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冤家对对碰
麻辣娘子贼相公(乐琳琅)
烟花三月下扬州。
扬州城内,勾栏瓦舍、酒楼戏馆,鳞次栉比。街上香车骏马,人潮川流不息,一派繁华之景。
扬子渡口格外热闹,一艘艘大小船只停靠在岸边,与岸搭连的踏板上人来人往,江面上驳运繁忙。
岸上则搭着一个茶棚,供人喝喝茶,歇脚纳凉。
一名店小二正笑容可掬地送走一位客官,忽听一阵悦耳的银铃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一匹胭脂骏马远远地疾驰而至。
马背上一袭火红的披风猎猎飞扬,披风下炽焰般火红的衣裳包裹着一具玲珑娇小的身躯。
青丝勒马,马儿凌空踢起前蹄,原地打了个转,稳稳地停在茶棚前。
这一人一马,宛如一簇火红的烟花猝然绽放在店小二的眼前,他的目光已被马上的人儿吸引住了。
那人儿委实很美,美得炫目、美得张扬!她的眉心有一粒血滴状的朱砂痣,细细的眉梢眯眯上挑,妩媚的大眼睛,嫣红的脸颊;她的长发绾作了双髻,左右各垂下一条乌亮的辫子,发上系着火红的罗绢丝带,身上穿着火红的偏襟小袄、火红的长裤、火红的小蛮靴。一身火辣辣的色彩,宛如一束怒放的石榴花,娇艳可爱而又大胆泼辣!
这个看似十五六岁的女孩在凉棚外拴好了马,左手持着一根竹幡、右手掌心托着一颗夜明珠步入茶棚。
茶棚里头闹哄哄的,一个个泥腿汉子正坐在长板凳上歇脚,并大声谈论着什么,她一脚迈入门槛,里头突然静了下来,一道道目光齐刷刷“钉”在她身上。小姑娘眯眯翘着下巴,妩媚的眸子里两道火辣辣的目光挑衅似的瞪着众人,直瞪得人们心里发慌,匆忙转移视线,看向她手中持着的那根竹幡。
竹竿挑起的白色粗布上用墨汁写了碗口大的一行字:寻人!年龄、相貌、性别不详,喜好偷窃,惯以木质佛手为作案标记,名号贼王。如有人能告之此人行踪,赏纹银百两!
百两纹银?!这般豪爽的赏银不禁让人连连咋舌。
她把竹幡往柜台前一插,径自走到中间一张空桌边坐下,一拍桌子大声喊:“小二,上茶!”
“哎,来喽!”
店小二拎着大茶壶飞快上前,笑容可掬地给客官上茶。
小姑娘解下绕在手腕的那根马鞭,“啪”地拍在桌面,这才缓缓坐下,眸子一转,不经意地瞥到角落那一桌,目光顿时凝住了。
角落里坐着一个书生。
这书生像个玉做的人儿,一双眼睛晶莹透亮,竟比女子的眼睛更多情、更迷人,两片唇瓣富有光泽,仿佛正散发着蜜一般的酥润香甜。他的十指根根似玉,纤细优雅,身上则穿着一袭月牙色的襦衫,乌黑的发上束着月牙色的绸巾,温文尔雅。
文弱书生身上似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她瞧了一眼,竟瞧得呆住了。
书生放下茶盏,望着她眯眯一笑。
武天骄呼吸一窒,心口“怦咚怦咚”急跳一阵,双颊绯红,幽幽低下头去。感觉书生的目光仍灼灼凝在她身上时,她又猛地抬头,挑着眉梢凶巴巴地瞪了书生一眼,“书呆子!瞧着本姑娘做什么?”
书生却已不再瞧她,目光转向不远处的码头,神态悠闲地品茶赏景。
武天骄也扭头望着码头那边,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突然连连呛咳着皱苦了一张脸,忙不迭在嘴边扇凉风儿,“烫!咳咳……烫死了!”
角落里响起一阵笑声,她抬眼一看,却见书生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口角含笑。
她连耳根子都烫红了,红着脸喝道:“笑什么?不许笑!”
书生果真不笑了,敛容盯着手中茶盏,自言自语:“好大一只红辣椒!”啜一口茶,也学她方才的模样,在嘴边扇凉风儿,啧啧一叹,“辣!辣死了!”
啪!武天骄拍着桌子霍然起身,瞪着眼,咬着牙,长鞭已握在手中!
书生望着她,又笑了。
虽然觉得这书生的笑容很刺眼,笑起来更可恶,可不知怎的,她的目光就是无法从这张笑脸上移开,鞭子举起又放下,一不小心,鞭梢竟碰落了搁在桌面那颗夜明珠。
珠子落在地上,骨碌碌地往前滚,一直滚到角落里,碰了一下书生的鞋尖。
书生捡起夜明珠,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下,走上前来,把珠子放到她手心里,笑眯眯地说:“喏!物归原主,姑娘收好喽,小心别再弄丢。”
他的手指眯眯贴了一下她的手心,暖暖的,她的耳根子又热了起来,却故意板着个脸哼了一声。
书生笑容不减,又道:“姑娘一个人出门在外,理当事事小心!何况,姑娘人长得又这么美……”
听这书生居然在称赞自己,她的嘴角不禁扬起一点笑弧,脸色也大为缓和。
书生柔声道:“姑娘不但人长得美,鞭法更是高明得很!其实姑娘不必随时随地亮出鞭子,你只需往高处这么一站,旁人定会以为姑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侠,定会退让三分的!”
听着听着,她连眼波也变得柔和许多,终于忍不住问道:“真的吗?”
“真的!只不过……”书生故意顿了顿语声。
武天骄果然忍不住追问:“不过什么?”
书生在她的耳边轻轻道了句:“只不过姑娘再持起鞭子往高处这么一站,只怕这天底下没一个男子敢娶你为妻!”一言才毕,他已大笑着往外走。
武天骄站在原地,气得指尖都抖了起来,猛地抓起桌上的茶盏掷了过去。
茶盏扔了个空,“咯”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书生的背影已消失在人群里。
她不解气地猛踢一下桌脚,“砰”的一声,桌子晃了晃,她却咬着嘴唇缓缓蹲下,一手揉着脚尖,眼眶泛红。
这时,又有一些客官步入凉棚,她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随手搁在桌子一角的夜明珠,这一看,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贼偷换了本姑娘的夜明珠?”
武天骄眼中喷火地逐个扫视在场的人,众人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无辜的表情不像装出来的。
瞪着桌上一粒普通的白色珠子,她憋着一股子闷气怔怔地站着发愣。
蓦然,一阵马嘶声响起,她闻声一惊,“胭脂?”人已匆匆奔出凉棚,奔至拴马的木桩前一看,只见四个彪形大汉正七手八脚地用几捆麻绳将她的胭脂马横绑在两根粗壮的原木上。
她又惊又怒,大声喝问:“你们在做什么?快把我的马解下来!”
