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明月初上 野史之红衣女(君若许)

    

    ,夏至的风带了几分湿气。吹笛的女子坐在山丘上,飘渺的竹笛声从山野间传出,清冷而忧伤。

    小小的狐狸趴在她面前,听见不远处有人声,竖起耳朵,一下子窜入树丛中。

    沙沙的声音更近了一些,笛声戛然而止。吹笛的女子仍旧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明月,目光也清冷如月,不知在想着什么。

    “姐姐,是你!”提着灯笼的小丫头走近了,喘了口气,“姐姐的笛子吹得真好!”

    那女子转过头看着她,微微摇头,“就只有你大胆。”

    声音也是清冷冷的,坠到地上碎了一地冰霜。

    “我睡不着,就溜出来了。”

    女子点点头不再说话,小丫头也不客气,几步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姐姐,你的老家在这里对不对,有没有听过什么怪谈,这样的夜里,最适合讲鬼故事了。”

    女子蹙眉,“在这后山之中,又是深夜,你不怕么?”

    “姐姐也信这世上有山精狐魅么?”

    “你不信?”

    “当然不信了!”小丫头撇撇嘴,“我爹爹是个道士,抓了半辈子的妖,妖是没抓到一只,人倒是骗了不少,什么蛇精现身、女鬼被收——统统都是假的,姐姐,你信我啦,要是你也认识一个做道士的,我保证你再也不信鬼神!”

    女子微微笑开,眉眼间的清冷之色释去几分,“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来没听过什么怪谈。”

    “不对不对,”丫头摆摆手,“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哭闹不止,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就是什么山里遇见妖怪的故事,可是那时候我太小,不记得了,好像说的就是这座山,好姐姐,你再讲讲好不好。”

    “那个么,姐姐胡乱编得,早就记不得了。”声音平淡如水。

    “那姐姐就再编一个。”

    女子被她缠住,终于忍不住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那就讲一个。从前,有一个小姑娘,就生在山下的村子里,村民千方百计的想杀了她,因为她浑身生满了淡红色的毛发,蜷成一团,就好像一只小狐狸。”

    “那她是妖怪么?”

    “或许吧。”女子顿了一下,轻叹一口气,半响后才继续说道,“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被关在家里的地窖中,一直到她八岁,那一年的冬日天寒地冻,地窖中更是结了厚厚的冰,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粗衣,蜷在冰面上,有村民偷偷跑到地窖口,往下倒水,水一落下来,就结了冰,可怜的小女孩全身都被冰冻住。”

    “小姑娘好可怜!”

    “是啊,不过那些村民可不可怜小姑娘。”

    “那些村民可真坏,后来小姑娘冻死了么?”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一个老道士带着他的小徒弟出现了,老道士救了她,众人忙问这个小姑娘是什么人,可是老道士也不算不出来,在众人的逼问下,只好说她是妖怪。”

    山丘后横错的树影间,一个清瘦的身影立在那里,微微皱眉,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个故事,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平日里听师父说的怪谈太多了,也不觉得有多新奇,忍不住打个哈欠,继续听下去。

    那丫头哼了一声,“你看,我就说道士都是欺世盗名的吧,人有百种,说不定人家小姑娘就是生成那样的呢,你看咱们侯爷,有一次他刚洗完澡,我看见他胸口都是毛,黑乎乎的,臭道士还能说他是猴子猩猩变的不成?”

    女子抿嘴一笑,“胡说!”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了,皎洁的月光下让人移不开目光,“不过那个小道士就不一样了,得知村民要烧死她,就偷偷的,抱着高烧着的小姑娘逃到这座山林里。那一天,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那时候的山上还有一大片榛子林,荆棘割破了小道士的腿,他跑不动了,就抱着她蜷缩在树影中,漫山的大雪,月光下映照的山林恍如白昼,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胸膛被冻得轻轻颤抖。”

    “那是他们都冻死了,然后变成妖怪了?”

    “他们并没有冻死。”女子的语调忧伤起来,“不过,小姑娘还是变成了妖怪,因为村民还是寻了来,这一回不仅要烧死她,还要杀了小道士。”

    那道清瘦的身影,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忽然间想起来是在哪里听过这个故事。隐隐约约猜到了结局,想必是这个妖孽一怒一下现了原形,杀光了全村的人,然后又被小道士所杀——这个故事真的不怎么高明。

    “姐姐,那然后呢?”好糊弄的小丫头还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啊,小姑娘被绑在木架上,大火烧了她一天一夜,村民绕着她狂欢,不断的添加柴火,小道士就绑在她对面,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灰烬堆成了一个小丘,有人用树枝拨开灰烬,却发现——”

    “发现什么?”

    “小姑娘并没有死。”

    “怎么可能?”

    “我说了是故事啊。”女子顿了顿,“志异故事不都是这么讲的么?”

    “好姐姐,后来怎么样了呢,你接着讲。”

    “后来?后来啊,小姑娘被老道士抓走了,小道士也走了,这里就再也没有山精妖怪的故事了。”

    “就这样?”丫头不满的皱眉头,“那之后呢,小姑娘被抓走之后呢?”

    树影里的清瘦男子也是皱眉,这个故事讲的真没有趣味,月光如霜,山丘上罩了一层薄霭,夏至之夜,微风吹乱发梢,枝桠也被风吹动,发出簌簌的声音,他有几分困倦的再打一个哈欠,轻轻靠在树干上,目光仍然不离开山丘。

    “之后的事情,这里再也没有流传,我又怎么会知道。”

    “真没意思,算了姐姐,我们回去吧。”小丫头扁扁嘴,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等我回去问爹爹要一个更吓人的故事,下回给你讲。”

    女子也起身,冰凌般的眸光闪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根竹笛落在了山丘上,两个人并肩而去。

    夜色悄然,树影里的清瘦男子现身走出来,捡起那支竹笛,竹管微微的泛出红色,似乎已有些年份,他也喜爱吹笛,一时忍不住,放到嘴边吹起来。

    笛声很悠扬,不似那女子的忧伤。夜色如水,方才故事里的小姑娘和小道士的形象在心里浮现,那个故事,似乎还没有结束,遥遥想着——

    后来,小姑娘和小道士都长大了,再后来……

    笛声也渐渐的忧伤起来。

    夏至之后,连下了几日的大雨。

    洛阳城外十里,一条山路,草木扶苏,青青的树木被雨水洗刷,雨打在树叶上溅出的水珠,从车窗溅入,车里的小丫鬟抱怨开,只有坐在角落的花朝沉默不语,直到一滴雨水落到眉梢,才轻描淡写的看了窗外一眼。

    这一眼,恰好看到山上的道观,青瓦白檐,在朦胧的雨中,连成一片。

    小鸢见她看向窗外,也顺着她的目光探头看出去,“姐姐,这座道院可真气派,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

    “汉建昭三年。”清冷的声音,淡淡的回答。

    “姐姐,你怎么知道的?”

    花朝目光更深远了一下,并没有回答她。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嘛——”小鸢天生好动,一会又忍不住了,“那姐姐你说,这座道观有二百年了么?”她一向弄不懂这些年号谥号,也不知道‘建昭’是哪个皇帝的年号,难得抓住了一个话题,一定要让花朝多开口讲几句话。

    花朝终于收回了目光,看了她一眼,天真烂漫的模样,她淡淡一笑,“我也算不来,你这丫头,睡一会子不好么?”

    “当然不好!”理直气壮的一抬下巴,然后神秘兮兮的爬到她耳边,“我可听说,这回侯爷向道观捐了一万两银子。”

    “嗯。”

    “你怎么可以表现的这么平淡,一万两啊——”小丫头不满意她的平淡,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又如何?”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不感兴趣的。”

    花朝摇摇头,看着小鸢挫败的小脸“言多必失,你啊,小心以后吃亏在这张嘴上。”

    “可是,我又没有和别人说——”这心里有话不说出来真的很难过,过了一小会,她又忍不住了,再一次趴到花朝耳边,说道,“我听我爹说,这一次侯爷是来化孽的,你说他要化得是什么冤孽?”

    “你爹爹没跟你说?”花朝还是提不起多大兴趣。

    “没有,他只是一个普通道士而已,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你爹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不过,侯爷戎马半生,说不定是来超度战场亡魂的。”

    “不可能!我还听说侯爷是因为从端午那阵子,每到夜里就做恶梦,你记不记得,那一次泛舟,还掉到水里,差点淹死,还有,司空府的后花园,有人看见——”

    “小鸢,你不是不信有什么山精鬼魅的么?”

    “哈哈……不信是不信,可是,说一下也不会怎样。”扁扁嘴,真是不懂她为什么整天冷冰冰的。小鸢才不过十三四,还是个孩子,又天生的天真烂漫,过了一会,又趴过来,“姐姐,你说——”

    话还没有说完,马蹄扬起的嘶鸣声纷纷响起,马车一个颠簸,车上的几个丫鬟差点摔下座位。整个队伍乱起来,几个侍卫跑过来对赶马车的马夫说道,“前面的路面塌陷了,侯爷有令,转头会道观!”

    车里的丫鬟们隔着帘子听得清清楚楚,又是一阵抱怨,人仰马翻的折腾一会,马车终于有平稳起来,啪嗒啪嗒的声音里夹杂着马蹄陷入泥泞中杂音,再加上细雨声,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

    花朝低着头,走了一阵子,忽然一道微风拂面,带了些熟悉的味道,她一怔,向车窗外看去。

    小鸢看到她突然变了表情,有些害怕,“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淡淡的声音里藏满忧伤,“没什么——”

    路口站着一个清瘦挺拔的男子,带了青色的斗笠,烟雨中身上已湿透,他并没有雨中落魄的样子,从容淡定的站在那,放佛并没有把细雨放在眼里,车走的近了,看清他清隽的模样,那人也看见了花朝的目光,微微点头。

    花朝心口一滞,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心中生出一个冲动,转身嘱咐小鸢,“我要下车一下,去去就来。”

    “可是——”

    花朝不再看她,拎起一把伞,出去趴在车夫耳旁说了几句话,车夫应了一声,马车本来就不快,她从车上跳下来,提着裙裾,向路口跑去。

    小鸢看傻了眼,花朝素来沉静,今天这个举动真是从未见过,车厢里再一次议论起来,纷纷探头去看,却发现路口的男人不见了,非但如此,就连刚刚下车的花朝也不见了踪影。

    天空更阴了一些,卷起的乌云压得很低,大家相互看了看,昏暗暗的看不清彼此的脸,一阵凉风吹过,小丫鬟们纷纷打了个寒颤,抱紧自己,不再说话。

    “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低沉的声音带了一些探究的意味,清瘦男人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去的马车,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写出一道符咒,把玩在手心,转过头来看她,黑眸冷沉极了。

    “你又猜错了。”花朝撑着纸伞,在细雨中仰头看他。

    男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又’字上,皱皱眉,熄了手上的符咒,暗暗奇怪,眼前的女子为何用一种似曾相识的眼神看着他,看得他有几分凉意,“我们曾经见过?”

    “很久之前——”

    男人沉吟了一下,还是想不起来,摇摇头,雨下得更大了,山坳间笼起雨雾,雾气被微风吹上来,她穿了一身淡红色的衣裳,被雨雾飘渺开,真有几分妖异的味道。定定神,她仍然仰面望着自己,小脸上五官清丽中透着一股冰冷,那双眸子,说不出的忧伤,看的他浑身不舒服起来。

    “既是旧识,我并非食古不化之辈,你走吧。”

    花朝眉头微蹙,忍不住摇摇头,似乎是她来找他的,心里面有一些话想问,梗在喉间,又说不出口,最后只是抿紧了嘴唇。

    男人也想起来,是她主动寻来,开口问道,“你找我有事?”

    她定了定神,“你来这里是为了司空老侯爷吧?”

    “是又如何?”

    “侯爷生性乖戾,此次祸事皆因他迷恋偶戏,以活人做偶,招了怨念,我劝你不要救,否则损你道行。”

    男人莞尔一笑,伸手扶了扶额头,“此事与姑娘有关?”

    “没有——”

    “那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为什么来告诉我?”

    “因为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敛下眉眼,淡淡回答。

    男人扶了扶斗笠,觉得她好奇怪,“在下实在不记得我们在哪里见过。”一低头看见她的复杂表情,心里一乱,连忙定了心神,暗想,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既然无关几事,还是少惹微妙,冷冷开口说道,“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但愿此事真与你无关,你走吧——”

    花朝小手紧攥,喉间硌的难受,到最后却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你不走?”她的表情弄得自己心里也涩涩的,气氛压抑极了,越发觉得这个女人还是避开的好,“你不走,我可走了。”

    转身就走,山路山长满了青苔,他走在烟雨中,白袜云鞋溅上点点泥迹,衣袍被风撩起,带了些道骨仙风。不过——他的神色却不是自在的,十步之外,那抹红色的身影始终不曾离去,无论他是快是慢,她总是不远不近的跟着。

    此处已近道观,道观门口站在一个老道士,遥遥的看见这二人,山中一前一后远远而来,很有些方外红尘的味道,心里一惊,匆匆回到大殿上,焚了道香,跪在三清像前,久久没有起来。

    方才那场景,似曾相识。

    大雨下了几日,渐渐转晴,道观里青石砖上仍有水迹,道观里有供客人旅宿的客房,整个西厢,一大片房舍都被司空老侯爷带的人占满。山路塌了,观里的道士正在加紧修路,每日上山下山,倒让整个山野热闹起来。

    “姐姐,那个叫祈君的家伙最近和侯爷走得好近。”

    小鸢拉着她坐在回廊拐角处的大青石上,太阳暖烘烘的,她的小脚一晃一晃,快活极了。

    花朝坐在她旁边,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顺便抬手遮了遮阳光,“你这个小丫头,你这几天神秘兮兮的,那一天还躲在门口探头探脑,被人家抓个正着。”

    小鸢吃痛的揉揉额头,叫道,“我好奇啊,那天我分明看见了,姐姐就是见了他才下车的,而且一转眼,你们就都不见了。”

    “你看错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令人气结,小鸢拉过她的手,“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告诉我好不好?”

    “没有。”

    “怎么会没有,那你说那个祈君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们分明就认识的,是不是以前的朋友,要不然,难不成是兄妹,再不然是情人……”

    “够了小鸢!”花朝揉揉眉心,“你看这院子里的麻雀,叽叽喳喳的是不是好像谁?”

    “谁?”随即反应过来,挥着小拳头不满道,“我才没有这么吵好不好,不过姐姐,说真的,经过我几天观察,这个家伙也不爱搭理人,和姐姐好像啊,说,你们是不是兄妹?”

    花朝撑起身子,整个人坐到大青石上面,素手搭在膝上,“你的想象力真丰富。”

    正说着,两个人讨论的对象从月洞里走出来,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向后院走去,地面铺的青石砖已有些年份,杂草从石缝间长出,雨后更生了一地青苔,他一经过,地面的麻雀纷纷跳开,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更显得清隽挺秀。

    花朝没有看他,只是愈加沉默了,那一个中午,无论小鸢怎么逗她,她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日已过午,小鸢熬不住困意先走了,她仍旧坐在青石上,轻轻的抱住自己,正是午睡的好时光,回廊小院都没有人烟,只有淡淡的阳光,还有雨后湿润的青草味道。忽然,一股凉气从心底升上来,跃下青石,站到小院中央。

    屋顶上坐着一个小娃娃,二尺大小,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娃娃是素布缝制的,有眉有眼,笑起来煞是可爱。

    心里面一惊,回身看去,月洞和房檐上的数道黄符都已经落地,一阵阴风吹来,黄符满地乱飞,从她眼前经过,黄纸上的云符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大的篆体‘诛’字,丹砂似血,带了几分恐怖。

    花朝是不怕的,再抬头看屋顶上的娃娃,已经消失掉,风止息,黄符依旧悬于房檐上,‘诛’字却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心中暗暗思量,侯爷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只是,那个家伙,要是不参与就好了。

    入夜,花朝不曾入睡,眼睛看着窗外,月已成缺,尚有乌云半蔽,白日里的娃娃早已潜入后院,估计今夜不会安宁。

    果然等到夜半,一声极细微的尖叫声传过来,花朝一惊坐起来,披上衣裳走到窗边,不一会整个道观喧闹起来,衣冠不整的道士纷纷提着灯笼,拿着法器,一时之间院落里灯火通明。

    祈君也走出来,穿着白色的衾衣,经过她的窗下,看了她一眼,向后院走去。

    花朝推开门,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里面的小丫头听见动静,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屋里乱成一团,不一会,道士抬着惊恐的胡言乱语的侯爷出来,祈君跟在后面,又看了她一眼,皱皱眉,这一回停在她面前。

    花朝抬起小脸看他,看得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早就知道今夜会出事?”

    她无语。

    祈君哼了一声,眼中厌恶起来,转身便走,花朝也起身,跟在他的身后,十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他无心理会,随她跟着,走到前殿,侯爷的哭喊声终于低了一些,流金的大殿,三清像庄严肃穆,殿上的蒲团上跪着一个老道士,不论身后怎样混乱都没有回头。道士也不以为意,纷纷摆开阵,作起法来。

    “放、放过……我……”侯爷意见渐渐清明,半睁开眼,“三千兵马殁于梁,是老夫……三千将士,血、血流成……”

    祈君手指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印到侯爷身上,甚重的煞气让他退后两步,听见身后有人抽了一口气,转身看见花朝站在殿外,目光中流露出关怀的神色。

    他一怔,侯爷已经转醒,殿上的人知道祈君道术高超,纷纷推他上前,他走了两步,又回身看了一眼花朝,隔了一重道士,她缓缓敛下眉眼。

    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没容他多想,侯爷已经紧紧抓住他的手,目光之中惊恐极了,他才从梦魇挣脱,有些口齿不清,含含糊糊的说了半天,祈君只听懂了四个字——我不想死。

    反手又画了一道符,印在他身上,他终于安定下来,大殿上也安定下来,可以听见跪在蒲团上的老道士口中所念的《玉皇心印妙经》,如水凉夜,经卷不止。

    花朝觉得有些冷了,穿好披在身上的衣裳,向四处看看,知道今夜娃娃一定会来。过了一会,空气中越来越冷,她暗道一声不好,退后几步,果然看见屋顶上的娃娃,一举一动,模仿偶戏,笑眯眯的看着她。

    “嘻嘻。”

    娃娃在屋顶滚了一圈,掉到地上,双脚竟然走起来,笑嘻嘻的饶过她,走到大殿上,‘嘻嘻’的笑着。

    侯爷睁眼看到它,惊恐的嚷起来。

    祈君印在他身上的两道符咒,一瞬间破除。他站起来,退后两步,口中念念有词,又结了一道符,印向娃娃,娃娃‘嘻嘻’一笑,那道符印在身上,一下变了模样,又是那个篆体的‘诛’字。

    “青竹、青竹——”侯爷惊恐的叫起来。

    娃娃也跟着学,“青竹、青竹——”声音尖锐刺耳,有几分毛骨悚然。

    祈君心里有些凄然,这娃娃无体无形,一身的怨念,想必是侯爷造孽太重,他一时间也有些犹豫,师父既然让他来,必定有道理,可是,救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娃娃趁他犹豫间,忽然“呀”的一声,扑向侯爷,侯爷喷出一口血来,溅了它一身,它笑嘻嘻的转身就走,祈君吓了一跳,看侯爷眼睛睁得溜圆,一口气快上不来,晕死过去。

    祈君追出了大殿,娃娃回身一笑,一眨眼消失掉,祈君紧抿嘴唇追上去,花朝就站在院子里,也紧随而去。

    斑驳的月光透过树影洒下来,花朝跟祈君身后,忽然就想起那一年,他牵着她的手,在山林里寻宝。

    师父说,山中有一颗千年人参,有仙缘的人能长生不老,普通人可以除百病、祛邪秽,他就拉着她的手,在山中寻啊寻,从白天寻到晚上,她走得累了,就趴在他的背上,那时候,她还是小女孩,而他则是小小少年,温暖的体温透过他的背传到她的心窝,那种感觉时隔多年,仍然鲜明而深刻。

    祈君回过头来,看到她恍神的模样,“你知不知道娃娃的底细?”

    花朝一时没有回神,一下子撞到他的怀里,茫然抬头,祈君退开两步,咳了一声,目光冰冷起来,花朝见到他的表情和记忆中的温暖少年已无半分瓜葛,心中难受至极,目光却淡漠开,开口说道,“你说什么?”

    “我问你知不知道娃娃的底细。”

    “嗯。这个娃娃叫做青竹。”

    “就是侯爷口中唤的名字?”

    他们两个人声音都很冷,碰撞到一起,说不出的凛冽,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撇开目光,继续说道。

    “青竹是人偶,西南的偶师以青竹为骨,桃棉为肉,做成人形的娃娃,本来是用来戏耍的,可是,侯爷迷恋偶戏,听人说以女婴之血喂娃娃,可以让人偶采阴气,让它具有灵性,于是杀婴取血,早了无数杀孽。”

    祈君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么‘三千兵马殁于梁’又是什么意思?”

    “十年之前,侯爷率大军攻梁,以三千老弱残兵做饵,最后攻下大梁的时候,这三千人无一生还,后来大军涌入的时候,听说三千将士血流成河,满城哀歌。想来,此事也是侯爷心中的一个孽,所以应该是梦到当年的场景了。”花朝淡淡说道。

    “所以说,这一回是这些怨气都集中在一起了。”

    “是这么说。”她伸手抹了抹额头,阴湿之气让她有些不舒服,冒出冷汗,“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他哼了一声,转过身继续向前寻去,“我不管你是谁,既然和我一块追出来,我就把你暂时当成是同道中人,你若是不想管,随时可以回去。”

    花朝不语,默默的跟在他身后,低头注意到地上蜿蜒的血迹,胸口更窒闷了一些,‘唔’了一声,一抬头,果然看见娃娃,坐在大树上,笑嘻嘻的看着她。

    “青竹——”

    祈君回身看到,手心立刻烧起符来,指向娃娃,娃娃嘻嘻的笑着,轻而易举的躲过,滚下树,横冲直撞的向祈君奔去,那道符在落地前就烧尽了,纸灰飘落在花朝眼前,只在这一瞬间,娃娃已经扑向了祈君。

    祈君手上的几道灵符飞出去,一点作用都没有,眼见娃娃就要噬了他,她牙一咬,飞身上前,护在祈君身前。手心多了一条红绳,缠在指间,一挥手将娃娃缚住,眉眼中多了几分戾色,“谁也不许伤他——”。

    祈君踉跄一下站稳,讶异的看向花朝,她竟然这般厉害?

    花朝看了他一眼,淡淡解释道,“它不是妖,是怨念,所以你的道符降不住它,而我的红线恰是操纵偶戏之物,相克而已。”

    “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呢?

    那一年,她十岁,师父带着他们来到东海,东海有蛟,出没于海边的村庄,那一日,他们出海,小船飘摇在海面上,两个小小的孩子坐在船头,齐声唱着轻快的调子,师父坐在船舱里,拍着手打节拍。

    似乎也是雨后,天空黄黄的,那个怪物就从海里跃上来,乌黑而潮湿的手爪伸向她,她吓得哇的哭出来,他就扑到自己身前,后背被海蛟抓了三道深深的伤痕。

    “谁也不许伤她——”他当时如是说。

     正文 第二章  是劫是缘

    花朝做了一个梦,梦里面草木青青,有一些细微而疼痛的回忆,默默地轮回。

    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祈君坐在床边,穿了一身素净的灰色衣裳,眉眼间的几分担忧在她睁开眼的一瞬间云淡风轻。

    她用力撑起身子,小鸢忙扶她做好,眼睛都哭红了,又担心又好奇的看着她,她淡淡一笑,捏捏小鸢的鼻头,“小丫头,哭什么?”

    不提还好,才一提,她‘哇’的一声哭起来,往床边一坐,“姐姐你吓死我了!”

    花朝觉得有些好笑,握住她的小手,“姐姐不是没事了?”

