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定·不负此生 1 倾君一人,只为君倾心 黄铜平镜中映着美妇,静坐在红木书案前书写着。丝丝微风轻拂而来,吹不起碗口宽袖却撩拨着青丝荡荡。 一鹅黄衣衫的少女在烛光晕染中若隐若现,时不时歪头看着桌案前的少妇,仿佛那双眼眸便是这深夜中最耀眼夺目的星辰。她早已被深夜叨扰了许久,不耐烦地去抢少妇手中的笔杆。“嫂嫂,你别写了,这都什么时辰了。”那声音仿佛是挂在窗前的风铃,声音不响却声声扣人心弦。少女将宣纸在面前展开,娟秀的字迹却流露着原本不应该属于恰似新婚燕尔的美貌新妇。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装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我默默地念着,生怕自己会将这张薄如蝉翼的纸吹破。抬头看看嫂子,转而又摇了摇头。“你终究还是怨他。” 声音虽小,可嫂子却听得清晰。她只是走近我,牵起我的手来到花架下。“我虽心中哀怨,却万分责备也没有。卫国是男人,是有抱负的男人,我自然懂他,我爱他,便会全力保全他,维护他。”面如常,却心微凉。 “既然你心甘情愿,可这不甘与哀怨又是做与谁看?就算哥哥心中有你,甚至只有你,他如今仍然要假作殷勤去取悦别的女人。”我自幼丧母,父亲也从未再续,可整日埋头于政事自然疏于对我的爱护。唯有哥哥自小对我呵护备至,嫂嫂进门后也担起慈母的角色。姑嫂之间的情谊自不必说,见嫂嫂与世无争却暗自忧伤,我却实在想不通,也因此恼了。 嫂子却不恼,仍旧平心静气地说:“正是因为我爱他,所以我必须接受他也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别说今天进门的是皇上赐的侧福晋,就是哪天下旨让我让贤,我也一句怨言也没有。可我毕竟是女人,就算我能亲手将别的女人送到他的身边,我的心里终究是不好过的。”再也忍不住,一股股刺痛心脏的泪水夺眶而出。滴滴答答地落到花瓣上,似娇花也为其伤心难过。 看嫂子伤心,我又不禁想起自己的命运,竟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是没什么指望了,过些日子便要奉旨入宫了。” “倾君……”少妇轻轻地揽过我的肩膀,温柔地抱着我,给予最真实的温暖。我只愿自己做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人,倾君一人,只为君倾心。要嫁就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一生一世只疼我、爱我。 月影婆娑,枝叶沙沙作响,静谧如死水,未起波澜却暗藏汹涌。因为天边那鱼鳞云幕透漏了上天的心事。一场非雨即风的日子就要伴着日出汹涌而来。 “嫂嫂不怕你得不到圣眷,论样貌,论才学,你都应是拔尖儿的。可你这冰火两重天的性格却实在让我放心不下。欢喜就欢天喜地甚至没大没小,不喜欢便是天皇老子来了你都不低头,这在宫中便是大忌。能在后宫中成为胜者,必定是喜怒不形于色,像雾一样捉摸不透的女人。” “嫂嫂,我即便再年轻不懂事也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如今也做好准备了,如若上天眷顾让我一生平安顺遂也就罢了。” 当天晚上,本部都统衙门的人来相告,明日既是选秀的头日,日落时分要配送骡车将待选秀女送至地安门。 选秀是皇家大事,却是女子的噩梦。嫂嫂自然是重视的,我知道她并不为了我有朝一日能够进入殿选甚至飞到枝头做凤凰,而是不懈怠便不会有错。 嫂嫂帮我对镜梳妆,一缕缕青丝柔顺如水。“倾君,你真美。”我闻言,也不自禁地看着铜镜里面的映像。—肌妙肤,弱骨纤形,可身上却总是透露出天人气息,若遗世而独立,让人敬而远之。 我微微牵动嘴角,似漆黑如夜顿时被群星点亮,可是任谁也感受不到真实的笑意。“空有一副姣好的皮囊又有何用,还不是要以色事人,而不能真正为悦己者梳妆。” 嫂子听到那一声叹息,不觉也悲从中来,却也只能为其准备好明日的甄选。 午后便有衙门的人牵骡车而来,大哥站在府前塞给了来人一锭银两。那人见到银两顿时眉开眼笑,脑袋像啄米似的来保证一路上多多照拂。 “倾君。”父亲走过来,为我理顺鬓边碎发,却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不言不语。我知道这欲说还休的意义,牵起父亲长满老茧的手。“父亲的心思女儿都明白,但是女儿的心思父亲也不是不知。假若我进宫,自然是满门的荣耀,但是若不能入得皇上的眼,父亲也不要怪罪,自知女儿也已尽力。” 父亲摇了摇头,却让我有些吃惊。“为父虽为朝廷命官,自然要为朝廷效力。可为父毕竟是你的父亲,后宫险恶,前朝风涌,只盼你平平安安也就是了。为父也是一把年纪了,再多的荣华富贵也就这样了。” “父亲……”知女莫若父,这浓浓的父爱差点催我落泪。哥哥嘱咐后也走过来,只是塞给我一个荷包,像儿时一样揉了揉我的头。只见荷包上是一簇忘忧草,灿如晚霞,就像此时此刻的天边。我向他报以一笑,却见他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悲,猛地将我拉入怀中。还是从前的味道,我贪婪地深呼吸,只想永远坐哥哥臂膀下的小鸟,哪怕不会飞。 骡车远去,我不敢回头,我紧紧攥着手中的荷包,心里默默地祈祷。一愿父亲福寿安康,二愿大哥身强体健,三愿嫂嫂能与大哥伉俪情深、白头到老,四愿远在边塞的二哥初战告捷…… 到了宫门口,按照祖制由本部参领进行排车。入夜之后,参领领着众女进入地安门。车外的人得了我们家的好处,自然也就殷勤。从他口中知道,车队的前面是后宫嫔妃的亲戚,地位自然比常人高些。然后是上次留牌子或复选的女子,再然后就是如我一般新选送的秀女。 外头的人似乎觉察出我的不安,陪笑道:“小姐稍安勿躁,此时不让小姐们下车是为了保住大家的颜面。小姐们一个个儿赛似天仙,日后就算不是主子娘娘,也是非富即贵。圣颜难得一见,小的们心痒痒,总好奇车里都是些什么做的美人。可若见了,别说是掉头的罪过,也恐污了姑娘们的眼。” 我觉得他这人说话也有趣,不觉心里的烦躁也压下去了。 终于等到宫门开放,众人按照吩咐纷纷下车。那牵车人看到我的一刹那似乎有些窒息,明显觉得他气息不畅。我本有些不快,却又不能言语,扭头转身而去不再理会。门口有数位教引姑姑,按照各部站好。站在面前的教引姑姑是众多姑姑中最为年长的,自称文墨。文墨姑姑这队里面有九个人,如花园中的花朵一样,朵朵娇艳却又朵朵不同。 同我站在一起的是一个温婉和顺的女子,我偷眼瞧着,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她似乎注意到我在瞧她,微微侧头向我点头一笑,反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文墨姑姑分派好房间也就叫我们散了。我、“雪美人”和一蒙古女子住在一间房。出于礼仪,我们互相交换了名字和年岁。“雪美人”人如其名叫倩雪,十七岁,比我大两岁,是户部侍郎白佳栋的小女儿。蒙古女子年十六,是工部尚书克罗特昂沁的女儿叫克罗特阿润。 “倾君……”阿润是蒙古新入族的姑娘,对汉语还有些生疏,所以将我的名字反复咀嚼。“我还是不明白,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是要把男人摔倒吗?” 倩雪微微一笑,边整理包裹边说:“是倾君心,心倾君,君倾心的意思。”我一愣,没想到倩雪也能体会到我心中的期盼。 “这名字不好。”阿润一本正经地说。 “怎个不好?”被阿润这么一说,我和倩雪都有些好奇。 “心倾君自然使得,想必皇上这天下间一等一的好男儿也能令姐姐倾心。但若想皇上为姐姐倾心,不是说不能,便是能也未必长久。所以我说这个名字不好,不是痴心妄想了吗?” 我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收拾自己的包裹。阿润见我和倩雪都不说话,自己也觉得无趣,便去其他姐妹的房中闲话。 “你如今还是这般心思吗?” “什么?”被倩雪突如其来的一问,我有些惊讶。 “如今你进了宫,还是这般心思吗?” 我知道倩雪问的是什么,可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我曾经与你一样,只求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皇家要的是权,要的是利。你父亲的官职是先皇亲封的,你兄长一个是户部员外郎,一个是带兵出征将来必定战功赫赫,你想脱困,哪里那么容易。” 我听倩雪这般道来,仿佛一晴天霹雳。我知一入后宫便是身系全族的荣辱,却不想,我还未踏入宫门,这命运的交缠就早已将我窒息。 我望着倩雪的侧影,那白如初雪的肌肤在烛光下闪耀。她自是温婉如水,却感觉内心似寒冰。只可惜她与我都是这般命运,空有如白雪洁净的皮囊却注定要混入这泥沼之中。 缘定·不负此生 2 殿选 “今日既是殿选,各位姑娘要穿正装,不能穿时装,头饰衣服皆按平日里教你们的进行穿戴。现在是五更,各位姑娘回房中准备,辰时再引姑娘们面圣。” 我自不必白费心思,也懒得麻烦,低头看了看身穿的一袭兰色的纱质长裙,看起来淡雅脱俗,外面是深兰色的裙摆绣满珍珠的薄锦,高雅飘逸,乌黑的长发绾起,只插一只紫玉簪,没有太多的奢侈品,这样就够了。 倩雪也没有进屋,她身穿淡粉色华衣裹身,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蝴蝶钗,一缕青丝垂在胸前,薄施粉黛,只增颜色。 “怎么,你也认了?” “之前听姐姐的一席话觉得甚有道理,即便入选也不是咱们的功劳。我家的状况自然不容我做选择,不认又能怎样呢。” “既然你都认了,怎么还是这般戚戚然的样子,只怕你嘴上承认,心却未死。” “不错,我虽脑袋已经磕下去了,但是心却不得屈膝。” 倩雪拉起我的手,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你的性情如此倔强,这也是强求不来的。其实我与你嫂嫂是旧友,只是她命好,由先皇指婚嫁与你哥哥。两人青梅竹马自是美满,可怜我与你嫂嫂当初的祈愿从此便要破碎了。” “原来你与嫂嫂是知己,难怪初次见你就觉得亲切。嫂嫂与你是挚友,想必我与姐姐也会深交。只是你与嫂嫂当初的祈愿是什么?我从未听嫂嫂说过。” “我们几人在元宵节的时候在街上偶遇,后来我们两人便总在一起结伴,聊着女儿家的心事。她信任我,我也相信她。她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地说她非你哥哥不嫁,而且一生只爱他。要知道,女儿家能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的心事需要多大的勇气。在十五岁那年,珺瑶奉旨嫁给了你哥哥,可她在入府之前却抱着我痛哭。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想来我才知道,她是可怜我从此一人。原来她早就知道,当初我们一同许下希望自己能嫁给终身只爱自己一人的男人的愿望有多么的不切实际。” “你怪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倩雪“噗嗤”笑出声来,“我的傻妹妹,怎么会呢。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我原本也没有那么好的命。珺瑶虽嫁与你哥哥,可是又怎样呢,你哥哥不还是奉旨迎娶了新城郡主,尽管你哥哥千百个不愿意。” 倩雪起身顺便拉我起来,“如今你我身在宫中,万事皆由不得自己,你我皆要小心。” 辰时已到,各位姑姑领着一行众人来到顺贞门,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出差错。站定,太监便拿出名册,依次念来。“光禄寺少卿之女赵静雨年十七。”只见最左边的少女盈盈拜倒,举止中规中矩。“臣女静雨赵氏给皇上太后请安,愿皇上太后万福金安。” 太监抬眼看座上的态度,便抬头开口,“赵宏之女赵静雨,留牌子。”顿了顿又喊道:“领军卫之女泰楚拉香怡年十六。”站在我左侧的女子似乎面有傲色。“臣女香怡泰楚拉氏拜见皇上太后,黄上太后吉祥。”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叹息,含有微微的不满。“泰楚拉斯华之女泰楚拉香怡,撂牌子。”香怡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磕头谢恩。 “御史大夫之女赫舍里倾君年十五。”“臣女倾君赫舍里氏拜见皇上太后,愿皇上万福金安,太后福泽万年。”我拜了一拜却听不见叫我起身的话,我也只能低头跪着。“你好大的胆子!”只听一声略显老态的女声从头顶传来,知道是太后问话。 “臣女有罪,请太后明示。”我不卑不亢。 “你倒稳重,只是名字不好。”原来是为这个。“启禀太后,臣女本名婧妍,倾君是臣女自己改的。”“为何?”这回倒是男声,想必是皇上好奇,随口问了句。声音如下着大雪的十二月倚窗而坐,独自品尝一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温热的液体体贴的从口中划入喉咙,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回皇上,古人只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可臣女只愿倾夫君一人之心,千城万国真心难得。” 静静地,似乎没有人呼吸,因为他们不知我的这一番回话,皇上与太后是喜是怒。