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冷爷的宠妾(亚麻红)

    楔子

    那一年,半冷半暖,一晚春秋,他执子之手,却剑指结发,一道旨意消散了芳华。

    只是她不明白,君心若真似铁,那紧蹙眉宇间的迟疑又怎会成了心中几世的牵挂?

    定要再问!纵使流光千年易过,也一定追随那凝结了千载的疑惑。兜兜转转看尽浮生变迁,偏偏又在转身之时,红叶飘零,道不清痴缠劫缘。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他年人去,可曾怀念?

    

    澜沧十三年冬,南疆芸府。

    皓白的帷帐内,一炉香烟袅袅直升。芸桐半合着眼,呼吸一起一伏,淡漠而平稳。

    “怎能这么放任阿睇,她还怀着芸府的子嗣!”族中最年长的大叔伯立于堂下,蹙眉高喊。细长的眼中目光炯炯,皱纹堆积在眼角,因为太过担忧而频频颤动。

    他的话让芸桐微合的双眼缓缓张开,紧紧盯住梨木扶手上的蟠龙雕刻,半倚半靠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一下下点着手指,指尖落在摊在大腿上的一方信札上,哧哧的响。

    “去留全由得她,芸府不勉强。”

    榻边的炉火正旺,映在纸上一片昏红,连那早已干透的墨迹都要融化。

    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信上只有这一句,再无其他。

    芸桐眯着眼瞧了瞧,便将目光从字迹上移开。手一送,纸便入炉,炉火噼噼跳动了两三下,便多添了一些灰烬。

    芸家大叔伯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心知肚明这是一桩勉强不来的姻缘。等人走干净,芸桐才站起身走进内室。站在床边,俯身去看熟睡中的那张美颜。轻拭着妻子的脸,漆黑的瞳孔中沉着让人摸不透的黯淡。

    澜沧二年的春天,千秋万代的芸藏氏王朝灭了,有着巫神之称的萝族也消失了。最后一个芸藏王因为宠信巫人女子而溺毙宫中。君茉年是芸桐明媒正娶的爱妻。但却没人料到这位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竟然是位巫人。

    室内炉香袅袅,似要将人醺的迷醉。窗外开始下雪,乍看一眼,到处满是刺眼的苍白。芸桐心中烦乱,皱着眉行至窗边,眉头紧紧蹙着似要拧断什么。那个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走,就是算准了芸府要那个孩子。什么叫“席不暖君床”?人走都走了,却还口口声声要怪他慢待了她吗?

    若她只是心无旁骛的想要成为他的女人,她已经做到。就凭她是最后一个会用“嗔术”的澜沧人。她身上的萝族血统是唯一可以克制君茉年体内宿毒的方法。她以此挟制住他,迫他背弃白首之盟,令他对不起茉年,却在称心得意之后离开。

    屏风阻断了融暖意,他侧目望见外室炉中光火,听见那炉灰烬正发出哀鸣。走……何其容易,若是真能一走了知,他又何必凡事退让,委意求全!

    沧镇的冬天一向不冷,可是却忽然飘起鹅毛大雪。本该在4月萝卜花开,却在未满惊蛰的时节分枝了,正是春寒料峭的仲春时节。萝骨山后的深涧中,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处茅舍。天气反常,春寒倒送,也不知道预示着什么。

    阿睇捧了捧肚子,站在茅舍门前大口喘着气,静静的看着天空中徐徐飘落下的冰凉花瓣。雪下了好几天,仿佛要把沧镇所有年月里的雪都下完一样,一直不紧不慢的飘飘洒洒,也没个间断。

    若能留下,她决计不会走,可是留下了便要生出事端。不能开口告诉芸桐她的苦衷,而他那副样子又让人如何开的了口?脑海中浮现出芸桐那双深冷的眼,又忆起那俊朗眉间淡淡的厌愤,心中猛然被蛰得生疼,直叫人心寒彻骨,不愿再想。 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嘴里是苦的,眼角也有些发涩。阿睇看得清楚,芸桐是她的天,可她却不是他的地,君茉年才是。一想到自己将独自一人迎接孩子出世的那一刻,心底便划过一丝凄凉伤感。

    回到茅草房中,往炉子里添些碳。拿起尚未绣完的香囊,阿睇扯了扯嘴角,有些甜蜜的笑了。芸桐爱干净爱香味,一年四季房中都有股令人熏醉的香气。尽管有君茉年在,他不会缺少这些小玩意儿,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为他做上这么一个。尽管他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半月后。

    凛凛孤风裹住素雪渐渐埋没了新踏上的脚印。无数的日子里,阿睇总在思揣着,当自己抱着儿子回到芸府的时候应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而他又将怎样看待他们母子俩的去而复返?她早就清楚,芸桐根本不会来找她,他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所以,如今她只能抱着刚出世不久的儿子,双眼发直的看着站在草墙外的素袍锦衣,什么也想不起来。那背影依旧是那样的强势以及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芸桐久立雪中未曾开口,只是冷冷的站在远处。在他眼中,竟不能确定那厢久立宿雪中,与他相望的一身灰布寒酸,是否就是他要找的人。

    “跟我回去。”好久好久他才开口,没有温度地说道。

    “好。”阿睇立刻着魔似的一口应道,没有给自己留下片刻的余地。因为她知道如果此时拒绝,她就会在悔恨中慢慢相思死去。毕竟,她不年轻了,比起十六岁初见芸桐时,她已经显得沧桑了许多。

    儿子躺在阿睇怀中,温暖不知愁的睡着。这孩子生来便安静的出奇。芸桐只看了一眼在襁褓中酣睡的儿子便吩咐人带走,自己拉住阿睇的手,把她拽上了马车。

    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天。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冷冬……一辆高顶宽蓬的马车停在小屋前。阿睇撑着伞,雪慢慢滑落在伞沿。十六岁的少女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心“怦怦怦”要炸开一般。也许上苍对她还算照顾,竟然让她等来了一位神明一般的男子!

    一整个不断飞雪的寒冬快要过去,阿睇终于等来了芸桐伸出的手。当她把小手放进那只有力的大手中时,阿睇一度认为从此以后她终于不再无依无靠了。

    “萝骨山真的只剩下你一人了吗?”

    “嗯。”她点头,晶亮的眼睛凝视着男子不自然的冷笑,眨也不眨。

    “这孩子很会睇着人,让人一刻也不能移开视线,就叫阿睇吧。”这是母亲临终前为她取的名。而后十五岁时陪伴她的阿婆也去世,她整夜整夜听着孤鹰夜鸟的啼叫,便成了萝骨山中唯一活着的人。

    那时,她以为他的笑容之所以冷,是因为她给他的暖不够,她以为他眼中的回避抗拒仅仅是因为不习惯她身上的山野俗气。后来,她慢慢体会到何谓愚笨。也曾落寞的看到他眼中纯粹的暖意决不会等她前去采撷,相反,她才是令他冰冷的根源。

    年幼之时,尚能无所顾忌的对他漾起无忧愁的笑意,胸腔中也好似流动着一种暖暖的热流,只有甘甜和期许。然则十六岁的笑容如果温暖无忧,那么十九岁的笑容就应该学会宽慰和退让。

    看了看和那时差不多的马车,阿睇在心中默默叹息。

    昨夜一场冰花,遍地素银。来回两趟的车轮在洁白上印下痕迹。阿睇见着那样庄重神圣的颜色,总会别开眼。曾几何时,她不敢再抬头迎视大片的洁白,那上有太多不能再放在心上的记忆。

    车平稳的奔驰了一段时间,碾在被冷风吹了一宿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不安的心随着车身晃动有一下没一下的跳着,女人平淡的眼正盯着车帘外迅速划过的一簇簇枯枝,暗自出神。刚刚芸桐看到他们的儿子了,这是一件神奇的事,他们之间竟然有了一个儿子!想到这件事,她不自然的叹了口气,脸上飞红,垂下了眼。

    芸桐注意到她的举止,心中冷笑,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声音低沉而凝肃。恰巧窗外枝头上掉下一大抱雪块,马车驰过,风中吹散的冰屑飞扑在脸上,冷的让人一窒。

    “这半年茉年睡得太久,你得尽力让她醒来。”

    “是。”

    “最近身体可还好?”

    “挺好的。”

    “那就好。”只能淡淡的应和,再也不能多想什么。

    他要她尽力,她便拼了命也不会惜力而为。虽然明白,她对他的价值也只剩这点,心却仍然不受控制的忽然落下,失重的空荡感觉叫人难受。无可奈何,阿睇只有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心中微恸。

    她回答得太过平淡,出乎他的意料,芸桐侧首,犀利的目光静静的凝视她,想要看透她真正的用意。如常的眼,淡泊的眉,以及并不娇艳的嘴唇,这女子的样貌真是普通。饶是平凡毫无特色,她却总喜欢穿这样灰灰暗暗的布衣。方才在草舍外见到她时,他还要再三向随从确认,竟然都认不出她来了。瞧瞧,这女子在他心中就好似几两飞絮,绵薄模糊到认真回忆时亦难记起样貌。可是偏偏只有这个女人才是他的救命良药,真是造化弄人……

    许久,阿睇终于将视线迎向芸桐冷冰冰的脸,轻声说着好似承诺一样的话:“少奶奶会没事的。”言罢,她又转过头,固执的看着天。那远处久聚不散的阴云代表什么,她拒绝去想,阿睇觉得很疲惫。

    芸桐让她既无上文又无下文的话说的一愣,盯着她很久,而在他那双深泓般静谧却又精锐的眼眸中,倒映出来的仅仅是女子越显沧桑的容颜。

    “那就好。”芸桐收回目光,稍稍放松了一些,仰头靠上枕垫,淡淡的说道:“日后要辛苦你了,阿睇。”

    芸府之内,落雪未断。

    阿睇一边收拾着为君茉年施咒的法饰,一边看着浩浩荡荡涌进芸桐房间的人们。她想,这些人又要惹他恼了,他们不累吗?

    果然,刚刚走近芸霄海阁,便听到内室里传来一阵悲吼。

    “少爷!倾家荡产为一巫人,不顾我芸家百年祖训,难道王朝的前车之鉴还没有点醒你吗?”

    大叔伯年迈的皱纹因为过度激动而频频抖动。芸桐轻蹙眉头,跨坐在床边,双手轻轻拥起沉睡的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一边吹开参汤中的热气,一边小心翼翼的看着汤汁缓缓渗入君茉年的口中,并未理会暖阁里聚集的老老少少。

    “想当初天武三十六年,芸家先祖隐姓埋名藏匿在此,为的是能东山再起!如今江山不在,尽数毁于巫人之手。我们这一支自然要担当起复国的大任。少爷难道不顾及世世代代芸藏皇族的遗训吗?现在沉溺于巫人,难道是天要亡我芸藏氏吗?”

    放下碗,微敛的眼中抛出一记视线,唏嘘一片的众人马上安静下来。诺大的房间里就只剩大叔伯苍迈的声音在梁间徘徊。

    “宠巫必亡啊!王朝的根基万万动不得啊!”

    芸桐把君茉年放回床榻上,轻轻的揶了揶被角,然后靠回床廊依旧无语。眼波轻轻流转,瞟向自己腰侧垂挂的那只绣满桂花的香囊,那是半年前茉年未曾陷入昏迷之前赠与他的。还记得那时她巧笑倩兮,将这盛满一颗真心的香囊亲手替他戴上。他也记得,在他纳妾之日,凝于她眉间那一抹解不开的惆怅,更加记得听说阿睇有喜时,她含在唇畔无法绽放的笑容,和那声他虽不曾听见却为之心碎的叹息……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痴盼能够守住这般承诺,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值得!

    “若是交出萝睇便等同再无神明庇佑,便是日后称王得了天下,又拿什么脸面去见历代先王和萝族的神使?到那时别说是你的这位千娇百媚的夫人,就连我等也要自决于天啊!况且,君家的人要萝睇做什么,少爷您不知道吗?”大叔伯有些顾不得体面,一口气冲倒芸桐跟前,指着床上昏睡之人,年迈混浊的眼中布满恨意,咬牙说道:“芸桐啊,当初你娶妖女我拦不住,可如今萝睇已是最后一个神族血脉,我就是死也不会同意用我万代江山来换这个妖女!”

    哗啦!盛着参汤的重彩玉碗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阵浑浊的水花。白色的精工软靴被残汁的污浊侵染,如同心中某处圣洁之处已不再完整……外间屋里的人听见慌忙跪了一地,除了在里面据理力争的族中长老,再无第二人敢说一句。

    芸桐仍旧一言不发,阴郁胀痛的眼直直望入面前老人的眼中。大叔伯瞪着芸桐被激怒的双眼,“碰”的一下抓住他的手,依旧不肯放弃,竟有些视死如归的气势,缓缓又道:“不要说君家这个要求是趁人之危,这种城下之盟我们绝不能答应,少爷也不要忘记,君茉年虽为正室,可嫁入芸家三年却无所出,而今萝睇虽不得宠,可她仍是母凭子贵。若将我芸氏继承人的生母流放给君家人,你的脸面、芸家的脸面、历代芸藏皇族的脸面就都让你丢尽了!”

    “嚯”的一下猛然起身,挥开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臂,一身云白暖衫如同翻飞的云端之花,却无花间的温柔,只有凌厉、决绝。芸桐狠狠盯住大叔伯微微颤抖的脸,一步步逼他退到暖阁门前,再退,便是身后跪着的一屋子人。

    仿佛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看清他阴晴不定的脸上暴出的狠戾杀气,仿佛要让那肃杀的空气压抑整个澜沧乱世,好让世人都知道,并非是他有意负了誓言,而是这些人,这个世道逼迫他至此。

    直到面前拧眉瞪目的人终于不敢再仰视君颜,冷冷的声音才自他喉间挤了出来:“脸面?你还有脸跟我提脸面?若你还懂得礼仪廉耻,就该知道什么叫做‘食君禄,担君忧’,什么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初用城下之盟逼我就范,这会竟还装的像个深明大义的忠臣!母凭子贵?若不是你用茉年的生死逼我,我岂能容她诞下子嗣!”

    最后的话语几乎咆哮出撕裂的破音,窗纱之外一抹灰色影子安静的站在挡尽风雪的帘栊之后,在那悲戚的嘶吼声响彻整个暖阁之后,手中的法饰便开始微微颤抖,发出几不可闻的碎响。

    大叔伯望着芸桐额间暴出的两条青筋,只是嘴角动了动,冷笑道:“老夫惶恐!少爷这话说得牵强,要真全是被逼无奈,当年何必要上萝骨山搜孤?俗话还说一晚夫妻百日恩,既然要用人家却还将人说得如此不值,您那把削肉的钢刀怕也不会比老夫的温柔!”

    一句话直说入人心最痛之处,痛得令他微眯了双眼。屋内一时之间陷入沉寂。跪着的人无不低垂着双肩,目不斜视的瞪着各自额前的那方地面,站着的人也好似是定住了一般。

    许久之后,芸桐张开双眼,逐一巡视屋内众人一周,冷冽视线扫过窗纱上透出的萧瑟身影,只觉得那厢犹如一股烟,风一吹便会散。视线只停留了一瞬,便沉着声音一字一句道:“叔伯年事已高不宜劳碌,两厢来人,请他老人家回府静养,没我传唤不必再登门了!”

    言罢他转身,不见族中最年长者呆立堂前。那枯瘦老迈的身躯似乎轻轻晃了两晃,忙有人起身扶住。跺了跺脚狠狠一叹,无言转身却正巧碰上高挑帘栊走入门内的人。手边法器叮铃铃作响,阿睇走的既轻且慢。

    “阿睇!”大叔伯有些尴尬的望着侧身走过他的女孩。每每面对她那双平静无波且纯净天然的眼,他就会觉得心亏胆寒。

    “大老爷万福。”阿睇淡淡的福了福身,便低着头默不吭声的走进暖阁内堂,告诉自己看不见脚边那满屋子跪着的人,也就看不见那双叫她不知如何是好的绝情眉眼。

    芸桐站在内室,听着身后众人战战兢兢的起身、悉悉簌簌的鱼贯离开,胸腔内胀满的郁气却越发令人窒闷。一下子走空了所有人,单单只留下那个最令他难以面对却又不得不朝夕相对的人。

    阿睇径直进入内室,见那炉香袅袅,见那卓然而立背对她的身影,半晌无言,只得别开眼专注了手里的事,好借此掩盖眼中那沧凉的僵硬,只想无惧无痛。

    将两支执法手杖立在君茉年的床边,然后默默在床前盘膝打坐,一手捻花而立悬在胸前,另一手纤指向后一划,暖阁内的纱帐帘栊便迎着指风飘落,隔绝了身外一切喧嚣杂念,也圈住了方寸之内的三个迷途之人。

    身后太过安静的动作令芸桐微微蹙眉,他宁愿一直凝视窗外萧戚的桂树枝丫也不愿回头,因为不想见她一副神伤哀怨。他没错,错在她!若不是她族人的阴毒诅咒,茉年便不用面对那样凄惨的宿世苦海……

    他没错,错在她……

    叮铃!清脆铃音声声入耳,每一声响都牵动他的五脏神经。破空的冷寂随着那道清冷的铃声开始蔓延,只有极致的死寂才能听到施咒者在指间挥动的无形铃声。他听说过,那是萝族用来祭祀神圣死者的万化之铃,并非真正去摇响一支铃铛,而是靠着施咒者凝神的法力,唤出的一种灵符。

    她竟然用祭祀死人的铃声去唤醒他的妻?叮铃!又一声响。芸桐猛然回身,却呆呆愣住。只见阿睇静坐在蒲团之上,自她指尖源源不断流泻而出的气流正慢慢凝聚成一条条盘缠交错的藤萝,虽有形却无质,一节节生长,如同有着生命一般争相伸向君茉年,纷纷攀附在床榻周围。

    那透明的气息如数十道幽静清魂,跟随万化铃声飘荡在君茉年的左右。阿睇默默的等,静静的熬,直到满室空灵洁净的藤萝浸透成乌黑,犹如吸尽了所有的怨气,才慢慢枯萎缩减,纷纷退回到她的指尖。

    芸桐亲眼见到她将那团团围绕在君茉年身上的鬼魅之气吸附到自己的身上,然后床上的沉睡之人竟好似动了动手指。他立刻冲上去牢牢握住那双冰冷的手,却看不见阿睇在原地撑了几撑都站不起来。

    施咒的汗水浸透了衣襟,法饰立在身侧依然发出规律的脆响。阿睇一边缓缓收住法咒,一边忍不住分心望向那厢坐在床边殷勤呵护、为妻子拭去汗水的男人。那样的深情、那样的专注,仿佛这天地之间根本无法再有其他的介入。

    忽而想起了数月之前自己偷偷写在纸上的那句心里话……

    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阿睇突然觉得那句话根本不恰当。君在此,妻又岂会是她?那样的言语不过是趁四下无人之时才敢有的臆想,成不了真……

    暗暗使些力气站起身来,趁自己还没跌坐回去连忙拽过立在床边的法杖。法杖上有三个铜环,被她一扯铃铃直响。生怕惊扰了谁,阿睇连忙抬头去看,歉意的话衔在嘴边却倒不出来。那人根本头也未抬,周遭一切皆不入他的眼,心中眼中都只有一人。

    索然无味的垂下眼,她一步一挪的退出暖阁。手里撑住法器,沿途叮当叮当,不用理会是否会有人嫌吵。倘若在芸府之中还能有人嫌弃她,也不会犹如此时此刻这般,觉得自己多余!

    帘栊之外便是沁冷的银白,层层叠叠,扑扑簌簌,落花般的雪密密的铺洒着,让人望着望着便习惯了……

    几夜萧索,飞霜待尽,冬褪春来。

    早春落雨,一场寒似一场。天气这般异常,异动要来恐怕也不会太安静。近来,阿睇常常如是想,却也无能为力。轻轻推着摇篮,看着儿子躺在筐里笑眯眯的抓着自己的衣袖,有时候会想,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也挺好。不去理会芸桐的厌烦,只要守着他,看着他便已满足。毕竟,有一些事情始终无法开口说出来。何况即便是说了,也是徒增烦恼而已。

    当水榭暖阁外的雨丝悄然成帘时,回廊的另一头有个云白身影缓缓走来。近些驻足,冷眼望见阿睇坐在窗前呆呆的推着摇篮。他发觉,近来他对眼前女子的印象越发模糊,那感觉也说不上是好是坏。就是她带着儿子重新回到芸府的这段日子,看着她如常的笑竟也觉得刺眼,好似那笑容有着千万斤重的疲惫。

    “阿睇。”芸桐悄悄站在女子身后,一声轻唤,不带温度。

    “少爷。”阿睇并不惊讶,因她早就在他转过廊子走来时发现了他。

    “下雨天冷,你身体可还受得?”明明圆润了三年多,却在离府一个月后突然消瘦了,芸桐心中隐然有股烦躁,可烦什么他却不知。

    “还好。”阿睇声若细蚊,却十分有力。

    “如此甚好。”

    抬头瞟眼芸桐的发鬓。飞云入鬓,一派帝王气象。

    “看什么?”芸桐被阿睇那双平静又坦然的眼睛盯了许久,竟然发现自己读不出里面的内容了。又或许他不是今天才发现,早在接她回来时就已经知道。今日的阿睇不再是曾经那个一眼就能看穿心事的少女。

    “少爷生得好相貌。”她叹了口气,只得如此说。心中纵使是有千言万语,也难对他讲。

    看了一眼正张开小手要抱抱的儿子,阿睇苦苦一笑。芸桐见到那艰涩笑容,如同眼中吹进了一粒沙子,滞涩得让人睁不开眼。又见她弯身想去抱那摇篮中的小娃儿,便先她一步撩袍坐下去看那张粉嫩的小脸。

    “怎得个好相貌?”一边捏弄小娃儿的肉脸,一边不动声色的接了她的话,倒要看看她会如何答。

    他不是没听过女子的赞美。在沧镇,他虽不是俊美无双,却也美名在外。年少之时,多少名门闺秀趋之若鹜,而他却从未眷顾。直到在桂花树下撞见了君茉年……

    就算到了今时今日,他依旧无法相信初见茉年时心中的那份笃定,就仿佛他已经追寻了不下千百年。那日,当他甩开缠绕在他身旁的莺莺燕燕,一路拨开花枝烦扰见到那垂立在桂花树下的少女时,一种冥冥之中注定的情愫便揪痛了他的心。她眉梢眼角淡淡的忧愁,她唇畔无奈的凄迷笑容,她举手投足间温柔宁静的娴美,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莫名的心疼。

    那样的女子到底在何处见过?心中只有这样一个疑问,催促他将她放在心上。那不久后,她便成了他的人……

    阿睇怔怔的站在爷儿俩面前,看着摇篮在芸桐手中无意识的摇晃着。恍惚之间,她竟忘了芸桐正是这孩子的生父,只是觉得他微怔出神的神情好陌生。

    该如何回答他那句有口无心的问话?他岂会是在意她的赞美,又如何能将她的心意放在眼中?阿睇轻叹,转向廊外的落雨,让自己完全看不到他后,才开口道:“若是早个几年,少爷定是权倾四方的尊龙命相。只是,如今乱世之中,此等相貌也非福荫。”

    被她淡淡的声音扯了回来,才恍然发现自己又在思念与茉年昔日的温情。清醒之后便没有茉年,有的只是这个叫他背弃白首之盟的女人。芸桐冷下双眼,心中犹自悬起一把钢刀,遂而冷道:“如此说,我倒是个生不逢时的衰败相?”

    “是兴衰是吉祸皆在天意,逆天道而行,必然不会有好事情。”

    阿睇转身从男人的面前抱起孩子,纤臂将婴儿揽在怀中,柔顺恭敬的站立一旁。此时虽是初春,然而雨丝绵绵,那迎面追来的风却越发让人觉得清寒。

    芸桐目不转睛的盯着阿睇,站起身,一步步的走近,直到与她之间再没有可供逃避的空隙,才开口说道:“你又知不知道,我从来都不信天道!”

    对他忽然的迫近,阿睇有一丝紧张,她抬首迎视他突如其来的咄咄逼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想也未想便脱口道:“少爷既然不信天命神道,又怎知睇一定救得了少奶奶?”

    不是没听到那日他与大叔伯争执的话,那些话一直像个疮,在她胸口愈合又裂开,裂开又愈合。今天终于问出口却又马上后悔,因为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那个答案,哪怕早已心知肚明。

    女人软绵绵的声音好似霹雷在芸桐心中炸开。他眯眼看着眼前抱着婴儿的女子,仿佛从来都不曾认识。她竟然如同大叔伯那样质问他?这样的话自她的口中说出,真正让人无从回答,也无法掩饰。

    你不知道吗,这其间的答案?

    芸桐乌黑的眼睛定在阿睇清澈的心中。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坚定,坚定的丝毫没有迟疑。在心中长长一叹,对自己方才的傻气无可奈何。这答案怕没有人不知道吧?就算她再迟钝,三年的光阴也该让她变聪明了。

    廊外的雨忽然肆虐起来,裹着雨丝的劲风开始冲撞暖阁的门窗,一滴两滴雨珠飞溅到站在窗前的女子脸上。阿睇慌忙将儿子的襁褓紧了紧,然后把他放回小床上,盖好小被后便忙着去扶被风吹乱的门窗。

    芸桐死死站在那里,看着女子忙碌着扶窗关门,好似已经忘记他的存在。那在他眼前跑来跑去的忙乱人影,早已忘记刚刚两人之间的一触即发,这会,全副心力都用在了抵挡屏风后的那扇侧窗上,消瘦的臂膀快要撑不住窗棂搅和着风雨的力量。忽然冲了出去,如飞鹰捉兔一般一把拽起阿睇,让她从与门窗的搏斗中解脱出来。风将侧窗撞的大敞摇开,雨挥泄涌进,打在两人僵持的身躯上。他不想再纵容任何人撩拨他心中的伤痛,尤其是她!

    阿睇被扯到一扇敞开的窗前,被他牢牢按住,看着他咬牙说道:“你以为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吗?如果能选择,我宁可……”

    “宁可让萝睇像萝族一样消失,对吗?”阿睇脱口而出他的想法,在一瞬间觉得这个断定好熟悉,熟悉到她好像从生下来就知晓一般。因此,那双清净的眼则越发平静的注视着箍住自己的男子,丝毫不曾退缩。

    芸桐看着她眼中忽然出现的了然,有一瞬间的差异。根本没留神她没头没脑的接了一句什么样的话。愣怔的看着突然间变得好像在笃定些什么一样的女人,手中不自觉的加重了力道。阿睇吃疼,便忍不住硬是顶撞他道:“少爷,若想萝睇消失,便唯有去了睇身上的嗔术。可若是嗔术不在,那少奶奶身上的……”

    “够了!”狠狠挥开她,心中如同火烤,无比厌恶的盯着跌坐在地上的女人。

    他忽然间弄懂了,弄懂这个女人去而复返之后到底有了什么变化!在那看似平静恭顺的言语背后,她竟然是在威胁他!凭着什么?倏尔瞪起双眼,他竟有些惊恐。老天!她竟然也是在用茉年的生死威胁他?

    阿睇跪坐在地上,湿漉了全身。芸桐亦将全身云白完全浸透。窗扇吱呀吱呀的发出单调的音节,风雨之声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交谈。当雨气稍驻,她瞧见了芸桐眼中的愤恨与鄙夷,心中凄凉却明白他的心思。细细的喘了口气,要等那彻骨的心寒划过心房才能开口。许久,她才低低的说:“少爷不必气也无须急。萝睇此生只有一件事可做。做完了,不用少爷赶,萝睇不会强留。”

    雨水顺额淌下,芸桐宽厚结实的背挡在阿睇面前,挡住了可以让他看清她神情的光。

    默默站起身不再开口说话,萝睇依旧关上了那扇侧窗,然后转身走回屋中。望着躺在小床上的儿子,抹了一把身上的冷水,怕冷寒的水气沁到孩子,便倒退着想去换件干衣服,却在此时又退进了那双温热的手掌里。

    阿睇下意识想转身,无奈那双手紧紧抓住她让她动弹不得。只好强迫自己不要在意那自身后传来的热度里夹杂着的强硬以及试探。他仿佛有意要让她难受惊慌,特意附在了她的耳畔,贴着她后颈细致的皮肤低沉的问道:“方才的话说了可算数?”

    低下头,轻轻笑,用着让他安心的语调承诺道:“做完我该做的事,我便不会再出现。”

    那双手又紧了一紧,接着低沉的嗓音便更加迫切的问道:“那茉年的事又当如何?”

    倒吸一口气,阿睇有些悲哀的闭上眼。为何自己总是改不掉一厢情愿的毛病,他并不在乎她的去留啊,他在乎的根本与她无关!

    深吸口气,阿睇睁开眼。不再兀自怜悯自己无处安身的真心,只有明明白白的将尖刀刺入,才能剜掉那颗永无休止的痴心。心掉了,也不过就是碗口大的疤,倘若能成全他一世情缘,也能叫他少恨自己几分……挣脱开他的钳制,她转过身来面对。仰起头一面笑颜如花犹似轻松,将他的右手抓起放在自己胸前,让他感受她沉稳跳动的心。

    沉吟良久,她一字一句的说道:“我用嗔咒起誓,此生决计不会违背芸桐之愿。若违此誓,便叫萝睇去后魂魄无依,化为灰烬,不得轮回。”

    芸桐的手放在阿睇心间许久,触着她单薄的身躯,体会到她立誓的坚定。蹙眉看向她被寒雾遮住的双眼,心中不断涌起一阵阵涟漪般的疑惑。

    只要答应便好,何须立下如此狠毒的誓言?就好像怕自己反悔一样。还是说,若不立个重誓约束其中,她便真会反悔?

    呀!

    纠缠的神智突然被一声童音唤醒,二人同时向床上望去。

    芸桐湿漉的飘带落在婴儿床边,正被那可爱的小生命紧紧握住。小家伙张着小小的胳膊,肉肉的小手竟然一手抓住父亲的衣带,一手拽住母亲的湿发,悄然将父母连接在一起。忽然有种期盼,若是这孩子是茉年所出该有多好!茉年一直想要个孩子……

    小娃儿生来爱笑,圆滚滚的小脸蛋上有一对调皮的小酒窝。看着儿子的小手,芸桐皱眉思索。他没有酒窝,而她也没有,那么这孩子到底像谁?这个想法令他浑身一震,无法忍受的某种猜测令他毫不犹豫地从那小手中抽回了衣带。

    “那一个多月,你做了什么?”

    阿睇愣在原地,仿佛没有听懂他的问话。

    “为何不在府中待产,却要跑到那荒山野岭中去?是不想被人看见,还是根本不能被看见?”

    恍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阿睇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揪紧了衣裙。她从未以为他会问,也根本不知如何答。对于她和儿子的去而复返,她曾经想象过他所有的反应,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真正由他问出这句话时,竟会是这般难堪的情景!

    芸桐不愿再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厌恶的摆摆手,冷笑道:“不想回答也无所谓,你只要做好份内事即可。”言罢,不再理会她转身大步离去。

    阿睇则同他一样,目光再也不敢去追随那道远去的背影,因为怕极了心中那又酸又胀的痛楚,只得滑坐在床边,望着窗外乱枝摇曳,轻轻笑道:“是否我即刻便灰飞殆尽,才能解你此生的仇恨?”

     正文 第二章

    明烛虚火,月拢早春寒。

    室内挑灯,昏昏晃晃的烛火映着一卷古朴艳美的画卷。那画摊开铺展在睡榻之上,竟比一般画卷长上许多。画中绘着一位背身回眸的女子,媚骨多娇,乌黑衣袍,水色裙摆挽至足踝,左肩微露,肌肤如霜似雪。面如桃花带笑,唇点万种风情,一双含娇水眸半开半合之间竟透着离别的苦意。

    芸桐站在榻前凝视画中美人许久,胸间微微起伏着,似是在极力忍耐。半柱香的光景后,屋中传来悲苦的闷喊。

    一双秀着落英飞舞的青色软靴刚踏进门槛就被屋里飞来的画堵住去路。那靴子只是轻轻一旋,躲开来。桐半靠在书案前,侧首喘息,一双一向凌厉的黑目紧紧闭着,似有万般厌恶。

    青靴青衫悠然然晃到跟前,驻足,一柄落英香扇抵在芸桐消瘦却有力的下颌上,稍一用力竟有些许轻佻的勾起男人的脸。

    唰!芸桐猛地睁眼,一柄精刚匕首顶在来人软肋上,默默地盯着面前那双讥诮轻薄的眉眼。轻笑一声,也不强迫,来人旋身躲开了冰冷的匕锋。

    “如何,萝后的绝艳肖像是否让公子决定留下小生了?”那人晃到门口,轻轻拾起地上的古画卷好,伸手放回画笼,头也不回。

    “你这妖人说的话怎能当真!”芸桐并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诮,只是淡淡的回了去。

    青衣男子慢慢开口,声音不急不徐,好似冰珠撞玉般的清灵优雅:“小生是不是妖人……那得看芸公子的命中有几分的机缘。何况,如今天下大乱,芸府若要筹谋,难道不需要些帮助?”

    芸桐瞥了一眼站在暗处的青色衣衫,径自拿出书来看,嘴里依然漠然:“既是要看机缘,你又何必强求。”

    “小生先前不是说过,是阁下命里的帝王之相将我引至此处,是这画像选择了你,而非小生啊!”

    “荒谬!一张烂纸如何知道这么多?”

    “呵呵!你硬是不肯承认也无妨。反正萝后画像在此,小生也不同你这死鸭子争嘴。”

    “你……”芸桐微敞的前襟早已被热汗湿透,定在对方脸上的眼中布满困惑,他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会对着一幅古图枯卷情不自已,身体竟似被唤醒般的渴望着!

    当他展开图卷的一刹,眼前好似画影纷飞,那画中女子仿佛从梦中为寻他而来,却又要离他而去,一步一愁,两步一怅的频频回首望他。一片混乱之际他竟然听到了一句话:“大王若是不信,便叫妾去后魂魄无依,化为灰烬,生生世世遭受沉沦之苦!”女子言罢,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入一片刺目的白芒中,是时,他方如大梦初醒。

    说话间,青衫男子的身影已慢慢走近烛火的光亮,正正的让芸桐看到他脸上妖异的坏笑。

    “其实公子根本不用担心,萝后画像本来就是芸藏氏内廷之物。如今小生将此物带来,也称得上是物归原主。”

    芸桐拿起书随手翻了一页,佯装无关痛痒的说:“好一个物归原主!既是内廷之物,又怎会在你手中?”

    “这并不难猜,公子岂会不知?”青衣人背手踱了两步到书案前,忽然拎起桌上一条蟠龙镇纸看了看,又扔回桌上,脸上满是轻蔑。芸桐瞥了一眼他腰间佩戴的白龙家徽玉牌,皱眉不语。

    只听那人又说:“况且,芸公子不知道这位王后是哪朝哪代的?”

    “芸藏氏已过万载,我又哪会记得那么多!”他并非不熟知自家门户历史,只是刻意排斥,不想提起。

    “无妨,往后小生自会帮忙让你慢慢记起。”言罢,含笑的眼盯住芸桐,在嘴角深深刻住一朵笑花。

    芸桐不想再理会,只是专心看起手中的账册,不料对方突然道:“方才心动了吧?”

    “住口!”不知为何,芸桐似乎在心底立刻回应了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竟然还清楚知道他在问什么,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排斥,极端排斥自己因为那画中人而受到的影响。

    “哈哈哈哈,真想不到啊,萝后的魅力竟然有如此威力,时隔千载仍然不灭……”话语未落,芸桐已抄手飞出手中物直直砸向在门口乱晃的男人。

    “啊!”刚进门的阿睇轻叫一声,力不能持歪向一边。为君茉年施咒完毕,持着法饰刚进门,便被厚厚的账簿狠狠砸在胸口,本就虚弱的身体闷疼了下,晃了两晃向后倒去。

    青衣男子手快将阿睇扶住,发现女子身上的气息悬而未断,抬手便将她揽在怀中,抓起右腕,试探之下深深拢起俊眉。

    看着她迟疑迷蒙的倒在陌生男人怀里,芸桐凌厉的眼中掠过异样的光。

    “当着我的面,你二人好不收敛啊?”终于,从咽喉中挤出一句,让阿睇恍惚间惊醒。一把推开身边的男子,跌跌撞撞的靠向门边,别着眼不想去看。

    芸桐死死的盯着门边兀自呆住的人,也不想再理那一旁冷眼坏笑的看客,只想确定阿睇是否真被砸伤。

    走到近前,伸手去抓阿睇的脉搏,却在手指刚刚碰触到那冰冷肌肤的一瞬间被挥开了。

    无名火三丈起。芸桐额头上的青筋忽隐忽现,因这女人竟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挥开他!

    阿睇匆匆缩回手,心中掠过慌乱,只是淡淡的回了句:“少奶奶好多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空气在此刻骤然凝固,女子固执的看着门上的雕花,因而免去看见男子皱紧的眉。酝酿半晌,终于不再看她,男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瞥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阿睇深深吐口气,摸索着走到房门外,坐在廊檐下抬起头望着挂在中天的冷月。

    既然是为他决定了就应该决绝些……

    “你这么做值得吗?”阴魂不散的声音,落英飞舞的青色衣衫,男子背靠门廊立在阿睇身后,看不清神情,只能听到语气中浓浓的嘲弄。

    “什么?”阿睇没想到那个男人还没走,惊讶之余一阵虚脱之后向后栽倒。男子俯身再次接住,这一次竟将她的头靠在自己半跪的膝前,脸对脸的凝视这个初见过一面的女子。

    夜晚雾浓,更深露重,四下无人,只听男子珠击冷玉般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你不后悔吗?”

    “我不懂。”浑身无力下,听力也变得混沌,阿睇只觉那男子一双迫人的银色眸子在自己额头上方隐隐闪动,借助屋内明灭摇晃的昏暗烛火,她看到那男子的脸上竟然笑嘻嘻的,而声音却冷的让人怔怵。

    “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男人,让你自己万劫不复,你真的不后悔吗?”

    终于听清楚男子的话,阿睇警惕着挣扎想要坐起,却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努力想要控制开始涣散的精神,狠狠的咬了咬唇,抬眼对上男子一双探究的眼,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男子轻轻笑着,慢慢向阿睇微赦的面庞靠了靠,轻声呢喃道:“小生,御妃落英,请务必要记牢!”

    言罢,俯首吻住阿睇渐渐昏迷的唇。

    书房不远处的桂花树后,一双拳头在云白色的袖子里握的死紧。直到御妃落英抱起昏迷的阿睇消失在书房门口,那双拳头都不曾稍稍松开过。

    芸桐在桂花树下站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是怎样到了君茉年那里。看到君茉年果然面色红润了许多,他揪紧揪疼的心却怎么也放松不了。美人依旧,却依然昏睡。

    坐在床榻边上,芸桐仔细的观察着君茉年的气色,突然喊道:“来人!”

    值夜的丫鬟马上跑进:“少爷!”

    “今天阿睇施法时可有什么异常?”想起那女人今晚的不同寻常和茉年忽然红润起来的脸色,芸桐隐隐感到有些事他似是错过了。

    丫鬟在一旁回道:“没有啊,什么都好好的!小奶奶只是叫人在外头守着,她一个人在屋里,和平时没两样的。”

    “没有什么别的事吗?”

    “嗯……要说别的事,就只有中途呕了几口血。可她说不妨碍她作法,所以也就没人多说什么了。”丫鬟说完,悄悄打个哈欠。偷眼看了少爷,心想: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少爷几时管起少奶奶以外的人来了?