    “你不知道昨天公子把你抱回来的时候,有多吓人!”

    原来是他抱自己回来的,看向祈君,祈君满腔疑问的表情落入眼中,她的头更疼了一些,小手摁住额头。

    “姐姐,你怎么了?”

    花朝摇摇头,“青竹怎么样了?”

    “被悬挂在三清像前,正等待处理。”祈君接口。

    “侯爷呢?”

    “已经转醒了。”

    小鸢看着二人,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小时候姐姐每天都在我身边,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这个问题祈君也很想知道,目光投向了花朝。

    “很久之前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她淡淡回答。

    祈君知道她在说谎,按照道理,他们绝对不可能认识,可是,为什么她总是用似曾相识的目光看自己?

    “姐姐,明明你每次见到祈君,心情就会不好,你们一定有问题。”十二三的小丫头,很明显的不会察言观色,继续问道。

    “小鸢——”抬头看见墙上悬挂了一幅女冠像,画像被供桌上的香炉,熏得烟雾缭绕,画中的女子眸光柔和,浅浅的笑着。她一怔,“那幅画——”

    小鸢回眸,也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幅画像!”

    “或许是洒扫的道人挂的。”

    “姐姐,你不要转移话题!”

    “被你发现了。”抿嘴轻轻一笑。

    “还有姐姐,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捉妖。”

    “姐姐不会捉妖。”

    “那娃娃——”

    “你不是不信山精鬼魅的么?”

    “之前是不信啊,不过这一回,有一点信了。”

    “小鸢,你吵得我头疼。”花朝看小丫头气鼓鼓的,嘴角带了几分笑意。

    祈君默默地看着看着他们,花朝逗小女孩的模样,少了一些清冷,嘴角勾起的时候有几分莞尔,心里面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若是她不那么冷冰冰的,说不定也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子。

    眸色加深了一些,起身从桌子上端来一碗紫米粥,递到她面前,“有些凉了。”他很少和女子说话,有些尴尬,看花朝不伸手接,塞到小鸢手里,“昨夜——”想了一下,觉得小鸢在,说这些不妥,硬生生的转道,“现在你的身子还很虚弱。”

    “昨夜到底怎么了?”小鸢好奇的问。

    花朝从小鸢手里接过粥,一小口一小口的啜起来,甜甜的糯米和紫米在口中融化,到了心里,却有些酸涩,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小鸢看两个人都不理她,气呼呼的哼了一声,“你们两个合伙欺负人!”

    祈君不理会她,直直的望着花朝,很认真很认真的说道,“你可以告诉我我们有什么渊源了。”

    花朝不禁失笑,“你是在命令我么?”

    祈君一怔,有几分挂不住脸面,黑眸冷沉下来,“你不说也罢,本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想与你有什么瓜葛。”

    这回轮到花朝沉默了。

    就在室内气氛尴尬极了的时候,观里的小道士站在门口,敲敲门,说道,“道长请二位去三清殿。”

    他起身,先行而去,经过那幅女冠像,不经意瞥了一眼,杏黄的道袍,眉目间有点像谁,右上角题了几句诗,恍恍惚惚的只看见一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一瞬间,他心中忽然疼了一下,如风的情绪转瞬间消散掉,只是这个表情落在花朝眼中,就红了眼眶。

    青竹被红绳绑缚,悬挂在道观三清像前,蒲团上的老道人道经念了一天一夜,微颤颤的起身,上了一炷香,青烟扶摇直上,娃娃仍然不断的挣扎着。

    花朝和祈君站在门口,一左一右,祈君手里多了一把道士剑,剑未出鞘,抱在怀里,而花朝,依旧是红衣翩翩,波澜不惊。

    殿外站了数百道士,提着剑神色紧张,几方道场,香炉、朱砂、道符煞有介事,随时等待一声令下,让青竹灰飞烟灭。

    “两位居士,我们应当如何处理这孽障?”道观的道长躬身问道,已将二人当做方外高人,所以语气特别的客气。

    “在下奉师命前来,只为保护侯爷,无意多遭杀业——”昨晚的事让祈君心里面有了一个疙瘩,看了花朝一眼,实在想不起来眼前的这个女子是谁。

    若说她是妖,为何在这八方道场前,仍能面不改色,若说不是,她又为何一身淡红的血气若隐若现?

    花朝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心里面却是淡淡的怒气,昨夜之事,实在不是她应该做的,助纣为虐,坏了修为,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压抑,胸口堵得难过,将目光放在三清像上。

    道长看到这两个人表情奇怪的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咳了一声,这一次转向花朝,“居士,此物作恶多端,不能让它在留在世上。”

    “我管不着。”

    道长连碰了两个冷钉子,自觉在弟子面前失了尊严,正了正道袍,横了他们一眼,下令道,“八方阵准备。”

    青竹挣扎的更厉害了,嘴里发出扑哧扑哧的笑声,极尖极细的声音传出来,听了清了,原来说的是一个‘孽’字。

    它漆黑的眼珠,看向花朝,暗红的血沿着红绳流下来,滴滴答答的声音,格外的诡异,道长的道士剑一指,刺穿了青竹的躯体。

    桃棉絮絮的翻出来,血流的更厉害了,尖细的声音又想起来,“三千兵马殁于梁,血流成河,三千将士……”不仔细听像一首歌谣,认真听来却凄凉的紧。

    花朝见到血染透了红绳,胸口几乎也要涌出血来,倚在门口,祈君看到她面色不对,走过来扶住她,“你没事吧?”

    “烧了它、烧了它……”下面的小道士喊道。

    “好,我就不信,丹炉里烧你个一天一夜,你还不灰飞烟灭。”道长下定结论。

    伸手去解红绳,祈君想开口阻止,还没有来得及,道长已然碰到了娃娃,火石电光间,一个画面直击脑海,那是一个很大的丹炉,熊熊的炉火喷溅出血般的火舌,他就站在丹炉前,双腿颤抖着,丹炉后面有一个大池子,他从不敢往里面看一眼。

    一个男孩子,才六岁的小男孩,坐在丹炉前,紧紧地保住自己,几天前他还充满朝气的站在他面前啊,说叔叔,我们去哪里,你要带我修道成仙么,那样一双灵气鄙人的眼睛,此刻恐惧的放大了瞳孔,哀求的看着他,说,叔叔、叔叔……

    可是,千两黄金,他终究没有抵住诱惑,亲手将那个可怜的孩子推入丹炉之中……那样高的火焰、那样绝望的叫声,是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梦魇。

    青竹若有似无的歌谣,飘渺在画面间,听不清楚唱些什么,凄凉极了,道长痴痴的坐下,也跟着唱起来。

    满院的道士面面相觑,祈君昨夜听花朝说了它的来历,心中猜到了八九分,宝剑出鞘,指着娃娃,“青竹,我本无意伤你,可是,我既然奉师命前来,就不会让你再伤害任何人。”

    扑哧扑哧的笑声断断续续,歌谣中隐隐约约的又听见那个‘孽’字,在场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起来。

    “我知道,你会让人想起曾经造孽的画面,可是我祈君一向无愧天地,并没有造过一点孽,我看你能奈我何!”伸手去抓它。

    花朝拦在他面前,踉跄一步,掀眸看他,“它会噬了你——”

    祈君一怒,看过去,“你是说我也造过孽?”冷冷哼了一声,“虽然你救过我,但是少给我故弄玄虚。”一掌推开她,伸向了娃娃。

    花朝素手一翻,红线骤然收紧,娃娃尖叫声愈加可怖,祈君的手已然碰到,就那么一瞬间,她手指一动,素布、竹枝四分五裂,还有桃棉絮絮的飞舞。

    祈君只觉得心里闪电般的闪过什么,时间太短,不容他看清,可是,心却清清楚楚的痛了,单膝跪下,用剑支撑住身体。

    花朝哇的吐了一口血,软倒下去,目光空洞的让人心疼,淡淡说道,“现在你信了吧?”

    走入三清观,祈君心里面有了一团小小的疑惑,那个女人说,她做过孽,他是否应该相信呢?摇摇头,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相信一个妖孽说的话,莫不成为了道界的笑料,若是师父知道,他竟然会为此事伤一下神,定会罚他抄上很久的经卷。

    蒲团上的老道士依旧念着《玉皇心印妙经》,低低的声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作用,祈君走过去,磕了三个头,点上一炷香。

    老道人感觉到他的前来,念经声停止,缓缓点点头,如旧友般的开口,“你来了。”

    他回以道礼,心中却暗暗诧异他的语气,客气道,“打扰道长清修。”

    “你已修得百年身,万事淡泊,想来这些年是悠然而过。”那老道人将经卷合上,转头看他。

    他看着老道士,此人竟然一眼看出他的身份,看来并不简单,答道,“那是自然,修得百年身,就必须要万事不萦怀于心,妄动情感只会损了寿数,此时此刻,我尚不能完全控制,还有一些表面的情绪未能收敛。”

    老道士目光缓缓摇头,目光说不出的怜悯与慈悲,“等有一日,你飞身成仙,是否还会记得这里?”

    他一怔,他为什么要记得这里?可是那样的慈悲看的他心中难过起来,正正情绪,忽然想到了花朝,就脱口而出,“道长,你久居此地,可知花朝是何方妖孽?”

    老道士目光更怜悯了,忽然浮现出当年她泪流满面为他送别的模样,谁又能想到,再见时却是这般陌路场景,他微颤颤的起身,不回答他,向外面走去。

    祈君觉得很莫名其妙,也起身出来,大大的太阳挂在天空,方才的疑惑也一下子消散掉,这便是百年身的好处,情绪如风,转瞬即逝。

    此时正是六月,艳阳天,大雨过后,天气炎热起来,有了夏季的味道,他沿着回廊,缓缓的走着,不知不觉间,走到她的房前,他微微皱眉,转身欲走,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从房内传出来,生生拉住了他的脚步。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床上脸色苍白的单薄女子映入眼中,他脚步有些不由控制的走过去,她竟然伤的这般重!

    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祈君站在床前,大手不由自主的探过去抚平她的眉头,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她竟有让他失态的力量——她真是一个危险的人,应该避而远之,这样想了,便摇摇头,准备退出去。

    她又咳起来,苍白的小脸纠结成一团,她总算是为自己受的伤,心中生出一个不忍,轻叹一声,走上前,为她盖好被子,黑眸向下看,看到她纤细的手腕,伸手探她的脉搏,花朝感觉到一股热气传过来,下意识的紧紧握住。冰凉的小手就被温暖的大手包裹住,梦里面那若隐若现的一丝光明,一瞬间无限扩大。

    “师哥——”

    眼角涌出泪来。

    祈君浑身一震,抽身一步,紧握住的手骤然松开,冰凉柔腻的感觉留在手心,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落荒而逃。

    半月之后。

    有一些事情,她始终看不透,比如说昔日悲悯的少年如何变的冷漠且深沉。她们都错过彼此很长很长时间的生命,而这段时间足以让所有情感变得淡薄而无足轻重。

    她有些累了,侯府雕栏玉砌,屈膝坐在栏杆上,又是一轮明月,安静的夜里,寂寞的思念爬过眉眼,怀中取出竹笛,淡淡红晕月光下带了几分妖异。

    “我有一种预感,这一次你不能全身而退——”

    调侃的声音从金漆柱子后面传出,花朝不曾回头,目光中的悲伤渐渐平淡,终于变得比月光还要清冷。

    “有一些事情,你需要遗忘。”柱子后面的人走出来,素扇一挥,抬起她的下巴,“否则,碧海深渊,再也不会有人救你出来。”

    “是,主子。”淡淡的声音压抑了所有的情绪。

    男人收回纸扇,宽阔的肩膀投下阴影,产生强烈的压迫感,微微嘲弄的看着她,“花朝,或许有一天,他会想起你——”

    花朝缓缓站起,嘴角一抿,仰头答道,“他负我之深,我早对他没有任何感情。”

    “是么?”男人嘲讽的笑,抬手抚平她的眉心,声音低沉而危险,“那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我违抗了主子的命令。”

    “你知道就好,这一次,我不会惩罚你,但是山里的事情,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是,主子。”

    “我要洛阳城陷入妖孽满城的恐慌,你应该知道怎么做。还有,青竹没有杀了侯爷,那就由你继续完成,”

    “是。”

    男人素扇合上,眼眸中一抹怜惜一闪即逝,那个孤决而执着的红衣少女,漫长的岁月里,何时变的这般顺从,世事真是无常。

    布衣消失在夜色里,花朝手里还握着那枝竹笛,放入怀里,叹了一口气,起身向侯爷的院落走去。

    自山上下来,回到侯府,她便懒懒的,不知道是因为夏季炎热还是重伤未愈,偶尔看到祈君,那样防备的目光,她心中凉意更深,纠结在梦中的回忆更加的忧伤起来。

    轻轻叹一口气,这样一个明月之夜,侯爷府一片沉寂,守夜的侍卫昏昏欲睡,她悄无声息的接近,素手一翻,侍卫无意识的倒下。

    她站在窗外,听见屋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想来梦正酣,指间缠绕了红绳,随时可以取了屋里人的性命。

    祈君站在墙角,靠在一棵大树上,默默的看着她,她并没有发现他,站在窗前,抬头望着明月,不知想着什么。他也抬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此时月已偏西,侯爷府靠着护城河,过了午夜,淡淡的雾霭就会弥漫进来,说不出的飘忽。

    他走了几步,来到她身后,花朝察觉有人,一回首,红绳飞了出去,凌厉之极,祈君偏身避过,暗暗诧异她的杀心,表面却不动声色,“姑娘在这里赏月?”

    花朝撤回红绳,暗想今夜是无法动手了,她并不急,索性收了手,淡淡的回答,“公子随我而来,莫不是想陪我共赏明月?”

    “这倒不是,在下奉家师之命保护侯爷,当然应该守护左右。”

    她的头又有些疼了,“那你继续,我没有兴致了。”

    从他身边走过去,微微碰了一下,淡淡的梨花香气袭来,转过身看着她走出去,心想这个女子真是孤傲的紧,心里虽然疑惑却并不是很挂怀,翻身上了屋顶,仰躺在屋顶上,穹庐宽广,心也有如这夜空,坦荡清明,却总是空旷了些。

    她始终无法在她面前杀人——

    花朝一夜辗转未眠,次日清晨走出小院。

    清晨天气微和,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让整个侯爷府充满了生机,丫鬟小厮忙碌的身影穿梭,不时有人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淡淡一笑,自从山上回来,侯爷对她待若上宾,非但撤了她所有的工作,还安排小鸢服侍她,府里面议论纷纷,一时间流言满天飞。

    她默默的向前走着,一转角,赫然碰到侯爷的车轿,祈君骑在一匹棕马上,看见她微微点头,她也不回应,侯爷也看到她,忙令停轿,唤了一声“花朝”。

    花朝无奈,走上前去,只听到侯爷低低的在耳边说道,“前几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很邪门的事,你可知道?”

    “不知。”

    他向四周看了看,命令道,“我要去院子里歇歇,祈君和花朝随我走,其他的人不用跟来!”

    祈君翻身下马,和花朝并肩向园子里走去,到了凉亭,侯爷先请这二位坐下,两个人都不客气,直接坐下去,侯爷自己才坐下,对花朝说道,“早就看出姑娘和寻常女子不同,没想到竟然是道家仙姑,前几日听说姑娘身体不适,未敢叨扰,姑娘身子可好了?”

    淡淡答道,“劳烦侯爷牵挂。”

    他一副非常懊恼的模样,拍了一下桌子,“你说我为何没看出来,姑娘在我府里多年,我竟然没有察觉,真是有眼无珠。”

    花朝挑眉,瞥了一眼祈君,果然也是一副不耐表情,这些官场中人,混的久了,官话一套一套的,还不是有求于她,“侯爷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他咳了一声,发现这两个人都不吃奉承这一套,所幸开门见山,“前几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很邪门的事,守护我的侍卫都昏倒了,神不知鬼不觉,不知是何人所为。”

    祈君瞥了她一样,她假装没看到,应道,“那侯爷可有受伤?”

    “并无。”

    她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大约是江湖中人,听闻侯爷有得罪江湖中人,想来这是他们给予警告。”

    侯爷却摇摇头,看了祈君几眼,“君公子说,当日并没有见到任何人,若是寻常人以君公子的手段,定然难逃他法眼。最邪门的是——”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你知道那天晚上,侍卫都见到了什么?”

    花朝一惊,转过头看向祈君,祈君抱着胸,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开口问道,“什么?”

    “侍卫都说恍恍惚惚好像看到一个女子,穿着古时候的衣裳,在竹林里哭,你知道我院子前面就是一大片竹林,你说是不是有什么妖孽作祟?”

    “我已经看遍了整个竹林,没有任何问题。”祈君接口。

    “是啊,姑娘可知其中缘故?”

    她摇摇头,“不知——”

    祈君手指轻叩桌面,不言不语,侯爷很恳求的看着他们,“是否可以请姑娘和君公子一同去看一看,否则我实在不能安心。”

    花朝的脸色一下子沉下去。

    祈君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抿抿嘴,随他而去。

    侍卫说,那一日,他们的确见到一个女子,站在这片竹林里,看不清模样,依稀可以听见哭声,诡异莫名。

    祈君踏进竹林,一路向前,土地有些潮湿,花朝犹豫了一下,跟在他十步之外。侯爷府占地广阔,这座竹林很深,走了一会,他停下来,手心烧起一道符,转过头看她,“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那个女子就是你!”

    “不是。”她淡淡应道,倚在一根竹子上,看着他手心的符咒,嘲讽的勾唇,冷着脸偏过头去。

    “侯爷府若是还有其他妖孽,我不可能不知道,你想造成侯爷府恐慌,对不对?”

    “祈君,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和侯爷说?”

    祈君就沉默了,看了她好久好久,终于说出来,“花朝,我知道你尚有一丝慈悲,你的本性不坏的。”

    “你胡说!”

    “若不是,你又为何在青竹手中救下我?”

    “你还是这般自负——”胸口气息紊乱了一下,恨恨说道,“我怎么样无须你来管!”

    他觉着她真是喜怒无常,却难得的不与她计较,“你我本就殊途,我也不该管你,可是,你和寻常妖孽不一样,你救过我——不过,若是我知道你做出一点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会手下留情的,那时候,我们就是敌人了。”

    花朝有一些嘲讽的看着他,他们不早就是敌人么?”

    他轻轻一笑,看出她的想法,“虽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我素无芥蒂,若是你继续为善,我不介意和你共处。”

    她幽幽的叹一口,手心结的红绳绕在竹枝上,一用力,竹叶飘零,片片向他飞去,怒道,“我不稀罕!”

    他一闪避过,云鞋蹋在竹枝上,俯视着她,这个女人说动手就动手,阴晴不定,目光就沉冷了,哼了一声,一路踏竹而去。

    一片竹叶从他足尖落下,在她眼前翻转,她屈膝坐在竹下,目光再一次忧伤开。

    那个女子是谁?

    是她十四岁的时候吧,也是这样一大片的竹林,不过不是这一座,师兄爱竹,尤其喜欢用竹叶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走进来,可是走着走着就迷失了道路。

    她一个人边哭边走,一不小心踢到一只小小的狐狸,那时候,她睁大了眼睛,蹲下来仔细地看,狐狸已经快要僵硬,圆圆的眼睛哀求的望着她。

    于是她哭得更厉害了,抱起狐狸,看到它背上的伤口,扯裂衣襟,颤抖的替它包扎。一边包扎一边哭,直到那道清瘦的身影,焦急的寻来,她一下子扑到他的怀中。

    最疼爱他的小师哥,紧紧的抱住她,看到地上的狐狸,看她的目光盛满了温暖。

    他说,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孩子,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他从来都知道她对血的恐惧更甚于死亡,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指间沾了血迹,微微的颤抖,他怜惜的看着她,忽然将她的手指含在口中,吮去残存的血迹。

    她怔怔的看着他,第一次感到羞涩,他比她大一些,很容易的就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眷恋,轻轻一扯,落入他的怀中,然后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我最爱善良的小师妹了——

    当时他如是说。

    而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她真是善良的可笑。还有那个吻,青涩的少年岁月,多可笑的一场梦。

    抱得自己更紧了一些,原来,她迷倒侍卫的那一刻,心头闪过的是这一幕,当时竟没有察觉。

     正文 第三章  时光荏苒

    他是一个很淡泊的人,很少有情绪的波动,如今却不知为何,心头总是浮现出她仰头望月的模样,幽幽叹一口气,负着手踱步在侯爷的院落中,心中失了空明,耳力退步不少,那一袭红衣翩然而至,他竟然没有发觉,花朝听见他的叹息声,立在十步之外,有些恍神。

    手心的红绳一瞬间失去了杀气,她有几分懊恼,不过这样一个背影而已,何以让她迷恋至此,祈君闻到淡淡的梨花香气,回头,她又恢复了淡漠的表情。

    “我来杀人。”

    他点点头,黑眸看着她,淡淡问道,“你伤好了没?”

    花朝一怔,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么一句,脸儿一下子红了。

    祈君不禁失笑,并不知道她想着什么,继续说道,“那日我看你身子轻浮,可是因为青竹旧伤?”

    她有些不知所措,杀气散的一干二净,喃喃说道,“好了。”

    他点点头,霍然一笑,“那就好了,我不想趁人之危。”

    花朝心里一凉,手心的红绳骤然收紧,不再说什么,向侯爷的房间走去,祈君几步绕到她面前,心想她真是喜怒无常的紧,有几分无奈,“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杀人的。”

    瞥了他一眼,忽然动手,祈君反手挡住她的红绳。

    花朝并没有用全力,红衣翩翩,手心的红绳翻转,祈君空手和她纠缠在一起,渐渐吃力,他的剑不在身边,没想到她受了重伤还能如此,侧身避开一道红绳,她一侧身,竹笛从怀中掉落,他伸手接住,很奇怪,竹笛握在手中,竟无比的契合,和她打起来。

    竹笛指点,花朝目光中有晶亮晶亮的流光,红绳和竹笛纠缠,两个人一用力,竟然势均力敌,“祈君,你能护他到几时,你总不能日夜不停歇的守在他身边,总有你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祈君收了手,花朝一个趔趄站住,看他低头沉思的模样,他忽然一笑,“对啊,我何必守在他身边。”

    什么,意思?

    他看着花朝,抱着胸,一派自在模样,仿佛刚才的打斗根本没有发生过,花朝倔强的皱眉,看了侯爷房门一眼,转身离开。

    祈君跟在她身后,她快走了几步,祈君不紧不慢的跟着,一直跟到她居住的小院,花朝终于忍不住,“你做什么?”

    “这里要杀侯爷的就只有你,我的确不能时时刻刻守护在侯爷身边,不过我却能掌握你的行动,不是么?”

    花朝轻轻皱眉,他竟然耍起少年时的无赖,说不上的心酸爬上来,拒绝和他靠的太近,轻哼了一声,“随你!”

    “笛子还你。”

    “你碰过,我不要了。”扶了一下额头,转身进屋。

    屋里小鸢睡得香甜,花朝躺在床上,听见很轻很轻的上房檐的声音,他的呼吸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入耳中,带了莫为人知的悸动。

    ,转眼百年芳华,数百年间她受尽煎熬,而他,则一夕尽忘,悠然而过。她不是不悲伤,只是,悲伤又有什么用呢?

    他终究是选择了那种无爱无恨的生活,早已不记得当初,他们是如何一起走过千山万水,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承诺,明媚到忧伤的爱情。

    花朝坐在屋里,看着靠在柱子上读书的男人,她们挨得这般近,就好像当初一样,可是,她却明白,早已回不去了。心里面闪过百般想法,忽然就有一个念头冒出来,如果,她是说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修道,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或许,他们会隐居在山野间,做一对快活的人间夫妇,携手白头。

    幽幽叹一口气,忧伤的目光仍旧只能远远的望着,可惜,这世上从不允许如果的事。

    “你知不知道,世上有一种狐,曾惑世魅人,自言涂山氏嫡系,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镇于青丘山下,已有千载——”

    祈君走过来,将书卷放在桌子上,她低头看见,原来是一卷《山海经》,墨色的封面有一些飘忽,她随手翻起来,说道,“我自是听过此事,只是,你在怀疑我是狐类么?”