大概半盏茶的功夫,才听到皇上说“留牌子”。终究抵不过命,我仍然被留了下来。 正当我们要随着领事太监退下的时候,突然有位太监跑步过来,“小主请留步。”因为他没有点名道姓,所以我们这一行人都停下脚步回头望他,可他直接走到我的面前,打了一个千。我知他是皇上太后身边的人,年龄又有些大,也便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这位公公是……”“哦,奴才李方真,是昭和殿的总管。”“李公公好,不知李公公有何要事?”“奴才是传太后口谕,请小主移步偏廊稍候。” 我四顾看了看,偏廊尽是藤蔓缠绕自是阴凉不过,可也正对着皇上殿选,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整个殿选的过程。我不知太后究竟为何,可又不能抗旨,只能随李公公到偏廊上等着。 “小主在这儿稍后,只是太后要小主站在这里,且要站得笔直看着。”我不知李公公什么意思,或者说太后什么意思。将我带到偏廊阴凉处,却又让我站在偏廊外的暴晒处;偏偏能坐却让我一丝不动呆呆站立。我心里反复思量,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后,心中也很是惶恐, “户部侍郎之女白佳倩雪年十七。”突然听到倩雪的名字,只关心着她是否能入选,淡了惶恐的心。“臣女倩雪白佳氏叩见皇上太后,愿皇上太后万福金安。”倩雪是这一众人中拔尖的,而且她身上的那种空谷幽兰的气质更是吸引人。我悄悄地看了眼坐在离我较近的太后,一脸的慈爱与欣赏。 “哀家看你身上有股书卷子可是读过什么书?” “回太后,臣女虽喜读书但也就是乡下人赶集凑个热闹,囫囵吞枣罢了。” “既知书又达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太后边说边点头,想必是很满意倩雪的。不知是我的错觉不是,竟看见太后的眼神飘了过来,却也只是一瞬,让我抓不到。 “你是腊月生日?”皇上的声音又再度飘来,只可惜太后的朝冠将脸挡住了,看不清样貌。 “回皇上,臣女是元旦时日生的。” “果真?你倒生得巧。不过名里有雪未免落俗了。” “皇上圣明。只是家母体弱多病,又在生产之日不幸难产血崩。家母极爱雪,认为自己污浊了当日大雪。名为倩雪,实为‘欠雪’。只盼臣女能够一生有雪相伴,也如雪一般纯洁。” 皇上和太后听了,都不禁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站在阶下的太监念了声“留牌子”,我心也随着落了地。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总算殿选完了。听记名的太监说,皇上这次有意缩减了名额,能最终被留了牌子的自然都是数一数二的,就是不知道,这几个个女孩子当中,又有几个同我一样是不愿留下来的。 “小主劳累了,太后有请小主去避风亭问话。”李公公在人群散去之后过来找我,想必是太后也不希望此事宣扬出去,既怕别人以为我攀附太后或者太后有意提拔,又担心别人误会是太后对我太过苛责让那起子势力小人借题发挥。“我入宫不久,宫中道路还不太熟悉,烦请李公公代为引路。” “小主客气了,奴才自然是要领着小主的。”“多谢。”我站了这么些个时辰腿有些酸,脚也有些麻,李公公看出来了便自然走得慢些。“李公公,您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了,想必太后她老人家的心思您也能略知一二吧。”我不知道可不可行,但毕竟问一问也让我心里有些底气。 “小主的意思,奴才明白。别说奴才不知道太后她老人家是什么意思,就是知道,奴才也不方便向小主透露。要知道,这宫中最忌讳的就是互通消息。”李公公在宫中只怕也至少二十年了,我这点儿小心思只怕还没张嘴就已经被看透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不便再张嘴了。“小主也莫要害怕,太后是最慈爱的,想必也就是喜爱小主找小主说说话而已。”李公公看我实在忐忑,好言相慰。我感激地一笑,便是真不安心也只能装出一副安心的样子了,不能不识抬举。 终于来到避风亭,早就看见太后身边没有旁人,远远地便准备向太后行礼。“罢了,你过来吧。”太后见我要行礼,远远地替我免了。我只好先疾步走到太后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跪拜礼。“谢太后慈爱,只是臣女这规矩却一定要守。” 太后似乎比较满意,略点了点头便叫我起来了。“你一定在想哀家为何唯独把你留下来了吧。” “臣女愚钝。”“那你肯定也不知,哀家为何有阴凉的地方不让你站偏偏让你站在日头底下,而且一站就站了两个时辰。”“太后英明。” “你过来。”太后把我拉到身边,替我顺了顺皱了的袖口。 “哀家这么做是让你知道,既然进了宫,成了皇上的妃子,便要知道,皇帝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要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挑选比你更年轻貌美的女子;你能享受着别人没有的荣华富贵却也要承受别人没有的孤独寂寞。两个时辰,想必你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吧。可你等皇上的日子只怕比这个多出很多。你想要的倾君梦,在宫里未必会实现,即使一时实现了,也会为自己招来麻烦。” 没想到太后能和我说这些体己话,这是我意料之外的。“哀家知道现在对你说你未必明白,只是哀家年轻时也同样有着和你一样的美梦。哀家是不希望你步了后宫众多痴情女子的后尘。多情在宫中有好有坏,好了便是成就了一段佳话,可若是坏了便是成了祸国殃民的狐媚祸水。” 我心中不禁冷笑,不管年少如何,在后宫浸泡地久了也就不相信真爱了。即便心中仍有期盼,也是天上的星星,只能远远地艳羡却不能唾手可得,哪怕你高高在上,你也永远在天的下面。 “臣女知道了,多谢太后娘娘赐教。臣女虽年轻,但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你很聪明,哀家也知道你一定会做好。哀家累了,你自便吧。”“恭送太后。”望着一行众人簇拥着太后愈行愈远,心也越来越凉。这四角四方的天,是天下最没有人情味儿的地方。我深呼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活得艰难。 缘定·不负此生 3 受封 次日醒来,我与倩雪、阿润三人在池塘边喂鱼。“叶公公来了。”文墨姑姑在门口迎进来一位公公,想必是有些脸面的。我们都放下手中的活,上前问好。 “各位小主有礼了。奴才是奉皇上口谕,请各位小主明日一起去昭和殿听封。” 叶公公虽说是皇上身边的人,自然也经历地多。倩雪眼尖,赶忙上前递了一盅茶。“劳烦公公,这大热天的,吃一盅茶坐下歇歇吧。”“不了,奴才还要替万岁爷办旁的事,就不多呆了。各位小主,奴才告退。” 我分明看到叶公公眼里的赞许,虽说躬身退下,却也只对着倩雪,我们这些旁的人他并没有放在眼里。事后倩雪告诉我,叶公公是隆和殿的主管,照顾着皇上的饮食起居,自然是人人巴结。虽说不指望他能左右皇上的意思,可是多一句少一句却又事关重大。 我们一起随姑姑去昭和殿。“太后娘娘万福金安。”“都起来吧。”太后随手一抬,一个太监便捧出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白佳倩雪、克罗特阿润为庶五品婉容,邢梦露、李静香为庶五品容华,赐白佳氏封号‘顺’,赐克罗特氏封号‘珍’,赐邢氏封号‘惠’,赐李氏封号‘和’;封赫舍里倾君、赵静雨、付景瑶为正六品婉仪、芳仪、贤仪,赐赫舍里氏封号‘俪’;封吕品儿、宏佳依萱为从六品良娣,钦此。” “从今儿个起你们就是皇上的妃嫔了,哀家没什么要叮嘱你们的,只需尽心服侍皇上就好。”太后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众人,在我身上并未多做停留,似乎我们之前的谈话根本不存在,完全是我臆想出来的。“听说有位颇通医术,果真吗?” “臣妾贤仪付氏,太后谬赞了,臣妾只是儿时总同祖父出诊,望闻问切也只是略微懂得。若太后不嫌弃,臣妾每日都来给太后请脉。” “如此甚好,女人家在一起很是方便,不然那些个太医见到哀家总是战战兢兢,个个儿只怕老眼昏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华粹宫离皇上确实是远了些,委屈你了。” “太后说笑了,臣妾能够侍奉太后是臣妾的荣幸,也是作为儿媳的本分。” “好孩子,你有心了。”太后顿了顿,“好了,你们都去给皇后请安吧,哀家乏了。” 从昭和宫出来,我把倩雪拉到一旁,问道:“刚才为什么拉我?”“你可是想让皇上收回成命?”“不错,你们四位得封号都是情有可原,唯独我这个封号来得莫名其妙,更何况俪字指夫妻恩爱,伉俪情深。我怎能和皇上是夫妻,那住在景泰宫的那位又是什么。” 倩雪摇了摇头,拉着我一起跟在众人的后头,小声说道:“你说的固然有道理。可是你若在刚才冲出去,明白人知道你尊敬皇后、小心谨慎,不明白的便说你强势大胆爱出风头,受封第一天便敢抗旨,再治你一个大不敬的罪。你若真觉得不妥,大可等到你真正承宠之日,求皇上改个封号给你。到时候不仅遂了自己的心意,卖了皇后一个人情,更留下了不恃宠而骄的好名声。” 我听后顿觉恍然大悟,却又心生厌烦。为什么每每想做的事却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做,为什么每每都要布局。“呵,我知你心中定瞧不起我,认为我机关算尽,城府极深。只盼你能够永远随心所欲,到时我也对你顶礼膜拜。”想必是我相由心生,任何心情都写在脸上。倩雪见我脸色红紫,知是我内心波动纠结所致。 “姐姐别走,我知你为我好,只是我自小就倔,除非是我自己想通了,否则就是别人说破了天也无用。” 倩雪虽未答话,但是步调却慢了下来,已是不再气我。我赶紧快步走到倩雪的身边,同众人一起到景泰宫去见皇后。进入景泰宫的内殿,看到皇后高高坐在凤椅上,两侧坐着各宫妃嫔。众人按照位份站好,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 皇后身穿明黄色织绣五爪金龙八团龙褂,耳坠东珠,手带镶金边红宝石护甲。雍容大气,确有母仪天下之风范。“姊妹们一朝入宫,便是天家人。望大家严守宫中规矩,恪守妇道,尽心服侍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皇后娘娘慈爱,只可惜只有玉莹公主一女,倘若皇后娘娘能为皇上诞下皇子,也就不用让皇上招这么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了。”只见左手边中间的女子额头有颗黄豆大的胭脂痣,细长的丹凤眼万缕风情。华衣裹身,身量纤纤,肤色似乳,娇而不媚。 “丽修仪这话说得有趣,皇后娘娘膝下无子却后宫阿哥皆是亲子,只怕日后修仪姐姐的阿哥也要送到皇后娘娘的怀里。”与她相对而坐的是一个身量比普通女子略高略壮,皮肤黝黑的女子。剑眉如飞,双眼炯炯,如今身穿长裙知是女儿身,如若换上男装必定英气逼人。 “修容妹妹总是借着机会向皇后娘娘大献殷勤,可是却总是不小心触怒皇上。皇上前儿个赏妹妹的经妹妹想必是抄写完了,不如帮姐姐再抄写几遍。” “罢了,大家都还跪着呢,别让新人看咱旧人的笑话。都起吧。”皇后用长姐般慈爱的眼光扫视着众人,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不知真的是母仪天下无半分酸醋,还是佯装贤妻模样。“哪位是付贤仪?”付景瑶提步上前。“皇上亲自封的居所,华粹宫倒很好只是与众姊妹远了些,倒是委屈了你。” “皇后娘娘说笑了,能借机服侍太后娘娘,又与皇后娘娘临近,是嫔妾的福气,便是每日晨昏定省也是省了好些路程。嫔妾浑身是懒,倒是如今讨了个巧。” “你看看你的小嘴,本宫本还在为此为难,倒是让你说得欢喜地很。也罢,她们姐妹几个离得远些,你就多陪陪本宫,本宫很喜欢你。”“是。” “哎呦,你瞧瞧本宫的记性,忘了给你们介绍宫中的老人了。”皇后抬起手,指着与她最近的一位,“这是淑妃。”只见一位三十刚出头的妇人从座椅上缓缓而立,头上的镀金串红宝石珠子的步摇也因立而动。身着青色淡绿色的长裙,袖口上绣着藏蓝色的木兰,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一排蓝色的海水云图,身子轻轻转动长裙散开,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般婀娜多姿。只是面色枯黄,便知是久病之人。众人行礼见过。 皇后本想介绍对面的那位,却被淑妃打断。“皇后恕罪,臣妾今日起得早,头昏昏沉沉的,恐怕不能陪娘娘和众姊妹在这里闲话了。”说罢还克制地咳了又咳。 “是本宫疏忽了,这个时辰恐怕也是该你服药的时候了。红穗,快扶你主子回宫歇息吧。” “这是宸妃,皇上的心头肉,手中宝。”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将三千情丝高高绾于头上,绯色裹身金边手绣芙蓉蜀锦长褂勾勒出曲线玲珑,细眉如飞星眸璀璨,眼角上翘妖而不傲,好一个妖娆却不轻浮的美娘子。只是她的下唇略厚,倒是从中生出一丝忠厚,少了一些乖张。 “皇后娘娘就会取笑臣妾。”“本宫说错了吗?四夫人之中属你年纪最轻,等你肚子大起来还怕别人不叫你贵妃吗?” 宸妃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容里有种叫母爱的光芒,它将宸妃笼罩在了一片烛光中,静谧而慈祥,没有了刚才的咄咄逼人。