四个壮汉一看形势不妙,齐力扛起绑着马儿的两根原木,健步如飞,往码头那边急速奔逃。
“站住!”
武天骄不断推开挡路的人群、板车,眼睛一直盯着奔逃中的四名壮汉,猝然,她两眼一亮,冲着前方一个颇为眼熟的背影,放声疾呼:“书呆子!书呆子!快帮我拦下那四个偷马的贼!”
凉棚里邂逅的那个书生此刻恰巧在码头上,他四处张望着似乎在找什么人。听到不远处的疾呼,他愣了一愣,一回头就看到四个壮汉正扛着绑在原木上的胭脂马,从他身后猛冲上来。
书生万分吃惊地看了看那匹不断哀嘶的马儿,又瞅一瞅四个气势汹汹的壮汉,不等他们撞上来,他已自觉地往旁侧退让三步。
四人一马与他擦身而过,顺着一块踏板“噔噔噔”跳上一艘货船。船老大起了锚将船驶离渡口。
追至岸边的武天骄眼睁睁地看着那艘货船载着胭脂马渐去渐远,书生却在此时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那是你的马?”他方才离开凉棚时就看到那四名壮汉正试图偷骑胭脂马,但马儿性子烈,除了主人竟不让旁人骑,现在可好,四人索性将它绑了去。
武天骄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被那两道想要宰人似的凶光一瞪,书生脊梁骨发虚,一只脚已悄悄往后挪了一步。
武天骄却在此时发火了,“你个书呆!叫你拦住他们,你为何不拦?”
这可好,姑娘家是把今日所受的窝囊气一股脑儿往他身上发,一面怒吼,一面甩开了手中的长鞭。
书生慌忙摆手,“慢来慢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武天骄瞪着书生。
书生很诚恳地劝道:“小生知道吃辣椒很容易上火,一旦上火就很容易暴躁,一旦暴躁就很容易变老变丑,就像姑娘现在的这张脸,喝!真的真的已变得非常非常的丑!”
“你、你……”一根鞭子抖呀抖地指着他,武天骄气得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你说什么风凉话?本姑娘的马都被人盗了去,你还笑嘻嘻的不知悔改,我看你是真个皮痒讨打来的!”
书生仍是笑嘻嘻地答:“是是是!姑娘丢了马,理当小生来忏悔。小生只是担心,下回姑娘再丢了情郎,是不是也要小生来姑娘的泪枕边忏悔个三天三夜?”
武天骄气得够呛,火辣辣的一鞭子赏过去,书生却站在原地不闪不避。
鞭子即将抽到他身上时,她却惊呼一声,使劲往回一收鞭子,鞭梢擦着他的衣衫旋了回去。她跺着脚,又气又恼,“你是呆子啊?人家要打你,你都不晓得躲?”
书生一本正经地答:“古人有云——打情骂俏,人之情趣!小生要是躲开了,岂不辜负了姑娘的一片芳心?”
“呸!”武天骄的脸刷一下红了个透,心口怦怦直跳,“什么人之情趣?什么一片芳……呸!简直一派胡言!你再油嘴滑舌,小心本姑娘割你舌头!”
“小生不说就是,告辞!”他作个揖,当真转身就走。
她想也不想地伸手拽住一片肥大的襦袖,用力往回一拉:“回来!”
这文弱书生像是没多大力气,被她这么使劲一拽,他打了个趔趄,一头跌撞在她身上,双手恰恰抵在她胸前,手心触到两团软绵绵富有弹性的东西时,他愣了一愣,像被蜂蜇了一口,整个人突然向后弹开,而她也在这当口尖叫着用力一推,他再也立不稳,踉跄后退几步,一脚踏空,只听“扑通”一声,江水往上飞溅,岸边却已不见了书生的影子。
武天骄满脸飞红地站在原地,胸口急剧起伏,深呼吸几次,走到岸边,往水里头看了看。
泛开一圈圈波纹的水面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她气鼓鼓地哼哼:“淹死也是活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
波纹消失,水面恢复平静,落水的人儿像是沉入了江底,她这才慌了神,扯开嗓门冲着江里头喊:“书呆子!书呆子——”
水面依然很平静,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消失了!
武天骄一咬牙,纵身跳入水中。江水很深很凉,她憋了一口气潜入水底,却始终没有发现溺水的书生,只得浮上水面换了口气。
正当她不死心地想钻回水里仔细搜寻时,岸上突然传来一阵笑声,一人哈哈大笑:“小辣椒,你待在水里做什么?”
她往岸上一看,傻了眼——坐在岸上的人不正是那个书生吗?
太阳照着他一身洁净的襦衫,他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着她,笑容中带了一点儿痞,一点儿坏,与温文尔雅的书生气度糅合在一起,竟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她呆呆地看着他问:“你、你怎么不在水里?”
书生反问:“我为什么非得在水里?”
她看了看他身上滴水不沾的洁净衣衫,骤然醒悟——她上当了!他没有落水,只不过用了某种障眼法耍了她一回!害她在水里弄得狼狈不堪,再看岸上那书生悠哉悠哉的样儿,她气得连语声都在颤抖:“你!你好……你等着!本姑娘非扒了你的皮!”
她咬着牙,拼命往岸上游。
事态不妙,书生赶紧站了起来,道:“姑娘慢慢游,小生先走一步。”
他当真说走就走,一脚跨上一艘正徐徐驶离渡口的客船。
武天骄好不容易上了岸,书生却已乘着客船离了岸。
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岸上,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书生乘船远去,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着泪,用尽浑身的力气冲那艘远去的客船大喊:“死——书——呆——你给我记住,下次再让我碰见你,我绝——不——饶——你——”
喊声送出去老远,站在甲板上的书生突然打了个寒颤,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看着岸上火红的身影已远远地化作了一个小黑点儿,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人虽美,性子却刁蛮泼辣得令人吃不消!”
话落,一旁竟有人接道:“人虽刁蛮泼辣,心地倒还善良,一个姑娘家甘愿冒险跳入水里救一个初识的人,这已够好了!”
书生低头一看,自个儿脚边居然蹲着一个老和尚,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蹲在那里挺像一尊弥勒佛。
和尚手里却捧了一只烧鸡,蹲在那里正嚼得津津有味,左脚边还搁着一只石钵,钵中装满了油纸包着的猪扒、牛肉、蹄筋,右脚边则搁着一坛子汾酒。
书生瞧得皱起眉头,抱怨道:“贼和尚,我在凉棚里等你半天,你倒好,独自躲在这里吃香喝辣!”
老和尚毫无愧色,喝了几口酒,抹一抹油腻腻的嘴,把手摊在书生眼皮底下,“乖徒儿,快把宝贝拿出来!”
书生心口一跳,故作淡然地问:“什么宝贝?”
