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扬云帆 【楔子】魂梦断昆仑 ······梦回······ 剑影无痕,惟有漫天花雨飘零。 落霞阁前,银色面具迎着夕阳跳动华丽的光芒。那双带着孤单的眼,风轻云淡地看向对面桃花树下比武的男孩和女孩。 柔粉和青衣两色,宛若翩跹双蝶。凌厉的剑芒急闪,柔粉略略一退,定住。青芒长剑已直指咽喉。 “师妹,你又输了。”那一身青衣的男孩有一个清绝的侧影。 柔粉色纱衣的女孩却是微微一笑,眼波流转,纵粉纱遮面,仍掩不住万种风情。继而一顿,略一侧脸,顾盼生辉,投向站在落霞阁前的那张银色面具上。 两双清冷的眸子相触,一眼,那银色的面具下,他眼底的星芒闪烁。 ······梦断······ 宫室深深,寂寥碎了满地。 他紧闭的双眸,因梦中的粉色而柔和。 “少爷,圣旨颁下来了。”明月细腻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雍容华贵的少年,倦懒地睁开眼,不动声色地收起梦中挂在唇边的笑。惊世美貌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却偏偏藏有致命的诱惑力。 “正如少爷所料,皇上把海太傅的千金许给夜瑾太子,”女子顿了顿,微垂羽睫,才重又开口,“而纳兰丞相家的小姐赐婚给了少爷。” 清高的唇角淡淡勾起讽刺的弧度,他幽黑的眼眸中似乎葬着一整个冬天。 “母妃那边呢?”他极淡地问。 “皇上的圣旨一下,娘娘就派马车过来了。”明月答道。 他脸上闪过意料之中的神色,说:“进宫。”紫色华袍,亦抵不过他的,天生贵胄。 长庆宫。落红未扫,几许清冷,园中那几棵桃树伸展着棱角分明的枝桠。 石桌边独身而坐的贵妇,怅然地凝视着还未来得及开放的桃花。 “母妃。”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贵妃淡笑着让他在身旁坐下。 沉默许久,贵妃才幽幽地道:“寻儿,这门亲事,委屈你了。” 他浅笑:“不委屈。” 贵妃爱怜地用手抚过他刚毅的眉梢,叹道:“你父皇尽力了,你不要怪他。虽然相府那位三小姐相貌微瑕,但听说品德还算贤淑,纳兰家的实力也是朝中唯一能和太傅府平分秋色的了。” “母妃说这些,儿臣都知道。”他笑笑,眸中有点点温柔,“母妃只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的身体,其他的事,儿臣自有分寸。” 贵妃点点头,眉目间涌出无限爱怜和欣慰。 他清澈的眼透出意味不明的神色。脑中,那抹柔嫩的粉色随风摇曳。今生缘浅,或再无法相见。用力地闭一下眼,再睁开,眼中只剩下森然寒意。 一切,已成定数。 千里漂零 【1】红烛照双鬓 大红喜字照亮了深闺的胭脂香味。 娘亲昨夜与我的长谈,此刻仍在胸中作祟。她似乎说了很多,譬如要不是我十七岁前必须出阁,他们也不愿我嫁入皇室之类的。我却只在心底冷冷一笑,十万火急的家书,真的只是为了那一个预言吗?且不说皇命难违,若东宫挑中的是我纳兰家,如今坐在这里受好命婆祈福的又岂会是我纳兰寒烟。没有长在这个家,不代表我不懂政治联姻的意义。纳兰和海家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海家和太子明白结亲,纳兰自是只有靠向蓉妃一边,如此还能有得一博,至少在圣上在位时,能保一族平安。这些,恐怕我比两位姐姐看得明白得多。 视线漠然落在铜镜里那张蒙着面纱的脸上,我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厌恶。 十七年的面纱将要卸下,而我心中的假面,却已被深深烙印。毕竟,因为那一个所谓的预言,可以让我的亲人待我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期盼?现在答应这门亲事,报答的也只有“生”之恩,而无“养”之实。 由妇人搀着出门上了花轿,不自觉轻撩开喜帕,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出去。 浩大的迎亲队伍,招摇过市。直到接近皇城才在路口分成两个队伍,一队入东宫,一队右转向六王府。 我听见金銮轿外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我的心却异常淡漠。只是那一身青衣却盘亘在脑中,尖利如针。 犹记落英缤纷里,他心痛难抑的表情,像受伤的小鹿。他说:“他们找你回去,就是为了许婚?” 我点头,不语。 沉默良久,他幽幽地开口:“不要嫁给他。” 我苦笑:“皇命难违。” “你明明知道这只是他们的借口。”他的语气陡然上扬。 “身为纳兰家的女儿,即使是借口,我也只能为它赴汤蹈火。”我抬眸,看着树缝间狭小的天,“这是责任。” “责任?他们捧在手心里的两个宝贝女儿呢?锦衣玉食的时候,她们总在最前面,现在要为家族尽力了,怎么成了缩头乌龟?”他忿然。 “对啊,她们是宝贝,所以只能牺牲我这个无足轻重的纳兰三小姐了,不是吗?”我冷笑,转身。 “不要去。”他拉住我的长袖,仿佛抓住最后的希望,语气成了哀求。 “忘了我。”决绝地,迈出我的步伐。他的手一寸寸地失去力气,正如我的心,一寸寸地下沉,下沉到永不再有光明的地狱。 痛,如自缚的茧,缓缓扼住我的咽喉。 耳畔忽传来一个尖利的男声:“送入洞房……” 手中的红绸轻轻晃动,却足以拽回我抽痛的思绪。那样华丽明艳的红,在狞笑着说,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一切,已成定数。 独坐新房,隐隐听得到外面的喧闹。陪着过来的两个丫头,是母亲挑的,据说从小在纳兰府长大,忠心耿耿。母亲这样说的时候,我在想她所谓忠心,是对我,还是对她。 “王妃。”忽而,彩舟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 我的心一震,尖锐地疼起来。 王妃,是谁第一个这样叫我呢?眼神迷蒙起来,出现丞相府璀璨的灯火。 他说:“祝你明日新婚幸福,——六王妃。”冷笑的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幽怨。 我垂了垂睫,按下心头浮躁的思绪,细听来人的讲话。 “六殿下和几位皇子喝得兴味盎然,”星河似乎蹙着眉看着躺在新床上酣睡的六皇子,“好不容易把那些个皇子送走了,六殿下也醉得不省人事了。” “不碍,让他好好睡吧。”借着微垂羽睫时透过喜帕的缝隙看向床上那个背对着我的男子,他睡得很沉,抑或是,装作睡得很沉。我无意追究,只是拉过绣着金丝龙凤的锦被覆在他身上。 “那几位殿下从东宫过来,本就有几分醉意了,这才缠着少爷饮酒,少爷也是无奈,还请王妃不要见怪。”扶着六皇子回房的那位婢子不卑不亢地对我说道。 刚才趁着无人撩起盖头,正瞧见她扶六皇子进屋,本已注意到她与其他婢女不同,此刻又听见她称他“少爷”,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称“殿下”,也可以断定她的身份定是不一般了。 我淡淡一笑,虽然她看不到。“本宫明白,姑娘不必担心。” “可是王妃你的喜帕,还有……”彩舟欲言又止。 红喜帕下,我的脸依旧轻纱遮掩。在我出生那日深夜,就有一位高人曾说,若有人在我十七岁前看见了我的容貌,将会给家族引来大祸。 “蓉妃娘娘驾到——”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房中刹那的寂静。 彩舟扶着我跪下迎驾。“蓉妃娘娘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现在都是自家人,六王妃不必多礼。”蓉妃娘娘来拉住我的手,一股莫名的暖流注入我的手心。我的肩轻轻一颤。 “我家寻儿性子古怪,本宫也常常拿他没办法。以后他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还望六王妃不要跟他计较。”蓉妃娘娘平和地说。 “娘娘言重了。”我福了福身,“出嫁的女子,夫比天高,殿下做了什么,儿臣自当夫唱妇随,不敢逾越本分。” “王妃深明大义,本宫甚是欣慰。你以后,就该和寻儿一样叫本宫母妃了。”她捏着我的手紧了紧,“本宫希望你明白,夫妻之间,一旦拜过堂便是有了承诺,这是一辈子的事。两个人在一起要走得长远,必得相互信任和包容。”说着,顿了顿,“寻儿他,就交给你了。” 她的声音里,那份属于母亲的柔情,令我心头一震,似乎她是将一件稀世珍宝交到了我手里,莫名的责任感使我重重地点了下头。这份母爱,我不曾拥有过,所以令我心颤和感动。我想,我会尽力做好一个妻子的分内之事。纵然,坊间关于六皇子的传言,使我对他做好丈夫这个角色不抱什么希望,但,我只做我该做的,与他无关。 “寻儿是睡着了吧?”蓉妃娘娘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我却忽然明白了——原来她过来的真正目的,是替六皇子解围。 “殿下醉了。”我淡淡地答道。 “这孩子,太不像话了,这个时候怎么能喝醉呢?!”蓉妃娘娘佯装微怒,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责怪。 “不怪殿下,他日理万机,今日大婚也累了一天,是该休息休息了。”我随着她的意答道。 蓉妃拍拍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抚,又道:“可是你这喜帕……” “既然母妃过来了,就劳烦母妃替寒烟揭这喜帕吧。”我又福了下身。 “这……”蓉妃欲擒故纵地犹豫起来。 于是我顺水推舟地说:“殿下已经睡熟了,若是母妃不帮儿臣揭喜帕,恐怕儿臣就得蒙着喜帕坐一晚了。权宜之计,还望母妃不要迂于陈规。” “罢了,就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帮他把新娇娘妥妥帖帖地娶回家吧。”说着,蓉妃拿过掀头秤,安安稳稳地揭开了大红喜帕。 红烛摇曳的光照亮了我眼底的一汪秋水,我看见面前这位华贵的妇人,带着略略吃惊的目光看着我。 我向来都不怀疑我的眼睛有多美,这是十七年来我揣度自己容貌的唯一凭据。所以看到她们微愣的目光,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眼前这位蓉妃,却让我惊艳了一番。那样绝美的面容,纵然经历了时光的风霜,带着微微的病态,却掩不住天生丽质,风韵犹存。我想,我此生再也不会见到一个比她更美的女子。民间关于蓉妃的绝色容貌,原来不曾被夸大。 “王妃为何还戴了面纱?”蓉妃深邃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了一圈,又定下来凝视着我。 “儿臣出生之日,家里来了一位高人,她告诉儿臣的父母,不得让人看见儿臣十七岁前的容貌,所以爹娘为儿臣戴上面纱,养在深闺,不敢犯忌。”