“皇儿能平安出世,贵妃封不封又有什么要紧。” “你不想要不代表皇上不给啊,皇上待你是极好的。”皇后摆摆手让宸妃入座,接着向我们介绍其他的人。其中看到了邢梦露的姐姐文淑仪,容貌与梦露在伯仲之间,可身上却有种飘在云端不曾踏入凡尘的气息。还有之前有争执的胭脂痣美人丽修仪和英气豪爽的康修容;双胞胎姊妹芙顺媛和蓉顺华; “宫中还有庄妃、荣妃和白妃,哦,还有元嫔和禧昭媛。庄妃身子不适,跟本宫告过假了,荣妃省亲不在宫中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白妃向来是不喜人多的,日后你们自然知道。元嫔是宫中的女军师,经常在御书房伴驾,今天是没空了。禧昭媛是要临盆了,走动不方便。”皇后说完这些仿佛松了口气,也是,这宫中大大小小的妃嫔无数,要想知道今天多了谁,明天少了谁,确实不容易,也难为皇后这样周到,我不禁偷偷抬眼,看着皇后的侧面微微一笑。 正当我晃神的时候,皇后突然用余光瞟了我一眼,还带着些促狭的意味,仿佛她不是一个时刻威严尽展皇家风范的一国之母,而是如少女般纯真。“你们也都累了吧,回到自己宫里去吧,也便与你们的一宫主位熟悉熟悉。本宫是乏得很,要去歇歇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齐应,慢慢退出内殿各回宫中,自不必多说。 因庄妃生病,我和阿润也只能随离宁乾宫较近的永安宫主位宸妃的后面走。“本宫打眼看过去,你们三个是这群女孩子里面最出挑的。”任谁都知道,受万千宠爱的宸妃不会平白无故地跟你套近乎甚至还赞美你。我和倩雪都不敢说话,生怕回错了,可问话又不能不答,正踌躇间却见阿润加紧了步伐跟在宸妃的娇辇后面。“娘娘善良,可阿润却万万不敢承受。我们三个就算再好,那也赶不上娘娘。娘娘的美貌阿润看了都要变成只呆雁,难怪皇上会如此宠爱娘娘。” 宸妃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算是表达她挺受用阿润的奉承。一个女子最愿意听到的赞美就是自己拥有绝世容颜,而验证这一赞美的最有利证据就是它倾倒了一个男人。 “本宫看你是蒙古家的女儿,可这是京城皇宫,你还是多学学规矩吧。你们两个跟在庄妃那个狐媚子身边,最好本分点儿,要是敢和庄妃同流合污一同魅惑皇上,仔细你们的皮!” 本是她同阿润讲话,却说“两个”,想也不用想这话也是说给我听的。我和阿润对视一下,屈膝称“是”。 “顺婉容倒是个不爱嚼舌头的。”宸妃又将矛头指向倩雪,我和阿润都同情地看着她,也为她捏了一手心儿的汗。“嫔妾受教于娘娘,自然不敢为娘娘招惹事端。”倩雪答得不卑不亢,很是得体。 “嗯,你这话说得不错。本宫宫里已经有了一个成天没完没了说话的人,你安静些自然好。”再然后,宸妃这一路便没再说话。我和阿润来到宁乾宫,倩雪还要随宸妃回永安宫,彼此在岔路分离。看着倩雪离去的背影,仿佛她要走到迷雾里再也不出来,再看看她身边趾高气昂的宸妃,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阿润牵起我的手,予以温暖,同我并肩走入宫门。 缘定·不负此生 4 庄生晓梦迷蝴蝶 宁乾宫共有四处居所,庄妃娘娘自然居住在正殿,这东西偏殿便由我们自行选择。梧桐苑冬暖夏凉,就是偏小了些,芭蕉馆虽大,但是背靠藕香池,夏日里蚊虫多些。凝翠楼虽说有上下两层,风景也比别的宫看到的不同,只是太过幽僻,而且来来回回要过桥渡河着实麻烦。我和阿润商量着,最后决定她去芭蕉馆,我住梧桐苑。 梧桐苑虽小了些,倒还干净雅致。我刚预备坐下歇歇,却又看见一帮人走进来,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奴才(奴婢)给俪婉仪请安,小主万福金安。”“都起吧。”站定一看,都是些年龄同我相仿的,只是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琥珀?” “小主。”琥珀仍旧是红扑扑的脸蛋,洋溢着年少无知的笑容。“皇上封小主为婉仪宫里就有人传信给老爷,并叫送从小服侍您的进来,算是陪嫁丫头。”“那琉璃呢?”“琉璃那丫头这些日子又犯了夜间踢被子的毛病,染了风寒,等她好了,老爷再送她进来。” “小主别光顾着和琥珀姐姐说话,倒让我们眼巴巴的好等。”地下的一个小太监看我还要和琥珀说话,便插了进来,也是提醒了我。“是了,倒把你们给忘了。” “奴才小乐子,奴婢金坠,银环给小主请安” “哦,大家既是我宫里的人,只要你们对我忠心,我自不会亏待你们。琥珀从小跟着我,毕竟知道我些,我还留她贴身伺候,你们心里不要多想。” “琥珀姐姐是最伶俐的,姐姐伺候小主是再好不过的了,免得我们这些粗使丫头笨手笨脚惹您生气。不过奴婢端茶倒水的小事还是做得来的,到时小主不嫌弃就好。”金坠上前,顺手倒了杯凉茶与我。 “好巧的舌头,我自是恭恭敬敬地吃了你这一杯。金坠……总是金啊银啊的,如今有了琥珀,日后还会有琉璃,这满屋子都是些珠光宝气。金坠,以后我唤你坠儿,唤银环为环儿吧,给这屋子里添些小女儿的气息。”“多谢小主赐名。”坠儿和环儿叩头谢恩。 说罢,各自退下,琥珀帮我宽衣卸饰。“小主刚才也太好性儿了,怎么不摆出主子的样子压压他们,免得日后兴起来不成个体统。” “我现在是主子,自然震慑地住他们,可若日后我败落了呢,哪一个不是抬高踩低的。我不要他们因怕我而敬我,而是要让他们自发忠心于我。就好比贤明的君主不想成为暴君一样。” 睡醒之后我叫琥珀去看看庄妃娘娘是否方便,好过去请安,坠儿和环儿伺候我洗漱。 “小主,庄妃娘娘已经起来了,并准备好晚饭正准备请小主和珍婉容一起去呢。”我一听,心下慌乱,不再耽搁,赶忙让琥珀扶我去幽兰殿。 “本宫看见满桌子的菜还道皇上要过来呢,没想到是你们来了。”幽兰气息从帷帐后面慢慢地飘过来,十分清新。只见兰色薄纱犹如烟雾缭绕,里面是胭脂锦绣抹胸,一头长发没有刻意绾起而是随意地披泻在腰间。 “嫔妾给庄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我和阿润急忙屈膝行礼。“你们不要动不动就跪,在本宫宫里这些虚礼就搁在一边吧。本宫也不知你们来了,这些想必都是尔燕她们几个准备的吧。”庄妃如此说,我心里才算是稍微放松了些,见庄妃坐罢才同阿润告座。 “本宫没有去你们是跟着谁过来的?” “是随宸妃凉凉一同肥来的。”阿润塞得满嘴的饭菜回话,还生怕说话的时候喷出来,嘴唇拼命地包着,样子十分好笑也不失可爱,逗得庄妃和我都不禁笑了起来。 “宸妃同你们一起必是和你们说了些什么吧。”庄妃一边替阿润别着鬓角的碎发免得进到盂里,一边漫不经心地与我说着闲话。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拣些无关痛痒的话回了。 “你也不用隐瞒,不说我也知道,必是说我狐媚惑主罢了。”庄妃瞥了我一眼,我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沉默也便是默认了。 “你们说本宫和宸妃谁美?”“娘娘。”阿润脱口而出。“为何?”阿润看看庄妃,又看看我,才不好意思起来。“嫔妾没有俪姐姐的好口才,只怕粗言碎语污了娘娘的耳朵。”“但说无妨,如白水似的说话有什么不好,说罢,本宫不怪你。”“嫔妾自小在草原上长大,娘娘就似梅花鹿,温顺可爱;宸妃虽面容姣好却霸气外露,似西风烈马,不易亲近。嫔妾喜欢温顺之人,所以觉得娘娘美。” 庄妃一听连忙把阿润搂在怀里,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姐姐一样,“我的好妹妹,你不光长得好,嘴也这样甜,皇上见了肯定喜欢。” “娘娘取笑人,嫔妾呆不下去了,嫔妾告退。”说完,领着丫头拔腿就跑。见阿润跑得远了,庄妃才回过头来跟我说话。 “你对皇上……作何打算?”庄妃虽说望着外面,但是屋内也只有我离她最近,这话自是问我的。“嫔妾还未曾见过皇上。” 庄妃回身而立,月光透进纱纸倾泻下来在她身边形成一轮光晕,好似广寒宫的嫦娥仙子又重新飞回了人间。“见不见都是一样的,倒不如不见来得干净。”庄妃说得清,像是同我讲的,却更像在自言自语。见她没有再与我闲聊的兴致,便告退了。 琥珀见我闷闷地便问道:“小主怎么去了一趟不开心?是庄妃娘娘刁难了吗?”“娘娘是极好的,是我突然胸闷恶心。”琥珀见我并未受欺负,心下呼了一口气,却又新愁换旧愁。“小主每次心神不宁的时候就胸闷气短,我来之时老爷还特意叮嘱我叫经常宽小主的心。我知小主是心高气傲的心性,可是多思无用,白白累了身子,废了脑子,更辜负了老爷。” 一提到父亲,我心中又多了一重想家的情绪。我吩咐琥珀掌灯,她想劝我却想了想仍没有张口,帮我把桌砚收拾好,又额外找了件薄衣。“你去睡吧,我自己可以。”“还是先给小主打好热水卸妆吧,别又像从前忘了时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笑着点点头,琥珀还是懂我的。 我铺开宣纸,万千思绪却无法注之笔端。低头却见笔砚之上皆刻双蝶翩翩,似在丛中起舞,恩爱有加。罢了罢了,再如何飞舞也只是雕刻在死物之上的死物,痴迷于便是沉溺于,沉溺在企盼中无法自拔。届时终究会忘了自己是自己,还是那与君共舞的翩翩蝴蝶。 难怪庄妃说相见不如不见,她必是对皇上有意,才不能忽略万花丛中那成百上千的蝴蝶。 “相见不如不见”,庄妃也是怕自己变成庄子,迷离了现实,沉醉在虚幻的梦境里无法自拔。 “俪妹妹,你歇下了吗?”窗外突然传来庄妃的声音,倒是吓了我一跳。“娘娘请进。”说罢,便听到木门吱呀一声洒进来一片月光。“本宫这样不请自来打扰了。” “怎会。”环儿为庄妃斟了一杯茶,坠儿也为庄妃垫了一个缎面靠背,见庄妃坐定,我也便坐在旁边。“不知娘娘来找嫔妾有何事?” 庄妃端起茶盅也不说话,只是揭开茶盖慢慢地搅着漂浮在上面的茶叶,嗅着茶香。“也不知怎地,和你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我在宫中睡不着便想来找你聊聊。” 我一听她自称是“我”,便知她把我当成自己人,我也便不再守规矩。“其实,嫔妾知道娘娘为何来。”“哦?你倒会掐指一算。”“哪里是算出来的,嫔妾只不过是与娘娘有缘罢了,今日不管谁进到这个殿里,想必娘娘都会来的吧。” 庄妃眼里闪现一丝精光,却尽量不显慌乱地理了理打缕的流苏。“你怎么知道的?” “机缘巧合,嫔妾刚刚用娘娘曾经用过的桌案和笔墨。”我见庄妃怎么也理不好,便起身走到她身边,帮她一点点捋顺。“桌案上有笔墨,上面雕刻的都是些比翼双飞的蝴蝶。嫔妾就知道,娘娘必定和这里有些渊源。刚刚娘娘站在窗下,嫔妾便更加确定娘娘曾经就住在这里。” “你很是聪明。我姓庄,名幽兰,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似乎就是为我建造的。可惜,我如今也是只能和这漫漫长夜和以我名冠之的铜墙铁壁一起消磨了。我见你如今这样似乎是想避宠?” “娘娘是明白人,嫔妾母家没什么大本事,不能推助嫔妾节节攀高,嫔妾亦没有自信能够凭一己之力光耀门楣。嫔妾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被卷入后宫的泥沼和漩涡,平安终老也就罢了。” “我身在妃位只要不出错自不必烦恼,可你不一样。虽然皇上这次封你们的位份高些,可是照比这些宫中的老人还差得远呢。你想躲开可保不齐别人来招惹你啊。她们踩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臭虫一样容易。” “嫔妾都知道,只是求顺其自然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是触碰到你的底线了呢?”我抬头盯着那璀璨如星辰的双眸,斩钉截铁地说:“嫔妾必不会枉送戚戚性命。” 庄妃笑了笑,云淡风轻。她从我手中把手抽离又覆盖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你若真这样想,我也便放心了。”庄妃起身,慢慢走向门边,正好与琥珀直撞了面。琥珀没想到这个时候庄妃会出现在我的宫里,吓得花容失色,赶忙盈盈拜倒,差点儿跌破了手里端的盆。“夜深了,本宫回去了,你好生歇息,明日一早还要去给皇后请安呢。” “娘娘为何对嫔妾……”“本宫没有特意为谁,你不要误会。”倩影在月光下消散无影踪,不知看不到的阴影里,她的表情又是怎样的。 “吓死奴婢了,这大半夜的,庄妃娘娘来这里做什么?” “许是做最后的了结吧。” “了结什么?小主没伤到哪里吧?环儿和坠儿这两个丫头呢,怎么不在?”琥珀慌了神,不知怎么好,要去叫人,我赶忙拦了下来。“你急什么啊,快点儿帮我收拾收拾准备睡了。” 缘定·不负此生 5 凤鸾春恩车 次日清晨同庄妃和阿润一同去皇后请安,在殿内看见倩雪眼下有些乌黑,必是昨夜睡得不安稳。我投去担心的目光,倩雪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做表示。 请安出来,我瞧倩雪脸色不好,拿眼神暗示她随我出来走走,她看见便跟在众人后面与我一同去千锦园。“怎么才一晚你脸色便这样差,是宸妃娘娘为难你了吗?”我前前后后地打量倩雪好几遍,生怕身上有些不好。“你也忒小心了,我是有择床的毛病,突然换了地方自然睡不安稳。” “你呢?和阿润还好吧?”“我很好,庄妃娘娘别看面上冷冷的,其实却是直肠人。可惜咱们俩人不在一处,不然平日里相约解闷倒是很好。”“我若天天在你跟前晃悠,岂不是当了你和皇上的绊脚石。”我一听不禁红了脸,恨不得把头直接塞到衣襟里。“姐姐惯会取笑人,论姐姐的品行容貌,外加皇上对你的好印象,想必这一回是你拔得头筹吧。” “倾君,我只问你,你可信我?”“姐姐何出此言?”“你只回答我,信还是不信?”“倾君自然信姐姐的。”倩雪听后脸色如雨后初晴般温柔灿烂却又一瞬间失了光彩被浓云密布笼罩。她摇了摇头,拉了拉我的手,走到假山旁边。“听你这样说我心里既高兴又害怕,我的心思你必定知道的。