老和尚又喝了一口酒,眯着眼道:“刚才那小丫头手里托个宝贝、持着根竹幡到处招摇,正是为了引你出来!”这丫头四处与人打听贼王的行踪,说是想找贼王学些本领,和尚与她一番搭讪才知这丫头竟是长安武侯府的千金!他当即灵机一动,指引这丫头去茶棚坐坐,“我瞧着她进了茶棚,正好让你看到她手里的宝贝!嘿嘿,乖徒儿,快拿出来吧!你是瞒不过为师的!”
书生叹了口气,从袖兜中掏出一颗珠子,赫然就是武天骄的那颗夜明珠,把珠子交到师父手里,他又叹了口气:“贼和尚,你得改改自个的嗜好,别又拿宝贝去与人赌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老和尚乐呵呵地把夜明珠塞进衣兜里,掏了掏耳朵,道:“贼小子,你可不要当那守财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为师给你取名为喜来宝,就是让你多多来宝,可不是让你守宝!”
见徒儿两眼一瞪,他忙打个哈哈,问:“你今日约为师出来,是不是有啥好事要告诉为师?”
喜来宝笑道:“你看出来了?”
“自个儿一手带大的娃,心里有几个小九九,我能看不出来?”老和尚又捡了块牛肉塞到嘴里。
和尚法号不戒,酒肉、偷赌自然都不必戒了。
喜来宝看着水中倒影,叹道:“我是不是长得很像我娘?”
“没错!”不戒和尚嘴里塞得满满的,一面嚼一面道,“当年,你娘确实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美人儿,你小子现在这模样可不知要迷死多少个女子?”
喜来宝凝住眉端,问:“娘亲至死都念念不忘的那个男人真的值得她不顾一切地去爱?她临死时唯一的遗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妻子,灵位能供奉到他家祠堂里,但……但十八年了,从我出生起,那个男人就从未到江南旧居来看过我,他……他算什么父亲?”他握紧了拳头,眼中分明有晶莹的泪光。
不戒和尚好不容易咽下这口牛肉,味道却有些苦涩,他叹了口气:“你父亲……唉!他对你娘虽是真心的,但他这个人太懦弱,而你那个爷爷则太固执,考过区区一个进士,就把孔孟之道挂在嘴边,讲什么女慕贞洁,只有好人家的女儿才配当他的儿媳!你娘命苦,错落青楼……你也别恨你爹,他是不敢来见你……”
“不管怎样,娘的遗愿我一定会帮她达成!况且……”喜来宝哼道,“况且那老顽固已经答应了!”
“咳!什、什么?他答应什么了?”
不戒和尚刚喝了一口酒,却呛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喜来宝展眉一笑,“我今日约你出来,正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冯千秋已对外扬言,只要我归还上次在冯家窃取的冯氏祖传宝贝——九龙纹隐金盆,他就会退让一步,认柳非烟为他的儿媳。娘的牌位终于可以放入冯家祠堂,这消息你听了一定很高兴吧?娘与你是忘年之交,情同手足,你会为她开心对吧?”
“当、当然,开、开心,嘿嘿,开心……”不戒和尚强颜一笑,捧着酒坛子的手却抖了起来。
喜来宝突然把手伸到他面前,“快把九龙纹隐金盆交给我,我这就去冯家,也好早早了却娘的遗愿!”
“这、这……”不戒和尚支支吾吾答不出话。
“师父!”喜来宝盯着他的眼睛,“你该不会把九龙纹隐金盆也拿去押为赌注输给别人了吧?”
“怎、怎么会呢,呵呵,当然、当然……”不戒和尚缓缓垂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当然已输掉了?!”
“什么?!”
喜来宝不敢置信地瞪着师父,颤声道:“你、你……你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也给输掉了?”
不戒和尚点点头,搓着手道:“为师一时手痒,忍不住就赌、赌了几把。”
喜来宝跌坐到甲板上,喃喃着:“输了……居然输了……”忽又蹦了起来,急急地问,“你把它输给谁了?”
不戒和尚皱着眉想了半天,看到徒弟脸上已急出大颗大颗汗珠,他终于一拍脑门,“啊!想起来了!我把宝盆输给长安一个叫武侯的官老爷了!”
喜来宝喃喃重复:“长安……武侯……”忽地一握拳,毅然道,“好!我这就去长安,无论如何也要取回九龙纹隐!”
“贼小子,武侯府里多的是宝贝,你记得给为师多捞几件……”
“贼、和、尚!”徒弟突然冲着师父大吼一声。
不戒和尚急忙捧起酒坛子半掩了脸,嘴角逸出一缕诡秘的笑……
正文 第二章 侯门招女婿
喜来宝与不戒和尚别过之后,由水路改行陆路,马不停蹄,数日后抵达长安。
京畿重地,遥望皇宫楼阙,金碧辉煌。京都大道,时常可见鸣锣开道的官轿。府衙官差一拨一拨分散在大街小巷之中,巡视治安。各行各业繁忙中,又显得井然有序。
进了城,他反倒不着急了,牵着马在大街上慢悠悠地闲逛。
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阵扰动,像是发生了什么状况,人们惊呼着四散奔逃,嘈杂声中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鞭声,一人娇叱:“一群呆子!瞧着本姑娘做什么?统统散开!”
这等泼辣的语气,难道是……
喜来宝微张着嘴巴,两眼发直地瞪着正前方。
前方路人四处逃散,原本热热闹闹的街道,此时如同台风过境,除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一堆货架、几株踩烂的白菜、踏扁的肉包,就剩下一人两手叉腰站在街心。人儿红衣如火,火辣辣的鞭子一甩,一只偷偷钻出来吃肉包的老鼠,也吓得吱溜一下躲回地洞。
喜来宝也躲了起来。当红衣少女的眼睛瞄过来时,他想都没想,吱溜一下躲到街角一个胡同里,背靠墙壁,一手捂着心口,惊悸不已。
“真是冤家路窄!她怎么也到了长安?”
几日不见,这红辣椒更是凶辣,火辣辣的鞭子乱抽一通,他可不会傻到自个儿往她的鞭子上撞。
躲了一会儿,他再悄悄探出个脑袋往街上一看——街面冷冷清清,一阵凉风儿旋过,歪斜在门楣上的店铺招牌“咯叽”一晃,“砰”地砸在地上。他整个人往上蹿了一蹿,倒不是被那声巨响给吓的,而是……他的马不见了!
究竟是哪个贼胆包天的家伙,敢顺手牵走贼王的马?
唉、唉——
牵走那匹青骢马的不是别人,正是武天骄!
她甩着鞭子发泄完胸中憋了好几日的怒火后,就发现那匹青骢马孤零零地站在街上,她顺手牵了就走。
当喜来宝愕然震愣在空荡荡的街心时,武天骄已策马回到了武侯府。
门口的侍卫远远地看到疾驰而来的马匹上那道醒目的火红身影时,赶紧逃也似的奔入府内,大声哀号:“不得了啦!小姐回府啦——”
这一喊,威力可不小,把正在修剪盆栽的几个园丁吓得手一颤,“喀嚓”剪断了整株芍药,原本在院子里的人鸟兽状四散奔逃,呼啦一下,溜个精光!