    他不置可否,坐下倒了一杯茶。

    “这世上异类太多,能隐瞒真身的不止涂山氏狐,我记得,就在不久之前我就否认过。”

    他点点头,想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在那个道观外的山中,他似乎也问过相同的问题,只是当时没有萦怀于心,便忘记了。

    “那么花朝,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翻书的动作停住,眸中闪出亮晶晶的笑意,“我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告诉一个道士?”

    他眉头皱的更紧了,自悔失言,有一些尴尬,说道,“不说也罢,本来我也不甚在意,只是——”只是不知道还要和她纠缠到什么时候。

    自从那一夜之后,他便跟了来,不让她出了自己的掌握范围,他心中空明,坦坦荡荡,也没什么男女之嫌,纵然看出了花朝的不自在,也不以为意。

    小鸢端着药进来,看见他们两个人,笑眯眯的说道,“公子,你也在。”

    他微微应了一声,看向黑乎乎的药碗,“这是什么?”

    “姐姐身体不好,总要吃这种药的。”小鸢顿了一下,疑惑的嘟嘴,“最近姐姐的身子特别不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祈君接过碗,看了半天,一股异香扑鼻,有点像姜的味道,又带了几分腥甜,小勺轻轻搅动了一下,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匆匆推开碗,问道,“这是什么药?”

    小鸢却一点事都没有,笑眯眯的模样,“好像是山里的什么花,就是一到夏天,就开的漫山遍野的那个,淡白色的花瓣,香气也不是很大,姐姐说这个的根可以入药,每年夏天都要吃的。”

    花朝接过药碗,药甘而苦,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下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忽然碗一斜,一些汤药洒在书页上,墨迹便晕了开,祈君拿起那本《山海经》,抹干药汁,那几行字也模糊的看不清了。

    “好苦——”花朝皱眉说道。

    他也并不惜书,放在一边,不再理会。“小鸢,你和姐姐在一起很久了吧?”

    花朝挑眉,嘴角带了一抹笑意。

    “我五六岁的时候姐姐就来了呢!”小鸢搬了小凳子坐下,从怀里摸出一些贝壳珠子,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拿线一个一个的串上,开心极了。

    “这么久了啊——”沉吟了一下,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这之前她有千百次机会杀了侯爷,为何拖到现在才动手,花朝依旧在一口一口的喝着药,也不理会他的探问。

    “是啊,好多事情我还太小都不记得了,不过我知道,姐姐是对我最好的人,”忽然想起来,小鸢急迫的抬起头,“公子,你别看我姐姐平时冷冰冰的,其实她是个很善良的人呢!”

    这时候,花朝就笑了,料想祈君心中一定很不屑,她若是好‘人’,还要那些道士做什么,想到这里,笑意就更加深了。

    祈君却并没有露出半分异常,很认真很认真的问道,“她是怎么善良的呢?”

    她低下头继续穿珠子,“姐姐啊,她对我就很好啊,不让别人欺负我,我要是求她些什么,她表面也不说,过不了几天,就偷偷办好了,而且,姐姐其实没有那么不通情达理,你跟她磨啊磨,比如说溜出去玩啊什么的,磨一磨她就同意了……”

    祈君勾唇一笑,露出淡淡的酒窝,“她对你真的很好。”

    花朝也忍不住笑了,说道,“小丫头,就知道玩,下一回再不应你了。”

    “不要嘛,姐姐!”撒娇的声音响起来,亮晶晶的眼睛眨啊眨,忽然问道,“公子,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姐姐?”

    祈君一口茶差点没噎到,被呛得脸就有些红了。

    “你不用紧张嘛,我从一开始,就发现姐姐对你和对其他人不一样,你也是呢,你们总是趁对方不注意,偷偷的看对方——”

    “小鸢不要胡说!”花朝呵斥道。

    祈君尴尬极了,同处一室,他难免会疑惑一下,没想到那一眉一目,都落入了这个小丫头的眼中,正了正脸色,很快恢复了淡漠,冷冷的说,“我从来没有偷看过谁,只是我看的时候,你姐姐恰好没看到我罢了。”

    小鸢吐吐舌头,好强词夺理的理由,嘟囔的说,“你们都是一样的,一被揭穿,就装冷漠,真没意思!”

    “你还说!”花朝的声音多了几分严厉,小鸢不敢再说,低头做起小手工。

    祈君站起身,握着书卷,向院子里走去,脸上的余热却迟迟没有散去。

    入夜,花朝躺在床上,房梁上传来轻微的翻身声,她忍不住坐起来,竹笛不在身边,仿佛少了一样寄托,明明知道他就近在咫尺,却更加的思念。

    心中正烦闷着,一阵阴寒之气透过夏风飘渺进来,她一惊,手心立刻翻起红绳,乌鸦的叫声在很遥远的地方想起,只有几声,她便知道是信号了。

    仔细听来,只有两个字——速杀。

    收了红绳,随即更加烦闷起来,是主子催她速速杀掉侯爷。抬头看了一眼,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披上衣裳,推门走出来。

    祈君很警觉,一下子翻下房梁,站在她面前,“你去哪里?”

    声音带了几分困倦慵懒,让她心里一软,轻轻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是一条很窄很窄的小道,一侧是红色的高墙,仿佛经历了很久远的荒芜,爬满了藤蔓,在夜色中有几分恐怖,然而看的习惯了,却无比的宁静。

    花朝在前面走着,祈君跟在十步之外,暗暗做好防备,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觉得,这条道路有些熟悉,想了半天,恍惚想起,几百年前,他忘了因为何事去汉宫,似乎也有这样的一条羊肠小道,他一个人走过,可是历经久远,并不是很深刻。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这个,看花朝停了下来,几步走上前去,月色中看见前面已是一座高墙,这里是一个死胡同!

    心中加强了戒备,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花朝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你随我来便是。”

    素手一抬,纤细的手指在空中缓缓的划过,留下一道道淡绯色的光痕,她在画一道很复杂很古老的符咒,他心中诧异于她竟然懂这些,同时,她微微仰望的模样,落在眼中,他忽然觉得很美好起来。

    花朝已然画好,挥手印向墙体,一道细碎的流光划过,让祈君回过神来,随即目瞪口呆,这里,竟然——

    墙体奇怪的扭曲着,红色的砖瓦软的像一滩泥巴,花朝扯裂一道缝隙,一股刺鼻的烟尘气味传出来,花朝下意识的闪避开,脚底一滑,一个趔趄,祈君走上前扶住她,低声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祈君也去碰那道墙,很软的触觉,一用力扯裂,拉着花朝的手走了进去。

    她抽回手,就那么一瞬间,眼泪几乎掉下来,和他并肩向前看去。一个好大好大的道士炼丹炉,可以看出没有废弃多久,硝磺和丹砂堆在角落,而丹炉的背后,则是一个很大的池子。祈君探头看了一眼,随即起了一身寒意。

    “很残忍是不是?”花朝轻轻问道。

    “这是——”

    “你看没看到那些徘徊不去的冤气,”花朝蹙眉看着他,手指指向池子,“这些都是你要救的侯爷所造的孽,那些尸骨都是死在这座炼丹炉下。”

    他觉得寒意更深了,有几分毛骨悚然,忽然也觉得今夜凉气逼人,手心烧出一道符,透过符咒可以看见淡蓝色的烟雾徘徊在上空,似是魂魄徘徊不去,挽歌凄凄,带了至阴的寒气。

    “我发现的时候,已有千余人被杀害,你是道士,应该知道被扔入丹炉意味着什么。”花朝的声音带了几分波动,他能够感受的到她的不忍,心中也软了,轻轻唤道,“花朝——”

    是啊,他的确知道,夏商时期,鬼蜮有妖道杀人炼丹,终修成不死之身,后世效仿者很多,可是,这都是很古老的传说了,他真的很难相信,到了今日竟然还有人会去相信,并且真的这么做。

    “祈君,你看看这些无家可归的冤魂——”她目光哀伤起来,在骨池边轻轻蹲下,目光中隐然有一种久远的慈悲,祈君看着她,忽然产生了一股怜惜,翻滚在心里那片空旷的地方,有一个角落就狠狠的疼了。

    “花朝——”他走过去,蹲在她身边,目光却不忍看向池中,“花朝,你是如何发现的?”

    她收回了慈悲的神色,有变得冰冷起来,嘲讽的看着他,“你说呢?”

    “对,我忘记了,你是妖孽——”

    然后是许久的沉默,花朝素手抬起,一笔一笔的画着古老的符咒,执着的模样,带着倔强,红衣翩翩,祈君看着她,心里面愈加的不平静起来。

    “祈君,你确定你还要保护这样的人么?”

    他低头不语,心里面真的犹豫了,可是,他是否应该为了一个妖孽背弃师父的重托?

    花朝看见他犹豫,一下子生起气来,本来她就最怕阴湿,胸口一股热气上涌,牵动旧伤,血腥之气翻涌上来,手心一下缠了红绳,眼眸也微微泛红,匆匆向外面跑去。

    祈君追出去,不忘撤了她的道符,沿着羊肠小路,一路追上去,然后,他看见她,蹲在草丛边,哇哇的吐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月光,小脸一片晶莹。

    “花朝,”他走过去,“你知道么,我从小就是师父养大的,若你是我,你会为了一个妖孽,背叛师父么?”他本不需要解释的,可是,就是那么轻轻的说出口,一个细微的印象渗入脑海,他好像,也对什么人这么温柔的说过话——

    可是,这个人是谁呢?

    花朝已经站好,脸色苍白,那样的眸中带了些许恨意,“师父、师父,你听师父的话,什么都能放弃,难道,你连最后的道义也要放弃了么?”

    倔强的看着他,眼泪却已经在眼圈打转。

    他何时放弃过什么!神色一凛,退后两步,强行忍住了怒意,“我念你尚有慈悲,不与你计较。”

    “若是当年的你,不需我动手,你便会了结了侯爷的性命,而如今,你的心里只有修道,便有一日,你真成了那九天仙人,又能如何!”

    她太激动,牵动了情绪,嘴角涌出血来,脚一软,便跪了下去。

    祈君伸手一拉,她跌入自己怀中,忽然间天旋地转,那样忧伤的目光啊,看得自己莫名难过,她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次日,恰逢上芍药花开,府里面女子众多,嬉闹声一片。这个小院较为偏僻,倒也算是安静,离小院不远,便有一秋千架,花朝正陪伴小鸢玩耍,她轻轻一推,小鸢便荡的好高,欢快的笑颜令人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祈君站在门边,远远的看着,明净的心闪过小小的波澜。

    花朝浅浅的笑着,不知道低声和小鸢说了些什么,小鸢咯咯的笑起来,荡的更高了。侯爷府的花草比别处要繁茂些,处处芳草,颇有些铺天盖地的意味,竹篱下几株芍药正开放,粉白一片,殊为可爱。

    祈君见她似乎没有受昨夜影响,昨夜牵动旧伤,她只休息了几个时辰便休养过来,果然是妖孽。

    “姐姐,你教我念诗吧。”

    “为什么呢?”

    “诗情画意啊,诗情画意,姐姐你听说过没有?”

    她笑的有几分深意了,“你可见过画上的女子笑的这般放肆、荡的这般高?”

    “没有过么?”

    “没有。”

    小鸢就慢慢停下来,挫败的看着她,“可是很美啊,我也想那么美。”

    花朝点点她的鼻尖,“你这样很好啊,天真可爱。”

    她偏头想了想,从秋千上上来,拉住她的手,“姐姐,你也来玩。”

    “我不玩,你玩吧。”

    “不要嘛——”她撒起娇来,“我总觉得姐姐是画中人,你做给我看看好不好。”

    “我不会。”她有几分退缩,秋千,脚不着地,她讨厌不踏实的东西。

    “姐姐,我轻轻推,轻轻的好不好。”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蹭上来,“你不玩,我也不玩了。”

    她叹一口气,不愿伤了那张明媚的笑颜,轻轻坐了上去,“我自己荡便好。”

    她轻轻的荡起来,抬头仰望天空,碧空如洗,清澈的流云就在眼前,忍不住轻轻的一笑。这一笑,恰好落在不远处祈君的眼中,刹那间,仿佛流转了千百年的岁月。

    红衣落在秋千上,被微风吹动,他竟然觉得她笑的无邪,那张脸也纯净极了,带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心里面说不出的滋味,陌生又熟悉的翻滚,这一下,情绪便收不回来了,目光也收不回来,落在那张仰望天空的小脸上,久久未归。

    她轻轻的荡着,开口吟起来,明明声音不大,他却听的无比清楚,柔婉又带了些轻灵的声音,一直触动到心里最空荡的角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他有些痴了,只觉得这首诗有些熟悉,他是百年身啊,凡是转瞬即忘,而此刻,他忽然无法控制自己,努力的在脑海中回忆着关于这首诗的记忆。他妄动了执念,修为不经意的消散掉一些,被身后的地鬼探出头来拾去,一瞬间没入尘埃。

    “参辰皆已没,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愿为生别痴……”

    她的声音仍旧回荡在心里,他忽然忆起,似乎在不久之前他途经洛水边,听几个浣衣女子唱过,当时他没有挂怀,她们唱的远没有她吟的好听,也没有她念的多,不仔细听,真分辨不出是同一首,便释怀了,心中竟有几分庆幸。

    很快又有几分疑惑,他为什么庆幸呢,又为何释怀?

    她忽然停下来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一时间竟无法迎上那张纯净的小脸,偏过头去,便又一声叹息,轻轻地说,“还有最后两句,不念也罢。”

    小鸢纠缠上去,他觉得有些吵了,几步走回院里。

    这心情,却是已起了波澜,他暗暗的提醒自己,不可再妄动情绪,可是那样一张明澈纯净的脸,确是任他怎样打坐清修,都挥之不去了。

    “侬家住在朝歌下,绿水青山美如画……”

    清脆的少女声从藩篱下传来,几个玩耍的姑娘,嘴里面念着流行的情诗,在藩篱下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侬家阿哥清如水——”

    其中一彩衣女子,手执团扇,看了墙外一眼,那道清瘦的身影落在眼中,更加放肆的娇笑起来,“姐姐,你看那公子,眉清目秀好似哪里见过。”

    大一些的姐姐莲步姗姗,碧色的裙摆清漾着向他走来,妩媚至极的望着他,笑道,“公子,竹下寒凉,何不进舍中小坐?”

    清瘦的男子不为所动,连看都不曾看他们一眼,竹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敞着衣裳的男子走出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懒懒的笑开,身旁的莺莺燕燕都围了上来,他从容的逗着伊人笑靥,刹那间,春光正盛。

    墙外的人却已经踏进来,眉头紧皱,手心烧出道光,在半空中绘出云符,那人瞥见,忍不住叹息,一副好事被破坏的遗憾,两步跃到他面前,手一挥,抹掉他的笔迹,在半空中,留下一团灰雾。

    “我说祈君大师兄,又是何故来扰我清修?”那人懒洋洋的伸个懒腰,“莫不是师父他老人家又有什么训斥?”

    “清修?”祈君打量了他一下,身后妖娇的议论声纷纷入耳,“你便是这样清修的么?”

    那人咬着一绺头发,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模样,“师兄,我没你那么高的志向,什么九天飞仙,打死也要不得——”拍拍他的肩膀,“你懂的。”

    他冷哼一声,“真不知你的百年身是如何修得。”

    “运气吧,”笑开了,抚掌说道,“不过百年身真是有好处啊,可以今天和这个女人,明天和那个女人,反正我们情感那么薄,事后便忘记了,不用……”

    祈君有些悲哀的看着他,发现这个师弟,到现在没有被师父逐出师门真是奇迹,宽袖一扬,止住他的话,“莫决,我找你有事。”

    他点点头,“我就说你来离狐找我,不会只是看看我,跟我来吧。”

    祈君默默的跟在身后,篱障绕转,钻入一个结界之中,透过半透明的天幕,尚能看见外面的景象,只是此处却幽静如世外了,踏入绿草之中,两把藤椅,一张竹桌,唤作莫决的男子斟了两杯茶,大剌剌的坐下,“师兄,来到离狐找我,所谓何事?”

    “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妖孽?”

    他点点头,“她好像认得我,似乎之前和我很瓜葛,可是我却没有半分印象。”

    莫决来了精神,趴过来,“男的女的?”

    “女子。”

    “长相如何?”

    祈君想了一下,很认真的作答,“我也形容不好,只是目光有些冷。”

    “我是问好看不?”

    “好看——”

    “师兄,”起身狠狠的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师兄,还查什么查,好好把握吧。”一副痞笑的姿态,“师兄啊,你真是被师父给教坏了,经过我阅女无数的经验,这个女人八成在勾搭你……”

    祈君推开他,拍了拍被他拍过的地方,“我在认真的跟你讲,你想怎样——”

    他摊摊手,收起开玩笑的姿态,“你说。”

    他仔细的叙述了一遍,莫决微微皱眉,“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关于你的,师兄可想听听?”

    “你且说说——”

    “听说,师兄修得百年身的时候放弃了一段孽缘——”莫决笑的有些暧昧,玉杯把玩在指间,“师哥可曾知道?”

    祈君眉头微皱,小时候师父带着他走过千山万水,他何时有过孽缘?

    “或许是我道听途说吧。”莫决看着他的表情撇撇嘴,“我也不信我家祈君大师兄,会相信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言外之意嫌弃他冷心冷面又迂腐不堪,祈君瞪了他一眼,“就算有,既然当初可以释怀放下,既然几百年后我可以没有半分印象,想当初也不过只是动了一念而已,算不得什么。”

    只是,动了一念?

    殊不知,这一念之间,错过多少芳华。

     正文 第四章  宛若当初

    那是,大汉年间,六百年前。

    她已经记不得当年懵懂的场景,连父母的模样都模糊的只剩一个轮廓,洛阳城外的小山村,她生了一身淡红色毛发,被当作是妖怪,受尽折磨。

    那时候,她灵性未开,混沌未识,尚不知自己是何来历,甚至痴傻的不知何为疼痛、何为悲伤。

    直到有一日,一个男孩子出现在她面前。

    冰天雪地的季节,地窖中结了厚厚的冰,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粗衣,蜷在冰面上,有村民偷偷跑到地窖口,往下倒水,水一落下来,就结了冰,她全身都被冰冻住。男孩子沿着梯子爬下来,蹲在她面前。

    她什么都不懂,却看懂了他眼中的温润慈悲,那一刻,有一道明光直击心底,她便哭了,男孩子抱起他,说,我救你出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大记得,只是记得那三天三夜的大火,铺天盖地的灼热明亮,她的身上结出一层旁人看不见的水光,火舌肆虐,却烧不到她,她本没有感觉,但是,绑在对面柱子上的少年眉目悲伤怜悯,她看着看着,混沌的思想开始明朗,然后,浴火重生。

    再后来,男孩子带着她离开,还有一个不甚温和的师父,千山万水,寻仙访道。

    那是怎样的一段草木青青的少年岁月,那个小小少年,目光清澈温彻,还不大的手握住她的时候总是稍微用力,她便安心的跟在他身后,无忧无虑,笑颜如花。

    渐渐的、渐渐的……

    他们都长大了——

    长大到情窦初开的年纪,有一些情愫在日久天长、千山万水中暗生,不知不觉的集聚,终于在竹林的那个深吻中膨胀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她还是青涩的少女,小小的生命里只有师哥,他像神一样的存在,她常常仰望着他,他目光温暖清澈,淡淡一笑,便足以构筑她全部的生命。

    她将他的一举一动深刻脑中,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独自在心中回忆,日久天长,那些快乐终于变成了最刻骨的忧伤。

    她已经快要记不得那些明媚的场景了,只想着就忧伤,六百年,她究竟是如何在黑暗中独自走过。

    这一夜,明月正好,恰逢那一夜,便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明月,他是一个很淡泊的人,很少有太大的情绪,却在这样的夜,闭目落了泪,便是在洛阳城外的那座道观里,那又是什么尘世人的道场,他和她被道士拥开,隔了重重的道士,他仓惶退了两步,望着他忽然落了泪,她就低敛了眉眼。

    那是他第一次落泪,他又何尝不知九天飞仙要抛弃七情六欲,结果那一次他却拉着她的手私奔而去,他曾经很爱她啊,为了她放弃了成仙成佛,可是,后来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这一夜,明月正好,便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明月,他们两个并肩躺在屋顶,看星光明月,呢喃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情话,到最后,都把持不住,一个深吻,一段缠绵,在天地之间,放肆而快乐。

    那时候,她是他的娘子,那时候的他清瘦温雅,尤其是对她,那样温柔的一笑间,她便沉沦至今,是啊,最可惜的是她一直唤他‘师哥’,始终没有改口叫他相公,因为,她天真的以为,未来好长好长,长久的足够她慢慢的适应,好可惜,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一夜,明月正好,这一夜明月正好。

    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明月,他在须弥山下对她许下那个承诺,让她等了一年又一年——一直等到万劫不复,再也回不来。

    花朝坐在石凳上,听着房檐上淡淡的呼吸声,如水凉夜,她眼眶温湿,晚上小鸢替她斟了几杯谢花酒,她不好推辞便喝了,现在头脑有一些茫然,很本能的看向他,想起一些许久未想的往事,呆滞住了目光。

    祈君悠悠醒来,看见花朝坐在石凳上,心里面有些疑惑,她是何时出来的呢,看她一身衾衣,身上也并未有杀气,放下心来。

    距离那一夜已是好几日,她的伤势略微有了一些好转,他有些愧疚,连续几日亲自熬了汤药,花朝本来很犹豫,最后还是喝下了,此时,他看看天色,皱眉翻身下来,“夜这么凉,你出来做什么?”

    她低下头,轻轻的说,“赏月啊,公子有没有兴趣和我共赏明月呢?”

    他抬头,今日的月亮并不是很好,低头看她认真仰望的模样,幽幽说道,“你真是一个阴晴多变的姑娘,忽冷忽热的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一笑,起身飞起,轻飘飘的落在房檐上,屈膝坐下。

    祈君看的怔了,翻身上了房顶,坐到她身边,或许是距离有些近,他手心出了一些汗,然而,理智却更坚定的让他沉静下来,“睡不着么?”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慵懒沙哑,渗入黑夜,在花朝听起来带着莫名的亲昵,轻轻的应了一声。

    “我却睡得沉了,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可是醒来就忘记了。”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反正也无事,我们说说话吧。”

    花朝的眼眶就涩了,“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不大记得了。”

    “怎么会忘记呢——”这一句并不是疑问,而是叹息。

    祈君双手拄在瓦上,抬头望月,“我小的时候,我师父带着我走过千山万水,苦行修道,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现在想起来,平淡的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部分。”

    她淡淡的笑,也抬头望着那轮明月,“走过千山万水,那会是很长很长的岁月吧。”

    忧伤的声音,让祈君偏过头看她,她小小的身躯在月光下,罩了一层光晕,白瓷般的小脸,有着说不出的文静,他莫名其妙的难过了一下,回答道,“的确很漫长。”

    “这么长的岁月,都没有让你回忆的东西啊。”

    他偏头沉思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一件,笑起来,“倒是想起一个,那一天我差一点死掉。”

    “什么呢?”花朝撑起身子看他。

    “那时候,我才很小吧,师父带着我去东海之滨,那一天师父带着我出海,一只海蛟忽然从海里跳出来,将我抓伤,那一次我差一点死掉,后来师父细心的照顾我,滞留了大半年,才算捡回一条小命。后来我修得百年身,小时候的事情几乎都忘了,只有这个,还有一些记忆……”

    她低头,沉默了。

    祈君摇摇头,“你看,我说没有什么意思的,讲讲你吧。”

    “我啊,从小和师哥还有师父相依为命,也和你一样呢,他牵着我的手走过千山万水,”说到这里,眸中闪烁这细密的流光,祈君忍不住回头看她,她靠在那里,柔软的青丝包裹住憔悴的小脸,花瓣般的唇干涩苍白,那样一双眼眸,望着夜空,忧伤隐忍,他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她,原来,她竟然这般美丽。

    忽然间有一个非常该死的执念,牵着她的手走过千山万水的男人,是谁呢,又为何会放开她呢?心中的那团迷雾,豁然有了一个出口,谁和谁牵着手……

    “后来啊,我就爱上了他,”花朝继续说道,“现在想起来,好遥远,仿佛隔了一重重的烟瘴,模糊到看不清了。”

    “他现在在哪呢?”