我恭顺地答。纳兰三小姐自小体弱多病,深养在闺帷之内,终日不出门半步,这是家里放出去的消息,已在坊间流传了十几年,以掩盖我远赴昆仑修行的真相。毕竟是宰相之家,一举一动总是不敢太出格的,何况纳兰家与海家对峙已久,白白被对方抓了话柄去,难保不被有心人大做文章。 “原来是这样。”蓉妃笑笑,“那王妃的十七岁生辰是……” “今日。”我淡淡地答。 蓉妃愣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自觉尴尬地道:“那王妃可以摘下面纱了啊。” “高人说了,若要正式摘下面纱,必须由儿臣的夫婿亲手来做,所以只能等殿下醒来,再为儿臣摘下面纱了。”我微微笑道。 蓉妃点点头:“依王妃的意思吧。夜也深了,本宫该回宫去了,王妃早些梳洗完休息去吧。”她的眼神,意味深长。 “儿臣知道,母妃慢走。”我福下身,用眼角余光瞥见蓉妃缓缓走远。 心里,莫名惆怅。 千里漂零 【2】逢场假作戏 下人们都退了下去,案上一对红烛也快要蜡尽。 我站在窗前,出神地看着那轮明月,山间雅筑,小桥流水,起舞弄清影的画面已幕幕纷飞,空剩下转朱阁,低绮户,一入侯门深似海的落寞。 他呢?又醉卧在哪一处山岗,哪一片溪水,独自神伤?犹记得,当年的昆仑山顶,我们执剑而舞,桃花妖娆乱舞。抑或是他吹笛,我弹琴,让两股乐音相互交汇,融入昆仑山的茫茫大雪。那时的日子,风轻云淡,从没想过会有什么变数。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他的呵护已经渗透在我生命的每一个角落。在那些我哭着喊娘亲从梦中惊醒的时光,是他陪在我的身旁。所有的一切,我都铭记在心。可是,终究那一旨诏书下来,我无法为他放弃家族使命。但我想,若我对他有爱,那么即便是背叛天下,我也不会屈服。只是,有一种感情,只能叫做感动,抑或是亲情,永远也变不成爱情。 我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因为那个世界,已被我决绝地抛弃。回头,就会遍体鳞伤。所以我宁愿选择不回忆。 月色的清辉撒在屋外院落,悄无声息。我回头看看沉睡的六皇子,那高大的背影隐隐透着清高与冷漠,却又与红得刺眼的喜袍交相融合,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美。 怪不得民间多少女子为他而倾倒,单是这背影,就足以艳煞旁人。只是,为何我突然觉得有一丝熟悉?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昆仑山巅的朝阳,朝阳下,那尚且稚嫩的背影,让我的心蓦然一惊。但,又怎么可能?我浅笑自己的无聊,推门走了出去。 几声犬吠低低地响起,越过听风阁后的大片低空,像昆仑山上偶尔会出现的长啸的狼嚎,对夜深未眠的人来说,是如此刺耳。 我抽回思绪,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过。 漫漫寒夜,还有人与我一样有心赏月?我不动声色地跟出去,随着那身影穿过了听风阁后那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桃花林,来到王府后门。隐于高大的树干背后,定睛看见那个很特别的婢女打开门闩,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跳了进来。那样俊逸的面庞,使人似乎看一眼便再难忘记。剑眉星目,烟波含笑,正是身姿卓绝,意气风发。 “八殿下,您又在胡闹了,深更半夜不呆在自己府里,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女子又好气又好笑,“再说,也不正正经经从大门来,偏要在这儿装小狗呢。” “我不是听从明月姐姐你的吩咐,‘烂醉如泥’地被送回八王府了吗?哪还敢走大门呀。要是被我六嫂看见,六哥装醉的事儿不就揭底了?”八皇子贫笑着说。 “八殿下就知道贫。那六王妃在听风阁里呢,又不去正厅。”明月嗔怪。 “好啦好啦,明月姐姐,我不过玩儿玩儿嘛。今天母妃给我那六嫂揭了喜帕,她长得到底怎么样啊?是不是真像民间流传的那样恐怖呢?”八皇子对自己的话配合地摆出个骇人的表情。 “您大半夜来就为了这个啊?”明月忍俊不禁,“那恐怕八殿下您就要失望了。您那位六嫂啊,可是真人不露相,揭了喜帕还蒙着面纱呢,说是要少爷亲自揭才行。我看呀,她的脸疾多半是真的,只是也不至于像外面说的那样恐怖。不过她的眼睛却是美得出奇,竟跟蓉妃娘娘有些像。”说完,她似有些深思。 “唉,”八皇子有些扫兴地叹息,“可惜了我六哥这样惊世的美男子,多少女人为他痴迷,父皇一道圣旨,就活活毁了万千少女的梦想啊。何况这纳兰三小姐连个美女都不算,真是替我哥不甘。” 明月冷哼一声:“谁让人家娘家底子厚呢。宰相的女儿虽比不上公主,但再丑也不愁嫁嘛。”这字字刻薄的言语,不仅像是泼了我一头冷水,更是表明了这丫头在王府不一般的地位,以及她和六皇子微妙的关系。 八皇子撇撇嘴:“还好我上头有我哥顶着,不然父皇拿我去拉拢纳兰家,还不如赐我三尺白绫得了。以后呀,我可要娶个像明月姐姐这样可人的小美人儿才行。” 明月有些羞窘,恼道:“八殿下,你再胡说,我可要告诉少爷去了,让他收拾你。” “我错了,好姐姐。我这就回府去,不碍你眼了,行了吧?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哥!”八皇子陪笑道。 明月这才“嗯”了一声,把他送出门。待她也急急关了门走开,我才赶回了听风阁。 是夜,清风袅袅,拂进窗来,卷起书案上的宣纸一角,像极了冬天的垂死挣扎。明明春天已经到了屋门口,冬天却还纠缠着不愿离去。是它太执着,还是春天不够努力?我想有些人和事似乎有相同的道理。不过我现在想的是,在昆仑山看惯了满山白雪的风景,现在猛地接触到春回大地,草长莺飞,还真有点不习惯。 我静坐在梳妆台前,侧过脸,看着六皇子一动不动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和几位皇子精心策划了醉酒,又串通了蓉妃来揭喜帕,想得还真周到,费尽心思也不过是为了不与我“洞房”,看来这位六皇子还真是像坊间说的那样不近女色。或者说,他也不过是一个虚与委蛇的伪君子,因为我传说中的脸疾,而对我不屑一顾?毕竟,在我行走江湖那些日子里,六皇子赫连夜寻的翩翩美男子之名可是如雷贯耳。 不过这倒正中我的下怀,省了与他周旋的力气。本来我还想着,如果他要与我洞房,我该怎么应付。现在看来,这些都不需要了,我倒可以放心的在书桌上凑合一夜。虽说已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但若是要我现在就与他行床笫之私,我恐怕还不能接受。 晚风透过窗户来,我裹了裹身上的红衾,忽然想起了那明月和八皇子的话。三人成虎,也不知是谁说出的至理名言,长这么大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世间倒是先流传开了脸疾一说。若我的脸真有那么恐怖,那六皇子揭下我面纱的时候,不得吓成什么样。 我淡淡笑了笑,忽觉有些倦了。伏在梳妆台上沉沉睡去。 有夜风袭来。我好像开始做梦,四面有茫茫的雪,桃花瓣落下来,四下飘零,静静的,又被风吹起,飘向无边的浩瀚。我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雪被踩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袭青衣,在断崖之前,手持长笛,吹出动人音律。仿佛是一首挽歌。忽然音乐停了下来,他幽幽地叹气。 “当年师傅在山脚下把我从襁褓中抱回来,百般调教;师母待我也如同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再多的温情也改变不了我是个孤儿的事实——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孤儿。所以,我懂你的痛。可是生活毕竟还是要继续,不管少了谁,我们也没有理由自暴自弃。至少,你还可以念想着爹娘的名字,念想着家乡的存在,可我,甚至连个念想都没有。师妹,你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所以,我不准你哭。如果你说没有家人疼你,那么,我当你的家人。我会保护你,只要你幸福。” 那声音袅袅的像烟雾一样升腾,没入云端。 我的脸颊上,有泪水划过。 “师兄……” 我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我想告诉他,所有的一切我都还记得,从不曾忘却。他的一字一句,我如数家珍。我知道,若这世上有一人一心地为我,那个人叫苏冰云。只是,师兄啊,你的好让我心疼,让我愧疚,我负担不起,就好像桃树枝上总有一些花瓣要被放弃,也许我离开你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至少,你可以重新为自己活一次。可是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你就在我身旁?你的气息,带着昆仑山的雪和桃花,萦绕在我身旁。如果我睁开眼,抬起头,是否会看到你还在对面屋顶上,对我举起手中的酒坛? 有一片冰凉降临在我的心上,就好像雪花的坠落。我打了个寒颤,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凌乱的思绪。我举步奔跑,在苍茫的雪地上。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了落霞阁,出现了那个时常纠缠于梦中的场景。《凤求凰》的音调盘旋在桃花树枝头,桃花瓣轻轻颤抖着,像孩子一样。 柔粉和青衣执剑而舞,粉芒青光交相辉映。那柄指向咽喉的剑,带着回旋的余地。 师兄说:“师妹,你又输了。” 我微笑,却感到一股寒意袭来,掉转头,看见了昆仑山的金色阳光下那张熠熠生辉的银色假面,还有那假面下一双目若寒星的乌瞳,眸底星辉一片。我的心莫名地颤抖,就在与那双眼四目相交的瞬间。 我如鲠在喉,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其实,我只是想问,今生,我们是否还能再见?在我已经是六王妃以后。或者说,在你不知零落在天涯何处的时候。 梦中,有泪划过我的眼角。 千里漂零 【3】翩翩少年郎 睁开眼时,阳光已柔柔地照进眼底。春天的日光总有一丝莫名的甜意,从前在昆仑山,我总喜欢趴在窗台上往外看阳光洒在窗台上那些花上面的样子。还记得,那些被师兄亲手摆上的花,日复一日……我不敢再想,轻轻摇了摇头。 春寒料峭,忍不住轻颤了一下。紫色琉璃镶金披风从肩上滑落。 