    芸桐挥了挥手打发掉小丫鬟,忆起方才触着那女人手腕时仿佛觉得她冰冷的毫无生气,复而又看了看爱妻,面色娇憨红润,就像睡在甜梦中一样。芸桐皱眉。

    外头更打三响,已是三更时分。烛火明灭之际,他站起身离开君茉年。本想回到书房就寝,却鬼使神差的站在了阿睇的窗前。数日前,那个名叫御妃落英的男人带着那幅妖异古画来到芸府,那幅画中的女子亦是芸藏氏王朝数代之前的一位萝族王后。许是画的太过传神,每每望着那位王后的眼睛,总会令他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心慌意乱。

    屋里亮着灯,人也还未入睡,隐约还可以看见窗纱之内晃动的人影。芸桐望着那如幽魂般的缥缈影子,不由得在心里缠起一团乱麻。他来,只是想问问阿睇是否知道萝族中有过什么隔世的传说,仅此而已。在门外踌躇半晌,忽然听见屋中响起婴孩咿咿呀呀的童音。

    阿睇一早自昏迷中醒来,见自己已从书房回到了卧房中。狭窄室内,一盏小小的灯烛在桌案上静静的燃烧,自己躺在床上。床榻旁边的摇篮里是已经睡熟的小儿子,盖着小被,微微仰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睡态香甜。坐起身呆呆望着儿子酣睡的小脸,婴儿脸上纯真无邪的稚嫩有种单纯的幸福感,让她只是凝望一下心里便注入温暖热意。浅浅笑了笑,便站起身想去换下一身汗污的衣衫。她褪下衣裙,只着罩衣在衣橱前翻着就寝时要穿的衣衫,忽然间想起了入夜之前见到的那个妖冶的男人。

    御妃落英……

    那人口口声声要她牢记他的名,为何?那人也有一副惊人俊朗的相貌,特别是那对银色眼眸闪着摄人心魂般的光……不知道他是否生来便是如此异于常人。连同他的那些没头没尾的话令她迷惑,仿佛他知道些什么,可那又怎么可能?很多事,连她自己也是游弋在懂与不懂之间,他只是初次相见的陌生人,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然而又很奇怪……为何她会那么在意那人的几句胡言乱语,明明知道是荒谬,思绪却如同陷入泥沼,越是挣扎便越是深陷。一阵混乱忽而袭上心头,令阿睇抱着隐隐发痛的头蹲在简陋衣橱前,一些好像熟悉又好像陌生的人影一个个浮现在脑海中,数十道身影重重叠叠挤在一起令她头痛欲裂。

    恰在此时,原本睡得酣甜的儿子忽然惊醒,不见亲娘在身旁便乍起小手“咿咿哦哦”的要找。阿睇赶忙起身,无暇追问自己心中的层层疑惑,随便抓起一件衣服扔在一旁的茶案上便去抱儿子。

    小娃被温柔的抱起于是止住吵闹,挥舞着小手在母亲胸前抓着。阿睇看着儿子睡得迷迷糊糊的可爱样子,不自觉任由笑意爬上苍白的脸。俯首轻轻吻着那个白嫩嫩的小脸蛋,抱着他在原地又哄又唱。小娃窝在娘亲的胸前,嗅着母乳的馨香温暖的睡着。

    芸桐迈步进房,便正巧看见那对母子在原地里踱来踱去。站在窗外时,他隐隐约约能看见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好似很痛苦,然而却犹豫了很久也没能踏入那间他避如蛇蝎的小房。反倒是听到她低低吟唱起育儿的歌谣时,才忍不住走进房中。

    阿睇抱着儿子原地踱着碎步,温软细腻的声音如同山涧里的清泉哼着哄娃儿的歌谣。她全神贯注的凝望着儿子的动静,想要他快快睡,便不曾瞧见进门的人。重新将婴儿放进摇篮后,又轻轻晃了晃那个藤编的小筐,才想起回去拿桌上的寝衣。才一转身,便硬生生的僵住,腿也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就着昏昏闪闪的烛光,她看见门边站立着英挺卓绝的夫。说是门边,实则也算近在咫尺,给她住的地方实在也小得可怜,平日没什么人会来,她也就从未要求过什么。她是容易满足的人,并不仰望名分奢华的生活,她只为一段深情而来,因此只要有片瓦可以遮身,不会让她与儿子风餐露宿即可。

    芸桐盯着她几近赤裸的身上只着一件白色罩衣。轻薄的面料裹着一身瘦骨,毫无春色,也勾引不了男人。可却令他无端想起,若是她这副样子也让别人看过,实在不能够忍受!

    阿睇呆呆傻傻的望了他一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抢起桌上的寝衣慌乱的套上一只袖子。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是会被他瞧不起的!

    芸桐瞧着她手忙脚乱的穿衣服,心中忽然恼了起来。沉下眼,两步便走到跟前,抬手拽住她正在伸另一只袖子的胳膊,轻轻一带便拉她到了近前。

    “省了吧!”他说,声音非常不悦。说着,女人的手臂被反剪到身后,在与她肌肤相碰的瞬间,芸桐的脑海中忽然凌乱的浮现出一些画面……望着她雪白的肩头,他突然想起了那幅画中的女人,香肩半露,娇媚无边。

    阿睇低垂着头,窘迫的只想快点逃。她没忘,她一直都记得他是最讨厌触碰她的。想起那唯一的一次,她被带到专供侍寝的房间等着他来。那夜虽然令她即慌乱又无助,可到底还是有些期待的,因为自己是名正言顺的入了芸氏宗籍,便不由得鼓励着自己自那夜起他便是她的夫……然而,她等啊等、盼啊盼,直到鸡鸣破晓之时,她才自椅子里站起身,惶恐的望着走进屋里的他。那时,他一身酒气好似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向她走近,一掌挥落了桌上的红烛,眼中亦布满了蜇疼人心的痛恨。他不愿意……那一刻,她才第一次惊觉这个事实,毫无准备的羞耻感瞬间湮灭了期待中的幸福,她想逃,又被他狠狠拽回,好像记账一样的完成了一切。临了,他嫌恶、厌弃、愤恨的眼神成了她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

    此刻的芸桐,双手紧紧贴着她的腰背,像一把锁将她所有的挣扎尽数制的牢靠。男人身上独特的香料释放出让她揪心的香——那是君茉年为他特制的香,也是他身上长年唯一存在的味道。

    她想要逃离,不再让那股淡淡的混着麝香的味道惊扰她,想要推开他的手却被他粗鲁的拽下困在身后,并猛地扯下挂在她肩头的寝衣。阿睇惊慌抬头,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初夜时的恐惧。对上那对墨色黑眸,望着那皂白分明的深潭之中不变的深冷。阿睇忍不住开始颤抖,这种时候,她就像个哑巴,连哭喊求饶也学不会,越发低沉安静,连带周遭的空气都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芸桐按住她,被她不住的颤抖勾起心火,紧蹙的眉峰之间惊现一抹隐约可见愧疚。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可他不愿放开她,因为记得之前在书房的花廊下,她没有拒绝那个吻,因此更加不可饶恕!

    “干什么,不愿意给我碰反倒要留给别人?”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为了掩藏其中浓浓的怨恨。连他自己也难察觉,今晚的他似乎如同撞了邪一般被这女人深深吸引。

    阿睇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只觉得又被他轻视了。对他的碰触,她既无期待又无可应对之法,只能被动的接受,然后等他自己离开。

    “别这样……儿子在睡。”

    许久之后,仿佛是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才挤出了这样一句卑微的乞求,最后却还是败在了芸桐的一双锐眼下。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哀求,他抓她更紧,压向自己密密的不留一丝空隙。有些失去理智的想起当初她在自己身下那副惊慌失措的哀凉模样,遂而排山倒海的冲动席卷而来,让他毫不犹豫地说道:“今晚,我要你。”

    阿睇心中绷得死紧的一根线在他话一出口时“砰”的一声断裂,无可遏制的泪水凝结成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扑扑簌簌”的滚落出来。她死死低着头,无论他如何压迫也不肯抬起。有谁会将那颗避无可避的羞耻心赤裸裸的捧到他面前,然后再眼睁睁看着他挥落,任由他践踏呢?

    芸桐紧紧抱着她,见她将头埋在他怀中好似要断掉一般,那出口的话也如同热锅里的油干煎着他的心。他不明白今晚是怎么了,为何就是不能放过她?

    渐渐的,他感觉到衣襟前有些冰冰凉凉,仿佛湿濡了一片。扯下一边唇角,猛地拉开低垂着头的女人,单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

    阿睇如同惊弓之鸟,咬牙挣脱开他逃向一边,固执的看着地板一声不吭。女人仓惶逃离时脸颊上淌落的湿意滴落在芸桐的虎口处,那晶莹的液体令他猛然间愣住,旋即另一只手在袖子里捏的死紧,控制不住的冷笑凝滞在唇间……今夜,她居然拒绝了他两次!

    离开他,阿睇慢慢恢复了平静。悄悄拭掉泪痕,她缩在窗边一动不动,依旧低着头不去看他。

    “过来。”芸桐低沉冷硬的声音响起,她看见桌案上的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便知道那声音里已经是含着最后的忍耐,然而能有一线希望她便不想放弃。无论如何,她怕极了他那双冰冷无情的眼,宁愿不听不见的默默为他做事,也不想再去撕裂那道永远只能浅浅结痂的伤口。

    深夜冷寂,小房外吹起夜风,静得连树梢草丛里的风声都越发听得清楚。屋里的烛火忽然就被吹熄。阿睇还来不及惊慌便被人狠狠捉住,掼在怀里,紧接着便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的被咬住。

    咝!一丝抽痛。她尝到了一股咸腥的味道。

    月在中天,银辉投洒在窗子上。芸桐的唇间沾染了她的血,轻轻拉开她,让两人有些喘息的空间。一向跋扈淡薄的唇微微扬起,冷情的声音再次响起,落地生根的话语字字如利剑穿透阿睇的心防,让她再也逃不掉:“这是你欠我的!”

    只让她迟疑了片刻,便再次覆上她的唇。辗转吞噬间,他却感到那不是两片唇瓣,而是一块冰,只是冷硬无知的冰而已!再次分开时,芸桐瞧见女人渐渐失焦的眼瞳,一抹烦躁袭上心头,随之揽住她后腰的手指也开始用力,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被他煽情的动作蛊惑着,阿睇大睁的眼却不能从他眉间的厌烦中移开。然而两人的意志力逐渐消退,容不得理智的叫嚣,那溃败的速度竟然快到让她不齿。感受着他温热的唇划过自己肌肤的每一个瞬间,干痛的眼中不由自主干涸了。

    这一次他没有醉,而她也很清醒。既然没有当初那样愚蠢的奢望,也就不怕再失去什么。由着心中的悸痛蔓延至身体四肢,然后那巨痛衍生而出的冰凉寒意便又顺着血液倒灌回心房。芸桐感受到自她指尖、掌心传来的无尽冰冷,蹙紧的眉头越发不能放开,不由得加快了掠夺。在她承受不住低叹出声时含住她的耳垂,轻言道:“从没有人能欠了我不还,尤其是你!”

    阿睇没有听清楚他的意思,已经被他一把抱起放到床上。借着月色她仿佛看见了他的目光,或许仅仅只有一瞬不是那么冰冷,可在此时此刻却是弥足珍贵!权当是为了那似有若无间的热度吧……冰凉的手悄悄攀上他的臂膀,贪婪的汲取那金贵的温度。

    窗外更深露重,月挂如钩,室内旖旎春色融融暖暖。隐隐传来男子的诱哄:“嘘……别那么大声,你儿子还睡着……”

    嘶——哧!身体的某处传来裂肤的细痛,如同一道细小的口子,横在找也找不到的位置慢慢的腐蚀她的知觉。阿睇在黑暗中瞪大了眼,感受男人忘我的侵蚀着自己。她努力想要看清,却如何也看不清,大睁着双眼直到眼眶酸涩疼痛,也始终没办法弄懂!

    你……儿子?阿睇空洞的想要去想,却不知道要从何想起。面对芸桐,她早就没有了向往的权利,此刻还能争辩些什么?

    床第之间最难无情,而女子便果然不再出声,任由汗水迷了眼也藏了心……

    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恢宏的庙宇之间,大殿之外众人恭敬垂立,似在守候着什么。几只鸟鹊在枝头缠绕了一会,便停在高高的枝丫上凝视着殿内。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回荡在气势森严的大殿之内,类似掌嘴的声音惊飞了一树鸦鹊,然后是片刻的宁静。接着,殿内空旷冷清的空气中,仿佛陆续传来女人冷厉的细语。但是很快便被一声轰然巨响彻底掩盖。

    “来人!把她给我绑了!”

    威严绝情的喝令仿佛从天边传来。殿外的金甲武士犹豫再三,还是无法抗旨,相视哀叹走入殿中。一位美艳妇人一身褴褛倒卧在殿门前的玉阶之上。殿守武士几乎只是转个身便看到了她。

    “殿下,请。”一位持刀的武士一边恭敬的朝那妇人行礼,一边用余光偷偷瞥见站在不远处的帝王手中正握着出鞘的宝剑,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美妇人抬起已经开始灰败的手臂,轻轻拭了拭唇边的淤血,眉宇间似有重伤。两位武士见状不忍欲伸手相扶,却见美妇人缓缓摆了摆手。吃力的站起身,只觉得双腿似有万斤重,便已知自己时辰不多。最后望了望那绝情的帝王,妖艳的眸中浮起不甘与疑惑。

    光华殿内的御阶上,另一个娇柔的美人半倚着君王独宠的怀抱,左脸颊红肿着,嘴角渗着鲜血。不想再去看那男人如何揽起一旁垂泪的美人轻哄,只想早早离开,一了百了。

    举步拾级而下时,身后威严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孤最后再问一遍,你知罪吗?”

    那厢话音还未落定,殿内便响起清冷的笑声,如凛冽的风吹拂而过,笑得无所畏惧,笑得凄绝狂烈,那悲怆惨烈的声音仿佛一道无尽的幽怨回荡在殿内的每一处。笑过之后,便绝然道:“花暖夜相逢,同鸾未相知。大王保重,臣妾去了便是!”

    日在中天,一身褴褛脏污走出华美堂皇的宫殿。举目望天,只见阴云聚拢,遮天蔽日。哀愁的眉梢无可奈何的垂下,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绝路……侧首望见殿外一只铜鼎旁,还守着一抹青色身影,如缤纷落花的妖娆身姿远远立在那厢,一对银色深眸隐忍着万般不甘。

    “英纷无落处,御寝妃不还。”淡淡的一句,那厢远处竟好似听得真切,别开眼,便慢慢消散了身影。

    “娘娘,时辰到了,启程要趁早。”身旁近侍又在催促,美妇终于绝望的闭上了眼。

    当再睁开眼时,脸颊上挂住的清泪早已干涸。阿睇低下头看见自己手中的笔,才惊觉自己又在写咒时睡着了。写咒是每日必修功课,最忌心浮气躁,可近日以来她不知怎的,总会不知不觉就昏睡,然后梦到些虚虚实实的事,醒来时又觉得梦中情景历历在目,心中便更加抑郁难言。

    同鸾未相知……若那般美丽的女子都感叹至此,她这等出身相貌也就不好多伤怀什么了。今生今世,她不打算再多做取舍。一次,只需一次便不再沉沦。自那夜之后,只有去替君茉年驱毒施咒时才会见到芸桐。他好像一直在忙些什么,她也不多去追问,到底和她无关,只是照旧做她的事就好。

    一大早就抱着儿子坐在花厅中写写画画,也不曾逗他玩耍,看见已会坐起来的小娃娃,阿睇温柔的笑弯了眉眼。只有在看到可爱的儿子时,她心中的阴云才会稍稍退散。

    “天行。”

    摇摇小沙铃,阿睇轻声唤着儿子的名。芸桐并不怎么来看孩子,自己身份低微,无权为芸家的子嗣命名,只好去求大叔伯。老爷子拿出宣纸,苍劲有力地写下“天行”二字。说是顺天而行,有天道佑命,孩子便一定能成为芸家的光耀。

    能不能光耀门楣她并不关心,只要孩子平安健康有爹亲娘疼,安乐成长她便知足。她不希望孩子同自己一样,一出生就被定下命数,她想这孩子能自由一些,不要同她一样。

    “天行乖,要答应娘,长大了不要忘记娘。即使娘不在你身旁,也要自由自在的长大……”儿子坐在摇篮里,一双乌溜溜大眼睛好奇的瞪着娘亲手中的小沙铃,嘟着小嘴泯出一抹潜笑,神情中透出聪慧卓绝,像极了某人。

    “他长大了为何会忘记你,难道你又想不辞而别?”突然响起的低沉声音让阿睇心中一紧,小玩意儿自手中滑落,哗楞楞的滚到一双不染灰尘的男靴旁。芸桐弯身拾起看了一眼,对婴儿的玩具不感兴趣,注意力都在刚才偶然听到的“嘱托”上。

    “少爷!”阿睇站起身,下意识绕到书案的另一端,与他保持恭敬的距离。

    见她一脸本分的样子,芸桐不以为然的坐在她“自言自语”的位置上。拿起一幅字,一边端详一边继续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不让他忘记你,是想去哪儿?”

    阿睇呆若木鸡的站着,从未想过他会来问自己的去向,也根本不曾想过如何来答这一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到哪里去,上天、入地,无论是哪里都是她一个人,说了又能如何?

    芸桐等了半晌,得不到答复,锐利的眼睛忽然疲惫的闭上,指腹缓缓摩挲着小沙铃,脸色阴晴不定。又是一言不发。这个女人自从那一晚以后,好像就没开口讲过几句话。

    那夜后他常常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迷了心窍,让他冲动的不象话。然而当他想要和她说清楚时,却发现她始终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把自己当成家具。每每看到她脸上时隐时现的委曲求全他就火冒三丈。曾几何时,她开始让他觉得有些欠了她的?

    耐心所剩无几,芸桐睁开眼,却见眼前人的视线已飘向另外一方。顺着她的视线,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恨不得一掌击碎眼前所见。花园深处,御妃落英正走过去。

    英纷无落处,御寝妃不还……阿睇想起方才梦中的情景,青色衣衫,落英飞舞,银色眼眸。那句话,莫非是在说他?

    “原来如此!他便是你丢下儿子的理由?”察觉到身后的气息夹杂着让人难受的压力正向她大步逼近,阿睇未曾细想他话中的含义,连忙退开一步。芸桐先她一步站定,立刻捉住她的肩膀,他的味道喷洒在她耳后,惹起一片心乱如麻。

    “是怕带着个拖油瓶不好办,还是怕他嫌弃你?”芸桐咬牙低吟,紧紧拽住意欲逃开的身躯,心中越发认定自己已经撞破了她的心事。

    感到钳在双肩上的手指发死力一样收紧着,阿睇侧过头哀愁的看了一眼儿子。因他的靠近而乱纷纷的心绪也渐渐冷却,悄悄地在心底隔绝了与他气息碰撞时涌现而出的微微搐痛。于是,她转身面对他,强迫自己不要胆怯,尽量让自己镇定自若。

    良久,她轻且坚定的道:“求少爷别再说这样的话,睇晓得自己的斤两,从来也没奢求过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顿了顿,忽而想起自己已经奢求了最不能要的事,纯净无波的眼中旋即强行按下苦涩,勉力开口解释道:“睇清楚自己有多惹人厌,也明白少爷心中的怨,可孩子有什么错?原本就是侍妾所出,少爷若嫌,我们母子避开也就是了,别再说些不明不白的话……”

    一口气说完,阿睇觉得就算这辈子再不开口讲话也认了。如果再要这么一下子让她对他说这么多,恐怕也不可能了。

    “不明不白?”将胸中的怒火压了又压,芸桐怒极反笑,冷冷凝视抱着孩子一脸哀戚神伤的女人,那副悲悲切切的无奈之姿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动了恻隐吧?然而他却不能,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情景自从某日开始便如同在心中生根,每每记起便愤恨不已,于是越发觉得她虚伪可笑:“这么说还是我冤枉你了?”

    倏然抬头,阿睇不明所以的瞪大了眼。是自己太过奢求了,还是他已厌恶他们母子到了这般田地,非除之后快而不能解其恨吗?

    “是不是冤枉了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也知。”冷冷说完,轻蔑冷然的眼扫过女人泛了白的嘴唇,他笑得残忍。

    阿睇看着他很久很久,无论如何等,他脸上那笃定的神情就是不肯回转。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胀满胸臆,从未争求过什么的她也感到喉间滚烫的哀痛中掺着一抹愤怒席卷过四肢百骸,令她再也坚持不住地别开眼。第一次,她话中带了负气,低沉冰冷的说道:“少爷既然如此想,睇照办就是!”

    咔嚓一声,身后的书案应声碎裂,巨响甫落,咆哮怒吼便震痛了耳朵。

    “无耻!”

    阿睇被震得一怔,连忙转身去看摇篮里的儿子。只见他不声不响的张着大眼睛,咧了咧嘴未哭出声。阿睇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不由得一阵心疼。想要过去抱抱他,却见那狂怒的人挡在面前叫她进退两难。

    芸桐怒极,一掌击碎了放在花厅多年的书案,其上堆积的笔墨砚台摔了一地,连同阿睇写好的咒文也铺天盖地的四处飘散。阿睇的目光追随那洋洋洒洒散落四周的纸张,每一张纸上都是她凝聚心神写下的嗔文法咒。

    萝族历代神旨皆令族人要尽心辅佐芸藏皇族,她出生的当天,族人凋零,只剩下襁褓中的她和一名阿婆,娘亲为她取了名之后便也离她而去。她是此世间最后一个可以为澜沧百姓抵御外敌的神族,她是唯一可以继续辅佐芸藏皇族的萝族神女——这些都是初入芸府时,大叔伯常常挂在嘴边对她耳提面命的事。且自她懂事起,也深知自己的族人最大的敌人便是以妖蛊祸世的巫人。然而现在,眼前如飞雪飘落的纸上写下的咒文却是为了去养一个敌人!用她的精元,用她的气血,用她萝族世代的神圣高洁,全拿去成全了眼前男人对自己的痛恨?

    再也无可言对,此生此世,她注定要当一个罪人。上,她对不起历代族宗先祖,下,她也守护不了亲生的儿子……只有对他,她能痴痴傻傻倾尽所有,到头来等着她的却还是注定了一场解不掉的恨!

    呆呆望着满地散落的咒法,听不见也看不见,忽然感到一阵昏沉困倦,阿睇浅浅的勾了勾唇角,知道该来的总算来了。在芸桐挥袖转身之时,袖口里开始滴答淌落殷红的液体。

    她的血,此时还很红。趁着自己还有意识,瞥了一眼已被浸透了的袖管,然后又望了望儿子带着期盼又有些委屈的小脸,还来不及苦笑一下便向后倒去。

    “你!”芸桐乍见那妖娆鲜艳的颜色,一时之间竟僵在原地。看到女人已逐渐瘫软滑落,才终于反应过来抢上一步接住了她。她倒在他怀中陷入昏迷,如同倒在一片飘零的红中,那自双袖中源源不断渗出的鲜红蜇烫了芸桐的眼。轻轻掀开她的袖口,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毫无预警的闯入他满是荆棘的心。

    阿睇醒来时,窗外已是落霞追日的黄昏。四周规律的颠簸让她的意识迅速清晰起来。不久后,她发现自己是在一驾马车里,身边正坐着芸桐。

    见她睁眼,芸桐沉重的感觉稍稍轻缓了一些,但同时却越发抑郁。女人昏迷了整整三天,期间口中一直在重复一句话——英纷无落处,御寝妃不还。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酸词艳曲,她在昏睡中不断重复。而令他抑郁的根结便是文中藏匿的一个名字。

    阿睇有些吃力的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还能发出声音,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若萝族先祖在天有灵,先夺了她的声音也好,反正她也不想再作无谓的辩白。

    “身体可好些了?” 芸桐不动声色的问。

    沉默的点头,表示自己无大碍。她的沉默总令他厌烦。她的样子太安静也太缥缈,如同那日她袖口忽然淌出的鲜血一样,会让人有种猝不及防的懊恼。

    马车陆陆续续穿过了几个小镇,穷乡僻壤的街头本就没什么人,过路的行人也没见几个。一旦出了镇子,便越发走进一片人迹荒芜。黄昏的乡间染遍绚丽霞光,却因人迹罕至而显得凄惨荒凉。一路之上,阿睇始终固执的盯着窗外匆匆飞过的景色,如同一座石像。

    又走过一段路后,芸桐再也忍不住,便将她眼前的车帘扯下,白皙的脸泛着愠怒的火光。一想起那说不清因由的血,便会在心中揪起一块疙瘩。眼前被一块布帘挡住视线,阿睇便继续盯着那块帘子,固执的兀自沉默。

    “这些是什么?”抓过她的手,芸桐有些气恼的看着那灰白掌心中的数十道新添的疤痕,还有一些是断断续续径自小臂一路延绵而下。拉高她的手臂,将袄袖褪的老高,让整条触目惊心的胳膊横在两人面前。马车缓缓前行,隔着一面布帘,外面是一片寂静乡野,车内也是哑然无声。

    被他发现了秘密,可她早就打算守口如瓶直到此生终结的,所以便没什么可说。轻轻扯回自己的胳膊放下袖子,淡淡地说:“不碍事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吐出,芸桐冷峻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向后靠了靠,双手环胸静静的审视女人平淡的眉眼。半晌后耐心再次告罄,忍不住又道:“萝族到底用的什么法子来克制巫蛊之术?”

    “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被气得高挑眉,芸桐咽下了悬在口边的话,想起这个女人虽生了一副恭顺的眉眼,可一旦执拗起来却异常固执。只得暂且放置起心中的疑惑,毕竟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急待去办。

    马车不紧不慢的奔驰了很久,直到入夜才停了下来。芸桐一言不发的下了车,阿睇则抱着腿待在马车内一动不动。不久后,她听见外面似乎有不少人开始从车上搬卸货品。一直待在车内,芸桐也不许她看窗外景色,四壁皆是白色织锦,她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听声音判断,他们应该有个车队,人来了不少。一队人马这样匆匆急行的目的到底为何,她却没问。若到了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她不必问,答案也会摆在眼前。

    这一次,她很疲倦。就在昏昏沉沉陷入无知无感之时,许多事便伴随着倦意涌现心头。许久许久之后,芸桐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她睁开眼,看到他身后是团聚拢的篝火,那火光让他将一身无双的卓绝隐藏在暗影之下,那样的情景仿佛多年以前便在某个地方见过,如今不过是重复着那段经历而已。刹那之间,如同灵光乍现,心中便有某处地方如同开闸一般放任了奔腾的泄洪。旋即,无休无止的绵长记忆便如海啸般吞没了她……

     正文 第三章

    昏日无光,黄沙袭面,卷起半空的昏暗。空无一人的官道早已废弃,只剩下偏僻荒凉的景象。如果硬是走上一程,偶尔还能看出石板上修葺的痕迹,多数石板的缝隙间生满各种野草,在萧瑟风中摇摇晃晃。

    咔哒咔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节奏舒缓,似是在闲逛。一位蒙面商旅打扮的人牵着马缓慢的走来。官道尽头通往一座废弃的宫殿,只能在经年累月的斑驳中还能找到那座巨大残垣往昔的颜色。

    商旅头上的面纱是一块青色织锦,上面织着英缤飞舞,只露出的一双银色的妖异眼睛。那人行至宫墙之下,只见早有人候在那里。一辆圆顶宽篷的马车停在那,车把式远远的站开,只留下车和车中人。

    “夫人身上可好些了。”御妃落英牵马走近,优雅的客套了一句。

    “有劳先生挂念。”车内传来清脆温婉的年轻女声,虽然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那声音却依然清晰有力。

    “气息不虚,夫人果然好了大半。”

    “承蒙先生费心施法,否则单凭一个萝睇,恐怕奴家也撑不到如今。”

    御妃落英从马背上拿下水囊,喝了一口,然后靠着藤树纠结的盘根坐下,不急不徐的道:“好说。不过小生用的乃是令男女乱性的‘欲阀之术’,所以会发生何事,夫人心中可有数了?”

    嗒!金丝折扇清脆的合拢,发出不大不小的撞击声。女人音调稍显高了一些,尚且还能压抑的住心中的怨愤,又道:“先生对一个人好起来,当真是沧海桑田永世不变。令人佩服!”

    闻言,御妃落英咂笑道:“夫人不必拿话激人,小生也不是天生的海量,倘若有朝一日芸桐应了在下之言负了萝睇,小生决计不再错失良机。”

    略微沉吟,女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言道:“既然如此,先生何不立刻成全了自己这份痴心,非要便宜了别人?”

    御妃落英并不搭话,只是仰首望天。荒凉之地,风过无痕,不消片刻天空已经越发低压暗淡,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许久,车内似无耐心等候,又似早有预料,便唤车把式回来,将车套上往来时路归还。

    马车吱呀吱呀碾过一段铺满砂砾的石路后,忽然又停下,车内复而响起女子的声音:“先生可想知道,这九世痴缠的结果?”

    空等半晌,还是不见人回答,马车便又继续徐徐前行,慢慢消失了踪影。

    结果?他不知,也懒得知。九次相同的下场,就是神仙也烦了。可他偏偏又再出现。莫非是习惯了,还是一定要见那人悔恨方才罢休?起身走到方才马车停靠的位置,弯身拾起女人留在地上的锦盒。袍袖拂掉一层薄薄沙砾,掩饰着叹息的冲动。同样的事做了将近一千年,倘若再得不到结果,也该认命去!

    夜似乎总是很长,虽然已经过了长夜的节气,天空中的哀凉之气却愈浓。几辆马车远远的停着,营寨里传出隐隐光亮和细碎的交谈。树林深处,有人用枯枝堆起一拢篝火,噼噼啪啪的燃着。火舌吞噬着周围空气中弥漫的湿气,也一并将那空气中凝固的惊愕焚烧殆尽。

    “你……”说什么?

    阿睇睁着眼却觉得眼前发黑,坐在篝火边还是觉得很冷,吞下的半句话如芒刺般卡在喉咙里,声音也有些嘶哑:“少爷当真要定了这块东西?”

    轻声问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阿睇的目光只追随那厢冷傲绝然的身影。芸桐站在几步之遥面向那堆篝火,黯淡的眸中照不到一丝火光,然后抬眼,神情凝素的望着她,仿佛不愿再多说一遍。默然点头,阿睇再不多嘴,只在心里滞存起一口长长的气。

    “当初我许茉年此生一心之时,你可知那是怎样的情景?”他也未曾多做解释,反而突兀的质问起她来,那清冷话语不由得惹人心寒。他从未对她说起过任何过往,是不屑是愤恨,还是觉得她不配知道,阿睇从来不敢去想。如今他开金口,她便只能捧上一颗心去仔细聆听。

    “在我大婚的喜堂上,族中老幼皆以死相迫,逼我杀妻以正族规……你又知那是怎样的情景?”芸桐唇边泛起冷笑,仿佛重回那段不堪过往。仿佛吞咽着噬骨剧毒一般,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道,“那时,茉年已有两月身孕,他们却逼我杀她!”

    叮!指尖忽然响起铃声清脆,阿睇恍然垂下眼,极力去压抑指尖流泻而出的悲鸣。她岂会不知,每日为君茉年驱毒散咒,缠在她体内的怨气源源不断的进入了自己的体内,又如何不知道那段缠绕在那女子心中的痛?

    “我原本许她一心执手,却在大婚之时保不住她腹中胎儿!”芸桐猛然走近,居高临下盯着跪坐草边的阿睇,嘶哑的声音如同蜿蜒的长蛇钻入心坎,嘶嘶吐信,“说什么‘愿得一心白首不弃’,可自从有了你便全成了笑话!你又可知那是为了什么?”

    阿睇抬头,迎视他痛极胀红的眼,清澄双眼中有着了然。芸桐看到那样的神情,冷笑着点了点头,又道:“你当然知道……你是萝族神女,她是万恶的巫人。所以,萝族诞下的子嗣可为芸藏大统的后继,茉年的孩子就该死?”

    芸桐说着一手握住腰侧垂挂的香囊,任由其中飘散的沉香挥洒而出好来慰籍心中的艰难,一边拉起沉默如死水的女人,迫她仰视自己的怨愤:“为什么不回答?”

    “少爷要睇答什么?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少爷是要让睇罪己吗?”

    芸桐瞪着面前一双撕痛的眼,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知道此时再说这些也是枉然,何况……瞥见他握住的一条干枯瘦弱的手臂,心中那抹干煎心肺的剧痛复又升起。

    阿睇淡淡笑了笑,道:“别人如何去讲,睇从未放在心上,什么巫人乱朝萝女辅国,睇统统忘了……萝族如今只剩我一个,族规也好宿命也罢,睇只剩陪着少爷这一件事可做……”

    “我又何须你来陪伴!”冷言斩断她越来越温存的话语,放开她,芸桐背转身不去看那骤然凝固在面庞之上的惨淡笑容。

    阿睇撑大双眼,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此刻这般不合时宜之时说了如同示爱的话,旋即羞愧难当的垂下头。何须你来陪……对啊,这不才是他最最介意痛恨的事情,她怎么还能当作道理说得出口?阿睇闭嘴,手指微微颤抖,心中埋怨着自己不争气的苦闷。

    几声惨厉的夜鸟鸣叫隐约自深林中传出,阿睇瑟缩了一下,又抬头去看那背身独望夜空的男人。飞云鬓、傲雪身。如同从未改变过一般,当他又是一名芸藏氏男子时,那与生俱来的帝王气息便更浓。一路之上,越来越清晰的种种破败残象,一幕接着一幕的在脑海中记起。如同今晚,眼前的身形早已不知不觉与梦中的重叠合一,再也分不清彼此。

    许久之后,芸桐依旧背对身边人,如同深陷在绵长的回忆里,不由自主低声吟唱出模糊不清的悲叹:“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男人沉痛的吟诵飘荡在风中,而后消却在阿睇身旁的烈焰之中。她安静地听着,心底犹如梗进一根带刺钢针,扒在心间挑痛却拔不出来。风吹散了浓浓的云,夜空之中仅有几处晶亮的星星点缀着苍穹,没有月色。芸桐被身后的视线炙烫着,目光好似能够穿越浩瀚星河一般凝望着天上微微闪烁的光。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沉浸在心事之中,越发凸显出周遭的冷寂。

    风起一阵凉,卷住男人的痴怨懊悔,亦藏起女人重负累累的身心。阿睇缓缓起身,仰望头顶苍茫暗夜,默默转身欲悄然离去。芸桐听见她起身,又感受到她那掩藏着无奈离恨的轻盈,抓住腰侧之物的手便攥得越发紧。阿睇看了一眼那厢自掌中垂下的淡胭色流苏穗子,那娇艳明媚的颜色衬在芸桐雪白的袍边,一如君茉年颊边的红晕,是种何其珍贵的留恋!一股涩涩的麻木转至指尖,令她抬手按住胸前——那衣襟之内也有一番绣着祥云锦绣的深情,只是无可寄情,只得深埋在心间……

    “朱弦几曾断,明镜几回缺,即为白头盟,何须伤离别,锦水虽汤汤,不与君别离……少奶奶的心意该是这般才对。少爷从未将心意留给萝睇半分半毫,更谈不上负心两意,何须如此自责懊悔……夜深了,回吧!”

    阿睇好似慰籍的话语自唇间流转,声声字字刻进骨血,她既明白如何自处就该让他也明白。芸桐转身,有些愣怔的看着女人轻拍着衣裙上的草屑,不知何故,听见那样轻灵甘甜的声音之后,他却越发觉得痛苦。见她已然转身向营地走去,一种想要出声叫住她的冲动突然闯入心中,令他的话在冷夜中显得格外清明:“找到萝族的命玉后,就送给茉年如何?听说那石头专克巫蛊之毒,茉年有了它就能拔净身上的毒根,你也不用再辛苦了!”

    他的话音甫落,便如愿瞧见走在前边的瘦小身影猛然间顿住,而后便再无任何声响。

    阿睇僵硬的盯着扶按在胸口的手,仿佛那方有一块空洞塌陷的地方,若不用手去遮挡便可瞧见那痛极抽成一团的心肺一样。她未回转身,也动弹不了,只能勉强成句的回应他的问话:“可知那是镇守萝族千万载的天石,是睇使用嗔术的元神来源……”

    芸桐在她身后点头,并未看见她脸上的绝望。树阴筛下点点星光,洒在地上影影绰绰。

    “无论如何少爷也要这么做吗?即便是就此断绝了萝族的神脉……”

    “如今萝族仅剩你一人,你痴守那一块顽石又待如何?况且,茉年身上的痛、她族人身上的血仇不都是你族人的杰作?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命玉送她也算了结你们欠下的一段宿怨。”

    阿睇的手抚在心间轻轻抖了一下,笑意不断自胸腹之中涌出,好半天终于笑出了声。芸桐见她双肩微微耸动,吼间似乎溢出异样笑声,低声斥道:“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怎么会不对呢……”阿睇双肩耸动得越发剧烈,芸桐看在眼中竟觉得有些凄惨,上前几步猛然搬过她的身体,却见她指尖正缓缓流泄而出乌黑的气流,慢慢凝聚绽放出一朵乌黑的花。那朵花枝繁叶大,黑色花茎上隐隐闪现出暗色的赤红。

    “这是?”他抓住她牢牢按在胸前的手,瞠目望着那自五指之间渐渐渗出的赤黑液体,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顿时席卷至四肢百骸。

    “若睇情愿以一命来换少奶奶,少爷可否放弃命玉?”阿睇任由他拉拽着自己,已无暇去顾及体内发生的巨大变化,只一味想要尽最后的努力压抑住那急欲破茧而出的邪魅,脱口而出的话已是最后的选择。

    芸桐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她突然变得异样的神情令他无比慌乱。半晌得不到他的回答,阿睇干瞪着脚下的眼缓缓闭紧,分不清心中那道疯狂的声音是压抑了许久的悲,还是终于脱解而出的喜,终于在恍惚间如诉低泣般的呜咽了出来:“大王的心好狠……”

    顿住。芸桐抓住她肩膀的手倏然狠狠攥紧,全身知觉都凝聚在那一声恍如隔世的称呼上……他竟然对那声呼唤感到怀念?

    大王?她竟如此唤他!

    她这一声呼唤仿佛压抑了千百年,低回婉转,凄凉绝望。星月暗淡,树林中的枝叶瑟瑟抖动。不远处的篝火不知何故噼啪了几下,忽然转弱,随即灭了,一屡青烟被风吹得飘散。

    “你在喊谁!”漆黑之中,唯有点点星光为证。芸桐牢牢锁住阿睇,低声吼道。

    “你走开!”阿睇忽而惨叫一声,拼命的脱开他的钳制转身便逃。芸桐一阵错愕,感到掌中被她灌入一股慌乱的怪力,继而看着那跳出自己掌握的身影在黑暗中逃远,一瞬间竟然觉得那不是阿睇。

    阿睇没命的奔跑,身影穿梭在夜色下的树林中,时隐时现。气也不敢喘,更不敢伸手去按一按哀凉的心。风不断扫过脸颊,撞散了不住泉涌的泪。长发在奔跑中解除了束缚,在月色下色泽开始枯竭暗淡。她知道指尖流泻而出的邪魅花朵是何征兆,而她再也无力去顾及什么,一颗心满满全是芸桐那绝情的话语。

    将命玉献给君茉年……那即是等同于要她万劫不复,即便是自己有那样的准备,但由他来决定,她才看见心中那藏匿了多时的可笑期盼。她还在期待什么?期待他得知自己的痛苦付出后会有些许的怜惜心疼?到底是何种卑劣的痴心才会有这样的妄念,或者是她贪恋他的温柔本身就是一宗大罪!

    月亏中空,是她最害怕的时刻。每逢此时,干枯衰老如同老妪的肢体便不断提醒着她曾犯下的禁忌。用气血去喂养巫人便是她种下的十恶不赦的孽因,既然清楚会自食恶果便要甘心接受惩罚!

    张着嘴痴狂的跑,每喘一口就觉胸腔裂开一般疼痛。脚下酸麻钻痛的感觉越发严重,最后终于脚软倒下。颤抖的手扶住一旁的木竹,举目看了一眼暗淡的星光,无声的喘息,知晓自己所剩时间无多。

    芸桐悄无声息的追上她,停在一颗古柏后。脑子里全是方才篝火熄灭前听到的呼喊。几步之遥的女人靠着木竹低垂着肩膀,万蛊蚀心的痛苦让她开始抽搐。哆嗦着抬起右手掏出匕首,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深深切开左臂肌理,让汩汩黑血静静流出,然后再也控制不住地陷入了黑暗的凌迟。

    “你做什么!”芸桐如风而至,恰巧接住她摔到的身躯,刚一看到那伤痕叠加的枯陋手臂,就感到怀中人开始剧烈的抽搐。

    “你!”顾不得那淌着污血的手,他匆匆抬头,却正对上一双森冷冰寒,照不进光的深眸。女人指间的乌黑花朵已完全脱离出来,凝滞悬浮在她胸前,如同一道妖冶邪魅的蛊。芸桐微怔,望着那张已经奇异的恢复了光泽的冷淡容颜,一言不发,发觉她的声音虽还是如常的轻淡缥缈,然而那过分凌厉的眼神却不属于他认识的萝睇。

    女人的右手勾住男人颈项,暗夜之下的淡薄眉眼悄悄变得浓艳,笑容虽然娇媚却无情意。

    “阿睇?”芸桐抱着她狐疑的低喊了一声,却见她脸颊微微侧向一旁无声而笑。女人按住男人肩膀冷冷笑了一阵,忽然发力竟然将芸桐健硕的身躯一把推倒,冷道:“难得挨过了数百载,这痴怨的魂灵依旧对你情深意切,今生不惜迫害元神也要封印你前世的记忆,谁知你却毫不领情!”

    芸桐拧眉,拉开攀在身上的手,冷冷的盯着夜半变幻的女人,有种让他说不出来由的焦躁。微风拂过,女人披散的长发垂在胸前,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乌黑袍裙,香肩微露,裙摆挽至足踝。芸桐看着她单手将长发拢至肩头,终于想起这张妖娆悲切的脸是谁。

    “你竟是萝后绮墨?”

    女人闻言,眼神一暗,阴冷的抬头,用如鬼魅一般森冷的声音缓缓言道:“哼!萝睇这丫头拼了命也不让你记起妾身,可人算不如天算,你竟然冥顽不灵,仍旧痴心妄想要用蕴养我族人气血的天石来宠幸你那坏人,害得她心神大乱气血逆流,可怜她本还有命陪你耗,这会,啧啧啧!”

    绮墨鄙夷轻笑,柔媚的脸歪向一旁。芸桐顺势望过去,只见远远一棵树下竟然倒着阿睇,气息微弱。

    “多亏你,妾身才能脱身而出,不然又怎能为我萝族万代血脉力挽狂澜!你若还念她对你痴心一片,就先给她保命吧!”言罢莲足一点,绮墨飞上枝头。乌黑衣袍下的森白面孔诡艳暗淡,一头乌丝卷着裙裾随风款摆。芸桐昂首站在树下,凌厉的眉梢紧紧卷在一起,盯着绮墨脸上那朵意味不明的笑花,心中盘起一团乱麻,堆在一起理不出头绪。女人眼波流转,旋即腰身一纵消失在树影之间。

    风过,林子内枝叶耸动,娑娑细响。芸桐转身奔至阿睇倒下之处,见她胸前的那朵乌黑花朵正逐渐衰败凋零,唇畔还犹自微微弯翘,如同悬浮着一抹放不下的苦笑,令他万般难言。

    第一次,他开始犹豫。若真如那夜半脱缰而出的孤魂所言,他强要了萝族奉为天石的命玉会要了她的命,至少也该让他明白为何他命中注定,一定要亏欠一个女人?