武天骄刚到门口,下了马,瞅一瞅自家宅门,门是敞开的,门上还挂出两只大红灯笼,连门前两尊石狮子的脖子上都系上了红绸,独独不见了守门的侍卫。
她牵着马入了家门,喊了半天,仍不见一个人影,她气得一跺脚,大骂:“一个个都死绝了?还有没有能喘气的?给我出来!”
“吱呀”一声,一间厢房的门开了条缝,一个模样机灵的紫衣丫头走出来,轻唤:“小姐!”
武天骄指着廊檐下挂着的一盏盏彩灯,问:“鹊儿,府里头有什么喜事吗?干吗张灯结彩的?”
“奴婢不是府中的管家,他们忙什么去了,奴婢也不清楚。”丫头机灵地绕开话题,“小姐在外头来回奔波,一定很累了,要不您先洗个澡,奴婢在您房里搁了一桶热水……”
赶了几天路,风尘仆仆的,经鹊儿这么一提,她只觉浑身发痒,忙把缰绳交到鹊儿手里,“我先回房沐浴更衣,你把这马牵到马棚去。”
鹊儿讶然问:“小姐的胭脂马怎么变了个模样?”
武天骄微恼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开。
她刚一走,月牙门左侧花丛里“哗啦”一响,蹿出个人来。
鹊儿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埋怨道:“丁爷,您可吓着鹊儿了!您躲在此处,不怕被小姐发现?”
花丛里钻出来的人,约三十来岁,瘦瘦矮矮,肤色偏黑,像一条滑溜的泥鳅——此人正是武侯府的管家。
“小姐是个急性子,不会留意这细微之处。我躲在花丛里,就能听见小姐与你说的话。”他曲起食指与拇指,撮一撮唇上两撇小胡子,嘿嘿笑道,“看来小姐还不知道那件事。”
鹊儿忧心忡忡,“以小姐的脾气,要是知道了那件事,一准儿会把整座武侯府闹腾个天翻地覆!”
丁烛看了看那匹青骢马,眼珠子滴溜一转,“鹊儿,你赶紧骑上这马去棋楼把侯爷请回府中,让他亲口告诉小姐那件事,免得后院‘失火’!”
鹊儿赶忙牵马出府。
丢失坐骑的喜来宝,直到此时才慢悠悠地走到武侯府。他远远地站着,暗中观察这座王侯府邸——
侯府门前两尊石头狮子,张牙舞爪,好威猛!朱漆的两扇大门敞开着,门檐下挂着两只红灯笼,门楣上镶嵌巨匾,匾中题有三个金光闪闪的字:武侯府。
大门两侧,红墙绵延环绕,柳丝垂拂,槐树掩映。翘首可见围墙内屋脊层层叠叠,好似没个尽头。
喜来宝咋舌:好一座王府豪宅!
此时,忽有一顶软轿由八名轿夫扛着,飞奔而来。停在侯府门前,一人往门里通报:“侯爷回府啦!”
丁烛急忙迎出门外,掀起轿门帘。
轿内走出一名中年男子,一身锦衣玉袍,面白无须。
喜来宝瞧了此人一眼,心中竟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这人分明面带笑容,笑意却未漫入眼中;这人分明大步行走,一只手却轻轻搭在管家肩头;这人脸上明显长了一只鹰钩鼻,眉目却很清秀,特别是他的眉毛,竟比女子的娥眉细柔三分!
这人一脚迈向门槛时,喜来宝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他大步走进门去,腰肢却眯眯扭摆,虽有七尺之躯,但他的一举一动,即使勉强装出些魄力来,细微处仍不经意地流露了些许阴柔气质,骨子里明显缺了份阳刚之气,徒具男儿躯壳!
中年男子一进门,侯府大门便砰然关闭。
喜来宝留意一下侯府四周环境——四周寂静,整条胡同里除了一座侯府,再没有别的屋舍或店铺。
他绕着侯府的围墙走了一圈,心中已有打算,便径自离开。
在长安找了家客栈,白天养足了精神,夜幕降临时,喜来宝换了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穿窗而出,跃过几排屋脊,如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潜回武侯府!
避开夜间巡逻的侍卫,他从护墙左侧腾身而起,猫着腰,腾、跃、弹、跳,一连跃过好几排屋舍,他的眉头却渐渐皱拢起来。武侯府的建筑布局与其他大户人家截然不同!一个接一个的四合院,环环圈连在一起,倒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间屋子、每一个院落,像是同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门窗的式样、院中的盆景数量都完全一致!他在屋顶上转来转去,居然分不清哪间屋舍是转过的,统统是一模一样的屋子!
他已转得发晕,索性在一个屋脊上坐了下来,托着腮帮子,仔细打量这片屋舍。瞧着瞧着,他眼睛一亮,一个俯冲,点尘不惊地落在一间厢房外的墙角。
厢房里头亮着灯,纸糊的窗格子上映着两个人影,一坐一站。
坐着的人高冠长袍,手持茶盏,徐徐吹着茶汤升腾而起的袅袅雾气。
站着的人,看投影在窗上的玲珑身姿,分明是个女子,发上珠簪簌簌抖动,女子一掌拍向桌面,大声道:“我、不、答、应!”
坐着的人啜了一口茶,道:“答不答应由不得你!”
这人的语声尖尖细细,既非女子的声音,又不像男子的语声,阴阳怪气的。
站着的人发髻上的珠簪抖得更厉害,既生气又着急,“爹!您怎么可以这样?女儿离家不过半个月,您就擅自做主,弄个什么招婿宴,传得满城沸沸扬扬!明日,您就是真的选出了女婿,女儿也不与他成亲!您要是硬逼着女儿成亲,大不了女儿再离家出走!”
“父亲”放下茶盏,阴阴笑道:“骄儿啊,你在不在家都无所谓,女婿是由为父选的,你若不在,为父就随便挑上一个,再让府里的丫头扮成新娘,脸上蒙着红盖头,当着亲朋好友的面拜堂成亲!不管你承认与否,那个人就是你的相公!”他原本就想趁女儿离家时,轻轻松松招个女婿上门来,“为父已发帖邀请同朝好友之子、名门望族中人明日前来应选。这一次,你别再使性子弄个什么擂台招亲,为父请来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香子弟,哪经得起你那番拳脚功夫!”
“您明知道女儿最讨厌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之乎者也的文弱书生,却偏要请这些人来,女儿哪还能称心如意啊?您真要让我选,也该换一批人,邀请一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
“是不是还得请些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那些低贱的草莽岂能踏进我堂堂武侯府?明日,为父邀的人到齐了,也只能以抛绣球的方式,绣球结良缘!”
