缝着眼,花弄影脱下外袍,用力扎紧水君柔已经骨折的手臂。随后压低她的头,紧紧埋在自己的胸前,抱起她,向光亮处迅速移去。
栖凤楼,在熊熊火势中,已经摇摇欲坠,浓雾不断冒出,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阁主……”
盯着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栖凤楼,水令月冷凝着脸,再撂倒一人,转头问悠闲站在一旁看好戏的段步飞:“阎王,如果我要买展翘的命,你开价多少?”
段步飞笑起来:“水门主,是别人的话,我要收十成足,但是如果是展翘,我打你八折。”
“为什么?”
“若是花弄影和水君柔死在栖凤楼内,花弄影是我的朋友,水君柔也算得上是错儿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也有理由杀他,不是吗?那两折,就当是我出的价钱好了。”段步飞的声音,如同从地域中传出,阴惨惨的。
栖凤楼内,忽然窜出一道身影,稳稳地停留在树干之上。
几乎是同时,栖凤楼轰然倒塌。
“阁主!”
看清楚了树上人的样子,水令月惊喜交加。
段步飞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不可能,不可能!”展翘紧紧地盯着花弄影,“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没有理由的,那么多数量的硝石火药,居然还炸不死、烧不死一个花弄影?
“展翘,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花弄影抱着水君柔,脸上没有了一贯的笑容,只是阴沉地盯着展翘,出言骂道。
“你们阁主,发火了呢。”段步飞对水令月说,心中感慨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花弄影失去控制的模样。
月光洒落在花弄影的身上,映衬着他半明半暗的脸。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露出精光,直刺向展翘。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对人出言相讥,展翘这次,可是真的惹毛了他。
展翘被花弄影那种目光刺得不寒而栗,后退了几步,吩咐周围的人:“还看什么,杀了他!”
花弄影勾起嘴角,嘲讽地一笑。但见他伸出右手五指,弯曲成爪,用力向后一拉,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栖凤楼中的残垣断壁、碎瓦焦炭就像是被无形的引力牵引,被拉扯到半空中。
黑鹰堡的众人被逮住,停滞不前。
“你想要入主万花阁?”花弄影的手,已经缩到胸前,“那么,就先尝尝万花阁的探花手吧。”
语毕,他的手猛地向前一推,但见劲风抚过,残垣断壁、碎瓦焦炭统统砸向黑鹰堡的人。
犹带着热度的残垣断壁、碎砖焦炭飞向黑鹰堡的众人,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展翘左躲右闪,狼狈地躲避着。慌乱中,抬头看了看花弄影此时阴鸷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料错了一件事。原以为花弄影温文尔雅,当他后生可欺,没有想到,他实际上是一只沉睡的猛虎,不可招惹。
云破月来花弄影,今日,他是真正见识到了。
花弄影冷哼了一声,自树上跃下,落在段步飞的面前,开口道:“你的承诺?”
段步飞的目光,飘向他抱在怀中的惨白着脸的水君柔,点点头,低低开口:“我负责善后,没有问题。”
第十章
花弄影旋风般地冲进房间,将怀中的水君柔放在床铺上,顺手解下幔帐,隔绝了外面人的视线。
“令月,你立刻去请大夫;红梅,去提热水,将二阁主夫人要我们带的药拿来;绿芙、蓝蓉去把守院门;紫荆,你先带君皓出去。”
他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床幔外的一干人等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勒住水君柔右臂的衣袍。
“阁主,”被拦在外面的红梅有些尴尬地开口,“水姑娘是个女孩儿家,若是有什么,还是让我们来代劳吧……”
正在解水君柔胸前衣结的手停了停,接着又继续果断地行动。
“这没有什么区别,吩咐你们的事情,立刻去做!”