    口焦舌燥的感觉让沉睡中的人不自觉舔着唇,喉咙里咕咕地发出不适的低吟。动动手指,很沉,想睁开眼,也很沉。四周火烤般燥热,却有一股一股的凉风打在脸上,还带着一股油腻的汗臭,似是裹了什么东西吹到脸上,惹得人身上一阵发麻。阿睇尽力集中从头到脚的知觉,希望可以动一动。黑暗中,汗水顺着发迹淌下落在耳后,很痒。想用手抓,却始终不能动。

    身旁似乎有人,不言不语的靠着她,一只油腻肥糙的手不断捏弄自己的胳膊,而另一只手好似在用袖管扇风,一阵阵馊臭的味道飘荡在空气中,凝结不去。

    渐渐的,耳中传来大片蝉叫,风吹门窗吱扭吱扭的好似要断掉。身边的人又按了几下,住了手。随着那手从她身上移开,阿睇感到四肢撕裂般的疼痛。没有了压按的缓冲,身上那似要爆裂的膨胀感让她一阵痉挛抽搐。

    “如何?”一个声音轻轻的问。

    “没什么用了。”另一个粗重的声音鄙夷的哼着。

    “主子的心真狠,这样美貌娇嫩的女娃服侍了还没半年,就用来当活祭,暴殄天物嘛这不是!”

    “哼!主人要貌美的妞儿哪儿还没有,偏就缺了她?”

    “话是这样说,可人这不就算废了么……”

    “别废话了,上边的事我们这种人怎么好去管。人是救不回了,过会成了尸体也不能总放在这……”

    声音飘的远了,阿睇再也听不清楚。心中想问,她要变成尸体了吗?缓缓抬了抬眼,仿佛可以看见些东西,知觉也恢复了一些。吃力的张开眼,她看到一间肮脏的易馆,那两个人已经走了,周围空荡荡的布满蜘蛛网。

    “顾——卿——旸。”幽幽的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清晰回荡的三个字如针毡铺满刺痛的心田,令放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热汗顺着袖口流淌,还混着浑浊的污血。闭着眼,干咽下喉咙中火辣的焦灼感,等待着失血的胀痛慢慢退散。许久之后,阿睇挣扎着坐起身,看了一眼身边横着的几具异域穿着的尸体,面孔已经肿胀灰白,皮肉也散发出腐败的恶臭。自己正坐在一张薄木门板搭建的停尸床上,四周的墙壁因为尸气聚集的潮湿而掀起了皮屑。

    不适感来自手臂和小腿上几处不明显的刀口,不深却都在关键处,血痕堆结在裂开的皮肉旁,还在缓缓的渗出黑色的液体。原来刚才不是汗臭,而是血腥混合着尸臭。想着,不再去看那些死不瞑目的狰狞脸孔,手撑在木板上勉强站起来,靠着墙蹭了几步,一个踉跄向敞开的门前跌去。

    死沉的身躯溅起一地厚厚的灰尘,阿睇勉励撑了撑腿,伸手向门边抓了抓,空空如也,最后还是倒在地上。忽然看见手中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冷冷硬硬的感觉竟让她心中一阵酸楚。右手的食指上套着一根黑色的绒线,已经沾满血污,编织的细纹被磨毛了边,绒线的另一端就连在手中。

    张开手,是一段剑穗的穗根。猩红色的剑穗浸染了她的血,变得漆黑干涸,顶端绣着“顾卿旸”三个字。乍一看到这三个字,阿睇倏的别开眼,硬生生忍下眼底划过的剧痛。那是芸桐第九世的名字,也是她下意识排斥去记起的名字。为了不让芸桐记起顾卿旸,她几乎倾尽所有。

    然而自己又是何时记起的呢?是三年前初见芸桐时,还是几月前离开芸府时?她也记不清楚了。最近总在浑浑噩噩间,记起了许多事,不单单是顾卿旸,甚至还有那更加久远的伤……

    门外已是暮色昏暗,云彩映出赤血般的晕红,宜馆门外是荒弃的院落,院墙上脱落下的砖砾七零八落的散在四处,压制着一簇簇破砖而出的野草。院门残破的靠在一边,颓然无力的看着自己原本的作用已经荡然无存。

    阿睇撑着抬起的头,在看到那近在咫尺却永远跨不出去的门时,终于力竭垂下。脸颊贴在地上,感到一股股阴冷的气息从地府中来,眼前厚厚的泥灰让她看到自己连灰烬都不如的下场,什么也不再去想。接下来,自己就会如那块破门板一样吧,最后在人迹罕至的枯院中,和着尸臭腐烂?

    门外的蝉声渐渐弱了,仿佛知晓大限将到。一抹俊逸非凡的影子站在门口,冷冷注视着倒在门边的人。

    阿睇闻到一股淡淡的芳香,疑惑的睁开眼。

    一片、两片、三片……粉嫩的花瓣落在眼前。

    是谁?头再次抬起,便看到夕暮之下的青色身影不知何时倚门而立。

    “先生!”喃喃出声,阿睇恍然发现自己竟然认出了他。

    那人顿了顿,眯起酸胀通红的眼,紧盯着她手中握住的半截剑穗,心中狠狠鞭挞着自己。银眸一暗,消失了身影。

    “别走,告诉我他的决定!先生——”阿睇见人走远,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惊觉自己还在执著于一个答案,脸上的慌乱落下,留下苦笑。

    “先生若走,妾当如何。先生若走,妾当如何……”

    起风了,卷着狂沙将窗纸吹的沙沙作响,天阴沉的仿佛罩了盖子。躺在床上的女人依旧在昏睡中呢喃,手死死的扯着一只男袍的袖子。被扯住的人毫不顾及身旁深冷肃杀的凝视,有恃无恐的近了近身,伸手拂开女人额头上被汗粘住的刘海。

    “先生……别走……”

    “还未走。”轻灵温润的男音轻轻附和着,好像听懂了女人梦中的痴缠。偏着头望了一眼坐在身后的人,御妃落英索性坐在床沿,微笑的看向神色不甚分明的芸桐。

    “这般火急火燎的叫了人来,又这样虎视眈眈的做啥?”

    芸桐端起手中茶轻轻的避着茶末,白皙冷硬的脸上遂而浮起冷笑,淡淡开口:“救她!”

    “喔!原来是要小生来做活菩萨。”御妃落英似笑非笑的沉吟道:“只不过小生救不救得了这身伤患,全在公子!”

    芸桐的手停顿了一下,抬眼瞥了床前一眼旋即又去饮茶,而后才道:“怎么说?”

    御妃落英浅笑,心情极好的扬了扬脸,动人的声音中透出快意:“既是说,她身上的伤须是被情伤所累,若不是她心爱之人亲手所为,恕小生无能为力。”

    芸桐撂下茶碗,心中闪过一丝僵硬。皱眉看着对方,沉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她可是你那副画像中人的后裔,你岂能袖手旁观?”

    男人只是笑,冷硬无情的话也随之溢出口:“这全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芸桐霍地起身冷笑道:“好一个咎由自取!原本还以为你是看中了她,如今看来你也不过是在看她笑话!”

    御妃落英闻言脸色微沉,敛住笑直直望入芸桐眼中,正言道:“如此说来,若是小生看上她也可破例一次,但人醒了之后便要带她走,公子情愿将人送给在下?”

    芸桐铁黑了脸,一言不发。他不懂,这个男人到底意欲何为……

    “就是说,如今她死定了?”

    御妃落英笑:“正是。”

    “为什么!”

    “可还记得顾卿旸?”

    答非所问的一句话令空气骤然凝聚,床上昏睡的人仿佛震了一下,攥着被褥的手哆嗦着,下意识的抓的更紧,而御妃落英脸上的笑却更加舒畅。芸桐锐眼低垂,歪靠在一旁的伏案上,注视着床上的一举一动。余光瞥见那女人的细微动作时,心头划过一丝冷意,唇边的情绪也越显意味不明。

    “不认识!”

    “也对,一百五十多年了,不怪没人记得。只不过,要是你能记得,说不定可以令她轻松一些不再压抑,倒还能多活几时。”

    芸桐瞧见阿睇手臂上斑斑裂痕,犹如蜿蜒丑陋的虫蛇,潜伏盘卧着,好似随时准备要吞灭那个沉默的女人。他总是觉得,这个女人在用着一种他不能想象的方法折磨着所有人。

    望了一眼窗外的天,御妃落英笑意更浓,好似在等待什么一样。云越积越多,风裹着尖利的呼啸横冲直撞,漏进室内的天光逐渐退去,冷寂凝肃慢慢扩散在空气里。窗前的条案上放着一只翻敞着盖子的锦盒,盒子里躺着一把乌黑古剑。长剑末端,猩红色的剑穗静静垂在边缘,风遛进窗缝时,它便幽幽摆动。

    御妃落英盯着芸桐迷茫犹豫的侧脸,忽然扬手,一道飞虹射出,将对面条案上的剑穗割断,镖头飞出窗外,叮的一声不知碰落在何处。芸桐看着那猩红落在地上,忽然想起了阿睇袖口的鲜血。不知何故,他觉得好眼熟。

    “如何,想起什么了?”走上前,弯身拾起地上的猩红之物丢给芸桐。那厢伸手接住,丝绒丝滑冰冷的触感像极了女人僵硬的肌肤,芸桐蹙起剑眉,心中泛冷。

    “顾卿旸。”低声念出用黑线绣在上头的三个字,忽然眼前一黑,仿佛被人用黑纱遮了眼,脑海中骤然响起一句话:花暖夜相逢,同鸾未相知。

    御妃落英低笑,猛地推开一扇窗,让强劲的风裹着一股腥湿气涌入,如同沉积了多年的腐朽一般,风中的气味让人心悸。

    沉默。室内香炉中留下的灰烬偶尔还会散出些淡淡的香烧味,麝香的味道被卷进的异样阴冷冲淡。

    良久,芸桐张开眼,脸上的紧绷悄然退去,径自一派道不清的沉默。背抵着条案,御妃落英颀长的身躯挡住一片光亮,笑嘻嘻的看着他缓缓抬首,看那深眸中敛住窗外最后一抹娇艳欲滴的血红斜阳。银眸流转望向那厢手中物,两根俊秀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上的长剑,一下一下,似在惬意等待。

    芸桐瞥了一眼那锃亮沉黑的古物,云白长衫清逸飘动,长身走入一片孤风之中。

    “就算我记起了这个人,又待如何?”

    “不如何,小生只是好奇公子会如何看待此人。”

    芸桐掀开床帏,床上的人依旧喃喃痴言,一只枯瘦的手摩挲在被褥间,似在找寻。垂眼冷瞧,紧蹙的眉毛拧起莫大的厌倦。

    “此生,我只是个凡人……”他的话语间似有叹息。

    御妃落英身后的风不知何时微弱下来,轻轻一笑,唇畔滞住轻微不屑,低声笑道:“好个此生为凡人!若说你芸藏皇族为世间凡人,那些平头百姓岂不就如同蝼蚁,这小小的萝睇也就是几两不知死活的尘埃!”

    “皇族……又是芸藏皇族!”

    “还记得不,那顾卿旸是如何待她的?”

    呲啦一声,好似被刮掉了什么,芸桐呼吸一窒,甩过不善的眼色,却惹来对面更恣意的笑意。窗外淡月初升,映在闪过嘲讽的银眸中,月白的颜色显得越发沁冷。

    “你到底想说什么?”

    “呵呵,只是好奇而已。”然后,浅笑的人晃着袖子走开,不再多言。

    “呜……”阿睇躺在床上似是不甚安稳,忽然伸起手开始在半空里划拉,抓住芸桐垂在罗帐前的衣襟便拼了命的攥着,嘶哑且模糊的低叹道:“别走……不要走……”

    暗下眼中的波澜,芸桐扯起一边唇角苦笑道:“我若真能一走了之,又岂会拦不住你纠缠了这数百年间……”

    寒山城距沧镇约百十来里,快马加鞭走个一天半天的便到了。虽说是近镇,却不若沧镇富庶安宁。到底是战事四起的时节,若没点底子也没得消耗。

    夜晚,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虽然心里都知道一扇破门挡不住什么,可依旧将门锁上的死紧,想着能抵挡一阵便是一阵。风一吹,空荡的街上似乎马上便散开一声惶惶惊恐的哀叹,漫延在寂静的街巷里。

    黑夜中慢慢聚集起了厚厚的云,隐隐听见闷雷在天际中滚动。要下雨了,丫鬟轻轻关了窗户,又悄悄为阿睇房中的灯添了灯油。芸桐吩咐过不要用蜡烛,那种虚晃脆弱的光亮不适合放在病榻前,总是会让人想到不好的预示。

    照上玻璃灯罩,油灯的光亮昏晕古老,却很明亮。丫鬟转身出去,蹑手蹑脚的怕惊扰了坐在床边看书的主子。翻页时芸桐瞧了瞧床上,女人睡得很沉,似乎比傍晚时分安稳许多。

    渐渐的,已经可以听到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人在檐下低语。山城夜里的气温低,不比平壤之地,在街上泼一盆水,马上便能漫在空气中,冰冰凉凉的沁人发肤,雨一下来便更加觉得寒冷。

    “少爷,您找我。”寒山城内芸府的周管事隔着蓝色丝绒的门帘,站在门口低唤。

    “进来。”

    周管事低垂着肩膀走进,芸桐未曾抬眼,他便恭敬的站在门口等着。一身旧衣裳,脚下湿了一半,显然浇了些雨水。虽早已到了春天,可雨天的阴湿冷寒却依旧逼人,管事从外边走进,周身带着沁冷的寒气,屋内虽然点了一个炭盆,也不见他觉得暖和。

    “小人周福,给少爷见礼。” 周福低垂的眼斜斜的看了一眼那盆中的旺火,自往门边挪了挪,好似怕自己带进的风寒误了主子,便缩在门口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看了一眼瑟缩在门边的乡下汉,五短身材却穿着一件灰旧长衫,被雨水涿湿一片,长长的拖在地上盖住了双脚,与那粗壮丑陋的身体极不相称。芸桐放下书,端起热茶饮了一口缓缓道:“天冷,近前回话。”

    周福顿了顿,没往前走反而向窗边蹭了两步,一边傻笑道:“俺是乡下人习惯了,可别叫俺身上的寒气沾了主子的身,俺还是站这给少爷挡着风吧。”

    芸桐不置可否,一边避着茶末,一边看像站在窗边的周福,问道:“你什么时候坐上的管事?”

    “俺是去年接了自家大哥的班。”

    “你哥是哪一个?”

    “周安,前一任的寒山城芸府的大掌事,去年闹灾的时候病死了。”

    “你家就你们兄弟俩?”

    “还有俺爹,俺爹以前也是管事,就是出了那档子事后疯疯傻傻的不成样儿了。”周福说着,揪着袖子抹了抹眼睛,面露苦色。

    “哪档子事?”

    “这……”周福抬眼偷瞧芸桐的脸色,心中犹豫。一只粗黑的大手紧张地抓了抓腿,不知道该摆在哪儿。

    “我不怎么来寒山城,对这的风土民情并不熟悉,你直说无妨。”芸桐温和的笑了一下,一对厉眼敛去光芒,白皙俊逸的脸微微侧向一边,盯着墙上挂的乌金古剑。周福闻言偷偷吁了口气,旋即也发现了静静悬挂在桌案旁的那口宝剑,下意识的吞了吞口水,说起话来开始有些吞吞吐吐:“就是……就是澜沧十年,我爹在后山上看见了活鬼吃人,还带着人上山做法驱邪,没想到回来后人就疯了。”

    “噢?有这种事?”

    “可不,对了,您知道这活鬼说的是谁吗?”周福忽然压低声音阴惨惨的说了一句,芸桐挑眉,看着眼前不知不觉已经走近自己的周福,沉声道:“谁?”

    “就是一百多年前,忽然失踪的寒山城主顾卿旸!”

    咣当一声,周福猛地将脚边的火盆狠狠踢翻,几块火炭翻出来掉在地上“呲呲”的叫着。周福吓的连忙退后,伸脚就要踢开芸桐面前地上的火炭,却被一柄乌金古剑横在跟前,挥开了他冒失的脚。芸桐不知何时已将那口剑提在手中,冷冷的声音像从阴间传来:“荒谬!既然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又岂会活到现在?”

    险些碰到那把漆黑的古物,周福有些忌讳的退了一步,五短身躯隐藏在长衫之下,脚下显得空空荡荡。

    “回少爷,俺祖上十几代人都住在寒山城,那顾卿旸在一百多年前饮万人血炼不老丹的事很多人都知道……”

    屋外,风雨飘摇,雨越下越大,积水自屋顶顺着廊檐流下,应和着周福那压抑低沉的嗓音,显得格外异样。芸桐脸色微微沉下,拿起桌上的一块丝绢轻轻拂过手中通体乌黑的剑身,将那剑鞘擦的锃亮。

    “饮万人血炼不老丹?”

    昏沉沉的灯光下,一旁翻扣住的火盆失去了生气,阴冷潮湿渐渐漫入屋里。长衫将周福粗短的身躯完全罩住团成一团跪在地上,细窄的眼睛偷偷看了看主子手中不断摆弄的长剑,黝黑的圆脸上泛着异样的光。

    芸桐瞥了一眼他的神色,淡淡的问:“怎么?你害怕这口剑?”

    低垂着脑袋,似是考虑了一下,中年汉子的脸上渐渐没了表情。许久,他才拖着长音冷凄凄的开口道:“俺自幼体弱胆小,最怕刀光剑影。这些年又有旧疾在身,所以才会害怕您那口宝物的剑气……”

    “哦?你有什么旧疾?”

    “少爷请看。”说着周福缓缓拉起一边袍袖,露出自己半截胳膊。芸桐顺势看过去,就见他手臂之上蜿蜒盘绕的竟是与萝睇十指之间流泻而出的那些藤萝如出一辙的图案。细看之下,又发现那缠绕在整条手臂上的藤萝之中,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含苞待放的花朵。周福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又拉起另一只袖子,一模一样的图案爬满了他的双臂,自手背起延绵不断向双肩伸去。

    “这是什么?”

    “这是芸藏花呀,少爷!”周福低沉的声音中忽然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惨。他双臂间乌黑的纹路并非是纹在肌肤之上,而是如同血管一般化在血肉之中。

    “芸藏花为旧朝帝后之花,怎么会是这般模样缠在人的身上?”

    “回少爷的话,小人祖上十代举凡男丁,必然生来双臂缠绕此花,随血肉之躯生长,每年花开一次,每次花开便要饮肉身血液,如此循环反复直至生命终结。”

    “何故患此恶疾,可有法子医治?”

    “这是萝族的芸藏血咒花呀,是世间最狠毒的符咒啊,少爷!可怜俺家原本就人丁不旺,俺的大哥便是因为气弱体虚禁不起每年受这妖花的侵蚀,最后气血衰竭而死的啊……”周福说着,原本低垂的目光一晃,偷偷望向芸桐身后的床帏之中,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听说当年那位赫赫有名的城主曾捉回一名萝族女子想要探得萝族嗔咒中的奥秘……”

    顿了顿,瞧了一眼桌上的灯,那灯火的光晕荡漾在寂冷的四周,晃动得人心都乱了,汉子眼角的皮肉忽然跳动了一下,仿佛不太适应直视那样的光亮,忙低下头又道:“只可惜,他虽然能找到甘愿为他舍掉性命的神族血脉,却始终得不到那至关重要的命玉……”

    芸桐乍听他说起那块传说中的天石,厉眼之中不由得闪过寒光,冷下声音道:“你竟然知道命玉的事?”

    那憨厚的汉子忽然抬起头,乡气很浓的脸上面无表情。他缓缓举起布满盘根错节枝藤的双臂伸到芸桐的眼前,早已没了方才的恭敬卑微,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阴戾神色。

    “俺家的男人受萝族人的毒咒所害已有十几代人,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靠着什么来施展浑身的妖法?少爷,俺是乡下人或许没见过大世面,可是要说这历代萝族之中的事,俺可是知道的多着呢!”

    瞥见那乡下汉悄然握紧的拳头,芸桐的眼底划过一道暗流。手指撩起系于剑柄的那一截猩红的剑穗,状似无意的说道: “既然你知道那么多,不妨逐一说给我听听……”

    风送夜寒,不知过了多久,周福才自房中退出。低垂的眼中漾起的笑意衬在他那张黝黑的圆脸上,说不出的别扭。屋内,一片死寂冰凉。芸桐依旧坐在阿睇床前,手指捻过那凉凉的一截残旧剑穗,心中如同豁开了一道口子。

    一晚之间,有些早已不知从何说起的话,以及那些藏在心中不愿提起的事,便如同水中月雾中花,重重印上心田之后却免不了化作一场空……

     正文 第四章

    阿睇终于醒来。感觉到身上的重量,才发现手臂被压着。想要抽出却使不上力。张开眼睛,呆愣的看向趴在自己床前的男人,那张深刻进自己心中的冷峻面孔正睡的香熟。

    芸桐的大手压在自己的手臂上,那沉重的感觉忽而令她心中一阵抽痛。这张睡颜她不知道已偷窥了多少次,每一次都会让她悄悄揪痛。

    芸桐一定不知道,这张脸与当年有多像。那飞云入鬓的发梢和那眉眼间的冷冽犀利,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无法改掉。承袭了这样的王者气息,福兮?祸兮?

    过往的不堪她已经统统忘了,这一次定会好!绵长无尽的岁月过去,她已经变成萝族中最后剩下的女人,却仍这般一遍一遍的劝自己。

    夜深人静,男人的呼吸沉稳匀顺。阿睇明白,除了此时还能悄悄亲近他,往后恐怕再无机会。瞧着他一点一滴的与记忆中的某些影像重叠,心底无力抗拒,哀伤的垂下眼,缓缓摇头,泪水不由自主滑落眼角。

    他……眼中仍然只能看到君茉年吗?

    轻抬另一手,悄悄抚上他宽额、挺鼻、薄唇,然后轻轻滑过脸颊落在一旁的鬓角上,指尖插入男人的发中,感受着那太过亲密的触感。阿睇闭着眼,由着自己的心意抚摸着他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停在胸臆间,久久才一点点吐出,太留恋那气息中的味道,舍不得一下子全都放走。

    窗外的月亮真圆啊!

    明月明月明月。争奈乍圆还缺。恰如年少洞房人,暂欢会、依前离别。小楼凭槛处,正是去年时节。千里清光又依旧,奈夜永、厌厌人绝。

    阿睇痴痴的看,望着在中天光华尽放的月白,眼神渐渐离散。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芸桐的发,未发觉被抚弄的人早已醒来。

    后山,松坡岗。

    周福佝偻着身子站在一抔黄土包前,月光透过疏密枝叶洒在粗鄙的脸上看不见血色。黑影重重的林子里慢慢起了雾,森凉的不像人间。站了一会,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上隆起的土包,竟然显得有一丝兴奋。

    软靴踩断一段枯枝,发出脆脆的轻响,令周福受惊的转过身来。一片树荫处,来人斜倚苍松,唇边溢出饶富兴味的笑,双手盘在胸前抱着一柄乌黑长剑,修长的指头敲着臂膀。

    周福大惊,后退几步一猫腰,退入另一片树荫里。那人也不在意,反而晃着袖子大摇大摆的走来,站在方才周福的位置上,低头看了一眼那光秃秃的孤坟。

    “原来这坟丘子竟是在这儿?倒叫人好找!”

    那人低笑一声,眼角瞥了一下不远处树下握紧的柴刀,斜扯起一侧嘴角,垂下眼睑,仿佛对着身后的某个方向说道:“想是时间长了记性不佳,险些就找不到了。”

    不远处,阿睇一身素白,缓缓走出,身后跟着同样一身素白的芸桐。

    “有劳先生开馆。”淡淡的开口,阿睇不声不响的走到土包的另一侧,有意避开芸桐的气息。

    “小夫人想好了,毕竟是你族人的命脉根源,真可动得?”御妃落英问的是阿睇,眼睛却盯向芸桐。芸桐不理,只是直勾勾的瞪着几步开外背对自己的女人。那自生产后便干瘦的脊背撑着单薄薄的衣裳,肩膀总是低垂着,好似顶着千斤的重量。可她却不回头,也不看他,好似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命脉根源……”阿睇喃喃的念,一缕青丝滑落脸侧,挡住她紧蹙一下便放开的眉头,清冷的眼中浮起寒霜。

    “萝族已灭,萝睇再没有其他族人,痴守一块石头又待如何?先生不必多说,动手就是!”

    深深盯了一眼芸桐,御妃落英忽然一摊手,一脸不以为然,可却又道:“就知道小夫人爱极了自家相公不在乎,可还得啰嗦几句问问芸公子……”

    “先生!”阿睇突然插话,避开芸桐探寻的眼道:“先生只管动手,再不要多添事端了。找到命玉,少奶奶有救,皆大欢喜。”

    芸桐一语不发的看着阿睇,试图在她眼中找到些什么,却落空。御妃落英想问什么?她又急着瞒了些什么?心中一直在思揣,仿佛自这女人二次回转自己身边后,总是隐隐透出些捉摸不定。当他察觉时,便已有了一种好似预感又如不安的情绪。每当要抓住那模模糊糊的影子时,他就狠狠退后了。因为直觉告诉他,那结果他不想要。

    夜冷风凉,山雾弥漫,令脚下的孤坟更显孤凄冷寂。阿睇一身白衣站在松柏之间,竟比一地月华还显苍白。御妃落英盯着那瘦小的背影看了一会,只好道:“既然小夫人如此决绝,小生便不再推辞,帮忙就是。”

    “多谢先生。”女人的声音清冷的如翠玉击石,长长的垂发搭在肩背上,色泽愈发暗淡了。阿睇靠在一颗歪脖松上,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头顶的皓月,神色飘散的越来越远。芸桐看着看着,突然开口道:“慢着!”

    御妃落英停下手中的长剑,转身笑道:“莫非公子要亲自来?”

    不回答,微扬起脸。芸桐一言不发的一步一步走近,俊美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直至在阿睇身侧停住。是有话想问,可一时间拥塞在胸间的千言万语却卡在喉间,什么也道不出,只能眼睁睁的瞪着她的侧脸。

    男人身上传出的阵阵熏香,在空气中混进了松脂的味道,让人越发心神不宁。他只是向前走了几步,阿睇的背就绷紧。原本还想劝自己慢慢放下,谁知道自己的身体却比心还要诚实一些。这般的不休死缠,真讨人嫌!

    闭上眼啐着自己,退避的向一边动了一下,却恰巧让人看见她蹙眉厌烦的脸。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快迅速升起,让芸桐来不及思考话便已脱口。

    “现在才开始躲着我晚了一点不?还是说有了别人在,便开始有恃无恐起来?”别人当然是指御妃落英,他可永远忘不了她在睡梦中想要亲近的人不是他!

    不远处,御妃落英拄着剑站在坟包前,正抬头望着阴惨的天,晶亮的银眸时有时无的闪着笑意。听到芸桐的声音,才低下头看向那两个人,修长的指头习惯性的点着剑柄,好整以暇的侧首。

    芸桐直视着女人的缄默虚无,竟找不到一丝波澜,就连平日的哀凉苍茫都踪影全无。一瞬间,心口窒闷得紧,忍不住搬住她的肩,厉声道:“别以为你总是可以用沉默代替一切回答,我想要知道的事不一定非得从你口中知道!”

    阿睇叹了口气,平静的注视着那张泛起愠怒的脸,道:“睇不明白。”

    “不明白?”芸桐扯着嘴角,故意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清楚地说道:“就如这孤零零的土包里到底埋着谁,还有那块让萝族世代守护,却在一百多年前消失无踪的命石的秘密,还有……你处心积虑隐瞒的心事。这些我全都知道!”

    是么,全都知道了啊?阿睇笑着,心中关闭了一个出口,她仿佛已经看到一个结局。一个等到他发现了全部之后便断然不会再信她什么的结局。

    “少爷相信了旁人的话?”

    “有理由不信?”

    “没……”

    “那么,你还要瞒我躲我么?”终于问出了心底深处一直悬隔的问题,芸桐在话出口的一瞬间愣住,惊愕的发现自己竟对她的欺瞒耿耿于怀。

    遥远的天际倏尔划过一道闪,像一把利刃划开了天。云中卷着隆隆响声,山岗上起了风。阿睇伸着一只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拂上男人的鬓角,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碰触了一道幻象,不小心就会粉碎。抚摸那黑发的一瞬间,冰凉的指尖感到了男人的错愕。

    再也看不下去女人脸上的迷离轻渺,攥着她肩的手指也渐渐力竭。她那样子就好像他的话只是风吹沙过,让人无动于衷。他得承认,对她,再也不可能如以往那样寒起眼硬起心,因为她或许根本不在乎了。俯视着面前的女人,没察觉眉梢拧在一起微微发疼。无话可说的想要放手,阿睇却突然开口,音量轻细的像风吹窗纸一般。

    “一直以来,少爷可是期盼着睇快些离开?”

    芸桐愕然,如何也想不到她竟问了这么一句。不料女人似乎并没期望他的回答,只是兀自继续低声道:“犹记少爷说过,留睇在身边乃非所愿……便是如此,此番回去,就由得睇随了御妃先生去吧。”

    阿睇垂首,手指划过早已习惯的每一寸地方,将脑海中深深刻印的熟悉一点一滴抹掉。随着女人的动作,芸桐的手也慢慢离了那让他觉得轻飘的肩头,隐隐勃发的低沉怒气似是要将面前的女人焚烧殆尽。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幽冥般的声音凌迟着自己的听觉,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听到她的话时,竟然觉得胸腔间的空气全被压了出来,而那只让他心烦意乱的手竟还在不停撩拨!

    “睇真的……想离开了。”

    啪!重重挥开那只冰凉的手,芸桐眼底深处已经漆黑一片,昂起脸轻蔑的撇着女人因失重而趔趄的身子,冷言道:“真想走,又何必来问我,难不成你还觉得我会留你?”

    看尽他眼中的轻贱,阿睇点了点头,依旧轻言细语的嗤嗤笑道:“可笑吧?睇也觉得呢!可是心里对少爷的情意却怎样也不肯甘心罢休,定要讲出来惹人讨厌,真是不识趣!”

    “你既然知道,就别和我兜圈子!”

    “少爷您可知,睇也曾想,若有来世定不再作这多余之人。只是今生……若还可补救,睇愿回头。”说着,攥紧衣襟退了一步,抬眼自鄙的哼笑了一声。芸桐僵硬的听着那似假似真的言语,听着她气若悬丝的口吻,察觉到她的不同寻常,宽袖中的手悄悄握得死紧。阿睇却依旧温柔的笑着,轻声低喃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少爷对少奶奶便是这般了吧。”

    她贸然提起茉年,令芸桐心中划过剧痛,闭上眼硬生生咽下一团火。良久,才能咬牙吐出几个字:“你清楚最好。”

    说完他转身,雪白的衣角在旋转时翻卷,然后无力落下,就如心中的怅然。渐渐的,游云遮挡了月亮,再无一丝光华。

    身安在,心先去,勿思人,莫回头。阿睇了然的点点头,不再挣扎。

    云际深处似乎早已隐藏着什么,站在两人身后的御妃落英凝视着在天空中汩汩攒动的一处气旋,眼中的光妖冶邪祟。

    “只得他一人,白首也不相离。小夫人这话一出,真真让人疼得紧,只不过自古以来凡是个心眼好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御妃落英边说边单手解开用樱色丝绦垂绑的长发,用那飘带绑在手上勒紧,握住通体乌黑的宝剑,铮的一声,剑啸长空。芸桐见那长剑出鞘,突然一阵恶心,仿佛内心深处排拒着那人接下来的动作。

    一道霹雷乍响,震的人心一颤。风越吹越紧,已将松岗之上的阴沉卷起。苍松侧柏之后,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泛着幽幽寒光。持刀之人面色灰白,暴眼突眉,仿佛被什么人踩在身上。

    哧哧两声,御妃落英手中的剑入地数尺,山岗周围骤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叫,怨毒而又惨烈。芸桐被那突如其来的喊声惊的倒退一步,只感到背脊嗖嗖冒着寒气。他下意识的回头,便再也不能别开视线。

    阿睇一身烈红站在他身后的劲松之下,身上的白衣不知何故不见了踪影,阴暗惨白的脸微微露出冰冷笑意。又是哧哧两声,剑又入几尺,女人身上便开始缓缓渗出粘稠殷红的液体。芸桐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女人,终于发现那红衣竟是一件血袍!炸雷接二连三,高高顶在头顶,盘旋不去。御妃落英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气息悬在鼻翼间嗅着一口甜腥味道。知道时候已到,便反手将剑拔起。立时,一股恶臭自坟土间的坑洞中窜出,令人呼吸一窒。

    “拿着。”银眸紧紧抓住芸桐,平淡地说道。

    “什么……”他迟疑,不懂他的意思。

    “刺她一剑。”将剑递出便退开,颔首等待这至关重要的一刻。芸桐握住剑柄,眼前忽然画影翻飞,耳边闷雷滚滚,自己却不明白御妃落英口中所指。

    “若你要定那块石头,就刺下这一剑。否则,十个萝睇也换不来一个君茉年!”御妃落英看出迟疑,忽然动身握住芸桐持剑的右手,笔直举起向阿睇胸口刺去。

    “当”的一声巨响,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均被震的虎口胀痛。一柄短小简陋的柴刀远远的飞出,唰的切过一片杂草落在黑暗之中。

    芸桐心中一松,抬眼望去,却见管事周福正趴在阿睇背后,面色诡异的望着他惨笑,而那女人却仿佛浑然未觉。周福的脸早已胀的老大,缩在阿睇颈后的阴影里,向上翻着浑浊昏黄的眼白。

    御妃落英沉下脸,将芸桐推开径自向前,道:“我道是谁这般鬼祟龌龊,原来是你这个化不烂的死鬼!”说着,单手掌下阴风已聚,鼓动着宽大的衣袖。

    咕噜咕噜……周福忽然扬起喉咙,头剧烈的向后倒仰,传出一阵诡异呜咽。头再低下时,便露出一张焦黑空洞的丑陋面孔。

    “还来……快还来……”周福幽幽的喊,仿佛有些惧怕,粘腻的手猛地掐住阿睇的颈项,阴狠的窥视着。

    “还什么?”芸桐忽然插口,引来御妃落英微微惊讶。只见他手中擎着那柄闪着寒光的宝剑,冷冷指向面前。

    “咕唧……”周福惨哼,仿佛被剑气震慑住,直拽着前面的女人向边上蹭了蹭,惧怕那剑尖处传来的威力。

    “你到底要我还什么,周、管、事!”芸桐一步步走近,高深莫测的举着剑。

    “要你还我的……命来!哈哈,你终于记起小人来啦,主、人!”周福一声尖叫,嘶厉的长啸响彻夜空,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你引我到这里,只是想主仆相认?”芸桐冷笑。

    喀吧。阿睇喉咙处的骨节松动,女人闷哼一声,僵硬的看着面前的男人。芸桐心中微凉,面上却一派镇定自若。

    “顾卿旸,你好狠的心!将我一人困在此处,自己却左拥右抱的活在世上。”

    “他……并非是顾卿旸……”只能隐约听到背后的声音,阿睇咬牙提起残存的力气,抬起手按着自己的脖子,那双她看不到的鬼手力气大的让她惊愕。感到后颈冷飕飕的时候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力量竟然已经微弱到看不到“东西”了。

    “咕……你还想骗我!你这个下贱胚子,上辈子还没被糟践够,这辈子还要追在人家脚下当狗!”周福紧紧贴在女人耳根后,阴冷鄙视的嘲笑着,令阿睇终于知道是谁附在了自己身上!

    “够了!你到底想要什么?”看到女人的嘴唇已经泛紫,芸桐忍无可忍的大喝一声,手指的关节绷胀的嘎嘎作响,却发作不得。

    “我想要什么……”周福忽而低低的重复着,怪异的脸上透出一丝凄惨。

    “我要你……啊!”一阵细微刺痛忽然自背部散开,马上让他闭嘴。旋即,尚未说出口的话被惨绝的大叫代替。周福低头看向突然贯穿而过胸前的那柄长物,声音里透出难以置信:“你……你、你这个坏人!”

    嘶——哧!坚硬的冷物又入进寸许,周福马上绝望的叫道:“你这个萝族叛女!你、不、得、好、死!”穷尽恶毒的诅咒凄烈而又绵长,周福的脸在芸桐的惊愕下慢慢化成一滩污血。直至身后传来浓烈的恶臭,阿睇也丝毫不敢放松反握在手中的剑。血滴滴答答顺着握剑的手落进脚下的尘土中,胸前连喘息都会带动撕扯心肺般的疼痛。

    芸桐惊恐的瞪着眼,任由手背上那湿滑粘腻的触感一下下撞击着神经。女人的双手紧紧包住他的,将剑刺入到那具越来越单薄的身躯。阿睇低着头,让他看不到她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周身,让他难以招架。

    “呃……”感到身后的凉意已经消失,又等到四周的空气中充斥着说不出的腐败气味时,阿睇才放下心,轻吐出一口气,颓然栽倒。抢上一步,芸桐健臂揽住女人滑落的身体,顺势抱着她单膝点地,尽量将她放低。阿睇看了看插在胸前的那柄剑,唇间溢出微笑,竟然甜美而凄婉,让芸桐看在眼里刺进心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松开握着剑的血手,他捧住她肩背动也不敢动,一句话梗在心田如何也倒不出来。

    “先生不是叫你刺……”虚弱的眨眨眼,抬起一只手缓缓地摸着。

    “你找什么,不要乱动!”芸桐惊惧的看着她的手摸向一片刺眼的猩红。阿睇咬牙抓住一样东西,闭着拳头掏出,塞进芸桐的衣襟之内,在他云白的衣衫上印染上一滩血迹。

    “给你,这是你要的……”怀中物湿润温暖,带着女人的体温。芸桐看也不看,只是紧紧盯着女人的表情。

    “怎么会在你身上!”他惊叫,心中掠过不祥。

    “少爷不是都知道了……”她轻笑,眼睛干涩疲惫的轻轻闭上。

    “不许闭眼!”芸桐大吼,手指霎然用力捏着那快要破碎的肩臂。御妃落英悄无声息地走到芸桐身边,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弯身用指头撵了一下地上的污渍,啧了一声并不言语。

    “呃……”

    “别动,幸而伤的不是要害,我要想办法把你带回芸府。”阿睇尽力撑开眼皮,听见他不甚自信的抚慰,无奈的扯了扯嘴角。

    “会忘了我吗?” 她忽然问,心中哀凉又矛盾,不知道要如何自拔。

    “别再说话了,我请御妃帮忙。”不想看她涣散的眼神,芸桐皱眉低语,眉宇间有着他不清楚的温柔与怜惜。

    “忘了也好,我也不会再记得的……”女人言罢,气息便逐渐微弱。牢牢抱住她,芸桐的心骤然揪紧。他不懂为何意识到她的言外之意时,自己竟然无可扼制的抽痛着。那柄剑,他不想再去碰,因为那连着她的命。然而不碰,不碰又怎么能行?

    濡湿的红衣渐渐晕染了男人的衣袍,天际的滚滚闷雷早已消散。云退去,月依旧明华。

    却不知,地上又有人一去再无芳华。

    等到两个男人带着伤重的女人离开,松柏高枝上的人影才缓缓飘落。足尖才一沾到混着污秽的灰土,便厌恶的跳开。缀地的乌袍中裸着一双细白的脚踝,踩着轻盈的步子走到阿睇倒下的位置站住。月光不甚光明,只隐约看到一个婀娜的身影挺着背站在一棵松下一动不动。仿佛是被地上的鲜红震慑,又像是在隐隐忍耐些什么,女人的嘴角绷了又绷,一双乌黑的眼冷冷冽冽。

    远山间传来野兽的嘶吼,惊起藏身在深涧中的夜鸟。过了良久,那人肩背微耸,深深倒抽一口气,狠狠提住,硬是梗在喉间无论无何再也咽不下去。寒眸暗下,渐渐退去。高岗黄尘,一场风起云荡,落下一地旧事。

    连夜快马赶回沧镇,好在赶得及将命玉送到。芸桐坐在君茉年房门口的凉石上,面前的屋中灯火闪耀,人影攒动。家奴仆丁进进出出,不断的递进热水,每次换出的却是越来越浓的血水。

    原来命玉是要靠萝族人的鲜血喂饱才肯吸食巫蛊的毒根。一见到那通透殷红的石玉,他的心便一动。阿睇从未提过,他竟也从没察觉到,女人月月枯竭槁瘦的原因竟是因为一直戴着那块石头!