“女儿”负气道:“爹!您何不直说是想招女婿上门来,好让我早日给武家添个儿孙!您若真想要个儿子、孙子的,干吗不自个儿生去……”倏地住口不言,“女儿”缓缓低下头,心中忐忑,说了不该说的话,悔时晚矣!
“父亲”阴阴地哼笑一声,猛地推开房门,拂袖而去。
躲在暗处的喜来宝悄悄尾随他转向另一座院落,瞧准了他推门进入一个房间,关紧房门,片刻之后,房内响起打鼾声。
喜来宝立刻展开身形,运掌轻轻震开门闩,潜入室内,迅速在房中绕了一圈,室内没有设置任何机关、暗匣,九龙纹隐金盆不在这个房间。
他悄悄掩上房门,在这个院落的另外两间屋子里翻寻一遍,依然毫无收获。
偌大一座侯府,藏一件宝物容易,找起来却很难!除非能事先知道府里的一些状况:地形图或各个院落屋舍的用途、主人的寝食规律、嗜好等等,由此才能判断出收藏宝物的具体位置!但,想了解这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看看天色,已是寅时,今夜算是白来一趟,他得趁天亮之前,赶紧离开!
喜来宝凌空一跃,底下巡逻放哨的侍卫,只觉一阵凉风吹过发梢,抬头张望,一弯浅月穿梭于稀薄的云影间,偶尔有几只飞蛾掠过上空,四周宁静,谁也没有发觉,悄然潜入侯府的一道黑影,此时已掠至围墙外,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天色微明,几只喜鹊在枝头叫喳喳。
今日,,府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张罗起来。丁管家也换了一身新衣,精神抖擞地站在侯府大门前,等候持帖应选的公子们莅临。
从清晨等到晌午时分,侯府门前依旧冷冷清清。
奇怪,应选的“女婿”们都到哪里去了?
隔了一条胡同,与侯府门前冷冷清清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另一条街道上,无数辆珠钿翠盖的华贵马车陆续驶来,纷纷停靠在一座颇具规模的茶庄门前。
从车厢内走出来的都是些锦衣玉袍的公子哥儿,一个个愁眉不展,步入茶庄后,各自占了一张桌子,要来一壶香茗,自斟自饮。
未时三刻,茶庄对面一栋客栈二楼的房间开了一扇小窗,喜来宝站在窗前吐纳调息,看到街对面停靠的一辆辆华贵马车里走出来一位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不禁回想起昨夜在侯府窃听的那番话,心头一动,忙在房中梳洗妥当,换了一身宝蓝色的襦衫,施施然步出客栈,径直走向街对面。
一入茶庄,一股凝重的气氛迎面扑来,喜来宝神态自若地走到一位黄衫公子所占的桌子旁,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他拉出椅子就坐到了这一桌。
他这一坐,茶庄内的气氛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原本默默品茗的公子们纷纷抬头,讶然注视这位蓝衫书生。
发觉自个桌旁多了一人,黄衫公子皱起眉头,伸手指了指左边一张空桌,“这位兄台何不去那边图个清静?”
喜来宝看也不看黄衫公子指着的那张空桌,径自点了一壶毛尖香片,斟上茶,把盏笑言:“小生素来仰慕公子人品,今日小生要沾一沾光,与公子同坐一桌也好攀个交情!来来来,以茶代酒,小生先敬你一杯!”
这一招实在高明,受人恭维的黄衫公子忙道:“不敢当!”却也持起茶盏一饮而尽。
喜来宝趁热打铁,再敬一杯,“恭喜兄台!贺喜兄台!”
黄衫公子持起茶盏,却一脸茫然,“这……喜从何来?”
喜来宝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小生昨夜听闻,武侯府今日设宴招婿,公子乃人中之龙,以小生之见,侯府女婿的宝座非公子莫属!”
好大一顶高帽扣在黄衫公子头上,却听“砰”的一声,他居然连人带椅摔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一骨碌爬起来时,他的脸盘整个变了形,眼斜鼻子歪,嘴唇也发白,活像一只被人掐了脖子的鸭子,连连怪叫:“嗄?这这这……简直是一派胡言!谁说那狗屁倒灶的玩意儿非本公子莫属?嗄?本公子出门前烧了一炷高香,今儿个才没那么倒霉!嗄!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本公子就跟你急!”
喜来宝眨眨眼,不解地问:“能成为堂堂武侯爷的女婿不是很了起吗?”
“了不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砍死我也不娶侯府那宝贝!”
黄衫公子“砰”地一捶桌面,一脚踩到椅子上,颇有壮士断腕的架势。
喜来宝傻了眼,“为啥?”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在座的十几位公子齐刷刷站了起来,同仇敌忾:“谁要是倒了八辈子霉成了侯府女婿,过不了三天,准会被那刁蛮泼辣的侯门千金给活活整死!”
“本公子宁愿摘路边的雏菊,也没那虎胆去娶侯府那朵毒龙断肠销魂霸王花!”
毒龙断肠销魂霸王花?!喜来宝赶忙两手扶住下巴,脑海里不由得勾勒出一个虎背熊腰、目露凶光、一脸横肉、两只手像熊掌的……女人?!
乖乖个隆冬锵!世上还有这么可怕的生物?
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喜来宝一脸“小生怕怕”,“这样的女子,恐怕只有骨如金刚、身似铁打的奇男子才敢娶!依我看,诸位都是玉树临风,风吹树抖的娇贵公子,真要落到那女子的手心里,岂不是羊入虎口?不如赶紧脚底抹油,走为上策!”
“走?说得倒容易!”
公子们齐齐叹了口气,哭丧着脸,你一言我一语爆出惊人内幕——
“武侯爷身份显赫,他既已发出帖子邀请豪门公子前去应选,受邀之人也不敢推辞,做长辈的心中又不愿把自个的亲生儿子送上门去受人欺负,怕白白送了性命,就想了法子,认些义子,收些门徒,如此一来,既保全了亲人性命,又不至于得罪武侯爷,只可怜了咱们这班替死鬼!”
“唉!受了义父、师尊的恩惠,逃是逃不得的,只得冒死前去应选,反正咱们这么多人当中也只能选中一个倒霉蛋,其余的反倒是借此良机平步青云,名利双收啊!”
哦哦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喜来宝灵机一动,笑眯眯地冲黄衫公子勾一勾手指头,让人凑上耳朵,一番耳语,黄衫公子眼中放了光,脸上也渐渐笑出朵花儿来……
片刻之后,公子们陆续走出店外,乘上各自的马车,直奔武侯府。
喜来宝最后一个走出茶庄,迎面吹来的凉风儿令他打了个寒颤,看看手中一张烫金请帖,不禁苦叹:堂堂贼王也得冒他人的名去参加劳什子的招婿宴,实属无奈!
黄衫公子送出帖子后是一身轻松,喜笑颜开地把这个犯傻的书生送上马车,挥手道别:“兄台,祝你这一路福星高照,走好运哪!”