    “我也不知道。”眼中的忧伤更强烈了,“不过,我还记得他的模样,他有一双很清澈很温暖的眼睛,微微一笑,嘴边有一个酒窝,他的手好大好温暖,过了好几百年,我始终也忘不掉,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他静静的看着她,听她说着心酸的故事,心里面也跟着有些难过,他素来修习摒弃七情六欲,近日却三番两次的被她的情绪牵引,他薄唇微抿,嘴角那个淡淡的酒窝现出来,浑身有一些不自在。

    “可是啊,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他也早已忘记,从小算起,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其中包括相爱的十年,只有十年而已,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十年有多短暂,一转眼就过去了。”

    他抚平自己的情绪,他平时很少和人接触,和她却是几番纠结,不由的稍微亲昵一些,放柔了声音劝道,“花朝,我师父跟我说,对往事不必太挂怀,你总是活在记忆里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是啊是啊,很痛苦呢。你是百年身,情绪转瞬即逝,可以悠然而过。可是,我却放不下,若是,若是我连这段记忆都忘记了,我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懂不懂?”

    他不懂,因为他从来没有往事可以挂怀,所以也从不悲伤。

    花朝叹了一口气,有些痴痴的笑起来,“你看,又见一轮明月——”

    祈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她的脸,月光下一片晶莹的柔光,那样悲伤的表情,令他心中不可控制的翻滚起来,心中的那片空白有一双手无声的撕扯,有什么东西被扯裂出一道缝,有一些东西跑出来,极其细微,带着酸痒未明的痛楚,他忍不住一叹,从怀中摸出玉笛,横在嘴边,轻轻的吹起来,这一次,笛声忧伤彻骨。

    一低头,看见花朝已经合上眼眸,似乎睡着了,一缕柔软的青丝,被风吹散,碰到他的脸上,梨花香气传来,睫毛上沾的湿意让他离不开目光,当看到眼角忽然滑落的泪水,他的笛声戛然而止。

    花朝睁开眼睛,看见祈君近在眼前,吓了一跳,向后一挪,足下未稳,从房檐上掉落下去。

    他本能的长臂一捞,一撩衣袍翻身下来,将她带入怀中,转了一圈方才落地,花朝抬眸看他,眼中湿意未退,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冲动,或许是本能,天旋地转间,他忽然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师父,师父——”

    黑色的河流漂浮着鬼魅般的云烟,凄惨的挽歌不知从何方飘渺而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他走在河岸上,水拍向河岸,湿了云鞋。

    他在空中画出符咒,可是一转眼就消散在云烟里,他听见身后师父的呼唤,想转身往回跑,却觉得回不了头,不知何处一声忧伤至极的叹息传来,他不由自主的顺着声音向前走去,那是一个昏暗的地方,一个女子,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轻轻的啜泣,轻轻的叹息,他看不清他的容貌,甚至看不清她的衣裳,却可以看到她脚踝和手腕上的锁链,闪烁着黑色的流光,还有裸露在外小腿,伤痕累累。

    他走上前去,想要救她,师父的呼唤声焦急起来,他说,‘妖孽、妖孽,都是幻象,再踏上一步,会毁了你百年修行。’

    心里有个角落很疼很疼,他对着那个女子说道,“妖孽,何苦惑我?”

    他也听不清那女子挣扎着跟他说什么,听着师父的指示,转身,向回走去。

    师父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要回头。’

    那样的挣扎声,心头那一处的疼痛更加强烈起来,默默的向前走去。

    师父依旧在召唤着他,‘千万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只是,身后一声叹息绝望极了,他一时不忍,轻轻回头,师父好像发了疯的喊着,“快回来、快回来,不要看她。”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了一袭红衣,那样鲜亮的色彩,如血般,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他拼命的跑,在那一线之间,见到了光明。

    他睁开眼睛,此时正是午后,大大的阳光就在头顶,祈君从房梁上坐起来,允自一身冷汗,梦啊,是梦啊——

    竟然又做这个梦了。

    很久很久之前,他常常做这样的梦,师父说,那是他心里有魔障,那个女子便是他心中的妖孽,必须除之,后来,他渐渐修习,梦得越来越少,这一二百年间,竟是一次未梦到过了。

    只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以往,他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他第一次回头,看清那样的一身红衣,就好像,好像——

    祈君再一次的出现在离狐,素净的衣裳仍旧是一尘不染模样,眉目间却有一丝疲倦。绕过矮墙,竹篱下的美人嫣然一笑,“公子来了。”

    他嫌恶的退了一步,只觉得心中不定,正色道,“莫决,出来。”

    几声调笑从一扇花木屏风后传出来,他踏步走过去,却见到美人出浴,一惊,背过身去,手心已经烧起了符咒。

    温雅的男声带了几分笑意,“还不快走,我师兄发起怒来,可是让你魂飞魄散呢,小美人——”

    莫决看着遁走的美人,暗暗摇头,从浴桶里出来,穿上衣裳,转瞬间湿的贴在身上的头发便干了,飘散起来,他随手束上,一连串的动作很快,很快站到祈君面前。

    “师哥,你来了。”

    “以后少跟妖孽纠缠,乱你修为!”他素不管他,此刻却很生气。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修为——”他无所谓的说,忽然笑意加深,绕着他走了一圈,“师哥啊,我没看错吧,这是……生气?你何时有的这些情绪?”

    他吐纳了一下呼吸,恢复云淡风轻模样,“莫决,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点点头,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祈君微微变了颜色。

    他点点头,也不道谢,转身离开。

    祈君大步向前走去,心中暗道,他本就不是执着之人,若是师父知道他是为了这个原因,也一定会同意他这么做的,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妖孽,毁了几百年的道行。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情况,他也不曾深爱过什么人——说到深爱,他恼怒的握紧拳头,不是深爱,他从不曾爱过什么人!

    这个妖孽,果然和他有瓜葛,几百年前就迷惑过自己是么,当初他多么明智的挥剑斩青丝,他的情绪已乱,却没有想到,既然是瓜葛情债,他却没有半分记忆,是不是有些不寻常,便是他是百年身,记忆转瞬即忘,那时候他还未修成,总该有零星的记忆才是。

    他再一次提醒自己的身份,大步向前走去。

    不过,这略带些仓惶的脚步,落在远远看着的莫决眼中,更像是——逃避。更加诧异的是,他都没有发觉,身后的地鬼不是探出头争食着他因为妄动执念而消散掉的修为。

    一向沉稳的大师哥,竟也有这种时候,想来,他必定会回师门,闭关个三五十年,不屑的撇撇嘴,他倒是好奇了,这个当年能让冰山师哥动情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之后的数日,洛阳城,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侯府的一个丫鬟逃跑,同时消失的还有府内的一个食客,相传,他们在府内就交往甚密,于是私定终身,相约私奔。侯爷气的翻遍了洛阳城,一时间满城风雨。

    三天之后,侯爷暴毙家中,死相诡异可怖,于是纷纷传言是妖孽作祟,侯爷府人心惶惶,相传,那一夜,府里阴凉极了,还闻到阵阵腥气。

    之后十日,洛阳城内,妖异之事不断,洛水般忽然掀起惊涛骇浪,将当今圣上造了三年的龙舟毁了大半,那一日正是官员前去参观,葬身洛水之中无数,奇怪的却是并无一个河工和百姓受伤。

    洛阳城外,官道马匹往来频繁,沿路有几株野竹,掩映一座茅亭,亭中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红衣,眉眼清冷,抬头望了一眼略微阴沉的天空,那样忧伤的一笑。

    远处放牛的牧童看得呆了,走近几步想看清,可是,草木青青,那里还有美人踪影。

     正文 第五章  洛阳古刹

    一轮明月,清冷如霜,转眼已是秋末。

    依旧是那座洛阳古城,夜色分辨不清,恍若秦宫汉阙,夜宴琼楼,细微的笑声从楼宇间传出,入了梦境,便再也不会醒来。

    细碎的脚步一路行来,到洛阳城外十里,已是靠近群山,几棵古木参天,相互交错,在月色中,结成一团暗影。花朝沿着小路向这边走来,月光下,整个身子披着淡淡的萤光,一直走到老树下,轻声的‘呵’了一声。

    树下似有一团活物,正簌簌的发抖,夜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动,花朝就笑了,那一笑,眉眼轻柔,却带了浓浓的杀气,让树下的东西,颤抖得更强烈了。

    “我追了你好久呢。”

    花朝轻轻的一叹,素手一翻,红绳从手心飞出去。那小东西虽然恐惧却也机灵,霍的一闪,竟然避开了她的红绳。伸展了身躯,站在她面前,仍然惹不住瑟瑟发抖。

    原来是一个小孩子,道袍云鞋,头上带着一顶黄冠,抬头好一张清秀的小脸,无辜而恐惧,若是不知之人看见了,必然心生不忍,花朝却不会,目光更清冷了一些,语调中不经意透漏出一些惋惜,“只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孩子见这样倒也不怕了,索性恨恨的看着她,“你何苦为难我?我与你有冤有仇?”

    “没有,”花朝淡淡的说道,目光有一些让人不懂的晶亮,“与我有冤有仇的人都好好的活在世上。”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们,多管闲事,来取我性命?”

    她不语,低头看着她,这孩子生得真好,若是,若是,平安长大,也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孩子吧,不由得带了几分可惜,那样的目光看的孩子偏过头去。

    “真是可笑,你是异类啊,那是什么眼神……”孩子带着嘲笑的轻斥,“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就来杀我?”

    摇摇头,她并不是能与垂死之人多话的人,或许是今夜,又是这样的明月,她有些寂寞了,这样无聊的夜里,她难得有兴致回答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只是因为,我的主子命我来取你性命——”

    红绳,豁然飞出,缠住孩子的脖子。

    她微微用力,孩子便吱哇乱叫起来。

    树冠里一声轻响,花朝挑眉,向上看去,天太黑,昏暗的树影,一个人隐匿在树枝中间,她并没看清,不想多生枝节,手上一用力,孩子即刻成扭曲的方式挣扎着,她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想给这幅皮囊留一副全尸,她又何必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

    叮——

    一声轻响,不知什么东西从树上弹下来,她手心一震,松了红绳,孩子哇哇的叫着,一看到绳索松了,没命似的向前跑去,只是四肢无力,跌跌撞撞,这几步不知道跌倒了几次。

    花朝诧异了一下,看向树冠,能挡开她红绳的人,不知是谁,也不暇去问,瞪了阴影一眼,向前追去。

    树冠上那到身影就飘飘然飞下来,落到她面前,她一怔,身上的杀气减了大半,似乎很没有料到出现的竟是他,喃喃说道,“是你啊——”

    祈君微微皱眉,她有些无措的神情让他心里一动,他本来不想管的,可是,实在看不得她在自己面前杀人,就出了手,既然管了,索性就管到底,目光坚定开,“放过他吧——”

    花朝一偏头,那孩子已经向草丛跑去,厉了声色,“让开——”

    他伸手挡住,“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杀人的。”

    就这么纠缠间,那孩子已经钻进草丛里,她幽幽叹一口气,知道追不上了,收了红绳,心里面有些压抑,开口问道,“祈君,我每次杀人,你都跟我作对。”

    “上一回,侯爷活该千刀万剐,可是这一次,只是个孩子。”

    花朝冷冷的笑开,这个人,不是妖孽的百般为难,真正的孽障来了,倒分不清了。心里面忍不住叹息一声,她清明如水的小师哥,早已看不透这世间的迷障了。

    “算了。”她有几分无力,转身向回走去。为什么每一次行动,他都会出现,偏偏她真的无法在他面前杀人,有些恨自己,明明都是两条道上的人了,上天真是弄人,何苦让她一次次的遇见他,心情低落开。

    轻松的脚步跟在她身后,隔在十步之外,不远不近,走了一段山路,她鼻尖出了汗,知道自己不能再跟他纠缠,转过身,怒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看着她,眉头紧皱,“你心情不好。”

    这一句话说的就奇怪了,他阻止了她的行动,她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祈君走了几步,站在她面前,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座山中,他记得当时烟雨蒙蒙,她目光妖异而忧伤,他都快忘记了自己是百年身,那都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原来他还记得,目光低沉了一些。

    “你不是已经离开,怎么又回来了?”

    “奉师命,来办些事情。”他避重就轻的回答。

    “又是师命啊——”她幽幽一叹。

    祈君瞥了她一眼,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你不是也一直很听从你主子的话。”

    一说这个,她有些恨,看着祈君,“我们不一样的,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是主子救了我,否则我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年的煎熬。”

    “所以你就为虎作伥?”

    “我做的事,都问心无愧。”她也倔强起来。

    祈君悠然一笑,自嘲的揉揉眉心,“我倒是忘记了,竟然跟一个妖孽讲道理。”这样一低头,便看见花朝有几分受伤的模样,心里一震,即可平复。他不是故意伤她的,只是忍不住想要保护自己。

    他不会告诉她,自己自回去后,便无法清修,她仰望的模样总是让他无法清静,那个吻更是让他无法释怀。

    师父看出来了,问他缘由,他便说了,师父看到竹笛的一刹那,脸色都变了,说妖孽、妖孽,将他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命他来取她性命。

    他从不问师父缘由,杀一个妖孽也是增进修行的好事,可是,这一次,他却问了,问师父我们和她是否真的有什么渊源,师父便告诉他当日的情由——

    原来,六百年间,她曾经杀生害命,被师父捉住,他看她可怜,不忍心让她打回原形,于是出手救了她。没想到她不知恩图报,反而屡屡纠缠坏他修行,那时候他尚未修得百年身,定力不够,又是年少轻狂,和她有了一段露水姻缘。后来他看穿了她的阴谋,已看透了情爱不过是幻象,于是挥剑斩情丝,从此静心修行。

    他想自己应该没有动过真心,否则他怎么半分不记得,连模糊的印象都没有?

    然后他问师父,她究竟是何方妖孽,师父说,桃夭。

    他又问当初为何不曾杀了她,让她活到今日。

    师父说,他一念之仁,放虎归山,危害人间。

    他有些不自在,刻意忽略掉其中的诸多蹊跷,有些恼了,来杀便杀吧,杀了她,除掉心中魔障,方可成仙成佛。

    花朝发现她面色有异,说道,“你怎么了?”

    他哼了一声,不言不语。

    “你不说算了,我走了。”

    明月如霜,秦宫汉阙若隐若现,寻梦的小奴轻笑嬉笑,说不出的妖异,这大千幻像之下,两个寻妖之人却在山中打的难解难分。

    有胆大的小奴坐在远处的树梢,隐匿在黑暗中瞧热闹,秋末寒凉,枯叶飘零,祈君长剑挽成一个剑花向花朝刺去,她手中红绳翻动,化去了这一剑的力道,看他手心烧起的淡蓝色符咒,有些懊恼,素净的手指在空中结出一道光芒,迎上他的符咒,碎了一片星光。

    花朝有些恼怒了,她步步退让,他却连连杀招,势将她置于死地,他以为还是六百年前么,忽然停了手,怒道,“我无意与你纠缠,这天下之大,你为何总是纠缠着我不放?”

    祈君眉头一皱收剑站好,素色长袍被风撩起,带着道骨仙风的清傲,“妖魅惑心,留你在人世间只怕是后患无穷。”

    他的正气凛然让她忍不住笑了,这样一笑落在祈君眼中,被激怒执剑一刺,转眼间又打了起来,她心中恼怒至极,忽然探手伸向他的长剑,‘啪嗒’一声折断,剑锋划破手掌,一瞬间合上,那剑上的符咒也消失无踪了。祈君退了几步,带了几分狼狈。

    花朝走上前,眸色微红,语调说不出的凌厉,“我警告你,过去的恩怨情仇已是累世难算,你若再不知好歹,我必将你碎尸万段!”在看到竹笛的刹那间眸色又变了几回,语调却软了下来,“你只是区区百年身,杀不了我的。”

    他一向清高自负,这句话虽然刺耳却是事实,索性收了剑,眉目疲惫开,他忽然有些别扭,师父的话浮现在脑海,他们曾经有过露水姻缘,他实在不能想象自己竟然和妖孽在一起过,而这个妖孽在几百年后又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花朝,六百年前你乱我修行,我放过你已是慈悲,你更应该一心修善,早成正果,为何还要游走人间?”

    几句话说的冠冕堂皇,然而底气不足,让花朝听来,虚伪极了,不过就是他的心为她而动了,他不承认自己定力不够,将过错都怪在自己身上,这么一个虚伪又自私的小人,不由的生了厌恶。

    可是,当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看清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不是他料想的自负与淡然,而是一种很执拗的疑惑,天色迷蒙,月色如水,他低着头,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温净,如少年时一样,那时候,他也总是这样看着她,然后叹息,说,你为什么是妖呢。

    果然,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她的心就软了。

    “祈君——”她的声音很轻,“你变了好多,可是似乎也没有变化,我以为你能够释然,这些年悠然而过,现在看来,你和我一样,这些年并不快乐。”

    “胡说!”他断然喝斥,语气却并不肯定,“当年的事情我有什么不能释怀的!我快不快乐也与此无关,喜怒哀乐是情绪,我要成仙自然要摒弃七情六欲!”

    她淡淡的笑开,心情仿佛好起来,“可是,你现在在生气——”她轻轻道出事实。

    他的情绪再一次被她成功牵引,祈君看着他,嘴角紧抿。花朝抬起素净的小手,抚上他的眉眼,他想躲,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妖法,他竟然躲不开,任由她的小手在脸上划过,还有困惑的呢喃在耳边酥痒,“连快乐都不能拥有,你为什么要成仙呢?这么些年你为何要苦苦修道,为什么呢……”

    她的声音极具有蛊惑力,让他有一瞬间的迷茫,忽然,远处一支竹箭疾来,直奔他们的方向,花朝背对着,她正出神不知道想些什么,竟然没有察觉,他长臂一捞,将她抱起飞了起来,竹箭刺入树干之中,树木刹那间枯萎成黑色,他抱着她落地,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是可以活动的,更惊异于对方的狠毒。

    低头看着怀中的花朝,原来这场景和和吻她的那夜很像,定了定心神,向箭飞来的方向追去。

    花朝随他追去,对方伸手灵活,这一追就由北邙追到了洛水。

    水边风大,天色已有些迷蒙,水天相接处淡淡波光,她轻蹙眉头,小奴站在河岸上,怯怯的看着他们,这孩子较午夜那个小一些,一双眼睛晶亮晶亮,乍看上去和寻常小童差不多,可是从刚才身手看来却不可能是寻常人类。

    “这孽障是魇奴?”

    祈君诧异的看着它,男童模样,身手灵活,额头点朱砂,手腕束艾草,认出它的身份。

    “当今皇帝不仁,乱世当道,不知是谁放出魇奴,为祸人间,只可怜那些无辜百姓,还有这些小童,无辜受累。”

    当一个妖孽生了慈悲,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当年师父这么说的时候,他觉得很好笑,现在他忽然有些懂了,具体是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的表情让他移不开目光,那种隐然的慈悲,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恍惚间有些褪色。

    “魇奴怕水?”

    “魇奴和寻常孩童一样,不过看起来,这个小家伙挺怕水。”她顿了一下,开口说道,“动手吧,还有半个时辰,天一亮,它暴露在阳光下就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他疑惑的回头,看她手心绕了红绳,“灰飞烟灭不是很好么?”何苦要他们动手,徒造杀孽,毕竟对方也是有一口气血的人身。

    花朝眉头蹙的更紧了,还是解释道,“这些借身的小童很无辜,灰飞烟灭对它们太不公平,我想给他们留一条转世轮回的路。”叹了一口气,看着他,“你不懂的。”

    祈君看着那一袭红衣远去,红绳向小奴弹去,小奴极机灵,竟然被它屡次逃脱,或许是走投无路,它竟然向河中走去!

    谁料到这正中了花朝的软肋,她怕水!

    他看着她犹豫的模样,小童已经在水中挣扎起来,抬眼看了一眼即将天明的远方,他应该让那个小孽障自生自灭,可是她纯净怜悯的表情让心中不知道何处软了下去,刹时眉目温润一片,飞身入水,转眼间到了小童的地方,拉着他向岸边走来,谁知道这小东西知道此劫难逃,一个千斤坠,竟然拉着祈君向河心拽去。

    祈君没有料到它竟然想和他同归于尽,在水中使不上力,不能奈他何。一口水呛进口中,劲力泄了,顿时涌上喘不过气的强烈窒息。

    小奴用尽全力,不顾死活的拖着他向河心走去,他定定神,反手攻击,完全使不上力气,伸手探他命脉,正挣扎着,忽然一道力量传到他的手腕,透过汩汩的气泡,他看见如水草一样的青丝铺在水面,那道握住他手臂的纤纤玉手,用力一扯,他的头便探出了水面,他还没有看清,那道红色的身影已经翻身入水,刹那间纠缠住他的那道力量消失无踪。

    恰逢日出,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天地清明,披洒上一层光晕,水面明亮一片,他也在这一片明亮之中,原来自己已快接近河心,深吸一口气,再一次钻进水中。

    他不知道桃夭是如何能通水性,她立在水中的感觉很像是古书记载中的神女,眉目清澈而疏离,周身有淡淡的柔光,他们隔得极近,这一次他有了准备,先印了一道避水咒,从容来到她身边,她怀里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已经停止了挣扎,她的手腕被咬了一圈牙印,渗着血,奇妙的是血迹却不能溶于水中,结成一颗一颗明亮的红色珠子,缓缓向河底沉去。

    河心有一些蠢蠢欲动的波涛翻上来,她将孩子给他,拉着他的手游向河边。

    上了岸,她大步向远处的大树走去,到了树下一阵干呕,脸色煞白,仿佛经历了一场大难,腕上的伤口一经阳光照射,立刻无影无踪。

    祈君抱着孩子,走过去,心中不能不震撼,她明明知道他是来杀她的,却为了救他,暴露出自己的致命弱点!

    “你怎么样?”

    她没有理会,看向他怀中的孩子,“这孩子命大。”

    当小奴沉睡了一天,即将醒来之前,祈君终于忍不住了,问出口,“你是如何保住这只魇奴性命的?”

    “魇奴被我杀死了,他不是魇奴。”红拂换了一身农家衣裳,湿答答的红衣晾在院中,自己则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小灶上飘出浓浓的粥香,让人心情也好了很多,“这孩子命大,魇奴死后他尚存一口气,喝了我的血,续了这条小命。”

    “你竟然有让人起死回生的体质?”

    “天下之大,异类众多,我有这种体质不足为奇。”

    “那天下间想要取你性命的人岂不是非常多?”

    她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此事无人知道。”

    意思就是,他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他有一些困惑,心底涌起反抗的意念推拒这种异常,“你为什么告诉我?”

    花朝蹙着眉头,停下手中的事情,一脸奇怪的看着他,“不是你问我的么?”

    他过于干净的眸色让他心中一震,刚想说话,床上的小家伙翻了个身,揉揉眼睛,祈君走进去,看他睁开眼睛,怯怯的看着他,半响开口唤了一声‘爹爹’。

    他看着朝自己伸来的小手,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抱起他,他好小,三四岁上下,大大的眼睛褪去了魇奴的精光,一派童稚的无邪,花朝端着一碗粥走进来,递到他面前,小娃闻到粥香,饿的眼巴巴的看着碗,她忍不住笑了,坐到祈君身边,一小勺一小勺的喂起来。

    一抬头看见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祈君,淡淡的说,“你也饿了吧?”