    又是半宿过去,他尚未换下衣衫,身上仍是昨夜寒山城后松岗上那一件沾了血气的素白。胸口上粘着的血迹早已干涸,冰凉湿腻的感觉却仍紧贴着肌肤,风一吹心中便更加冷透。

    这笔债,他欠的深……

    乌黑长剑亦跟随他回到沧镇,静静的躺在身侧的石案之上。原应该先处理阿睇的伤势,却在彼时听到家中人毒发病危的急报,便顾不得那么多。他要救他的妻,便无暇去顾及阿睇。他不忍,却只得狠心如此。

    刺进阿睇胸口的剑,像一道枷锁,钳得他动弹不得。可她却在他狠心拔剑时,握着他的手说:“无妨,这一剑不怪你,你不是他!”

    芸桐反复琢磨着她的话,被散落黑发遮住的眼睛缓缓阖住,心中微微鼓涌着一种莫名的艰涩。她口中念念不忘的“他”,他知道是谁。宽厚手掌握住垂下的一截剑穗,拇指下意识的扣紧。那时隐时现的混乱记忆也总是让他头痛欲裂。

    生生世世之间,他到底欠了什么?

    嗅着空气中的腥味,眼中浸满让仆人家丁心惊的落魄。每当有人经过他,都会看到自家主人面上那显而易见的阴郁。为什么,没人敢问,恐怕就连苦主自己也不敢问,一切便静静的进行,只有屋中时时传来御妃落英的喊声。

    直到鸡鸣破晓,忙活了一宿的人才边擦手边踱步出来。看到坐在院中满身露水盈湿的男人,御妃落英原本冷淡的眼刺了一下便瞟向高墙外的春花。那一树梨花插枝展叶,竟在不知不觉中冲进墙来。银眸冷峻,靠着廊柱站稳,见到花美却全无笑意。

    “茉年她……”芸桐不抬头,只开口问,心中忐忑怕承受不住最坏的消息。

    “尊夫人身上的毒拔的彻底,小心修养便是。今生今世都可乐享福泽了。”

    芸桐闻言心中如释重负,长吁一口,如获大赦一般点点头。起身拱手,沉声道:“多谢!”

    “不敢当!”御妃落英别着头哼了一声,硬生生截住口。脏掉的软靴踏上一片飘落阆苑的花瓣,让他胸中闷忿更深。提手将长衫一侧揶在腰间,露出雪白长裤上染着的星斑血迹。

    “你心上可曾有她?”

    芸桐本急着动身去看屋里的人,却忽然听到他问话。平板到生硬的声音里隐隐掺着一丝不明意味。顿足、回首,看向坐在屋檐下的俊朗男子。御妃落英则依旧将目光落在墙头,并不介意心思被看穿,双腿一叠,在廊下石阶上坐,手肘半卧在身侧,又道:“若当真没有她,为何不狠绝一点,让她死心?”

    芸桐敛目,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泯唇而笑,抬眸瞥了一眼,冷道:“人心不过巴掌大的一块肉,卑微又轻贱,可偏要不堪重负的装下这般多的痴狂,又是何苦?若是聪明人,就该一了百了早早想法子脱身,你说是吗,芸少爷?”

    芸桐不答,只是阴沉的瞪着。御妃落英也不介意,目光扫过芸桐手中提着的宝剑,眼带轻鄙。抬手接下一片嫩白花瓣,垂首而笑,复又接道:“有道是男人心刚如针,女人心似海深!”言罢丢了花片,懒散起身向外便走。

    “你要去哪?”

    御妃顿住,微侧身草草拱手,道:“在下与公子曾有言在先,若是刺了这一剑,我便不能不管。”

    “慢着!”芸桐抓住与他擦间而去的手臂,沉声道:“要你怎么管?”

    一只黄莺“啾”一声飞去,穿过庭院时低低兜出了一道弧线,御妃落英一举挥落芸桐牵制的手,冷声道:“若她肯随我去,就不劳公子多虑了!”

    芸桐心中忽然被敲掉一角,尖锐划过空腔,狠狠道:“若她不肯呢?”

    “你不妨可以亲口问问看!”言罢,利落转身,隐隐带着怒气的背影快速离开。芸桐手握长剑,沉吟一下紧随而去。只是,他没有想过,竟然连君茉年醒来后的第一眼也无心去看。如今在他心中,只盛的下一件事。

    一件让他不堪忍受的事!

    寒山之外,一日之程。再多的心事也要随着日东落西一朝落下。

    阿睇一直躺在床上,渐渐以为又要慢慢死去、变冷。可是上天似乎每次都不愿遂她之愿,总在她真心希翼一件事之时将她抛弃。她差异的看着自己身上的剑口,竟然在奇异的愈合。她原以为她会就此再也不用理会痛苦。可是,随着剑伤快速治愈,她也渐渐意识到事情已经再也不受她的控制。

    剑口愈合的太快,也让她的精神消耗太多。伤口再次蜕皮结痂后,她又开始昏昏欲睡。桌案上立着一些成了灰的蜡烛,蜡油软泥一般堆在桌面上,坑坑点点。

    似梦似醒之间,她听到许多熟悉的声音。有个妖异的嗓音忽而吟道:“朝凝露,夕沉霜,点滴珠泪碎荷塘。溪涧飞泻华荫去,半点波痕不见旧人凉。不自去,不自去,金风散尽玉露藏,人走全不费思量。”

    意识开始混沌,她发现自己忽然站在一座浑宏磅礴的殿宇之外,面对着一柄指向自己心间的森冷宝剑,那哀哀吟诵正是由她的口中唱出。面前,是那位气宇轩昂、英气勃发的不凡帝王,也是她的夫。

    她的声音一直在空荡中回旋着,忽远忽近、似虚似实。她还来不及辨认那清冷怨忿的话语是不是她的本意,就看到对面英挺卓然的男人一个箭步冲了过来。那面容忽然的靠近,让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悲伤。他与她已经有了第十世的缠绕,可当再看到这张脸,她的心依然思念到疼痛。

    男人玉带金袍,头戴金冠,白皙的面孔正勃发着盛怒。他猛一挥剑,削落一旁大殿上的灯台,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进步跟身站在一身褴褛的女人面前,扯住她的胳膊,狠狠道:“你还有何面目对孤说这些!带上你那卑贱可恶的野种滚!若不念在你对社稷有功,孤早就将你同那妖人一并碎尸万段!”

    冷哼一声,她不语。眼神却越过他,飘到站在他身后的那名美妇身上。寒眸一闪她冲口而出:“那大王呢?恩宠这坏人,又有何面目再来见我!”

    “住口!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帝王铁青着脸怒吼道:“倘若你还有廉耻之心,还顾全你族人的脸面,早该滚出孤的王宫。孤王不杀你,是念在当年在你先人堂前曾立下重誓,你却还在这里寡廉鲜耻的唠叨什么!”

    “你竟然也还记得……哈哈!”苦笑两声,她忽然越过帝王冲向那名美妇,举掌落在那厢芙蓉面上。看着那女人怨恨的捂着脸,她笑着退后,却被身后一道轰然巨响惊住,一股闷气存在心头。不畏惧那指向她的剑尖,她努力压制住那一口喷涌而上的气血,转身道:“我就算死,也会带上她。大王记住,有萝族一日便不会有巫人乱朝。”

    “你!”帝王惊愕她的绝然,冲上去扶住自己的嫔妃,检查她脸上的伤势。

    “不用看了,这一掌的威力已是赌上我这条命,就算是大罗仙人到此也救不了她。不光是今生今世,就是来生来世,她也要带着这一掌,只要她还敢接近芸藏姓男子,就一定不得好死!”

    帝王搂住身侧的女人,目光深沉,凝视她眼中的悲伤,半晌才像下定决心一般,低沉压抑的开口:“那你也记住,不光是今生今世,便到来生,孤也不愿再见你……左右来人,把她绑下!”

    破碎的言语响彻大殿,她眼前灰暗,看不清他狠心的表情,只有耳畔不断回响他森冷的声音。踉踉跄跄被人推上神坛,一切的一切都将在刀斧手手起刀落时结束。她心灰意冷闭上眼,喃喃地念道:“若有来生,此恨必偿!”

    而就在她认为森冷刀锋即将砍断她所有痴心之时,却感到被一柄长剑贯穿了身心。那惊恐的感觉令她猛然抬头,撕裂心头的感觉席卷而来,她瞪着模糊的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手持利刃毫不怜惜的人。

    那人有一副宛若天人的相貌,面色依旧白皙,却早已不复帝王时的景象,而是一脸薄冷,满眼激狂。他冷冷望着自己,唇畔连冷笑都没有,只是一脸僵硬,仿佛她只是一名该杀之人。她痴傻的凝望,心中迷惑,却听他冷冷道:“你不是要为我生为我死吗?现在正是时候。”

    剑又入寸许,她觉不出疼痛,只是不想合眼,她想要问,双手紧紧扯住他的剑穗,张着嘴要开口,他却猛然拔剑,由着她摔落在脚下。身体沉重的落下,她嘶哑的声音也随之慢慢摔落:“为什么你下的了手……可曾……犹豫过……对你,我到底是谁……”

    “你是我辛苦找到的血祭。”他留下一句,迈过横卧的躯体,早无昔日怜惜。

    她笑,也再不想活。原来,血祭三日见她仍未死,他已嫌太慢,索性动手结束了等待。可她腹中的骨肉呢?他难道毫无一丝留恋?她甚至都来不及开口求他。趴卧在高台之上,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能感受着身体下淌出的血,腹中的悲痛远比心口处的更深。三日,她提存着所有的功元,一心想要保住的孩子……他要她的血救他的人,可她也想救他的孩子。原来她错了,对他而言,她的血可抛,骨肉亦可离。

    她不是说过若有来生,此恨必偿吗?为何又给了他伤她的机会!她放声大笑,突然又狂放,灰白面孔上一双沁血的眼中写满不甘。就因为她痴傻的不甘啊,所以一次又一次的给他机会,然后换来一次又一次的不甘。

    血虽易抛,泪却难淌。阿睇缓缓睁开眼,怔怔望着头顶的床廊,心中涩的无法去碰触。她已经很久不曾回想,一味只知自欺欺人一再压抑。她怎会不明白,这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她心中那份傻气的坚持。这是贪嗔痴啊,所以犯天,才遭了报应。

    “你居然就这样想要轻易忘记!可曾对得起自己?”阿睇猛然转向那抹缥缈似幻的声音。当她看到站在眼前的乌袍女子时,心中虽然早有自觉,却仍然控制不住慌张。

    “你……”

    “萝睇,你知罪吗?”

    “我……”她无法回答,她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为了一个负心绝义的男人,你竟然自毁了萝族的命脉,你可知道你罪犯滔天!”

    “绮墨,你我都知道,萝族的神话早已终结,你又何必执著呢。”

    “住口!不要以为你把自己献给了命玉就能救那个坏女人。告诉你,本宫既为萝后就不会让她逍遥得逞!”

    “萝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早已不在,你忘了吗?”

    “我是已不在,但我恨怨可咒天地,生而失意死后必能不朽!”

    “何苦来哉……”

    “你就甘愿永生永世被他遗弃耍骗?甘愿这样自暴自弃!”

    “他并没有遗弃或耍骗我,一切皆是他情我愿。何况此生芸桐对君茉年已是真爱,我已不想再争什么……”

    “你没骨头!竟妄想用今生肉体揭我咒法!”

    阿睇看着她,无言以对。面对眼前硬生生从自己体内裂变出来的分身,她无法全盘否认,也无力再去压制阻止,她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啊!

    “绮墨,御妃落英在找你。你又何必弃他不顾,执著于一个永世不会眷恋于你的人?”

    闻言,女子面容微动。寒声道:“御妃落英……是他害我,他害我被诬惑乱宫闱,是他害我皇儿不被承认,是他害我永生永世遭受轮回苦果!我连他一并也不会放过!”

    “绮墨……并非是他害你,你不懂吗?是你亲手断送了你与天武君命中注定的姻缘。也是你自己亲手毁了和他重逢的机会……”

    “你胡说!都是天武!是他违心食言,是他负我!”

    阿睇叹口气,有些累,素净的面庞上微微露出苦涩:“绮墨,十世相缠,我累了,该了断了。”

    “你在和谁说话?”芸桐站在房门口,惊愕的看着脸色恢复红润的阿睇。

    心突的一惊,女人慌乱的向门口望去,在床前飘忽如影的身趁机退散。浅叹一声,阿睇支着手肘坐起。芸桐近前扶住她,手掌贴上单薄罩衣时,刺麻了一下。他胸间一震,忍不住想碰她却滞结于胸的心,被女人唇畔冰冷鲜艳的颜色炙烫着。他倾身坐在床边,扶她靠坐,双眼只被女人鲜活生动的两片唇填满。它们有着极健康的血色,竟然比与她年少初逢时更加引人入胜。一种没由来的欣喜直蹿入心田,快的令他无暇去思量那心情中含杂的意义。

    “你的伤……”他伸手去捉她的前襟,想要翻开看看她胸前的致命伤。

    动作轻柔自然的像是习惯,毫无犹豫又理所当然,阿睇惊慌的抬手拂开他,垂下的眼中浸透疑惑思虑。他一向强势,纵使在欢爱时也极少体现出柔情关切,何以突然之间便有了让她心神动摇的怜爱?她已经错会了很多次他的眼神,这次她要清清醒醒。芸桐被她下意识的推拒弄得进退维谷,他介意她的生疏,却没时间去怪她,一心只想知道她的伤势是否已经有些起色。

    “让我看看。”他说法虽硬,手却不自觉的放下。凝视阿睇脸上泛着的淡淡薄光,那是外面快要沉沦的斜阳残照的结果,薄而细的裹着她平淡素净的脸,让人觉得有种超脱一切的平静。

    “无碍了。”阿睇随口一诌,抬起微颤的睫毛看向他。芸桐闻言,一颗悬置的心终于稍稍松懈,长吐一口气道:“那就好!幸而这一剑未伤你性命,否则……”他侧首,未言明的话语令某处说不清楚的地方隐隐作痛。

    “府中……一切安泰?”阿睇望着他的侧脸,想问的其实并非这个,而他也理解成别样,于是点头,定定回答道:“都好,茉年有御妃落英出马,已无大碍。”

    阿睇看着他神色怡然淡定,心中早已有谱,只是想问问自己心中的牵挂。她不自在的舔了舔唇,扯着嘴角想给他一个笑容,却不知道自己扯出的是如何艰难苦涩的表情。芸桐凝视着她,就如在斟酌一段复杂缠绵的往事。他不能忽视她眼中压抑的阵阵寒苦,尤其是现在,他深感愧疚亏欠的时候。

    “天行也好吗?”她艰涩的吐出几个字,另芸桐先是微微愣怔,随后心中百味杂陈。他竟然完全忘记她还有个儿子!阿睇看着他突然停顿的沉默,难免为儿子感到心酸委屈,悄悄缩了缩腿移开一些,想要借此远离。

    芸桐看见她的动作心中一动,手不由自主隔着被子捉住她的脚,轻轻拉回一些,口中跟着道:“你就只关心旁的,不问问我如何?”

    阿睇似乎充耳未闻,只是呆呆盯着他握扣在自己脚踝上的手,心中想着,你的心都只在一人身,一人得好,你也就好了。

    一语成窒,横在心头,倒也透彻。

    静默——尴尬——久久未语。悬浮的气息快要凝滞在两人默然的眼前,芸桐只好牢牢抱住她,方能感到自己还有一些可以掌控。连续两日两夜的奔波未眠令他显出疲态,阿睇伏趴在他胸前抬头,望入他清澈的黑眸中,见他低首望着自己蹙眉,黑发披散着,不再一丝不苟的修剪有度,深眸亦藏在发隙间,隐隐闪着晶亮的光芒,有着不尽的狂野。

    记忆中,他一向样貌斯文,长衫俊秀,仪表潇洒,只有眼神和身上的气势时常冷厉不凡,但从未令人有过狂野羁荡的感觉。然而此时的他,很容易貌似起另一人,那眼、那气、那身、那形,早早便躲藏在不知不觉之中,却在此时让她更加心惊。又瞥见他身侧斜挂的宝剑,别开眼,虽由他抱着也开始不住发抖。

    今日归来,他拥她入怀,纵使极尽温柔却好像一个顾卿旸!

    阿睇惊喘,一丝冰凉寒意自脚下传来,她扭动了一下想要挣脱,却被芸桐的臂膀紧了又紧。无力可为,她只好把脸埋在他胸臆间,双手死死扯住他胸前的布料,像垂死前挣扎般拉扯着,一刻也不能停歇心中的哀痛。

    她不想,不想见他,不想见他虚妄短暂的温柔对待。

    芸桐俯首看她,觉得自己胸膛已被填满,连多余的空气都塞不进去。他任凭她拉着、拽着,自己用最适中的力道对待她,想要慰籍,却始终无法停止她瑟瑟的发抖。

    “可是冷吗?”他低低的问,像怕吓着她,小心翼翼的细语绵绵。阿睇不语,被他拂在耳边悬而不去的轻哄慢缠搅的心乱如麻。她动摇了!只是一句可望不可即的关心话儿,心房重垒便被击得零散溃败,连哽嗓咽喉都一并发胀干涩,像要挤出血来。

    见她未答却抖得更厉害,芸桐猛然将她推到按在床上,手快拉开被子,待自己上前倾身压住她后,便将二人一并裹住。阿睇再无所遁形,他就悬于面前咫尺,体温重重紧裹、丝丝渗透,亲昵的距离熨烫她支离破碎的心。

    芸桐有些讶然看见她眼中的矛盾犹豫,心头忽而被重重闷了几拳,有些明白。

    “不许你还想着跟他走!”他只能读出这一层意思,仅是这一层便够让他心焦难耐,恨不得将身下的女人揉碎吞咽,再也无法弃他而去。

    阿睇望着他忧愁的脸,心中的死灰悄悄复燃。被他抓住的一只手偷偷溜走,拂上他零落着散发也依然不凡的发鬓,轻轻合上眼,逢遭梦魇一般点着头。

    芸桐凌厉的眼倒映出她乖巧的逢迎,一向单薄却决绝的清冷嘴唇微微泯紧,引人征服为他开启。他吻着,不愿压抑内心的声音。第一次辗转轻噬,如同小心碰着千多年间都不该去碰的一种剧毒。瘾于血骨,不能自拔。

    阿睇感到他似有若无的情绪,微微睁眼,看到他专注的啃食着自己最后一点点清醒,咽下了无用的自知。

    到底是谁执意令他们徘徊于前世种种,又是谁硬要让这段孽缘在缠绕中滋长不断?窗外一抹幽青晃动一下,闪得过阿睇眼底的了然,却抹不去心中的寂寥。

    御妃落英,你这是何苦来?

    银眸冷却,背靠窗棂,视线似有若无的飘向远方,心中不住问着自己。他背后仅仅一层窗纱,却像万道坚铁铸成的墙,他手指只能停留其上,轻摸触碰都显无力。纵有一件件、一桩桩,也只能置身其外,面对万丈高崖,亦不惜纵身一跃。

    既然明知,又何必故问。

     正文 第五章

    一春将去,夏至到来,沧镇迎来喜庆。未是节庆,而是北方传来捷报,不知不觉中,动乱的亡朝时代即将结束。这也意味着令南疆各部胆战心惊的战火暂时烧不过来。古老静谧的重镇日渐熙攘,恢复通商,各地往来,似乎开始淡忘对战事的恐慌。

    每月初五,照例镇上有集。家家户户早起拾掇,全为抢占个吉位。何况今日的市集非同往常,不但税负全免而且还要大赶三日,十里八乡的商旅过客纷纷而至,想多赚些银子的决不能错过。

    有不明就里的便拽住乡民问,何以集子这般热闹。原来是沧镇首户芸家大爷的正房夫人珠胎有喜,香烟有续,可喜可贺。外乡人问明白便忙着赶集去,并不在意此事对沧镇的意义有多少份量。

    古镇镇尾连着慈山,山前有座萝娘庙,供奉世代守佑苍生的萝后娘娘,香火甚旺。乡民们都知道,巫人可以为芸府产子,必定是娘娘恩准,连同北方战事连连告捷,也定是娘娘保佑。于是各个喜笑颜开,奔走相告。

    慈山青翠,古树连绵。郁郁葱葱,飞鸟结群。仙山有奇缘,福地洞天。庙门大开,接纳众生。一条青石铺路蜿蜒而上,直通山门,香客往来,络绎不绝。

    “花暖英落,同鸾御寝。这句倒是声色具现,颇怀情谊。”年轻女子香扇掩面,靠在俊朗男子肩旁,清脆温婉的声音娇笑道:“就是总缺个两情相悦的好意头。不怪她方才解的是个窝心签!”

    男子一身白底子绣桂花团的长衫,单手揽着妻子,宠溺的搓捻着她腰侧的一条垂带,不执一言。

    见丈夫淡笑不语,女子有些恼,小手握拳直捶他胸间。

    “今日娘娘庙拜签谜,解万家愁苦,大开香火,全都福佑,偏我就得是个下签命。早就说过这萝娘庙千人万人都佑得,单就除了我,你偏不听!”

    不依不饶的扯了扯他,女子心有不甘,便指着一旁石柱上挂着的签语叫道:“你瞧瞧,阿睇才一拜,就求一个‘同鸾御寝’,虽是‘且去且逝’的中下签,却总好过我,还说这庙神娘娘不克我?”

    芸桐没辙,只好看了看那道签文,眉头一紧,长指夹住扯了下来。在妻子眼前一晃,旋即点了香。

    “这便罢了,别再闹。今儿你好些,带你来拜签,为的是安胎求福,你再乱语,小心得罪神灵保不住你。”

    女子得意笑笑,仍不作罢,勾住男人颈项,巧笑倩兮道:“桐,你若样样依我,那前日我爹连同二叔公北上办货的事怎就是个不行?”

    “北方在打仗,我是为你着想。”

    “岂会!爹爹是暗中走水路,行迹隐蔽,你却偏要忤逆他去,还说样样依我?”

    “茉年……”芸桐低低叹了一声,知道妻子执拗,却只得好言相劝:“你乖一些,休要去理那些烦心事。”

    君茉年正身离开丈夫怀抱,微微侧目,依旧笑颜如花,温润优雅的声音娇滴滴、声声悦耳。

    “知道你早嫌我不若阿睇乖巧疼人,那打今儿个起,你去她的屋再也别来烦我!”

    一旁簇拥着的奴仆妈子均偷偷掩面,不敢笑出声来,走在最后的萝睇抱着儿子,面似秋水一汪宁静。芸桐瞥了一眼在人群外闲庭漫步的女人,口中仍道:“好么样的,你又闹!”

    谁知君茉年并不领情,高举起扇子扇扇风,轻轻喊道:“阿睇,过来这边,你家少爷有话同你去讲。”

    众人闪开,生生让出一道空隙,让本来隔绝的两方层层相望。一端是抱着娃儿沉默不语的妾,一端是举案齐眉、恩爱非常的少爷少奶。阿睇看着怀中一岁大的儿子,甸了甸手让他坐得舒服些,而后悄无声息的来到跟前,浅浅一福,恭敬守礼。

    君茉年一身红纱罩身,身穿黄段面的夏衫,缀着雪白长裙,宛若天人。阿睇低眉顺眼,无人问便闭口缄默。噗哧一笑,女人手里的扇柄伸过去戳了戳小娃儿嫩生生的小脸,仿佛从未召唤过她,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凑上来。目的达到便不再说些什么,倾身挽住芸桐的臂膀,袅袅婷婷走出庙门。

    众人原以为有好热闹瞧,见主子已然转身走开,心中不免失望。几个婆子瞧了一眼阿睇,撇着嘴赶紧跟了上去。等人群走远,阿睇也迈步出山。软底的布鞋踩上空山新雨后的石板路上,沁凉。她抬首回望远处殿前的青铜香鼎,好似还能在那一抔抔飞灰中瞧见那张点燃的签文。芸桐永远不会明白,那样的签文对她来说,是怎样焚烧也磨灭不掉的。

    又一年。飘零无去处,人犹不自知。如今的芸桐,正称得上是春风得意。美人在怀,豪揽天下。自澜沧东开始一路向西,最重要的几处天险要塞都已尽归囊中,南方业已平定安稳,现在只剩北方还有几股势力困兽犹斗。

    短短一年,他成了复国后主,只差一统天下后便可登基坐殿。

    白、青、赤、黑四牌,在不知不觉中重现澜沧。这令芸家上下皆为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四家之首竟是眼似妖蟒的御妃落英。

    白龙腾跃,天下尽归。阿睇兀自想,那人到底要做什么?眼前一切,都极似天武元君“平巫策反”、一步步独霸天下时的做法。她失掉命石的根源,早已与普通人无异,除了简单的卦象参卜之外,再没什么可以自恃。终还是个用之无力、弃之不果的多余人!

    “你又在出神。”

    阿睇回魂,见自己已在江上。芸府财大,是时又可称王,初五沧镇随俗赶集,他们则一路向东,行舟江上。

    芸桐无声无息悄然而至,见她望着一江流水,思绪绵长,忍不住出声截断。他不喜欢她无端出神,那样的神色总令他想起某个阴惨的明月夜。

    “少奶奶歇下了?”她哄着儿子,并不看他。

    “吃了一些茗香丸,安稳了一些。”他状似无异,心中却从娘娘庙内开始便挂念。

    “方才庙内求了什么?”他急了,不想再等。

    “家宅、自身。”

    “茉年看了你的签,说是中下签。怎么解?”

    “言是‘且去且逝’之意。”

    “何意?”他按住她肩头,口气有些逼迫。阿睇心中一酸,顿了一下才道:“睇不知。”

    芸桐凝视她半晌,忽然说道:“北边又有信来,再有不到半年,他便是芸藏氏复国后首屈一指的功臣。”

    阿睇微微侧首,看向江岸青翠,轻声道:“那要恭喜大王。”

    “你明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芸桐忽然站起,大吼一声。阿睇拍了拍被吓得咧嘴的儿子,看了一眼震怒的人,轻声说:“别吓着他。”

    小娃儿白皙面孔,乌溜溜的大眼皂白分明,一对笑窝趴在脸蛋上生趣勃勃。穿着云白福字团花小袄,说不出的可爱伶俐。芸桐看着那巴掌大的脸上渐渐凑紧的小巧五官,忽然发现这孩子最激烈的表情也不过是咧咧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似乎从来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大哭大闹过。

    阿睇轻拍儿子的背,低哄逗弄,很快又让他笑逐颜开。不敢再带着他对着一头怒发冲冠的老虎,她赶忙起身要抱孩子进舱。

    “安妈妈,带孩子出去!”抢先一步拦住她,芸桐脸色不变的说道。

    安妈上前,稳妥接过,朝阿睇递眼色摇摇头,便安静的退下。安妈年前过府替小少爷喂奶,伺候的体贴周全,是偏房里唯一老实本分的安善好人。阿睇暗暗道谢,转身回到芸桐身边。

    “晚点,君家的人会来商量北伐的事,你也要来。”芸桐拉住她,手扣拢腰侧,逼她昂首对视。

    阿睇只道:“是。”

    芸桐又近一些,追问道:“不问为何?”

    “问了又如何?”

    男人放开手,后退一小步,看见女人恢复行动后便坐在船栏旁,任凭两岸峰峦相映于江面,破浪滚滚,涛声朗朗,仿佛都与她无关。

    僵持间,忽听山岸某处传来歌声,断断续续,缭绕林间。

    “长醉好、长醉好,长醉人间无烦恼。人生有酒须当醉……管什么来去无为赤条条……谁管他买卖赔挣,谁见他屋大屋小,纵有许人世艰难,便得的悲伤欢笑……可笑、可笑,天地昏昏、世道遭遭,休要自寻烦恼,且与我酒醉乐陶陶……”

    虽是山歌野调,却出语豪爽潇洒,响荡江涧之间,犹如天外来音。阿睇听了,无声笑笑,目光追随匆匆流逝的景色,似要找出那位得了正果的高人。

    芸桐听着那渐远渐去的调子,又见阿睇无语自笑,忽然觉得天高地阔,有感万物并非人力所能掌握。长叹一声,挨着她坐下,道:“便是得了天下又如何,你一句风凉话就把人说成了傻瓜。”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在阿睇心头炸开,看见翻滚的浪花险些晕眩。她抬头想说些什么,芸桐却起身离去。硬生生抛下一句犹似抱怨的痴话,让她如何解?

    一个“芸”字不到头,还要怪她说风凉话,她守了一千年,岂非是最大最傻的傻瓜……江船靠岸,丫环仍簇拥着君茉年在船舱内梳洗装扮,阿睇被叫来服侍一旁。

    “阿睇,你说今儿个戴个什么花?桃花、桂花还是牡丹花?”红酥手,乌云鬓,明眸皓齿,青黛浅饰。君茉年望着雕有龙凤呈祥的铜镜,凝视身后正在慢束青丝的阿睇。

    “今日是少奶奶的大吉,最好插朵牡丹,意为花王。”阿睇为她挽个双云飞升髻,又捧过首饰匣子让她挑选。

    君茉年按了按高束富贵的盘云髻,心中冷笑,口中仍道:“牡丹虽好,却嫌俗艳,不若芸藏花好!”手指碰了碰一枚赤金凤钗,眼波一转,落在阿睇平静无波的脸上。

    阿睇捏起金钗小心插入发髻,淡淡道:“芸藏花为帝后花,是娘娘的级别……”

    “如此说,是我不配戴?”

    “妾身不敢,若少奶奶执意如此,让花童去花房摘取来便是。”阿睇略退一步,谦恭的垂下头。

    “罢了,若要是强戴上,又叫别人说我名不正言不顺。”君氏轻蔑一笑,作罢。

    “何人说你名不正言不顺了?”芸桐大步走进,挥退一干侍女,只剩下贴身丫鬟和阿睇。君茉年回身娇笑,冲来人眨眨眼,俏皮妩媚好似花中细蕊。

    “美吗?”芸桐在她面前停住,由着她撒娇使性将头放在肚子上,昂首看他。被她憨态惹得轻笑:“你若不美,明儿个我便命人把花园子拔了,休要那些干花枯草来气你,定要让你是个最美的!”

    “当真?”君茉年闻言,笑意直沁心头,眼中闪起算计。

    “当真。”芸桐搂着她背,宠孩儿般拍了拍。

    “若是你也心爱的茉莉呢?”女人笑意更深。

    “一并拔了,不过是几朵花。”他说的轻松。

    “若是朵人茉莉呢?”女人将手爬上他手臂,轻轻晃着,好似玩笑,抑或无比认真。

    芸桐笑意僵在脸上,顿住。君茉年放开他起身,侧目看向一旁垂立的阿睇,轻声道:“就知道你舍不得。若是你舍不得的,我岂会害你割舍,便是个不情不愿,也定会爱你及乌,可说我是个乖巧媳妇?”言罢,躲进男人怀中偷偷吹了口气,细细逗弄。

    芸桐被她似假似真的一乱,脸色不好看,却仍然拥着她轻哄:“君大小姐这般体谅夫婿,叫我如何谢你?”

    胜利含在眼底,君茉年微微离开一些,眼睛却瞅着阿睇,自身后镜案上拿起一方银色笼盒,娇声道:“方才阿睇说我戴它不好,这会儿,我要你亲手替我戴上!”

    芸桐愣了一下,她手中盒上盘卧的云蛟反射着层层磷光,刺眼的光亮如同厉闪划过眼前,令他思潮翻涌。

    “这是……”

    “乌巴巴前日自旧都归来,得了这件首饰,说配我最好。”

    说着,她翻开云蛟龙顶,亮出里面。霞光纷呈,异彩茫茫,银丝金线细细编制的藤架上托着一朵五彩芸藏花。

    芸桐呆呆看着,脑海中一幕幕攀山越岭、翻江倒海,最后全落在一朵金花之上。

    “不替我戴上?”君茉年笑问。

    “这是帝后花,非后命者戴了要折寿的。”他眯起眼,坦言道。

    “我为君妻,君为帝,我便为后,岂会折了我的寿?”说着,她摘下那朵霸王花,拔下时盒中银丝藤架奇异的发出嘶鸣,“吱吱”声像只老鼠。

    芸桐皱眉,按下她的手,沉声道:“此事不得张扬,你知道的。北方尚未安定,芸府不曾大肆招摇,你若戴此花出去,必定引来纷乱。”

    男人放开女人,将金花收好,交还给她。自始至终,不曾瞧过萝睇的神色。

    船外起风,水浪拍打着码头,大船随波震荡。

    芸桐又道:“快些收拾。咱们进了城还有要紧事谈。”

    阿睇看到君茉年的眼色,赶忙上前伺候更衣。船身是时狠狠一荡,脚下不稳,摔了出去。再抬眼时,正对上一对墨色黑眸,身子倒在他臂弯中,感到一阵恶心翻涌而来。

    芸桐抱紧她,冷冷盯着一旁站立不动的丫鬟,沉声喝道:“好个不懂事的,芸府几时调教出你们这些少眼色的贱奴!”

    两名丫鬟浑身抖了一下,偷眼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君茉年,见得不到指示,慌慌张张捧过衣袍,伺候穿戴。

    阿睇站正身想要去帮忙,芸桐却未放手,深冷不悦的声音继续道:“身子不好就别乱折腾,那些事自有下人做。芸府家规难道是空摆设,侧室动手倒要奴才一旁闲待着?”

    几句话出口,小丫鬟手抖得更厉害,偷偷别过脸扁了扁嘴,大气不出。阿睇垂眼不去看君茉年,只在心中细细回味。一年来,芸桐总会时有时无的说些吓人话,让那些奴仆妈子摸不着头脑。一下子觉得她轻贱的什么一样,一下子又会因为她背着家法被修理得哭爹喊娘。

    “睇知道了。”轻轻回了一句,没发觉自己笑出了声。芸桐被她一笑惹得有些躁,白皙俊脸微微泛红,咳嗽一声,拂袖而去。

    忽而想起方才在江上听到的山歌,心里一醉。长醉好、长醉好,长醉人间无烦恼。天地昏昏、世道遭遭,且与我酒醉乐陶陶……自己舍了一个逃脱的机会,换来一场长醉不醒,只叫众人皆醒我独醉,便是毁去一身修为又何妨。

    淮治是个繁华之地。一入城门,便有三街六市,街连街,巷绕巷,千门万户、车水马龙,四方商旅交通汇集,端的是聚富贵荣华之地。芸府的人都安排住进了“大升隆”客店。

    午膳时,阿睇照旧坐在芸桐的右手边,与君茉年在席位上分庭抗礼,这是芸桐特意为她安排的优待。开席后,芸桐夹起第一箸给君茉年,第二箸便给她,这也是一年前开始的第二项殊荣。仿佛在不经意间,他要做给什么人看一样,总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二人分个先后,立出尊卑。

    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夹了第二箸,色泽鲜艳的贝肉,是河产。拨开外壳便是嫩生生的一块,放进面前的小碟中,没有看她,然后是全心全意去关照君茉年进餐的情况。阿睇小口扒饭,她吃不多,便尽量吃慢一些以便不会先一步退席惹来麻烦。

    君茉年轻轻靠在芸桐肩上总是不肯好好坐着吃饭,一定要男人来哄来劝才要吃上几口。每每一顿饭下来,都要磨磨蹭蹭好些时候,阿睇也只好无语坐在一旁望着他们卿卿我我。

    “快多吃些肉,不然你自己没力气连累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挨饿。”芸桐索性端起君茉年的碗一口一口喂过去。

    “我吃不下嘛!”君茉年一边躲闪一边娇笑,笑得故意。

    “别人怀孕的时候都颇能吃,怎么换了你就这般难伺候?”夹起一筷子熏肉递到嘴边,芸桐皱眉道。

    “你这么说,定是阿睇怀着的时候从不劳你费心照顾,所以你嫌我了!”君茉年小口吃菜,眼睛时有时无瞟着对面。

    阿睇不语,只有一粒粒嚼饭,如同嚼蜡。她怀孕生产时身旁无半个人照料,这是芸府的人都清楚的事。君茉年权作不知,时常喜欢拿她来比。看到芸桐望过来,她悄悄正了正身,避开他的眼光。

    “就说你自己的事,别总要扯上别人!”芸桐用筷子点着妻子的唇,语气极为宠溺,惹得君茉年一径咯咯笑。

    楼下忽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接着便断断续续的听见店小二陪着笑的言语,想是哪家食客的小儿哭闹惹来四座的怨言。

    阿睇手忽然抖了一下,索性掩藏的好没人发现。指尖碰着筷子,耳边传来芸桐轻描淡写的声音,胸口处逐渐发闷。这一年来,无论君茉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可以平常视之,只有扯上孩子的时候,她无法平静。

    芸桐从不和自己说起孩子,她知道,他并不喜欢她的孩子。而君茉年将来所出乃为嫡子,必定深得宠爱。每每思及此,阿睇便觉得自己可恶,连累自己的孩子也要同她一样!在内心深处,她常常告诫自己,是为天行她才回到芸府。并不是还留恋芸桐的点水之恩,只是为着天地间一场骨肉天伦,在有生之年不能忘却。

    曾经有人骂她自欺欺人,她也只好装作不知,只愿长醉无醒时,除此之外别无可顾。

    君茉年仿佛又说了些什么,阿睇开始听不清楚。迷茫的抬头望向“大升隆”客店二楼雕花窗外头的天。蔚蓝的,不见一丝云,万里晴空。阿睇坐着,手里空悬着筷子忘了动作,清澈明净的眼一眨不眨越看越远。她面朝北坐,那样子像极了欲振翅远飞的候鸟。

    咣啷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阿睇吓了一跳。收回目光定了定神,才敛目望向地上那只粉碎的碗。可怜它已是支离破碎身,却无有一丝清朗魂。随侍的丫鬟慌忙上前,跪在芸桐脚下小心收拾,君茉年捏着丝帕子蘸了蘸嘴角,脸上的娇悄神色早已退尽,一声不吭盯住阿睇。

    芸桐一只手里空着,另一只手还捏着一对象牙筷子夹着菜悬在阿睇面前。阿睇虽已侧首望着他,可身体终究是向着北方的窗口坐,执拗的躲开与他们一起,单独了出去。半晌,她垂下眼。

    啪!芸桐狠狠将筷子摔在桌上,屋里一干人等慌忙跪下,不知道主子又发什么脾气。气流骤然旋聚在酒店二楼,四周静的让人发怵,只有自窗口传来阵阵街市喧哗,方能提醒大伙尚且活在世上。

    “饭菜要是不合胃口就该早说,免得强忍着下咽难受!”

    芸桐阴冷的盯着阿睇的姿势,字字带狠自牙根处挤出。阿睇闻言头垂的更低,放下碗筷缓缓起身。芸桐以为她终于要面对自己,却看到她径直走向身后的几个婆子前面,一转身也跪下来。

    如遭逢尖利毛刺剜心一般,那感觉让人形容不出来的绞闷。芸桐自打出生以来,仿佛就没有如此痛恨过谁。他把牙根咬得快要出血,狠厉、愤怒、屈辱、不甘,一道接上一道,毫无理智的布满他胀痛的眼。

    倏尔,昂藏起身大步走到她跟前,在所有人以为自己就要尖叫出声时,却见他只是朝阿睇温柔的伸出了右手。阿睇疑惑的抬头,便瞧见他翻开向上的手心上,赫然有了几处因使剑而磨出的硬茧。芸桐一脸桀骜神色。

    “你以为他能挡得住谁?若他一言可以定天下,我这一剑便可要了他的命!”冷着脸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旁人无从理会。只有阿睇晓得他开口闭口说的“他”是指谁。

    “看清楚,想仔细,否则机会不是你想要就会有人给。”

    眼神落在阿睇越见木然的脸上,感到被剜割的并不只有那颗心,还有被她凌迟剥剐干净的自尊。阿睇迟疑着,压不下在看到他狠决带着恨意的目光时内心的惊愕,轻轻伸出手准备交给他,指尖刚刚碰到他烫着滚金虬龙的衣袖时,芸桐放手,撇下她转身。手悬置在半空,被他毅然转身冻滞的气流刮了一道,旋即手心冰凉一片,连带指尖、手背都一并觉得僵硬。

    闭上眼,躲不过的终究还是心中一股透骨的冰寒。

    感到左右身后满怀蔑视的视线,阿睇眉头动了动,放下了手。芸桐不再理会她,恢复谈笑风生,复又坐回去哄劝君茉年用餐,如同并不曾发生过什么。奴仆妈子们也都纷纷起身伺候去,很快扫净因她而起的所有不快。

    站起身,慢慢退开,远远的。悄然退出他的视线,趁人都众星捧月的呵护着君茉年,她下楼走出客栈。那种情况下,实在不好继续留在楼上,她既无言又无颜,不如出门走走,最好连他们要商谈的事情也能避开。

    阿睇想着,脚步不自觉加快,竟跑了起来。聪明如她,怎会不晓得他刻意带上自己的用意?何苦去自取其辱,能躲便躲了吧……一天走不出这“云”字坎,便一天迈不过那道万丈劫。既然不该去仰望北方的天,就该认命踏实下心来留在他身边。

    “小生这一走,便注定了输局,即便又落个悲惨下场你也愿意?”忽然想起御妃落英那对含霜带雾的银眸,阿睇猛而驻足,惊觉自己的心竟不知何时开始悄悄揪痛。

    “小生只要你一句,你若肯,便是折了这身修为也无怨言。只是,你还肯跟他回去?”那日,廊花满地,落败不堪,看着他一字一句铿锵质问,阿睇的心便如现在这般如同油煎火烤。

    “如此甚好!就此别过,各自保重。”当日她只是想着要硬起心肠,也便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开却并未开口说点什么。御妃落英走了,他带一身扑朔迷离来,转身又走进缠绕不清中去。阿睇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明白他,却又不明白。那男人,似是同她一样,穷尽了生生世世的痴缠,又道不出还能承载多少眷恋,仿佛支持到最后的也是一丝遗恨未休的不甘。

    到几时,方才罢了。人世因缘,无形无质,得之甚是需惜之,然若至此时此地错遇,又因彼时彼地因缘错待错恨,之后仍然执着至此,实则是端孽债了。

    阿睇痴痴的想,恰逢呆站在一个卖荷包的小摊前,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只金线荷包看。小贩看到她的样子,连忙招呼:“姑娘喜欢哪一个可以随便挑!”