红梅等人互相交换了眼色,明白这句话已经是间接向他们暗示了水君柔今后的身份地位。
外面的人应声离去,花弄影摸了摸水君柔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蛋,连声安慰:“忍着点,一会就好了。”
“阁主……”水君柔有些气喘,两边的胳膊都动不了,尤其是右臂,先前的疼痛之后,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知觉。
“不要紧,不要紧——”花弄影安抚着她,想要褪去她的衣裳,查看她的伤势究竟如何。
水君柔的脸庞,开始不争气地发红,“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她想要抬手制止他拉开她衣裳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力气。
“待会再说。”花弄影的眼中没有绮念,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的身子,查看她的伤势。她的左臂呈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右臂更糟,一根白森森的臂骨从手腕部位斜刺穿出,看得他触目惊心。
眼前的情况下,想要以正常方式退下她的衣裳根本不可能,略为思索,花弄影伸手,撕开了她左边的衣袖,想再以同样的方法,撕开她右边的衣袖。
有点麻烦,部分被烧焦的皮肉粘着布料,稍微用力,水君柔就疼得龇牙咧嘴。不得已,他只好拿了小刀,从手腕处,沿着她的皮肤,由下到上,一点点小心地割开衣料。
有些地方皮肉翻开,有些地方红肿一片,被高温灼伤的皮肤上,亮晶晶的水泡串连一片,看得他好生心疼。视线在她手臂上仔细逡巡,不期然,一个小小的东西闯进他的眼中。
“你——”花弄影愕然地抬头,看水君柔。
她的右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个鲜红的突起,他没有看错,那是民间证明女子贞洁的守宫砂。
她仍然是清白之身,又何来一个七岁的儿子?
“君皓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片刻之后,花弄影稳定了心绪,开口问她。
“我和君皓,不是母子,我是她的亲姐姐。”水君柔咬牙,盯着他,终于说出了她和君皓的真正关系。
长久以来怀疑而又拼凑不出原因的事件终于得到证实,花弄影恍然大悟。难怪君皓是随她姓,难怪他总看不出她已为人妇的痕迹,难怪他君皓和她长得如此相似……以往因为酷似的长相而从未怀疑他们至亲的关系,可是没有想到的,他们不是母子,而是姐弟!
“为什么?”既然开始想要拥有她,他就要知道她的全部,想要了解,究竟是为了什么,姐弟变母子,令她带着君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凝视他认真的面容,水君柔的鼻子有些酸酸的。深吸了几口气,她才慢慢开口:“我爹是商贾,算不上是巨富,家中过得倒也殷实。虽说自古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爹娘对我疼爱得很,对我要读书习字的请求也没有什么异议。我十四岁那年,爹救了一名落魄书生,虽是穷困潦倒,却满腹经纶,便作了我的教书先生。时日一久,我与他,互生了情愫,爹见我们两情相悦,又怜惜他是个可造之才,就为我二人立下了婚约,订了亲。我十六岁的时候,娘生下君皓,他入京赶考,放榜三甲,高中榜眼。消息传来,我爹欣喜,连说家门有幸,双喜临门。我自是替他高兴,焚香祷告,盼他衣锦还乡,与我共结连理。”
水君柔的眼神逐渐凄惶,带着发颤的语调,她继续说道:“那夜大雨倾盆,我在绣楼,忽然听见外面有惨叫声响起,心下好奇,透过院门偷看,却看见外面有群凶神恶煞的人,见人就砍——不久后,奶娘抱着君皓破门而入,只说是有强盗劫舍,爹娘均被杀害,她偷偷抱出君皓,要我立刻逃走。当时我完全傻了,等回神之后,已经被奶娘拽到后院。真是老天有眼,奶娘的小儿子平日里喜欢偷跑出府,在后院偷偷移动了砖墙,做了一个活动机关。我和奶娘抱着君皓逃出后,惊吓之余,跳进一辆马车藏匿,才算躲过一场大劫。
“一整夜,我惊慌不安,只有奶娘在身边不停地安慰我,直到天明时分,我才发现,一直将我和君皓拥在怀中的奶娘已经死去,她的背后有很长的刀伤,明显的,她是强撑到最后一刻啊……”
肉体上的伤痕和疼痛已经没有感觉,她低低地哽咽着。花弄影轻轻地将她扶起,调整了下她的姿势,尽量不压住她的伤口。
“我战战兢兢地躲避着回家打听,得到的是我水家十六口俱殁的消息,而官府,只说是仇杀,除了草草将他们埋葬之外,居然对这起惨案没有做进一步的追查。我不甘心,我下决心去京城找他。千辛万苦,我到了京城,得知他拜在内阁大学士门下,当了刑部侍郎。我登门造访,他却不承认我这个未婚妻,反而对我恶言相向,说什么官民不婚,眼见说服不了我,他开始指责我红杏出墙,骂君皓是小贱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他的恩师有心招他为婿,他已经决意要将我离弃。我不甘心啊,我以为他是一时糊涂,我以为我可以让他回心转意,所以那晚我去找他,还没有进门,隐约听见屋内有人在争执,我一是好奇,就在门外偷听,不料却听到了令我难以置信的事实真相!”