喜来宝坐上舒适华丽的马车,唇边又泛出笑缕:简简单单得来一张请帖,这回可有机会混入侯府,彻彻底底地查探一番,定能寻出九龙纹隐金盆来!
他翻开帖子看了看,帖子上写着: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大学士,一品大员炅大人之子。
喝!来头不小嘛!
仔细一看,帖子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像是后来经人添上去的,潦潦草草写了“炅二子”三个字。
武侯爷邀的是炅大人之子,想必这位炅大人也临时收了个义子,看这名儿也起得马马虎虎:炅二子、炅二子……咦?怎么念怎么像龟儿子?!
一辆辆马车相继停在武侯府门前,原本冷冷清清的大门前顿时热闹起来。
喜来宝这回是大大咧咧从侯府正门被人给请入府内。
入府的公子们在院子里等候片刻,就见丁管家急匆匆奔来,将前来应选的公子五人一组地划分开,叮嘱一番:“穿过这片花圃,前面就是四全斋,你们一组一组依照次序进入四全斋,通过侯爷这一关,才有机会到潜龟院接小姐的绣球。现在,你们五人先进去吧!”
他指了指排在最前面的一组。
五位公子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步入花圃,身影渐渐隐没在花丛中。
片刻之后,最后一组五人里头已有四人步入了花圃,独留喜来宝一人在原地踌躇不前。
丁烛急忙催促:“炅公子,快快进去吧!侯爷正等着呢!”
喜来宝皱眉问:“侯爷这一关是不是很容易过?为什么前面这么多人进去,没有一个被回绝出来?”
他可不是来应选的,万一弄巧成拙,无法脱身,可如何是好?
丁烛听出他言中的顾虑,忙道:“公子无须担忧,侯爷这一关或许容易过,但小姐那一关,您恐怕是过不了的!我家小姐最厌恶的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您今儿个又恰巧穿了这么一身襦衫,除非小姐神志不清,否则,她断然不会将那绣球抛给公子!”
一听这话,喜来宝松了口气。既已混入侯府,怎能再次空手而归?倒不如见机行事,即便事态不妙,区区一座武侯府还困不住贼王!
打定主意,他大步穿过花圃,来到一间屋子前。
这间屋子的门楣上端挂着一块匾,匾中以狂草题了三个字:四全斋。
屋门敞开着,他一脚迈了进去!
正文 第三章 新郎上花轿
进入四全斋,放眼望去,只见满屋子的仕女图,仕女们或颦眉沉思,或巧笑嫣然,各种神韵跃然纸上。
喜来宝的目光被画中女子吸引,负手上前一幅幅地欣赏,看到第八幅仕女图时,目光猝然一凝!
画中的女子发挽螺髻,一袭宫装,正在飘着细雪般的柳絮中抚琴,几个蝇头小字标明画中女子乃江南花魁柳非烟!
画卷右上方题了词: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危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落款赫然是关中冯啸天!
是父亲为母亲作的画!
词中道不完的深深情愫,绵绵相思,表露着一段至死不渝的感情!
“至死不渝吗?”喜来宝唇边泛出一丝嘲弄的笑,握住隐隐发颤的拳头,死死瞪着“冯啸天”这三个字——爱了,却没有勇气给她幸福,这个懦弱的男人!
心中怨极、气极,也没多想,他已挥拳砸在画卷右上方,“砰”的一声,却把一旁的公子们吓了一跳。
屋内猝然响起“啪啪啪”一阵鼓掌声,一人笑道:“好好好!”
这尖尖细细、缺乏阳刚之气的笑声莫非是……
喜来宝转身一看,果然,一张书案后方坐着的中年男子,不正是武侯爷吗?
今日,他同样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绛色绣麟锦袍,坐在酸枝太师椅上,面带笑容打量这最后一组应选的公子,满意地颔首道:“你们都上前来!”
五人走到书桌前一字排开。
喜来宝看看这张书案,上面没有文房四宝,仅仅摆放着一枚铃铛与一份名单,正觉着奇怪,只听武侯爷笑道:“此处乃四全斋,今日,本侯就来考考你们,何谓四全?”
他这一问,众人心中诧异,纷纷将目光转向他身后那扇屏风。
云母屏上,贴了两张火红的对联。
上联:琴棋书画。
下联:礼仪廉耻。
横批:答案在此。
喝!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还用得着费心去猜?
四位公子想也不想,一指屏风,尚未答话,武侯爷就已点头认可:“你们已通过考验!”
他持起书案上那枚铃铛一摇。
随着“玎玲玲”的响声,几名剽悍的护院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一左一右热情地挽住三位公子的膀臂,硬是将人押入屏风后头。
这回,就只剩喜来宝一人了。
武侯爷看了看书案上那份名单,笑道,“翰林院大学士的公子,文采必定不弱,你也来答一答何谓四全?”
喜来宝信手拈来,“麟凤龟龙!”
武侯爷微讶,“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怎能与四全沾边?”
喜来宝答:“麟为祥瑞,龙为尊,凤为贵,龟为长寿。吉祥如意,富贵长寿,得此四全,天之骄子!”
“说得好!”武侯爷目放异彩,霍然起身,走上前来拍着喜来宝的肩膀,“本府有卧龙院、栖凤院、潜龟院、降麟院,今日来此应选的人当中,唯独你一人说到了侯府四全。”
这可真是歪打正着!
喜来宝趁热打铁,又道:“四灵中以龙为尊!说到龙,小生于三年前偶然知悉宇内有一件奇宝,乃九龙纹隐金盆!据说此盆通体金灿夺目,往盆内倒入清水,即可浮现九条金龙。小生有心寻得此宝献给侯爷,怎知苦苦搜寻三载,竟一无所获!说来惭愧,小生至今仍不知这宝盆流落何方!”
“哦?世间果有此等奇宝?”武侯爷啧啧称奇,“本侯真想见识一番!”
喜来宝暗自皱眉:他这是在与他装糊涂?看来他是有心隐瞒!
“炅贤侄哪!”武侯爷瞧着这温文尔雅、机智灵敏的书生,越瞧越觉这人儿称心,一握他的手,称许道,“今日如能让本侯亲自选婿,本侯定当选贤侄为婿!”言罢,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亲自将他拉向屏风后。
事到如今,喜来宝纵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屏风后头,一扇小门,步入门内,顺着一道阶梯往下走,到了一条地下甬道。
甬道两侧燃着火把,喜来宝左右张望,这条甬道还有数十个岔口。原来武侯府的地下凿有秘道,不知金盆是否藏在暗道某个角落?转念间,人已不由自主地被侯爷拉着往前走,走到甬道一端,顺着一排石阶往上走,穿出一扇小门,豁然开朗处正是一座院落。
武侯爷将这位“炅二子”拉到院落中间站定,才松了手,转身步入东厢。
绣球得在高处往下抛,才抛得准些。因此,潜龟院中临时搭起了一座二层高台。台上站着一个紫衣丫头,时不时往东厢那边焦急地张望。
须臾,武侯爷急匆匆从东厢走出,向一名护院喝问:“阿骄呢?她人到哪里去了?”