    呆望着,随手拿起一个伏虎降龙的团花荷包,手指轻轻滑过上面的细线凹凸,轻声道:“真傻!金线再好,终归腐朽。何必生生世世要赌一个输字!”

    说着,叹了口气,自腰间解下一个绣着万字云团的香囊袋子,递给小贩道:“这个你收吗?”

    小贩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的怪女人,心想原来不是位主顾,倒是来倒卖手艺活的。再细打量一下周身穿戴又觉得不像,只好试探着问:“姑娘是要卖了这东西?”

    “是。”

    “哎呀,一看您这就是好工料,可咱这是混饭吃的小营生,收不下您这大价钱……”

    “不是值钱货,你若要就拿去。”阿睇抬起头看着小贩,声音丝丝凉凉似泉水一般,却说得硬气。

    小贩见状大喜,笑得眯缝了眼,没有天上掉馅饼还嫌沉的道理。他伸手接过香囊颠了颠,笑道:“正经是个好玩意儿,姑娘,这得收我多少?”阿睇仿佛并没听见他的话,转身迈步便走。小贩拎着香囊袋子又冲她吆喝了几声见没人理,便笑嘻嘻的收了起来。

    万字云,香满楼。她也曾想过为他亲手缝衣制鞋,伺候他一应周全。又曾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做了那个香囊一直带在身上。到今日,竟忽觉情何以堪,便再没有什么理由还要将它累系在心上,给了小贩去卖好歹能换些铜钱糊口,好过与她一样干当件摆设废物。

    一思及“废物”二字,阿睇胸口剑伤忽然绷痛,她捧住心走到一条小巷口,歪靠在土墙上静静等待撕心疼痛渐渐过去。绮墨果真没有骗她,自己妄想用肉身揭去一千年前的咒法,却反受其害。如今命玉归了别人,她亦早无嗔术护体,竟也落得个和君茉年相同的症结。想抬眼望望蔚蓝的天,却觉浑身无力。明明日头像球火,她却周身恶寒。

    好不容易才摸出藏在袖兜中的两张黄纸,展开其一,上书:云字批,花暖英落,同鸾御寝。解文批,同命劫。又展开另一张,上书:省字批,云开花落,且去且逝。解文批,不易留。

    颤抖着指尖停在“留”字上,自觉万蛊食心的阵痛一波猛似一波,只得滑坐在巷口处一户人家门前。手里紧紧捏着两张在萝娘庙中虔诚求拜出的签语,暗笑自己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她这一道云字签竟也是贴在萝娘庙山门携石上的一道签谜,无人能解。谁又会知道,冥冥之中,这道谜就是专为她而来。君茉年知道签谜与她求得的签文一样,竟还以为是承天隆意,还吵闹一阵逼得芸桐烧签了事。殊不知,这签烧与不烧根本无碍,原就是张搏命签!

    抖着手将“云”字签撕成了一条条,心中想:无论如何,他只想着能与君茉年比翼双飞,夫复何求?愿得天下与君茉年一笑,夫复何欢?君茉年一句“兴河山振芸藏天罡为夫己任”,他便当真能够龙阳剑高握在手,斩尽杀绝霸业将成,抵过旁人的万语千言。终归全是君轻言,便倾丹心与共,还能与她有什么相干?

    又看了看那张“省”字批,越发觉得更好笑。自己多此一举求了自省又如何,解文说的多明白,不易留。本就不该来却要来,原就不可留却硬留。说到底,还是她的错!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凉,一年以来苦苦守住的淡漠心防在她扯下香囊之时,便开始一层层崩坏碎裂。阿睇靠着墙淡淡的想,许是她就这样死了才最好。

    “小主,她这样下去会不会死?”小姑娘一身桃红衣裤,笑嘻嘻的摆弄着垂在胸前的小辫,指着倒在地上的阿睇,仰起头望向一旁的男子。

    “许是会,许是不会。”旁边男子蔚蓝衣衫,如同从天而降,带着半张金色面具,另外一半露出绝美容颜。

    “将死不死的人……”小姑娘托着粉嫩嫩的面颊围着阿睇左右乱转,一会趴在她身上闻了闻,一会又捏了捏她的脸,转而笑道:“这人好,不如抗上山给咱炼药!”蓝衣男子只笑不答,抬脚便走,落下身后的辫子姑娘急得抓耳挠腮。

    “要不,我先救她,然后再弄得快死时你再来验我?”小姑娘脆生生喊了一句,希望走掉的人能有所动心。可男人依旧如故,头也不回。小姑娘急得狠狠跺了下脚,呸了一声“坏东西”,便伏身去看阿睇。

    阿睇木讷的看了看眼前已见模糊的影子,耳边只能听到清脆的几声叫,仿佛有人伏在耳旁念了几句什么,她听不清楚便昏厥。许久之后,阿睇转醒。才一睁眼,便见眼前一对圆咕噜的大眼睛直眨巴,吓得她一缩。

    “嘻嘻,你别怕。我刚救了你一命,不过你也没好全,因为我舍不得治好你!你真是个好东西,要是就这么把你治好了,我就吃大亏了!来来来,跟我走,快来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不对,是我对你的才对!”

    说着话,小姑娘便伸手来抓人。阿睇稀里糊涂的被她拉起,刚走了两步便觉得身子一紧。小姑娘头也不回拉着人还在絮絮叨叨:“刚才我已同你定下了言契,你若不遵从,就会不得好死!”边说又拉扯了两下才发觉走不动,马上疑惑的回头去看。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原本以为,自己家的小主便是世上男子的绝品,却没想到眼前这位俊秀冷厉的白衣男人才更令人望而生畏。

    芸桐从她手里夺过阿睇死死揽在怀里,瞪着面前还似黄毛小儿的丫头好一会,忽然以一种芸氏男人特有的亲近姿态轻声问道:“姑娘方才说的‘若不遵从,就会不得好死’是何意啊?”

    小姑娘个子太矮小,总是要仰高头说话。一晌午追着蓝衣男人问东问西,脖子快要断掉。这会又被芸桐问住,不得不仰高脑袋,被高高悬挂于天的日头晃得一阵晕眩,迷迷糊糊的顺嘴便道:“言契就是巫文蛊咒中最毒的一招,契约定于口耳,只要我说了你听了咒法便成了。不守信诺便要蛊毒烂心,死状惨怖。你们南疆君家的大小姐不是最擅长这个?南疆人真是奇怪,反倒要来问我!”

     正文 第六章

    阿睇被扣在芸桐身侧不能动弹,微微感到贴在面颊上的胸膛似有压抑,正夹着一股絮乱的节奏缓缓起伏。她抬头看看芸桐,见他目光如炬,正以一种复杂又难以言表的哀戚眼神瞪着面前的女孩。

    一丈之外的人,一身矮小桃红,两根乌溜长辫,粉面圆润,眼角向上微微翘着,似笑非笑,似闹非闹。乍看之下如一枚春桃脱枝滑落,娇巧可人,再看之时却竟觉得这小姑娘妖娆万分,一身红衣红裤透着丝丝诡厉。空气里忽然弥散起一股浓浓的湿意,女孩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那位蔚蓝色衣衫的男人正靠在酒肆门前的幌牌柱上,远远望过来。

    烈日高高,辣的人心里燥热。那股怪异的湿热更如影随形般萦绕在众人周围。小姑娘抻着辫子直扇风,大眼似有厌恶的看着芸桐,脸上红扑扑的淌着热汗。

    “赤雾爻,我要走了。”男人站正身躯,作势要走,小姑娘最后看了看阿睇的脸,一脸不高兴的转身跟上走远。阿睇觉得那姑娘身上有种奇特的味道,却想不起来在哪儿遇见过。还有那名男子,让她感到莫名紧张。

    “爷,快过未时了。”随从凑上来低声提醒道,阿睇看了那人一眼。她认得是一年前随着那个叫乌巴巴的女人来的,名字叫乌贺。

    “你们先回去,让君子兆等着。”芸桐低语,将视线投向阿睇。乌贺带着几个青衣短衫的随从转身走开,临走时冷冷盯了阿睇一眼。阿睇心里一沉,别开眼不想理会他。

    “北方的天真的比你眼前的还要广阔吗?”芸桐冷不丁问了一句,表情无比认真。阿睇拉着自己的袖子迟疑了一下,芸桐“啧”了一声伸手拽过她转身大步量着往回走,手劲大得吓人。不悦的皱眉,脱口又道:“你还想见他?”

    阿睇对上他的眼睛,芸桐虽走得飞快却还侧首看她,直直望进她平淡的眸子中,似要强行进入一般令阿睇突然心跳加速。

    “睇不懂。”她极尽喘息般的声音还是觉得浑身乏力,不得不唯唯诺诺小声应着。

    “我也不懂,这一年来,你心里到底想着什么。如果后悔,当初就不该回来。既然回来……”他转过头看向前面没说下去,却忽然停下步伐,愣愣的站住。阿睇被他拽着硬生生来不及收势撞上他肩背。纳闷的看向他,发现他竟盯着对面走来的一位公子看,脸上的表情僵硬冰冷,如同见到血仇一般。依势望去,见那公子一身淡湘单袍,身后跟着一名小丁,似是大富之家,可却不认识。

    待到那人与他们擦肩而过,阿睇还未明白过来,芸桐却转身反手揪住她胸前的衣襟,盛怒的脸慢慢压向她,眼睛里似有一团隐约可见的怨气。阿睇不明所以,却为他突如其来的异常怒火慌了神,不明白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如何就恼成这样?

    “就这么恨我?”阿睇瞪大双眼,凝视咫尺之遥的男人,心中百转千回,鬼迷心窍一般开口道:“为何恨你?”

    “怪我锁住你,还是怨他一去不回?”芸桐跟身进步,紧紧贴住阿睇,拳头攥着要化掉一般。

    “睇不怨任何人。”阿睇逃避似的垂下眼,心中突然钻心的痛,似是一年前英华流转间落下的病。

    芸桐捏住她的下巴,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寒声道:“看着我回答,留在我身边是否让你身不由己?没有同御妃落英远走天涯是否后悔?”

    阿睇红了眼眶,颤抖着道:“若有可能,睇何曾不想要守住少爷一生一世。可这番痴守却在举棋不定之间害了多少人?要说身不由己岂是只有睇一个,要说后悔岂会只有这一桩!”

    芸桐听着她强掩激动地言语,放开她的手机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转瞬便握紧没再张开。转身不想再看她,而她脸上的泪终于在他面前决堤,落下坠入泥土,不堪重负。

    掌灯时君茉年便听到丫鬟来禀报。君子兆在议事时似乎口出狂言被芸桐一剑刺穿了肩胛骨,这令整个芸府震动。

    “哼!”将茶碗甩在桌上,看了一眼门口,俏丽温婉的眼睛里透出不协调的冷光。

    “来人,把乌巴巴给我叫来。”一旁人迅速退出去,半盏茶时一名中年妇人被人领进内室。

    妇人一身乌衣裤褂,异族打扮,梳着高高的发髻,脸上遮着一张黑色面纱。

    “少夫人息怒。”

    君茉年抬了一眼面前的妇人,沉着脸淡淡地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妇人将一只猩红木盒放在一旁的条案上,眼睛似乎轻轻的笑着。

    “你笑什么?”君茉年不阴不阳的开口。

    “御妃落英旧伤久治不愈,大军又在旧都城下遇劫兵退百里,这岂不是天大的喜讯,还不该笑?”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君茉年把弄着手上的金丝折扇,一节节展开又一节节收折,面沉似水。

    “当然好。难道少夫人希望他活着回来接着和您唱反调?我才看不出这对你有何好处。”妇人笑着,坐在一旁的秀墩上,十分自在。

    “反正命玉已在我手,他又岂奈我何。”君茉年以扇掩面,露出一截白皙柔嫩的小臂,手臂上套着用金线坠着的一块婴儿手掌大小的血玉。

    妇人仍然心情很好,似乎并不在乎君茉年脸上越来越僵硬的怒容,笑语轻言道:“命玉早晚会精气磨光,可萝后的誓言依旧是誓言,有谁破得了。再加上他身带帝徽,御牌金身加护,连萝族女千年遗脉都废了,他竟然还可不伤元气。那北狷人的鬼佟新帝早已弃武多年怎么抵挡得住?少夫人可不要轻敌啊!”

    “所以你为何还不快动手?你不是说他最在乎的就是那个女人,除掉她我就不信他还能方寸不乱!”

    妇人呵呵一笑,带着一丝嘲弄轻声道:“我的少奶奶啊,除掉萝睇,难道我还能活?芸少爷手里的龙阳剑可不是吃素的啊。”一句话令空气骤然降至零点,君茉年寒霜席面,半晌才甜美的笑了笑,道:“那就借他一剑来消我这万古仇。”

    妇人忽然站起身,看了看黑压压的天色,转身道:“少夫人,我们开始吧。”

    君茉年点头,那妇人便将随身带来的猩红盒子打开,而君茉年则将金线解下,血玉掉落在盒子正中的凹槽内,妇人盖上盖子端起来转身要走。

    “等等,此一去要多久?”

    “少夫人信不过小妇人?”

    顿了一下,君茉年还是把话说出口,口气却和顺下来:“乌大娘,我族人世代根基全在此一遭,望大娘多多尽心才好。”

    蒙面妇人背身点头没有回答,走出门后便消失在阴暗尽头。

    此时天色已漆黑一片,远处又传来隆隆雷声。不久,雨水成行,风摇叶摆,人在屋子里只能借着灯火朦胧的光晕,感到外面模糊一片。雨水自房檐滑落化入尘泥,冰冰凉凉。

    芸桐站在窗边望着北方墨黑的天,手中紧握一物听着属下念着传报。

    “御妃公子的人马围困旧都已有数月,无奈旧伤复发只得兵退百里。北狷帝今晨借来东军十万,情势堪危。另外,君子兆曾叫嚣若主子不遵守当初的城下之盟,便要叫芸藏氏永世不得翻身……”乌贺偷眼看看主子,见他不为所动只好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属下已经查得,下午的那位公子乃淮治当地一名乡绅,香囊是他闲逛时小贩巴结着送的。那小贩一口咬定东西是位年轻夫人要贱卖给他,可那位夫人临了却分文未取……”

    很久之后,乌贺又道:“主子,有句话小人便是冒死罪也要说。 ”

    芸桐转身,看向身后那张黢黑的脸,道:“讲。”

    “属下与我家大娘虽踏得南疆富土,心中却知道吾辈皆为王朝罪臣。可小人自小便受祖训——宠巫必亡……”乌贺顿了顿,见芸桐仍旧背靠窗棂一言不发便继续道:“小人不知道府上与君家的纠葛,更没资格过问主子的私事,只是既然乌贺的族人皆以带罪之身前来祝您一臂之力,还望主子做事之前顾念些后果。”

    乌贺说完便扭开头看着一旁的桌案,黝黑的脸上满是不甘。芸桐看着他那憨直的样子,难得的笑了笑。长叹一口气,他张开手掌看向那一团锦绣祥云。

    “阿贺,你辈也为萝族分支,必然知道我此番行动的真正目的,为何还肯帮我?”

    乌贺听到主子那样叫他,盯着自己靴子闷了半晌才道:“主子有所不知,我辈久居寒山,原本不想再管世事,只因一百五十年前族人又欠了萝女的情,才不得不应承了一个人的请求……”

    乌贺为异族,祖居何处无人知晓,族中男子双臂纹有芸藏花,自古以来奉信萝神,遵从着萝族旨意。却在一千年前被迫迁离祖地流落在寒山府。芸桐望着他双臂自手腕攀沿至肩头的纹身,那花枝藤蔓栩栩如生,好似长在活人身上。

    “是阿睇求你了?”他的话说的淡,叹息却深长。乌贺无言的点点头。

    “阿贺,给我讲讲你族中的事如何?”芸桐走进房中,身子一歪倒在卧榻之上,拇指摩挲着香囊上的绣工,一条顶端绣字的云白穗子垂在大腿之上。他的目光落在那手法如初的绣字之上,目光倏尔变得深邃。在丝线聚集的尽头绣上他的名字……如果不是御妃落英,他还不能发现那个女人的顽固脾气竟然一直未变……

    “主子想听属下说些什么?”乌贺在一旁恭敬地问道。

    “就说说你辈与萝族的渊源如何?”芸桐闭上眼,准备聆听那段他已经熟悉不过的往事。乌贺看到主子的神情,暗自叹息,然后便慢慢将思绪抛向窗外阴沉的天。

    “吾辈为乌兰氏,先祖旧居西方。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四方未定之时,有两位风姿卓著的智者,一名唤阿萝,另一名唤巫帝,他们皆为神使……”

    阿萝为女神,巫帝为男神,一西一东两两相望。不久之后,巫帝听说阿萝为西国之母,仰慕她姿容智慧便有意纳娶,不料阿萝心系国民执意不肯下嫁。巫帝一怒之下派了两名身边的亲信使者到西方作乱,散播蛊毒为惑一方。阿萝得知便将子民分作两派,一支为赤雾爻氏留居西方与自己并肩作战;另一支为芸藏氏作为留存后裔迁徙到南方。

    巫帝见一计不成便又生二计。他将两名亲信亦分作两支,一支名唤鬼佟氏与西方毗邻接壤,盘踞在北;另一支则唤作溟先氏留在了东方。至此,四方割据,各自信奉萝神与巫帝,也开始了彼此间长达万载的缠绕征战。

    “吾辈先祖效力萝女始于四方初定之时,直至天武神朝之前那十年浩劫,亦追随历代萝族神女辅佐王朝。可就在天武神君兵挥东土、北伐狷人一统天下之时我族中却发生一件变故……”乌贺说着说着眼神发直看向芸桐身边的龙阳宝剑,声音跟着沉了下去。芸桐微微睁开眼,瞄见乌贺的脸色变得惨白,任谁都看得出他不想再说下去。

    “是何变故?”他轻轻道,犹如说给自己听。

    “您府上就有一名萝族女子,您、您还是问她吧!”乌贺猛然转身面向窗口不想让人瞧见他泛红的双眼。芸桐一语不发,默默瞧着眼前的大汉。

    “今夜只有你我二人,你何不将心中的怨气都说出来?”芸桐一只手捋着白色的穗子,口气不急不徐,仿佛在认真研究手里的小玩意。

    乌贺闻言迟疑了几秒,缓缓转身看向自己的主子。

    “属下是有怨,可又能怎么样?千多年来,吾辈族人时刻不忘当年之耻,纵然萝族于我有恩,千秋万代我等都过来了,只是血债还要血来偿!”

    窗外划过一道厉闪照进芸桐低垂的眸,他忽而一笑言道:“那你所说的一百五十年前的恩遇又是何事呢?”

    看着主子手中的穗子半晌无语,一双大拳紧紧握住,仿佛凝聚着千万斤的重量。良久才哀叹一声,垂头丧气道:“毕竟是一千多年前的事,现在说起来让人闷得慌!想来,萝族欠下的血债在一百五十年前也算是还净了!当年,寒山城主顾卿旸轻信巫人挑唆,复又捉拿我族中男女,为的是饮吾辈之血炼就长生丹喂养一名东朝女子。这事自天武朝以来已是第二次,叫我族人怎能不恨?想必这件事主子也听说过一些。”

    “后来呢?”

    “后来,多亏那顾卿旸身边有位萝族少女才救了我族中剩下的人。否则,今日也不会有我乌贺了。”

    芸桐的手在乌贺提起少女的名字时忽然停止了动作,头痛的毛病突然发作,他想起在寒山时那片阴惨血红的天空,一种莫名的恐惧萦绕在心间。半晌,他垂着眼,想起御妃落英当日的质问。

    还记得不,那顾卿旸是如何待她的?

    “等等!”他挥手打断乌贺的话,心中泛起苦涩剧痛,片刻之后才道:“别再说了!把北边的传报拿来我亲自看看吧。”乌贺依从他递上信札,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主子既然会在意一只香囊,为何还要狠心如此待她?”

    言罢,乌贺转身出去,留下芸桐一个人瞪着他的背影呆愣当场。

    掌灯时分,雨未停。

    阿睇坐在灯下看着安妈为自己换药。一年来的旧例,每晚掌灯时分,需要用热水浸药酒擦拭身体。安妈拧干手巾,仔细的伺候阿睇驱毒散热,很快一盆热水便被染红。阿睇看着窗外雨丝如线,淡淡地说道:“下雨了。”

    安妈手中活计顿了一下连忙将手巾折好搭在盆沿上,转起身行关上了窗户。阿睇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又道:“安妈妈真是实在人。每逢雨雪天气你都关窗,那风雨岂是一扇窗户能关得住?”

    “睇娘,不是妈妈我说你,你总是这样和少爷对着,任谁都帮不了你呀!”安妈叹口气,走上前帮阿睇换上暖衫,接着说道:“少爷不喜欢你总是望着天你就不要总是抬头看,少爷不喜欢你瞧着风雨发呆,我们做下人的当然要把窗户关上。”

    阿睇看着安妈温和关切的眼轻轻的笑了。

    “哎!妈妈我进府的时间虽短,可事情却逃不过我这过来人的眼。你今天下午在楼上真是太错,怎可那样子让主子下不来台?任谁都看得出是少奶奶有意搬弄是非,但少爷可还是帮着你呢!”

    阿睇点点头,口气轻缓:“多谢妈妈提点。”看着她乖巧顺从的模样,安妈心里才踏实下来。

    “对了睇娘,你知不知道方才君家大爷与咱们主子起了争执?听说少爷用剑伤了人。”安妈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眼中露出惊恐,犹豫了一下才试探着说道:“睇娘知道是怎么回事吗?”阿睇心中微微一扯,脑海中几乎立刻便想起了芸桐怒气勃发的样子。

    “睇并不知情。”

    “奇怪啊。人都知道淮治是君家的地盘,这趟出来明着是少奶奶要回娘家看看,实际上……”

    “安妈妈!”阿睇忽然打断她的话,手扶胸前晃了两晃。

    “你怎么了?”

    “我气血翻涌,怕是又毒发了!”安妈一下子慌了手脚,扶着阿睇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你帮我到药房去讨两贴迷香……”阿睇吃力得站起身一边说着,眼睛却瞟了一眼紧闭的窗扉。

    “好、好,我这就去,你等着我!”待等安妈走远,阿睇才忍住剧痛微弱的喊了一声:“外面风雨无情,阁下还是请到屋中来吧!”

    窗外似乎低低轻笑了一声,阿睇听着那低缓的笑声心头一紧,再抬头时,已经看到了一张青色鬼面。

    “你……”阿睇疑惑的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认出那是今日在街上救了她的人——半张鬼面半张俊颜。男子站在灯案旁,正用指头撩拨灯烛的火苗,一双鬼魅深眸含着不明的笑意看着早已面色惨白的阿睇。

    “天降神女,千年不灭?”男子笑问。阿睇见他一身青袍布衣,脸上的面具白天明明是金色,夜里却变成铜青,不由得暗自吃惊。

    “阁下不是澜沧人氏吧?”

    “他当然不是,你们南疆人真爱明知故问!”清脆嗓音自男子身后传出,接着便转出红衣小衫的姑娘。

    随着小姑娘清凉的嗓音入耳,阿睇身上的痛楚竟然奇异般缓和下来。她抬起头看向那对男女,静静等候来者说明来意。青袍男子见她默不作声,扭过脸低斥身边的娇小。红衣姑娘翻着眼睛看了看阿睇,才不甘愿的闭上嘴。

    “姑娘身上的伤好重。”男子轻启珠唇,仪态优雅却又夹着微微霸道。阿睇点点头,自知来者不善也就不做无畏遮掩。

    “还没谢过两位今日援手。”

    “援手谈不上,只是姑娘身上的伤再重也不及心上一半疼吧?”鬼面笑了笑,俊俏容颜忽然露出讥诮。

    “劳烦阁下挂心,这是奴家自己的事。”

    “无妨。在下只是随口问问。”男子扯起面具外的一边唇角,青色面具漾在火光中好不惨烈,加上窗外凄风苦雨,房内越发显得诡厉。一旁坐在椅子上瞪着阿睇瞧的红衣姑娘忍不住叫道:“你就不问问我们是谁,来此有何事?”

    “你们要说自会说,奴家不必问。”

    小姑娘被怄住,扁嘴看向主人。青衣人满不在乎的拢着袍袖,看了一眼外头飘摆的枝丫言道:“你可知道澜沧芸氏此番大动刀兵实为不自量力?如今天下虽然仍有四方,东惊纥,西悖姬,南澜沧,北狷兽。可芸藏氏亡朝多年,势力多被北狷人瓜分,此时狼烟再起,岂不以卵击石?”

    阿睇专著的望着对方的眼睛,直觉那目光如同带着剧毒,让人触碰不得。随手端起桌上一盏冷茶泯了一口,感觉那冷意灌入脾胃沁入四肢,只觉得胸中涌起一股不可言表的冲动,却未察觉自己的仪态样貌竟悄悄在变。

    “阁下所言虽是,却不尽然。”

    “何以见得?”

    “我芸藏大军麾近北壤,高举复帜,一路之上势如破竹锐不可当,那鬼佟新帝乃一重文轻武之辈更不在话下。”

    “哦?”青衣男子凝眸望着眼前女子渐渐冷厉的双眼,一抹笑花浮上心头,不动声色又道:“好大的口气!欲妃落英早已今非昔比,加之汝辈现如今腹背受敌,怎还能夸此海口啊!”

    阿睇看着他面具后的眼睛笑眯成一道缝,冰冷语气脱口而出:“天佑我芸藏万代,不劳阁下多虑!”

    青衣男子被她一言制住,片刻之后忽然仰面大笑,诡异之处却是他毫无笑声,只有表情悬在清冷空气中。

    “姑娘凭什么以为老天尚能庇佑你芸藏一族。在下说的不错的话,萝族倚赖的根元宝气不早就折给那巫人蛊女了吗?你平白落下一身宿毒,还敢在此虚张声势?”

    阿睇突然噤声,一股异样油然而生,令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立刻低头去看,才猛然见到自己体貌早已脱化成另一番模样。

    青衣男子弹弹指头,一派轻松道:“萝后已死千年,今日竟然还能一睹风采,当真奇缘呐!吾自东而来,姑娘认得吗?”说着他扬起手扶住半张鬼面,一条金蛇自他小臂攀爬而上一闪而逝。

    阿睇倒退两步抵在桌旁,心中虽然有些觉悟却万没有想到结果却是这般: “你竟是溟先氏!你竟是惊纥皇族!”

    “不愧是萝族后人!如何,又见到令你深恶痛绝的巫人是否觉得亲切?”男子忽然一步上前抓住阿睇手腕,眼中挥去冷然换上怨毒,阴冷的让人不敢去看。

    “难得你此生深明大义,竟能与我惊纥巫女公侍一夫,此等胸襟若换作千多年前,怕是连你自己也不敢想吧!而你可知,我溟先后人因你当年一掌遭了多少罪?”说着,男子另一只手抓着阿睇的手缓缓按在自己的脸上,阿睇感受掌心中传来滑腻细软的触感,那是一张让女人汗颜的绝色。男子的手如同坚硬钢刀,剜痛阿睇的皮肉,迫使她看清男子的仇恨。

    两人的手缓缓爬上那张冷硬的鬼面,当指尖触碰那异样坚硬的一刹那,面具骤然崩裂,一块块碎在眼前。男子拉紧女人的手,让她在他的丑陋前无所遁形。阿睇不敢致信的盯住他的另一半容颜,惊慌的让人无地自容。

    “怎么,见到孤王的真面目会否觉得畅快?”男人不屑的扬起笑容,夹杂着狂怒的气息喷涌在阿睇的脸上,让另一边不忍目睹的残破容颜显得更加狰狞恐怖。

    “亲眼见到自己立下的诅咒是否大快人心?”男人看到她额前渗出冷汗更加快意,喉间滚烫的恨意更如江水洪泄不可收拾。

    “天佑芸藏是吗?那我便留着你的命,要你亲眼看看芸藏氏的男人过了这千年后是如何自决于天!”咯——细碎的骨头摩擦的声音在幽暗的灯火下乍然而响。阿睇眉头未皱,兀自忍受钻心疼痛。

    “混帐!”一声怒喝凌空而至,带着巨大力道的疾风随声而至,一掌击退青衣男子紧抓不放的双手。芸桐嗜血的眼里毫无光亮,直直盯住对方。青衣男子宽袍拂面转身退开被等在一旁的红衣拦在身后。

    “小主,不可鲁莽!”小姑娘换上一脸正色,瞪着指向自己的宝剑低低的叫了一声。

    “哼!”袍袖撤下,脸上复又挂上半张模样越发凶恶的面具。阿睇见着那男子怨毒的眼神,如同看到一方心池明镜,须臾之间便被吸入其中,原本化作他人的体貌也在瞬间恢复。身旁的芸桐手里握紧龙阳宝剑,下一刻便要出手。

    “少爷不要!”阿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忍痛扯住他的剑穗,眼中带着悔恨悲切。芸桐低头看向她,牙关紧了又紧,一双深眸似要迸出火花。

    “还不快走!”阿睇对着窗边大喊,看见红衣少女扯住青袍旋了一旋便如灯灭影散一般消失。咔嚓一声巨响,暴雷过顶,两人旋身的风灭了屋内摇摆不定的灯,室内陷入漆黑。

    耳畔雷鸣不断,屋内香消影暗。阿睇跪在地上生平第一次感到彻彻底底的无力。半晌,她终于找到开口的理由,麻木的开口:“少爷,何时将萝睇交给君家的人?”

    芸桐手提宝剑低头盯住地上的人,冰珠样的字句抢在心声之前开口:“你是什么意思?”

    “少爷曾问萝睇这一年来想着什么?睇清楚,有些冤孽注定需要有人来还。睇此生只为芸桐而来,很多事都看得明白!”

    芸桐猛地拉起她,疼得阿睇吭哧一声。无法去理会她咬牙的喘息,芸桐焦急的眼中烧着痛楚,阿睇瞧得明明白白。只是一年来的虚实暗昧或许让她有过一时的迷惑,却终究无法骗过自己的心。

    “你又明白了什么?”芸桐大喝道,想要借此驱赶萦绕于心的两难。

    阿睇想要平静的望向他的眼睛,却如何也做不到。明知道自己这般逼迫他的做法便等于玉石俱焚,却不忍心再见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既然他无从选择,那就由她来做!

    “当初无论大老爷如何劝谏少爷,你也从未纳言。睇知道少爷的心思,不是不想复国而是时机未到。萝族可令王朝复兴却容不得一名有悖神道的巫人,于是少爷便要等到萝族彻底灭了才要夺了天下,那时无有萝族神谕的禁锢,芸藏王赦免巫人的诏书才有机会抗衡那道千年的怨咒,少爷心之深意之切,睇怎会不明白……”痛极抬头对上芸桐英姿容颜,决心不再回头:“所以,少爷委屈着自己同萝睇缠绕,就是要为君茉年而复国。她,才是你深爱了一千年的人!”

    一语道破。阿睇不想再看他毫不掩饰的眼神。

    “阿睇……”芸桐语塞,见她心灰意冷的说破一切,便知道再也无法瞒下去:“如今你知道了又如何?”

    听着窗外雨落风飞,纵然尽是冷寒天,而那冷意也不及几句肺腑之言。

    “又如何……少爷一早便知道君氏一族乃是惊纥皇族是不是?”

    “是。”

    “能否告诉萝睇,是从何时起知道的吗?”

    芸桐手中还握着森冷宝剑,剑尖缓缓垂落抵在地上,残旧剑穗系于剑柄,丝绒卷住了他握剑的手指。他记得她甘之若饴的深情,也记得她无怨无悔的守候。只是,在他坚毅痴守了多年的誓言面前,他要不起,也对不住!

    “你我初次在萝骨山相遇之前我便知道。”他终于开口,字字出口都犹如煎熬着身心,可她已经问了他又如何能再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便是连茉年心中的谋算我也知道……茉年此生既然为我妻,我便只想要成全了她!我原本只是觉得自己的族人有亏于她,想着若是能寻得一名萝族后裔便能尽量弥补一些,偏偏族人要我复国,偏偏你为萝族最后一人,偏偏那御妃落英硬是要证明我们之间有什么劳什子的宿世情债!又偏偏你硬要与我二人相缠十世之久……我本是不信天命之人,却还是生生世世要进这不果轮回,你叫我怎能不怨你恨你!”

    硬要与你二人相缠……阿睇死死盯住地面,从未想过以为早已看透的心听到他亲口承认时竟然还会有知觉。

    “那少爷为何还不将萝睇交给君子兆?交出萝睇将这段扰人相缠一了百了……”

    “为何?你竟问我为何?”芸桐大喝一声,瞪着黑暗之中清冷的言语,仿佛要穿透重重绑缚,“莫非你要我学顾卿旸那样做个忘恩负义之人?你族人禁锢她家人千百年,这笔债扯得那么深,我若偿还不来,难道还要指望你这形单影只的没落神族吗?我就是要亲手破除那道千年诅咒,没有任何一种羁绊可以阻我去路!萝睇,此生我若能还得了你这份情,我便尽力还!只盼来生来世不再因你那可怕的痴念令茉年再受苦楚!如果没有所谓的千年执著,我们何必做这般举步艰难的罹难夫妻?”

    忽然陷入死样寂静,仿佛只能听到男人的喘气声。芸桐胸膛剧烈起伏间揉进无比疼痛,扯住他心肺。

    “来世不再受苦……”

    “来世不再受苦!”

    “既然不愿再缠绕,一年之前就该放手,也不会走到如今进退两难……”

    “是啊!我这又是何苦呢?当日真该随了你的愿,叫你与人远走高飞,毕竟他才是对你用情至深之人!”

    滴答一声,芸桐未曾看清那滑落之物为何,只觉得那落地的声响滚烫了他身前身后。

    “少爷真心这样想?”

    芸桐闭了闭眼,紧握拳头片刻也不敢放松,仿佛他那番话不是伤了她而是诅咒了自己,口中却着魔一般答道:“若时光可逆转,我必不留你!”

    许久许久之后,阿睇再也不曾发出任何声音,如同凝滞在了一瞬间。直至更梆敲过三响,夜已深沉。

    “多谢少爷成全!”

    芸桐迈开犹似千斤的步伐转身欲走,猛然转身,只见她笑颜如花立于身后,苍白面色中透出不自然的红晕。阿睇举步上前抓起他的手置于胸前,让他感受她沉稳跳动的心,神情之中有着坦然。芸桐的手突然惊跳了下,从几时起那双眼中的情意便叫他不忍夺去,而今却忽然多了他久未见过的光芒。他任由她拉着手,如同木偶,满心如麻的慌乱全在意识到她做了什么之后剥离在意识之外,眼中只剩那求之却不可得的卑微真心。

    片刻无语,阿睇笑他话说得绝情,神情却又显得言不由衷,一如当年离别之景,纵然她心中牵挂他紧蹙眉宇间的迟疑,而那一番不可磨灭的殷切早已历经千年,终于大彻大悟,又怎能再做他的羁绊?放开手,背转身,成全他生生世世的决心,不再执著一段嗔痴过往,便能决然说道:“少爷保重,睇就此别过……”

    黑暗之中,女人的背影逐渐模糊暗去,如同几两燃尽的烟花,只剩袅袅轻烟。芸桐惊愕的见她离散之姿,甚至来不及抓住那立刻飘散的一道浮影,便失去了一个令他痛苦的根源。

    竟然如此轻巧!

    眼前忽而画影纷飞,耳畔响起一道誓言:我用嗔咒起誓,此生决计不会违背芸桐之愿。若违此誓,便叫萝睇去后魂魄无依,化为灰烬,不得轮回。

    言者踵至,斥逐罪死,甘之若饴,而不能得君心一悟。他僵立原地,心中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苦不堪言的话,直至窗外雨驻鸡鸣也未曾动过一步。

     正文 第七章

    雨过天晴,又是个艳阳的天。城外一片绿坡,巧妙遮掩了蓝袍。登高举目,望遍浮生荣辱,他拂袖可抛。指尖轻轻一捻,脚下万物皆为灰烬,只是……

    “赤雾爻,可有回音?”

    “并无。”

    金色鬼面闪过厉色,眼中皆是桀骜。一株古柏之上站立着娇小红衫,软靴轻轻点着纤细枝丫,轻盈好似燕雀。

    “小主,快瞧!”女娃突然大喊一声便手舞足蹈的跳下树来,向山下奔去。

    山势陡峭临江而立,二人不消片刻已在江上。鬼面足尖点水,不沾半点湿气,宽袖一卷,空中一抹烟尘便收入袖内。红衣站在岸边抬头望去,晴空万里并无半点阴厉之气,嘴里便开始嘟囔:“这女的也太蠢了,要死也不挑个时候,坏了我这神绝的风水!”

    鬼面上岸,袍袖一抖将收尽的浮尘散去。一时之间青烟缭绕,聚拢江前,无形无质却又如影如魅。

    十年浩荡,一朝决绝,千载期许,一晚成炬。

    他低垂眸光,妖冶面色缓了缓,仿佛看透了那抹浮烟之中正消散的一丝遗恨。红衣在旁偷眼瞄着暗自笑弯了眉眼。

    “救,还是放着不管?”

    “随你!”这已是他最大的妥协了,红衣笑得更加娇艳,欢呼一声匆匆拾起袅袅烟尘装入避仙袋中。

    “方才我观日象,哀星归土,南疆必乱啊!”女孩将金线织就的宝物牢系在腰间,踢着脚下的草屑,说得轻松,“君家也真会闹腾,几年间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眼看我御妃哥哥就要得尝所愿,谁想又杀出什么乌兰氏,这下可有热闹了!”

    女孩紧紧跟在鬼面身后一路上山,知道他脚下从不留情,为了不被甩掉一刻也不敢放松,就是嘴里总不得闲。

    “昨夜小主把我吓死了。原以为你是喝醉了走错门,谁想竟然是去会故友,还把话说得似要拆骨扒皮一般。万一被那龙阳剑伤了,叫我如何去向奉宴姐姐交代?”

    鬼面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对身后的女娃。没有耐心再听她念下去,心中说不出的烦躁。

    “咦?”小姑娘急急收住脚步,抬头看看面前昂藏身影,眼睛又笑眯起来,“那个叫乌巴巴的女人带走了命玉,要不要弄来瞅瞅?”说着,小手不自觉摸了摸腰间的袋子,眼巴巴的瞧着鬼面。

    “你自去办你的事,不要跟着我。”言罢,足尖旋转便消失无踪。红衣姑娘眨了眨眼,青山绿影之间哪里还有人影,气得狠狠跺脚,对着苍天大吼:“混帐夜无辰,走就走!我诅咒你一辈子找不到奉宴无双!”

    长亭碧水,倒映苍空。诺大的宅院,数百名家奴。身前廊花满地,身后娇妻玉儿,原本是世上最幸之事,若是要用伤透一颗心来换一世心安,会不会太过可笑?

    第一天,他尚可当作是场清梦,第二日,他也可当她是气极唬骗了他。可……十天过去,他再也无法忽略心中那无休止的悔恨与自责。

    起初,他看得见她的盼,盼着能得他垂青,然则他一心怨她逼迫自己背弃白首之盟。后来,他知道她在等,等他能够回身一望,哪怕只有些微眷顾也能令她无怨无悔,然则他不能,因为有更多不甘、更深的欲望。再后来,她忍,他亦心知肚明,她忍下前世种种,只求今生得全君心,而他亦不能坦然接受,十世相缠他亏欠了多少人,得全所有人,却只能除去一个。这不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为何此刻,竟有这般裂腹之痛!

    最后,她放了。在舍与不舍之间,她替他抉择。只有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的犹豫迟疑,为何她竟能放得如此彻底?他本无意于天下,却被天下所迫,本无意伤人却不得不伤。复国为情,负心则是生生世世的亏欠。情义两难,真真一段愁肠……

    “桐!”君茉年柔声轻唤,递上参茶。男人多日以来的孤决少言,她看在眼里,妒在心中,所幸已无后患更不妨碍她来施展温柔。

    芸桐一愣,依稀记起萝睇似乎从未这般称呼过自己,即便她为他留下一个儿子……怀中的娇儿有张白胖的笑脸,眼神清明淡定,不声不响不哭不闹,像极了她。

    “少爷,少奶奶送参茶来了。”安妈在一旁轻声提醒,伸手欲要接过芸桐怀中的小娃。

    适时微风拂过,吹来满池莲香,芸桐蹙眉望着水中倒影,望遍一塘愁满池苦。然后他抬起长眸,望向身旁的妻,竟然再无当年桂花树下的悸动,不知何故,他不忍看。

    “茉年,外面风大,你去休息吧。”淡淡说完,他扭转脸颊不再看向那一身温软香馥。

    “桐……”君茉年不可致信的瞪住眼前的人,那话中虽有温柔意,却再无半分情。茶盏交与丫环,她暗下神色转身,每一步都有如刀卧心间,这一败,太惨。要赢!拼了一条命也要赢回!