你信我,我便能必定保你平安,可你信我,我却不能不保证不去害你。” 我反握住倩雪的手,温声细语:“姐姐不用苦恼,倾君信你便是把你当亲姐姐看待,我们二人日后必定会相互扶持。就算日后真有针尖对麦芒的那天,我也相信,姐姐即便与我对立也不会要我性命。” “谁在那儿?”我和倩雪俱是一惊,不知这深宫后花园之中的男人是谁,躲在花丛中偷偷地看,只是怎地看都不见说话的人。“在看什么?”这人突然又在我和倩雪身后突然出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跌跌撞撞地跑远了些。只听“小主莫跑,是皇上驾到。” 大约跑得远了,脑子才慢慢变得清楚些,和倩雪纷纷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又折了回去。见乌泱泱站着一群人,也不知是谁,只听见刚才仿佛有人说是皇上,便不再多说只跪下便了。 倩雪和我并排而跪,不敢抬头,只感觉一片阴影越来越近,直遮住头上的日头,却隔不断暑热。“光低着头做什么,刚才不是还言笑晏晏嘛,怎么现在变哑巴了?”冰雪初融,新芽吐绿,袅袅余音绕梁三日犹新,他的声音柔情似水却又不失逗趣。 “臣妾婉容白佳氏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元嫔娘娘万安。”我一瞥,原来皇上身后还有一双浅蓝绣紫红杜鹃花的绣鞋,赶忙也问安。那双绣鞋见有人向她问好,便也缓步走上前来。 “朕记得当时还说你的名字带雪未免俗气。”皇上弯腰将倩雪扶起,我却不敢动,仍旧低头跪着。“你怎么不起?难道等着朕扶你不成?”“臣妾不敢。”我慌忙站起来,却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一脚,踉跄了一下,眼看着就要跌到皇上的身上,却见一片明黄不经意地快速闪到了一边,倒是元嫔眼疾手快扶了我一把,才站稳。“多谢娘娘,臣妾失仪,还望皇上赎罪。” 皇上并未说话,只是挥手屏退众人,牵起倩雪的手就走远了。倩雪临走之前还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只是微笑地摇了摇头,示意她我并不在乎。“妹妹可是姓赫舍里,名倾君?”正慌神,却不见元嫔仍在身侧,只得把目光从倩雪和皇上的背影上移开。“正是,不知娘娘怎知嫔妾贱名?”元嫔只是不说话,看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追随皇上去了。只是临走前,在我耳畔低声道:“莫急。”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夭夭桃花,灼灼粉红,异常灿烂鲜艳,只怕把我的脸色映衬地更加苍白。“小主...可让奴婢好找,您怎么在这儿一个人发愣?”坠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色因为兴奋而洋溢着喜气。“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这样疯跑?”“小主快走吧,琥珀姐姐让我来找小主,琉璃姐姐进宫了。”“果真吗?”琥珀和琉璃是我的家生丫头,容貌比琥珀更胜一筹。琥珀成熟稳重,琉璃却天真浪漫。琉璃的到来,抚平了刚才的愁绪,赶忙随坠儿回到梧桐苑。 还未进宫门,便听到里面笑声不断,便知琉璃这个促狭鬼精灵又在与大家逗乐了。小乐子眼尖,看见我和坠儿进宫,赶忙推着众人来请安。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量未长成,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琉璃给小主请安,小主万安。”琉璃拜倒,我赶忙叫琥珀把她扶起,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好丫头,越发标致了,只是这病倒叫你消瘦了许多。” “小主是明摆着偏心,我进宫那日也没见小主这般宝贝似的盯着看着。琉璃是个招人疼的,我便是那烦人的。”琥珀嘴上酸酸的,但是脸上却没有醋意,眼中还有好友重聚的喜悦。她与琉璃年龄相仿,又是儿时一同长大的,自然情谊更深,见琉璃进宫,她自然也是欢喜的。 我捏捏琥珀的脸,嗔笑道:“就你这张刁嘴是不饶人的,净吃些莫名的醋,你若还这般没眼色,我便越发离了你。” “小主这入了宫,没大没小的性子倒是没变。”琉璃拣了她最喜欢的芙蓉糕吃了起来,还要伸手去抢琥珀碗里的凉茶。“是你来了高兴,有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平日里这几个安分守己,倒是拘束了我更多些。”“那琥珀也如此吗?在府里可没见她这么小心谨慎。” 琥珀拗不过琉璃,再争下去必定是要洒出来摔碎了茶盅只得松手喂到琉璃的嘴边。“宫里是宫里,自然比不得府里自在。”琥珀见琉璃哪里是喝茶,分明是灌茶,白白浪费了好茶叶,趁其不注意又拿了回来。“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整日里撒开丫子拐带着小主胡闹。” “呸,你个不害臊的小丫头片子,小主还没发话你倒摆起主子娘娘的款儿训起人来。你若想定我的罪,只管以后飞上枝头与小主平起平坐,我才依你,咱们来日方长。”琥珀一听琉璃这样说,唬得赶忙去捂她的嘴,时不时地还拿眼睛瞟我。“青天白日里又没吃醉酒,作死罢,这话也是浑说的!我何德何能能与小主平起平坐,赶紧吃口茶,漱漱嘴。”琉璃也自知失言,便不再多说。 “奴才在宫里好歹也有五年了,前前后后侍奉过的主子也有些了,只是没见过小主这样的。面冷心热,刚服侍的时候不了解,以为是个厉害的,如今看来倒是奴才们的福气了。” “就是就是,环儿比我晚些入宫,奴婢是看着她在别的主子那里受欺负。现如今我们都是有福的,能跟着小主。”坠儿接着小乐子的话头又是一般奉承,说是奉承,可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的确确是由衷地觉得幸福。 “罢了罢了,你们只管拿好话懵我,让我飘飘然飞到天上去。”大家说笑一回,便也就散了,叫琥珀引琉璃去卧房看看,坠儿和环儿伺候我休息,不提。 入夜,听到更钟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心里又不知怎地莫名地烦躁起来,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想必是听到我反复翻身,睡在外间榻上的坠儿起身点燃了一根雕花红烛,掀起帷帐瞧我。尽管一只蜡烛的光很微弱,但是在夜里还是有些微刺眼,坠儿察觉将烛拿远了些。“小主可是口渴睡不着吗?” 明知现在躺着也是睡不着,倒不如起身走走,也许就把这夜熬过去了。我下地,坠儿顺手从衣架上拿下外套披在我的肩上。我顺手拿起前些日子看到一半的书,便倚在炕上。“小主要看书,奴婢点灯吧。”“不必了,两只烛便够了,何况借着月光,倒也清楚。”坠儿无法,只得在旁边陪着,偶尔剪剪烛花,挑挑烛心。 正看得入神,却听见坠儿在旁换我。“什么事?”“小主你听。”听坠儿这样说,也就放下书侧耳倾听,刚开始隐隐约约,却到后来便越来越清楚明朗,似许多个铜铃作响,在这夜里格外地响亮。声音打在墙壁上,又绵绵不绝,忽近忽远。 “这是什么声音?”因从未听见这样的声音在宫中响过,不免好奇,把耳朵贴在窗上。“是凤鸾春恩车的声音。”“那是什么?”我初进宫,对宫里的一切还保留着初时的好奇,却也不乏恐惧。“这凤鸾春恩车是接送嫔妃去皇上的住所侍寝的,不知今晚是哪位娘娘。” 我玩性大起,拉着坠儿就往宫门外走。“小主这是去哪儿?”“你不是好奇吗?我也好奇这车里是哪位娘娘,我们趴在门缝里,看一眼也是好的。”说罢硬拉着坠儿出了房门。“小主就算要看也等奴婢去取来厚衣,更深露重,小主若病了岂不是奴婢的罪过。”“不碍事,哪里就那么娇气了,你轻声些,别把他们吵醒了。” 羊角宫灯的光从远及近,铜铃声也越来越响。从门缝中望去,只见红色褶皱串细密菱角白珠,珠下配以金黄流苏,随着车的颠簸在车顶快乐地弹跳。车顶木梁下挂着紫色滑锻配以铜色铃铛,清脆悦耳,似乎在唱一首新嫁妇的祝歌。如此奢华的车接送着皇上的宠妃,想必那妃子脸上也会洋溢着无上隆宠的荣耀之色吧。定睛一看,却不由惊心。 一席乌黑长发随意被绾于头上,其他的随意而慵懒地披散在腰间。髻上插入一支玉兰簪子,清幽而又不失体统。配以青色薄纱寝衣,仿佛广寒宫的仙子趁夜游历这深宫庭院一般。如此气质幽兰的女子,不是倩雪又是何人。她终究还是被皇上看重了,那样轻而易举,理所当然。 “小主莫急,顺婉容确实是出类拔萃的,顺小主平日里又与小主亲厚,小主真正成为小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坠儿,我的脸上可写着不甘吗?”坠儿被我这样一问,自知是自己僭越了,不由地低下了头。“抬起头来,我只要你说实话。”坠儿抬起头,复看了看我,才张口道:“小主脸上虽没有不甘,却难掩落寞。” “傻丫头,雪姐姐承宠我心里不知多高兴,不是自己多了一重保障吗?至于我何时能坐上那辆车都无所谓,一切顺其自然便罢,我不去强求。我是相信命的,命里有的终究就有你的,躲里躲不掉,逃也逃不了。” “小主说的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小主是泥沙中的明珠,总有一天会被挑拣起来的。”坠儿向我微微一笑,眼中更多了一丝坚定。 缘定·不负此生 6 潮起潮落 次日,皇上的旨意便传遍六宫,封倩雪为正五品充媛。“顺充媛也太性急了些,平日里与她交好的俪婉仪却被晾在了一边,侍寝这样的好事怎地也不帮衬着些。”宸妃坐在皇后下手,冷嘲热讽,毫无遮掩地挑拨我和倩雪的关系。 “宸妃娘娘说笑了,别说嫔妾没有这样的本事,就算是有,嫔妾也赶忙巴结着娘娘您。只是这侍寝……”倩雪故意顿了顿,才抬眼正视宸妃道:“嫔妾就算想请娘娘一同,娘娘也未必会来吧。” 宸妃拍案而起,扬起手就给站在近旁的倩雪一个响亮的耳光,倩雪的半边脸顿时就红了一大片。“你是个什么货色,竟敢同本宫这样讲话!”“宸妃!顺充媛就算有错,你也太不成体统!”皇后见宸妃动手打人不免动气,连忙叫人将宸妃与倩雪拉开来。众人也不敢再坐,赶忙劝架和安抚。 “本宫侍奉皇上多年,岂能叫你这样的人侮辱!”宸妃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有些破了。我赶忙站在宸妃和倩雪中间,悄悄地拉了拉倩雪的衣袖,朝她摇了摇头。我知她根本不担心宸妃那些只言片语会离间我们,只是刚才那些话说得过于刁钻些,宸妃好歹也位在庶一品妃位,怎能受得了这样的气。 “今天皇后这里倒热闹,朕大老远的就听见声音了。”大家正不知所措,低眉顺眼地看着皇后的脸色,不料皇上这时却来了。众人一惊,赶忙跪在地上请安,只剩宸妃站在那里呼呼出气。皇上见宸妃脸色不对,再瞟了一眼跪在地上头发有些散乱的倩雪,不禁皱了皱眉。皇后起身行礼,便叫人又搬出一张椅子,等皇上落座才缓缓坐在皇上的下首。 皇上等了许久,见众人诚惶诚恐的样子,叹了口气,低声问道:“说说罢,怎么回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她们平日里争风吃醋罢了。” “倩雪过来。”皇上伸出一双手,示意倩雪过去,倩雪便走到皇上的身旁。宸妃见皇上进门不先安慰她,反倒是大庭广众之下与倩雪如此亲密,本就脸上挂不住,如此更是觉得满心的委屈与不甘,顿时泪痕满面,跌坐在座椅上。 “宸妃越发规矩了,见到朕连行礼都忘了。”眼泪换不来同情,甚至得到的反而是冷冰冰的眼神和毫无感情的斥责。宸妃想必也没有想到皇上能如此,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便双目无光地跪坐在地上,规规矩矩地向皇上叩首。 “朕不想计较今天是谁的是非,只是你们还是安生些,莫叫朕头疼。”“臣妾失职,日后一定多多管教,替皇上分忧。”皇上便不再说什么,牵着倩雪的手走了。 丽修仪是宸妃身边的人,见宸妃被皇上斥责,又怕惹祸上身,极不情愿地走到宸妃身边将其搀起,还好宸妃自顾不暇,没有将怨气发泄在她的身上。柯氏姐妹吓得花容失色,互相依偎着生怕腿软跌到地上去。阿润悄悄走过来,我看她脸色也有些难看。 “顺充媛真是好福气,才碰到皇上的衣角便能哄得皇上对她百般维护。”吕品儿这张嘴真真是要命,大殿之上本就她的位份最低,自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却又在这样凝重的气氛里不知死活。好在旁边的依萱和景瑶拼命地向她使眼色,她才闭了嘴。 一大早闹得不欢而散。“今天的事你怎么看?”庄妃同我一起步行,叫下人都退到了后面。“宸妃虽称谓还是妃位,但是位同夫人,如此确实有失风度。”“呵,风度?她自视宫中恩宠无人与她抗衡,如今顺充媛拔地而起,她本就心里不舒服,今天又被一顿抢白,按照她的性子只怕还收敛了许多呢。”听庄妃的口气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但是从面上看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呢?”庄妃没来由地这么一问,倒是叫我不知如何回答。“顺充媛与你同日受封,又与你更亲近,她如今得宠,你心里作何感想?”“啊,还以为娘娘问的是什么。我并不在乎,总要有人去承宠的,何况是雪姐姐,我心里很欢喜呢。”庄妃瞟了我一眼,却也没再说话,似乎是不相信我所说。 “奴婢听说今早皇后宫中出了乱子,小主没受牵连吧。”琥珀一边替我更衣一边道,坠儿和环儿在院中打扫浇花,琉璃倒了一杯茶递过来,我摇摇头,她就近放在了桌上。 “宫中之事传播如此迅速,只是眼前的事儿便进到了你们的耳朵里。我倒是无妨,只怕有人心里不舒服。”