    小娃听懂了这句话,整个身子快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护住小碗,誓死捍卫自己的美味,这个举动让两个大人忍俊不禁,彼此一笑亲近了不少。

    “娘亲——”

    花朝应了一声,掐掐他的嫩脸,有些尴尬,在祈君耳边轻声说道,“这孩子没有半分记忆,现在他重生,一切从新开始,我们给他起个什么名字才好?”

    祈君看着把这饭碗喝粥的小孩子,轻轻一笑,伏在她耳边说到,“劫生,劫后余生。”

    洛水渔村,依山傍水,毗邻洛阳,倒也是一富足景象,每日有打鱼的渔民自村外担着鱼虾进城贩卖,虽是秋末,鱼虾不再多产,生意仍然很好。

    他们借宿的人家很好,几个儿子都出去服役,空下房舍借给他们暂住。花朝嫌那一身红衣太过招摇,索性花了些钱买下了这件半旧的农家衣裳,发髻轻挽,打理着小院,真有几分少妇的味道。

    祈君拎着几条大鱼和一小篓小鱼干从外面走进来,向她扬扬手,带着些愉快,“我向村民卖鱼,他一定要送我小鱼干,这里的人真可爱。”

    他也很可爱,花朝这样想,这样简单的愉快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有一些不搭,嘴角的笑意止不住,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小劫又不知道哪里玩去了。”

    “真是个淘气的孩子。”祈君一笑,“这里的人都喜欢他,一带他出去就被拐走,这会子不知道在谁家玩呢!”

    花朝伸手拂掉他肩上的一片落叶,想到小劫招人疼爱的小模样,眉里眼里满是笑意,褪去红衣的清冷,小脸也柔和了不少。

    “这几日魇奴有所收敛,今天已是第六天,他们挨不过七天,今夜他们一定会出现。”花朝一边放好鱼,一边说道,“你也看到了,这些魇奴为了活着不择手段,逼得紧了,不惜同归于尽,所以晚上我们要格外小心。”

    “好。”他应道,挽起袖子,在她身边帮忙。

    花朝手上停了一下,“你可以不用涉险的,我奉命诛杀他们,而你不必陪我涉险。”

    “我是道,既然知道有孽障为祸人间,怎么能袖手旁观?”他不以为然,“没被我遇上也就罢了,何况我曾放虎归山,于情于理,都应该留下来。”

    “好吧。”她低下眉眼,微微抿嘴,暗想他留下来也好,只是他的修行恐怕会再一次被她所坏,阳光熹微,浮沉跳跃,这样沉思的表情落在祈君眼中,宁静如水,带着浅浅的忧伤,如同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光,就在这样如水的宁静中悄然而至。

    或许,是他的错觉吧——他竟觉得这一幕历经久远,恍惚间人世偷换,他错过了许多流年。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悲伤,更有一种压抑良久的冲动,可是最终只是抬起手,轻轻抹掉她脸上的一块灰印,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有一日——”

    “爹爹、娘亲,你们快来看,我抓到了一条大鱼!”

    这后半句没说出口,小劫已经嚷着进来了,两个人转头看过去,一个十五六的渔家少年抱着他走进来,他们低头看见那条所谓的‘大鱼’——额,对他来说很大了,可是在大人眼中,只不过是手掌大小,都忍不住笑了。

    渔家少年笑的弯了腰,“你们的儿子实在招人喜欢,这个小家伙一刻停不住,这个鱼真的是他抓的,”少年笑的快要说不清楚话,“这小家伙蹲在岸边,一动不动,我们想他是累了歇一会,谁知道,过了一会,一条鱼游到他面前,他小手抓住鱼尾巴就不放,险些被鱼带到河里去……我娘在旁边给他拉开,笑的坐在地上起不来……”

    小劫咯咯的笑起来,逗得他们不行,花朝走上前抱过他,“看,让我看看,我们小劫好厉害。”

    祈君也走上前,看着小家伙向他炫耀,“爹爹,鱼——”

    他们二人逗弄着小孩子,看的渔家少年欣羡不已,他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红了脸色,偷偷的许愿,打了招呼,若有所思的退了出去。

    入夜,月已成缺,不知哪里飘来的云让弯月忽隐忽现,大地也跟着忽明忽暗,至洛水河岸,果然见秦宫汉阙幻影在远处,几只小奴在明灭间窜动,他们来晚了一步,不知道又是那个人入了梦,大约是梦到自己成为了帝王将相,醉死温柔乡。

    祈君上前探了探鼻息,说道,“死了。”

    “他们果然在今夜有动作。”

    “我曾经看书上记载,魇奴消失已久,驭奴之人听说是酆都城恶鬼,可是不知为何,于几百年前消失,后来魇奴就流落六道中,偶尔有一两只流落人间,由于和寻常人类一样,往往能隐藏百年之久。”祈君站在她面前,清隽的脸在月色下有几分清冷。

    “这些奴儿可没有小劫命好,流落数百年还能续了性命。”

    提到小劫,祈君眉目暖了些,“这小家伙睡的香,不知道是不是又踢掉了被子,再受了风寒。”

    “你和他倒好——”她忍不住笑了开,“等他长大了,一定也是一个清俊少年,就说现在村子里不知道多少人家要把女儿嫁给他,小小年纪倒是惹了不少‘风流债’。”握着嘴笑眯眯的摇头,恍然忘记现在的形势有多危险。

    祈君见她都不紧张,区区几个魇奴他也没有太放在眼里,知道今夜有人遇害,魇奴不会再害人心下有所放松,站在那里,脑中想象着小劫长大的模样,描绘了半天也无法想像,脱口而出,“等他长大了,我们还是这副模样,他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花朝怔了一下,眉间划过波澜,“我们会陪着他一起长大么?”

    他清醒开,他在想什么,他们怎么会陪他一起长大——他奉了师命来杀她,却陪着她在这里捉妖,非但如此,他们甚至还有了一个儿子!

    事情完全和他预想的轨迹背道而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花朝看见他沉默了,胸口一咯,喃喃说道,“我舍不得小劫,我已经深陷黑暗,不能让他随我走,你……你也不能……”

    她竟然在想这个问题,在这样的场合,偏偏祈君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安慰道,“他招人喜欢,寄养在渔村里,大家也会对他好的。”

    “你不懂!可是他们毕竟不是亲生爹娘,这一刻新鲜对他好,谁怎么知道日子长久了呢!”

    他们也不是亲生父母啊——

    祈君看着她的模样,心中升起一股怜爱,忽然想起数月之前,她在长安城里也对另一个孩子很好,那个女孩叫做小鸢是吧,心中一阵酸涩,她本是良善之人吧,可惜生为妖孽。

    忽然,空气中弥漫出一股腥湿之气,她眸色一凛,停止了自言自语,几只魇奴出没,向宫阙的方向奔去,她看着远方的幻影,喝了一声,飞身追了出去。

    “你小心。”

    一路就追到了十里外的野滩,女子轻笑乍闻尽在耳边,妖娆桃花,十里残杀。

    他二人虽知一切尽是幻象,仍然心中一震,因为,妖痴的女子声调媚人,那首诗飘飘渺渺的回荡在耳边,却听她吟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嘻嘻……参辰皆已没,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愿为生别痴……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呵呵……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花朝顿时变了脸色,后两句回荡在脑中,眸色霎那间红了,整个人妖异莫名,可是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她有生生的压制住情绪,眸色恢复清明,出了一身冷汗。

    娇笑声中带着一丝蛊惑的叹息,“当年月下之盟,被他忘得干干净净,世人真是薄情,六百年等待,有人受尽煎熬,六百年归隐,有人一笑而过,我看不懂,你看的透么……哈哈哈……”

    驭奴之人竟然亲自来了,又是从何得知他们的事情?

    花朝闭上眼眸,湮没眸中的复杂深色,素手一扬,红绳弹到半空,发出一声哧的一声轻响,顿时乱了耳边的声音,暗恼这孽障用旧事扰她心智,纵然早有准备,心中还是一痛。

    “花朝——”

    她回眸,心中一震,只见祈君长剑出鞘,站在她身边,额头布满冷汗,低声说道,“这妖孽道行不浅,我竟有些克制不住。”

    原来不止她受到冲击,他纵然忘记了,还是被影响啊,轻叹一声,忽然探手向他怀中摸去,温柔的感觉让他心神一滞,那管竹笛被她握在手中拿了出来,他尴尬住,这要作何解释,他贴身携带她的物品,她并没有调侃他,甚至连一句‘原来你还留着’都没有说,只是红了眼眶,大步向前走去。

    那一曲,正在风起时吹起,她低眉吹着一个让人平静的曲子,刹那间驱散那些妖娆的幻象,她无喜无悲,温静如水,偏偏看的他忧伤,看她放下笛子,如水的目光看着他,淡淡一笑,“走吧,不要再乱了修为。”

    他脸一红,自己一个百年身竟要一个妖孽来帮忙定心神,接过她递来的竹笛,放在怀中,跟在她的身后,一路绕进宫阙里。

    那是一条羊肠小路,他似乎走过的模样。

    他想起来了,在侯府,那时候花朝带他去看一座葬满尸骨的炼丹炉,他还记得那一天,他仰头的模样美的不可思议,那一日他便觉得这条小路他曾经走过,在很久很久之前,忘了因为何事,他独自去汉宫,一个人走过这条漫长的小路,他却不记得这条路是通向何方了。

    幻想横生,花朝忽然伸手,紧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向前走去,红绳一扬,缚住一个藏于假山后面的魇奴,用最原始的方法结束了它的姓名,小小的身子迅速的变成一堆白骨,祈君也抓住了一个,效仿她结束了他的性命。

    这一回主动握住花朝的手,并肩向前,虽然没有任何语言,她忽然有些感动,低了眉眼。

    刹那间她想起了六百年前,他带她去汉宫,只是因为她的一句玩笑,只是后来她真的觉得没意思,趴在他的怀里困意倦懒,他就背着她走过这条长长的路,那么长,直到他们被发现了,也没走到尽头。

    她只是恍惚了刹那,几十个魇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远处小楼的栏杆上坐着一个女子,模糊氤氲,痴痴的笑,月光明灭间,鬼魅横生。

    驭奴之人竟是她!

    花朝脸色大变。

     正文 第六章  孤刹成劫

    原来是她!

    这世上能放肆至此,又让主子百般纵容的人,也只有她!

    阴森的石壁,流水的声音自远方传来,四面潮湿阴暗的感觉,花朝仿佛回到了年少时那段最难熬的岁月。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那个家伙竟然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

    头痛欲裂,清醒了一下,转过头看见祈君和她并肩躺在阴湿的地面上,还没有醒来,她撑起身子,屈膝靠着石壁坐好,环顾四周,黑瞳平静的有些空茫。

    “师哥会来救我的!”

    “他不会——”

    “你骗人!”

    “不然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赌他不回来救你,你若赢了,我随你开条件,你若输了,就得归附我,黑暗之中永生永世——”

    “好!我师哥答应过我,他会来的!”

    ……

    她的眸中浮出水光,她等啊等,等了几百年,等到沧海桑田,等到万劫不复。

    好像是一个梦魇,当时是何等决绝,如今再一次陷入深沉的黑暗,她才懂当年是何等可笑。偏过头看着那个让她等了几百年的人,一阵战栗从四肢百骸扩散开,心中骤然抽痛。

    “师哥……救我……我好害怕……”

    “师哥……师哥……你在哪里呢,为什么还不来……”

    哭到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幽森中,她也分不清了,究竟是六百年前的她,还是那人的局。恍如那些黑夜,主子自远方而至,素扇抬起她的下巴,问她,“认输么?”

    她摇头,褴褛的衣衫下伤痕累累,主子就会皱眉,说,“真是个倔强的人,究竟是什么让你,一生一世放不下。”

    后来啊……

    忘记了是哪一年,她轻轻的点了头,为他输了一局,从此覆了一生。

    伸手抿掉垂下的泪滴,努力的收回情绪,几声乌鸦叫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花朝眸色一厉,向来处看去,那里站着一个少女,墨色的衣裳,青丝如云,披散着凌乱飞扬,她手中拿着招魂幡,幡动时,隐隐约约可见蓝色的魂魄盘踞左右,说不出的诡异。

    少女微微一笑,向花朝点点头,纤纤玉手翻转,手心躺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花朝’两个字,手一扬,扔到她面前,她接住,低头看,背面赫然写了一个‘杀’字,

    花朝手心缠了红绳,一翻身跃了出去。

    少女很体贴的递来一把纸伞,打在花朝的头上,花朝看了她一眼,和她并肩向远处走去。

    “花朝,那个男人,并不出色。”

    “或许吧。”

    “道法太低,连我座下的往生孤魂都打不过;长相勉强算是清秀,偏偏那双眼睛少了些人情味;就连性格,自负、平板、逃避,和寻常人类一样,真是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

    花朝就笑了,祈君被她说的一无是处,看到她漆黑的眼睛闪过鄙夷,心里面更加好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有,”掀眸看她,“为何带我们来孤刹界?”

    少女咬牙切齿看了她一眼,招魂幡一横,蓝色的幽魂发出吱吱哇哇的叫声,“谁让你杀我奴儿。”

    “你不过是和主子作对罢了。”偏偏主子就是对她百般纵容。

    “你、你……”少女眉头皱的更紧了,“我也是气不过,让他看看这么些年他逍遥的时候,你都是怎么过的!”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花朝,不知好歹!”

    “鬼女,还是那么容易激动。”幽幽一叹,从怀中摸出一个彩面塑的娃娃,也穿着墨色的衣裳,很长的头发,和她很像,只是没有招魂幡,递到她面前,“从人间给你带的。”

    她接过去,眉眼间闪过一抹愉悦,“好像,好像比我胖了点。”

    “那你就继续向这个身材发展好了——”她太瘦了。

    “我才不要!”少女收起娃娃,她喜欢黑夜出没,所以,黑夜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纸伞下,花朝看着她欢喜的模样,脸上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却有一种平静,让她心中一暖,开口说道,“好吧,我决定收回格杀令,不杀花朝了。”

    “一个小泥人就把你收买了——”花朝无奈的笑着摇摇头,看着她抢回自己手上的木牌,“主子要是知道你带人类进孤刹界,恐怕不好办。”

    少女哼了一声,足尖一点,飞到树上,手心绽放出一朵彼岸花,花蔓蜿蜒缠绕住招魂幡,她偏头一笑,“把他气死才好呢,正好他气死之前先杀了祈君,要不然我动手也可以。”

    花朝皱着眉头,仰头看她,幽幽说道,“你不懂,爱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纵使他伤了我,我也会誓死保他平安。”

    “你、你……”手指指着她,“无可救药!”

    “反正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要带他离开,在主子发现之前。”

    “才不要,如果我非要杀他呢?”

    “我会杀了你。”花朝目光淡漠开,“你应该知道的,你打不过我的,如果你不用那些下九流的手段,今天也抓不来我们。”

    少女挫败了,“我们在一起多少年,地位还不如一个男人了!”黑色的枝蔓缠绕住附近的一颗大树,一收手,树干豁然崩裂,“我生气了。”

    花朝轻飘飘的起身,站到她身边,“好了丫头,别和主子怄气了,他对你很好。”

    “偏不!”

    他们正说着,谈论的对象一叶扁舟,从水上行来,布衣男子下了船,向他们这边走来,花朝倾身行了一个礼,主子点点头算是回应,鬼女将招魂幡一横,任魂魄四散,向男人飞去,他轻轻一叹,却没有生气,转眼间到她身边,说道,“够了。”

    花朝有些担心,细微的动静从黑暗深处传来,她一惊,显然主子也听到了,三个人同时侧过头去,原来是祈君幽幽转醒,一路摸索着寻出来。

    “祈君?”

    “是。”

    男子挥开素扇,祈君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他,几个月前的洛阳城,他走在大街上,忽然一道带了杀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察觉到了,向酒楼楼上望去,楼上坐着一个男子,身着布衣,握着酒杯,对他微微一笑。

    恰好一批兵马经过,他闪身避过,再抬头,楼上的男人已经不在,在楼下等了一会,并不见他出来,不再理会,然后就忘记了。

    现在忽然想起来,原来是他!

    “你不好奇这里是什么地方么?”男子微微一笑,敛去身上的肃杀之色,看着他,斟了一杯酒,自己饮起来。

    祈君向四面望去,昏暗的殿宇,明灯处处,照的犹如白昼,他却觉得很不真实,不知道是不是又是衍生出的幻觉,他带他进来,命花朝在殿外等候,不知道作何意图,沉吟了一下,说道,“这里莫不是鬼道三界之一?”

    男人点点头,笑着看着他,“你还算有些见识。”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榻上,“我是个孤儿,我从不否认这个事实,所以,我专门从人间寻找被遗弃的异类,收入麾下,然而,”轻轻一笑,“孤儿成刹——”

    “孤刹界?”祈君皱眉惊问。

    “在下正是孤刹界之主——”那人笑了,目光中沉冷之色未退,确有一方之主的霸气。

    祈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能见到孤刹主,更没有想到的是花朝竟然是孤刹界的人。

    关于孤刹界的传说,充满了残忍的味道。

    相传,饿鬼道外有孤煞界,孤煞界的首领是一布衣男子,执素扇,神鬼莫测,他专拣人世间被遗弃的异类,收入麾下,每逢乱世便放出来为祸人间。

    相传,孤煞界有一红衣女子,她残忍无情,疯狂嗜血,没有人见过她,只留下一个残忍的传说,百年前南北朝战乱不休,她随布衣男子现世,红衣过处,哀鸿遍野。

    心里面惶恐蔓延开,最后纠结在一点,师父和他说的,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红衣女子,就是花朝?他不信她能做出这种事来!

    那人见他一脸惊诧,笑道,“这里的确是孤刹界,花朝生活了六百年的地方。”见他回过神来,继续说道,“你知道花朝是孤刹界的人,很失望吧。”

    祈君敛住心神,心中的确蔓延开失望,幽幽说道,“她自甘堕落,与人无尤。”

    “她可不是自甘呢,只是与我打赌赌输了——这孩子真的很倔强,几百年受尽煎熬没有屈服,到最后大概是真的绝望了。”

    “没有把握就与你赌,如今是自尝恶果。”祈君看着他,目光没有半分波澜。

    男人却叹了一声,从他的眼底看到另一种相悖的感情,说道,“或许只是,她对赌局过分自信了。”

    祈君犹豫了一下,“方才我醒来的地方是哪里?”这个地方他常常的梦中走过,师父让他不要回头,那里似乎囚禁着一个女人,他总是不经意间在梦境中寻到那里,每每在最重要的关头,被师父唤回,只有一次,他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红衣。

    他有一些猜到了,却不愿意向猜到的方向去想,那人的话传进脑中,清清楚楚的告诉他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那里是囚禁花朝的地方。”

    祈君眸色暗掉了,偏过脸看殿外,殿内太过光明,显得殿外一片黑暗,他却越发的看的清楚,她小小的身影倚在远处的墙上,低着头,不知道想着什么。

    那人又追问了一句,“我忽然很想知道,当年你抛弃了她,如今有后悔过?”

    “没有。”

    他回答得很快,接下来是很长很长时间的静默,他竟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许多,鬓上生出几缕白发,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久久没有离开。

    男人若有所思,闭上眼眸,探进祈君的心里,空白,一片空白,有人封住了他对她的所有记忆,怪不得他不来救她。可是,他有些伤感的发现,那片少了花朝的地方,再也住不进任何东西,所以,他的心留了那么一大片空荡荡的地方,这六百年,他也一直为她留了位置。

    豁然睁开眼眸,有些看不懂,迷惑了一下,随即动了杀意,他不能允许这样纯洁的情感在万恶的孤刹界出现,嘴角笑的有些残忍了,说道,“我喜欢打赌,你可愿意与我打一个赌。”

    “我不是花朝,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若你赢了,我助你即日飞升成仙。”

    “我自己修行,再过百十年,也一样可以得道。”

    “未必吧,你心中缠了花朝这道劫数,只要放不下,便是再修行一千年,也成不了仙成不了佛。”

    这个说的不错,他微微皱眉,“那我也不会用歪门邪道。”

    那人闻之一笑,“绝对不是用旁门左道,我只是助你消除心中魔障而已,何不听听赌什么?”

    见他眸光一厉,知道自己是非听不可了,“你说。”

    “我想你应该听过一些孤刹界的事情,花朝也的确是杀人无数、万恶不赦,你是道士,应该斩妖除魔,我给你一个机会,杀了她。我赌你不忍杀她。”

    “我若是不赌呢?”

    “你说是不赌或者赌输了,就永远也别想离开孤刹界,我不喜欢杀人,可是我却愿意看一个一心修道成仙的人是如何堕入魔道,永世不得翻身。”

    他是在强迫他赌!此时他心中说不出的疲惫,不知是因为知道花朝因他堕落还是被这个男人逼得紧了,纠缠不清的执念强迫清醒,低头看见一缕灰白的头发,参杂在黑发中间,他心中一震,说不上来的惶恐盘踞心头,开口应道,“我赌。”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卑鄙。

    可是,却控制不了自己,她不是寻常妖孽,对待妖孽,或许不必讲什么人间的道义。

    说到底,他是恐慌,师父说修仙的路上总要斩妖除魔,他决不允许有什么挡了他的路,心底也不是不慈悲,只是,师父说,对往事不可太挂怀,对妖孽不可太慈悲。

    他的思绪好乱好乱,需要一把利刃,一剑斩断这万千红尘丝。

    男人和鬼女站在那里,花朝垂眸里在身后,男人笑着说道,“进了孤刹界,我本应杀了你,念在你和花朝有一段夙缘,给你一个机会,若你们能从幻界走出,我就放了你。”

    他牵过花朝的手,向前走去,笼住袖口,竹箭冰凉,那男人说走到尽头,趁她不备,刺入她的身体,就可以破了幻界。

    待他们走的远了,鬼女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跳起来,“卑鄙无耻!祈君要是真杀了花朝怎么办?”

    “花朝在殿外将我们说的话听的一清二楚,他怎能杀得了她?”揉揉她的脑袋,拽着她向回走,“那些魇奴在哪里,都给我处理掉……”

    远方天空一片阴霾,水面波涛起伏,一眼望去,茫茫无际,浪推到岸上,溅起的碎沫带了潮湿的味道。

    花朝站在水边,看平静的水面微波明亮,祈君站在他身后,临水风大,一袭红衣猎猎飞舞,她站了很久了,不知道看着什么。

    “花朝,你在做什么?”

    她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沿着河堤向前走去,祈君跟在她的身后,黑水畔有一座青石桥,花朝站在桥头,忽然停住,转头说道,“你累了,歇一会吧。”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抬头看祈君眉头紧皱,笑道,“进幻境总要等时辰。”

    祈君薄唇一抿,也坐到石头上,和她看水面波澜万顷。

    “听闻孤刹界有一座桥,桥畔有一株未央,凡是许愿,一定会实现,说的可是这座桥?”

    “世人讹传吧,这里的确有株未央,”他小手指向远处,一棵树绯红灿烂,流光一片,“只是,我曾经日日到树下许愿,却从来没有实现。”

    她的语调带着一些飘忽的忧伤,落到祈君心中,他还没来得及拂掉,就在那片空旷的地方生了根,虬结出一片麻木的无法察觉的疼痛,还有,一些深埋的记忆,悄悄的被扯裂了一道细缝,迅速合上,不为人知。

    这样细微的表情落入花朝眼中,没有控制住,轻轻抬手,抚上他纠结的眉头,滑向一夕生出的几缕白发,指尖的凉意让祈君反应过来,退了两步,却见她怔在那里,目光有一些抽离,她淡淡的说道,“我带你去看看那棵树。”

    一路走上桥,来到树下,两个人罩在一片光芒之中,她低头许了一个愿望,明净的流光映在脸上,看的他移不开眼睛,她许好了,望着他,“你不许么?”