我敏捷地一把抓住披风,下意识地朝床上看去。六皇子已经不在屋里,被子亦叠得很整齐。难道…… “六王妃,您醒了?”在我疑虑之际,彩舟和星河端着清水和早点进来。 我点点头站起来,问道:“殿下呢?” “殿下一大早上朝了,据说是皇上宣的提前早朝。我们先前进来的时候看王妃在梳妆台边睡着了,又不敢惊扰您,只能给您盖了件披风。”彩舟答道。 我淡然一笑,原来是她们。我还有一刹那以为是……我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去洗漱。虽然我没有多想,但这俩丫头见我没有睡在床上,定是免不了已经窃窃私语了一番了。我担心的倒不是被她们说什么闲话,不过她们毕竟是娘亲派来的人,会不会跟丞相府说什么,我就得防着点儿了。 “明月姑娘说,殿下没有在府中用膳,所以让奴婢直接把早膳送到听风阁,王妃不必费力去大厅,用完膳便要进宫向皇上、皇后和蓉妃娘娘请安的。”星河盛好了米粥,又解释道。 我点头,尽快吃完了早点。换上明月送来的淡绿色夹绒华袍,碧玉玛瑙挽起乌黑的长发,露出柔嫩的粉颈,细长的耳坠在颈间摩挲,微微发痒。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想象这面纱下是怎样的一张脸,才配得上这样的肌肤。 步辇到了宫门,跟着候了多时的公公穿过千回百转的门廊,却是到了长庆宫前不远的廊间。 “今日太子殿下携太子妃向皇上皇后请安,所以皇上吩咐六皇子和王妃直接到长庆宫朝见蓉妃娘娘。”太监尖声尖气地说。 太子和六皇子同日成亲,本就可能给太子府的人留下微词,所以今日皇上只见太子与太子妃,本也是不足为奇。只是我听闻这六皇子深得皇上宠爱,蓉妃也是皇上挚爱的妃子,想不到在政治立场上,皇上仍是选择了皇后,怪不得世人多说,最是宫门无情。 正在我冥想间,身后的彩舟已上前一步,将一锭银子塞进太监手里:“有劳公公了。” “哟,王妃客气了。”太监立马满脸堆笑,连语气都缓和了不少,“能为王妃娘娘效劳,是小的的福气。今后王妃用得上奴才的地方,还请王妃尽管开口。” 彩舟笑了笑,说:“那公公以后可就是自家人了。” 我瞥了一眼彩舟,这丫头不愧是母亲调教出来的,处事精细圆滑,看来以后我得小心一点。 这时,不远处一位管事的公公从长庆宫里出来,也没注意到我们,便匆匆向皇城深处去了。只是一路有不少太监宫女都向他行礼。我便问跟前这小太监:“那位公公倒与众不同,可是你们管事的?” 小太监恭敬答道:“王妃不知道吗?那是咱总管纪公公,伺候皇上几十年了,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呢。” 我微微颔首,漠然地看向那个背影。都说伴君如伴虎,这纪公公有本事在皇上身边待这么些年头,怕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王妃,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快去向蓉妃娘娘请安吧。”彩舟提醒道。 “嗯。”我应道,由星河扶着下了步辇。我这自小习武的身子骨,如今要装作个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病躯,倒也真是矫情。还好脸上有面纱,不会被人将我这尴尬瞧了去。我便顾不得这许多,匆匆去了长庆宫。 再次见到那位绝色的贵妃,我依然为她的美貌所惊叹。相比昨日的狐裘长裙,此时眼前一身明黄锦服的蓉妃更是有一股贵胄之气。 而她身旁,正站着两个翩翩少年。其中一个是昨日深夜我在后门见着的那位八皇子,他是蓉妃的嫡出,也就是六皇子的亲弟弟。此刻,他的脸上正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眼神飘向另一位少年。 直到视线定格在那“另一位少年”上时,我才意识到昨日听到的“一道圣旨毁了万千少女的梦想”是有多贴切。那样俊美的脸,一丝一毫都令人目光流连,仿佛日光下它会熠熠生辉,月色里又能低吟浅唱。森冷目光,眸底星光点点,拒人千里,却又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恍惚间竟有丝熟悉的感觉向我袭来,让我的心打了个踉跄。 那张银色的面具下寒冷如冰的双眸,在我心底酝酿成两点珍藏的星光。我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怎么可能是他呢。思绪回到那六皇子身上,我不禁想到,也许只有蓉妃这样的绝色女子,才能生出如此惊为天人的皇子来吧。我在心底幽幽一叹,从不曾想过,平凡如我,却会嫁给这样光芒万丈的男子。更多的是,我在他身上,读到了和世人相传全然不同的东西。 都说六皇子无意朝政,生性放荡不羁,可我却看到他浑然天成的贵胄之气,和难以自抑的霸气。我的心微微收紧,这一切,怎么如此像那一位,让我魂牵梦萦的故人。更多的是,本以为我会伴着一个虽不相爱却平凡的丈夫终此一生,可我现在才明白自己有多笨。若是六皇子真不可造,皇上也不必让我纳兰家与他联姻。看来,皇上定然也是觉察出了什么,恐怕六王府和东宫的关系也并不像外人所见那么风平浪静。只是不知道,皇上的意图,仅仅是想保护他,还是更进一步……我的心颤了一下,赶紧制止了自己的思绪。这些不是我该了解的——他可以是位不平凡的皇子,但我可以只是一名平凡的王妃,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便可。 我定了定神,才看见那六皇子漫不经心的目光正瞥向我,刹那的有些怔住,那眼底竟涌出点点星光。我心头一颤,那目光竟让我有些抽痛。他的眼神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那一瞬间,记忆的画卷在我脑中撕裂了一道口子。 “寻儿,还不去把你的王妃扶过来。”蓉妃提醒道。 六皇子略一点头,向我走来,俊美不可方物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隔着衣裳,手腕上似乎仍能感觉到他手指上的冰凉。在那样强大的气场面前,我只能顺从地由他领着,走到蓉妃跟前。 还不等蓉妃开口,那八皇子却抢先一步,打趣道:“哥,你什么时候把嫂嫂的面纱摘下来呀?‘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不是?再说,看我六嫂这双美丽的眼睛,怕是摘了面纱要迷倒众生了吧!” 蓉妃面色有些尴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知趣地闭上嘴,坏笑的眼神却仍是向六皇子看来。 六皇子却满不在乎地回看他,冰冷的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他用手轻轻抚着我的脸,在面纱上若即若离地游走。我的脸像蚂蚁爬过一样酥痒,一抹醉红温热地晕开。还好脸上有面纱遮掩,不然定会窘得我无地自容。 慌乱地看向他,却如飞蛾扑上蜘蛛网一般,撞进了一双有着千丝万缕欲说还休的情愫的深邃眼眸里。 心突突地跳快了两拍,脸上的红加深了。那眼神中具体包含着什么,还不等我细究,已经隐匿于严冬之后。剩下的,只有拒人千里的森冷。 “这样——也挺好。”他的语气似有些玩味。 我也平复过来,微微皱了下眉。他的意思难道是要我把面纱继续戴下去? 蓉妃干咳了一声,掩饰脸上的尴尬神色。我知道她就算不顾及我,也要忌惮我身后那个庞大的家族,毕竟,我是代表丞相府与六皇子联姻。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整个纳兰家。而她和她的两位皇子,还要靠我纳兰家稳固在朝廷的地位。皇上已经为他们考虑到这个地步了,看来圣上还是对蓉妃娘娘用情极深的。 八皇子抢在蓉妃开口之前,赶紧说:“算啦算啦,我就知道哥哥很小气,不愿意跟我们分享嫂嫂的美呢。那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去享受吧。”说完,坏坏一笑,不着痕迹地掩去尴尬。 直到步辇回到了六王府,我还在琢磨八皇子最后那句话和微笑里的含义。凝望着六皇子下马的背影,心里陡然想到什么,脸霎时烧红起来。 我绞着食指,忍不住定睛再看去,却直直望进一双森冷的眸子。那眸子里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像是冬夜里落了单的野狼,竟和当年落霞阁前那个眼神一模一样。 我定下心神,想着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便抿了抿唇,回以一个同样的眼神。他对我冷漠,我亦不必对他热忱,毕竟,早就和自己说好,我只做分内之事,对他热情应该不包括在内。 他的唇角,蓦地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冰冷而落寞。 这画面,为何如此熟悉? 千里漂零 【4】传世之珍宝 今日阳光方好,我一觉醒来,已经有金色的光影扑面而来。 皇上身边的纪公公一大早就过府上来,读了一大通圣旨,然后留下了一大批托盘宝箱,都是些珍贵的物什。我想,恐怕也有弥补我和六皇子成亲后日,皇上没有亲自接见我们的意味。 六皇子让人把所有的东西统统都搬到了我的荷月轩。这些东西于他,恐怕早已是司空见惯。不过于我,也未必稀奇。只是这些话,我不能对他说出口。我只能默默收下,然后告退回荷月轩。 “皇上赐了这么多绸缎珍宝给咱们王妃,看来对六皇子真是宠得紧。”彩舟星河一边整理着圣上赐来的各种衣料宝器,一边啧啧称赞。 到底还是女儿家,看到流光溢彩的东西都喜欢得很。于是我随意挑了一对镶金玉镯,往她俩面前一送:“拿去吧。” “啊?”两个女孩慌了神,“奴婢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淡淡地道,“既然夫人能让你们俩跟本宫到王府来,必是对你们极为信任的,既然如此,本宫也就不把你们当外人了。”收买人心虽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但效果必定是相当可观的,这两人毕竟是我的贴身婢女,若不能收为己用,便是心腹大患。 “王妃厚爱,奴婢受宠若惊,奴婢两姐妹自当是为丞相府鞠躬尽瘁,以报丞相夫人的养育之恩。”彩舟低着头答道。 我浅浅一笑,拉过她的手,把一只玉镯套进去,再把另一只给星河戴上。这俩丫头倒真会拣词,句句扣着丞相府和夫人,却不是王妃,看来娘亲的教导真是到位。 “六殿下。”彩舟星河忽而向门口下拜。 我不慌不忙地起身,浅身一福:“殿下。”语气不卑不亢,却有柔柔尾音。 他漠然道:“王妃不必多礼。”说着走到我跟前,把明月递到他手上的一只银盘托到我面前。一切好像戏里的流程般顺畅,不由让我想起昨夜的一切。 “这是……”我瞥了一眼那托盘里叠起的流光溢彩的衣裳,不解地问。 “三日后跟随父皇去皇家猎场,他指定了要本王和太子携妃同行。