“不用想也知道是宸妃娘娘,她那样要强,如今充媛小主得宠,她必然不开心了。要我说那位也太要强些,哪位皇上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凭她怎样的容貌与家室,必不会一枝独秀还长时间屹立不倒。”琉璃坐在脚踏上替我捶腿,琥珀在旁使劲使眼色,琉璃只作不见。 “你的嘴巴越发刁钻了,怎敢议论后宫妃嫔,何况那人还是宸妃。”我喜欢琉璃的心直口快,我并不计较,只是总有一丝担心她这样胆大。琉璃面露不满,嘴里自顾自地嘟囔着,我也便不再理会。“去端碗鲜牛乳给珍婉容送去,她今儿受了惊,去了好好劝慰。”我见不得琉璃为了我的事敢怒不敢言,也怕她一腔怨气再惹出些别的乱子,赶忙指派了别的事情叫她把这事丢到一边。 琥珀见琉璃走远了,仍旧替我讲头发放下来,成日里沉甸甸的,扯得头皮都疼。“小主莫怪,琉璃从小就是这样。”“我晓得,只是怕她终有一日引火烧身。”“小主放心,奴婢平日里多多劝劝就是了。”“你虽和琉璃同岁,到底比她沉稳些,没事帮我提点些也就是了。” 过了晌午,突然觉得有些困倦,本已经躺在榻上打算午睡,却听见外面有人传报顺充媛到,赶忙理了理鬓边碎发。“妹妹好睡。”“大日头的,姐姐怎么不在宫中歇息,还大老远的过来。琥珀,快拧了手帕来,让充媛小主擦擦汗。” “不忙,皇上在我殿里歇了觉,我才有空出来见你。”琥珀递上手帕,便退下了,独留我和倩雪。“我来只是问你,你怪我吗?”我本来是半倚在枕上,听倩雪这样问赶忙坐起来,拉住倩雪的手。“姐姐怎么会这么问?姐姐承宠我高兴还来不及。” “你能这样想我真的很欢喜,知道你是与我真心的,我心从此便分明了。”我微微一笑,倩雪也报以笑容。“只是姐姐并不是急躁傲娇之人,今日怎么失了分寸。” “啊……只不过是皇上的玩笑罢了,我也只不过是陪皇上演了一出戏罢了。”“这话怎么说?”我震惊之余,不免有些好奇,“难道今早斥责宸妃倒是皇上的主意?” “你我虽在深宫却也知道宸妃的母家是冲锋陷阵的,一场胜仗便足以加官进爵。可是倘若功高盖主却又高调不自持,那便是富贵荣华转瞬即逝了。”“难道皇上准备……”“那倒还没有,只是提点罢了,宸妃虽然鲁莽,却也不笨,皇上突然因为一个新宠而给他那么大的脸色,她想也会想到她母家是否得罪了皇上。” “只是如此,你便成为了宸妃的眼中钉,肉中刺,日后的日子只怕是难了。”“近日不怕,后宫众人明知我与她有冲突,如果我有事,她的嫌疑最大,她岂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更何况,皇上为我灭了宸妃的锐气,更叫后宫众人对我有所忌惮。只要我不犯错,皇上的宠爱便是我最大最强的保护伞。”倩雪说完,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只是怕连累了你们。宸妃拿我没有办法,便会想法设法断我臂膀,你首当其冲,要当心了。” 正当我和倩雪闲聊时,琥珀来回话说皇上身边的杜公公来传旨。“两位小主万安,皇上有旨,因感念宸妃入宫多年恪尽职责,协助皇后料理六宫事宜劳苦,特封宸妃为从一品夫人,号宸华夫人。同时还封宸华夫人的父亲为领侍卫内大臣。”倩雪听后,才露出些笑容,亲自送杜公公出门。见杜公公走远,我赶忙拉着倩雪要问个究竟。 “到底怎么回事?皇上让你挨了一巴掌就是为了给宸妃和她母家进封垫块砖吗?”倩雪见我急成这样,只是看了看窗外,把我重新拉倒寝殿里去。“你急什么,皇上进封宸妃岂是因为区区一表陈情,那是因为宸妃劝她父亲交出了兵权。” 我乍一听惊得不行,不明所以。“其实在今天之前,皇上已经无意当中向宸妃透露了想要收回兵权的意思,紧接着皇上就斥责了她,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 “那她父亲也肯?”“为人父母,就算再不情愿,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在宫里受苦。皇上也是给了很足的面子,虽说收了兵权,但仍旧封了他为领侍卫内大臣,已是武职的上上等了。” “皇上虽给了他正一品的官位,可是本朝历来皇上御前的侍卫调度都是由皇上亲自下令的,虽说官大,但是无权,也就算是提前养老了。”倩雪对我点了点头,皇上的好计策,一箭双雕。既让石老将军交出了兵权,又削弱了石家的势力。虽然宸妃如今变成宸华夫人,但也是徒有其名,不足为虑了。 突然琉璃推门而入,也不看人,低着头就直接往里走,走到我近身才发现旁边有人,吓了一跳。“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不成个样子,还不见过顺充媛。”琉璃赶忙跪下请安,倩雪不说什么便叫起身了。 琉璃起身后并未告退,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倩雪,眼里似乎还有一丝怨气。我刚想叫她退下,倩雪却已张嘴。“你为何这样看我?”“奴婢看小主生得很美。”“多谢。”“美则美矣,却没得叫人心灰意冷。” 我心中大叫一声不好,琉璃这丫头只怕失心疯又要发作了,满口地胡话。“琉璃!”我冷声呵斥,她却故作不听。倩雪倒很大度,并为计较,只是理了理袖口,问道:“妹妹此话怎讲?” 琉璃“哼”地一声,仍旧没给倩雪好脸色。“奴婢担待不起小主的一声妹妹,与小主亲如姐妹的不正坐在小主身旁吗,怎地倒叫起奴婢来?奴婢没有我家小主的好命,有了一个只顾自己荣华的好姐姐。”“琉璃!”我再也受不住,猛地起身,却眼前一黑,头发晕。琉璃赶忙来扶我,我却怒气未消,甩开她的手。 琉璃见我仍旧晕晕的,赶忙放下枕头让我靠着,我一想到她刚才那番话,不禁着恼。“你如今越发能干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这里不用你伺候,别耽误了你,你出去!”琉璃见我确实生气,也不敢再说什么,替我掖好被角也就悄悄地退出去了。这一来二去,原本撑过去的困意又卷土重来,伴着晌午的熏蒸,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缘定·不负此生 7 江城子 黄昏的温度穿透云层照在身上,比清晨的晨光更温暖,比晌午的日头更温和,我喜欢这样的感觉,迎着太阳走便感觉与自己的影子玩着捉迷藏,背着阳光便是躲避着影子的追赶,乐此不疲。 “俪姐姐在寻什么?”只听的声音传来,抬头却见静雨站在远处看着我笑。此时我正背对着太阳,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脸上,虽说迟暮景色让人心生忧愁,但映在她的脸上却仍旧挡不住蓬勃朝气。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真真是个水做的人物。“不是掉了东西,我在跟自己的影子玩儿呢。” 静雨踏步走来,步步生莲,说不出的优美。“姐姐还是小孩儿心性,影子有什么好玩的。”“只不过是幼时的习惯罢了,深闺无聊,可不要给自己找点儿乐趣嘛。我这样向后走,影子便跟着,我走得快些,不就是影子在追我嘛。你看……”“姐姐……”静雨一脸地惶恐不安,我以为是她在担心我摔跤,我便硬是走得更快些,似要飞了一般。 “妹妹快看,我走得快不……”一句话未完,我便撞倒什么,走得快些力道便大,差点一头栽下去,还好有人扶住。还未等我抬眼看是谁,就听见静雨和琥珀跪在地上呼“皇上万安。”我抬头,撞上一轮红日。日光灼热、刺眼,看不清来者的面容。 “你歪在朕的怀里可舒服吗?”我听闻,脸上顿时染上红云,如这阳光般灼热,烧的脸生疼。“皇上恕罪。”一切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只留我在黑暗中被一束阳光照射。脚下的石板路变得扭曲柔软,变成条条藤蔓缠绕。一股龙涎香气直逼口鼻,似迷似幻。 “你怎地不抬头,是怕朕吗?”皇上蹲下来,我越发将头低下去,不是害怕,只是紧张地要命,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皇上的声音就会不自觉地浑身酸软,仿佛成千上万只蚂蚁从脚板爬满全身。 “起吧。”我忙谢了恩起身,可是脚下一软,又跌到了他的怀里。“是谁跟着你?”他与我那样近,温声细语,字字如重锤敲在我的心房上,一颤一颤。 琥珀赶忙上前,把我扶住,我为自己的想法而恼羞成怒,赶忙推开他依靠着琥珀。他见我如此,也并没有生气,反而从鼻子里哼出一丝玩味与愉悦。“好生照顾你家小主,她似乎腿脚上有些不方便,总是要跌在别人的怀里。”我一听更是窘迫,恨不得在他的目光洗礼下化成一股青烟,从此灰飞烟灭,老死不相往来。 他见我脸色更红,似乎更开心,大笑着就提步走开了。我犹自心惊,却不自主地回头朝他的方向望去,却没想到撞上他一脸的笑容,这一眼,像要纠缠一世。我赶忙回头,静静地听着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再回头,却仍见他远远地回头看,我甚至还看到他的贝齿,这一眼,成万年。我不敢再看,赶忙拉着琥珀,走远些。 走得脚有些疼,才慢慢停了下来,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却是琥珀在旁边叫苦不迭。我伸手伏在心口处,觉得它今天这样的不安分,直撞得我胸腔疼,呼吸也一窒。“小主这是怎么了,何苦这样作践自己!”“胸口闷得发慌,心也跳得快,我打打也便叫它老实些。”作势就要锤下去,只是琥珀死活拦着。“小主觉得不舒服便回宫请太医罢了,这样做是干什么。” 琥珀将我的手垂下,从袖口里抽出手绢替我擦汗,渐渐地也就平静了,突然想起什么,又要转身回走。“小主又去哪儿?”“赵妹妹还在园子里,我把她给忘了。”琥珀忙不迭地笑弯了腰,“芳仪小主早就走了。”我想想倒也不知她何时走的,也便不再折身回去找。 晚饭后,去阿润的芭蕉馆玩笑了一回便回来了。“小主今晚吃得有些多,先别睡,奴婢给小主拿书看,消消食吧。”“也好。”坠儿将榻桌收拾好,为我掌了一盏酥油灯。环儿递过来一本苏轼诗集,顺手一翻是《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都说自古男儿多薄幸,亡妻已故,却风风光光迎娶新人,东坡倒是长情,十年光阴与妻子阴阳相隔却也这般放不开。他在人间饱受冷暖,你在阴间忍耐阴冷,你我皆不知彼此状况,就算不去想不去念,也无法将你从我脑中抹去。我是多么羡慕东坡的妻子,虽然芳华早逝,但却仍有夫君朝夕思念。我也希望我的良人可以为我感伤,不需十年,哪怕一刻,我也知他是将我放在过心上的。他呢?我几次三番地在他面前出糗,他是否在我死了之后仍旧还记得?我一惊,不知不觉他又跑到我的脑子里来了。我将书略略靠近灯,定了定神继续看。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百年之后,不知我的坟还在不在,是否有人会修葺,是否有人在我的碑前悼念,回忆着你我往日的美好时光,诉说你有多思念我。他呢?一座孤坟,能否彻底将你我的缘分搁浅?糟糕,我又走神了,便将书又靠近了些,坠儿以为我看不清,便又在旁点了一支星烛。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我与他相逢与千锦园,今日又在千锦园重逢,不知这寥寥数几的相逢他对我有几分印象。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他的眉眼,他的气息,都萦绕在我的身边,如影随形。如今你我二人正值盛年,你英俊潇洒,我芳华正茂,可若老了呢?你是否也能对着一位鹤发鸡皮的婆婆露出宠溺的表情?哪怕我眼角的皱纹如鱼尾般散开,双手也似枯槁,你也能同我执手相看?按住胸口,它又如兔跌撞,连带着面上也热热的。灯光与烛火影影绰绰,就像他的眼睛,在我回眸时硬生生地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气急,为什么我总是想到他,为什么总是趁我失神时占据我的心。 “真该死,这光怎地如此晃眼。罢了罢了,不看了。”忙叫环儿打了水,洗洗睡下。躺在榻上闭了眼睛,心思却仍旧停在刚才的那首诗上,于心里又默默地背了几遍。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午夜梦回,你能否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又何曾与你在梦中相遇。对镜梳妆,你为我描眉,替我化脂,也能对我造出梅花妆,玉梨钿。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不知是不是还有与你秉烛夜谈的时候,哪怕明日死,今日还能与你坐在屋檐下话说牛郎织女,也就心满意足。在濒危之际,你哭,我为你抹平伤痛,我哭,你好言宽慰安抚。一句话也不说,却胜过千言万语。死在你的怀里,带着你的气息远去。哈哈,倾君啊倾君,越发傻了。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你若真是我心所属,我也必不会因你心碎,哪怕让我一时不快,我也会体谅你,包容你。所以,那排排松柏倒是不必,只需在我坟前放上一束丝石竹,只当你为我摘下漫天繁星。丝石竹,玲珑洁白,朦胧素雅,它们低声倾诉,我便知你真心喜欢。 “皇上驾到。”我猛地坐起来,皇上,他果真来了吗? “妈呀,皇上怎么回来,小主快醒醒,皇上来了。”今夜是环儿在外间当值,听见喊皇上吓得了不得,连滚带爬地一边自己穿衣,一边为我梳理,御前失仪,是个不小的罪名。我身性不耐热,平日里睡觉都是只穿嫂嫂为我绣的几件肚兜,贴在丝滑的锦被上格外的舒服。不知皇上突然到访,急得我一身是汗,越是急却越穿不上。刚套了一只袖子,半边膀子还露在外面,皇上已踏门而入。 “不要过来!”我慌乱间破口而出,倒使得屋里的人都停了动作。