    “我没有愿望。”

    她目光幽静的看着他,语调忧伤,“你忘记了,你的愿望是修道成仙。”

    他的确忘记了,何以那么笃定,自己没有愿望,目光探究的看着她,低头闭上眼睛,却许下了另一个愿望。

    他愿,花朝下辈子不要再爱上他。

    忽然一阵柔软的的触觉从唇上传来,睁开眼睛,花朝踮起脚尖,仰头吻上他的唇,他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目光落在她小扇一样颤抖的睫毛,上面凝结着晶莹的水珠。

    花朝退开了,“对不起——”

    忽然有一道声音穿过脑海中,有那么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有一些支离破碎的事件,竟然一点点的聚合,最终将故事丰满起来,只可惜,他看不真切,膨胀到一个聚点,就幻灭了。随即空落落的,有如每一天,每一个深夜。

    “对不起。”她轻轻的的笑,低头说道,“也罢了。”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一个能让你奋不顾身的人,幸也不幸。

    她仿佛并不悲伤,轻笑一声,敛了眉眼。

    他偏开头看,心中有些不忍了,竟对不上笑的那样明净的眸,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般卑鄙过,忽然拉过来,紧紧的抱住,叹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仰头看见树上挂着许愿的红丝带,一个打的结松动了,飘飘摇摇落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住,上面写着一首诗,这是他第三次见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参辰皆已没,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愿为生别痴。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花朝伸出手,放到嘴边咬破,素净的手指在他胸口写下一道符咒,血迹变成淡绯色的流光印进身体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走吧。”

    红布飘落,孤刹界原本没风,忽然间却起了风,不知被风卷到了何处。

    祈君忽然牵住她的手,并肩走进去。

    这场景有些熟悉,却也不是那么熟悉,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冰凉柔软,一座牌坊立在正中央,刻了繁复的黑色花纹,缭绕着淡白的雾气,而牌坊后面,虚无,等待他们的是幻境。

    这是一个小山村,女孩子被绑在柱子上,大火蔓延,景物依稀,有些模糊,看不清容貌,却真实的让他害怕,他飞身过去救人,只轻轻一碰,这场景顿时变成了一团灰雾,花朝握住他的手腕拉他回来,轻叹一声,“万般皆是幻想,假的。”

    原来是假的,他提醒自己。

    再往前走,场景便有些熟悉了,这是东海之滨,他被海蛟抓伤,可是那个被他死死护在身下的小女孩——不对,这是幻象,他记得清清楚楚,事情不是这样的,没有小女孩,绝对没有小女孩,这一切都是幻象。

    再往后的千山万水,那些草木青青,他看的真切了,为什么他的手里始终牵着一个少女,那么多他自以为熟悉的场景,看起来陌生极了。

    “祈君,祈君——”

    “这些都是幻觉是不是?”他问她。

    她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

    他终于放下心来,语调平和一些,“那么,这个姑娘是谁呢?”

    她又犹豫了一下,“我——”

    他长舒一口气,没发觉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幸好师父告诉我了我们的渊源,否则这真实的让我差点相信。”

    “如果这真的是真实发生的呢?”

    “不可能,”他很肯定,“花朝,你不要惑我心智。”他目光严肃的警告他。师父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六百年前他从师父剑下救了她,于是她勾引他,和他有了露水姻缘,这样的露水姻缘,和千山万水的执恋是不一样的,若是他真的发生了幻境里的事情,还将她抛弃,那么他真的罪该万死。

    幸好不是。

    花朝几乎快要脱口而出了,又深刻的明白他知道的后果,她在主子面前立过重誓,若是说了,他们都逃不过魂飞魄散的命运,她也就罢了,可是他不久之后就能成为那九天之上的仙人,佛光万丈,受世人敬仰,她这样六百年都这样过了,何苦图生枝节。

    “好吧,我们快些走吧。”她幽幽说道。

    努力让自己不看,可是越不想看见,那些东西越缠绕上来,就连闭着眼睛,他都能看见,甚至有一度,让他觉得是从自己心里衍生出的。

    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洛阳城外,那座道观刚刚落成,师父跪在观内受圣旨,黄色道袍,三跪九叩,加封国师。花朝和他并肩而立,迷迷蒙蒙似乎流转了一些温暖的时光,这一段他殊无印象。

    然后,师父发现了他和花朝相恋的事情,令他在房间闭门思过,而她则被师父赶下山,临行之前她站在殿外等他,他们被重重道士拥开,她就低了眉眼。

    他心中怜惜,终于忍不住,飞身而起,抱住她向山中奔去。

    一拜天地,天地为证,此生不负。

    二拜山水,山水为媒,永结同心。

    夫妻交拜,情深恩重,不离不弃。

    他笃定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温彻清晰,他提醒自己这只是虚幻而已,可是心智还是乱了,花朝回首,他早已白发苍苍。

    “再这么下去,你会把自己逼死!”花朝伸手推开幻境,四周一团灰雾,新人楚楚,红衣交拜的场景消失掉,祈君顿时清醒不少。

    “假的、都是假的,你不要相信!”花朝摇晃他,天啊,他真的会把自己逼死!

    谁知道方抹掉了这段,又陷入另外一段,她根本抹不完,也抹不掉,索性放弃了,有些悲伤的看着他走过他们的年少时光。大约是方才幻象被她破坏,接下来的场景有些断断续续,那是——她也看过去。

    一个小道士站在旁边,说大师兄,师父有事。她泪流满面看着他离开,他说,你等我回来。

    这一等大约是好久好久,她也寻了他好久,一座飘渺的山巅,那一日他身负重伤,主子站在旁边,仍然是布衣儒雅,素扇轻摇,一派闲适模样,祈君沾血的大手轻抚她的脸颊,目光中说不出的温柔,他说——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所有场景都消失了,到最后连茫茫的的大雾都都开始消散,原来已经到了幻境的尽头。花朝怔怔的站在那里,而祈君则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哇的吐出一口血,跪了下去,花朝也蹲了下来。

    “这些究竟是真是假?”他紧紧的握住她的肩膀,目光执着,语调止不住的颤抖。

    她伸手抿掉他嘴边的血迹,“假的——”

    “这些究竟是真是假?”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更加急切,目光中彻骨悲伤。

    她去摸他满头白发,“是假的——”

    “不要骗我。”他竟然有些失望。

    颓然坐下,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迅速的减少,他真的动了大悲,花朝有些害怕,握住他的手腕,将修为传过去,才碰到就被激烈的反弹回来,再这么下去,他非得精断气绝!

    祈君忽然伸手拉过她紧紧抱在自己怀中,柔声问道,“花朝,你不懂,这场景太过真实,我无法自拔,真的好象发生过一样。”

    “真假有那么重要么?”

    “如果是真的,我便以死谢罪,如果是假的——我就杀了你。”竹箭从袖口滑出握在手中,目光凌厉了一些。

    花朝轻轻一叹,那样忧伤的一笑,回答道,“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假的。”

    竹箭清寒,恍然落地。

    他没有杀她,反而低头狠狠的吻上了她的花瓣般的唇,狂风暴雨般的吻,带有强烈的掠夺地位,吻到整个脑袋都空白了,真真假假什么都不再重要。

    只因——她回答他的时候,她在他的怀中,一滴泪滑落颈畔,冰凉颤栗。

    幻境外许多人惊呼,原来他们在里面的一举一动,界外看得清清楚楚,孤刹界的人各自找位置,好戏看了半天,到这一段峰回路转,顿时惊呼连连。

    连坐在孤刹界之主身边的鬼女也忍不住叫起来,“他没有杀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亲上了呢!啊啊……”非常难得的羞红了脸面。

    身边男人轻描淡写的看了她一眼,只是微微挑眉,对里面越演越烈的火热行为不予置评。

    很幸运,他们最终发乎情,止乎礼——在一段不知道多久的长吻之后,没有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他们坐了很久,直到情绪稍稍平息,满面嫣红散去,花朝忽然捂面大哭起来,祈君站起来,背起她,任由她哭的像个孩子,她受了太久的委屈,虽然他并不完全记得,他背着她向回走去,缓缓的,坚定的……

    走了一圈又一圈,寻不到出口,长叹一声,真要陷于此地了,停下来,放下花朝,她早已停止哭泣,此时大雾尽数散去,黑水连天,他们在岸上,他看着她,“我们出不去了。”

    他的修为转弱,体力也明显下降,苍白的脸上疲惫之色明显,花朝蹙眉,“我们必须出去,否则你会死在这里。”

    “我已经寻遍了,没有出口。”

    “主子封上的结界岂容人那么轻易破开。”花朝看着波涛,心中有了主意,拉着他的手,“反正主子就是想让你死,我们拼死一搏。”

    这句话有一半是说给界外之人听的,这些看热闹的人纷纷鼓噪起来,她要做什么!她的主子黑眸一眯,大约猜到了,口中怒道,“该死!”

    花朝拉着祈君向水中走去,水大约没到腰间的时候,花朝蓦然变了模样,绯红流光萦绕,翻身入水,拉着祈君,回眸刹那,眉目慈悲的仿若九天仙人,和平时大不一样,这样入了水,水面平静掉,忽然一条尾巴出水,在水面拍出巨浪,打向岸边。

    “龙!”

    所有人一起惊呼,她竟然现了真身!

    祈君已经看的惊呆了,她的手仍然在自己的手心里,仍然是那张脸,只是青丝飞扬,不可方物,那条龙尾有是怎么回事,师父明明说她是桃夭!

    这样,水下一片光鳞,水下的那道结界豁然裂开,花朝一口气松下来,晕了过去,整个人向水底沉去,祈君抱住她,抱着她破劫而出。

     正文 第七章  不离不弃

    祈君回到小院的时候,花朝还没有醒来,把药煎上,灶台上噼噼啪啪的火星溅起,不久苦苦的药香传出来,清瘦的身影继续忙碌着,生涩的摘着菜,支起铁锅,一把小匕首在手中,很迅速的切好菜,下到锅中,又拿过竹笋在一旁洗起来。

    花朝被炒菜的声音吵醒,知道是他回来了,起身走到窗前,忍不住轻轻笑起来,他正蹲在那里洗竹笋,洗好了,刷刷几下削了皮,站起来,露出没什么表情的脸,她觉得更好笑了,立在窗前,祈君一偏头看见她,微微尴尬起来。

    花朝低头忍住笑,祈君抬头轻轻一笑,转过身继续忙碌。

    “今天吃竹笋么?”

    她从屋里走出来,心情大好,主动和他说话。

    他点点头,这一笑充满亲近,她走过去,帮他翻炒锅里的青菜,“你哪里会做饭。”

    “嗯,”祈君一窘,想到这些天他做的那些菜,让小劫似乎都瘦了一圈,花朝接过他递来的盘子,将菜盛出来,对他微微一笑,“想什么呢?”

    “没有。”利落的切好竹笋,下到锅中,花朝在旁边递上盐巴,小劫在他们的脚边绕来绕去,祈君走来走去,好几次差点踢到它,花朝看着有趣,看到祈君眉头越皱越深,在他开口之前迅速抱起小劫,笑道,“娘带你去玩。”

    祈君看着她有几分活泼的背影,这才是她的本性啊,他应该记得的。

    她嘴里咕咕唧唧的逗着小劫,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在她的怀里咯咯的笑着,花朝把他举高又放下,笑眯眯的模样,那一刻,他觉得她煞是可爱,就出了神。

    花朝看过去,对上他的目光,他尴尬极了,立刻手忙脚乱的炒起菜来,还哪有半分平日仙风道骨、淡泊从容的模样。忽然觉得好快乐她开始有一些感激上苍了。

    祈君无法漠视她灼热的目光,鼻尖却渗出汗来,语调温柔无比,“好了,来吃饭吧。”

    “爹爹做的菜好难吃哦——”

    奶声奶气的嫌弃让某人挂不住脸来,花朝笑得开怀,小声说道,“有进步呢。”

    被两个小人儿调侃的七尺男儿,想了一下,放下碗筷,从她的怀里抱回小娃娃,笑的有几分玩味,“来,爹爹喂你。”

    吱吱哇哇的反抗声传来,夹杂着笑声,整个小院热闹极了,林中几只鸟儿啾鸣,这个午后更加的闲适了。

    时值秋末,落叶飘零,这个小小的院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雨,斑驳的墙壁长满了爬山虎,现已枯萎。他满头白发,怕引人注意,就悄悄接来小劫,住到山里。这里就是他们成亲的地方,他第一眼就认出来,更加相信幻境里是真的。

    想想,师父命他来除妖,他却爱上了要除的妖孽,这真的是一件很悲催的事情,可是他很快乐。当说到爱的时候,他心中一片甜蜜,心结一打开,有一些事情就明朗了,这一次,是从什么时候爱上的呢,是孤刹界,他看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她伏在自己的背上,哭得像个孩子呢,还是更早之前,那一天阳光明媚,她秋千花架,笑颜如初,也或许是更久更久之前,他忧伤的一个回眸,藏了他看不透的情深一场?

    他也说不清,只是知道,就算没有六百年前,他依旧会爱上她,知道这一点,心就安定了。

    数日之后,花朝的身子大有好转,咳嗽也明显减少,只是偶尔眼眸会泛红,寒冷一阵,睡上一觉也就没事了。

    祈君想说,再过数日,三个人一起去江陵,那里山地众多,他们可以在那隐居,这样一来,逍遥自在,谁也不能阻止。

    只是,老天爷在临行前开了一个玩笑,秋末一场大雨,连绵数日,将他们困在山中。花朝害怕阴湿,病情稍稍的加重,而他,不知是因为修为锐减还是怎样,竟然有了不适反应,每日精神混沌,偶尔头疼的受不了,跑到大雨之中,浇上一阵再回来,愈加憔悴。

    屋子很小,只能容纳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另外连落脚的地方都有限,花朝日日缠绵病榻,白日还好,一到了夜里,此处并无烛火,天色又昏暗,一片漆黑中,他要是犯起病来,只能咬牙熬住,怕吵醒了花朝和小劫。

    偏偏花朝心思缜密,每每他不适,总有一双温暖的手递过来,让他好过不少——

    花朝看他怔怔出神,推推他,“你又在想什么呢?”

    “嗯。我在想是不是要给咱们小劫添一个妹妹。”

    他说得好淡定,她听的却不能这么淡定,绯红了脸颊,偏偏小孩子听见了,叫道,“妹妹、妹妹——”

    她有些无措,看见祈君微微一笑的模样,回答到,“你……好吧——”

    他被她逗笑,“到时候啊,我领着小劫,你抱着妹妹,每天在山里采些竹笋野菜,或者开辟一片地,这么过上一辈子——”

    “那么等小劫和妹妹都长大了呢?”

    他嘴角的笑更强烈了,“那我们就再给他们生弟弟妹妹……”咳咳……似乎是想的太美好,一阵头疼冲上来,他‘唔’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余光瞥见花朝目光一下子暗了下去。

    笛声悠扬,祈君吹起来,小娃娃浑然不懂音律,听得呼呼大睡,花朝哄着他睡着,走过来替他宽衣,轻声说道,“你睡一会。”

    床上躺下,花朝替他铺好被子,渐渐一股倦意袭来,他渐渐失去意识。

    花朝走出门去,墨色衣裳、青丝如云的鬼女已在门外等候,少女递来一把纸伞,打在花朝的头上,花朝看了她一眼,和她并肩向远处走去。

    “花朝,原来你不是妖孽。”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

    “可是,你不做九天上的仙人,堕落到孤刹界做什么?”

    花朝一笑,“我给你讲个故事。”

    “你的身世?”

    她点点头,“这也是我百年之前才想起来,你知洛水与东海想通,那时候我还小,有一天我贪玩,从东海游到洛水,我潜在水下,有一个女子每天都来祈祷,求上天给她一个孩子,后来我悄悄到她家中,发现她家很是贫穷,丈夫还又对她不好,心中一个不忍,未经六道轮回,直接钻进她的腹中。”

    “那她不是会欣喜若狂,一个寻常人类,居然诞下高贵的龙女!”鬼女心思单纯,理所当然的认为。

    “笨啊,当然没有,”掀眸看她,给她解释她也不会理解人类的古怪想法,“好啦,反正就是这个原因,我没有飞仙。”

    少女咬牙切齿看了她一眼,招魂幡一横,蓝色的幽魂发出吱吱哇哇的叫声,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是不知道主子有多生气,。”

    “大约能猜到一些。”有些无奈的叹口气。

    “你要小心啊,主子应该会清理门户,”鬼女疑惑的看着她,又有些担忧,“或许你可以杀了祈君,向主子请罪?”

    “不可能。”

    “你真的不会孤刹界了?”

    “我还能回去么。”花朝低头,“有一件事请你帮我。”

    “什么事?”

    “你说,修道之人一但修为散尽,会是什么后果?”

    鬼女有些懂了,“轻则死掉六道轮回,重则灰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是怕祈君死掉吧……其实,他死有余辜,竟然拐走我们孤刹界的人。”

    她眉头皱的更紧了,“你比较懂这些,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他?”

    “这天地间有两个人能救他,他长生不老的原因是因为摒弃七情六欲,如今他百无禁忌,实在是逆了天意。鬼道三界中我们孤刹主苍亦和离狐主莫决都是逆天行事的人,可以助他入鬼道三界,这样的话,他的命就保住了。”

    “你是说让他堕落成魔?”花朝心中沉吟开。

    “怎么了?”鬼女觉得没什么不好,“不过,你别高兴,咱们主子气都气死了,一定是不肯管了,离狐界的主子神鬼莫测,外界对他传言甚少,连他的名字我也是听咱家主子不小心提起的,未必能找得到他,就算找到了,咱们孤刹离狐向来水火不容,知道他和你有关系,他也一定不会管。”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天下间除了这两个人谁肯逆天损自己修为——再说,又想长生不死,又想享受情爱,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要不然这世间怎么那么多人想成仙,那么多仙想做人,世上的事没有两全的。”鬼女扁扁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还有一种最简单的方法,让他忘了你,直到他成仙成佛,不过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很不好,你们忘来忘去,累都累死了,早晚有一天会折腾死。”

    “我知道了,”花朝轻声应道,“让我想想——他该醒了,我必须马上回去。”

    少女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看着即将曙明的天际,隐没在黑暗中。

    花朝回去的时候,祈君早已醒来,坐在椅子上,手指交扣看她。她淡淡蹙眉,收了伞放在门边,“你醒了?”

    “你去哪里了?”

    “孤刹界有故人前来。”她坐到床边,看着他。

    他转过身,还没有梳洗,束发已松,有几分凌乱,可是黑眸却清醒得很,目光担忧起来,“你背叛了孤刹界,我想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只是鬼女——”花朝浅浅的笑,眉眼间有温柔又无奈的神色,“这丫头和我还好。”

    祈君被她的被她的表情迷惑,心头如洁白的棉絮般浮沉了一下,疑惑的看着她,“真的没事?”

    她素净的手替他整理鬓发,开口说道,“孤刹界自然是要清理门户的。”她缓缓抬眸,笑意盈盈,“我们应该先把小劫送走。”

    他想看清她的笑意下究竟是什么,可是终究什么都没有,“送到哪里,还送到小渔村?”

    “不,这座山中的道观就好,等我们平安了,再接他回来。”

    她的平静淡然让他心生怜惜,圈住她,在她耳边说道,“花朝,故事里处处依赖师哥的小师妹已经不在了——”他有一些落寞,声音虽然小却很坚定,“我是你的夫君,我会用生命保护你。”

    “谢谢——”

    “不要这么生分,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承担,相公在这里,有什么你要和我说……”

    他喃喃软语的模样让她莫名的想笑,真的笑出来,整个心里的阴郁一扫而空,转过身在他怀里躺好,小劫翻了一个身,睡得更香了,她蹙眉看他,“我在想很多很多问题。”

    “比如?”低沉的声音里藏着宠溺。

    “比如,你快要修为散尽,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该怎么办?”

    他何尝没有想过,决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在想,这修为消散的愈加快了,或许一年,或许半年,他就会因修为散尽而死,他是有一些可惜的,可是想得最多的还是舍不得她,她该怎么面对未来的生活呢?白白的给了她希望,又将她摔入地狱——

    “花朝,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花朝看着她,胸口咯的难过,说道,“很多年前,你曾经对我说‘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当初,我想的都是你的前半句,我在等你归来,至于后半句,我做不到,若是你死了,我必随君赴死。”

    他怜惜的看着她,坐到床边,看见窗外微明,大雨落地之声的让人心中宁静下来,从怀中取出竹笛,轻轻的吹起来……

    小劫被送走之后,一连几日,祈君都有些恍惚,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月余或许就会颓然倾倒。他想了很多事,她为他苦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要赔上一条性命、一生修为,这样对她太不公平,他也不忍。

    他知道花朝也在想,昨夜她趁他睡着,在他面上吹了一口气,偏偏他还没睡实,闭气待她出门,他起身坐在椅子上,这一等就是一夜,她到现在还没回来。

    外面大雨瓢泼,让他如何能不担心,苍山渺渺,一时之间他又到何处去寻?

    这一夜思绪厘清,他想好了,数日之后,起身去离狐,死在莫决那里,无人知晓,临死之前,让莫决求师父,用当年同样的方法让她忘记他,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她决不会想起他,愿她一生无忧。

    这么想了,算准日子,心也狠了下来。

    木门豁然推开,花朝浑身湿透,一进来就向地上跌去,祈君起身扶起,惊到,“花朝!”

    她受伤了!

    他抱起她放到床上,先去把门关好,担忧的走过来,什么也不问,替她褪掉衣裳,拥她入怀,“好些了么?”

    “嗯。”

    祈君看她肩膀一道伤痕,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打斗,“孤刹界的人?”

    她点点头,“我本来想自己处理的,我以为她不会动手,谁知道真的打了起来。”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否会生气她的自作主张。

    她的表情让他又怜惜又好笑,摸摸她的头,目光又落在伤痕上,低头一个轻吻落在上面,语调中有着云朵般漂浮的温柔,“还疼么?”

    花朝情动,小脑袋埋进他的颈窝,喃喃说道,“鬼女说今晚必会前来。”

    “你我都有伤在身,若是她来了,我们尽力便是,不能同生就共死,没有什么——”他表情淡然,心里动了一念,“你想不想念小劫?”

    竹骨纸伞,红衣女子妖媚如狐。

    青箬绿蓑,白发男子道骨仙风。

    偏偏这二人并肩而行,青山雾雨,步履如风,转瞬到山前道观,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进来,守门的小道士看的傻了,任由他们进了门,向三清殿走去。

    蒲团上的老道士仍然在诵着经,他们走上前,虔诚的跪下拜了三下,老道士停下诵经,转过身来,说道,“二位终于同行而来——”

    “道兄,数月之前你我曾见过面,想必你也知晓当年之事。”

    老道士颔首,喟然长叹,“我在三清像前俯首六百年,也无非是为化解当年罪孽,当年,师父命我将你从她身边骗来,囚居在苍梧山,当时年少,你求我许久,最终我还是不能离经叛道,没有放你,可是后来我看到你们离别时的伤心欲绝,才知道自己做下了了多大的孽债。若是当年我放了你,就没有这些波澜,这些年我一直在化孽。”

    花朝听了非但没有伤心,心中莫名的有几分释怀,轻轻一笑,说道,“万般皆是命,此事与你无关,这六百年累你受苦了。”

    祈君点点头,伸手握住花朝的手,加重了力道,看着老道士说道,“的确是如此,今日我夫妻遭逢大劫,我们既有前缘,有一事相求。”

    “请讲——”

    “我们收养了一个孩子,如今就在道观里,希望您能代为收养,若我夫妻二人能历劫归来,一定来接他,若是不能,还请道兄照顾。”

    老道人点点头,“我见过那个孩子,叫做劫生,是吧?他不是寻常人,想必有些来历,罢了,我也不问,两位——”

    唔——

    祈君忽然捂住胸口,头痛欲裂,胸口滞涩,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来,花朝扶着他,看他疼得脸上翻出青色,握着她的手加紧了力道,握的她手生疼,“又发作了么,又发作了么?”