昨日大婚母妃送了这件绝色的霓裳过来,到时候你就换上它吧,别让人家看轻了我六王府和你纳兰家。”他不紧不慢地说。他的话明着是在交代,可我却觉得他分明是在强调我与他不过是政治联姻。楚河汉界划到这个地步,倒真让人有些寒心。赫连夜寻,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这个当口,彩舟星河却已懂事的把衣服取出来,缓缓展开,一件光芒四射的霓裳刺痛了我的眼。 金丝银线错落地绣成璀璨轻纱,如银河星带般熠熠生光;轻纱里是一件柔软无比的淡粉色长裙,五色宝石星罗棋布,裙摆有细细的褶;绒绒的毛团沿领口和长袖延伸,微风一吹,便瑟瑟抖动,令人怜爱不已。这每一丝线,每一个针脚,都跟师傅曾给我看的那本《金家绣谱》上描绘的失传已久的霓裳一模一样。甚至,这真正的霓裳,比泛黄的书页上的彩图更让人目眩神迷。 “九天羽衣……”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或者说,是我的心在颤抖。或许这天下每一个自认绣工尚佳的人今生都有一睹金式刺绣的夙愿,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从师傅称赞我的绣工有了金氏的精致时,我就渴望有朝一日能目睹真正的金氏风采。师兄曾踏访五湖四海为我寻求而不得,今日竟是他——这个傲慢的皇子来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难道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的手轻轻抚过那粉得透亮的长裙,仿佛一片刚刚绽放的带着露水的花瓣,竟似能捏得出水来。 传说中由世上唯一一种粉色软玉做成线、手工织了整整三年而成的九天羽衣,已经遗世多年,当初织成这件羽衣的天下第一巧匠金巧儿也因对此耗费太多精力而溘然长逝。据说那软玉只有金刚石能切割,所以这羽衣也是一件极好的防具,几乎算得上刀枪不入;韧性又上佳,可以很好地保护受撞击的肌肤,可谓千金难求。怕是只有蓉妃那样的佳人才配得上如斯华服。 忽然我心头一动——九天羽衣?夜寻想干什么? “王妃好眼力。”六皇子唇角微翘,似笑非笑,“这衣裳便是当年金氏巧匠耗毕生之力留下的传世之宝。金家世代相传,到第八代时,便传到了母妃手中。现在,她传给你了。只是王妃终日在丞相府深居简出,没想到竟也识得九天羽衣。” 我心头一紧,他这分明是怀疑。我带起一个笑,恭敬道:“臣妾身在相府,家中要求自是严格,所以自小对各类书籍都有粗浅的涉猎,便曾在一本刺绣书谱上见过对九天羽衣的描绘和简图,所以认得。臣妾倒是没想到,母妃会是金氏后人,若是母妃不嫌弃,臣妾倒希望往后有时间能请母妃为臣妾的绣工指点一二。”曾听师兄说过,民间传言十多年前蓉妃穿着九天羽衣凭一支《凤求凰》博得圣眷,看了也是真的了。只是太难想象年轻时的蓉妃穿上这件九天羽衣时会是怎样的倾国倾城,恐怕仙女见了也会嫉妒吧。虽然我并不是在相府长大,但师傅对我的要求相对一个相府千金来说,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昆仑山的皑皑白雪中,即便双手冻得通红了,也要认真念书习武。如果握剑的手有一丝的颤抖,还会遭来师傅的惩罚。但是我不怨,因为我知道,师傅都是为了我们好。何况,我们是昆仑山的弟子,便不能丢了昆仑山的脸。而长到现在,接触到更多的人事,我更能体会到师傅的良苦用心。毕竟,我相府千金的身份是怎么也不能改变的。 “这样贵重的礼物,臣妾如何受得起?”我垂下羽睫,推辞。自它传世以来,多少人为了它争得头破血流,现在夜寻却要将它送我,反倒让我有点惶恐。何况,我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若说是单纯地赏赐或继承,蓉妃娘娘大可在之前那几次会面中亲手交给我,这也是常理,可它偏偏通过了夜寻的手,总感觉有那么一点蹊跷。 “王妃若是拒绝,这传世之宝恐怕真要失传了。”六皇子说道。见我不解,他又解释说:“九天羽衣传女不传男,本王是母妃的长子,你又是父皇亲自指婚的六王妃,这件九天羽衣非你莫属。”他的眼神不带一丝色彩,可我却看到他的目光掠过粉色柔衫时,那一闪而逝的温柔。 温柔……我顿了一下。我不确定从他眼中是否真看到了这种情愫,但那眸子里的清光,却的确不像常日那样冷漠。我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长庆宫,他看着我戴着面纱的脸时,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那情愫,似乎有点类似。或者说,根本就是一样。我不禁有点好奇,难道这六皇子的心底也有一个柔软得禁不起触碰的地方,就像我心中那银色的假面?又或者,是我的心也像昆仑山的桃花一样太多情,所以敏感到了这样的地步,愿把所有的冷漠都看出温情来。想着,我叹了口气,看向六皇子,微微褔身。 “既然如此,寒烟谢母妃一片心意。九天羽衣,臣妾定会小心保管。”双手捧起这件巧夺天工的华服,我的心里不是没有激动,可是不知为何,却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参杂其中。 九天羽衣再现红尘,仅仅是为了一次皇家狩猎?我想,事情也许真的没那么简单。只是现在我还猜不出眼前这位大智若愚的皇子究竟想做什么。我还记得,当年师兄跟我说过九天羽衣的故事。从它的诞生,到日后的传承,似乎又是一代代血泪史。金巧儿为了它耗尽心血而亡,金家后来也莫名其妙地衰败,这似乎在彰显着它的不祥之气。但是,天要作怪何须怨物?我不懂世间的人为何总要把灾难归咎于旁的事物,而从不追究自己的原因。我不信天,若有一天,我不得不逆天而行,我也愿意一试,哪怕粉身碎骨。只是,我心底越来越明显的冰凉竟是为何? 我微微叹气,抬起头望向窗外,似乎有白影闪过。我眨眨眼,但又不见任何东西的踪影。 难道是我的幻觉? 可那似乎又是真的存在,像人影。 ——人影?! 我的心“砰砰”跳了两下,难道……不,不可能。我摇摇头,打消自己不切实际的念头。我还没有忘记那一袭青衣绝望的背影,又怎么敢奢求此时此刻他还一如既往在我身旁?只是,我心底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是他习惯性的好,还是我无法忘却的温柔?我苦笑,手中的九天羽衣仿佛是一片寒冰。师兄,你可知道,它现在终于到了我的手上,只是,我好像失去了你。有泪掉落下去,在九天羽衣上酝酿出潮湿的痕迹。 如同我的记忆。 千里漂零 【5】权且见青衣 千里黄幡,绵延如山而不断绝。道旁黑压压的人群更是如潮水一般涌动着,将这一片明亮的黄色包裹其中。 从前也听说过皇家狩猎是何等排场,如今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到天家的气势。 皇上和皇后的金銮轿走在最前面,蓉妃紧随其后,然后才是太子妃与我。太子、六皇子、八皇子骑着骏马行在前头,更是好不风光。 透过窗幔倒瞥过一眼太子,也是好一个美男子,面如冠玉,似是斯文书生,但眉宇间却有一股强势的气息。但与六皇子相比,竟也逊色几分。今日六皇子一袭白衣,天生贵胄之气难以自抑。我打心底里觉得,他比太子更有天子的霸气。 不知又有多少女子将要为之痴狂。 我淡淡一笑,唇角勾起清冷弧度。其实我注意更多的,并不是这场上的男子,而是跟在太子身边的柔弱的太子妃,恰似一朵娇嫩的水仙花,由丫鬟小心地搀扶着,轻移莲步。我忽然在想,如果当初爹娘没有把我送到昆仑山去,我是不是就是另一个太子妃海兰?那么我似乎是应该感到庆幸的,庆幸我是现在的我,而不是一株不中用的花。孤芳自赏,也好过被别人赏玩,至少还有一丝性情由自己把握。可是鉴于纳兰三小姐纤弱的传闻,我也不得不作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这多多少少让我有点恶心。 我抬眸看向轿外,拥攘人潮,都为争睹圣颜,趋之若鹜。世人多爱权贵,殊不知侯门无情,亦无奈。若是人能选择出身,我定是会摒弃这丞相小姐的身份,也自然不会受王妃之名所累。 我垂下羽睫,却看见指间绕着的那方丝巾。翩然若飞的蝴蝶映入眼帘,投影出当年的画面,我与师兄比武,输了便应他所求为他绣一张丝巾,可我出嫁前夜,丞相府的屋顶上,他将这方一直留在身旁的丝巾漠然还与我,那一刻的心疼让我至今难以忘怀。他该是已经放弃了我,可是这些天来,我仍感觉他还在我身边不曾走远。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小到大,他一直像哥哥一样保护我,才让我有这样的错觉。他的好,深入我的骨髓,纵然他与我都知道,我不曾,爱过他。 视线极快地扫过帘外人群,竟再也无法从那抹青衣上移开。 十七年如一日的淡漠青色,清绝卓然,似高山流水,风轻云淡。 心底蓦地漾开一丝疼痛。怎么会……他怎么会在这里?我看见他的目光在追随着我的步辇,带着那样复杂的情感,痛心、冰凉。 我强迫自己别过头,绝望的苦涩漫上咽喉。师兄,你到底要我如何呢?我已是当朝王妃,你却还忘不了那个粉衣少女,难道你还不肯放过自己吗? 骤然停步,我心下一惊,透过薄纱望出去。 苏冰云! 心险些跳出了胸腔。 他拦在队伍前做什么?他不知道私自扰乱圣驾是死罪吗?我呼吸急促地遥望向队伍最前端,只见六皇子在黝黑的骏马上俯视着他,而他不卑不亢地微笑着,说着什么,然后呈上了一只锦盒。纵然隔了遥远的距离,我也能感受到六皇子身上散发出的莫名的寒意。 师兄,你千万,别乱来,否则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就算你要让我难堪,我也不准你搭上自己。 我蹙眉看着他,深深地呼吸。为何要这样逼我呢?这样,你开心吗?那些随着时光流逝的我们的十七年,在你心里到了什么位置?难道会因为我的出嫁而改变?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相信,你会忘记我们的携手昆仑。在昆仑山的最高峰上,你曾对我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吗?还是,你在饯行自己的诺言?可我的心为何这样冰凉?像在雪地里埋藏了千百万年,刚刚被打捞起来。一眼,仿佛一生那么漫长。 “六王妃。”尖细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 我睁开眼,看见前日那个小太监候在外边。 “圣上召您上前去。”说着,他向我使了个眼色,目光落向师兄所在的方向。 心忽然沉了一下。看来,你真是冲我而来。或许我什么也不该再想,若你真的做出什么来,我也不能怪你。毕竟,是我负了你的心意,负了你这么多年来的追随和付出。可是师兄啊,我却仍是怀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你可以放过这段纠葛,让一切像那些纷飞的桃花,零落,归于宁静。