皇上似乎没有再往前走,我低声催促,环儿才又手忙脚乱地替我穿上。穿好之后我走出内殿,来到外堂,刚发现一个明黄的身影坐在椅上便跪了下去。“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起来吧。”“谢皇上。”我盈盈起立,也只敢低头盯着脚尖,慌忙之间,也来不及穿鞋。 “朕见你下午不舒服,本想来瞧瞧你,不想你睡得这样早,搅了你的好梦。”又是那样熟悉的气息,如热浪扑面而来。“臣妾惶恐,让皇上替臣妾担忧了,臣妾身子并无不适。”听到衣服窸窣作响,知道他起身,我便略微退后了些。他走近,我又退后了些,他又走近些,我本想再后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若不是自持,一声惊呼只怕脱口而出了。他的手掌那样热,隔着没有温度的外衣穿透过来,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你为何躲着朕?朕又不能吃了你。”语气说不出的轻快,像小时随哥哥去溪湖戏水,哥哥在水下吹出的泡泡,飘到水面上便相继破裂,愉悦而干脆。“皇上抓着臣妾的手臂,臣妾怎么还会躲。”“你这样说,倒是怪朕弄疼你了。”“没有。”“那我松手,你不许再退了。”我点点头,他果真松了手,往后退了半步。 “你把头抬起来。”我迟疑着不敢动,扭扭捏捏不成个样子,手心里全是汗,大气也不敢出。他作势又要踏上前来,我担心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近,更让我窒息,便抬起头来,这一次,我才真真切切地看清他。 他的眉毛是极好看的,葱葱郁郁却又不杂乱,只是眉间若颦若蹙,倒给他硬朗的脸框上多添抹了一层温柔。鼻梁高挺,嘴唇细薄,看起来似乎很是倔强。还有那双眼眸,犹如万丈深渊,掉下去便粉身碎骨了。 “没见过哪个女子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朕,朕很好看吗?”我犹自沉浸在话里,冷不丁地听他开口讲话,才发觉自己失态,又羞又愧,又只能低头。“臣妾失仪。”“朕还是觉得你美,你说呢?”“皇上谬赞了。” 突然觉得胸前多出一双手来,牵住我的衣角,我一惊,赶忙伸手去挡,却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温热,却更显得我的手冰凉。他倒吸了口凉气,从我手中抽出又将我的手握在他温暖的掌心里。“你很冷吗?怎么手这样凉。”我不知我的脸到底成了什么颜色,我抽出手,只是静静地站着。他并没有在意,只是又将手伸到了我的胸前,我本想伸手格挡却又怕再握住他的手,又不得后退,只得闭紧眼睛。 等了好些时候,或许也只一小会,只是我觉得漫长,忽听到头顶轻轻地一笑,便被他拉入怀中。他的怀里,如想象中踏实,温暖。他紧紧地将我贴在胸前,下巴磕在我的头顶,有些痛。“朕的俪婉仪很是可爱。你有小字没有?”“臣妾幼时母亲叫臣妾朦胧,母亲过世后家中便没有人唤过了。”“为何是朦胧?”“臣妾听父亲说过,母亲生产时没什么痛苦,只是朦胧依稀之间便产下臣妾。”“有趣,如此看来,你倒是个听话的。” 他仍旧这样抱着我,我贴在他的胸前,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让我也如斯镇定。“你定是困了吧,朕扰你许久了。”他将我拉开,我却还在回味呆在他怀里的面刻安宁。他看看我,又将手伸到我的胸前,只是他不急不慢地说:“你别怕,朕只是怕你着凉。还是……你想一直这样。” 我听闻忙低头,只见对襟衣扣错落,不是上面未扣,就是上面的扣到了下面。衣领间透出我锁骨间的一颗红痣,中间又隐隐约约能瞧见葡色绣橘黄金玉的肚兜。这个环儿,怎么这样毛手毛脚,害我在他面前这样出糗。 “呵呵,好了,朕还有些奏折没看完,这就走了。”“皇上不睡吗?”刚问完,便觉不好,看他一脸笑容,更是无地自容。“你想让朕睡在这里吗?”我听他如此问,更觉窘迫,只是下意识地捏紧了领口,可换来的还是他的笑声。“不急,你我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吗?他对我也是有情谊的吗?无数的疑问在脑中盘旋,却没看到他眼瞳渐渐变暗。他大步走过来,再一次把我揽入怀中,只是这次,他没有让我低头。 “皇上……”听见杜公公在外头窗口下小心翼翼地叫,我扭头去看旁边的漏刻,知道时辰已经很晚了。本预备提醒他,却忽然发现他的眼瞳里有抹奇异的光芒,猛然惊觉其中的意味,浑身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栗。他似乎感觉到我的不对劲,长呼一口气又松开了。“你睡吧,朕走了。”说罢,便向门口走去,我盯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不舍。那种牵绊,不知道该怎样描绘。喜欢了吗?是喜欢的吧。 却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我怕他半路又折回来,连忙行礼,道:“恭送皇上。”他微微一笑,并未多做计较,只是丢下一句话便走了。“朕的朦胧很是性急,朕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如此,一夜脸色红彤似烧,我何时急了。 缘定·不负此生 8 情根已种 宫中的消息传得很快,他深夜造访很快便在宫里传开了,就像是爬山虎,一夜之间就将轩窗铺遍。虽未侍寝,却也挡不住那些趋炎附势的人踏破我的门槛。烦不胜烦,厌无可厌,告诉小乐子关了殿门,把后院的角门打开,我顺着小路躲开那些让人生厌的面孔,去永安宫找倩雪。 刚踏进偏殿,便见院中元嫔、品儿、依萱她们都在,我上前向元嫔娘娘问安,也应了品儿和依萱的礼。倩雪的丫头们刚上完茶,又见梦露与静雨款款而来。“今儿个人倒齐,能凑两桌手牌玩玩了。”倩雪说道,众人皆是一笑。只是邢梦露看见我在,表情有些不自在,我知道她个性要强较真,便不去招惹她,只同其他人玩笑。 “人多热闹,大家又闲,不如我们摸会儿骨牌吧。”元嫔见这样热闹,心情也很好。邢梦露听闻,不觉偏了偏嘴。“闲人在哪里嫔妾倒不晓得,大忙人倒是有一个,就怕她接赏赐接到手软,拿不动骨牌了。” “惠姐姐说的是呢,俪姐姐在这个时候还有时间出来闲逛,知道的自认为俪姐姐与顺姐姐情谊深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炫耀并报那一夜之仇呢。”吕品儿本就自视高贵,比我们略微强些,当初见景瑶一区区县城之女都能排在她的前头,而自己身为正二品总督千金居然只是个良媛,本就脸红眼热,如今见倩雪和我都相继获宠,又有惠容华在旁煽风点火,早就按捺不住了。 依萱赶忙打圆场,道“只是数来数去却少了一人。”“带上朕就是了。”我一惊,只见皇上从倩雪的杏影阁大步走了过来,穿了一件银白色的家居长袍。众人皆是一惊,只有元嫔和倩雪对视而笑,原来皇上是歇在里面的。偷看邢梦露与吕品儿,早已吓得花容失色。 他走近一屁股坐在我刚才的石凳上,正好压到我的外挂衣摆,我欲抽出来,却担心力道太大被他察觉,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们刚才不是说要玩骨牌吗?朕陪你们一起。”他拿起倩雪刚才吃过的茶盅,很自然地接着吃了一口。“皇上好兴致,臣妾便舍命陪君子,陪皇上玩个痛快。”吕品儿自入宫以来想必是第一次这样真真切切地看清皇上的样貌,只是这样百般讨好未免落了刻意。 皇上牵起嘴角,浓密的睫毛向上一翻,露出神采奕奕的眼睛,我便是站在侧面,也能感受到他的光芒。“你叫什么名字?朕不太记得你。”“皇上是贵人多忘事,臣妾叫品儿,吕品儿,臣妾的父亲是……”“朕只问你的名字,提什么你父亲。你父亲就算是总督可却不会取名字,生个女儿快嘴快舌。”他冷冷地,吕品儿赶忙噤若寒蝉。 他又抬起脸看了看站在对面的惠容华,问道:“你姐姐这几日身子不爽快,去瞧了没有?”“多谢皇上关怀,臣妾昨日去瞧了,今日还没腾出时间。”“哦,没时间去瞧你的亲姐姐,倒是赖在这里与你无亲无故的姐姐妹妹玩乐。”邢梦露一听,也便不再多说。 “朕看你们是清闲地狠,闲得成日里只知道耍嘴皮子!”他重重地将茶杯放在石桌上,托盘的底部顿时磕出一个缺口来,众人见他大怒,都一齐跪在地上,邢梦露和吕品儿的头更如捣蒜。“杜继生!”“奴才在。”“惠容华搬弄是非着降为德仪,吕良媛以下犯上降为小仪。罚俸半月,以示惩戒。” “你们都走吧,回去好好思过,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邢梦露叩头谢恩转身就走,她好歹也是文淑仪的亲妹妹,皇上即便不给她的面子也要看在文淑仪的薄面上,却没想因为我,连文淑仪也被隔空甩了一马鞭。吕品儿临走之前还深深地剜了我一眼,我只是低头不觉。依萱、静雨见状也识趣地告退了。 “站着做什么,过去坐。”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我却动不得。“怎么,你这是抗旨吗?”“臣妾不敢,皇上……皇上坐了臣妾的衣角。”声如细蚊,也不知他听不听得清。他低头,果然看到他身下有一片青绿色的衣角,便抬了抬身抽了出来。他扔叫我坐,我便告谢坐在他的身侧。 “朕帮了你的忙,你怎么谢朕?”我知他说的是刚才的事,只是如此把我推到风口浪尖,我不觉心里舒快。“后宫之中女子众多,有些口角是在所难免的。”“那就是怪朕罚得太重了。”“臣妾不敢。”他伸手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攥得那样紧,抽不出,只得由他握着。“朕倒好心办了坏事了?还是,你还在为昨天的事恼朕?” 又是昨晚,昨晚的种种又闪电般地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带来一片彤云。“哈哈,朕就是爱看你害羞的样子。”他这样一说,我更羞得不知怎地才好。“朕不管别的,别人敢说你的不是,朕就是要罚她。”“臣妾感沐皇上恩德,只是臣妾名不正言不顺,皇上为臣妾开罪众人,只怕日后会有更多的流言蜚语困扰。”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赶忙抬头想解释,他的满脸宠溺与笑容便叫我里里外外地包裹起来。“原来你是怪朕没有让你名正言顺呐。”“不……”“不急,今晚朕就让你名正、言顺。”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谁拉我我也不出来,让我化成万骨灰。 “罢了,时候不早了,朕不陪你们了。”“皇上就会骗人,还说要同我们玩骨牌呢。”“好菱儿,你最是善解人意的,朕改日再补偿你。倩雪,帮朕更衣。”说罢便向屋里走去,只留元嫔与我还坐在院里的石桌旁。 半盏茶的功夫,皇上和倩雪才从里面走出来,再出来,他便穿着他的明黄团龙密纹的衣衫。他走到我的面前,略俯身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像有很多小蚂蚁顺着耳洞越跑越深,痒痒的。“别睡太早。”便不再看我,大步走了。 “这下好了,皇上很喜欢你,我便安心了。”倩雪拉我离开石桌,来到游廊的花架下,那里阴凉些。“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不在乎。”“你还要骗自己吗?摸摸你的心,它可是不在乎。”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仿佛它又像昨天那样不安分。 倩雪把我抚在胸口的手拿开,叫我直视她的眼睛。“你还不明白吗?能得到皇上真心的只怕只有你了。”“皇上待姐姐不好吗?”倩雪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皇上待我很好,可是皇上待谁不好呢?我实话同你讲,我和皇上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怎么说?”“从我那夜承宠,我便和皇上订下契约,我帮他整理后宫,他许我想要的。”我竟不知倩雪虽成为新宠,却不知为了皇上的恩宠,而是为了她日后更大的抱负。 “所以,你是抓得住皇上的心的。”我摇摇头,也不知倩雪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是能得到皇上真心的人。皇上,有真心吗?“哪怕没有姐姐,还有宸华夫人、淑妃、庄妃等人,更何况含清殿的禧昭媛还大着肚子呢。”“她们只是皇上的女人,却不是皇上的爱人。”“既然皇上不爱为什么要占有?既然都不爱怎么会唯独对我付出真心,姐姐不是自相矛盾吗?” “好罢。我劝你,是因为如果有你,我便多重保障。当日殿选,你的那席话是打动皇上了的,所以皇上自始至终视你与别人不同。我当日与皇上订下契约,除了他许我的未来,还有一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如今……” “既然从前不想说,现在也不必说了。姐姐想让我住你一臂之力我定当肝脑涂地,只是姐姐要让我委曲求全我却办不到!”我转身就走,我并不是气倩雪让我帮她巩固地位,却不想她要我牺牲的东西如此让我难堪。 我回到梧桐苑,见坠儿和环儿在张罗着将各宫娘娘妃嫔赏赐下来的物件抬到小库房里,小乐子在那边与别宫的太监打太极,我便轻声轻脚地溜回寝殿。琥珀在拿烫壶熨衣,琉璃在椅上为我砸杏仁。 “小主回来了?奴婢砸了好多杏仁,小主吃些,吃剩的让厨房做杏仁露喝。”琉璃抬头,却见我脸色不好,拿眼睛直觑琥珀。琥珀忙放下手中的活,倒了一碗茶来,我接过来送到嘴边,却莫名地突然烦躁起来。拿起茶盅,用力一摔,唬得琥珀和琉璃都跪了下来。我见桌上还有茶盅,便拿起一个砸到地上。 “哎呦!”杯瓷在阿润的脚边开了花,险些砸在她的身上。