    “你们先随我来。”老道士一叹,带他们向房间走去。

    小劫不知听谁说爹娘来了,跑出来,转过回廊,一头撞进花朝的怀中,花朝一笑抱起他,祈君却疼的受不了了,跌跌撞撞的向前跑走。

    “娘亲,爹爹怎么了?”

    她轻轻一叹,“爹爹生病了。小劫要乖,等爹娘来接你知不知道。”

    “爹娘又要走么?”

    “是啊,是啊——”捏捏他的小鼻子,笑着说,“爹娘很快就会回来。”

    老道士看着这一幕,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当初,这一对有情人的劫难为何这么多呢,看她目光担心的望着祈君跑走的方向,似乎想马上追去,开口说道“你且等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抱着小劫进了他的房间,他取下一卷泛黄的画卷,手一松,卷轴展开,杏黄道袍女子巧笑颜兮,是她年少摸样,旁边那首诗已然斑驳,她笑,“几个月之前见过的,我就好奇怎么会有我的画像。”

    “当年,囚居祈君在苍梧山的时候,他便是日日面壁盘坐在山壁前,壁上不供仙佛,唯有这幅画,他日日膜拜,后来,物是人非,他失了记忆,这幅画便被我收下,如今物归原主,老道亦历劫圆满。”

    花朝心中悲伤一片,想着他当时的模样,抿抿嘴,接过画,转手递给小劫,轻声说道,“娘把这个送个你好不好,你要乖乖等爹娘回来。”

    小劫见她表情严肃,有些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伸出手,捏捏他的脸,哄道,“娘要走了,小劫听话,等有一日爹爹来接你,将这幅画给他好不好?”

    “娘亲——”

    他将孩子放下,对老道盈盈一拜,出门追了出去。

    祈君躺在一块大青石上,疼得翻滚起来,她飞身过去,抱起他,低头吻上去,雨下的愈发大了,她没有遮伞,大雨中现出真身来,龙尾若隐若现,盘踞在青石上,一道闪电横贯天际,轰隆隆的雷鸣想起,幸好此时山里无人,她是龙女,现身时力量惊人,胶着的唇下浅红的流光灌入,祈君的疼痛渐渐的平复下来。

    山门前的老道士叹息而归。

    咕嘟、咕嘟……

    好熟悉的声音,碧海之中,她听了多少年,一股深深的恐惧盘踞上来,纠结在梦中的声音清晰极了,咕嘟、咕嘟……

    “花朝、花朝——”

    低沉的男声从耳边传来,她豁然睁开眼。

    祈君摇醒他,目光冷沉,伸手指向窗口,不知何时,窗子已被封上,上面那道避雨符也不知所踪,只留下一朵黑色的莲花,落在窗台上,未足手掌大小,发出冷魅的幽光。

    她现身损耗太多,回来后本想小睡一下,没想到竟然就这样睡沉了,清醒过来,褪下被子撑起身子,“现在什么时辰了?”

    “估计在申时到酉时。”祈君走到窗边,看着那只花,谨慎的不去用手触碰,仔细观察起来,他一身浅白的长衫,眉头微皱,屋里没有蜡烛,昏暗的屋里,那幽光映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花朝也下床,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看那只花,“彼岸花,不知道世人为什么会传说她很美。”

    祈君皱眉,“原来这不是莲花?”

    “自然不是,”她盈盈一笑,轻轻说道,“她来了,不过她习惯在深夜动手。”

    祈君点点头,孤刹界果真都不是寻常人物,这鬼女敢玩弄黄泉之花的,又不知道是何等人物。他并未睡着,想了大半日,心里倒也坦然起来,从怀里拿出玉笛,看着她说道,“现在方才入夜,我给你吹一段吧。。”

    她浅浅的笑了,点头说道,“好。”

    他将笛子横在嘴边,悠悠扬扬的吹起来,有些悲伤,花朝忍不住起身,站到他身边,一个吻落上他苍苍白发间,“你吹笛子的模样很让人舍不得。”

    “娘子,其实我们很幸运,你知道么,有好多情侣到死了,才明白自己所爱,追悔莫及,至少我们能共同面对,是不是?”

    花朝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眉眼都笑开,伸出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轻声说道,“是啊、是啊——”

    祈君坐下,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忧伤的目光,细细的端详那支笛子,“我们会活下来的,我和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上天不会如此薄待。”

    “是,鬼女是纵鬼之人,安魂之曲能安抚魂魄,你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又散尽修为,我先和她打,到时候你替我安抚住那么往生孤魂,我们未必会输。”

    “应该是我来保护你。”祈君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拉过她抱在怀中,又说了一遍,“应该是我护着你的。”

    她笑着回应,“好吧,下一回,等你身子好了。”

    淡淡的幽香一点一点的渗入山林,山里的小狐狸从窝里跑出来,疯狂的挠着门,呜呜的叫着,幽香渐渐的浓烈,窗台的那株彼岸花,一层一层的变了颜色,变得惨白如纸,花瓣上有清晰的脉络,可以看见里面缓缓流过的绿色浓稠花汁,诡异可怖。

    花朝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小狐狸挠门的声音渐渐停止了,仔细听,可以听到它远去的呜呜声。祈君看了她一眼,大手挪动了一下,覆在她也放在桌子上的手上面,稍微有了一点力,微微一笑,“没事的。”

    一反手紧紧的握住,侧过头来看他,浅笑着说道,“夫君,此生有你无憾,应战吧。”

    祈君脸一热,只觉得她的眸子灿若星辰,明亮的快将他灼伤,她仰着头,无邪的模样,轻轻的说着什么,他只听见了最后几个字。

    点头,说,“好。”

    几声细微的敲击声夹杂雨中传来,那是一种很像是敲木鱼,回音却好像石子撇入水中,溅起水花的叮泠声音,传入耳中,便化为一股细微却持久的力量,一下下敲在心上。

    祈君感觉到压抑,可是他心中素来空明,反应不大,花朝脸色却有些苍白了,他拉她更近了一些,“你还好吧?”

    她轻轻的笑,“没事,习惯了,过一会就好。”

    他脑中闪过‘习惯了’的含义,没容多想,声音已经接近,停在了门边,异香扑鼻,连忙闭气,防止有毒,看见花朝果然好多了,恢复笑颜,在他耳边轻轻说,“一会我们交上手,你就可以吹笛了。”

    她收回手,想要应战,他却没有放开,很认真很认真的拽过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小心。”

    她点头微笑,“好——”

    豁然变了模样,低吼一声,手一挥,大门碎成木屑,冰冷如冰的声音碎了一地,“出来吧——”

    门外的少女被逼得退后两步,不愿让木屑脏了衣裳,此时站在那个大树上,斜斜的飞下来,站在她面前,墨色衣裳,凌乱的长发,招魂幡下已聚集了大量的魂魄,幽幽说道,“执迷不悟。”

    “孤刹界,鬼女,”花朝冷冷的看着她,“动手吧。”

    鬼女看着她,也倔强起来,“值得么?”

    “少废话!”花朝的的红绳就缠绕上去,对方招魂幡一动,避开和她退到院子中,祈君追到门边,目光落在两个人身上,蓝色的孤魂盘旋其中,鬼女招魂幡每挥一下,幽魂便聚合起来,两个人缠斗在一起,花朝并无败相。

    他将笛子横在嘴边,悠扬的笛声便响了起来。

    鬼女一惊,转身看过去,那人、那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黑夜之中,素衣随风飞扬,他的眉目慈悲而悠远,吹奏时隐然如九天之人,只这刹那间,花朝的红绳一紧,穿过肩膀,大朵大朵的血花绽开,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花朝,“花朝,你真的伤我?”

    眼珠更加漆黑,招魂幡向地上一杵,顿时四野之内魂魄哀嚎之声不断,她冷冷的看着她,手心绽放出彼岸花,枝蔓缠绕住隔壁,爬过伤口,一瞬间,伤口已然不见。

    “为了他,你抛弃了所有,现在竟然还伤害和你相依为命的姐妹——”枝蔓狠狠的打到她的身上,溅了一地鲜血,吼道,“值得么?”

    魂魄闻到血腥的气味,蠢蠢欲动起来,花朝冷冷的笑,一转手,红绳飞出去,雨下的更大了。

    悠悠扬扬的笛声始终未曾停歇,渐渐的穿透浮华,声音越来越大起来,魂魄的叫声渐渐低下,鬼女诧异的回眸,默默说道,“我懂了。”停了一下,这么一个犹豫,花朝依然一掌重重的拍在她的身上。

    鬼女瞪大眼睛,五指张来,向她伸来,几下重击,让她一口血喷薄而出,祈君见她受伤,刹时乱了笛声,玉笛落地,到她跟前,花朝推开他,这样后背又被招魂幡击中,整个人伏在他的怀里。

    她转身看着鬼女,赫然一吼,天地变色,雷电交加,鬼女有些害怕,退后两步,咬住嘴唇,说道,“你要同归于尽么,我不陪你玩了——”

    刹那间隐匿在黑夜之中。

     正文 第八章  缘来是劫

    “花朝——”

    “嗯。”

    “花朝——”

    天终于蒙蒙亮了,或许是连日大雨在昨夜已是极限,竟然迎来了一个晴日,太阳犹未升起,天边却散布流云,露水带了些清新的味道,这样好的天气!

    花朝不让他抱她进屋,就这样由他抱着坐在小院中,“我想看日出——”晨风略大了些,吹的她长发飞舞,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干净的柔媚。

    他头痛欲裂,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怀中苍白羸弱的女子已经将他的心全部占满,他由着她,坐在那里陪她等日出,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呢——眼泪掉落,他终究是舍不得啊。

    “夫君,若有来生,我们做一寻常人好不好?”

    “好啊——”他半叹息的回答。

    “那时候,你耕田,我纺纱,相伴相守,老此一生——”她的声音很弱,目光中是深深的遗憾。

    他亦是,淡淡的接道,“好啊,若有来生,我耕田,你纺纱,相伴相守,老此一生……我记得了,再也不会忘了,下辈子也记的……若有来生,我必让你无忧无虑。”

    她微弱的叹息,“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你。”

    一轮红日在他的泪光中冉冉升起,顿时大地一片光芒,他们的身上也撒上了一层光芒,模糊到像一个古老的故事,充满了不真实。

    “夫君,我好想小劫,我可不可以再看看他。”她轻声请求。

    祈君点头,手掌抹掉眼泪,手指一动,屋内的竹椅移过来,他抱着她坐在椅子上,摸上她眉眼,“好,我去接他来,你在这里等着。”

    花朝点头,那样忧伤的一笑,眸中有流云般的色彩,刹那间天地都失了颜色,他给了她一个拥抱,快步向外奔去。

    她将脑袋靠在椅背上,全身的重量都依靠上去,轻轻说道,“我祝你早日成仙成佛。”

    他没有听见,留给她一个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她便轻轻的唱起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声音回荡在山林里,被晨雾吹的有些飘渺了,听不出是喜是悲。“参辰皆已没,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愿为生死痴……”

    祈君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掉了,她才喃喃说道,“还有最后两句、还有最后两句……罢了罢了,不唱也罢。”

    鬼女从屋里走出来,用手遮住眼睛,轻轻开口,“花朝——”

    她便痴痴的笑了,转过身眉眼间的柔媚如狐,带着细碎的流光,冰凉的手抚过她的脸,“我的戏演的好不好?”

    “我讨厌阳光。”鬼女远望着才微蒙的天际,充满厌恶。

    “我也是呢,”瞥了一眼那一点的光亮,握着她的手,“那我们以后,就不再出来,永远、永远呆在黑暗之中,好不好?”

    “可是你真的没事么,你吓死我了,又现原形,又受伤,我以为你会撑不下去!”

    “至少死不了,现在我们必须让他相信我死了,你会帮我的。”

    鬼女无奈的点点头,“很容易——”小手收合,在他身上不知道下了什么,她起身,椅上一尊白骨,甚至连龙尾都分好不差。

    “主子也真是的,竟然和你做这样的约定!”

    花朝一叹,“主子答应救他,总好过他修为散尽、魂飞魄散——”

    “你们真是纠结,我以后才不要爱上一个人。”

    她合上眸子,看不清表情,“鬼女,你不喜阳光,先回去吧,主子在此,我须先向他赔罪了才好。”

    那一身墨色的衣裳便飘飘渺渺的散做烟雾,留下窗台上那只枯萎了的彼岸花,被风刮到了窗外,散落一地花瓣,她若有似无的叹息一声,向最高的山崖走去。

    昨夜的大雨已到了极限,今日天空一片晴碧,地面仍是湿的,青苔枯藓湿滑,她步履轻轻,提着裙裾,一步一步,仰头,便可看见山竹掩映中,立着一座古朴的茅亭,清风吹动,亭中的布衣也若隐若现起来。

    布衣男子坐在里面,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他斟了一杯,顿时飘散出清醇的酒香,于是微微一笑,目光也柔和了起来。

    她走上前,跪了下去。

    男子看了她一眼,并无生气的神色,笑着张开素扇,“你来看。”

    她站起身,走过去,顺着素扇的方向,苍山一片翠绿,扇子一点一点的抬高,便是无边无际的穹庐,流云清澈,心里也清明起来。

    “花朝,你还记得,你的本名么?”

    “忘记了。”她淡淡的回答,仍旧仰望着天空。

    “不要说谎。”他轻轻地笑,“我记得,你叫做流云。你曾经也是一个干净明澈的女子,纯真良善,如流云一般,让人看上一眼,便忘却了人间丑恶,”

    “流云、流云……”他笑的开心,“流云是多么容易幻散的事物,就让它灭了,好不好?”他问的云淡风轻,素扇一扬,再抬头,就真的万里无云了。

    “是,主子,”她收回目光,眼中平淡极了,“我只是一个被遗弃的异类。”

    他轻笑,“对,孤刹界,孤儿成刹……”嘴角的笑加深了,目光落处,正是祈君下山的身影,花朝也看见了,她波澜不惊,不过,当看见那一团紧随其后的煞气,赫然变了眸色。

    “你是我的人,我终是要替你报仇的。”少年笑得残忍起来。

    “你答应过我,会救他的!”花朝跳起来,眸子戾气横生。

    “我的话,你也相信?”轻哼一声,“愚蠢!”

    花朝起身向祈君方向奔去,可是她早已重伤,才走几步,腿脚一软,晕了过去。

    她有些痴了。

    青丝飘在水面,整个人蜷缩如狐,宽大的红衣曳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凄凉的挽歌从黄泉路上传来,无人听得真切,究竟在唱些什么。

    她空洞的眸子望着远方,一动未动,随着流水,飘向岸边,鬼女悄无声息的出现,手持招魂幡,墨衣束发,昏暗的光线打在脸上,看不出神色,“花朝——”

    或是听到有人呼唤,她的眼眸略微动了一下,痴痴的笑起来,站起来,水没了鞋子半寸,她踏上岸,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去。

    “师哥、师哥……”孤刹界仓惶悲凉,她的声音带着执拗的欢快,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来到岸边,看着她痴痴的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她走到一黑衣男子面前,柔弱无力的手捧起他的脸,痴痴的笑,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眉眼,“师哥,师哥……”

    那人看着她,毫无反应,她便仰头笑着错开身,又向前走了几步,口中继续喃喃的念着,“参辰皆已没,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愿为生别痴……”

    眼前又出现一人,她偏头眯起眼睛,“啊,师哥,原来你在这里,你可还记得当年苍梧山下的承诺?”

    那人也不语。

    她笑的更无邪了,走上前将红绳结下,绑在他的小指上,“当年你就是这样的啊,我们说好了,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她痴痴地笑,连红绳也不要了,向前跑去,风凌乱了红衣,鬼女默默地看着,无限悲凉起来,“他们并未死,所以不必长相思,可是虽然他们都活着,却早已归不去了。”

    河岸上几个人都沉默起来,看着她在风中旋转,累了伏到在地上,这样昏冥的孤刹界,多少年死水一般,因为她的痴癫,而变得波动起来。

    “你说,你说……”她抬起头,笑靥如花,明媚的灼人,“师哥,我一直在等你,你要归来啊。”

    爬起来,嘻嘻的笑,身上手上都染了尘污,也不去理会。素扇布衣的男子缓缓而来,她迎过去,伸手碰他,男子一闪避开,避免脏了布衣。

    岸上的人齐声说道,“主子——”

    他便轻轻一笑,张开扇子走了过去,“疯了?”

    “疯了。”

    “哦。”停顿了一下,看着她允自疯癫的模样,心中蔓延来一种情绪,看了鬼女一眼,鬼女有些怔住了,他的目光不再移开。

    她越发的向黑暗深处跑去了,那句诗确是反复未停,“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黑暗已经吞噬了她的身影,才安静了一下,她复有跑出来,嘻嘻的笑着,“你不归来,我去寻你——”登上扁舟,向界外行去。

    所有人看着她出去了,才反应过来,应该去追。

    “不用了。”那人下令,转身入殿。

    “姑娘,你醒了。”

    “姑娘,你睡了好久。”

    躺在竹塌上的女子张着美眸,看着围绕在床边的几个妩媚女子,张张嘴,喉咙烧的难过,有人体贴的递来一杯水,她接过,一小口一小口的咽下。

    “你叫什么名字?”

    她偏头想了一下,轻轻蹙眉,“不知道。”

    “那你也是妖?”

    她眉头蹙的更紧了,“不知道。”

    “哦——”众姐妹相互对视了一下,大一些的姐姐盈盈一笑,“那你就和我们一起伺候主子吧。”

    她小手抚摸这喉咙,想让不适感消失,“主子么?”

    男人一身白衣从外面走进来,顿时众女子迎上去,宽衣解带,他笑的暧昧,逗弄伊人春光,她歪坐在榻上看着,却并不感到厌恶,微微一笑。这笑容落入男子眼中,心里一荡,从美人丛中走出,来到她的面前,“这美人是谁——”

    “她不知为何晕倒在山脚,我们姐妹看她也不是人类,就把她带回来了。”

    她浅浅笑着看着他,大大的眼眸温柔如水,仿佛盛了醉人的琼浆,目光流转间,碎了一地光辉,男人微微皱眉,很美的女人——只是,眼中好像少了些什么,偏偏勾引人想去探究这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有了兴趣,一撩衣袍,坐在床边,温声说道,“我叫莫决。”

    “嗯。”她轻轻应道,声音很软很好听的重复,“莫决。”

    莫决忍不住笑起来,她单纯的好像一汪澈水,只是看着他重复,却不知道应该交换名字,他只好继续问道,“你叫做什么?”

    “不知道——”她摇摇头,似乎不知道名字并不是什么重要事情。

    “主子,她似乎身上有伤,忘记了所有事情。”

    “是啊,或许是被道士打伤,逃到我们离狐,我们收留她吧。”

    莫决点点头,仍然是那副倜傥潇洒的模样,笑道,“来,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伸手探她手腕,她并不反抗,任由他握着,半响后,他笑得有些玩味了,“你先在这里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再说。”

    “这是什么地方?”她撑起身子,目光落在窗外的花架,好一片繁花似锦的明媚风光,“很美。”

    “离狐界,这里四季如春,等你好一些我带你出去转转。”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这看腻了的风景忽然有些新的美好了,与这样的小美人花前月下,想必别有滋味。

    “离狐?住的都是狐狸么?”她问的单纯,张着眼睛看他,“你是狐狸么?”

    他轻轻一笑,给与否认,“不是。”

    “哦。”

    不是便不是,她也不深究他究竟是什么人,小手抚摸喉咙,他递了一杯水过来,她一饮而尽,报以感激一笑。

    心里又是一荡,他看似目光随意,却迸出微茫,看尽她的骨子去,顿时有些诧异,他性子散漫嚣张,从不管人的来历,虽然诧异,却没有深究的打算,说道,“我这里的美人都是以花为名,可是那些‘牡丹’、‘芙蓉’,配上你都俗气了些,”抬眼看着窗外,这样吧,微微一笑,“你看没看见那漫山遍野,开满的淡白色小花——”

    “很美啊,”她看过去,柔媚的眸子倒影曈曈,“很干净,不争不执。”

    “它叫做龙女花,你和她的感觉很像,可是,它不知不觉间就开了铺天盖地,你也是,有着不知不觉间成长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他目光探究的看着她,而她只是用困惑的眸回望他,她的心有一片混沌,她轻轻的笑,听不懂索性也不要听,轻声应道,“嗯。”

    莫决看着她的模样,伸手抚上她稍微凌乱的青丝,“以后,你就叫龙女。”

    龙女、龙女……

    抱着她起身,她也不迎不拒,任由他抱她出了房门,长长的红色裙裾垂下,被风撩起,她的表情淡然飘忽,小小的身子陷入白衣,一干美人看的有些傻了,议论纷纷起来。

    莫决抱着她绕过竹篱,进入结界,她窝在藤椅上屈膝坐好,仰头望着半透明的天幕,不知道想着什么,这苍白仰望的模样,说不上来,有一股忧伤。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龙之女怎么会到流落离狐,看她的模样,应该是经历了一场很痛苦的事情,他直觉的知道,是爱情。有些不屑的摇摇头,果然,情情爱爱还是更适合游戏的。

    “你忘记了一些东西。”他提醒她。

    “不重要——”她幽幽应道。

    “你希望想起来么,我可以帮你。”他端起茶盏,再一次确认。

    “不用了——”想起来做什么呢,有一些东西失去了还是忘了的好。

    莫决仔细的打量着她,确定她说的是真话,手心豁然烧起一道明光,印进她的身体内,她仍旧屈膝坐着,浑身散发出太阳般的光芒,刹那间收归平静。那些身体上的疼痛消失掉,她却并没有觉得好过,一片空茫与疲惫。

    “谢谢你。”她轻轻道谢。

    他摇摇头,她连受重伤,若是他不救,恐怕要修养个百八十年,他可不希望他的逍遥离狐界有这么一个病歪歪的女人坏他兴致,他是一个很随性的人,救人杀人,不过是一念之间,走过去,轻轻在她的发间落下一个吻,“离狐是一个让人快乐的地方,无忧无虑。”

    似乎,也有那么一个人,想让她无忧无虑来着。

    篱下几株芍药正开放,粉白一片,她目光柔和而哀伤,坐在秋千上,轻轻的荡着,可是,她不想记起了。

    “龙女姐姐,我们去山中采药,你也去吧。”

    少女挎着竹篮走到她面前,笑吟吟的看着她,伸手来拉她,她摇摇头,轻轻的笑。少女无奈的摇摇头,追上其他人,一片欢声笑语,向后山行去。

    她仰头,望着碧空如洗,又出了神。

    “你怎么还在这?”

    莫决从屋舍里走出来,见到她有些诧异,他听外面一片寂静,以为她们都趁他午睡,去后山玩了,他今天却睡不着,一走出来,又见她抬头仰望的模样,走过去,伸手扶起她,“你怎么不去后山?”

    “哦。”她淡笑着迎上她的目光,答非所问。

    他对她的回答有些哭笑不得,以他的性子,有人对他说话这么心不在焉,他早就一掌要了那人的小命,可是,对她却不是,他非但没有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她有一种极吸引人的纯真。

    心中生了怜惜,黑眸看着她,倏而笑了,“你随我来。”

    她的手被握在他手中,拉着她向远山那一大片花海走去,她很顺从,跟在他的身边,走到花海中,席地而坐,他放荡惯了,揽她入怀,她并没有反抗,倾身倒在他的怀中,青丝铺散了一地。

    “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人,不迎不拒。”

    “不好么?”