她的身子,在他怀中剧烈颤抖起来,“一纸婚书,就为了我与他定亲的那一纸婚书,他狠下了心,杀绝了我水家十六口人命!”
她的泪水再也忍不出,夺眶而出,成串地从眼角滚落,落在他的手心,滚烫得很。
“所以,你带着君皓,连夜出逃?”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讨厌雨天,终于明白她总是对她的过往缄默,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对君皓保护得那么紧……难以想象她一个弱女子,在当时如何提心吊胆,艰难生存下来。心中止不住怜惜她,他俯身,吻去她腮边的泪水。
“我怕了,真的怕了。”眼前迷蒙一片,她喃喃自语,“我拿什么和他们斗?无凭无据,我只有带着君皓仓皇逃离,这些年来,也不知换了多少地方。一个大姑娘,带着孩子很是不便,心想着反正我和君皓也是彼此在世上最亲近之人了,干脆就以母子相称。”
“委屈你了。”找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他抚着她的秀发,轻轻地说。
水君柔摇摇头,“这些年来,我是吃过不少苦,但是阁主,遇见你是我水君柔最大的幸运,谢谢你留我在身边,谢谢你对君皓的照顾,谢谢你对我的情意,谢谢……”
最后的声音随着她的呜咽已经听不大清楚,花弄影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庞上,舍不得离开。
明眸眨了眨,睁开眼,不出所料地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闯进视野中。
“醒了啊?”顾不了趴在床沿边,笑容满面地看她。
“二夫人,你不用每次都这么早来探望。”水君柔看着顾不了挺着个大肚子站起来,居然蹦蹦跳跳地跑去桌边拿汤药,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二夫人!”
她不得不开口叫着,提醒这位即将临盆的准母亲不要忘记了她肚子里的小宝宝。
她的叫声成功地唤住了顾不了。不好意思转身吐了吐舌头,顾不了乖乖地恢复正常的走路步速。
“水姑娘,你就告诉我,花大哥是怎么将你从栖凤楼中救出来的好不好?”端过药碗,顾不了就势坐在她身边,不放弃地问她每日必问的问题。
“二夫人……”看她一边给自己喂药一边以无比祈求的眼神看自己的样子,水君柔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一个月前花弄影带她会万花阁之后,这位二夫人与君皓大眼瞪小眼之后,不顾身怀有孕,一蹦三尺高,吓得花二阁主脸色泛白。原来,她就是当年那位送花种给君皓的人;更没有想到的是,她在听水令月说花弄影曾在黑鹰堡大发脾气之后,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一样,借着为她治疗的机会,天天到她这里来报到,风雨无阻。
“说嘛,说嘛。”顾不了眉眼笑得弯弯的,很是可爱。
“我说,”看顾不了忽然发亮的眼睛,水君柔强忍住笑意,“我想起来走走。”
“哦——”骤然垮下去的小脸和拉长的语调显示声音的主人现在是失望之极。
两只手背上了夹板,活动不便,水君柔被顾不了轻轻地扶起,坐了身来。她慢慢移步到窗边,看窗外繁盛的桂花,禁不住地赞叹:“真美啊……”
即使是已经来了一月有余,即使是日日看这折桂楼的桂花,可是她总觉得看不够,也看不厌。
想象着花弄影身上的桂花香味,也一定是他常年流连在桂花林中,才会有自然而然的香气。
捣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转头,看顾不了捣鼓着草药,接着将药泥涂抹在药布上。
“上药了哦。”朝她挥挥手,顾不了走到她身旁,开始细心地为她拆下夹板,解开先前的布带,露出手臂。
顾不了不愧是药王庄的少庄主,水君柔细细看着自己的手,手上原本被灼伤的皮肤已经恢复如初,连一点疤痕也没有留下,令她连连称奇。试着弯曲自己的左手,伸缩自若,她笑了笑,想要动动右手,却有些麻木。她皱眉,再试了一下,手指勉强动了动,却不甚灵活。
“别动了啦。”看她在试手指,顾不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固定住,往上面涂抹药膏。
“二夫人——”沉默了半晌,水君柔开口问她,“我的右手,是不是已经废了?”