“姐姐这是怎么了,发了这么大的火。”琥珀和琉璃将求助的眼光投向阿润,阿润便挥挥手叫她们下去了。 “姐姐初沐皇恩正得意,怎么还有人给姐姐不痛快吗?”我一听,刚发泄掉的火又重新窜得老高。“什么恩宠,什么皇恩,你若再说,便是给我不痛快!”“好好好,阿润错了,姐姐莫怪,只是气大伤身,姐姐还是看顾自个儿些吧。”说着,顶着一张委屈的小脸儿,慢慢替我顺气,我知阿润无辜,自己不该对她发脾气,她那样天真无邪,怎么知道个中曲折。 “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不要往心里去。”阿润只是摇摇头,并不挂心。“阿润知道姐姐为何生气,惠德仪和吕小仪已经被皇上罚过了,别人是再不会诋毁姐姐了。”她以为我是在为邢梦露和吕品儿的刁钻才气的,也不与她多说,只是平心静气了些,便同她一起别处走走。 回到梧桐苑,琥珀琉璃她们把晚饭都准备好了,我却没有心情吃,便叫她们撤下了,她们见我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又懒得吃,便也不再说什么,收拾了下去。这时,庄妃的贴身丫鬟夜兰来了,夜兰比我年长,又是庄妃的贴身婢女,我忙走出殿外往里让。“奴婢不进去了。”“姐姐来所谓何事?”“我们娘娘让奴婢瞧瞧小主是否得空,得空便请小主去宫里坐坐。”“姐姐先去,妹妹即刻便去。” 来到幽兰殿,见庄妃倚窗赏月,似一副画,静得让人不忍触摸。“你来了。”我轻轻嗯了一声。庄妃不看我,仍旧趴在窗上,仰望着星空。“今日你受累了。”“还好,我躲到外面去了。”“就你会耍些小聪明,本宫这宁乾宫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倒是托你的福。”“这样的福气,我怕我承受不起。”听我这般说,庄妃的眼中才从满天繁星,映上我的身影。 “你也太矫情些,皇上这样待一个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是不是第一次不重要,保不准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果是最后一次,我倒觉得还有几分期望。” “只怕现在由不得你了。你嘴上说不愿意,可是心里只怕情根已种。”庄妃也起身,走到另一扇窗前,月光透进轩窗,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银色的光晕,那样的不真实。“你刚才的不满,来自你内心的醋意,既然有醋意,你敢说你不在乎皇上?” “我……”我承认,从那天几次回眸,我便时不时地总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来。我渴望他的怀抱,享受他每次与我亲近,可是也并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他的所有,尤其是如花一样、各种各样的女人。 “你只是现在还不明白,如果你真心喜欢皇上,就算他此刻怀里抱的是你,心里想着别人也罢,远远看上一眼也是一种幸福。”我第一次听见庄妃表露自己对皇上的情愫,我不知,她愿做那地上的望春草,只看别人而不顾自己,我自问,自己没有那么宽容。 突然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庄妃扬声一问何事,回话的是却是环儿。“庄妃娘娘万安。刚才敬事房的人来传话,说皇上今晚翻的是我们小主的牌子,司寝的嬷嬷已经在殿里等候,小主快回去。”我一惊,庄妃却回身朝我一笑。 “好日子来了,去吧,你终有一天会明白我的。” 缘定·不负此生 9 芙蓉帐暖溢纠结 一踏进宫门,见司寝的嬷嬷像只没头苍蝇般乱转,见到我忘了行礼直叫“阿弥陀佛”。“小主去了哪里,让奴婢们好找,快些准备吧,皇上该等急了。”我挥掉嬷嬷揪住我衣角的手,只是坐在椅上不闻不问,嬷嬷看了看琥珀、琉璃,只怕她当值这么多年,还没有遇见对待能有幸侍寝的人如此冷淡。 “小主……”“嬷嬷先去外间喝口茶吧,我服侍小主梳妆。”嬷嬷看见琉璃向她直眨眼,便也识趣地退下了,只是嘱咐她们二人快些准备。 “小主因为什么恼奴婢不知道,只是小主这般耍性儿只怕要耽误了。奴婢是誓死追随小主的,小主若是一己之身大可以想做什么便怎么做,可小主家里还有着牵绊,不能不想啊。”琥珀为我摘下绢花,只是为我插入一支墨玉雕琢青白底镀金边的曼陀罗发簪。黑色的曼陀罗花,预示着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和颠沛流离的爱。 如今我看似风光,却不知是不是他临时起意只图新鲜,像在园间折花,折了这朵又觉得那朵更鲜艳,扔了这朵又觉得那朵更娇媚,另一朵更馨香。皇上的爱哪里定性,只看庄妃的深深情愫便知她从前与皇上琴瑟之好,凤协鸾和,可如今呢,瓶坠簪折。爱,颠沛流离,爱你,亦是流离失所,找不到栖息的枝丫,停靠的码头。 琉璃和琥珀皆要送我去皇上居住的隆和殿,只是司寝的嬷嬷说到那里自会有人服侍,无需跟随,便也只能止步,看着我一点点踏入他为我建造的温柔乡,不归梦,伤心地,痴心墓。 “小主进去吧,里面的人在等着呢。”司寝的嬷嬷将我带到一间房里,还没进门一股湿热的水气便扑面而来,走进一看,有两三个年轻的丫鬟站在两侧,还有一位年长的嬷嬷带头向我行礼。我抬一抬手,叫她们不必多礼。 “这是圣上平日沐浴的地方,小主随奴婢往里走罢。”嬷嬷见我四顾换看,知我不熟悉这些,便领着我向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同我讲话。“这里是天德池,是皇上独自沐浴的地方,皇后娘娘有独自的牡馨池,各处嫔妃在侍寝之前则去穆芳池。皇上看重小主,特赐馥华池供小主沐浴更衣。别看这馥华池小些,却是同皇上的天德池相连,能够沾染些皇上的好福气。” “奴婢为小主更衣沐浴吧。”嬷嬷轻手轻脚地为我退去衣衫,似乎穿在我身上的是金丝蝉翼,一捅就破。裸身进入到温水中,这种温暖包裹着,从头到脚,直到五脏六腑。“小主看看四周的墙壁。”嬷嬷提醒,我这才又仔细地看了看四周,本有水汽氤氲着看不太清楚,等到雾气散去才“哎呀”一声将双眼遮住,嬷嬷在旁笑出了声。墙壁上镂刻的都是些男女欢好,行周公之礼的图画,羞得我脸上滚烫。 清汤沐浴,玫瑰留香,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睫毛上都是些晶莹的水汽凝结的水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旁边的小丫鬟拿来波斯进贡的波斯毯要将我裹起,我却只是挥手,嬷嬷说这样于礼不合,我却不在乎只是自顾自地穿衣,旁边的人都面露难色,我也置之不理。 踏出天德池的大门,守候在外面的大门见一排小太监将手举到头顶,低眉顺眼,可是见半天没有将东西抬放到他们肩上,有一个领头胆大的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见我衣衫完整地站在他们面前,吓得他一下跪在地上。众人见状,也相继跪了下去。 “小主怎么这样就出来了……这于礼不合啊。”“你们都下去吧,皇上若是怪罪下来也有我替你们挡着。”说着就要随引领公公去皇上的寝殿,只是那小太监早已吓得没了血色,只是跪趴着挡在我的面前。“小主可怜奴才,小主若是这样去面圣,奴才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你这样挡着我,只怕这个脑袋便已经不在了。”说着便快速绕开他,来到隆和殿正殿门前。 “皇上,俪小主到了。”杜公公守在门外,见我如此先前也是一惊,但是毕竟是跟在御前的,什么阵仗没见过,只是定了定神便向皇上通传。“嗯,进来吧。” 我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便推门而入。“先放到床上,朕要把这些看完。”他穿着明黄色的滑锻寝衣坐在桌案前,面前还有一摞大臣们的上表。只是见半天没有动静,便不由地从那些奏折中抬起头来,只是眼中有了一丝惊讶与好奇。 “那帮奴才如今的差当得越发好了。”“不怪他们,是臣妾自己做主。”“那你就说说吧,为何?”他从桌案前站起,走到我的面前。又是这种近到让我窒息的距离,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扑鼻而来,让我不由自主地要深深吸气,来挽留这样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 “臣妾只是不喜欢那种像板上鱼肉的感觉,皇上又不是屠夫。”他不置可否,说道:“其实朕也不喜欢,抬进来倒不如你这般心甘情愿地走进来,倒像是朕逼迫她们似的。”心甘情愿吗?洞房花烛,芙蓉帐暖,合婚庚帖,交杯结发,你许我的能有多少? 他拉起我的手,我并没有挣脱,感觉到他动作一窒。“你不再拒绝朕了吗?”我只是不回话,扪心自问,我何曾拒绝过你?我拒绝的,逃避的无非是你的天家富贵与皇帝多寡情。他缓缓低下头,将一股热气呼在我的脸上,我全身僵硬动弹不得,这样的信号我如何不知。他的唇终贴到我的面颊上,像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然后一点点向我的唇靠近。 他的唇是干涩的,贴在我的唇上也将那种干涩传染给我。他并没有急切,只是温柔地亲吻着。突然感到他开始变得有些急躁,用他灵巧的舌轻敲我紧闭的牙关。这里是他的寝殿,其他的女人也会像我一样在这里婉转承恩,他也是这样亲吻着她们吗?我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匆忙将他推开。突然想到他是天子啊,是拥有无上权力的皇上,他怎能容忍一个小小女子这样推搡着他,我抬头,却见他孤独寂寞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洒下一片阴影。 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被针刺了一样的难受,那种隐隐的,不见血的刺痛。“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冷不防地被看穿心事,不觉有些又羞又恼,可是见他如此落寞的表情,却又莫名的心痛。 “是朕太心急了。”“什么?”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好奇地看着他。“朕一心想做你的倾心之人,却不想你从未倾心于朕。朕以为那天你对朕两次回眸是对朕别有情谊的,没想到倒是朕自作多情了。”他的语气那么无奈,那么悲凉。我的心只怕早已扑向他的怀里,与你的心共同跳动着,共享着时光短暂的一生。只是脚下不听使唤,迈不出步子。 倒是他又抬起头来,只是表情也恢复如常。他扔走过来牵我的手,将我往床榻那边引,我想挣脱却不能够。他将我按坐在床上,动手便解我的衣衫,我大慌,去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只是女人的力量终究拗不过男人的,我去拦,他便把我的手打下来,两次三番。 “你是朕的女人,不是吗?”他的表情那样刺眼,有些愤怒,有些狼狈,还有一丝辛酸。他将我的外衫退去,露出雪白的臂膀,让我瞬间在他面前变得卑微,那样的微不足道。我赌气似的看着他,朝他妩媚地一笑,开始自己动手解剩下的衣衫。 风光灼华过桃夭,黛青淡扫柳眉梢。卷睫长掩玲珑眼,并指菱唇贝齿咬。想必我现在的姿态自然称得上妖媚,只是这一切不过都是三丈软红春帐宵,媚眼如丝重影摇的前戏罢了。 “啪”,我的手一阵麻痛,想必打我的手也不会好过。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死死地将我抱进怀里。“你若不想,朕不会逼你,你这么做什么!”眼泪顺着眼角涓涓流下,濡湿了他的肩头。“朕到底要拿你怎么办?”他幽幽地叹气,像是问我,更像是在问自己。我只是有我的自私,我怕我将真心全部交出,只会换来万劫不复。 “朕本不愿相信有哪个痴情女子能够毫无目的地爱着朕,不为朕给的名位,不为朕给的恩宠,只因爱朕而呆在朕的身边。那日殿选你当着朕的面说出那番话来,朕当时就认定你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是能够让朕为你付出真心的人。可朕把心交给你了,你又何曾全心全意?” 他将我拉开,一双明眸被氤氲笼罩,看得心里又不觉地痛了一下,赶忙撇过头去不再看他。过后他却大笑一声将我重新搂入怀中,嘴里念念有词。“你心里还是有朕的,是不是?” “我没有!”我急于否认,连自称臣妾都忘了,倒是他也没追究。“朕与你第一次相遇千锦园,你跌倒朕闪开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朕宠爱你是因为你的‘投怀送抱’。朕再次扶你是实在控制不住,看不得你有一丝磕磕绊绊。朕就站在那里看你离开的背影,朕当时就期盼你哪怕回头看朕一眼也是好的,你果真回头了,不知朕当时心里有多高兴。” 我就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回忆着他所说的点点滴滴。是啊,一眼万年,两眼,便是剪不断的缘了。“朦胧,朕不强求,总有一天你会愿意相信我的。我不用皇帝的身份与你承诺,不用君无戏言搪塞,我会等,等到你真正心甘情愿的把你的心完全交给我。” 我盯着他的眼,清澈,真挚,温柔,动容。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真心的渴望,那种近乎求救般的追求与挽留,我看到了他眼底的孤独与寂寞,感受到了他发自内心的呼喊。 “是时候了!”外面的内监扬声喊道,我感觉他的身子莫名地一震,把我再次从他怀里拉开,再看他脸上有一丝尴尬,面色也微红,我才反应过来,不觉也害羞起来,外衣脱落,此时才觉得有些冷。