我闭眼平复了一下心情,睁开时,已是淡漠如水的神情。 “儿臣参见父皇、皇后娘娘。”我礼仪周到地褔身。 皇上红光满面,似乎龙颜大悦,一旁的皇后娘娘也轻笑着,眼中却有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六王妃请起。”皇上说道,又看向师兄,“这位是昆仑山的高人,六王妃一定不陌生吧?” 我的心突兀地跳了一下。皇上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我自小上昆仑山修行的事,从未对外提起,纳兰三小姐一直是以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形象示人,难道是师兄他说了什么?欺君之罪,足够斩我满门。 难道这是他要的报复? 可是,师兄他不会,他不会伤害我的。我蜷起手掌,让指甲在手心印出刻痕。微抬眸,看向御辇边恭身而立的爹爹。他似乎也对师兄的出现很意外,但脸上却没有我想象的那种惊惧。看来是我想多了,师兄并没有透露什么不该说的。只是此时此刻,我该如何作答,才能瞒天过海呢?毕竟面前的一切都出现得太突兀,师兄的低眉顺眼,爹爹的安之若素,还有六皇子异常的寒冷如冰,都让我措手不及。此刻的我,就像一个忘了台词和动作的丑角,站在万人瞩目的戏台上,却不知该怎么面对观众。 “回皇上,”爹爹忽然站出来,拜向皇上,“小女虽自小得昆仑上人的眷顾,年年赐药养身,但昆仑山来的使者都是由老臣亲自接待的,小女是不识得的。” 原来如此。我师兄这一招果然了得,不仅达到了让我现身相见的目的,还逼得我爹为他圆谎,只是他见我究竟要做什么?现在可是圣驾当前,稍有不慎,便会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我虽不怕死,可也不想枉死。 “原来是这样。”皇上笑着,又道,“昆仑上人果真有心,苏先生不辞千里来为王妃送药,一路风尘,甚是辛劳。来人,赐黄金百两,以示犒赏。” “圣上厚爱,弟子心领了。家师有训,‘无功不受禄’,王妃与我昆仑山有缘,家师才会为王妃过诊,不求回报。”师兄谦谦一笑。 “昆仑山果然不愧是龙脉所在,有这样的高人镇守,何愁我萧楚国运不昌。”皇上欣慰地开怀大笑。 “皇上抬爱了,我昆仑山上下自是全力为皇上尽忠。现在还是请王妃尽快拿药去服,以免误了贵体。”师兄又恭敬道。 我看着曾那么不染尘埃的他,打着一口官腔,心里蓦地有些生疼。他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六王妃,快接药吧。”皇上吩咐道,满眼是笑。 “儿臣遵命。”我回过神来应道,转身去看师兄。 他的眉眼,依旧是那么风轻云淡,曾经那满载的怜爱,却都如落瓣纷飞,一如昆仑山顶那终年飘零的花雨。可是为什么,我仿佛还能听见他的心跳,沉稳而深邃,每一声好似都在呼唤我的名字。 烟儿。烟儿。 我的心抽痛起来,就好像有人用刀割着,一次比一次用力,血流如注,却不让我有个痛快的死法。我拼命地挣扎,却怎么也逃不过。我好像陷进了某个陷阱里面,无法自拔,眼睁睁看着一片血泊从我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我身上的粉衣。 轻轻叹气,收起还未来得及蔓延的痛,浅笑,对他褔身:“谢高人赐药。” 他的手指,冰凉微颤,眼中除了强作的冷漠,还有一种欲说还休的东西,是隐忍、担忧,抑或是别的什么。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让人捉摸不透。从小到大,他对我怀有秘密的时候,都是怕伤害到我。但我总是太了解他,一眼便能看穿他的心。他或许可以藏住秘密,但藏不住身上的情绪——对我来说是。也许是那关心太满溢,所以注定他骗不了我。现在也一样,他的心里藏着事情,却不能跟我说。我不知道他的眼神究竟是不是刻意,因为他也同样了解我,他知道,我懂他的神情,更懂他的心。难道说,他是在提醒我什么?我想起六皇子给我的九天羽衣,想起自己心中莫名的不安。莫非这中间有什么联系? 不经意抬眸,却见六皇子定定地看着师兄,俊美的脸上强忍着类似震惊、疑虑的表情。虽然他掩饰得极好,却没瞒过我的眼睛。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冷冷地看来。我顺势扭头,向步辇走去。手中,握紧了那玉匣。 心,不是不疼,而是,已然麻木。 师兄,求你,忘了寒烟。 我在心头低低地唤。 千里漂零 【6】温水洗凝脂 皇家猎场。 皇上吩咐所有人休整一晚,明日正式开始狩猎。 这里有豪华的行宫,皇室成员和随行大臣各有分区的别苑。六皇子的梳云居位于皇上寝宫的左侧,而太子的潇湘居在右侧。 正和六皇子回居所,太子和太子妃迎面行来。 “见过太子、太子妃。”行了礼,六皇子和太子两兄弟客套起来。可他们的对话,似乎有点明枪暗箭的意味。这好像证实我之前的猜想,六王府和东宫定是明争暗夺,双方也是有所戒备的。我对他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所以没有细听,只是将目光移向那海家的大小姐。只见她面如桃花,眼波含笑,恰似弱柳扶风,既有小家碧玉的娇羞,又有大家闺秀的仪态。那海小姐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向我微微一笑,透过她的眼神,我看到了难得的单纯。看来,她比我更不幸,作为政治的牺牲品,却浑然不知。太过单纯的人,在深宫中是很难存活的,更何况是多事的东宫。 我惋惜的不愿再想下去,悲天悯人不是我的个性。我便将注意力转移到六皇子和太子火药味渐浓的谈话上。 只听六皇子道:“二哥大婚,小弟没能亲自登门拜访,实在失礼,不如现在邀哥哥去梳云居一坐,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太子温和地笑笑,却掩不住一丝傲慢之色外露:“六弟的心意,本王心领了。可是最近父皇将朝廷诸多事宜交予本王打理,本王实在是空不下来。这不,正赶回潇湘居去批折子呢。待为兄空下来,一定找六弟你一醉方休。” 我微微弯起唇角,冷冷一笑。原以为,太子是个敦厚贤德的人,没想到,竟也是个假仁假义的胚子。这话里明显的傲气,任谁都听得出。我浅浅褔身,对六皇子说:“殿下,二哥说得是,咱们不能耽误了二哥的正事啊。还是等父皇收了折子回去,让二哥轻松下来了,咱们再请二哥到府上做客不迟啊。”皇上最近身子不好,将朝政暂交予他,可不代表皇上就再也不理朝政了吧?太子毕竟还只是太子,不是皇帝。不过我语气用得轻柔,听不听得出我话里这层意思,就看各人的资质了。 太子闻言向我看来,目光中带着些打量之色。看他的样子,倒是被我的眼睛给吸引住了,一时竟有些呆愣。 “王妃说得不错。既然如此,那小弟就先退下了。二哥得空,可别忘了跟小弟的约定。”六皇子淡淡一笑,眼中却终究是森冷的严寒。说罢,他竟挽过我的胳膊,向梳云居走去。我心下有些奇怪,今儿个他怎么会这般亲近。不过这倒不是重点,我关心的是,经过这次照面,他们兄弟俩的嫌隙被我尽收眼底,这中间难不成还有什么文章?我用眼角余光撇向六皇子,他深沉的侧脸还让我有些琢磨不透。不过,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我心底慢慢浮现出来了。 回到梳云居,便是我最期待的项目了。 车马劳顿了一天,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现在能泡在别苑的温泉里洗去一身疲乏。 “王妃,六殿下让奴婢送水果米羹来了,您趁热吃吧。”婢女说罢,将托盘搁在水池边,便退了下去。 我端起精致的米羹嗅了嗅,一股甜香的气息萦绕鼻尖,中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我的手紧了紧,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吃完米羹,放下碗时却碰到了一旁的玉匣。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闪过。 难道…… 正当我深思之时,一阵响动却将我拉了回来。 扭头看去,屏风上显出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谁?!”我一惊,身体下意识地向水下沉了沉。彩舟星河守在门口,又有带刀侍卫把守,怎会有人进来? “本王的王妃,还不让本王看吗?”六皇子从屏风后踱出来,缭绕的水汽衬得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更显魅惑。 “殿……下……”我的脸开始像温泉一样热起来,垂下羽睫,不敢看他。 他坐到池边,微微歪头,用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颇有挑逗的意味。 我的心急促地跳动。他……他要做什么? “这几日本王公务繁忙,总是睡在书房,冷落了王妃,王妃可不要怪罪本王。” 我觉得自己气血冲顶,慌乱地抬头,却撞上他那邪魅的眸子。 这样好看的星眸,眼底却是挥之不去的寒意。 “臣妾不敢。”我垂下睫,不敢看他,心却是突突跳着,生怕他忽然跳进池里来,或者,把我拎出去。连这温泉的水,也温不热我身上的丝丝寒意。 我再一次感谢了脸上的面纱,我的窘样才没有被他看了去。只是眼神的慌乱,却是骗不了人的。 “不敢什么?”他成心要我难堪似的,继续邪邪地笑,手却渐渐扶上我的耳垂,粉颈,香肩,再往水下便是…… “殿下……”我失声叫出来,使他的手停在了我的锁骨上。 这六皇子不是不近女色吗?那他现在是想干什么?暧昧的暖流在整间屋子里,升温了温泉的水。 他的笑加深了,眼底却依旧寒冷。 蓦地,有一股暖流注入我的身体。我怔了一下,抬眼看着他。也许,我猜得没错……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开始有些恼他。这个家伙,是存了心的戏弄我,他的眼中分明没有轻薄之色,却来这样逗我。 “臣……臣妾……该吃药了。”我的声音一字比一字低,脸颊的绯红急剧蔓延到耳后。 “哈哈。”他不羁地大笑,似乎对自己的恶作剧很满意,收回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拨动了水中的涟漪,使铺满水面成天然遮羞布状的花瓣漾开了几丝缝隙。 我赶紧把身子往水下缩了缩,脸上的红才慢慢褪去。然后硬着头皮吃了放在池边的药丸,不语。 他却跟着安静下来,似乎在想什么。 “殿下……”许久,我才弱弱地开口叫他。 他却忽然问:“你怕死吗?” “死?”我抬眸看他。他的眼神迷离而深邃,望不见底。“不怕。”