“哈,哈哈——你说什么?怎么会呢?你的手怎么可能废了?”顾不了打着哈哈,努力地笑着,举起水君柔的左手,弯了弯,再弯了弯,“你看看,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问的是右手。”顾不了的言行已经证明了她的猜想,“二夫人,不用再瞒我了,你不会撒谎。”
顾不了颓唐地垮下肩膀,有些心虚地嘀咕着:“这可是你自己知道的,不是我说的哦……”
“我的右手,将来还可以做什么?”水君柔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淡然地问,没有一丝幽怨。
“啥?”本来以为她会禁不起打击,没有想到她却是平静地问她,顾不了一是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我的右手,将来还可以做什么?”连顾不了都治不好她的右手,受损的程度可见一斑。
“我尽了力。”顾不了细心地为她包扎好右手,有些抱歉地说,“今后你的日常行为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伤了筋骨,从此习字、作画,可能都不大灵活。”
不能,再作画了吗?心口有些疼,水君柔盯着自己的右手,久久不语。
折桂楼中,桂花飘香,一道人影缓缓步上三楼,轻轻推开西厢的房门,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借着依稀的光线,花弄影可以看见床榻上水君柔恬静的睡容。慢慢走到床边,撩高了幔帐,他自上而下地看她,见她的左手搭在胸前,右手放在身旁,呼吸均匀,看来已经沉睡了许久。
“君柔——”他压低了声音呼唤,拉过她放在胸前的左手细细摩挲。那日,她的左右两臂均已骨折,右臂因为在火中被横梁的那一击,伤势更为严重。请了大夫,说是右手不保。他当机立断,一边用顾不了给他的药为她做紧急处理一边连夜兼程赶回万花阁,找顾不了为她医治。
她的左手已经恢复如初,看不出伤痕,洁白柔软,只是——
花弄影的视线,落在她仍然上着夹板的右手,胸臆隐隐有些生疼。
“大哥,我已经尽力了。虽说我已经接驳好她已断的筋脉,保住了她的右手,但是伤势太重,即使恢复,再也不可能灵活如初。”
想起那日,顾不了满头大汗地从房中出来,告诉他水君柔的状况,他的心,就一直往下沉。
右手不能再灵活如初,意味着将来她无法再正常地写字、作画。
想起她素手之下绘出的栩栩如生的人物、晴光潋滟的山水……如果这一切,都只能成为她的回忆,她,会有什么感觉?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伸手拂开她额前的发,在她眉心间印下一吻。
说到底,都是他的错,当初若不是刻意误导展翘,就不会令水君柔身处险境,她也不会被展翘所擒,更不会因为要护着他,硬生生地断了两只手臂,还令右手落下终生残疾。
她在不经意间闯进他的心湖,他明明知晓自己已然心动,却因为难堪的过往而刻意抗拒,如果能早一点,她就不会是今天的模样,她依旧可以拾起画笔,临摹素描。
“对不起……”手指滑到她的脸庞,他无法停止心中的愧疚。
柔荑从他手中抽出,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继续道歉下去。
“我吵醒你了么?”花弄影反手一握,将水君柔的手握在掌心,抵着她的额头,凝视她的双眼,轻声问道。
“没有。”这样亲昵的姿势令水君柔的双颊微微有些发烫,花弄影的脸庞就在她眼前,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无法再缩短,也正因为如此,他身上那股不散的桂花香味更加浓郁,在她的身边萦绕,密密实实地包围着她。
习惯了他身上的桂花香气,所以格外敏感,也因此,早在他进门的时候,她就已经苏醒,只是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好一直静静地躺着。但是,尽管闭着眼睛,从他的举动来猜测,他耿耿于怀的,是她受伤的手。
她的心底,泛着慢慢的感动,直到他在她耳边不停地说“对不起”,她再也无法伪装下去。
“你已经知道了?”从她的表情,从她的动作,他明白她一直都是醒着的。
“今日二夫人替我换药的时候知道的。”水君柔点头,平静地说。
审视着她的表情,花弄影将她扶起,靠在自己的肩窝,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你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他开口问她。
“有一点难过。”水君柔诚实地回答。先前知道自己右手今后无法再运用自如,她的心中,是有些失望和难受,可是现在,她释然多了,“但是,至少我还活着,阁主你也安然无恙,不是吗?”