护院一愣:“小姐不是在房里头吗?”
侯爷怒道:“让你们看个人都看不住,还不快快把她找出来!”
护院们分头去找,潜龟院、栖凤院翻了个遍,仍不见小姐踪影,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武侯爷阴沉着脸,突然道:“你们都不必找了!”
他走至潜龟院前门,放声喊:“阿骄,你要是再躲着不出来,那就由为父来帮你选出一位公子,当你的相公!”
话声刚落,潜龟院内突然响起一阵脆生生的笑声,有人笑道:“爹,您急什么嘛!女儿不就在这院子里吗?”
喜来宝闻声辨位,抬头直直盯着院落一隅那棵老槐树,刚才的笑声就是从这棵树上传来。
茂密的槐树枝桠一阵抖动,一道人影从树上飞射而出,贯虹似的沿着系在树枝上、与高台相连的那几根绳索,滑行至二层高台,如大鹏展翼回旋数圈,悠然飘降于台面上。
轻盈灵巧的身法,似天外飞仙,底下一拨人瞧得一愣一愣,以为是神仙下凡,争先恐后地仰起头来,往台上一看——
娘啊!那是啥子怪物?
以极其优美的身法登台亮相的人儿,一身打扮却让人不敢恭维:松松垮垮的一袭红袍,猩红似血!人儿披头散发,脸上涂成锅底似的漆黑一片,额头、眼皮、嘴唇洒了磷粉,惨绿惨绿的,手里头还横握着一柄阔斧,斧刃沾了鸡血,血珠滴答滴答地溅在台上。像极了阴曹地府里杀出来的索命厉鬼!往台面上这么一站,大白天院子里也刮起一阵阴风,乌云遮来,众人顿觉头顶一片电闪雷鸣,一袭猩红的衣袍在狂风中飞扬,一道惊雷中,巨斧缓缓举至众人头顶,锋利的斧刃闪过一丝血光,斧头一挥,只听“砰砰砰”——
院子里的人倒下一大片,一个个是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活活吓破了胆!
台上的红袍人儿嘿哈嘿哈耍弄了一阵斧头,甩了甩发酸的手,指着底下那幕横尸遍野的惨状,得意洋洋地冲身旁一名紫衣丫头炫耀道:“鹊儿,看到本小姐斧头的威力了吧?”
“小姐,您躲在房里大半天,梳洗打扮,就弄了这么一个怪模样?”鹊儿半捂着眼睛,透过手指缝隙瞄了瞄身边的人儿。武天骄原地转了一圈,献宝似的问:“怎么样?本小姐精心刀尺的这一身行头,像不像威风凛凛的江湖大侠?再加上这柄无敌霸王斧,够不够威风?”
鹊儿抖着眉毛,斜着眼,答:“够溅狗血的!”
狗血一溅,妖魔现形!这丫头拐着弯儿说她是妖怪!
武天骄一瞪眼,忽又格格笑道:“管他是侠是魔,只要能吓到人就行!你看看台子底下,还有哪个敢站着接本小姐的绣球?”
鹊儿往台下一看——早已练出一副金刚铁胆的护院们还笔直地站在院子四周,正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惊吓过度、已直挺挺倒在地上的公子们。咦?院子中间显眼处不是还站着一位公子?鹊儿两眼一亮,无比激动地指着那位公子,连连欢呼:“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没被小姐吓倒呢!”
原本自信满满地翘着下巴望到天上去的武天骄闻言一惊,赶忙低头往鹊儿所指的方位一看,院子中间果然还站着一位以手掩面的蓝衫人儿。
“是个书生?”武天骄皱着眉哼道,“这人像块木头似的站在那里,我看他一定是吓傻了!”
喜来宝不是被吓傻了,而是怕忍俊不禁,才一手捂着脸,不去看台上那滑稽的人儿。
台上的人儿并非他想象当中那虎背熊腰的凶悍婆娘,她的体态非常轻盈灵巧,如此娇小的人儿穿起一袭肥大的红袍子,两只小手很费力地挥舞斧头,一脸乌漆抹黑的,那模样在他看来简直滑稽得很!
她在台上装腔作势,他在台下几乎笑破肚子!
绣球招亲尚未开始,院子里这些人晕的晕、傻的傻,真个成了木头人的只有一位,那就是武侯爷!
他站在院门前,不言不动,看着台上挥舞巨斧的红袍人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悔不当初,在这活宝一出生时,他就该一把掐死她,免得长大了要将老子活活气死!
好好一场绣球招亲,却被这活宝搞成厉鬼招魂,他好不容易邀请来的豪门公子全都仰着肚皮倒在地上,成了死鱼!她这是存心与他唱反调?好!今儿个若不能给她顺顺利利地选出个相公来,他就干脆把这武侯府换一块门匾,专叫耍宝府得了!
他阴阴地哼笑几声,冲着台上的红袍人儿放声喊:“宝贝,别再耍那破斧头,该开始抛绣球了!你往底下瞅准些,诸位公子可都躺在原地等着你的绣球往他们身上抛呢!”
这一喊,威力不容小觑,原本仰着肚皮躺在地上的一条条“死鱼”,突然蹦了起来,满院子地乱逃乱窜,口中哀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
应选的公子们杀猪似的惨叫,一个个是拼了命地想往院子外面逃。
武侯爷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啪啪”两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院落四周围墙上,倏地冒出一批侍卫,手持弓箭伏在墙头,箭尖直指那些想临阵脱逃的公子们。
“现在还有谁胆敢擅自离去?”侯爷阴阴冷笑。
公子们面如土色,畏畏缩缩地退回院落中间,瑟缩着身子挤靠在一起,像一只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嗯,这才乖!”侯爷面色稍霁,抬头冲台上的人儿喊道,“宝贝,是时候了,快抛绣球吧!”
武天骄一低头,父女俩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侯爷打了个手势,示意女儿待会儿把绣球往蓝衫书生身上抛。
武天骄顺着爹爹所指的方位瞧了瞧那书生,嗤之以鼻:“百无一用是书生!好!我倒要看看是爹的弓箭手厉害,还是女儿的绣球厉害!”她一挥长袖,下达命令,“把本小姐的绣球吊上来!”
众人一听,隐隐觉得不对劲:这绣球怎么也得让人“吊”上来?
八名护院答应一声,上前解开捆在槐树树干上的八根以牛皮编成的粗长绳索,一人拽着一根,一松一拉,用力扯动着。
繁茂的树枝剧烈抖动,共有四根绳索从繁茂的枝叶内穿出,与对面搭建的二层高台连接后,又通向正房屋顶,穿入屋脊凿出的四个石眼儿,再绕了回来,穿出四根,绕回四根,圈在槐树粗干上的总共八根绳索!