我淡淡地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今天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本来师兄冒充送药人给我送来一盒固本培元的白玉松露丸,就已经让我有些疑心,现在六皇子突兀地问到“死”,我更坚信自己的判断。 “王妃真会开玩笑,世上哪有人不怕死?”他的笑极淡,眼底寒芒闪烁。 “不管殿下信与不信,从臣妾嫁给六殿下那天开始,便把命也交给殿下了。”若他是要求得一个安心,我给他便是。我知道,蛟龙岂是池中物。嫁给他,我便担起了一份责任。六皇子,岂是外人所以为的视朝政为无物?他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会全力支持他想做的,即使会付出最沉痛的代价。这种感觉是莫名的,却很强大,几乎完全颠覆了我之前的想法。我以为,我可以做一个平凡的王妃,但现在看来,好像我的愿望再次落空了。 良久,他若有所思,忽然又在嘴角勾起一抹笑,看着我语调暧昧地说:“那,除了命呢……”说着,手又抚上了我的脸。 我知道他是想掩饰什么,才以逗我来岔开话题。我抬头认真得看着他,说:“若有一天,臣妾真为殿下搭上了性命,殿下可会从此记得臣妾?” 他愣了一下,森冷的眼底泛出不可名状的光芒。忽然,他揽过我的脖子,在我的额头深深地吻下去。我愣愣的被他抱在怀里,一股热流从他的唇印间扩散开来。仿佛是春阳初绽,月华流转,万物静止,唯有我的心跳如小鹿乱撞。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异的感觉。以前和师兄在一起,吟诗作赋,弹琴论剑,总感觉天高云淡,与外物隔绝,可如今,竟像是有一朵柔嫩水灵的花苞在心田里悄悄绽放,忘情地舒展身肢。我的肩微微颤动,直到他的唇离开。 看他邪邪一笑,我才本能的把双手抱到胸前,脖子以下的地方全部浸入水中。温泉也似乎越发的热,鬓间竟微微有了汗意。 “晚宴就要开始了,不可以迟到。本王在门外等你。”他的唇角带着小小的弧度,眼底的寒闪烁着从未褪去的冷漠。说罢,他扬长而去,那白衣胜雪的背影,以拒人千里的姿态,留给我深深的疑惑。 看来,马上就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于是我穿衣坐到梳妆台前,开始装扮自己。 然后,开门走出。 当我见到六皇子回头看我的那个眼神时,我就知道我装扮得有多美。纵然那种温柔只是一闪而过的惊雷,却还是被我毫不费力地抓住了。 珠花略显凌乱地挽起我乌黑的发髻,却又找不到一丝破绽,几缕刻意漏下的流苏长发柔软如云,随着发簪垂下的细珍珠长串轻轻摆动;红宝石的耳坠被粉嫩的雪颈衬得越发璀璨;九天羽衣亦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每一寸布料都和我的身体契合得如此完美。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正如半开半放的桃花,最是惹人期待。 这是我在铜镜中看见自己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 “看来今夜本王的王妃注定是要惊艳全场的了。”他魅惑地一笑,向我伸出一只手臂。 我款款而笑,搭上他的手,盈盈而行,仪态端庄,千娇百媚。 从他刚才的眼神来看,我想他是需要我陪他演一场美人戏的吧。否则这些华贵无比的饰物,何苦统统搬来猎场。只是纳兰三小姐的脸疾之说,不知会不会影响这场戏的效果。若不是那流言,我对自己演好这个美人角色还是毫不怀疑的——哪怕只凭半张脸。毕竟行走江湖多年,一定的阅历告诉我,半遮的脸,有时候比国色天香更有杀伤力。 “殿下过奖了。”我柔柔笑着,福了福身。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旋即又变得波澜不惊。 千里漂零 【7】但看凤求凰 夜幕低垂,露天围场华灯初上。 还未走近,就已经听到了喧闹的欢声笑语。而我走过的地方,无不是留下一堆傻眼的侍卫和往来的婢子。 我的周身散发出淡淡的月晕般的光芒,恰似海上生明月,又宛若沧海遗珠。 围场刹那寂静了下来,在座的所有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我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惊异的脸。我的父亲,纳兰丞相;海太傅、禁军统领李炎、八皇子;最后视线落在太子一桌。 太子妃,那个像百合一样清丽的女子,缎子一般的肌肤,配上玻璃珠似的双眸,窄窄的鼻翼,薄薄的嘴唇,一颦一笑,顾盼生辉,相比下午相见时更添了一分华贵。不愧是太傅千金,只静静坐着,也有一番仪态,若不是师傅从小教我礼仪,恐怕在她面前我就要自惭形秽了。 太子,一身浅黄锦服,腰带上两只活灵活现的麒麟,衬得他雍容华贵的气质越发优雅。而他看我的眼神,写满了惊艳、震撼,或还有别的什么。除却他眼底那丝暗涌的狡黠,他算得上潇洒俊逸,但场上有了八皇子夜澜,又来了六皇子夜寻,这两大享誉盛名的最美皇子,足以使其他男子黯淡下去——除了从不会被忽视的皇上。 多年只靠半张脸示人,我已经熟悉地掌握了怎样用眼神微笑,眼波盈盈,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若即若离的视线迷离而诱惑。唇边的笑容,却是冷冷的。这冷笑没人看得见,便越发放肆,放肆地嘲笑世人的阿谀奉承、攀权附贵。 六皇子领着我在八皇子旁边的空桌边坐下,那油嘴滑舌的八殿下便不失时机的上来寒暄两句。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能把我家老祖宗的九天羽衣穿得这样无懈可击,六嫂,小弟佩服、佩服。”他的笑容总是有些落拓,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或许一张俊脸,总是有资本嚣张的。 “八殿下对每个女子都是这样贫吗?上次本宫可听到八殿下称赞我夫君的贴身侍女明月时,是叫人家小美人儿呢。”我以更深邃玩味的目光回看他,波澜不惊地说。 他的脸刷的变白,目光变得异常窘迫。我的话里在暗示他一些什么,他应该看得很明白。 “王妃什么时候看到本王这个油嘴滑舌的弟弟又去欺负人家明月了?”六皇子深深一笑,眼底星芒闪烁。只怕天上星辰见了,也会无地自容。 “哥……”八皇子不敢再看我,却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打趣道:“怎么,八殿下这就面上挂不住了?好了好了,大不了下次不在六殿下面前告你的状就是了。” 他见我并没有点破,也知我在逗他,便又嬉皮笑脸起来,尴尬之色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这爽直的性子,倒让我有些喜欢,平添了对他的几分好感。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容妃娘娘驾到——”上次在长庆宫前见到的那位纪公公拉长声音宣道。 所有人都伏地而拜,恭迎圣驾。 “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容妃娘娘万福金安——” “爱卿免礼,入座。”皇上容光焕发,坐上龙椅,眼神向下一一扫来。看到我时微微一愣,旋即又开怀大笑起来。“今日六王妃可真是像夜明珠一样夺目啊,这场上的蜡烛都该撤了去了。” 想必蓉妃已将我因何不摘面纱一事告诉了皇上,所以他并没有问及此事,我也就偷得清闲,省了力气。 “儿臣不敢,”我连忙作出谦虚状,“父皇太抬举儿臣了。” “想不到这么多年以来,竟然还能看到九天羽衣出世,看来蓉妃妹妹为今日的晚宴费心不少啊。”皇后把话头对准了蓉妃,绵里藏针地说道。 明白人都听得出皇后是指蓉妃刻意要在这晚宴上出风头,可谁不知道,凭蓉妃的姿色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魅力,何须靠我这个初任王妃的黄毛丫头来撑场面。 “臣妾已在皇儿大婚之日,将这九天羽衣传给了六王妃,也算了了臣妾作为金家女儿的责任。既然衣裳已经是六王妃的了,她怎么穿,臣妾自是不会干涉的。”蓉妃恭恭敬敬地答,不紧不慢的语调既避了皇后的锋头,又不着痕迹地解释清楚了。 皇后冷冷一笑,似乎还想说什么,皇上却不动声色地拍拍她的手背,安抚性的示意不用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皇后虽有些不甘,但也不好驳了皇上的面,却是极快地扫了我一眼,尔后狠狠地瞪了下太子。 我看见太子本有些愣愣的看着我的眼神,立马收了回去,慌忙看向别处。 看来大鱼快上钩了。我暗自微微一笑。 晚宴安安稳稳地进行着,肴核珍馐,应接不暇。 “父皇,”六皇子起身走到殿前,向皇上行了个家礼,“如此良宵,少了歌舞怎么行呢?儿臣听说太子妃一手古筝精妙无双,斗胆请太子妃弹一曲助兴,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嗯,六皇子说得有理。太子妃,你就让大家饱一回耳福吧。”皇上慈祥地微笑,看向太子妃。 “儿臣遵命。”太子妃仪态万千地起身,向皇上福了福。 好一朵娇花迎风摆,生生惹人怜爱。难怪说太子捡了个大便宜,娶了个背景深厚又楚楚动人的新娇娘。 “皇上。”皇后微微一笑,“既是歌舞,怎么能有歌没舞呢?当年蓉妃妹妹凭一支《凤求凰》就麻雀变凤凰,从小小婢女变为一朝贵妃,那美丽的舞姿可令臣妾怀念至今呢。”皇后的语气虽是称赞的,但根根芒刺锋利,令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六皇子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眸底寒流涌动,像是被人触动了心底不能碰的伤。但,皇后提出要人伴舞又似在他意料之内。 “皇后娘娘!”八皇子站起来,语带怒意。 “澜儿!”容妃娘娘脸色煞白地喝止他,生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看她的样子还不是一般的害怕,这倒有些蹊跷,仿佛她是有什么阴影似的。 蓉妃与六皇子的神色一拍即合,莫不是中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虽然我多年闯荡江湖,但对朝廷之事一向嗤之以鼻,所以了解得很少。没想到现在竟让自己陷入了宫闱的明争暗斗中,我也只能尽量置身事外。可是,皇后的话的确难听,即便我不是蓉妃的儿媳,便是凭着这一身的侠气,也是忍不下去。 “皇后娘娘,”我盈盈地起身,向他福了福,礼仪周到,语气却不卑不亢,“儿臣也曾听闻蓉妃娘娘舞姿精绝,天人共赏,一直仰慕不已。像蓉妃娘娘这样传奇的女子,恐怕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儿臣自小在相府深闺苦练琴棋书画,也一心模仿过蓉妃娘娘的舞姿,虽然自知与蓉妃娘娘相去甚远,但还看得入眼。