花弄影有些讶然,不敢相信她居然看得这么开。抬手勾起她的下巴,见她的眼中很是坦然,没有半分勉强的虚假。
“可是——”
水君柔的食指,点住了他的唇,整张脸蛋忽然变得红扑扑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回到了万花阁,我,和你。”没有忘记他在栖凤楼中生死之间给她的承诺,那是她今生最大的幸福所在。
盯着她泛红的娇颜,花弄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今后能不能再执笔,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有些羞赧,水君柔垂下眼帘,“因为我已经画了今生最得意的画作,值得一辈子保存。”
好羞人啊……长到这么大,第一次主动在心爱的男人面前表白自己的心意,已经突破了她最大的极限。
她的话,他自然明白,看她微微颤动的眼睫,花弄影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拥她入怀,享受着温香软玉的感觉。
心下知晓,怀中的她,无论如何,今后他再也不会放开……
“这里是什么地方?”水君柔停下脚步,看周围的景色,诧异地问前面的带她来的花弄影。
“清流小筑。”花弄影回头,对她露齿一笑。
眼前所见的,竹桥铺架,跃过山涧;涓涓细流,汇成碧波池水;一座小木屋,建在正中的青草地上,周围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好美。”她有些情不自禁地开口称赞。
“过来看看。”花弄影已经步上竹桥,微笑着朝她伸出了手。
水君柔放心地将手交给他,被他轻轻地握着,慢慢走过石桥,踏上柔软的青草地。
花丛中有人在移动,不一会,已经站在他们的面前。
“娘!”花弄影牵着水君柔,恭敬地叫着。
娘?水君柔被他的这声称谓给震住了。面前的女子美若天仙,超尘脱俗,容颜不见岁月留下的痕迹,眉宇和花弄影有几分相似,她最多猜测是他的姐妹,没有想到居然是他的娘亲。
三十年前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的花千华,她今日居然亲眼得见。
“弄影,娘亲是不是变得很可怕?”花千华柔柔地开口,笑着问花弄影,“不然为什么水姑娘看见了我,嘴巴都吓得合不上了呢?”
水君柔这才发现自己还出怔忡间,大张着嘴巴,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瞧。
“失礼了。”她有些尴尬地开口,对自己方才的失态懊恼不已。
“没关系。”花千华宽容地一笑,顺手拉过水君柔,冲花弄影努努嘴。
花弄影会意地点点头,向不知所措的水君柔说道:“君柔,你在这里陪娘聊聊可好?”随后再向花千华使了个眼色,“娘,那我先去去看看爹。”
这小子,居然还敢用眼神威胁她,也太不把她这个做娘的放在眼里了吧?花千华毫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再看看身边有些拘谨的水君柔,眼眸中露出笑意——这位水君柔,对弄影来说,很是重要呢。
“水姑娘,我叫你君柔可好?”眼看着花弄影进了木屋,花千华笑容可掬地对水君柔说,“这段时间真是委屈你了。”
“花伯母,千万不要这样说。”水君柔连忙摆手。
“你不用推辞了,弄影那孩子,我是知道的。”作为母亲,她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经历人事沧桑,看着他由快乐变为郁卒,看着他由开朗变得沉默……所幸,现在有名女子重新将他的心门打开,看在她眼中,是多么地欣慰。
“花伯母——”水君柔抬头,见花千华眼中流动的目光,表露的是慈母对子女的疼爱之情。
“三个孩子中,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弄影。”花千华沉吟道,“作为长子,他确实承受了太多的压力。水姑娘,今后的他,我还要拜托你了。”
“我会尽力。”她的言下之意,水君柔听得很明白。一时间,羞红了芙蓉面。她和花弄影,的确是定下了盟约,但是名分未定,就这样被长辈直说,还是不太自在。
“那就好。”花千华挽起她的手,自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塞进她的手中,“这只玉佩,是弄影他爹的传家之宝,只传给长媳,现在我就交给你了。”
“太贵重了。”手中的玉佩沉甸甸的,一只凤凰展翘高飞,引颈长鸣,活灵活现,雕花纹路异常明晰。
“贵重什么,你跟弄影就要成亲了,还推辞什么?”花千华按住她的手,就是不让她退还。
“成亲?”水君柔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反问。
“不会吧,莫非你还不知晓?”看她的反应,花千华有些狐疑,“我曾和弄影说过,若是他要娶妻,必定要带他中意的女子来见我。你是他带进清流小筑的惟一女子,不是要成亲,是什么?”