    安妈叹口气,还是接过小少爷,看着少爷俊朗的背影实在忍不下去,小声嘟囔道:“少爷,睇娘能回山里去住一段也不是不好。君家逼得这般紧,她要是在也不妥当。况且睇娘也说过……”

    芸桐窒住,热意涌上眼眶,停住思绪,想也没想便接口道:“她说了什么?”

    安妈顿了顿,惊诧的瞪大了眼,没想过主子竟然搭话,连忙回道:“睇娘说,万不得已之时她便一人成全芸府的万代千秋……那时候,妈妈我就怕她一个想不开做了傻事,如今她愿意先回沧镇避避也好……”

    “是么……”一人成全芸府万代千秋……吗?何苦那样委屈自己,何苦那样。芸桐半低深眸盯着张不开的拳,拳握的再紧也握不住自指尖流泻而去的愁啊!

    “只是少爷啊,睇娘何时回来呢?小少爷近来咿咿呀呀的像是会叫娘了!”

    “她……”还会回来吗……芸桐苦笑,挥挥手退下安妈妈。他不敢答,也答不出。只能骗了全府的人,骗了君家的人,抑或是骗了自己。

    到底是她言语之中不曾留余地,还是他本就不想留给她任何余地呢?他也恨,恨着生生世世不得偿的心愿,他也怨,怨着今生今世不能钟爱一人。可她也是同病之人,怎么就要做出这些令他无以为报的事?连让他迟疑一次的机会也不能给……

    绮墨,你性情太烈,孤真怕此生负你!芸桐突然睁开眼,望进池塘中的水氲。

    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担忧?还是……从来就是这样的担忧!云追风愿,浮生变迁,那些剪断的记忆何日才能说清他越来越不明晰的忧虑?

    长廊之外有条小径,两旁花团锦簇,尽头不知何时站立一人。长身英武、面容妖媚,花荫之下银眸暗淡。芸桐愁眉深锁,看见也当不见,那厢却无法成全他想要避世般的清静,隔着一池倦水,冷绝的声音犹如断剑残戟埋没了锋芒,道:“她呢?”

    另一边,云色衣衫僵坐岸边无言以对。御妃落英艳影轻晃,华影拂过香池靡露,足落长廊石阶之上,上前一步又道:“她呢!”

    依然得不到一点声响,便再也掩饰不住痛极的狂怒!轰!身后水花翻涌,筑起数十柱泉,如暴雨倾泻扫尽一切,最终归于平静。

    “你的心当真狠!”瑛色长靴一转,御妃落英欲走。

    “你去哪?”芸桐站在泉雨之中,湿漉却不能洗去失意难堪。

    “找她!”

    “若是魂飞魄散了呢?”长指挥转,御妃落英霍然抓住芸桐前襟湿透的衣衫,眼中起了杀意:“杀了君茉年,我去陪她!”

    垂下眼中苦涩,如凋零的云端之花,芸桐笑得悲决:“你不能,若你真敢,我便毁了寒山那抔土。”

    “你!”御妃落英气窒,十指间升起寒意,连心的疼痛惊涛般卷起,“三界之内唯情字最难……天武,你配不起她!”

    咣啷一声,硬物坠地发出戚怯的闷响,落至脚边。芸桐弯身,长指夹住那道银白神符——花团兽面,萝藤缠绕,印证着天地之间本应只有一人可与他常相厮守。那泛着清冷磷光的几句符语之上,刻满嗔文古咒,那起伏细腻的纹理一如女人每日执墨虔诚写下的咒文,飘逸灵秀……

    芸藏天华符——那便是御妃落英大军十万的真正目的。连君家也不会知道,久困旧都并非只是因为主帅旧伤难愈,而是他要的不只一座孤城,而是这道可劫灭天地的天华符!

    “今生我助你得偿所愿,自此之后不要再来烦她!”御妃落英轻蔑转身,举目揽过清风,一身瑛色如炙冶狂花,消散了身形。

    远处长欢树下,日影筛金,芸桐转过回廊站在树下,一身白袍随风拂摆,乱了心弦。指尖碰触那纠结攀缠的粗藤,节节奋力向上,似要追逐斜阳如血,那样坚韧、无欲无求,能在夕照流泻间飞舞了光华。

    配不起她啊!若是许久之前就悟透这桩,何苦兜转连累那几世的生灵。芳华流转,一朝人去,人事两茫茫……

    三界之内有处夹缝称为“弥世”,不受三界辖管。由一名侍奉天地众生的女子掌管。此女上司天道、下尽人伦,约束三界不可贪、不可嗔、不可痴。

    “萝睇,何在?”

    一道空灵的声音响彻混沌之间,随着那天际传来般的声音响起,一缕幽青尘烟慢慢弥散开来。

    长情灯闪着微弱的光,昏昏遥遥、忽明忽暗。每一盏由干枯藤枝编起的灯笼都是安静而永恒的,如同自制成之时起就未曾改变。

    数十条青石古朴的石板小路四通八达通向目力不及之处,另一端则向中心逐渐聚拢,最后汇聚而成四条宽阔神道,当中一座神殿巍峨矗立于缥缈之中。青石路下隐隐听到潺潺水声,其中一条神道两旁无数交错盘结的藤萝缠绕着十根石柱,擎立在这片混沌不明的所在,每根柱脚下都摆着一盏长情灯。

    “萝睇,何在?”那声音又再响起。于是,那不甚明晰的一缕青烟便袅袅直升,如同有了生命,无声无息的凝聚在离神殿最远的一根石柱下,守着那盏闪烁着微弱光亮的灯笼。

    许久之后,神殿之前的御台之上站立一名女子。捻指成花,指向幽暗之中的那抹空虚所在,高声道:“聚。”那音色如同甘泉,甜美灵透,随之青烟摇摆慢慢变作了人形。

    阿睇睁开双眼,看见四周雾气缭绕,脚下一条“无忧”直通神邸,兀自点点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高处的声音又道:“此番可曾入心、忘情?”阿睇抬头,灰白的脸上泛出苦意。

    灵台之上,叹了口气,缓缓道:“三界之内,唯有情字最难舍弃。你已痴执至此,我无话可说……你,留在弥世,自悟其道吧!”

    三香甫满,界门关。阿睇回首望见,神道之外的数条石板小路渐渐沉入水中,只留下四条神道悬置其上,她缓缓行至水边,见那水中倒影一身乌黑袍带——已是绮墨生前的模样。

    身后的万化殿前,已燃起三柱香,那是司女奉宴令她留在“无忧”悟道的期限。三香尽,她便要给自己一个答案。“无忧”两旁,十座凝神柱便是她十世人世情缘的承载。十盏灯,便是她用一身冤苦向司神求来的机缘。

    萝女载苍生育万物,千年之前她便用这世代的神职功绩换了一场痴情苦等。阿睇弯身,指尖划过水面,涟漪波动,一圈圈荡远。看着那至清至明的池水渐渐倒映出人世经历的种种。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道道不灭的往事,一幅接一幅的显现在水中。

    镜花水月,回头是岸。她挨着那沁冷的心湖坐下,手掌撑在两侧的“无忧”之上,默默凝视水中的一幕幕。这是最后一次自悟的机会,若她还是不能得到答案,也只好将一切归于尘雾。

    凝神柱下的十盏长情已灭了九盏,最后一盏还要怎样坚持?阿睇瞥见那明灭跳跃的衰微灯火,小小的一簇,不旺且虚弱,但为何仍然不灭,不像那之前的九盏一样,在她踏上无忧之时就已成败迹?

    是因为身虽消散,心却未死?还是……她低低垂下头,不禁攥紧裙边,她不敢想,不能期盼他会留恋……脚下的池水忽然翻涌,拍打起一阵水浪,耳边升起杀喊之声。阿睇微微抬眸,便是不看也知道水镜之中映出的是什么,无奈弥世司神既然有令,她便要再次经历其中。

    水中之人,英姿神武敖立疆场,手中乌黑宝剑擎天一指,白色战袍在风沙之中如同苍空皓月,那战盔之下的发鬓,那眉眼之间的冷冽——端端是她的夫,曾许她一盏与天地长明的长情灯的夫!

    “此情如素枝,攀折许卿灯……孤与墨儿同日月,情海无边,世代相随!”沙场之上,他骁勇如神明,军帐之内,他用萝藤亲手编成了长情灯。

    “孤以世世代代澜沧天下为誓,定不负萝女,誓斩巫邪!”铮铮誓言,犹如再耳。阿睇望着水中那厢挚恳的神情,心中疼痛无可遏。心湖一乱,池水便升起波涛。清明池水卷起污浊,如同她被情焦炙的心和着血泪交纵……

    光华殿的御阶前,他独宠娇侧,以剑相逼,绝情样貌她至死难忘。阿睇闭上眼,不愿再去纠结那段不甘,静静听着在耳边回荡了千年的话语:“那你也记住,不光是今生今世,便到来生,孤也不愿再见你……”

    不愿再见!生生世世十道轮回,他都说了同样的话。到了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该再怨了,无论是那帝王,还是最最绝情的卿旸,就算到了芸桐,他决定依然不曾变。

    刺啦——突然有火焰攒动的声音。阿睇猛然回头,竟是那盏十世长情,小小的灯芯不知何故点燃了藤条的灯笼,眨眼之间越烧越旺,竟成了一团火球,跳跃在“无忧”光青无尘的石板上。

    池水潋滟,波光闪动,又有身影脱现在水上。

    谁?阿睇侧脸被火光映红,怔怔望着池中血红的影子。那人站在一片破败之中,身后是万丈高岗。看不真切,直觉那人长袍飞舞,被血色掩住面容。他身后的废墟,依稀可见昔日恢宏,那廊檐、那立柱,每一样横卧在泥土中的断瓦残垣都让人触目惊心!

    是光华殿焚毁了吗?阿睇有些心惊肉跳。以往九次悟道她并未看到这番景象,她是迷途之人,神喻如法,她入轮回便不知死后之事,只得往复生前万象,因此按照惯例,池镜中该是轮到她的第二世。如今却这般,何解?

    “是他。”身边响起空灵恬静的声音,阿睇抬头仰望,是司神俸宴。她站立在十世长情的火焰后,天人容颜上依然和敬安详,眉峰之间那道无忧藤忽隐忽现。

    “是那与你一样痴执之人。”俸宴望着水中,叹息衔在口中似有似无,柔若幽潭之水的声音诉出惋惜,“他在三界也算奇人,舍了金刚法体的肉身练就重生之术,却只为助你点亮这些当中的一盏。”说着,长袖飘摆,幽香一路追风而去,沿途“无忧”之上的长情竟然全部点燃。

    阿睇不明所以的睁大双眼,望着那些死寂多时的枯灯,半晌才又看回池水当中。

    “御妃落英……”

    “你赌定这一世,不惜万劫不复,他亦然。学你,却比你更加炙狂……”

    “他这是……”

    “你入迷途轮回,此镜之中皆为过往。这是他生前最后所为。”

    “他焚了光华殿?”阿睇伸手欲去碰触那池血染的红色,却悬在当空落不下去。

    “并非是他所为,他只是自帝都中取回了命玉。”阿睇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伤痛,望着奉宴平静无波的脸,她自知罪无可恕。

    “天武毁了亲手建立的帝都。他曾以万代王朝对你立下重誓,这是他应了自己的誓言。”阿睇怔怔盯着那水中扬起的狼烟滚滚,望着那长身立于皇城墙外的赤红人形,那惨烈景象只有地狱中才能得见。

    “何故如此?”她哽咽出来,声音不可遏止的颤抖着。

    “萝后身亡后,巫邪横行,澜沧朝自天守阁起,四处弥漫蛊毒瘴气。最后巫妃被处死,天武火焚光华殿……”

    “那他呢?”她不敢想,怕承受不住那妖冶男人奋不顾身的深情,也面对不了心中浓浓的悔恨。

    “他是萝族,自然肩上也有己任。你不在,那责任自由他去担。”

    “他用自己祭了命玉……”终于看清血泊中的银眸,阿睇双肩颤抖悲泣出声。那是她第一次放声哭泣,为她千年的痴守,也为她一直伤着别人!

    “同你一样,他在学你。”奉宴怜悯的望着蜷缩在“无忧”边上的人,抬起右手捻指为诏,指向赤水当中,轻声念道:“三界皈依,皆为我法,万化腐朽,悟我重道……众生闻诏!”

    水波应声散开,渐渐归于清澈明净。

    “记得你此生第一次回到弥世来之时吗?”俸宴收起法旨,忽然问道。阿睇点点头,缓缓答道:“是我身怀有孕不得嗔法护体时,司神诏回的那一次。”

    “是的,那时候池镜有法喻对吗?”阿睇依旧点头。

    奉宴叹口气,淡淡道:“吾受法喻镇守弥世,本不该同你说这些,不过方才已是有人乱了心法,身在现世却执意扰乱池镜。也令你见闻个中因缘。吾本欲令你心怀萝神意旨,顿悟天道,在这十世之内能脱缰出去,却不想我法不及他法……萝睇,你的十盏长情灯只有三柱香的时间,三香过后便是你和他的大限,若你还没有悟出池镜要你悟道的事,恐怕便再无重生之人……”

    奉宴言罢转身,拂动长袖使得弥世原本就昏沉的天地变成一片黑暗,只剩十盏炙热如昙花的古灯长情。

    “司神等等!”阿睇情急起身想要叫住俸宴,伸出的双手却自面前之人的身体中穿过。

    “你此刻已是无魄之魂,勉强依靠无忧的法力成形,不要太过勉强,还是多关心自己的事吧!”阿睇听了,低垂下眼,要问的话咽回肚中。望着俸宴的身影被黑暗吞没,只好坐回池镜边。

    ……小生这一走,便注定了输局,即便又落个悲惨下场你也愿意?你若肯,便是折了这身修为也无怨言。只是,你还肯跟他回去……忽而想起一年前,那如樱花的男人横在芸桐和她身前,遍地落败廊花,就如同他那凄决的神情一样。那两句离别的话一直是她心中的刺痛。到如今,方才明白他所说的输局。

    那样的话,他又为何要代芸桐率兵征北?芸桐迟迟不将她交给君家人究竟是何故?

    万化殿前焚三香,弥世之主站在殿前御阶上,不曾染过愁思的灵秀眉峰微微蹙起,凝眸看着脚下的黑水渐渐漫过四条“无忧”神道。

    “我法不及他法?姐姐这话说得好不哀伤啊!”悦耳脆声自一旁响起,奉宴未曾抬眼,而是仍旧望着一池翻涌的黑水。身旁玉石栏杆之上不知何时坐着红衣小衫,一双小脚荡在空中,悠悠闲闲。

    “奉宴不解释?”小姑娘不急不躁,神情好似在看热闹。

    “奉宴从不解释。”转身,裙袍飘摆,一阵风般走上御阶,对耳边的聒噪不以为意。

    “我说你们全是好的耐性,爱摆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子。御妃哥哥是那样,坏蛋夜无辰也一个样子!”见神殿司主忽然顿住身形,小姑娘笑得有些得意,越发口无遮拦的戏言道,“依我看,并非是‘我法不及他法’,而是咱这位俯瞰众生的神仙姐姐也入了迷途魔障,甘心情愿纵容他们。”

    纵容……

    若她真有那样的能力,倒也不介意去纵容。茫茫沧海,浩浩天地,既无来处也无去处,弥世之内从来只有她一人长存,若有机缘能去纵容了谁也算是一件幸事……眉间一道无忧藤,便是要她忘却尘俗,一心秉公。

    “如今他……那在现世的人,可好?”斟酌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口,奉宴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你说谁?问哪一个?”小姑娘荡着双脚,一脸笑容意味深长。

    “火舞!”

    轻灵声音突然沉下,奉宴转身静静凝视坐在栏杆上的小人儿,面容依旧安然无波,只有额前的无忧藤渐渐化作乌黑,隐隐开始向两边攀爬出枝丫。名叫火舞的姑娘见状偷偷乍舌,赶忙收起轻浮笑容,深知那温柔宁德的弥世司神一旦动怒不是好玩儿的,只得老老实实低下头不敢再有造次。

    “你为西国圣女,赤雾爻氏的兴亡皆在你一言一行,岂可总是这般嬉笑没有正经!”

    “好好好!”举起双手,赤红身影轻轻一纵跳下栏杆,双足点地落在“无忧”之上。却在双脚刚刚碰触到青石板道的一刹那,一脚踩进汩汩翻涌而出的乌黑池水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这是……”火舞大惊失色,匆匆抬头去问。

    “他在现世可好?”奉宴并未理会,却又问了一次,这一次声音已经退去怒意恢复了波澜不惊,连同额前的无忧藤也缩减了枝丫,又回到忽明忽暗。

    火舞见状只好作罢,一边跳上御阶跺了跺脚上沾湿的污水,一边有些懊恼的小声说:“司神姐姐,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问谁!”

    奉宴望着她鼓起的双腮,微微叹了口气,眼波一转看向远处闪着炙炎的所在,道:“那人一口气点亮了十盏长情灯,有意阻挠萝睇顿悟天道,执意令她陷入沉沦,这些黑水便是淹没我法力的屏障。”

    “他真是疯了!难道不知道这样做会害死你吗!”火舞气急败坏的叉起腰,对着不远处通天的火光狠狠啐道:“真是混账没良心!当真是要毁了弥世他才称心如意?”

    奉宴凝眸望着远处炙热如炬的长情,无人察觉的落寞早已袭上心头。兜转了这许久,你终究放不下……你道她是你心间的死穴,又道是为她才愿受那永世的束缚,苦苦逼迫自己成全他人之美,可知也有人期许你能美事成双、不再痴迷于过往……只为成就一段帝王的悔恨吗?那样执着,到底是为着什么?

    奉宴仰起高贵的额头,眉心之间的无忧藤正闪烁着她不知道的另一种光芒,那样的神情,那样的媚态总在思凡的惆怅中占据她度世的眼。而她更加不知,这般有人情味的容颜也曾被一人所眷恋……

    “这趟下来,萝睇会怎样?他们只有十次机会,这应该算是尽头了吧?”火舞抬起手遮住额头,躲在奉宴身后眺望坐在那厢“无忧”之上的人。

    已到尽头了吗?那三人立在她的万化殿外定下这千年一梦,都还像是昨天的事。

    “司神。”御阶之下,聚拢的并不真切的形体轻声唤道。奉宴忙收了神思向下望去。阿睇站在明灭之间,像极一道幻象。那身乌袍、那张绝代容颜她看过不下千遍,每次见到却仍为之惊叹。就好像她忘记了自己也是一张退尽凡俗的倾城雪颜。

    “何事?”她看见阿睇手中正提着十世长情的火焰灯笼,那火团不过是在她指尖悬浮着,就像她用手拎着一样。

    “萝睇有事请教司神。”

    高台之下,幽幽的声音一扫三柱香之前的无助悲戚,有了坚定的语气。

    “何事?”

    阿睇昂首与高高在上的奉宴无畏对视,缓缓道:“巫妃的轮回之身可是君茉年?”

    奉宴凝视台下的游魂,见她神色之间似乎有些微不同,细想之下则发现,拥有那样凌厉决绝的神色的只有一人——萝后绮墨。

    “算是。”淡淡开口,深知苦果轮回终究逃不过宿命的羁绊。

    “果真如此……”阿睇垂下双眸,指尖的火焰似能干煎肺腑,只是她早无可感知的肉身,只能道,“我原本以为成全了芸桐此生的挚爱,便可换一次情债得偿,谁想还是作茧自缚,不过是在重蹈一千年前的旧辙!”

    奉宴见她如罩寒霜的面庞,及那站在“无忧”之上渐渐脱离虚无开始成形的实体,浅浅一笑,长袖抬起让她看清华丽道袍上相缠盘绕的四条无忧藤——白如云端、红如赤炎、青如潭水、玄如冷夜。

    “我不懂……”阿睇看向那绣在司神袍袖上的四条盘根老藤,眼中满是迷惑不解。

    “你道今生不过重蹈覆辙,又可知这四方人世也不过是循环往复在一段一段因果之中。你沉迷在自己的因果里,便看不懂他人的宿命。”

    “请司神明示。”

    “凡事都由人而起。御妃落英在你心湖之中映入之事便是他的因,弥世许下你的十次情缘便是他的果。你的因则是你与天武神君的夫妻情债,你的果便为你注定与他有缘无份。你欠他人的因,便要去还他人的果。如此这般,犹如我袍袖之上盘缠在一起的这些无忧之藤,你若想要理得清楚便要这样……”

    嚓——裂帛之声响彻弥世,司神斩断袍袖的力道忽而卷起狂风一阵,吹息了身旁玉鼎之中的三柱清香。

    “司神……”阿睇惊慌的望去,只见原本已经烧过多半数的香火熄灭在风中,剩下三柱香根深埋在炉灰之中。

    “我再许你三日时限,若要不再重蹈覆辙,你便要还尽所有因果。”

    承诺之言回荡在万化殿前,一如千年之间每次承诺的那样。阿睇聆听那温润宁德的天籁之音,仰望那众生膜拜的弥世神女,心中忽然被撬开了一个角落。望着那双挚恳坚定向她许下承诺的眼,她试着问道:“司神的因果可是也在他人的身上?”

    这一问犹如一道厉闪,乍然劈开重重迷雾。奉宴不问世事的心神被那突兀的问题摇荡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缄默以对。

    立于身后的火舞忍不住开口道:“你自己身上有那么多未解的因果,都不知道要到哪天才能顿悟,这会还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吗?奉宴只许了你三日的期限,你要不珍惜,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三日吗?阿睇低头去看手中的长情灯,三日、三年、三千年都不过弹指一挥间,了却只在须臾片刻,许她三日,足已。

    连日阴糜,头上如同被一层黑纱蒙着,每每遥望天上,便觉得那天空阴霾的似要压垮一切支柱。

    峰峦之巅,浩气聚拢。有一人立于万丈边缘,脚下气流激荡,手边握住清风,银色眸中再无隐忍,只有狂霸。他可操纵阴云残日,也可长存天地之间,只因他练就聚灵神通,却依然无法掌握一段无可奈何的夙缘。

    轰隆乍响,直摇天际。他抬头仰望,未束起的三千烦恼丝卷起身后的惆怅。被他掌风拨开的云日纷纷退避,将万里长空让出一汪清明,那倒挂于天的心湖明镜之中,赫然有了那如他死穴般的容颜……

    “绮墨……墨儿……”低沉的呼唤飘荡在重峦叠嶂间,聚拢起绵长忧郁的思念。

    “我定要救你,等我!”坚定如咒语的誓言溢出口,方才能紧紧闭上双眼,忍下那剜掉心肺的痛苦。许久之后,风声悄悄归于平静,隐隐自山涧传来“铃铃”的脆响,一道黄符从天而降,飘飘摇摇飞向山峦顶峰之上的妖娆。

    并未睁眼,长指夹住那道黄纸,感觉自那单薄符纸之上凝聚着清凉温柔的触碰,神奇的治愈了他心间滚烫的裂痛。御妃落英缓缓睁开双眸,审视那道总在他最困苦之时及时降临的福音,冷眸之中却无半点感激。

    他不需要这样的怜悯体恤,就如同千多年来他一直甘愿痴守一颗苦果一样。他的心只能容下一人,一直如此,再经历多少年也不会改变。指尖一晃,那道符纸便被点燃,火焰瞬间吞噬了脆弱咒文,一点点卷曲焦败,灰烬顺风洒向脚下万张深涧。身后几丈的古柏之下,靠立着蓝色袍衫。金色面具隐于树阴之下,微微泛着幽幽的暗色光芒。

    御妃落英转身,冷道:“你几时动手?”话锋未落,那厢桀骜之人早已搞抬右手,袍袖“唰”的落下,露出手臂上蠢蠢欲动的金蛇。

    “你急什么?十月怀胎,这会都还未成形,就算放出金蛇也成不了气候。”树下的人似在欣赏,烟波随着手臂上游走滑动的蛇影流转,笑意溢满唇间。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做多余的事?”

    “多余?与她见面叙叙家常算多余吗?你又要瞒她到几时?我不过稍稍激她一下,他二人便分崩离析,这般脆弱的关系能坚持得了多久!”

    一瞬之间,御妃落英两只袍袖之内聚起肃杀冷气,连带着身上衣衫都在气流冲泄之下“呼啦啦”作响。夜无辰脸上的金色面具随之闪过厉色,丝毫不畏面前勃发的怒火,依旧冷言冷语道:“你情愿自毁真身也要与她同穴,忍受那‘夺心蛊’百般摧残,也只是为了能追随她生生世世,却每每都要为他人做嫁衣裳。此生芸藏氏若再负心,你便夺之,也能消我心头之恨,岂不两全其美?”

    话音甫落,凛凛杀气便骤然腾空,一时之间,周遭草木成炬,御妃落英猛然放出周身煞气,嗜血银眸浸满狂杀。夜无辰袍袖轻轻一挥,便挡掉迎面而来的炙炎,斜靠在树旁的身躯一动未动,弹指间扬起一道幽青厉气化掉了绑缚在周身的烈焰,面容依旧未起波澜。

    “留着你的力气吧!”扯了扯唇角,流泻而出目空一切的激狂,冷冷笑道,“我有九世萝女的精血护法,萝族的嗔法早就奈何不了我。我不同你计较,是顾念着有人心中挂念着你,并非是怕了你!”

    “废话!”御妃落英侧首冷哼,指尖寒意却不减。夜无辰也罢了干戈,缓缓走至妖冶男人身边,微微抬眸去看天空中倒影出的容颜,任由过往袭向心间,冷声道:“亏你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若让那十世天武知道,他这一生的运命不过是你我二人合演的一出戏,不知会是怎样一幅大快人心的表情!若是知道君茉年也不过是我指间一道‘灭情符’,是靠着我的精血养成的蛊,又会是怎样?这样的弥天大谎,就算是那萝女也想不到吧!”

    一道细细伤口自胸臆间慢慢裂开,令御妃落英凝望天空的脸渐渐显出苍白。这一世,他只骗了她这一次,因为不愿再听天由命的看她受苦,所以他便做足这恶人。

    “巫妃。”御妃落英忽然唤起那前世的名,夜无辰听得猛然一顿,屈辱瞬间盈满胸怀,然则他也只是冷冷的笑,因为念及曾有人令他不再纠结于过往。只是听身旁的故人勿自说:“这九道轮回她都痴心以对,一次次耗尽浑身精血也算对你有了交待。九次情归血泊换你当年受她一掌,这一次,你便放手如何?”

    清风徐徐,驱散了萦绕于山间的冷雾。峰峦之上,两道艳影卓然对立,眉目之间同样凝聚了万载的愁痛。英色长袍随风而舞,犹似飘零的落花,青衫兰袍,一半残破一半无双,犹似幽冥又若隔世的寒霜。

    长空之内的明镜渐渐淡去,阴糜的云又慢慢聚拢掩住天日。许久之后,峰顶峦巅之上人消影散,只留下了那句悬而未决的话语回响在松枝柏叶之间。

     正文 第八章

    彪骑快马一路破尘,马上短衣打扮的汉子目光沉敛,背上斜挎的包袱紧紧系在胸前如同至宝。一入城门,马上之人又扬起鞭子狠抽马臀催促马儿快跑,骏马四蹄腾飞沿途扬起一阵烟尘。

    路上行人纷纷闪躲,无人想去做那马蹄下的冤魂,更何况众人都看得见那马上的彪汉男子双臂上的妖娆藤蔓,已知那人的身份。片刻之后,马儿长鸣一声停在一处府邸门前,乌贺翻身下马,鞭子扔给一旁接过缰绳的马童,急匆匆踏步走进府中。

    芸桐坐在书房前的长欢树下,远远看见黑衣黑裤的乌贺走来,便将芸天行交给了安妈。

    “大!”小娃儿忽然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句,小手拽住爹亲的袖子,无论如何哄都不放开。

    “不是‘大’,是爹!”芸桐没法子只好接过他,摆了摆手示意安妈退下。一边凝望孩子嫩生生的脸,一边大手托起儿子的小脑袋,脸对着脸的又道:“叫‘爹’,爹!”

    “大!”小奶娃哼唧了一声,笑眯眯的又喊,一双小手挥舞着按住芸桐白皙的脸,父子俩眼对眼的呆坐在那儿,美好的让人移不开眼。乌贺转过回廊时便看到了那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黝黑的面庞闪过遗憾。离书房近些的时候,他便放缓脚步,一心想为主人保留那片刻的安宁。

    芸桐对着儿子笑笑,摸摸他的头,感觉那乌黑的婴儿胎发在掌心里柔柔的搔弄了一下。抬头看向站在一旁沉默以对的乌贺,似乎早有准备,掩不住落寞,低声问:“找不到他?”

    “是。”乌贺回答,眼睛看向芸桐怀里的奶娃。

    “沧镇、寒山都去过了?”

    “是。”

    芸桐无语,俯首又看向儿子。嗅着娃娃身上的奶香气,他忽而一笑如残花落雪,又道:“天行,叫声爹来听听……”

    “大!”小娃闻言机灵的叫了一声,却又惹起男人眼中杂乱的痛。这几日,小儿开始牙牙学语,他时常陪在身边,犹似惦记着当初阿睇的嘱托。每每想到她当时无奈绝望的恳求,便令他心中犹如干煮起一锅热油一般。

    “属下回来时,折远去了一趟萝骨山。”芸桐闻言抬头,眼中升起一丝期待。

    “虽未见到御妃落英,但却寻得此物……”说着,便将背后的包袱解下递上前去。芸桐将儿子放进摇篮里,打开包袱,发现那是一卷画轴。芸桐蹙起眉峰,记起当初御妃落英带来的落后画像。将画卷放至身旁的石案之上,随着他指边沙沙作响将轴卷铺展开来,一副英武身姿逐渐映入眼帘。

    “这是……”

    画中人,战袍金冠,俊美不凡。一副淡墨勾勒出的相貌跃然纸上,那眉眼间的凌厉神色活灵活现的仿佛正与他对视。芸桐忽然见到那极尽威武狂野却未失帝王风度的脸,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单凭那墨色间的笔锋流转,一气呵成的收放自如,像是多年写咒练就的结果,或许是睇娘的笔迹……”乌贺淡淡答道。

    咚!心底某处突然无端闷响了一声,令芸桐眯起眼看向那画中人桀骜尊贵的姿容。那画中的帝王目光指向似乎是右角单单绘制的一只藤编的灯笼,眼中满是决绝的神情。不知何顾,芸桐望着那藤蔓缠绕攀折在一起的灯笼,觉得有些滞涩难当。

    复又看向那张画得传神的脸,面对一个千年前的帝王,一张如同镜面两端的容颜,应该如何想?少爷生得好相貌……那淡然的声音忽而又在耳边响起,他这才突然发觉,那女人口中的他似乎并非都是他,心中的痛也并非都因他而痛。

    芸桐垂下眸,眸中渐升晦暗不明,连同心中也一并泛起一股浓浓的酸痛。尽管知道她一心惦念的一直不曾是别人,可如今却惊觉这纸上的身影才是让她心驰神往的根源,且,那个让她心痛的本家也不是他……倘若恨的终究不是他,也就……

    到底是何种的刻骨铭心,才会在命里刻住那生生世世?浮生如世,一个人的相貌当真能够千年不变?然而,她却未曾保留最初的样子,仿佛执意要抹去他心中对她曾经的烙印一样!以至于轮回直至今生,若没有这段苦不堪言的缠绕,他或许真的就会把她忘了!

    何苦那样纠结了自己,既然是要抹去什么,又何必执着过去,若是眼前的风景终究比不上一段过往,却又为何踏破红尘千载追寻至此!烙印,抑或是遗忘……生生世世之间,他给她的或她给他的,几时又能分清楚了?要是他当真抹去过什么,又或者遗忘了什么,又怎会对她甘之若饴的好无法轻言抛却……

    萝睇,你可知,虽不识得江中水却也见江中月的道理!

    人像的旁边,另附有一段他最最熟悉的淡雅笔迹,一如那些咒文一般,是写进他心中的重负,此时飘洒于前,写道——明月明月,乍圆还缺。恰如年少,依前离别。君执妾手,无奈未结。妾心如草,韧韧如丝。难得一心,不如长诀。

    不如长诀——面对这样的题诗,芸桐哑然无语。多年以来,他怨她痴傻相缠,这番言语曾是他对她的怨言,没承想到头来却成了断送她的决绝。

    长指抚碰那一行行清秀淡漠的字体,芸桐厉眼中终于揉进苦水绵绵。 撇开眼再去看那题下小注,更是一番苦不堪言:长情不过绮梦一桩,何苦缠缠难言不放。君心若无当初蜜意,往来皆为遗恨痴诳。更说甚,悔恨无尽,独此无双。

    再也无法凝视那言语中的离别悔意,握紧的拳重重落下,捶在那落款处的名上——罪女萝睇,当真如乌贺所言,是她的笔迹吗?然而,是于何时,又于何地?

    “属下找到这幅画像时,墨迹尚未干涸……”乌贺缓缓说着,眼中无波澜,沉稳如同山石。

    倏尔抬首,芸桐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茫。

    “属下猜测,睇娘或许并未离开也未可知。”乌贺又说,如心中所想那样看到芸桐脸上复萌的期待,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芸桐开拳成掌,覆在那方大片的饮恨离言之上,盯着指缝间那四个字的落款,悬滞在心头的刀锋终于轻轻移开了一些,只不过——罪女萝睇——这样的自贬却依然令他难以释怀。

    字迹未干。四个字如同重锤凿得他冷却了身心。见到那字迹之时他已有这样的觉悟,她或许未曾远去只是避而不见,然则只要她还在……只要她在……

    “阿贺,当年欠下你族人的血债,今生我来还如何?”他忽然说,目光依旧紧紧盯着画中人孤绝清冷的眼。

    乌贺没有想到芸桐会突然说起这样的话,心里“碰”的一声,好似重重闷了一拳。半晌,赤膊汉子纠结的眉头终于放开,淡淡道:“主子打算怎么还?”

    芸桐缓缓起身,拿起石案之上的龙阳剑。“铮”——剑鞘退去,露出乌黑的剑身,擎握在手,道:“就用这口剑!”

    乌贺退了一步,被那森然剑气逼得冒了冷汗。双臂之上妖娆的血咒之花如同闻到了腥气,竟然蠢蠢欲动。乌贺低头去看,只见那一簇簇隐藏在黑色藤蔓中沉睡了多年的血色花朵正悄悄伸展,仿佛得到召唤将要苏醒一般。

    “主人你!”

    又大退了好几步,黝黑的面庞显出一丝苍白。乌贺倒吸了口气,感到四肢各处如同剜入细针,手臂上的花藤开始暴起,欲要撑破皮肉的束缚伸展出来。

    芸桐冷眼看他痛苦的跪在地上,壮硕的身躯蜷缩在抱紧的双臂中,缓缓提起剑,另一只手却握住锋利的剑锋。感到一丝冰凉滑腻的东西落在肩头,奇异的缓和了身上因失血而产生的无力感。乌贺抬起头,只见芸桐背对阳光的脸居高俯视着他,眼中含杂着悲悯……如同高高在上、不可攀爬的雪峰,而今却在悄悄溶化……

    乌贺悄悄将目光自那夺人心魄的气势下躲开,便看见他掌中握住的那道泛着银白光亮的神符。滚烫的鲜血染遍那上面花团兽面的雕刻,顺着其上刻满萝藤缠绕的凹槽淌落,划过神符下方泛着清冷磷光的符语,如同一道混着尊贵帝王血迹的嗔文,滴落在他的一侧肩头。

    芸桐的血源源不断的穿过他一侧肩臂上的花藤,那些妖异的枝丫仿佛受惊一般开始缩减,随着血色一路闯过,原本的乌黑也渐渐淡了。

    “主子!”乌贺大惊失色的看向他手中赤红一片的神符,不敢置信的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吃了我的血,自此之后你便不再畏惧这口剑,也可保你子孙不再受同样的苦。”芸桐说着,用一块绢帕沾了沾手上的血迹,绕了两绕缠在掌心的伤口上。

    “可是,为什么……”乌贺震惊的呆望着,喃喃的问。

    芸桐轻笑,俊俏模样露出极珍稀的温文,弯身拉起半跪在脚下的汉子,轻松道:“你们只知道用萝族之血祭了命玉才可入咒施咒解咒,却没人记得芸藏氏也是萝神娘娘嫡传的子息吗?”

    乌贺被他一句话惊住,黑脸闪过感动,好一会才又道:“可主子是神圣尊贵的帝王血脉,用那样珍贵的血液救下吾等叛逆罪臣之后,乌贺怕会折寿……”

    珍贵?哼……芸桐心底掠过一阵微凉。若是能早知道自己的血也有这番用处,何必要扯上那无论如何也无力偿还的情债……阿睇……当他知道有这样的法儿,便舍下身段去求御妃落英,请他务必找到芸藏皇族失落已久的神器天华符。也曾想过要将剩下的事情一臂揽起,将那个总在独自饮恨却从不对他有索求的人留在身边,慢慢还尽这生生世世间曾留给她的苦恨……谁知……谁知……他这样的做法竟还是逼走了她!

    他早该知道,她予他的只有倾心,从不渴求偿还,他硬是要还,便如同想着日后还尽了便能心安理得的抛开她一般。于是,她走、她离开,不稀罕他的偿还,不稀罕他的悔恨……只因,她不要他的悔很,只因,她也要他的倾心。

    “那些罪名早都过去了。阿贺,前朝的前朝,那许多年前的旧事,谁也不再记得……”芸桐淡淡道,眼睛瞥向摇篮里的娃娃——娃娃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所为,听下人提起,那女人只要有时间便会躲在房里飞针走线,好像怎么做也做不完一样。

    走向摇篮,弯身推了推,望着奶娃坐在里面摇摇晃晃的身影,心中某处薄如蝉翼的地方“突”的一下被刺破,空荡荡、闷闷然。小娇娃脖子上挂着一只绣满祥云锦绣的香囊,皎白华美的流苏长穗顶端,细细的绣着他的名——那是他险而又险才追回的珍贵,不知她何时为他而 制,也不知她带在身上多久,只知道她何时将其抛却、割舍——那日,他恼得紧!

    腰间尚有君茉年送他的香囊,桂香依旧,他从未拿离身旁。只是,那上头有一抹滚烫的红,后来无论如何清洗总也去除不了那上头的斑斑痕迹——他记得那是她的红,那夜在寒山苍松古柏间的一道怆然凄艳的红。茉年曾要他拿下这只绣香囊,说是做了个新的。可他怎么也不想换掉,只是对妻子说那是他一直珍爱的东西。而,一直珍爱的——只有那些吗?他不敢问,怕极了清醒之后的悔恨!

    许久许久之后,芸桐仿佛只是叹息了一声,缓缓道:“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啊……虽然也想全然忘记,但上苍似乎早有示意。一百多年前寒山府有顾卿旸,一百多年后澜沧有了芸桐。冥冥之中,就是等着有人来迈出这一步……”

    乌贺不语,只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又惹来芸桐轻笑:“不懂?”

    退了两步,长指抚过石桌上的画像,又道:“一年前,我在寒山遇到了一只鬼、一只等了我一百五十年的鬼。他以为我是顾卿旸,他怨恨我当年不曾怀有怜悯之心,恨我斩尽杀绝,于是来索我的命……”转身看向乌贺双臂上的花藤,芸桐笑得苦楚:“可他不懂,顾卿旸做不到,不是因为找不到萝族的命玉,而是因为他没有芸藏氏的血……饮万人血炼不老丹不过是个借口,他伤的、负的始终只有一个人……”

    乌贺拧眉,忽然接口道:“那只鬼,少爷可见到了相貌?”

    芸桐瞥过他脸上的忧郁,淡淡道:“相貌上与阿贺你有几分像。”

    “那是——曾祖阿福。”

    “果然。”芸桐点头,想起某个阴惨的夜晚,跪在自己面前的乡下汉子,又问,“你家里人可曾见过他?”乌贺先摇了摇头,后又点头。

    “有一年我下山换药材时,见过寒山府上的周管事一面。那时闻见过他身上的腐尸气才惊觉到,他老人家的怨气竟是那么重……竟然可以活生生吞掉一个活人……所以乌贺也想过,此生若是有机缘,定要解下这段世代的仇恨!”说着望向芸桐,眼中坚毅无比。

    “你可知,他怨的是什么?”

    “一百五十年前,顾卿旸捕杀乌兰氏。”

    芸桐敛住神色,静静盯着乌贺严肃的脸,道:“既然是捕杀,又何必要用萝族女子的血来祭奠?”

    乌贺顿住,想了想忽然抬头,有些迟疑的问道:“主子难道想说,顾卿旸抓捕乌兰氏,其实是想要破除芸藏血咒花?”

    “或者说是,他想要用乌兰人的血来试验,因为受尽那妖花苦楚的还有另一群人。”

    “莫非……”

    “你猜得对,茉年就是顾卿旸倾尽所有要救之人的后人。”

    “怎么会如此,竟缠了百多年……”

    芸桐苦笑,何止是百多年。一个顾卿旸在所有面前不过是短暂而又微小的一段。回身看见那画中的长身英武——真正的起始,便要追溯到这个人身上了吧?长指紧了紧手中通体乌黑的剑,他仰望苍空浮云,似有无尽追思,淡淡道:“可谁也想不到,这萝族之中最最狠毒的饮人气血的妖花血咒,竟是要以我芸藏皇族的血为引方能入咒,而非是萝族的血啊!大家都错了……以为是萝族害人,殊不知罪魁祸首却是你口中那珍贵的帝王之血!”