不如就由儿臣为太子妃伴舞一曲,以助晚宴雅兴,希望不会辱了我纳兰家和六殿下的门楣。”我刻意把纳兰家提在前头,她可以不把蓉妃放在眼里,但纳兰家却能给她一定的压力,毕竟她现在还不够资格和纳兰家翻脸。我看见皇上尴尬的神色被赞许所取代,心底略微有些安定。皇后竭力保持着淡定的表情,目光却是锋利如刀的。蓉妃不知是感激还是称赞地冲我笑笑,那样光彩夺目的面容,让我心里莫名安宁。 “六殿下果然娶了个聪慧美丽的王妃,”皇后直直盯着我,“既然如此,皇上——”她转头看圣上,“就让太子妃与六王妃合作一曲吧。” 皇上点点头:“朕都有些迫不及的想看九天羽衣再次起舞了。六王妃,你可要跟太子妃好好配合,不要让朕失望。” “对啊。”皇后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咱们殿下可是一向赏罚分明的,表现得好自是有赏,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少了大家的雅兴,那惩罚也是不得含糊的。你们这两个小辈可要好自为之。” 我浅笑,福了福身。心底却在盘算,这个皇后阴骛的眼神分明是想看我的笑话,但她看错了眼前的六王妃。我纳兰寒烟岂是任人摆布的主儿,这一舞,我必定让她终身难忘。我侧过脸,身边的六皇子,眼中闪过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神色。 太子妃道:“此情此景,看来不选《凤求凰》都不行了。”她虽是娇嗔一般,脸上却是笑意盈盈。 我移过视线,飘渺地看了一眼太子,他不自然地端起酒杯饮进,似是不敢看我。我心中暗暗浅笑。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我轻轻移步,手起,长袖翩飞,带起一阵璀璨华光。 “九天羽衣舞,长河夜星沉。惊起花无数,难争玉带香。” 昔人描绘九天羽衣起舞时的场景如是说。金缕薄纱,随着舞动的身姿灿然生辉,而粉红软玉受到外力摇摆,便会释放出一种奇异的清香。 “凤兮凤兮归故里,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相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太子妃的古筝是弹得极好的,但我的舞却是不输分毫,有了九天羽衣相助,便更胜一筹。每一举手投足,无不令人目光流连。 我的脑海中,却一时闪过无数画面。 千里漂零 【8】暗夜且不语 昆仑山巅,漫天花雨。 青玉寒剑,转若蛟龙。而我的“玉女樱咛”,粉芒闪烁。剑起,惊走。 游龙戏凤,风生水起。 歌台暖响,舞殿冷袖。 我的眼神越过长袖,向太子送去淡淡妩媚。只一眼,他白净的脸现出一丝红晕,握着酒杯的手竟忘了往嘴边送。我移步,腰如弱柳扶风,交步旋转,手掌交叉在胸前作翅膀状,无数彩蝶瞬间涌出,四下翩飞,最后化作点点荧光。 这是江湖术士教我的障眼法,我将它融进舞中,最是合适。 我盈盈浅笑,眼神飘渺,恰如等待的凰,在仰望着归来的凤。 最后一个折腰,风情万种,却见好即收。古筝亦正落下最后一个音律。 晚风轻扬,万籁俱寂。 四下忽然爆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我与太子妃向皇上与两位娘娘褔身,眼中始终带着款款的笑意。 “想不到,当今世上还有人能把这曲《凤求凰》跳得如此精美绝伦,就是相比当年的蓉妃,也不输分毫啊。”皇上红光满面,双眼熠熠生光,止不住地鼓掌。 ——皇上只赞美了舞,而忘了曲。 我可以想象皇后一群人此刻脸上的表情。我谦虚道:“父皇过奖了,儿臣不敢与蓉妃娘娘相提并论。” “太子妃与六王妃合作天衣无缝,朕甚悦,赐你二人各绸缎二十匹,西域雪莲一朵,各种珠宝一箱,回宫后领赏。”皇上龙颜大悦,心情甚好。 “谢父皇。” 退回坐席,六皇子轻轻拉过我的手,紧了紧,似乎是在感谢我为蓉妃解围。 我冲他淡淡一笑,眸若星辰。 记得师兄曾说,我笑起来像妖精,但比妖精多了几分仙气。或许这样的笑,才是最令世间男子神魂颠倒的吧。只可惜,再美的笑,也只能让人看见这一双如水的眼,再无其他。心中,蓦地有些落寞。 “六嫂,这次你可是为我家大大地争了一口气啊,什么太子妃,在你的舞姿面前,通通都是绿叶。”八皇子津津乐道,少不了一阵贫嘴。 “八殿下又来打趣本宫了。”我笑笑。 “没有没有。”他连忙作出发誓状,“这次可是真心实意的。六嫂可煞了皇后的威风,本皇子心里痛快极了。以后我就是您的八弟,以前有什么得罪嫂嫂的地方,还望嫂嫂不要挂在心上。”虽说八皇子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认真起来,却是个直来直往的豪爽性子。 “那八弟看本宫像那样斤斤计较的人吗?”我嫣然一笑,“倒是以后呀,八弟可不要再把坊间那些传言全当真了。流言久了,都是会变味儿的。” 八皇子脸微微一红,连声说:“不会了。” 谈笑间,太子却端着酒壶过来了。 六皇子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优美的侧脸清冷卓绝。 “六弟,弟妹,之前哥哥我走得匆忙,没能和两位多聊几句,现在,哥哥来陪弟弟弟妹喝两杯,就当做对二位新婚的贺酒,还请两位不要推辞。”说着,太子往我和六皇子的杯里斟了清酒。 “二哥这样客套,小弟真有些不习惯了。不过这杯,咱们兄弟是一定要喝的,就当小弟祝贺哥哥娶了位漂亮的太子妃。”说罢,六皇子将酒一饮而尽。 “六弟的王妃才是绝世奇女子啊,本宫的太子妃在弟妹面前也是相形见绌,不提也罢。”太子的视线移向我,目光如火焰般跳动。 “太子抬爱了。”我举起酒杯向他示意。正要饮下,六皇子却握住我的手,道:“王妃你身体不好,就别饮酒了,这杯还是本王替你回敬二哥吧。”他的语气似是关切,眼底却是冰雪覆盖。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凉意。八皇子却上来说道:“六哥,一杯清酒不碍事的,等会儿你早些扶嫂嫂回房休息就是了。二哥盛情,怎么好拂了人家的意呢?” 我浅笑:“八弟说得是。这杯酒,寒烟喝了。”说罢,抽回了手。我看见六皇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没再坚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把酒杯举到面纱下,饮尽。只是这一刻,我忽然想起我问他的那一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为他搭上性命,他会不会永远记得我。现在,我很想再问一次。只是,恐怕没有机会了。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或许只是因为,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也许我不过是在一厢情愿,但,有他刚才那一个犹豫的眼神,就够了。 长门依旧灯火如昼,看在眼里却越来越模糊。 我用手揉揉太阳穴,秀眉微蹙。 “怎么了?”六皇子觉察到我的异样。 “臣妾有些头晕。”我的喉头微微发紧。 “那本王送你回房休息吧。”他扶起我,向其他人致了下意。 “六王妃这么早就要回寝宫了?”皇上正与蓉妃小酌,兴味盎然。 “儿臣自小身子就弱,今日乏顿,刚才又饮了太子殿下赐的酒,身体有些不适,还请父皇恩准儿臣先行告退。”我褔身,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倒下一样。 “六王妃也的确劳累了。寻儿,你就扶六王妃下去歇歇吧。”皇上慈祥地说。 “是,父皇,儿臣去去就来。”六皇子说罢扶着我退下。 他手心的凉意,深入我的骨髓。 经过太子潇湘居时,见一个侍卫慌慌张张的正向围场方向去。 那侍卫我见过,是跟着太子的贴身护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如此惊慌。 六皇子为我盖好被子,叮嘱了几句,便又要出去。 烛火轻跳,将他白衣胜雪的背影勾出忽明忽暗的金边。这个举世无双的男子,注定要我倾尽一生。无可改变的是宿命,我的清高,我的淡漠,与少女时光一起,匆匆而去。 “殿下。”我轻声唤道。 他停住拉门的手,长身而立,绝代风华,犹如神祇。 “谢谢你。”我淡淡地说。 “举手之劳而已。王妃好好休息吧。”他始终没有回头看我。或许对他来说,扶我回寝宫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事。 可是,我想说的,并没有说出口。 谢谢你,为我准备的九天羽衣。 谢谢你,在我米羹里掺的千年人参。 谢谢你,在浴池里为我灌入的真气。 谢谢你,在我喝下那杯酒时眼里的犹豫。 我缓缓舒出压在胸口的积气,眼前浮现出那张时而冷漠决绝,时而邪恶魅惑,却时刻具有巨大吸引力的俊美无双的脸,唇角不觉微微上扬。我,只想记得他的好,或许是因为,他太像记忆里那个熟悉的陌生人了吧。 烛光如豆,透过灯罩散发出昏黄的灯光。 屋外的人脚步如风,忽然破窗而入。我闭上眼,充耳不闻,宛若熟睡一般。 这时,另一声重重的推门声响起,有人大喝:“站住!” 虽然我听过这个声音的次数不多,但略微低沉、掷地有声的嗓音,是太子无疑。 忽然一只粗壮的臂膀搂过我的腰,我感觉身体凌空而起,瞬间落入一个充满肃杀之气的怀抱,一股淡淡的花香袭来。我无力地靠在那结实的胸膛上,任由他带着我飞身出窗,脚下生风一般,轻盈飞跃。 “别跑!”后面太子穷追不舍,“你们对付这些人,本王去追那个黑衣人。”他似乎是在下命令。 看来双方都不只一个人。 我微微睁开眼,但见夜色深深,眼前高大的古木飞快后退。那只粗臂用力按住我,以确保我少受颠簸。我继续闭上眼,耳边是阵阵风声。 待到我感觉手腕上被拴上了什么东西,身子已经停了下来,我才又微微睁眼。四下一片寂寥空旷,唯有不远处长身而立的太子,如暗夜中的一只孤鸿。 “你跑不了。”太子沉声,手中利剑寒光迭起。 远处,狂奔的马蹄声如平地惊雷。火把的光照亮了半边天空。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纵然隔了漫漫夜幕,依旧风华绝代。 “哼。”黑衣人冷冷一笑,忽然把我往前一推。 我无力地扑进了太子迎上来的胸膛。他一手抱住我,另一手剑起,如闪电疾奔,忽又仓皇一收,急走几步,探头向悬崖下看去。 我感觉他全身一震,定定望着深不见底的绝壁。那黑衣死士已纵身跃下,落入飘渺的云岚。我只来得及看到那双眼睛坠落山崖前,眼中如有茫茫雾气。 “烟儿!” 黑夜中,是谁的声音刺破长空,震痛我的耳膜。 我微睁眼,看见一身白衣的绝色少年向我奔来。太子抱着我的手臂轻轻一颤,随即松了一松。手腕上忽然一阵大力,黑衣人拴在我腕上的白绫,将我身体的重心重重往后一拉。我知道,白绫的另一头,拴在跳下悬崖的蒙面人身上。 唇角,浅笑。 