    “也没有什么好或不好,”他手指滑过她丝绸般的脸,落上花瓣般的唇,最后游走到她的美眸,手指划过的时候,扇子般的睫毛闪动,轻轻阖上,待他手指离开了,复有睁开,他叹息一声,“你知道么,你的眼眸有着让人离不开的力量。”

    她轻轻地笑,“就像龙女花——”她记得他说过。

    “龙女啊龙女,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你愿不愿意,从今往后,做我的女人——”

    她没有回答,目光有些迷茫,分明是看着他的,他却觉得是在看漫无边际的远方,莫决停了一下,耐心的解释,“我从不问女人这个问题,若是喜欢就要了,可是,你和她们不太一样,你纯净的让人怜惜,我不想破坏掉。”

    他从不是强求之人。

    “好——”她轻应。

    “你回答的太快了,并没有用心。”

    用心做什么呢,这世间不是对就是不对,不是好就是不好,不是爱就是不爱,不是思念就是不思念……不过是一两个字之间,她又何必用心去想答案,仰头看着流云,“我想过了。”

    莫决摇摇头,不过也无所谓,点点头,“那好吧,你太干净了,我会教你很多事情,首先——吻我。”

    她目光中淡然,没有抗拒也没有娇羞,轻轻撑起身子,一个轻软如羽毛的吻印在他的脸颊,目光落在大片大片的龙女花,淡白清雅,随风微曳。

    莫决手臂一合,抱紧她,“好吧,我会慢慢调教你。”

    她并不回抱他,眉目间却划过一抹淡淡的遗憾。为什么遗憾,她也懒的去想,这样的人间,活着便好。

    他放开她,心里面有些期待不久之后,她承欢时,是否也会是这个表情,这么想,忍不住笑了开,和她并肩坐在那里,看着花海。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种满龙女花么?”

    “不知。”

    “因为我师哥很喜欢。”或许是始终太喧闹了,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笑着和她说起此事,“从前我没有师父,又不想说出本尊,出去自报家门的时候,总是很麻烦,后来我就随便抓了一个人认做师父,我师哥就是跟着师父修行的。”

    “师哥?”她的眸子有些变了颜色,低眸盖上忧伤,她似乎,也有师哥呢。

    “是啊,我拜师那年,师哥正好生了一场大病,不言不语,”看了她一眼,“对了,还常常出现你这样的表情。我觉得好玩,就胡乱对师父编了一个理由,带他到这里养伤,那时候,师哥种下了漫山遍野的小白花。”

    “哦。”

    “我就问他,这叫什么花。结果他也不知道。后来等他走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花,叫做龙女花。你似乎也很喜欢啊——”

    “很喜欢——”

    “对了,我师哥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花海下面的地宫里,你要不要参观地宫,顺便见见他?”微微一笑,眼中玩味起来,“他的形象现在可是好笑得紧,你见了应该会很开心。”

    莫决想着他白发凌乱,一脸颓废的样子,更觉得好笑起来,那个家伙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弄成那样,怎么叫他都不出来,地宫阴森森的,貌似还疯了,天天对着石壁念经。

    她没什么兴趣,摇摇头,“不必了。”

     正文 第九章  浮生明月

    桃花流水,野竹闲鹤,离狐境内没有春秋,转眼间,不知多少光阴年岁。

    也不知是何年何日,她褪去红衣,素纱为裳,侍于君侧。多少恩宠缱绻,羡煞旁人,她却并无欢喜之色,淡淡一笑,眉眼间释了许多流年。

    只有那一次,明月初上,她与莫决共樽对月,恰是桃花飘落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桃花落了半山,她喝的醉了,倒在花间,仰头望月,痴痴的笑,他俯身想要吻她,却只见她眼角落下泪来,盛着明月的瞳眸刹那间注满忧伤。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她。

    她也,再也没有喝醉过。

    又逢晴日,她白衣翩然,走在山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少年,道袍云鞋,清瘦挺拔,见到她,有礼的点点头,“姑娘,此处可是离狐?”

    她点头,觉得他有些面熟,浅浅一笑,少年与她擦身而过。

    忽然有些难过,屈身坐在草丛中,抱住自己,神情恍惚开,她怎么会记得,也曾有这样一个道袍少年和她走过千山万水呢,不记得也罢——

    少年向山上走去,眉目清明,依稀有谁的模样。

    “侬家住在朝歌下,绿水青山美如画……”

    清脆的少女声从藩篱下传来,几个玩耍的姑娘,嘴里面念着流行的情诗,在藩篱下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侬家阿哥清如水——”

    其中一彩衣女子,手执团扇,看了墙外一眼,那道清瘦的身影落在眼中,更加放肆的娇笑起来,“姐姐,你看那公子,眉清目秀好似哪里见过。”

    大一些的姐姐莲步姗姗,碧色的裙摆清漾着向他走来,妩媚至极的望着他,笑道,“公子,竹下寒凉,何不进舍中小坐?”

    这场景也殊为熟悉,似乎在什么时候,也有一个什么人如此而来,大一些的姐姐想起来了,那是很久之前了。

    少年面色一红,有些羞涩的握紧拳头,竹舍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莫决敞着衣裳走出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懒懒的笑开,身旁的莺莺燕燕都围了上来,他从容的逗着伊人笑靥,刹那间,春光正盛。

    少年看的更加羞涩了,偏过头去,换来莫决的撇嘴一笑,“小道士,寻到离狐来,所为何事?”

    “我来找我爹爹。”

    爹爹?

    莫决挑眉,顿时莺歌燕语都停了下来,数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那么他爹爹是——豁然推开众美人,鼻尖落了汗,他自负风流,可是一向小心谨慎,不过,偶尔一次失误也不无可能,看他年纪,沉了声调,“进来。”

    少年看他忽然变了表情,不知道因为什么,跟进来,他关了门,“你是如何得知寻到离狐?”

    “听我师父说,我爹爹临行前曾提过。”

    是了、是了,离狐除了他还能有谁,心中狂下冷汗,仔细看他的模样,实在想不起来长得像谁,再说,那些露水姻缘,他怎么可能还记得相貌。

    “我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这里,现在可以见我爹爹么?”

    他打量着少年眉清目秀,仔细看看铜镜里自己的相貌,虽然也是俊美无双,却不甚相像,他还没有玩够,才不要做父亲!黑眸审视着他,的确不是寻常人类,却没有妖相,皱眉问道,“你娘呢?”

    少年心中暗想,这人颇为奇怪,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十五年前死于邙山。”

    “怎么死的?”

    他问这么多做什么,表情认真的吓人,算了,有求于人,答道,“听说是与人打斗,重伤不治。”

    莫决长叹一声,暗想还是查查他的来历再说,说道,“你既然寻来,就暂且住下,若你真是我的儿子,我必善待你。”

    他在说什么?

    “啊?”少年退后一步,小心翼翼的看着他,这个人是不是疯子,“谁是你儿子!”

    莫决看他一脸不可置信,他低头看着自己也确实不是个当爹的模样,说道,“你先住下,我查清楚了,再下论断。”

    “你……虽然我爹离开我的时候我还年幼,可是我仍旧记得他一头白发……或许你是误会了。”少年看着他,摇摇头。

    一头白发?

    “祈君!”莫决叫出来。

    “正是家父。”少年微微一笑。

    祈君竟然有儿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莫决一想到不是自己的儿子,顿时心里开朗起来,对了,好久没去看过他了,领着少年向地宫走去。

    “父亲始终住在这么阴暗潮湿的地方么?”少年皱眉。

    “你爹倔强,现在看来,或许是对你娘的事不能释怀,对了,你叫做什么名字?”

    “劫生。”

    “你娘是什么样的人啊?”莫决难得的好奇起来,把他的冰山师哥弄到这种地步,实在是不容易。

    劫生低头避过一道横木,想了一下,“容貌记不得了,大约是很温柔的人,这一次来,就是因为当年娘让我将一幅画交给父亲。”

    转过墙角,殿内祈君跪在蒲团上,背对着他们,白发苍苍,由于身躯挺拔傲立,颓废之色少了很多。

    少年认出那白发来,扑通一下跪下,“爹——”

    祈君豁然睁开眼眸,转过身来。

    莫决留劫生小住几日,上来的时候,正逢她回来,莫决唤住她,说道,“龙女,告诉她们准备酒菜。”

    她点点头,向院里走去,劫生多看了她几眼,直到背影远去,没有收回目光,莫决就笑了,“对啊,你也到了有爱的年纪了。”

    “不……”他匆匆收回目光,有些脸红,“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有些面熟。”

    “只会用这个借口,小孩子。”

    进了远门,酒菜已经备好,她坐在秋千上,莫决也不管她,其他美人添酒布菜,劫生先向他跪下磕了三个头,“多谢您这么多年照顾我爹爹。”

    他平时受惯了跪拜,只是皱眉,手一抬,他便站了起来,“不必如此客气,你父亲是我的师兄,应该的。”

    酒过三巡,莫决开口说道,“你的名字很有意思,额——是应劫而生的意思么?”

    劫生。

    秋千上的女子忽然变了颜色,只是转瞬间即消失,恍然落了泪。

    “我也不是很清楚。”

    偏偏她的表情落在莫决眼中,她向来波澜不惊,怎么忽然哭了——听她口中喃喃说道,“劫生,劫生,劫后余生……”

    劫生看过去,她脸色苍白,似乎有些不舒服,“她怎么了?”

    她起身走出院子,向远方走去,白衣飘渺,到了小山丘,仰头不知望着什么,他们看着她远去,劫生觉得有些难过,“她是谁?”

    莫决心中一震,忽然猜到了一个很该死的答案,十五年前,十五年前,她们一先一后来到离狐界,难道——问出口,“可知你母亲的真身?”

    “听师父说,曾见母亲化身为龙。”

    莫决看着她,忍不住站起来,觉得这个事情太……“那你的母亲名讳是——”

    “花朝。”

    花朝只是站在那里,表情恍惚而忧伤。

    夜风吹在脸上,很凉。

    花朝一人坐在花间,她轻轻抱着自己,长裙曳在花间,微风起时,裙裾似月光微茫,从没有知道她想着什么,她自己也不曾探究。

    一片、两片、三片……

    飘零的桃花,落在她素净的手心,着着道袍云鞋的少年自远处行来,她看着看着眸中迷雾一片,她真的不记得了,心中弥漫大雾,她从来不想拨开,劫生走到她面前,他便仰起头看他,轻柔一笑,小手一扬,花瓣从手心飘落。

    他坐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轮明月初上。

    “你在这里很久了么?”

    “嗯。”

    “那你一定见过我父亲,他住在地宫里。”

    “没有。”

    劫生转过头来看她,这样的目光她并不闪避,看到他有些忍耐不住了,说道,“我真的觉得你好熟悉,方才就在想我们究竟在哪里见过,后来迷迷糊糊的睡着,竟然梦到了我的母亲,”停了一下,“我忽然很想念她。”

    “嗯。”她仍然淡淡的,轻轻的应道。

    身后有人行来,脚步声缓慢而迟疑,劫生回过头来,只见祈君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月光下白发飞散,目光紧紧锁住坐在那里仰头望月的白衣。

    他站起来,唤道,“爹爹——”

    祈君停住,站在她身后十步的地方,她不曾回头,只是仰望着,祈君在她身后站了很久,缓缓的去过去,站到她面前,她如雾的瞳眸中就倒影出他的倒影,她轻轻的一笑,“你是谁呢?”

    明明是笑的,却恍然落了泪,他怔住,缓缓伸出手,轻轻抿掉她脸上的泪痕。

    劫生心中一震,有些懂了,看见远处莫决向他招招手,悄悄退了出去。

    “我为什么会哭?”

    她轻笑着问他,眉眼如花,细看来却空茫一片,只有他看得懂,藏满了最深刻的绝望,她早就痴了,放任自己回归本真的混沌之中。祈君单膝跪下,拉她到怀中,紧紧的拥住,她却已经不再回抱他,仰头,目光落在明月上。

    “娘子——”

    祈君转过脸,一个吻落在她脸颊,混着掉落的泪,“娘子——”

    “嗯。”她伸出手认真抹掉他脸上的泪,偏着头再一次轻轻问道,“你是谁呢?”

    他终于尝到了被最爱的人忘记是什么滋味,当年她也曾这样痛彻心扉。

    她伏在他的背上,呼吸轻薄的缠在耳边,她似乎睡着了,他背着她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蒙白,这一夜她的心跳、她的呼吸让他沉静下来。

    他还要背着她,一生一世。无论她是那个明媚如流云的少女,还是那个妖娆如狐媚的女子,还是现在这个混沌如痴儿的她,他再也不要放手了。

    “没有了。”

    她忽然开口,祈君温柔应道,“什么没有了?”

    “星星。”

    他停下来,“你想看星星?”

    “嗯。”

    “好,夫君带你去看星星。”背着她向结界走去,他记得这里有一个结界来着,从今往后,凡是她的愿望,他都会实现。

    将她放下来,手心烧起淡蓝色的符光,挥向上空,手指一笔一笔写下复杂的符咒,刹那间繁星漫天,结界半透明的的天幕可以看见外面,恰逢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这勾画出一道极其瑰丽的景致,光芒盛开在她仰望的小脸上,她看的痴痴笑起来,是谁曾经对她百般纵容,是谁许愿让她一生无忧无虑……

    “娘子,不要哭了。”

    “有一些事情,我想不起来了。”她目光盛满忧伤。

    他轻轻抹掉她的泪,语调温柔而怜惜,“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可是,我为什么流泪?”

    他抱住她,“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流泪了,我们在山中,开辟出一片田地,我耕田,你纺纱,就这么过下去……”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肩上,感觉不到喜悲。

    竹篱外,三人把酒,案上并无酒菜,只有三只空碗,好酒刚从牡丹下挖出,醇香入鼻,院内美人皆被驱散山中,清静不少。

    “师哥,好久没和你喝酒了!”莫决举起碗,一饮而尽,“没想到,不过区区百年光阴,你竟然连儿子都有了。”

    祈君有些唏嘘,“你倒好,无论什么时候,都逍遥自在。”

    “师哥,我怎么听你这话里有酸酸的感觉。”看到劫生低头笑,说道,“你爹爹就是酸腐,虽然我流连花丛,却谨遵戒律,从来没有越过界——”额,惟一一次,是花朝,不过在看到她眼中的泪时豁然清醒,从此敬而远之,笑了开,“不像你爹,只有过一个女人,就泥足深陷。”

    祈君瞪了他一眼,“总有一天,你也会爱上一个人。”

    “你不要诅咒我!”他嚷起来,“真不知好歹,亏我当初费心费力的救你,累的三天三夜……”

    “嘘!”祈君看看屋内,“花朝在睡觉,你小点声。”

    莫决手指颤抖的指着他,颇觉得自己交友不慎,还是压低了声音,控诉道,“那是我的屋子啊,你们就鸠占鹊巢,还不让我说话,怪我命不好啊,交友不慎啊……”

    “好了——”祈君倒了一碗酒,敬过去,“我敬你一杯。”

    “这还差不多。”

    祈君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不过,说真的,你真的是离狐主?”

    “怎么?”他不满他的表情,谁说一界之主必须是那种阴沉冷静的样子,他就是喜欢做一风流之人,不可以么?

    “没有,我就是想起了你当初是如何告诉我你与离狐界的关系的。”更加笑的开怀起来。

    劫生好奇了,问道,“爹爹,莫决叔叔是如何跟你说的呢?”

    “不许说!”

    祈君端起碗一饮而尽,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不说为妙,否则将他们赶出去,还真的是天下之大,无落脚之地了。

    那一年,他痛哭流涕的跑到师父面前要拜师学艺,师父见他诚心,又有慧根,就收为了入室弟子,那时候他刚逃脱情劫,让师父很失望,于是下定决心要把莫决培养成中规中矩的道人,谁料到,三个月后,他就原形毕露,混蛋的气的师父差点吐血。

    后来,他跟他来离狐养伤,这小子竟然是这么解释的,他说,他是一个孤儿,被离狐界的一个女妖贪图男色捉来,后来离狐界被破了,那些妖孽就都走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个可怜人,无处可去。一口一个师哥,缠着他做这做那,处处用自己可怜的身世讨他同情——哪有人诅咒自己的地方被攻破……也就只有他百无禁忌,亏他当初还相信了。

    屋内传来一声嘤咛,祈君回过神来,“不过话说回来,花朝现在这种混混沌沌的情况,可如何是好?”

    莫决挑眉,“只是她强迫自己封闭了心智,恢复到最初的混沌状态,你细心护养,总有一日,会记起的。”

    他不急,他会慢慢的等着她记起他。

    “不过话说回来,”莫决看着他们,“你们以后不会想赖在我这里了吧?”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不欢迎么?”

    “当然!那这样,我岂不是每天都会看见你们亲亲我我,扰我清修!”他说的理所当然,只是‘清修’两个字在他口中说出来总有一些好笑的感觉。

    花朝睡醒了,从房里走出来,对它们盈盈一笑,祈君立刻迎上前去揽住她,“你醒了。”

    “嗯,我想出去走走。”

    “好,我们去后山好不好……”

    莫决翻了个白眼,看着桌子上的酒坛子,什么叫做见色忘友,他今天算是见识了,本来想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忽然想到未来的很长日子里,都能看到他们婆婆妈妈的的身影,顿时觉得暗无天日起来。

    “娘子——”

    “娘子——”

    花朝从小院后面转出来,看着他笑。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不回答,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我带你看一些东西。”

    她就跟在他的身后,随她上山,他总是带给她一些好玩的东西,昨天是一张弓箭,他把她圈在怀里,拉弓射雁,他每次都射的偏那么一点点,她笑,他就很开心;前天是一个纸鸢,水墨蝴蝶,风动响尾,在蓝蓝的天空下煞是好看;再之前是……

    今天又会是什么呢,她有一些期待了。

    祈君停下来,转过身,目光中一表无遗的宠溺,他答应过她,要让她无忧无虑的,看着她期盼的目光,温柔一笑,“娘子,我寻了半日,终于找到了这颗梅子树。”

    她偏头看他,笑意盈盈,随着他的目光,落在树冠上,阳光透过斑驳的缝隙洒下来,一颗一颗的梅子挂在上面,酸甜诱人。她又看他,“可以吃么?”

    他点头,抱着她飞起,并肩坐在枝桠上,他伸手摘了一个梅子,放在她的手心,她含进口中,冰凉酸甜,痴痴的笑,眉眼间流光飞转,祈君也笑,又摘了一颗递过去,她一颗一颗的吃起来,忽然间她停下来,转头对上那双一直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眼眸,“你怎么不吃的?”

    他伸手抿掉她唇边的一点红色汁渍,笑着看她。

    她也学他模样,伸手摘了一颗梅子,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放入口中,酸甜到心里。

    “娘子,我们就这样下去,一辈子好不好?”

    “好。”

    他幽幽叹息,“你回答的太快了。”并没有用心。

    “不好么?”她疑惑的问他。

    “不是不好——”只是,始终有一些遗憾。也罢了,“总之,我会让你永远无忧无虑下去。”

    “嗯。”

    “对了,小劫方才跟我说,他要走了,我想也是,他本来就应该在人间,怕你伤心,就没让他见你。”

    花朝心里涌上淡淡的不舒服,“那他还回来么?”

    “当然回来,”祈君揽她入怀,“他是我们的孩子啊——”

    “那就好。”她疏懒的身子,将全身倾在他的怀中,舒适的让人困倦,她有些睁不开眼睛了,半睡半醒间,任由他一个吻轻印额头。

    远远的有美人寻来,一脸焦急,看见他们,飞奔过来,嚷道,“君公子,离狐界有不速之客捣乱,我家主子和他们打起来了!”

    落叶飞花,小院里打斗的一片凌乱。

    美人皆以遁走,只有一墨衣女子手执招魂幡,有些无措的站在院外。

    院内二人打斗的并不安静,口里你来我往,骂得不亦乐乎。祈君和花朝还未接近,就听见他们吵来吵去的声音。

    “莫决,这么些年你处处找我麻烦,还有完没完!”

    “我就是讨厌你!”

    “你讨厌我?就为了这么幼稚的原因?”

    “你说谁幼稚?”

    “你不幼稚,那是谁遣手下偷入孤刹界,放了一堆蛇虫鼠蚁,闹得我界内不得安宁?”

    “花朝!”

    鬼女回身看见她,一下子叫起来,随即看到祈君,更加的惊诧,“你没死?”

    院内的打斗声更大了,花朝偏过头看她,“夫君,这是谁?”

    鬼女先是惊愕,接着一点点变了脸色,整个小脸纠结起来,“她忘记了,是么?”

    祈君点点头,向花朝解释道,“这是你很好的妹妹。”

    大约是看见了他们,两个人暂且停了手,气喘吁吁的推开,莫决瞪了他一眼,“苍亦,亏你还是一界之主,说话出尔反尔,阴晴不定,怎么样,看到你要杀的人被我救了,感觉不错吧。”

    “苍亦、苍亦,我的名字是你可以直呼的么,再说,当日,若不是我默许,你能那么容易救下人来?”

    “你……你是说,我打不过你?”

    “嗯哼。”

    “胡说,苍亦你这个、这个——”

    “我说了,不许直呼我名字!”

    莫决觉得委屈起来,祈君看他们分明是旧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关系,细细看他们的五官,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揽着花朝进了小院,从花架下取来一坛酒,横在他们中间,说道,“要不要喝酒。”

    两只手同时去抓酒坛子,谁都不放,明明桌案上有杯有碗,两个人又为争一坛酒打的天昏地暗起来。

    “娘子,我们走吧。”

    退出来,看见鬼女盈着泪光的眸子,微微一笑,随夫君远去,忽然回眸,看着她梳着坠马髻,她想起早上夫君为她挽发的时候说过,已经嫁人的女子才可以梳这样的发式。又走回去,站到她面前,看着她的发髻,金钗垂凤。

    “你嫁人了?”

    鬼女忽然嫣红了脸面,咬着下唇,不言不语起来。

    她笑的有些舒畅,看着她手里握着的面塑娃娃,接过来,轻轻说,“很像你呢,只是略胖了些。”

    鬼女张着眼睛看她,喉咙一咯,喃喃说道,“姐姐……”

    她已经转身,随他的夫君渐行渐远。她已经得到幸福了么,那么她呢,转身看着当初强迫她下嫁的夫君,他正在打斗,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身看她,停了手,那样重的一掌就狠狠的拍在他的肩上,可是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

    她叫了一声“夫君”,冲进院子,紧紧拥住她。

    她还是没有想起他,或许在不久之后,她会记得,也或许不会。

    人间的故事不过是这样,红尘纷扰太过喧闹,到了他这般清静又觉得有些冷清了,或许,日子不该是这么过的,他应该携着她笑看红尘,那些繁华的朝朝代代,或许能让她展颜一笑,可是,他却不想图生枝节,离狐界内,只他二人长相厮守,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是这故事有些寂寞了。

    祈君坐在床边,看她卧在床上,轻薄的呼吸带着柔香,室内一灯如豆,她的轮廓有些模糊,他看不真切。

    伸手抚上她素净的小脸,她睫毛微动,缓缓张开眸子。

    “吵醒你了。”祈君收回手,报以歉意的一笑。

    她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祈君有些兴趣了,看她褪开被子坐起来,青丝披在肩上,她屈膝靠着墙壁,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他也褪了鞋袜,爬上床,和她在幽暗中并肩而坐,“做了什么梦呢?”

    此时,窗外一片星辉,静谧夜色自窗缝流淌写入,洒了一地光芒,也洒在他们身上,祈君恍惚间错觉,此时他们仍旧是很多年前,他们还年少,每到晚上,便这样并肩坐着,说一些轻轻浅浅的话语。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了,可是他却觉得恍如昨日。

    哑哑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我梦到一望无际的大海,我站在海中,后来累了就躺在海面上,随着波浪摇摆,看蓝蓝的天空和一丝一丝的流云。”

    “是好梦。”他回应道。

    尾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参辰皆已没,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愿为生死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一年,孤刹界,她仰头许愿,她说她许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有实现,他知道她许的是什么,那颗未央终究是灵验的,苦尽甘来,他会在未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让她明白,他有多爱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