    乌贺闻言大惊,愕然的望着眼前有些哀戚落魄的昂藏身影。黢黑的脸上亦是写满无奈悲切,过了好一晌才道:“主子的意思是……当初下了咒法的人用的并非是自己的血?”

    芸桐默然,过了很久才艰难点首。然后,他昂起头,仰望飘在天尽头的云,喃喃自语道:“所以你才有把握,无人能破得了你的怨咒吧……”

    这一叹,已分不清是埋怨还是无奈,是苦痛还是追悔;更加分不清到底是芸桐在问萝睇,还是天武在问萝后!

    昨夜长风,拂落暗香。一张绝笔,却成亘古愁肠。

    芸桐垂立在树荫之下,身后阳光洒落一地斑驳。看着那画中的人,便能感受到画像之人镌刻在心中的深。时光如白驹过隙,那一幕幕隐藏于记忆深处的缠人纷扰,早已成为他心头横卧的忧乱。

    时已至此,不变的岂是只有他这张容颜,执着的岂是只有她……他原以为执着了这几道轮回,都只为要解除那伤人伤己的怨恨——到了此时此刻,他竟恍然察觉,千年不变的相貌并非是她痴缠的结果,而是他啊……他怕她忘记,所以一直都在原地等待,等她来找、等她来认、等她缠住他的生生世世……

    即便一次次欺她伤她,即便永无休止的徘徊在执迷不悟里,而只有这样、这样才有机会让他在几世的迷途之中大彻大悟,也才好去弥补他遗恨了近千年的苦闷吧……然而,他好自私,竟是利用她锲而不舍的痴心相伴,竟是要用摧毁她来唤醒自己!

    天武,你配不起她——怎奈何,这样的话铮铮掷地,容不得他有半点侥幸的辩驳!

    “怎会如此……”艰难苦涩的吐出这四个字,芸桐猛然转身向身后的粗藤搥去。长欢树丰繁的树冠随着巨动一阵猛烈摇晃,洒下一地结着淡黄果实的花苞,也一并摇下了那颗失落的心……

    远处的屋脊之上忽而传出低低一声轻哼,轻细的只有风才听得到。半张俊颜挂着讥诮的笑,长指轻摸上一边金色的鬼面,指腹触碰面具上的冷硬,细细的摩挲。

    翻卷的袍袖下,一只有力却不失柔美的手臂上窜动着丝丝吐信的金蛇。方寸之内,片刻之时,随那妖娆扭摆的蛇影晃动,一股奇特的幽香带着诡魅的冷意悄悄挥散开来……

    城西十里有大片水域,不但水草丰沃且还养出大片绵延芦苇荡。一望之下,四周皆是芦苇,当中仅有一条弯曲水路。正午的太阳悬于头顶,晒得水面上的温度都高了起来。

    哗啦——哗啦——一叶小舟悠悠荡荡泊在水中,两只赤裸的小脚泡在水里,缓缓地搅和着原本平静的水面,脚踝上一串精巧的铃铛发出“铃铃”的轻响,每一声响都拖着灵动的余音,显得有些神秘。

    芦苇荡中一丝风也没有,且还有头上一颗大的要命的太阳。许久之后,许是等得不耐烦了,那双脚狠狠踹了一下水面,溅起一阵凌乱四散的水花。

    奉宴站在船头,抬起一边袍袖挡身后的肆虐,平静的脸上未有一丝动静。火舞抓起垂在胸前的辫子狠命扇了两扇,也没扇出几两风来只好作罢。一边把脚从水里捞起一边鼓起腮嘟囔道:“那个傻子到底在干什么?告诉过她只有少少的三天,竟还有闲心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写写画画。只当自己是个魂儿,飘来飘去的很方便是吗?现在可好了,太阳这么大连个遮档都没有,要是没有我的避仙袋,就等着魂飞魄散吧!哼!明明是个魂儿,却连夜行晓宿的道理都不懂,害得我们大热天里在这儿等她!”

    说着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扑通”一声又把脚踹回水里。奉宴微微侧首看了看她,没说什么,眉心中间的无忧藤正闪着妖异的青光。

    “画张破画顶啥用?是能救人于水火啦,还是能度人脱苦海啦?叫她去了结因果嘛,跑去山里做什么!哼哼哼,到时候三香一灭看她找谁哭去!唉呀——”

    火舞忽然惊叫,以为水里有蛇,觉得脚心一凉赶忙把脚缩了回来。奉宴看了一眼水中,眉间青光一闪,轻声道:“回来了?”

    坐在船中牢骚满腹的人儿闻言赶忙看向水中,便也看见一抹暗影隐在水中。只听奉宴轻灵的声音又道:“画一幅他的像便能参透些许痴念吗?还是要点醒什么人?”

    水中影子闷声不语,过了一会才响起一抹飘缈不定的声音:“却也并不是什么大彻大悟的做法,只是恰巧有人去了,又恰巧让睇见着,便先是有一番长谈,后才得了那副画。”

    奉宴听着她淡淡无波的说,一对绝对蕙质幽静的眼眸仿佛能穿透脚下波光潋滟的屏障,直达那暗影的心间。许是因着世间所有早已尽握于手,所以可以看透答案。

    “相谈之后,结果如何?”她问,乐于静观其变。

    “不好。许是分离的太久,加之睇如今已无实体,便越发难于牵制……”

    “既是自你之身脱逃而出的怨念,自然要由你来承担。”

    “萝睇明白。”水中影仿佛晃动了一下,浮光掠影似是在点头一般。火舞听着两厢的对话,俏眼转向一边,伸手抽下腰间挂着的袋子,解下红绒锁套向水中张开,道:“进来吧!”

    奉宴袍袖挥舞,长袖飘摆只遮挡了一瞬,然后转身看着正系着口袋的女孩,低低叹道:“将她带进城,下面的事我们不便插手。”

    火舞抬眼瞧了瞧神色黯然的奉宴,点点头。站起身,走到船尾抬起手轻轻一推,随那掌风波动,小船径自缓缓而行。奉宴举目望向天空,长空浩然,万里无云,只是那平如悬镜的蓝色里是否开始萦绕着哀戚狠戾?

    “哀星入土,这一趟也不知道躲得过躲不过……”她一边叹气,露在袍袖外的指尖上悬起一团洁净气流。看着那抹无色无味的气慢慢化作金色,她眉间的青光越发幽碧妖异。

    “那还找不找御妃?”火舞一边催动小船缓缓前行,一边回过头问着,乍见奉宴指间的金光时,脸色忽然变得难看。

    “冤孽啊冤孽……萝睇此番若还执迷不悟,又要可怜那些无辜受累的生灵……”奉宴兀自说着并未回答,此时船已靠岸。

    入城的时候,火舞脸上的神色变得越发凝重,不时捂着鼻子躲在奉宴身后,无视两旁惊艳的目光。大街上往来的大都是本地人,要么就是些过客商旅,女子穿着四色长袍走在众人之中,十分扎眼。奉宴知道自己走在街上又会引起街头巷尾的议论,只是她此刻并无心情去介意那些。前面不远处的酒肆门口,惊现一抹青色身影,她见着便心中微动,未顾及身后的火舞,快步赶了过去。

    人行一处,桃花遍地,他就是有法子花落不粘身,却还带着花间的风情。既然生此温柔身,却为何硬要抓着那抹厉气不放……奉宴匆匆闪过数十人,脚下的步子凌乱着失掉了一直来的矜持。眼中只追寻着那一道孑然背影,伸出手去扯住他衣袖,仿佛从此刻起禁锢了身心。

    御妃落英回头,恰巧看到那张满是慌乱的容颜。眼底只有沉静,无半点竟会在此地相见的惊讶甚至是愕然。奉宴见他面无表情,便将眉间的愁淡去,不叫他看见自己心中便也踏实一些。

    “你……可好?”脱口而出的千言万语只能在一时间化作一阵迟疑,噙着无奈,也怀着对他的体谅。

    “哼!”御妃落英轻哼了一声,瞥见他臂弯里紧紧握着的手,眼中满起薄凉雾气,口气亦升起讥讽,道:“你私自收她,还将她扣在弥世,便是对我最大的伤害。此刻还要明知故问吗?”

    奉宴知道他会如此,心中不想去计较,只是轻轻将手放在他心口窝处,隔住他绣满落英缤纷的华袍,试探着想要熨贴那处牵动她所有神思的烙印。

    “近来,还会疼吗……”她清凉的神韵慢慢贴近,不顾四周此起彼伏的蜚声议论,御妃落英看着她将脸颊贴上他胸膛,又感到她那从未间断的怜悯体恤,体内一直以来的裂痛悄悄被治愈。

    就在某处裂痕正缓缓愈合之时,他猛地推开她,断绝了她牢费心神的愈伤咒法。手扶住心口,如同扶在一段割舍不掉的过往,他声音虽低沉,气息却高昂炙烈:“收起你悲天悯人的符咒,这处地方不是你能触碰的所在。痛又如何?我甘愿守住这痛楚只因此处满是期许,休要用你那麻木乏情的冰冷咒语玷污了它!”

    一语成焰,焚尽所有,断的干净。御妃落英转身欲走,却瞥见身后赶来的红色衣衫。顿住,目光恰巧抓住那厢腰间的轻巧袋子。火舞追着奉宴匆匆赶来,看到御妃落英,脸上的凝重越发沉。

    “疯子!”稍定身形她便破口大骂,脸上的怒气却掩盖不住眼中浓浓的忧虑。

    “他在哪儿?夜无辰在哪儿?”火舞忽然抽出藏在袖中的手杖,笔直指向面前的男人,孩童般的脸上竟也布满狠色。御妃落英躲也不躲,冷冷瞅着面前散发着赤红气韵的灵杖,开口道:“用你腰间的避仙袋换。”

    不料火舞仅是冷笑,手中灵杖逼得更近,冷冷道:“就算给了你又如何?如今你可还有第二颗心来做这桩买卖?”

    突然出口的话仿佛利剑笔直刺入御妃落英空洞的胸中,心中那道宛如说破后便无法再继续下去的催眠被人狠狠破除,一时之间令他烧痛了一双银眸。

    “火舞,休要多言!”奉宴终于开口截断两人的对峙,落寞的眉头轻轻隆起,望向男人缄默的唇畔。

    “你走吧,去做你该做的事……”她轻而又轻的吐出一句话,凝结着更深一步的体谅,尽管看得见他眼中依然炙旺的火焰,然后继续着自己的承诺:“长情灯既然未曾熄灭,便是你们缘分未断,此时此刻你不必太过焦躁。萝睇的因果她自己自会去了却,你也该去做完你要做的事。”

    御妃落英听见她轻灵乖巧的淡淡言语,亦看得见她眼中深埋的愁云,许久,他一语未发便转身离去。

    火舞手中的灵杖突然“嗡嗡”的震动,唤醒了两名女子各自沉迷的心神。相互对视了一眼,火舞便将灵杖重新收进袖中,嗅着空气中那隐隐约约的奇香,别开眼道:“本来南疆的事与我赤雾爻氏没啥相干,但若是夜无辰当真做了傻事,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奉宴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眉峰之间的无忧藤翠碧得如同喂着剧毒。火舞突然有些失控,抬头望向奉宴始终平淡的双眸,望进她倒映着世间万物的心湖,喃喃道:“姐姐总是开解他人悟道,为何轮到自己便看不明白?”

    “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奉宴拂过长袖转身,淡淡道。

    “既然明白,为何还要拿南疆数万条人命来赌?姐姐难道不知道夜无辰喂的那道蛊有多厉害?金蛇媚主,哀星入土,这是一千年前经历过的教训,难道您不怕一错再错么!”

    “这是劫数。”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令火舞哑然无语,因为她忽然看见了奉宴脸上闪过的一抹不一般的韵味,区别于司神身上该有的与世无争,而是一抹身陷迷途而不自拔的愚昧,却也是她最最熟悉的——人味儿!

    火舞低下头看着腰间的袋子,不顾奉宴已经走远却未曾追上去,只是忽然开始盘算起一个主意,一个可以成全了全天下愚昧之人的好主意……

    是夜,晚风送香。

    不知从何时起,芸桐习惯了回避君茉年。或许是要顾念的事太多、又或许是有了旁的牵挂,所以他开始置身远处,哪怕是在转过回廊时偶然遇见了他也会尽量避开。他看得见君茉年眼中的失落,也清楚她颤抖的唇所代表的委屈,只是他没有办法面对她,居然有一天,他竟然无法面对君茉年!

    芸桐伫立在诺大的厅堂之中,身后仍然是一炉缥缈的沉香,一如很久以前的某个冷冬里的日子,他将阿睇的信札送入炉火时所燃的香,淡漠而平稳。不同的是,他不再是那个眼中带着厌烦的主子,身旁也没了令他心烦的原因,如今有的仅仅是怅然、以及越发深刻的亏心。

    厅堂左侧的墙壁之上垂挂着两幅人像,一副古旧一副崭新。当他将萝后的画像与乌贺自萝骨山中带回的天武像一同铺展开来时,竟有种奇异的感觉。看着萝后妖艳绝美的身姿,芸桐忽然在心底有种推断,认为那画像一定是出自一个男子之手,否则女子面容上那抹凄迷而又憔悴的凄婉断然不会如此触目惊心……而阿睇的那一幅……

    “铮”的一声!心中的弦猛然被撼动。芸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胸腔之中滚起一道火辣,“哇”的一声竟呕出了一口鲜血。他呆呆凝视自己胸前的血腥,指尖升起阵阵凄凉。

    “主子。”乌贺站在门外低声喊道。

    “不碍的,你去做你的事,我想静一静……”

    窗外的人形先是顿了一顿,然后才依命消失在寂静深处。芸桐呆立半晌才晃着错乱的步子跌坐在榻前的矮凳上,不可名状的追悔迅速卷住他的四肢。五指紧扣按住左胸,静静等待裂痛慢慢钻入心窝,细细腐蚀他的神经,然后麻木!

    “呵呵呵……”苦笑一旦溢出口,喉间滚烫的哽咽便再也无法生生吞下,只得认命一般拼命嘲弄,如同方才脑海中那道一闪而过的旧影。看着那一对神仙眷侣一般的画像,一幕幕一桩桩忽然接踵而至,也不顾他是否承受的住,顷刻之间就如同撕下一道尘封已久的禁忌,然后便泄洪一般涌上心头。(呃,这家伙觉醒了么,请原谅我突然出场自言自语==)

    原来……他与她之间,竟交织的那么紧、羁绊的那样深……原来……他不知道,从最早的起点开始,他狠心错待她的同时也就一并掏空了自己……

    心痛原来是这样才对!芸桐昂起首看向雕梁画栋的屋顶,胸口如同正被谁挖着凿着,可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深深的空洞,然后便是呼吸被人扼住却根本无从挣扎一般呆呆的认命……他眯起眸凝视,身侧的墙壁上那一双画像分明就是证物,所以他喃喃自语的话才会那样苦涩艰难:“还夸口说什么此生还得了便还……事到如今要叫我如何去还……我竟错待你如此久……为何到今日才让我弄懂,为何今日才说明白,为何……”

    “这次罪不在你哟!”娇俏的声音突然响起,令芸桐乍然警惕的坐起身,却见门口正走进一名红色衣衫的小姑娘。

    “是你?”芸桐敛住内心的波澜,扳起面孔冷对来人。

    “不要这么凶嘛,亏我是来帮你的!”火舞眨眨眼,笑脸盈盈。忽然伸手抻下挂在腰间的袋子一边说道:“你还想见她一面吧?那我就好人做到底让你们最后见一面吧!”

     正文 第九章

    烛火跳动,火舞笑的有些阴险,手指套在避仙袋的红绳上,扯下那乾坤索之前又道:“我这么帮衬你,你也要帮我!”

    芸桐蹙眉,他没忘记,这个女孩上次出现的时候他们曾有一场干戈,他想起了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也想起就是在那一晚他令阿睇肝肠寸断,最后毫不犹豫地放手,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何?我让你见你想见的人,你也要帮我一个忙!”火舞动了动手指,盯住芸桐的双眼。

    “你怎么知道我想见谁?”芸桐的视线自她诡异的微笑移向她的指间,看着那一道红绳,心中却有种预感——眼前的人没有说谎。

    “这你不必问,你只需知晓我知道的比你多,可我能做的却不及你一半……”说着,她扭过脸看向墙壁上的画卷笑道:“所以你要是不想后悔,最好答应我。”

    “你要什么?”芸桐见她虽然笑脸盈盈,但眉间却挂住了皱纹。

    “绝对不能杀带面具的男人。”

    沉默。火舞看出了男人眼底的愤恨,心中慌了一下马上又道:“这事不能全怪他呀!”

    芸桐奇怪的看着她,惊讶自己居然知道她话中所指。良久,他点首应允,其实到了这一步他还能去杀谁?

    “那好,天明之前你需放开她。不然的话……”话没说完,她猛然扯落红绳,避仙袋掉落地上,一股青烟在芸桐眼前直直升起。片刻,轻盈女声自烟尘之中响起,桎梏般扯痛了芸桐麻木已久的神经。

    “殿下不该这么做。”阿睇面向火舞缓缓成形,在孤冷的烛火下显得越发缥缈轻盈。火舞听见她的指责,脸上凝肃非常,冷冷道:“我该怎么做不用你多嘴!”言罢脚尖点了一点,身形摇摆,如风弥散。

    淡下眼光,阿睇有些僵硬的站在原地。她未曾回头,所以也不曾瞧见芸桐吃力的伸出了手,最后却又艰难的放下。

    自她如一捧香烟袅袅聚拢在他眼前时起,空洞已久的心便突然被握紧,呼吸也在乍见那方单薄平缓的肩背之后戛然停顿。芸桐望着她一身乌黑袍裙的背影,心中桑田骤变,如同一个疲惫的行旅找到归宿一般,胸膛中缓缓淌过一股温热的暖流。

    阿睇静默的站着不敢回过头去,害怕心中好难才建立的平静会被轻易击破,害怕心间决心要了却的因果会因为见他而越陷越深。芸桐亦然,他不敢冒进,不敢去轻易碰触那得来不易的身影。头一次在她的面前,他尝试到不知所措。懊恼、悔恨、不甘、希望,所有能在她面前流露出的情感就在须臾之间滚过心头。可惜阿睇不肯看他,否则他眼中的留恋便足以融化留在她心中几生几世的心伤。

    外头忽然狂风大作,窗棂门扉被吹得吱吱作响。堂前的烛火被风侵扰开始恍惚跳跃,仿佛随时会被吹熄。暗影浮动,两人却始终沉默,好似人偶一样。

    “噗”的一声,一盏烛灯被风吹熄,紧接着“噗噗噗”又灭三盏。室内忽然陷入更深的昏暗,芸桐无暇顾念那熄灭的灯火,只能将心神全部系在那一乍之内的人儿身上。忽然,面前的人影微微发出声响,即便是若蚊的细语,他也听得足够真切。

    “灯……全部快灭了呢……”阿睇那恍惚的模样犹如置身在别处,声音听来好不低沉,那样的语气令芸桐心慌,不知不觉便迈开腿走向她。不知道她真正指的是什么,但直觉她说的绝不是这房中的烛火。在她身后半步之遥停住,芸桐屏住气息,喉咙里的声音还未出口便先成暗哑,惊得他险些后退,但还是强行忍住。

    阿睇感觉不到身后的变化,一径沉默了一会仿佛自深思中醒来,缓缓道:“听说少爷还想见睇……为何?”

    她问为何。芸桐攥紧袖中的拳,一时之间无法回答。心底再清楚不过的原因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种感觉便如同潺潺溪流中的一块巨石,堵住了一个顺流的出口,叫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懦弱,无法在她的无悔付出后去勇敢的偿还。

    阿睇得不到回答,只得咽下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期待,微微侧头却一下子看到了墙上的那一对天人佳偶。

    “花暖夜相逢,同鸾未相知。英纷无落处,御寝妃不还。”她无限忧愁的念起许久之前的诗,然后慢慢转身,在昏暗的灯火下身影如同梦魇。

    芸桐复又听见她的吟诵,恍然明白了许多。无力垂眸,他笑得有些凄惨,沙哑的声音说出了他的悔恨,但他知道他悔恨的太晚。

    “若我早能明白其中的深意,定不会再那样待你。”他抬手,想要去碰触阿睇低垂的脸,手却在她微微避开的刹那悬在半空,然后颓然落下。他知道,他这么做太自私、太无理、也太……强人所难!

    “如今少爷都懂了?”细碎的声音微微发颤,自女人口中委婉低转,一一敲碎了积攒多年的嫌。

    “懂了……全懂了……”芸桐听着她一如既往的温顺声音,瞧着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心中原本已开始填补的那处空虚却又开始溃烂,刚刚愈合的伤处又再次隐隐作痛。

    “那就好……从此睇便可了无牵挂的去……”

    “不!”芸桐高声打断她,急速张开双臂欲将她揽入怀,可是……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地双手穿入她的身体,然后便被那空虚的拥抱彻底击溃。

    “阿睇!”他急切的又去触碰,结果依旧如此。阿睇终于抬起头,直视他一双迫切追寻的双眼,在那漆黑的深潭中竟捕捉到了她几世来可遇不可求的——眷恋。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芸桐终于明白方才火舞那句“天明之前需放开她”是指什么。顷刻,他感到整颗心脏扭曲着,让他尝试到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原先还勉强保有的一丝微薄希望就这样被她的出现幻灭,原来被人抛弃的感觉竟是这么痛,这么惨……

    阿睇听见他忏悔的声音,忍不住又再看他。看他有些憔悴的面容,看他撕痛的眼神,看他绝望的神情。轻轻的,她抬起飘渺虚幻的手臂,伸向他无论何时都依然如故的发鬓,不舍的在空中抚摸,再抚摸。无法感受那确切的触感,再也碰触不到他,这便是他们的结局吗……芸桐凝望她唇边的惨笑,手不自觉伸向她轻抚自己鬓角的手指,然而也只是穿过,然后落在自己颊边,那无力的触感快要将他逼疯!

    “一千年前我与你相遇,那一晚有篝火、有笑声。你背立在火堆前,我亦立于你身后。”阿睇忽然笑起来,笑得很安静又很祥和。芸桐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迷梦一般的容颜上,跟着她微乎其微的声音道:“是,那一晚你一直躲在暗处。”

    “那晚芸藏花开得正好,族人便说我是帝后的命。”

    “是,父王也说你生得娇艳如花,性子却刚坚如石,是澜沧国母的不二人选。而我……”他停顿,为的是等待那痛极的冰寒彻底抵达四肢各处,然后才能忍住险些夺眶而出的泪,一切落定后他才缓缓道:“而我便在你登上筹天神坛的那一瞬间,沦陷在你的身后。迎娶萝族之女绮墨是我那一生最大的荣耀和心痛。我在你族人祖先的灵位前起誓,要许你世代相随……”

    “你还记得。”阿睇笑得动容,一向哀愁的唇微微颤动。

    芸桐低垂着眸,沉吟了很久才缓缓别开头,一道晶莹的泪终于炙烫了两人,他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如同海中的暗涌,声声都在腐蚀着那块截流的巨石:“我是记得,所以才与你缠了这么久。久到我早已迷失了初衷,久到我认不出自己的心,久到丢了江山也丢了你……”

    “丢了……”阿睇被他的话震撼得失了神。她茫然的去望,想要捉住他声音中深藏的意味。而芸桐不许她再追寻,而是用更加坚定的语气对准她的迷茫,恳切的说破那道横堵在她心间的郁结:“是的,我丢了你!早在千年之前就丢了你!当年若没有冤屈你与御妃落英之间有染,若没有委屈了我们的孩儿,若没有纳娶巫妃,你不会走……”

    言及此处,他涩得别开了眼,因为那些不久以前在脑中浮现而出的记忆,让他没有勇气再看着她,只有陷入深痛的记忆当中,喃喃的说出自悔的话:“你我相逢花下,互许鸳盟。你怨我同眠一处却未识你心。你怨我妄加罪名害得鸾飘凤泊、夫妻离散。英纷无落处,御寝妃不还……这便是你到死都在替他喊冤……可你或许不曾知道,不久之后,我也曾痛不欲生、追悔莫及……墨儿,我错了,错了好久!”

    一连串的话语如同破碎的珠串散落一地,每一颗都凝聚了千年的饮恨,压存着万代的不甘。阿睇默默地听着,脑海中慢慢漂浮过往事,然而奇怪的是,那一幕幕死死烙印在心中的苦涩由他的口中娓娓道来,却叫那真相背后的伤痛不再浓烈。

    “芸桐……”怔怔的望着他,她空乏的身体忽然渴望起实质,然而那真实的空虚却一再提醒着她,一切都太迟了!

    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这让他忽然记起,生生世世之间,只有最初的那一次还有最后的这一次,她唤着他的名。身旁是他们的画像,画像下是一盏盏熄灭的灯火,只有桌案边缘的一角还坚持着一盏未尽的枯灯……屋外的风依旧很大,好像是从亘古的记忆中刮来,要去向注定的结局。他们之间的光明仿佛只能靠那盏小小的烛火维系彼此,再多的可能也只是奢求……

    倏然,一个念头极光掠影的划过他的心上,让他猛然转头望向墙上那副婀娜的神像……

    “如果,我向你忏悔……”芸桐看向昏黄幽暗的墙壁,盯住那纸上萝后哀戚转身的瞬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口,缓慢得好似害怕得不到神明的谅解一样,小心翼翼、也郑重其事的:“如果,我真心向你忏悔的话,你肯原谅我吗?并且……”

    阿睇望着他,一点一滴将他的话记在心中,用尽力气去感受他的真诚,当他停顿时,她也便确切的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芸桐停顿了片刻,俊秀的眉峰紧蹙,盯住那画中凌厉冷决的眉眼,终于深吸着气,收起满压在心间的亏欠,按下悔恨带给他的怯懦,大声宣告一样对着狂风大作的夜深情的说:“我要你收回你的毒誓!我,芸桐,不是你的负心之人,我不是天武,我是芸桐!所以,我不要这样的结局,我不要有人再离开我!”

    他的声音刚刚落地,便猛一转身,桌案上的长剑霎时出鞘,在昏暗中划过一道血光。“嘀嗒嘀嗒”,液体倾注在某处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晰。萝后画像沾染的红色好似一种神圣的祭奠,血色的花绽放在画中人哀伤的足边,也在芸桐的剑下栩栩如生。白色的袍子被手臂上的泉涌染红,液体顺着袖口淌过,淌过握紧长剑的手指,淌过漆黑的剑身,染红残破的剑穗,如同洗刷了生生世世的诅咒。

    “这血便是见证……”

    阿睇望着他,望着他突然之间的举动,哀伤的摇了摇头。血静静自男人的臂中流淌而出,四周再无一丝动静。芸桐固执的盯视着墙上的画像,好似一定要等到答复一般,他坚信这亘古保存下的古画,定会有某种启示,只要他虔诚去做,必定会有答案。

    “没用的!”阿睇苦笑着,见他不惜歃血心中早已动容。

    “为何?”芸桐不信,抬手想要抓她,却猛然想起那样做的结果,不由得狠握了拳。

    “睇已经不再是她,今生誓言与昔日誓言之间也不再有那轮回里注定的牵连。少爷想要救我,破除萝后的誓言是没用的。”她幽幽的说,眼神有些忧郁却也无比坚定:“绮墨的元神早已从我体内脱出,我早已不再怨你,今生我要的不是你的忏悔,我要的……”她再也说不下去,而芸桐亦呆呆愣住,没想到自己这样做竟还是晚了!

    “你怎能一点机会也不给我……”他终于扔掉手中的利剑,无法自已的滑坐在地上。见他断线木偶般颓然而坐,阿睇心疼不已。

    “你不要这样,你还有该做的事。乌兰氏、澜沧百姓还等着你去救……”面对他,她句句实言。

    “我还能救谁?我犯的错连改过都不能,我还能救谁……”他不信,不信她说的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随着手臂上的一道伤口流光。

    阿睇见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没来由划过酸楚,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他为自己这样。纵使已经走到尽头,她依旧眷恋着他,纵使再也不能触碰彼此,她仍旧想要为他解开一世的心伤。轻轻地跪伏在他身旁,抬手去碰他揪紧的眉头,不再被它的皱纹蛰伤,轻轻地说:“在那之前我会陪在你身旁,我不会再回弥世,就算违背司神之命魂飞魄散,我也会待在你身旁。”

    芸桐闻言受惊地抬起眼,看到她信誓旦旦的眼神,心中燃起希望,然而又有些慌乱的望着她,害怕那只是一种安慰的话,不一定能够实现。然后他小心翼翼的柔声问道:“你要如何留下来?”

    他的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在她轻挽的发髻边流连,尽管他悬在空中的手没有实在的落处,但他仍然舍不得放手。那一瞬,他想起很久以前,寒山别府之中,某个月明的夜,她曾将指尖插入他的发,细细摩挲、辗转缠绵。如今他方才知晓,那样的动作饱含着多少难言的挣扎,又深藏了多少痴心的期盼。

    “我会留在那副画中,你方才用血封了它的魔性。即便分身出去的绮墨真的回来,也不容易发现我留在了画里。只是你要答应我,不要让一千年前的惨剧再次发生。此生就算丢了我,也请别丢下黎民苍生……”

    听她的话,芸桐觉得好不真切,但只要她不离开他或许就还有希望。是时,房外忽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屋里人难舍难分的惆怅。接着门外便传来乌贺焦急的声音:“主子,少妇人突然腹痛,请来大夫诊脉,说是咒毒又发了!”

    人影闪烁之间,芸桐又看了一眼身边如光似雾的阿睇,阿睇朝他点头,然后起身走向墙边,一瞬之间飘散在那一方昏暗的角落。芸桐仿佛听不到门外越发急切的喊声,只是紧紧盯着墙上的古卷。直到画中的女人好似朝他微微一笑,又待他亲眼见那水墨中的娇颜朝他颔首之后才舒缓了一口气。门外的声音又起,却是君茉年房里的嬷嬷。

    “少爷,您快去看看吧,奴才们不知道命玉放在哪儿,找遍了府中也见不到,这会、这会少奶奶怕是、怕是不行了……”

    捡起扔在地上的剑,芸桐猛地拉开房门,迎面的风裹着凄厉的尖啸扑来,隐隐有种不详的征兆。芸桐看了乌贺一眼,发现他神情有些恍惚,嬷嬷一径催促,仿佛情况已经惨极。未发一言他已率先奔向内厅。

    待人消失在回廊转角之后,前廊的暗处踱出一身英色狂花。银色目光定在那扇敞开的房门上,傲雪般的身躯却未上前半步。身后的人背靠廊柱,挽至臂肘的袍袖下有条不断游走的金蛇。

    “想不到你竟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夜无辰一派悠然的看向身前的身影,半张俊颜闪烁着轻佻的笑意,又道:“今夜一过,整个淮治怕要变死城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莫非你还怕那姓芸的能有何通天本领……”

    御妃落英仿佛不曾听见他讥讽的言语,已迈步走向那间昏暗的房。

    一前一后抵达那挂着两幅人像的房内,抬起手,捻指聚气,四周原本早已熄灭的蜡烛忽然“突突”两三下被点亮。

    烛火明亮的瞬间,染着血色的墙壁赫然映入眼帘。一双银眸盯住画卷上的红色,似卷起一阵狂涛骇浪闪烁着晶亮的光。

    夜无辰跟在他的身后,看见那画卷之时,唇角几不可察的扯下,声音之中也释放出一丝恨意:“啧啧,这算什么?血泯恩仇?”

    门外的风忽而凄厉尖啸、忽而低低狂卷,仿佛其中残卷着某种危险的信号。

    御妃落英一径沉默的态度终于有了变化,声音里有着隐忍的嘶哑,低低的道;“她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夜无辰突然转身,却被叫住:“你去哪?”

    “当然是去瞧那边的好戏!我倒要看一看,此生此世这个当惯了负心汉的情种会如何抉择!”

    言罢,人已无声而去。御妃落英无语,只有默默对着空中越来越难捉摸的一股气,久立。

    一千年前,澜沧朝。

    大火自巍峨宫殿开始,很快便成一片火海,火舌妖娆的跳跃、穿行,仿佛最美的情思,要将所有悲伤吞噬,昭告天下,向神明献出最大的挚诚。

    火海之中,身穿云底绣全黑咒文衣袍的男子,左手提着随身的宝剑,右手擎着火把。此刻的他,孤身独影,褪下帝王所拥有的一切,他早已成了罪人。

    光华殿,最开始的地方,也是最后的地方。

    天武将手中的火把远远抛进大火之中,一边脚步蹒跚的倒退,一边观看他一手建立并一手毁灭的盛世。

    若违此誓,便叫我一朝尽毁,万世沉沦……

    誓言铮铮,犹言在耳。他毅然转身,提起龙阳宝剑向远处的女人走去。女人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白色面纱遮住她大片容颜,眼里盛满狠决哀戚,看着向他走来的狂炙男人。

    “锵——”剑啸长空,利落的来不及看清,剑尖便指向她的咽喉处。剑气掠起一股气浪,扑洒在女人脸上,轻薄的面纱轻缓的落下,露出她一边娇艳一边惨厉的残破面容。

    天武背后的火光已经近乎一种蓝色,热浪一波接一波卷来,时刻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他无语瞪视着面前的卑微女人,冷漠冰寒的眼神恍若平静,仿佛脚下的人是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低沉的声音里藏着最后的忍耐。

    女人凄绝的轻笑,毫无畏惧的回望帝王痛恨的双眼,道:“这都是命。”

    “孤不曾亏待过你。”天武深吸一口气,胸口处划过剧痛。

    “大王的确未曾亏待臣妾……”女人忽然挺起胸膛,逼自己靠近那柄寒光熠熠的剑锋,继续道:“可大王的金衣铁骑却毫不留情的踏破了我惊纥王朝的土地!此仇此恨,又当如何?”

    天武眯着双眸,火光已炙痛了他深冷的心,寒声冷道:“原来如此!孤的王后并没有冤屈了你!”

    “呵呵呵……”女人狂野的低笑,笑声好似厉鬼的恸哭,仿佛他说了什么笑话,抬起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拂上自己一半破败的容颜,好久好久才能控制住自己凄惨的声音接着说下去:“大王清醒的太慢了!”

    啪!嘴角淌出鲜血,红色的掌印落在那一半仍然美艳的脸上,女人摔飞了出去。

    天武手中的剑忽然发出尖利的哀鸣,那是与主人心意相通的表示,握住它的手中正酝酿着巨大的悲痛,于是宝剑便也鸣叫,仿佛替人哀恸。

    天武的脚步艰难又缓慢,低沉嗓音和着血泪:“巫妃,孤本不愿杀你,因为王后与你之间,孤信了你,负了她!这是孤一手酿成的错……然,你的罪却更重!你残杀腹中的皇儿,喂食妖蛊,你蛊惑都城千万百姓,使黎民涂炭。如今江山尽毁于此,杀你,已成定局。”

    之后他举起剑,毫无留恋。女人点头,却在他挥剑的瞬间轻声说道:“我的罪,只是将心给了你……”

    长剑舞起一道长虹,带走无可寄托的无奈情思。鲜血滴落,渗透着冷锋。身前身后,遍地皆是难以挽回的追悔,炼狱苦海之中,躯体无声的倒下,结束了一身的缠绕。帝王的痴情,盛世的荣宠,都在那一刻归于尘土。

    凄冷的风拂面而过,指尖所及之处遍及了寂寞、煎熬,耻辱如枷锁束缚着人心意志。夜无辰隐在暗处,冷眼看着屋里人影攒动,心中漠然。相似的情景一幕幕接连上演,都在他地掌握之中。他靠坐在廊顶的椽梁上,眼角瞥见屋内一抹白色的影子。

    那男人的确很像,仿佛千年的沉浮都不曾腐蚀了他的模样。连自己也很惊讶,初次踏上南疆之时,一眼便认出了他。此生此世他已不再是个柔弱女子,也可权倾四海,更是绝技在身、傲视苍穹。只是,凝结在运命之中的呼喊仍然缠得他无力喘息。

    这种感觉是什么?他恨这种无意义的缠绕,他就是他,不想受任何人的束缚,更何况只是一道一千年前的幻影!他不再是那个软弱可欺,随手可抛的卑贱妃子,此生他只听从自己的心意!

    我的罪只是将心给了你……

    哼!指尖轻抚过左面上的金色面具,他轻而又轻的冷笑。命数与命数之间,到底谁罪过了谁,又是谁缠了谁?

    手臂上游走的金色毒蛇就是决定这一辈子结局的乾坤一执。这一道巨蛊,威力早已不是千年之前可以比,如果他执出这一局,会如何……风声、人声、心声,他在苦寒的底层沉寂了那么久,此时此刻便是一雪前耻的重要机会,可他还在犹豫什么,不狠下心来放手一搏?

    指尖的风忽而一卷,令他纷乱的心绪突然清醒。身影摇曳,他离开原处,转瞬间轻落在连绵一片的屋脊之上。乌云早已被风吹散,一轮皎亮的圆月当空坐挂,他仰望,目光的远处仿佛有一片难以触及的冰川。

    低声一叹,一向清冷讥诮的眼和缓下来,只有在这无眠的月夜,他独自一人才能暂时卸下一身的重负。

    身后忽然落下一股气流,轻得几乎察觉不到。但他是夜无辰,所以在身后那人足尖刚刚落下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恢复成僵硬狠决。

    “这样的结局真的是你想要的?”轻灵女声在夜空中响起。

    “你终于出现了。”他低声道。

    “是你引我到此。”那声音依然如故,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天镜中的神仙幻影。

    夜无辰缓缓转身,看到那抹身影,依旧空灵,依旧淡漠,不染俗世尘嚣。眉间的无忧藤还在散发着淡淡的幽碧光亮,仿佛印证着她的话。

    圆月当空,月白的颜色很是萧索冷寂,映照在半面金光之上越发凄迷魅惑,好似夜中幽灵。夜无辰冷决的唇角泛着微微的不屑,半晌盯着俸宴那张远离尘世情欲的脸,仿佛想要用那眼神刺穿她。而他看到的仅仅是一如既往的清灵,他懂的,那神情不会为他动摇半分。片刻之后,他无波平静的眼眸中燃起一股莫名的炙炎,口中依然淡淡地说:“在下一介东土微民,何言勾引司神圣女?真是给了在下好大的面子!”说完,他两眼再次直视弥世神女的眼眸,双眼之中露出讽刺的笑意。

    奉宴望着他,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猜不出他此时此刻的心意。垂下眼睑,叹了口气道:“若我不来见你,明日此地涂炭,此一桩便又是我的罪过!”

    话音刚落,夜无辰脸上的笑意倏然而收。奉宴一句听来无意的话,却如一根芒刺,将他坚如石冷如冰的心豁开一条口子。又是一桩罪过?脑海中无端闪过的一幕,令他袍袖下的一只大手吃力的张了张,五根手指收缩伸放,关节处发出一阵“嘎达嘎达”的细响。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那尴尬的动作中竟蕴含着一丝僵硬的无措。他接不住她那一句话,竟也听不得她话中言及的“罪过”二字。

    许久过后,夜幕更深,忽而涌起一阵寒风,在夏暑的夜晚里未见得清凉,竟然带起一点萧瑟凄离,衔起一股失落苦涩。

    “夜无辰,你失去过,却也得到过。而今又将一念之差失去所有,在这世上难道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让你放下心中的怨恨吗?”奉宴抬起头,月光落在她飘渺的神仙姿容之上,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夺人目光,令人屏息,“莫非定要逼迫自己走进死巷方肯罢休?”

    夜无辰笑了,那笑容可令冰破,可使雪融,却无半分温暖。他垂下头,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微风缠绕,气息薄冷,神思因为俸宴的一番话语开始游离。半晌才好似说给自己听一般的低道:“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奉宴看向他,见他眉峰嘴角之间,不知何时染上一片未曾见过的真挚。他专注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好似经年累月之中,只有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才是最值得眷顾的地方。他没有看向她,所以那话也不是在问她,可她却依然回答了这个不属于自己的问题:“只是不希望你一错再错……”

    “错?”被打断的思绪随着他冷哼一声收得干干净净。仿佛不耐烦和眼前人再做纠缠,又像是被勾起了不情愿的记忆,夜无辰狠狠扼杀了心间忽然钻出的一股酸涩,收起一时之间的错愣,挥开袍袖,卷起背于身后,却像在躲开什么……接着冷然道:“是不是错,都已成定局。你来见我也罢,不见也罢,都无所谓!”

    他的话说得不容回绝,坚定地如同要斩断什么!奉宴看着他,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说不出口。忽然,房下有个声音突兀的响起,扰了静夜,也夺了两人的心神。

    夜无辰听见那低缓又不真切的声音时,身体猛然一震,心头被火燎烧般的弹起,突突的跳着。他僵硬的转向那声呼唤的来源,被那特殊而又熟悉的声音蛰痛。只见屋脊房瓦旁的一颗大树上,树冠抖动了下,里面钻出一位青衣姑娘。她一身青碧衣衫,胸前垂着两条粗辫,样貌同那精灵跳脱的赤雾爻火舞一模一样,只是眉宇间全无骄蛮气焰,而是带着淡淡的哀愁。她一身绿衣,犹如翠玉,清澄月光之下,更显得她一身灵透幽静。那女孩拍了拍身上的绿屑,纵身一跃,落在俸宴的身旁。

    “火舞!你中了他的瘴气!”奉宴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的无忧藤更见深青碧绿。

    “信女碧歌,拜见司神。”那女孩双掌合十,微微屈膝向俸宴深施一礼,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

    奉宴眼神闪了闪,眼中不再平静。深吸口气道:“你是火舞,还是碧歌……”

    女孩抬头,嫣然一笑道:“还有分别吗?”