在他怀里,那样温暖,倒还不觉得。 他看了我一眼,轻咳了一声来打破这寂静的尴尬,仰首对窗说:“你们都下去吧。”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转过头来。 被那太监一扰,我便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他将我身子板正,将我缓缓放倒在床上,我惊恐地看着他,他见状赶忙解释。“你别怕,我不碰你,就躺着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在我身后躺下,便往里面挪了挪,他却又将手臂垫在我的头下,重新搂我在怀。“我喜欢这样抱着你,可好?”“什么好不好的,皇上不是已经做了嘛。”他笑了笑,接着说:“我是先皇的第九子,又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九哥。”我摇了摇头。“那好,随你,只是你我二人独处时不必叫我皇上。”我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他又把我往怀里拢了拢,那样紧,紧得让我呼吸困难。他见我在他怀里似乎不舒服,就又放了放。“让我猜猜,你的心思可好?”没等我回话,他已经开口。“我想你是不愿到宫里来的,你渴望一个男人能够和你一起生死白头是不是?你刻意疏远我,只因为我是皇上,是这世上最不可能与你执手偕老的人是不是?” 是,你说的都是我心里想的,我不愿自己再变成幽怨深宫的女子,我若不靠近你,便不会有爱你之心,没有爱你之心便不会如别人一般期待,没有期待便没有怨恨。 “可是后宫之中女人虽多,我真心喜欢的却没有几个。朦胧,你信我,可好?”我不语,在心里默默地念道:“再等等,再等等,等等……等我不留余地地相信你,去爱你,只是现在,我还放不开。”我回头,见他已是熟睡,那一句“你信我,可好”不知是不是他的梦话。 芙蓉帐暖本应春宵良度,却不想满腹愁绪与纠结就如这慢慢长夜一样,理不顺,剪不断。他的鼻息呼在我的后颈上,麻麻的,酥酥的。原来,他睡觉时的呼吸这样轻,眉头紧锁,好似梦到了什么。我伸出一根手指,为他抚平了眉间的川纹。 缘定·不负此生 10 放弃 次日,他传旨进封我为充仪。随后的几日,他也总是叫我去他殿里,偶尔下棋,偶尔品茶,更多地还是像那夜一样与我一起躺在榻上,他搂着我,沉沉地睡去,我也是一次又一次在他熟睡的时候看着他的眉眼,不知不觉地沉沦而不自知。 这日午后,杜公公来传,说皇上要见我,我不知所为何事。走到御书房的门前,我却迟迟不敢进入。“书房重地,我不能进的。”杜公公连忙赔笑道:“皇上自然叫小主来,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小主还是快快请进吧。”说着便去里面回话,我也只得跟着进去,一进门却见屋内地上站着三个人,看见我到来,伏地请安。我一惊之下,不知怎么好。 “怎么,多日不见,见到父亲难道不认识了吗?”我听他这样说便知是他怕我想家,便随便寻了个理由让父亲进宫面圣,还给我们母女相见的机会。只是更让我惊喜的,却是二哥也从塞外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他越发硬朗了,皮肤也有些黑了。我赶忙上前把父亲扶起来,父亲如此年岁去也要向我请安,差点心酸落泪。 “二哥……”二哥卫城只比我大一岁,虽说大哥也很疼我,但毕竟与我年龄相差许多。倒是二哥从小欺负我惯了,成日里弄得我总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却见有人欺负我时总是上去不分青红皂白将其一顿暴打。 “你们一家人自然有好些话要说,朕去外间喝口茶。”他向我微微一笑,我亦报以笑容,感激他的体贴,谢谢他让我还能与父亲和哥哥相见。他懂得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责怪。我亦明白,他是怪我和他生疏了,这些事,远不用谢的。 见他出去,我才扑向二哥的怀里,他也宠溺地摸着我的头,跟从前一样。“我的小倾君长大了,都嫁人了。”“二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皇上召父亲来,亦不知所为何事?”二哥本是个洒脱自如的人,从不畏别人的眼光,可见我问,他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坐立不安,我见状更是好奇,忙拉着大哥的手臂一问究竟。 “皇上要给你二哥指婚呢。”“果真吗?是哪家的千金,模样怎么样,性情如何?”我听闻皇上要给二哥指婚,心里不由地激动。“皇上指了人了吗?”“还没有,只是指不指已经无所谓了,终究是我对她不起。”我听闻一惊,二哥话里倒像是有心上人了。我赶忙掩住二哥的嘴,又向外间看了看,见他只是坐在远处看书,便轻声对二哥说:“二哥心有所属何不借机对皇上讲,皇上念在你有功没准就予了你这门亲事。” “你有什么话尽管与朕说,你不说朕又怎么知道。倘若随便指给你你却不喜欢,不光不讨朦胧欢喜,亦是白白耽误了人家姑娘。”不知他何时站在门口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唬得我们一齐跪下。 “爱卿有何话同朕讲,尽管开口罢,朕就算是看在朦胧的面子上也会答允你的。”我亦看着二哥,用坚定和鼓舞的眼神看着他,说了皇上不一定答允,但是你不说也就没有机会了。 “公主,公主你不能进去啊,皇上在面见大臣。”“狗奴才,你也敢挡本公主的路。”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红影风一般地冲进来,还未看清来者是谁,便见她跪拜下去,说道:“曼岚向皇兄请命下嫁赫舍里家次子卫城,望皇兄成全。”她跪得猛,又跑得急,朱钗在她叩头的那一刻竟如飞剑般从头上射出去,碰在地上很是清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尤其是二哥,眼中的惊慌更是一览无余,见他嘴唇都有些发白,手抖得厉害,我从未见过二哥如此情状。我回头去看他,只见他低着头,肩膀不停地耸动,我以为他不适,便屈膝瞧他的脸,可是等我看清他的脸,我才发觉他哪里是不舒服,只是憋着笑憋得难受。他见我一脸关切,更是一刻也受不住,爽朗地开口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众人的表情皆是变幻莫测,二哥的表情更是说不出的尴尬。地上的女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此时才发觉这屋内地上还跪了好些人,只是眼睛扫到二哥身上的时候,那又惊又喜的表情生生地印在我的脑子里。那种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更胜千言万语。 “岚儿,还不见过驸马爷。”他忍住笑道。“什么?”二哥和女子同时开口,不明所以。“朕本意把朕唯一的妹妹许配给你,只是刚才见你犹犹豫豫朕才不好开口。” 曼岚公主似乎还不敢相信,只是看着二哥,二哥被弄得不好意思,但是眼神却异常坚定,仿佛在说,你放心。公主再看看皇上,见皇上只是含笑而坐,这才知道,自己的心愿达成,这一生终于能将此生托付给自己喜欢的人了,这才破涕为笑,那笑容,要比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美,美在她是发自内心的幸福。 “你瞧瞧你,没个金枝玉叶的样子,这样失仪,岂不叫爱卿笑话。”“他自不会嫌弃!”说完,才觉得自己冒失,不由地去看二哥的脸,两人满眼都是情谊,熏染的这屋子里都是香气。我感觉有道炙热的目光向我射来,我转眸,对上他的眼。“哦?朕倒不知这个他是谁。” 公主毕竟是女孩子,刚才那般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已是抱着鱼死网破的信念,没想到屋内又是一片光景,本来面子上有些架不住,哪里还经得起皇上这般调侃,一脸红,便又如风一般地跑出去了。 晚膳时分,他留我在隆和殿用膳。“朕与你亲上做亲,你同朕,岚儿和你二哥倒是两对神仙眷侣。今儿高兴,陪朕喝几杯。”他刚要传膳,便听外人有人来传话,说今儿是白妃生辰,静嫔请皇上去华粹宫坐坐。他拉着我的手说:“你陪朕去,朕今晚不睡在那儿。”我觉不妥,却拧不过他,只得陪他去给白妃过生辰。想来入宫这些日,倒还没见过这位避世的娘娘呢,去见见也是好的。 来到华粹宫,见到处人来人往,皆是各宫妃嫔送来的贺礼。众人收拾妥当,便叫人摆上了饭菜,一桌的山珍海味,当真奢侈。我本想帮着布菜,却被静嫔拦了下来。“妹妹是客,怎能劳动妹妹,妹妹坐着陪皇上说会话,嫔妾和付妹妹招呼就够了。”“很是,你就坐下罢。”皇上如此说,我便也不好再推脱,只得坐下,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静嫔,去本宫房里把从前本宫存的酒拿来吧。”静嫔脸色突然很难看,死灰一般,倒是没多问便同景瑶一同去,片刻间手里拿了一壶过来,远远地就闻到香气了,皇上亦口口称赞。静嫔替大家斟满,才和景瑶一同落座。 酒满却无人提杯,见状,我便提起酒杯,道:“嫔妾自入宫初见娘娘,偶然得知是娘娘生辰未来得及备下寿礼,是嫔妾的不是了,先敬娘娘一杯。” 她看了我好久,我以为自己惹他不高兴了,却见她突然惨淡一下,仰头喝了杯中酒。只是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皇上,我以为我眼花,未喝便醉了,可是我确信,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慢慢的恨意,恨到蚀骨饮血。 “做什么敬了酒却不喝,朕替你喝了罢。”他从我手中抢过酒杯,一饮而尽,只听静嫔在旁尖声大叫:“不可!”只是,来不及,他早已喝了个精光。“做什么大惊小怪!”他不满地看着静嫔,皱起了好看的眉。“臣……臣妾只是觉得,俪妹妹的心意不可辜负。”静嫔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的恐惧却愈来愈浓烈,这种危险的信号在我的体内乱窜,只是我不知道这份不安从何而来,让我有种仿佛像是要失去了什么一样茫然失措。 白妃突然惨烈一笑,大声道:“静嫔,你……很好!”余音未完,却见从她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似一朵盛开的娇艳玫瑰,刺眼而又浓烈。“皇上!”景瑶的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他就那样倒在我的身侧,恐惧占据了我整个身体,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那种得到又要失去的痛苦在不停地嘲笑我,嘲笑我为何只是一味地逃避而不及时把握,如今他生命垂危,我才能正视自己的感情,会不会太晚。他的气息不见了,从未让我觉得离我是那样的远。我突然觉得周围暗了下来,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我感觉我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梦里有我和他过去的点滴,还有想象着过些日子曼岚公主下嫁的喜宴,甚至还出现了我怀抱与他的孩子。我想将孩子递给他,他却只是笑着看我,口中一直说着来不及了。我想大喊,可却发不了声,我恳求他留下来,哀求他抱抱我们的孩子。 “姐姐醒醒,醒醒。”我缓缓睁眼,见景瑶坐在床头满脸的担忧。我猛然坐起,就往门外跑,景瑶拦我不住只得紧跟在我的身后。我冲到白妃的寝宫,见地上跪了一排的太医,太后和皇后都在,却不见其他妃嫔。皇后见我冲进来不免有些尴尬,只是呵斥景瑶为何没将我拦在外头,太后却没说什么,只是朝我摇了摇头。 我见太后摇头,心知不好,“哇”地一口也吐出血来,吓得景瑶慌了手脚,皇后亦叫太医替我诊治。我不顾,只跪倒在太后脚边,拉扯着太后的裙角。“臣妾请求太后,让臣妾见皇上一眼!”太后皱了皱眉,他的眉亦如她的母亲。“不中用,哀家摇头是瞧你忒不成个体统!”皇上还好,你去瞧瞧吧,只是别再这样疯疯癫癫。”他还好,我便心安了。 我握住他的手,亦如他从前拉着我一样,放在掌心里,默默地亲吻。你醒来吧,我不再跟你置气,不再抗拒你了。不管你是不是皇上,我都愿意呆在你身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我可以和众多女人分享你,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放弃独占你,只要你还能对我微笑;我放弃圈禁你,只要你还能用你的手臂拥抱我;我放弃拥有你的真心,只要你还能够接受我的爱意;我放弃所有,只要你还能健康的活着。我放弃所有的挣扎,放弃所有的纠结,放弃一切叫你为难的条件,只要你现在睁眼,看看我……我想看见你如夜的眼眸,在似墨的瞳孔里,有我的身影,亦有璀璨的明星。 我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我与他十指相扣,以此盟誓。我赫舍里倾君,从此视你为夫君,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再也看不得你受伤,亦承受不住失去你的痛苦。 我要你活,天诺,你可听到?天诺!我在心里,第一次这样唤他,亦如在用生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