“花伯母,你说什么?”水君柔屏住呼吸,想要再确定一次她的话,“你是说,我是他带进清流小筑的惟一女子?”
花千华肯定地点点头。
紧紧捏着手中的玉佩,水君柔低呼,接着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转头看远处的木屋。
满意地看水君柔的表情,花千华微笑地冲她点点头,“去吧。”
水君柔向前小跑了几步,忽然停住,转头对花千华展露笑容,“娘,谢谢……”
木门被忽然推开,接着有人冲进来,毫无顾忌地一头扑进了花弄影的怀里。
“爹,对不起,今日的棋局,我们下次再分胜负吧。”花弄影镇定地对面前一脸笑意中年男子开口,随后搂着怀中的人,走出木屋。
“怎么了,又哭又笑?”他替水君柔拭去腮边的泪水,柔声问她。
水君柔摊开手掌,露出手心的玉佩。
“娘很喜欢你。”花弄影抬眼感激地看了看远处花丛间对他们微笑的花千华,知道水君柔已经得到了她的首肯。
“告诉我,”依偎在他的胸膛,水君柔轻轻问他,“为什么,我会是你带进清流小筑的惟一女子?”没有想到啊,原以为既然他和柳冠绝在十年前几乎成亲,带进清流小筑的女子,应该是柳冠绝才对啊。
“十年前,本该是柳冠绝。”花弄影凝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地说,“但是中途展玄鹰出现,她选择了展玄鹰,舍弃了我。”
“我很庆幸。”水君柔抬起头,笑靥如花,“感谢她当初没有选你,否则今日哪有我水君柔伴你身侧的权利?”
大着胆子伸手摸他的面庞,勾勒他的轮廓,她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洒下绵绵细吻,贴近他的耳侧,低声开口请求:“阁主,可否再像那一晚,带我再上天一次。”
话音则落,她已经被勾住腰,飞上了天空。
青草、鲜花、竹桥、流水……在她脚下流淌,扑面的风吹散了她的发丝,只听见花弄影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
“嫁给我,可好?”
“好。”她含笑点头,双手绕过他的脖子,交缠在他的脑后,闭上了眼睛,放心地将一切交由他主导。
尾 声
两年后——
“大嫂!”
水君柔抬头,看见一个身影在桂花树间七蹦八跳,急匆匆地向她奔来。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离座,险险地避过了被人扑倒在地的命运。
“大嫂,帮个忙,娃娃怎么哄都哄不住。”顾不了垮着脸蛋,趴在凳子上,一脸哀怨地盯着怀中哭闹不休的小娃娃。
“给我吧。”水君柔好心地朝她伸手,就见顾不了忙不迭地将烫手山芋丢给她。
水君柔将小娃娃搂在怀中,温柔地哼着小曲,左右摇晃着,不一会,怀中的娃娃就安静下来,看着她呵呵直笑。
“大嫂,你真的好厉害。”不负责任的母亲在一边用崇拜的目光看她,好奇地瞅瞬间就停止哭泣的娃娃,“你哄小孩的绝招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拍了拍娃娃的脸蛋,水君柔笑着说:“哪里有什么绝招,自小带君皓,熟能生巧,也就会了。”真是佩服顾不了,身为母亲,居然可以在孩子哭闹的时候与不懂事的娃娃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
“哦,对了。”舒了一口气,顾不了这才支起身子,左看右看,“大哥和君皓呢?”
“他们出去了,待会再回来。”怀中的娃娃似是哭累了,打了个呵欠,眼皮开始上下打架。
“我说,大嫂,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顾不了坐在凳子上,不死心地开始她每日必问的问题。
“不想。”水君柔对她笑了笑,回答也是两年没有变过。往事如烟,过去怎么样,与现在无关,何须再去追究?