    奉宴望着她的笑容,闭了闭眼,叹息道:“你在怪我……”

    自称碧歌的女孩依旧淡笑拂面,云淡风轻:“司神严重了。”

    奉宴睁开眼,见她面貌平和,眼底也无丝毫积怨,清朗的眸子黑白分明,心中放松了几分,然而又皱起眉欲言又止道:“你是中了他的瘴气,还是你自己……”说着便抬起手,指向站在她们几步之遥的狷狂男子。

    夜无辰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见到那女孩的瞬间凝固,一抹郁气积结于胸,闷得他头顶发胀。定睛看着面前的人,半张俊颜上满是莫测的阴鸷,冰冷得接近惨白。圆月的银光之下,青衣款动,如同一汪清澄至静的深泓,将他深冷的目光滞住。

    “碧……歌?”犹豫的声音终于打破夜空的寂静,破碎低沉的响起,挥去了一贯的讥诮冷淡,藏着一丝暗涌的火热。那女孩眼底闪过一丝黯然,脸上平静的微笑消失退去,缓缓转头看向夜无辰,目光相碰的刹那,她的嘴唇微微抖了一下,道不清楚是何种样的心绪,只能平板的道:“小主,别来无恙……”

    夜无辰动身形便欲靠近,碧歌却先一步边退边说道:“我以为你终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南疆诸事,还有那人的情爱纠葛,若你不去碰,到底也与你无关。为何你不能放过他,也不肯放过你自己?”

    夜无辰不语,停了下来,脸上原本慢慢浮现而出的热切瞬间降至冰点,深沉的眼如夜空的朗星,此时璀璨夺目,闪动着迫人的寒光:“到了今日,你仍然这么说?”

    女孩垂下眼,难掩落寞,却没出声。

    夜无辰凝视她,虽然不懂心中那种浅淡的怅然是从何而来,却明白再看见她时,胸臆间的感受已经不能再无动于衷。然后,他尽力找回泰然自若,依然冷森森的说:“说到底,你我终究是桥归桥路归路,道不同,不为谋。你与我,如同嗔术与巫蛊,万代为敌。你对我有所期待,是你的错!”

    碧歌点头,不否认:“的的确确是我的错!有如今晚,城中四处香蛊迷漫,便是你的杰作。你深知火舞身上的缚灵怕极了迷香蛊瘴,为了消减她的功力,便在此处放毒。而我,明知不妥,却还来见你,是我的错。你欺凌火舞对你用心良苦,辜负当初司神姐姐放你东去的恩情,对我……”她顿住不说,似乎在想,想如何措辞,如何坦然面对。

    “对你如何?”不等她想清楚,眼前人影一晃,夜无辰的手已抢先隔开了奉宴反击抵挡的一掌,牢牢钳住碧歌的手拉向自己,脚下的屋瓦被他怒气累及,咔咔断裂开一片,“她们对我样样都是好,人人都有恩!那你对我,又是用的什么居心?”

    被他大掌捉住了行动,碧歌凝视着他变了铜绿色的面具,看进他盛着燎原怒火的双眼,淡淡道:“你曾说过,无论我是何居心你都不会在乎……方才也说过,有了期待便是我的错。我知道你不屑见我,今夜若不是火舞中了你的瘴气,我必然不会来见你……”

    “你跟我走!”夜无辰的喝声炸雷一般盖过她未说完的话,横空响彻宵夜长空。那盘结压制在心底深处的郁结之气,终于被她最后的话击溃,令他暴怒。夜无辰瞪着她,眼中竟然氤氲一片。纵有万语千言想要问她,而在那层哀凉薄雾的蒙盖之下,也只是突显出他气恼的愤怨,不见那满载眼底的痛楚。幸而他背着月光,也叫人看不清明。

    碧歌听不出他闷喊声里的忍耐,腾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摊开,夜无辰阴沉的道:“要什么?”

    “香蛊迷瘴的解药。城中百姓无辜,他们与这些纠葛无关,你不要助纣为虐,再造杀孽!”

    “呵呵呵……”夜无辰忽然挤出几声笑,笑得轻狂、笑得冷情,笑得自嘲,然后才道:“不愧是位爱民如子,怜悯苍生的圣女!你可知你口中的‘纣’是何人,这桩桩件件的罪魁祸首又是谁?”

    奉宴站在一旁脸上神色不定,看到夜无辰瞟向她的讥诮眼神,脸色逐渐失去光润。碧歌看见他讽刺的眼神,心中了然,沉下眼,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若不肯,那就来交换如何?”

    “交换?”

    “若你给了解药,我便……我便……”

    “便怎样?”

    “便同你回神宫,此生此世绝不踏出东土半步!”

    “碧歌,你在胡说什么!”奉宴倏尔大喊,急得想拽回她,却被夜无辰轻而易举的挥开。

    碧歌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即使身后传来奉宴惊恐的喊声,她也听而不闻。夜无辰因她口中的“条件”愣怔了一下,垂眼想要审视她,却见她低垂着脸不看他。她那样子太认命,太无奈,本是她自己提出,如今倒像是他在逼迫她一般。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令他咬住牙关低声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现在就走!”

    话音甫落,他便猛然拥紧那抹恼人的幽怨,流光掠影,长身一闪,避开奉宴的阻拦,纵身而起。一击既已扑空,奉宴急急收势抬头,只见月夜之下飞起的二人,紧紧扯在一起,化成一道影子,似要冲入那一端高洁孤冷的月。而令她惊讶的是,就在夜无辰袍袖卷起,双臂揽住怀中人腾空的一瞬间,她似是隐约得见,那鬼魅孑然的男人脸上竟浮起一抹真诚的笑,就悬在阴影下的半边唇畔,似乎还含着一丝一闪即逝的温存。奉宴眨了眨眼,再看过去时已经又是一片冰冷无边。心底忽然百味杂陈,不知作何感想,只是愣愣的看着那二人高空中的身姿。

    人世间的情谊,全因那样的笑容。即便只有一纵之间,也是穷其一身,生生世世求之不能得的珍宝

    “你答应的解药!”高空之中,女孩突然大喊。

    “接着!”男人的声音顺势响起。

    奉宴伸出手,迎向头顶划来的那一道劲力,那厢半空中的长袖里甩出一件东西,急速冲向她。奉宴接住,张开一看,原来是一条盘卧一团的小巧金蛇。小蛇乖巧的盘在俸宴的掌心里,闭着蛇眼,似乎正在休息。浑身金光璀璨的鳞片规规矩矩的伏贴在滑腻腥粘的身上,似乎不具杀气。

    这就是解药?奉宴蹙眉看着,掐指算念。莫非“金蛇媚主,哀星入土”所指的不是他?困惑,谜团一般越缠越紧,奉宴忧愁的看了一眼这处深深的大宅。过了很久才喃喃低语:“只愿金蟒未长成,才有痴情得善终……这一情四人空余恨的劫数,到底是应在了谁的身上?”

    夜浓,更深。金蛇睡卧,迷瘴满城。夜如黑纱,蒙住过往。神思飘摇之时,恍惚间不知何处飘来一缕愁怨低回的缠绵耳语,不知谁在耳边细细诉说,只觉得如泣如诉,停在心间,柔肠百结,令人不忍拒绝……

     正文 第十章

    这一晚尤其长,似是总也等不到天明。

    芸桐守在君茉年的房中,彻夜难眠。前半夜,他被院子里的声音惊动,却在池塘边遇见一个绝色淡定的女人。夜色浓重,那女人细细的同他说了几句,他正迟疑着,便瞧见她手中突然窜出一道金光。他抬手闪身之时,那流金般的一条便贴着他的手背滑了过去。冰凉滑腻的感觉,软软的却不知道是何物。

    待他回转房中时,君茉年竟突然小产了。一屋子奴婢妈子吓得半死。因为君茉年滑了胎,血竟然是黑的。

    芸桐微微敛着眼,僵硬的看着那一摊满地的乌黑阴血,触目惊心。他手中宝剑发出轰轰的鸣响,在他掌中频频狂震,似对那血污有极大的排斥。

    血黑即是说明里面带着毒。而君茉年体内的大量宿毒早已被阿睇拔得彻底,又因为有命玉带在身上,嗔法加之于她的痛苦早该清尽。忽而想起方才在那池塘边,女人对他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而今又见胎体有毒,便单单只让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可就算被他料定,他也不再想去恨谁怪谁,并非逃避抑或是害怕,只是觉得到了今日今时,再计较缠绕也已经没了意义……是的,如果宿命之中他一定要失去,再多的真相也只是一再提醒他的悔恨。现下他已是最苦,再没什么能令他更痛苦了!

    帷帐外有朦朦胧胧的灯光,外头天还黑着。芸桐侧卧在床上,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绕过妻子的肩,像对婴儿一样,轻轻地拥着。君茉年煞白着脸,合眼平躺在床内,毫无生气的昏睡。芸桐看着她,眼中漆黑无光,目光无波的落在她腮边挂着的泪上。

    抬手又替她拭了去,心底怅然。后半夜,她一直一语不发的僵躺,眼角源源不住的流泪。他只得守着护着,为她轻拭泪痕。似乎注定与她无出,冥冥之中的力量不可违。当年花荫之下一见倾心,知她疼她爱她。一路过来,能给的都给了她,不能给的,用强的胁迫着也给了她。可却从未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被她欺骗会如何。此时此刻,对着她无语垂泪的睡颜,他有些累。

    撩开帐子,看了看外面天色,天边微微泛着深暗的霞光,似是寅时已过,卯时未满。轻缓的为她掖了掖被,芸桐慢坐起身。昨夜他已将割破沾血的袍子换掉,手臂上的伤口也处理妥当。如今他换了一身乳白色的玄纹常服,交领宽袖,绣着云朵的罗袍。心底似是呼出一口气,又似怅然失落,惦念着书房里的清魂,他欲起身。

    袖子被人拉住,他回头,君茉年亦醒着。眼中的婆娑泪光浸着凄迷的哀怨,一语不发的盯着他。芸桐去拉她的手,觉得她发死力一般拽着自己的袍袖。然,他眼底满起薄凉雾气,其中却蕴涵着一丝清冷。君茉年见了,泪光忽闪了一下,大滴大滴的坠落,惨白的双唇微微扯着,抿向两边。

    “你好好歇着,莫再思量无用的事。”芸桐开口,声音虽不至于冻人,却也没什么温度。然而他手劲依然温柔,面色依然有情。君茉年看着看着,心里忽然一绞,“你……我……”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话,芸桐暗下眼,叹了口气,似乎不再急着要走:“茉年,你我夫妻一场,我自认对你尽心尽力,纵使是有天大的仇怨,也不该瞒着我!胎儿带毒这事……我会忘了!”

    君茉年听清楚他的话,眼中的哀戚忽然散去,取而代之竟是一片绝望的死灰。芸桐看了,微微一笑,却笑得不太真诚: “不用奇怪。你不提起的事,只是因为和我心照不宣。但你也该知道,有朝一日我记起所有,一切也都将不攻自破。”芸桐看向她的凄惨,唇畔浮现哀决的笑容,“如今,我便是什么都知道了!”

    紧抓着袍袖的手松了松,君茉年闭上眼。他刻意点中要害,就是想告诉她,他都清楚,都明白了!许久,身旁的人未动,她苦笑:“我就知道,我早料到!你全知道了也好,也省得我装的辛苦……为了这一天,我也熬得好痛!”

    她身上那东西叫“胎蛊”,是惊纥贵族中最毒最戾的手段。一朝得手,屠灭千里,可叫一方灭绝,寸草不生。而代价则是,孕妇腹中的胎儿。此蛊需自怀孕之初便开始喂养,胎儿越大威力越强,且只有惊纥的贵族女孩才能驾驭此种。芸桐不但听乌贺讲过这个典故,就算是在自己的记忆里,这一幕也并不陌生。

    芸桐闭了闭眼,俊脸绷紧:“如此,当初你对我说,惟有萝族的血可助你脱离毒体,那话也是骗人的吧?”

    万籁俱静,抛出的问题无人应答,心底便有了数。芸桐嗓音微哑却很平静。他疲惫的盯着自己的袍子,灯台上的残烛忽明忽暗,照在他的脸上,泛起一层暖融融的光晕。那光晕笼在脸上带着一丝热力,烛蜡燃烧的味道夹着香,更加勾引出心底的乏。他背对床内坐着,静默片刻,忽然又道:“命玉何在?”

    君茉年攥紧十指,揉在被褥上,心底发着恨,仍不言语。芸桐侧首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是不是给了乌巴巴,命她送去东都,结果一去不返,反而被她骗了?”

    君茉年脸上颜色更惨,芸桐回过头看见旁边桌上的乌黑宝剑,眼神一窒。君茉年好似心领神会一般,冷笑了一声:“我父兄若知你动了这个念头,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若死在此处,前方那些为你芸家高举复帜的将士们恐怕也不会答应。”

    芸桐看向君茉年,似乎被她的话刺痛,突兀的说道:“你道我还是以前的那个人?我会真的在乎一个复国后主的虚名?”

    君茉年并不答话,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罗帐的顶部,眼睛直勾勾的:“一千年前,惊纥朝元魅帝最宠爱的女儿就是为了成全一个男人的霸业虚名,不惜叛国嫁给了他。而后南朝铁骑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一方江山险些沦丧在她的手里。而她那位嫡亲的父王更是不惜对她下了最恶毒的‘胎蛊’,才保住了一个虚名。千古帝王,哪一个要的不是那个虚名?而公主发现了她腹中的胎儿有异,便狠下心来自饮落胎药,为的也是要保那男人的虚名。只是那道蛊,穷极了惊纥全国巫人之力,早已是孤注一掷,不论生产抑或滑胎,只要落地,毒疫便可荼害成灾。”说到这里,她微微侧目看向芸桐,唇边衔起一抹嘲讽,一向温婉有加的眼睛此时按住了一道冷光,“可她那负情绝义的丈夫,却因自己的愚昧狂妄而杀了她!”

    芸桐瞧着她,面无表情,只待她继续说下去。

    “荣华易抛,情意难舍。如果轻易便负了心,是否说明他从无半分情意?公主舍下家国,切断亲情,只为一个负心的男人!更何况那男人自始至终心底只有他妻子一个人!他因嫉妒与愤怒,背弃了与发妻的誓言,却又因悔恨与愤怒,将另一颗芳心刺穿。在那人心里,公主因他的愤怒而来,又因他的愤怒而去,来去之间,她到底算什么?”

    君茉年说着说着,神色越见凄厉。乌黑的瞳渗着森冷的寒光,看着芸桐竟似见着仇人。然而看在芸桐眼中,那样含怒的眼神里却并没有切身的痛楚,而更像是一种愤愤不平。

    芸桐依旧淡淡的看她,忽然开口:“但我此生许你白首盟约之时,乃出肺腑。我爱过你。”

    “爱过我?”君茉年忽然尖叫一声,控制不住的扑向他:“若你爱我,此时岂会只说爱过?若你爱我,白首之约何以成空?你的心到底在哪儿,你自己知道吗?”

    “君茉年!”芸桐猛然将她扯住,收紧她的挣扎,君茉年狠狠抓向他的左胸,用力扣住,厉声厉气:“自从一年前,你的心已经不见了。那时我便告诉自己,你再说爱我,我不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心从来都在,只不过它只有一颗。给了你便是真的给了你……”他叹息,深知话音中的嘶哑是为何,“只是……如今它却不可能再留下。你懂的,能给你的,我不曾吝于分毫。”

    “可她已经死了!”君茉年猛地大力推开他,狠狠地直视他一双无光的深眸,“这是一局千年的死棋,早就定下了!你还能怎么样?”

    一句喊,戳痛他至伤之处,令他惊怒的瞪大眼。半晌,芸桐皱着眉,挫败低语:“你果然是知道的!”君茉年惨笑,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好瞒:“妾身也是一朝皇族,想要知道根本不难!”

    芸桐闭上眼,歪靠在床头,心底慢慢漾着酸楚。那感觉说不上是不是愤怒,只是压着一股气。他闭着眼不说话,在心底想着君茉年的样貌,想着当年的花下相逢,想这几年的朝思暮想,想一直以来的痴心以对。突然他竟然发现,自己越是看清对君茉年的爱,便越是痛苦。

    猛地睁开眼,星辉般的瞳中卷起一股燎原烈火,背后压着无休止的痛。对,他对她的爱是用背叛换来,而如今对阿睇的悔恨,也是用背叛换来!一次又一次,反复在两边!而今他竟还在犹豫不忍,岂非要用这优柔寡断逼疯所有人?按在床头雕花廊上的手指捏得泛了白,第一次在心底厌恶起自己来。

    君茉年看着他僵硬挺直的背脊,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气:“你到底还是惦记着她?你到底是打定主意负我?为什么……”

    芸桐不看她,听她问他为什么,胸中顿时窜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他攥紧拳头,不肯回头看她,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阿睇那一双坦诚真挚的眼,那样的眼中没有疑问,更没有别人。芸桐被那落在心间的一双眉眼弄得一愣,唇畔不知不觉溢出一抹自责却又感激的浅笑。

    阿睇啊阿睇,你到底在心中留下了多少斑驳的伤痕,是否我每发现一次你的好,便要看清一次自己的不堪?为何你能用那样坚定不移的眼神看我千百年,我却禁不起一句小小的质问?这样的我,是否还有资格去挽回什么,是否还被允许去触碰你心中累加的伤痕?

    是啊,到底为什么我还惦记你?

    沉吟了好久,芸桐缓缓松开捏紧的拳头,心中想念着阿睇平静忍耐的眼睛,似乎从中得到了支撑和勇气,不知不觉便膜拜一样的虔诚开口:“是不是只因为你想问这一句为什么,便反反复复的重复这盘棋。不错,棋局是个千年死棋,但下棋的人早已不同。为何你一定要执著一段过往的哀痛?为何你只看得见已经追不回来的过去,却不见我此生对你的真情?”

    君茉年看不见他的脸,心底却因他突来的表白而心慌。她没有想过,到了这般田地之时,他还肯承认自己曾经对她难舍难分,也更加没有想到,他知道一切之后会是这样的反应。如果他愤怒,他痛恨,或许她会嘲笑着讽刺他,更甚者他杀了她,她或许也觉得其所!可如今他这个样子,却叫她有股莫名的寒!

    芸桐的声音越来越低哑,其间还带起微微的颤抖:“你问我为什么惦念着她?茉年,时至今日,我仍不愿相信,当年桂花树下,佳期无限,你我之间的情意却只是在延续一盘残存的死棋。我不后悔对你倾心以待,只恨自己伤萝睇太甚!若说最初我的心从不曾眷顾于你,可今生今世,我便是用对她的彻底背叛全了对你的情!九世修来这仅有的一次真,为何你看不见,还要问?若还能找出一个我从来不曾亏欠过的人……”他忽然停顿,气息更加深沉,缓缓回过头,晶亮的眸子凝视君茉年不肯相信的脸,定定的,没有回旋,“便只有你,茉年!”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低沉,从来不曾对她怨怒过,忽然记起,在她君茉年的记忆里,芸桐的眼神一直专注,关切。她也曾迷醉其中不能自拔,曾因为他含笑的低看而躁动不已。可如今呢?她猛然一阵颤抖,心中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哀凉!君茉年脑子嗡的一声,惊恐的抬眸,极尽哀怨的看着他,微涨的嘴喘息渐重,艰难的吐出一句不成文的话来:“你、你、你、你说……什么?”

    芸桐听着她支离破碎的声音,眼中一闪而过一抹寒光,但却在瞬息之间便平静下来:“别说当年我什么也不记得,就算记得,我爱上的,娶回来的,也不是当年被我亲手斩杀的巫妃!你跟我根本不是宿命的牵连,你也并非是那萝后诅咒的真正苦主!茉年啊茉年,你骗我骗的好惨!”

    言及此,芸桐渐深渐冷的目光落在君茉年慌乱的眼底,看着她掩饰不住的惊恐,心底的冷硬逐渐压过所有,一丝勒痛令他狂乱。怎么也想不到,实实在在和谎言面对面,亲手揭穿的痛苦竟然如此难以忍受。猛然间他便想起了那一晚。那一晚,阿睇似乎也是如同他现在这般,揭穿了一切,而他竟然对她说“如今知道了又如何?”又如何啊……这句话眼下就算问自己,又能如何啊!

    他的手撑在床沿上,死死的抓卧着,好半天才能平复那种要人命的剧痛,几乎要用闷喊才能把话说完:“此生,我为芸桐,一心厌烦什么宿世之言,也因此,我不惜痛伤萝睇,只为让她明白我的心里只能有你!可我仍旧信了你。当初萝睇问我,既然不信天道宿命,为何又要留她!茉年,如今你倒来替我回答!我为何要留下她?”

    轰的一声,芸桐一掌击向床廊,整张床剧烈震动,两个人都因那狂猛的力道震飞了起来。芸桐僵硬的抬头看向已经泪流满面地君茉年,自己亦是满脸的追恨狼狈。

    半晌,被他一掌掀起的震荡渐渐消复,他又背过身去,浓重的呼吸,像是要将胸腔之中的郁气全部清空。他终于明白,这些年来,他的矛盾和无奈在阿睇面前,只是自欺欺人。似乎又过了很久很久,窗外忽然传来鸡鸣,天已拂晓。芸桐眼神闪向窗外,心中一凛,想起书房中的画卷。此时天明,不知对她是否有害?然后,他的声音重新归于平淡,还夹杂了些许冷漠:“我欠巫妃的,与你无关,却真正因为真心待你,害了萝睇。茉年……你说说,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还恨我什么,怨我什么?”

    “谁说我不是!”君茉年突然狂叫一声,扑上去,狠狠抱住芸桐的背,热辣的吻连串落在他的衣袍上,哭喊着,“我是!我是!就是你欠了我的!你就是要还!你要还我!”

    芸桐被她紧紧的箍住,任凭她在身后磨蹭,他冷着眼硬着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见他无动于衷,君茉年心底哀凉更剧,颤抖的哭道:“你的心好狠……你好狠的心……”

    大手握住扒在胸前的双手,用力按了按,不再说些什么。君茉年被他拉开,便知再多的话他也听不见了。芸桐早已起身,那动作没有迟疑,不带眷恋。君茉年看着他走向门边,却急不得也气不得。她到底错失了什么,才会落到如此地步?真是恨啊……说到底,她只是个傀儡的这一桩,岂是能对他说出口的事?

    清晨雾浓,帘卷露沾身。

    芸桐走在长廊之下,看着园子里四处繁花似锦,芳露微敛,盈盈珠泪滑落草间。那一瞬间他长长的叹了一口,如同压存着千年的慰叹。

    转过池塘时,他看见池水倒影着繁密树影,间隙露出天人姿容。芸桐驻足,眉峰骤起,远远的望着那厢水中绿波微荡。时辰方早,四下无人。天色未曾亮透,还带着蒙蒙曙光,东方一层淡淡云霞,好似一抹重重的霞彩胭脂,分外妖娆。

    奉宴等在树下,远远望着面前的男子,无波的眸染上忧色:“你不用去了,萝睇已经被御妃落英带走了。”

    芸桐一惊,不由自主紧了紧手中的剑,眼中惊痛更重。奉宴看着他的样子,叹气道:“真是冤孽……当初你选择用这十世的情缘换得一朝真心忏悔。可是,你自己有没有想到,历尽千人之候,你会忘记自己是谁?今生今世你本就真心爱上君茉年,何以弄到这般田地……”

    芸桐不懂,皱眉望着池塘那边的女子,脑子晕蒙,心底却冰凉而清楚。

    “还没想起吗?”奉宴忽而一扬手,金色细粉迎风飘散,遍布眼前。

    一瞬间,天地混沌起来。芸桐看着那些金粉在四周凝聚而成一朵朵妖艳的花,枝藤缠绕,渐渐结成了网。他站在网外向内看,只见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立在一方宫殿之外,袍子上写满了乌黑的咒文。那人昂藏置身于天地之间,一身骄狂。

    “孤愿以与墨儿十世的情缘换得一次忏悔,为死去的臣民,也为墨儿!”

    那誓言说得铿锵有力,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芸桐望着那熟悉的背影,看着他慢慢转过身。

    画中的容貌,与他如出一辙的凌厉神色,只不过那双眼中却盛满了哀痛与自责。芸桐看着看着,唇边漾起苦笑。不用看也知道,那人的神情就如同他现在一样!

    那就是他吧?十世以前的帝王。金色薄雾里,天武一步一步走下神道。他记得了,那是他仅仅去过一次的“弥世”神域,萝族信仰的源头。当时他以为在那里可以找到他的王后,却只得到一个忏悔的机会。他沿着“无忧”走向凝神宝柱,一步步走过象征着他们十次相遇机会的长情灯。

    十根柱、十盏灯。 雾中的他痴痴的望着那一盏盏点亮的灯,神色凄迷而复杂。

    当他自刎之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誓死追随她而来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只是想见她,亲口对她说上一句话。而她竟然穷尽了自己族人世代的功绩,为的就是换来十次与他重逢。

    就算他杀了她,她还是没有放下他!

    虽然她愿意守住这屈指可数的十次,却并非是生生世世。这样算是情深,还是怨恨?既然有期待,亦有渴望,却仍有终点,是不是说明她心底对他终是无法全然信任?换来这十次情缘的付出,是否说明她认定了即便是有来生,自己还是会再一次痛苦不甘,所以准备好再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们终是走向曲终人散?

    墨儿!你煞费苦心这般缠住孤的心,又不肯放过你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拿起第一盏灯,然后又拿起第二盏、第三盏……直到来到第十盏跟前,那跳动的光火将他眼底的深沉照亮,一瞬间,他唇边的笑带上一抹涩然与坚决。

    如果他们之间注定必须要经历十次相遇,如果他们都无法控制宿命中的结局,定要给彼此一个期限的话,那么他只赌这最后的一次!

    他擎着那第十盏长情灯,笑容一点一点扩大,轻而又轻的对着那盏小灯说着什么。

    芸桐愣怔的望着那厢弯身而坐的男人,清楚地听见他的话。他说:“既然你执意要试我十次,那么我亦守住样貌等你来试,如何?等到第十世,无论你我是谁,身份如何,结局如何,我必定随你上天入地,定要与你长相守。墨儿……一定等我!”

    “碰”的一声闷响,金色的幻梦粉粉碎。芸桐凝眉而立,胸臆间如同滚过一趟火轮,哑然炙热。

    奉宴收起法咒,低低说道:“可如今已如公子此生所愿,萝族已经灭迹,再也不会有人容不下君家人。待南疆复国之后,公子便可与君家小姐长相厮守、举案齐眉,何苦对一段前尘孽缘执迷不悟?”

    芸桐对奉宴所说的话似是充耳未闻,一颗心全部停在了那番话上。

    他曾经那样约定过吗?

    若是他真那样说过,又怎会任由记忆迷失至此?一千年的辛苦追寻与一千年的沉默等候,谁能耐得住时过境迁的无奈,谁又能把握住分分秒秒都不会忘记他们一个在等,一个在追……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啊!一同执着,却也一样固执己见。一千年前他追悔过,却仍不够大彻大悟,以为自己看得透、守得住,却没想到头来,一样是井水捞月万事皆空。而她也是,反反复复守着他、受着他,纵有百般委屈、千般难耐也是强忍,何必又何苦,试着别人,也试着自己,终究还是走不出一个心结。

    心病还要心药医,他俩可不都是病入膏肓的不治之人,总是那一个心结早就该剪割刀剁,铰得粉粉碎才是妥当。都是执拗的人,就是不能明明白白的说上几句,偏要兜转几生几世,看遍红叶凋零,终是逃不过魂飞心碎的下场。

    可执拗归执拗,若他当初在弥世神殿之前真那么说了,至少还可证明冥冥之中还未散绝这份缘。芸桐眯起眼,想起方才幻象之中的那十盏长情灯。

    灯是他当年亲手所编,一根一枝都是情深意重。这样的长情,这样的牵绊,岂是说断就能断了的?心里那么想着,原本苍白的脸上又被晨起的红日烫上一抹光晕,如同久旱逢甘露一般,他竟笑了出来。许是太久不曾笑过,险些忘记了绽放笑容的技巧,因而一笑起来,虽是轻浅却又极郑重,淡淡的却又好似更浓。

    奉宴微怔了下,不懂他笑意何来。

    “都说这是一盘千年死局,我偏不这么想!”芸桐忽然背过身,迈开腿朝书房的方向去,“你又怎知萝族灭了我就顺畅多少?你又怎知今生今世与我执手之人最后是谁?”

    大步流星虽已飘离池塘,声音却依旧清楚。

    “我倒想问,阁下此生可曾爱过人?若爱过就该知道,人世间的‘情欲’二字,端端是没法一句话了结的!”

    奉宴望着芸桐大步昂首的背影,怔了好久好久。终究是没办法强掠去了道理,虽说是佛法无缘、道法无边,可还是比不过凡人心头的一股子执念。她空守在这世间天地千余载,竟还不知道“情欲”二字无法一言概之么?

    只能苦笑。

    远远望去,白衣飞舞,上缀玄色花纹,绣着云朵,坠着一条丝绦,丝绦之上悬着一只绣香包。奉宴微微笑了笑:那人那样的帝王性子,不论过了多少辈子,真的一点都未曾改变,然而到了这一世也终于算是开了窍!

    忽就想起两年前那抹萝睇映在池镜中的影子。那日风雪飘摇,她草屋独坐,迎着苍风素雪飞针走线,绣这最后一场搏命缘。原以为又是个泪沾衣襟也枉然的痴苦命,谁能想得到,竟真会有人愿意回头去守那一千年前的承诺。

    这岂非是凡人间最可遇而不可求之事?

    奉宴转身,脚下几步在原地画出一朵天萝花,坠地的袍裙拖住那花茎一端,念动符法。但愿她这一时的柔悯之心不要白费吧!喃喃几句之后,在她脚下生长出来的幽白花朵忽然慢慢扯开,露出嫩蕊,接着蕊心又微微一抖,自池塘一边开始,又凭空裂出一朵朵空灵的萝花。

    奉宴掐住手指回首望去,身旁不知何时开始,聚立起一只灵。是个袍裙褴褛、眉黛忧愁的女人,正纤指微捻,直指方才芸桐站立过的方向,似在催促那些灵花的生长。奉宴垂手而立,静静凝视着那只隐于气息间五色无体的灵。

    千年之前,萝后在她居住的天守宫动用了她与弥世相通的灵蕴,念动“天萝花罩”,最后一次保她夫王不受妖蛊侵害。那时节,灵蕴的源泉命玉已经破败凋残,聚不起一丝一毫的法气。无奈之下,她终是动摇了族人的根本,陪上了自己最后蕴藏的一点法力。也全因她当初使族人气蕴元气大伤,自她之后的萝族女子代代气蕴不佳,直至家灭族亡。

    奉宴看着那只灵,心中盘旋起往事。那时,她初掌弥世乾坤,见她这般玉石俱焚不计后果皆因一时私欲,心中恼火,便趁她动用弥世灵蕴之时,拘了她些魂魄。原想将来得着机会点化她,却不想她死后芳魂不泯,一念执着到如今。

    方才仅仅是凭着一时的恻隐,催动了那抹留于弥世的残魂出来,本是想叫她看看如今萝族惨象,叫她看看自己强入轮回的后果,谁知这执着的女人一脱出她的法咒,竟还是做着这样的事。

    早就不再是当年的神族萝女,早已不是王后之身,就算生得出一丛一簇圣洁的天萝花,也俱是虚像,没有实质。管得了什么?遥想当年,她初登三界,一心归于神侍,头一遭便是逢她这一身的痴缠。一看,便看了一千年。

    微微叹了口气,奉宴度世的眉眼低垂,低吟出口:“明知如此是徒劳也要试试吗?”

    那只灵听见身旁有动静,似是感到害怕,对着花丛的指头缩了一下,转过头来。奉宴看出她对自己做事的后果心知肚明,忍不住又道:“既然心中也会害怕,为何还要赔上你族人世代的性命?”

    灵有些畏惧的看着奉宴平和的脸,虽然眼神哀伤绝望,却毫不退让,坚毅之色一如既往。半晌,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抬起袍袖,看看周身,只见一片虚空,不由得大骇失色,却仍是一脸惶恐迷茫。

    “你早已是只灵,多年聚于我袍袖之中。怎么,你不记得了?”奉宴瞧着她那惊骇的模样,轻轻地说。

    灵听见她的话,浑身一僵,连同她身边刚刚开出的白色小花也都僵住,然后逐渐卷曲起花叶,似将枯萎。它哀婉的望着奉宴,不能言语,只得在眼中露出渴求。奉宴锁住眉头,凝视它殷殷恳求好一晌,见它始终毫无退色,终是无法拒绝了去。

    “罢了!终归你欠的债需你自己去还,如今我度己都难,哪还有力度你……”说着她一扬手,香风一阵,送出一只金光四溢的彩蝶。蝶翩飞舞,所沾落过的地方,散出奇异淡香,仿佛给了那些虚有其形不见其质的花朵生命。

    那只灵欣喜地望向满园怒放的天萝花,香气萦绕,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形成一个罩子铺在书房院落之上。

    “今日放你出来,望你好自为之,须知冤孽相缠,害人害己……”言罢奉宴转身,不多停留,几步走进烫着暖色的晨曦之中。

    那只灵在原地呆呆望着那厢绝尘而去的身影,慢慢露出淡淡的笑容,那唇角似是感激,又似感慨,极是温婉娇娆。

    最后,它向着奉宴离去的方向福了福身,缓缓隐于风中,飘散不见了。

    日上三竿,繁华大街之上,大步走过两个人。

    男的面目妖诡俊俏,一身绣着飞樱的长袍,神情冷峻。女的白绢袍裙,面貌平淡,无惊人之姿,紧紧跟在男人身后。

    三日之约,已过了一半。

    看了一眼大步走在前面的男人,萝睇心中一酸。

    她附身在萝后的画像里,原本是想躲开那只脱离她体内的怨灵,没料想却被御妃落英找到。也对,画本来就是他画的,且他身怀异能,又怎么瞒得了他。

    天未亮之时,他站在画像前,飞起一道附灵符,将她魂魄拘到纸上。又照着她的样子用白绢蘸着他的体血做了一个灵偶供她依附。

    一早离开淮治的大宅,他一言不发的领着她狂奔。她既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只能跟着他一路向西。

    这是要去哪儿呢?这一世从相遇开始,还不曾见过他这般狂暴恼怒的模样。

    这里是临着旧都的安阳城,第三世时,她曾在此做过一世名伶,也曾风生水起。那辈子也是断头命,而芸桐那一世是她的监斩人。

    自东门而入,走在大街之上,高矮错落的房屋,迎风摇曳的旗幌,一幕幕都在熟悉与陌生之间。这辈子她还是第一次到安阳来,历尽年月饱经风霜的房瓦台舍、石墙阁楼,虽不曾面目难辨,也是物是人非了。走到街市热闹的地方,阿睇忽然停住了脚步。

    面前是一栋红砖高砌的三层楼,彩缎悬在窗棂门扉之间,精巧的灯笼高高挂在头顶,流苏坠起楼前华美,看样子像座酒楼。单则一件,楼中空有酒家陈设,却不见半个客人,好似很冷清。

    门前有座白玉上马石,通体莹润清透,洁白无瑕,却越发突显了渗刻进玉质里的一抹诡厉妖红。阿睇的眼神就怔在那一抹红色上,勾住了心神。

    “冤红难洗。”耳边仍是男人那般珠玉坠地的圆润声音,亦是千年不变。御妃落英顿住脚步,连头也未回,目光幽幽穿过街市上来去变换的人们,像在搜寻他言语之中的过往。

    阿睇回过神来,惨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眼波一寸寸挪开,再一点点落在洞开的大门内。红毯铺就奢靡华丽,彩缎挂起昔日热闹。耳边慢慢声声吟唱,低回婉转,眼前渐渐人影浮动,迎来送往。

    “媚红好细的腰,引人一握……”男人坏笑厮磨,恩宠正盛。

    “大人!”娇笑一声,轻身莲步,舞姿倾倒华堂之上。阿睇站在楼外,望着空空如也的楼内,如见当初景象。

    “御妃公子,你快带媚红姐走,他们若要人,茗儿就给他们!”女人温婉的声音依旧鲜活,清甜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

    阿睇不由得眨了下眼,却在下一刻被惨烈的鲜红蒙住视线。何谓玉碎?年轻的心当场坠落,脆弱的头颅被硬玉就地砸烂,一地破碎,满眼苦寒。上一秒还在声声娇唤她的名字,下一秒便面目全非,尸寒骨烂……

    “茗儿……”阿睇惨的心中一颤,尽管又过了多少年,当初的芳魂也不知踪迹,想起来还是叫人胆寒。

    “你若都记得了,怎能对这生生世世间的悲苦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御妃落英仍未回头,只是寒着声音道,“当初茗儿舍命保你,你却甘愿上他的法场,莫怪这道阴红久聚不散。他这九世从未回头看你,事到如今你还在执着什么?”

    阿睇似是听不到御妃落英的质问,低身跪在白玉前,十指微颤的包住那方红痕。执着什么……事到如今,还有多少是可以说清楚的?他看或不看,还有什么重要,执着又能有什么用?

    “难道先生只记得茗儿,却不记得魂香阁里其他姐妹了吗?我若不死,又有谁来保住她们?如今我只恨当初没能一肩承担,茗儿的冤是媚红的过错……”

    “你!”御妃落英倏然转过身,银色眸中撑起阿睇不忍去看的厉色。他长袖一挥,一把捉住阿睇的腕子,沉痛地说,“你为何不说这是他的错?你为何不说若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生?”

    “先生……”阿睇望着他闪着狂怒的眼眸,心中虽有痛但终是无法回避,只得强忍苦涩无奈轻而又轻的说着,“若没有绮墨当初那一掌成就孽因,岂会有萝睇此生所经历的种种……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我与他之间注定了是十段孽缘,因果循环也怨不得别人。萝睇这辈子不过是在替绮墨还债罢了……”

    阿睇话音甫落,御妃落英忽就眯起了银眸,瞪着她平静素淡的脸庞久而未语。阿睇被他紧握着手不能挣扎,只得任由他扯在掌中。良久,他才低低的道:“那你可知我是怎样想?”

    阿睇摇头,他便紧了紧手中的力道:“我只道他始终薄情无义,眼里没你。而我已厌倦了追随你重生,再见你消亡的日子。你们之间的旧债,与我无关!当年你只定下十次,我便守你十次,如今万难再叫我守这第十一次!”

    心猛地空了一下。阿睇轻别开眼,不敢再去凝视那双蛊惑人心的银眸。

    到底已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女童,对于这般赤裸露骨的话还是能听懂的。然而,明白归明白,又要怎么让他知道,她早已不算是当初满腔怨恨的绮墨,也不是他一直苦守的那个萝族少女。

    投胎十次,现下又死过一次,因她早先与弥世有约在先,早已不入六道轮回,如今最多也只能算作一只灵。既然已不在人世,是否就连萝睇这辈子都已经算是过去了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自己还能算是谁。

    “大抵也不会再有第十一次……”阿睇叹了口气,慢慢挣脱御妃落英的手。御妃落英望着她无奈的样子,眼中厉色缓和了几分,唇边慢慢翘起,勾出一抹笑痕,却没什么温度:“我等的就是此时。”

    阿睇抬起头,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在见到他眼中冷寂萧索的光时,心头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更加迷茫。

    “不明白?”他笑着,竟是阿睇首次见到的笑容。惊然发觉,在悠悠岁月里,他的笑似乎从来都是轻讽慢嘲,如同对什么都习以为常,对什么都了如指掌。那样的笑容太轻,意味又太浓,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凄凉。所以此时此刻的笑,才会如此的好看,却又让人心慌。

    “不明白。”阿睇迟疑地说,有点心疼他那苦苦压抑住期待的笑容。

    “我只要亲眼见到你忘掉他,对他死心!”银眸闪动,那是一种再也藏不住的欲望,如同暗夜之中妖冶的月光,其中的坚定让阿睇微微一僵。然而却因为她这细微的一个小动作,又惹得他眼中银光微恸,分明就看到那丝闪落在他眸底的僵涩痛楚。极低的笑声倏然之间便溢出口,带着根本懒得去正视的了然。

    “不能忘?亦或是不想忘?”御妃落英唇畔的笑意在一点一点扩大,银眸之中的光渐深渐浓,染上一层灰白。在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和犹豫时,指尖的冷意早已到达眼底。

    阿睇不知道要怎样答,只能摇摇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自己又何曾没有这样问过自己,然而几时有过答案?

    她已是一个痴迷在过往之中一千年之久的人,缠绕的太深也捆绑的太紧。每一段往事就如同一道枷锁,每经历一次,便在心上锁住一道,一层层的给心穿上铁甲,早就锈死在上头。岂是轻言一个“忘”字,就能结开这一重重锁铐?

    更遑论而今再来一个守在她这番痴迷旁等了一千年的人,同样的枷锁锁住另一颗心,又岂能是她忘却一切就能一了百了?忘,或不忘,谁能作得了这个保证。

    这么复杂的问题,就算再过个一千年怕也不会有人答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