身体如秋叶飘零的刹那,一只手伸到眼前,似乎想抓住我,却终未来得及,只绝望地扯住了面纱一角。 假面脱落,料峭晚风刮过脸上的肌肤,似乎在贪婪地呼吸。这十七年来,只有我独自面对墙壁更换面纱时才得以放松的面部肌肤,在尽情地欢呼着解脱。 是的,解脱。 双眼迷离中,只有悬崖之巅那个白衣翩飞的身影,遗世独立;手中,是一张金色薄纱飞扬。 千里漂零 【9】飞蛾自扑火 冰冷的水底,被割断的白绫像鲛人的鱼尾摆动。 黯淡的水光中,有一个娇弱的身影向我靠近。细而有力的手臂揽住我的腰,她带着我向上游去。水泡贴着我的脸滚动,破裂,弄出一阵轻痒的触感。 坚硬的石头硌得我透湿的后背突兀的生疼。就好像我跌倒在雪地上时,那刺透骨髓的疼痛,以及冰凉。 一股温暖的真气注入我的身体,尔后,她将我平放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走远。 好累,我忍不住闭上了眼,可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不可以睡。虽然之前服了白玉松露丸,又吃了千年人参,加上九天羽衣和我的真气护体,但千米的悬崖还是令我的身体受到不小损伤。若不是底下这一汪寒潭,恐怕我已命在旦夕。 我不敢使力挣扎,怕耗光自己的精力,但身上却寒意愈浓。那女子必是六皇子安排的,可她却不能带我回去,因为那样就表明早有人等着救我,这次行动就没有意义了。在宫里的人找到我之前,我只能全力撑着。可是这样高的崖,应该要等很久吧……我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仿佛看见了一片漫漫的冰雪,我追着一辆马车努力地奔跑,最后摔倒在雪地里。 不要……丢下我…… 痛苦漫上我的胸口。我极力睁开眼,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又忍不住苦笑起来。看来我真的要撑不住了。当人的意识开始出现幻影,说明死亡已经近在咫尺了。 一个透湿的怀紧紧裹住我冰凉的身体,可我却感到那样安心和温暖。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闭眼沉沉睡去。 尔后却是春阳的柔情透出未褪却的寒意,抚着我的脸颊。 身下的狐裘却是暖得如此熟悉。 头顶是一片展着嫩芽的桃树,那新绿饱满得刺眼。我用手挡了挡视线,身上是一阵酸痛。 眼睛适应了亮光之后,我草草打量了一下四周。有阳光,说明我还活着吧?身下是一块长着青苔的石台,不远处一座凉亭四角翘起,简朴而生动。 空谷笛音,高山流水,在山涧里久久回荡。 我勉强起身,蹒跚地向石亭走去。 青衣冷冽,碧玉的长笛化出幽怨的韵律。五指握剑时的刚硬,化作飘渺的柔音。 一如那些昆仑山的曾经,我从未忘却的曾经。 他没有抬头,却幽幽地说:“你醒了。” 这个无问而问的句子,带着压抑的恼怒、责备、幽怨,和深深的关切。 “嗯。”我应道。解开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随着点头的动作滑到我眼前。 笛声又起,声声哀婉如诉,好似开出朵朵桃花,无数蝴蝶绕枝而飞,然后,折翼,随蝶飘零。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如我记忆里熟悉的模样。 我的心冰凉一片。 这画面,重复了千百遍。再重演,却为何是如斯境地?我多么怀念昆仑山顶的岁月,那时的笛音,总是如雨后的阳光般恬淡温暖。 声断如裂帛。他轻咳,抬头幽幽地看着我。 一眼,恍若万年那么久。 “师兄……”我启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极淡地问:“值得吗?” 我沉吟片刻,想到他指的是什么,便淡淡地笑:“值得。” 他的眼底黯淡下去,像失了星的银河。苦笑漫上他的唇角。 “就为了一个从未真正属于过你的家族?” “可是我属于它。”我凝视他,“我的身上,流着纳兰家的血,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除非有一天我身上的血都流尽了,那么,我的使命就结束了。”风无声拂过,风干我话里的忧伤。等到那天,纳兰寒烟也就不复存在了。都说一个新生命降临到一个家族,是前世的缘未尽,一种是来还债,一种是来讨债。而我,或许就是前一种吧。 他冷冷看我,目光寒彻骨髓:“所以即便知道他在太子递过来的酒杯里放了迷药你也一饮而尽,即便你根本没有丝毫不适也还是称病回房,即便你可以轻易挣脱黑衣人的钳制却还是假装昏睡,即便能毫发无损地脱险也依旧选择坠崖?你就是这样飞蛾扑火地来履行你的责任,就不管你自己的死活吗?你知不知道当我看到你跳下悬崖时有多心痛,知不知道我从岸边把你抱起来时有多么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终究还是放不下你,更恨我自己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这样伤害自己……”他急促的话语渐次低了下去,眼底涌出无尽的绝望。那一声一声的质问,如鼓槌重重敲打我的心,痛开始蔓延,隐忍了太久的泪,终于决堤。 原来,他真的一直在暗暗地跟着我。 原来,他一直未曾放弃守护我。 原来,我做的一切还是永远瞒不过他。 “师兄……”我嗫嚅着,无语凝噎。 他一把抱住我,那样用力,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血肉。我的身体疼得像要散架,可我不想推开他,因为这怀抱,太美,太暖,太让我安心。 “寒烟,求求你,求你不要再伤害自己,无论为了谁,都不要……”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师兄……”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桃花的香味淡而不腻,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此时此刻,我只想被他宠溺,愿时间都停止,全世界只有我和他。也许我不爱他,可我依赖他。他是我的师兄,永远的师兄。 “咳咳……”他咳嗽的身体微微颤抖。 “师兄,你怎么了?”我挣开他的怀抱,抬头看着他,目光急切。他的眸子里倒映着我的脸,我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却隐隐有几分熟悉。 “没事。”他目光如水地对我笑,笑容干净、明朗。 我的眼神骤然一寒,胸口像塞进了一团棉花,双手越发用力地抓紧他的青衫。 “你是跟着我跳下来的,对不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出这句话,我的心瑟瑟抖着。 他垂着睫,低声道:“傻瓜,我又没事。可只有这样,我才能最快找到你。”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的语气尖利起来,泪重新涌上了眼眶。 他把我的手捏着掌心,淡淡地笑:“我功力比你深,又有师傅真传的金莲护体,而且我知道这崖下是一片寒潭,所以跳下来也没什么大碍的,真的。” “我不要听!”我用手捂住耳朵,恍惚间有了年少时任性的影子。我知道即便这崖下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同样义无反顾,可是心好痛,痛得快要令我窒息。 “寒烟……”他的眼神哀伤而恳切。他慌乱地拍打自己的身体,一边说:“你看,我没事……真的……”又重新抓起我的手,用手心的暖流裹住我。“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看见他眼里的我,泪如珠玉。而他的忧伤,则是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令我迷失。我扑进他怀里,任泪水肆意流淌:“我没有……没有生气,我只是心疼你啊,师兄……你为什么这么傻啊……”为什么还要对我这样好?为什么还放不下我?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呀……我的身子一震,挣脱出他的怀抱。 “师兄,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我止住泪,郑重地看着他。 “只要我能办到。”他宠溺的眼神笼罩着我。 我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极淡极淡地说:“忘了我。” 对不起,我不值得你再这样付出。所以,请你忘了我,放了你自己。 良久,良久。 他看着我,亦极淡极淡地说:“不。”语音轻柔,却不容置疑。 我抬头,看着天。没有云,天很蓝,蓝到忧伤。 “我已经是六王妃了。” 我的声音似乎被风一吹便可以烟消云散,这一切都像梦一般,若我揉揉眼醒来,是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重头再来? “但你永远是我师妹。”他停了一下,一字一顿道:“——我唯一爱着的女人,并且,会一直爱下去。哪怕是死,我的心依然在你身上。” 我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灵魂似乎已经漂浮起来。我不能再跟他说什么了,我怕自己会动摇,会不顾一切的跟他走,就当纳兰寒烟,已坠崖身亡。 可是我不能,若是这样,我会厌恶自己一辈子。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我的脸,缓缓说:“我一直在想,师妹究竟长什么样。是美?是丑?没想到,我的寒烟不但美,还美得如此惊心动魄。除了年轻时的蓉妃,恐怕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女子能与师妹相比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年轻时的蓉妃有多美,我不知道,但现在的蓉妃,只怕仍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虽然我自认为自己不会太丑,或许还能勉强算美,但师兄的形容,未免也太夸大了。 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幽幽的香萦绕鼻间。 “让师兄再帮你绾一次发,好吗?”他凝视着我的眼,那似妖似仙的眼。 我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点点头,在石凳上坐下。或许某一刻,我可以假装一切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