“大嫂——”顾不了仍然做着垂死挣扎,“这样吧,如果你告诉我当年大哥在黑鹰堡发威的情形,我就告诉你十年前大哥和柳冠绝之间的事。”
“不了——”
“怎么样,怎么样?改变主意了?”顾不了兴奋地撑着桌子,凑到水君柔的面前,以为她回心转意。
“娃娃睡着了,抱她回去吧。”将怀中的孩子递到顾不了手中,水君柔微笑着说。
“噢。”好讨厌,又虚晃她一枪。顾不了好失望地接过娃娃,忍不住地念叨:“大嫂,若是你哪天改变了主意,一定要告诉我哦。”
一张纸被她的手肘碰到,轻飘飘地落在地面。顾不了好奇地探头一看,止不住惊呼:“大嫂,你——”
水君柔将食指点在自己的唇上,摇了摇头:“暂时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顾不了忙不迭地点头,心中禁不住开始佩服起这个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大嫂。
水君柔弯下身子,拾起那纸张,仔细抹尽上面的灰尘,唇畔露出了笑意。
两年了啊,有了这样的成绩,他如果知道,该是何种反应?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穿过桂花林,逐渐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阁主——”她迎上前去,递给他早就准备好的茉莉花茶,随后拍拍君皓的脑袋,“今日学的是什么?”
“秘密。”九岁的君皓却是对她神秘一笑,不透露任何信息。娘亲变成了姐姐,阁主变成了姐夫,这一切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最最喜欢的人,现在都和他生活在一起。
接过水君柔递过来的花茶,揭开茶盖,香气缭绕,花弄影对水君皓说:“今日教给你的一切,可都明白了?”
“明白了。”水君皓点头,然后抱着手中的东西,向另外一边走去。
“喂喂,小鬼,等一等。”顾不了见他要走,抱着娃娃紧跟在他身后追去。扼腕呀,没有想到这个小鬼头悟性挺高,她一定得找个理由将他拐过来当徒弟。
“不了,挺可爱。”看着顾不了风风火火地去追水君皓,水君柔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两年来,拜热心的顾不了所赐,她知道山下大大小小的事情。比方说黑鹰堡堡主在一夜间暴毙;柳冠绝在那一晚安然脱险;有位御史大人偶然间伤了脑袋,变得有些痴傻;洪山县水家灭门惨案被重新提审……
“她别的地方顾不了,找徒弟倒是很有眼光。”花弄影一边说着一边拉过水君柔的右手,轻轻揉搓。
两年如一日,这样的体贴,他日日坚持,从未间断。
“阁主——”认真地看他的面庞,她唤他,“我想给你看一件东西。”
“好。”花弄影随口接道,注意力仍集中在她的右手上。她习惯称他阁主,改不了口,他也就随着她。
一张纸被递到他的眼前,他与她相拥而笑的画面震撼了他的神志。
这是一幅画,背景是巫山行云,长江涛水,梦幻缭绕。画中的他,嘴角噙着笑意,搂着水君柔,而水君柔,柔柔地环住他的脖颈,靠在他的胸膛。他们二人,在这山水之间,相偎相依,翱翔在天地之间。
上面的题词,是他熟悉的秀丽字迹。
——“飞天”。
“这、这是——”花弄影看看自己掌心中的手,再看看水君柔。
她是真的吓着他了——水君柔在心中悄悄地想。举起自己的左手,她笑了,笑得很甜蜜,“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的左手可以和右手做得一样好。”
不想让他负疚,她用了两年的时间,学会了左手写字绘画,这算不算,是一个奇迹?
花弄影动容,拉过她的左手,与右手一道牢牢握在他的掌心。
桂树飘香,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彼此,交缠的,是今生无限的执着与眷恋。
远处的桂花树下,鬼鬼祟祟地躲着两个人。
身后突然传来呜咽声,本在密切注意着水君柔和花弄影的水君皓回头,诧异地看顾不了,“不了姐,你怎么了?”
“呜呜……”从头到尾看了全程戏码的顾不了吸着鼻子,忽然将手中的娃娃往水君皓怀里一塞,“太感人了,我受不了了,娃娃你先抱一抱,我到外面去哭,免得被他们发现。”话说完,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这算是演的哪门子戏啊?水君皓无措地盯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小东西,丢也不是,放也不是。
抱一抱?心中知晓这一抱,不到日落时分,顾不了是绝对不会出现。一时间,他欲哭无泪。
谁来救救他,救救他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