四根往前松放,四根往后收拉,绳索不停滑动,树枝也不停抖动,树身吱咿吱咿地呻吟,逐渐歪斜,原本藏匿在茂枝中的一件物体终于显露出来,顺着绳索的滑动,晃晃悠悠地往前移。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由八根绳索从枝桠内吊出的这件物体,此物体积巨大,笨重无比,外面还裹上一层层的红绸,绸端系成一朵花的形状,粗略一看,不过是一只超大型的绣球。
绣球荡在院子上空,八根绳索隐约发出吱勒勒的响声,与高台连接的绳子绷紧、拉长,台楼基部的木桩逐渐蔓出裂纹,台面隐隐颤动,站在上面的人儿丝毫没有觉察到危险,正得意洋洋地瞅着底下这班应选的公子,哼道:“这绣球里裹的是武侯府的镇府之宝——狮尊!分量惊人!你们谁能接住它,本姑娘就认他为夫!”
吓!绣球里绑着的居然是一尊石头狮子?!
公子们脸色刷白地盯着晃晃悠悠悬在头顶上的绣球,这玩意真要砸下来,小命还不得玩完?
众人看一看墙头的弓箭手,再瞅一瞅头顶上那要命的玩意,咬着牙把心一横——横竖是个死,不如赌一把,往外冲!冲出去一个算一个,总比站着等死强!
一人率先高呼:“冲——啊——”
一呼百应!公子们慷慨激昂地呐喊着,一脸悲壮地往外冲。
护院们被这些公子义无返顾的气势唬了一下,没去阻拦,只急着往门上落闩,彻底封死所有出口。
第一个冲到院子大门前的公子过于激动,收势不住,“砰”的一声,撞上了门板。
后面还有人猛烈冲上来,一个叠一个,片刻工夫,院门前堆起了一座人肉山丘,压在最底下的人两眼翻白,哼都哼不出声了。
当众人往外冲时,喜来宝反而往里头跑,跑到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下一站,料定绣球怎样也落不到这里来,他便悠闲地往高台基座的木桩上一靠,两手环胸,瞧热闹。
台面上的人儿也正瞧着热闹,看到精彩处,她连连蹦跳,拍手大笑,“哈!鹊儿,你瞧这些呆子!”
“小、小姐!”鹊儿脸色发白,拉了拉小姐的衣袖,颤声道,“您觉不觉得咱们脚底下在晃动?”
武天骄低头看看脚下,台面眯眯晃动,一向注意不到细微处的她,满不在乎地笑,“你别穷紧张,你看,这台面可结实了!”说着,她抬起一脚用力跺了一下。
倚靠在台下的喜来宝只觉背后那桩子“咯嘣”一响,整座高台轰然倒塌!
台上的两个人儿惊呼一声,直直往下坠,落在一面挡板上,鹊儿的衣裙被一根断裂的柱子勾住,整个人挂在半空,吓得晕了过去。武天骄被挡板弹了出来,继续往下坠!
喜来宝反应敏捷地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站起来时恰巧接住了直直坠下来的人儿。
人儿落入他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惊魂未定地伏在他胸口。
怀中这么一副娇小的身躯,激发了身为男人的他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望,竟一直抱着那人儿没松手,柔声宽慰:“没事了!别怕!”
怀中的人儿缓过神来,猛地抬头,一张乌漆抹黑的脸赫然呈现在他眼前,可把他吓了一跳,手一松,怀中的人儿“砰”一下重重摔在地上,她却没有喊痛,跌坐在地上也忘了站起来。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蓝衫书生,霍地伸出一根手指头颤巍巍地指住他,一开口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死、书、呆!”
这等火辣辣的怒吼,听来咋这么耳熟?喜来宝的心,咯噔一下,仔细看了看红袍人儿的眼睛,那火辣辣的眼神,难道是……“小辣椒?”
武天骄咯吱咯吱地磨着牙,“你还有胆来我府中应选?好!好得很!”
她“虎”地站了起来,伸手往袖子里掏出一物,是鞭子!
唉!果然是这冤家!
看到她持起鞭子,他转身就逃。
“咻”的一声,她已挥出长鞭,鞭梢却冲着半空中的绳索卷去。
八根绳索已断了两根,绣球危危悬于半空直晃悠。
喜来宝慌不择路逃至绣球底下时,武天骄甩出的鞭梢已卷断了另外两根绳索!
巨大的绣球夹着呼呼风声猛地砸下,喜来宝折身欲躲,一直站在角落里旁观的武侯爷这时悄悄竖掌一引一推!
喜来宝闪动的身形猝然一顿,电光火石间,绣球已兜头砸落,只听“轰”的一声,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尘埃落定,院子里已不见了蓝衫书生的身影。
所有的人石化般傻站着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盯着落在地上的绣球,场内一点声音都没有,静!静得令人窒息!
猝然,“轰”的一声巨响,原本系着绳索的正房屋顶连着墙体塌了半边。
潜龟院内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武侯爷走至女儿身边,用力一拍女儿的肩膀,眼睛都气得发绿,“你不是说谁能接住这绣球,你就认谁为夫吗?好!为父不管这绣球底下压着的人是死是活,你今儿个就披上新嫁衣,老老实实与这人拜堂成亲!”
武天骄这会儿成了哑巴,居然没有与父亲唱反调。
她一脸苍白地站在那里,绞动着手中的鞭子,略带哭腔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定是气糊涂了,我没想让他死啊!”突然丢下鞭子,飞快地跑上前去,使劲去推裹了红绸的石狮子。
武侯爷冲着呆立槐树旁的八名护院喝令道:“去!把红绸解开!”
八名护院自知闯下大祸,战战兢兢地上前去解石狮外面裹着的红绸。
绸子一层一层地剥开,石头狮子完整地显露出来时,众人大吃一惊——蓝衫书生的确被压在石狮底下,却没有预料中那一幕血肉模糊的惨状,他是活活地被夹在蹲立的石狮腹下,整个人蜷缩着,动弹不得!
武天骄半蹲着,睁大眼睛瞧了瞧石狮腹下夹着的人儿,担忧地问:“喂!书呆子,你还……活着吗?”
喜来宝闭着眼不答话,方才他明明能躲开这绣球的,奇怪的是,他整个身子突然被一股劲道吸住,无法闪避,眼看绣球兜头砸来,那劲道又转了方向将他用力往上一推,恰巧推入狮腹底下唯一藏身的空隙。现在回想起来,院子里除了武侯爷,还有哪个具备这种功力?
得!今儿个是阴沟里翻船,他欲哭无泪哪!
武天骄见他闭着眼不吭声,心又悬了起来,急忙催促护院把石狮子抬开。
八人小心翼翼抬起石狮子。
喜来宝自狮腹下弹身而出,落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拍拍衣衫上沾的尘土。
武天骄见他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情不自禁地上前拉着他的衣袖,笑道:“书呆子,你真够命大的!”
喜来宝瞪了她一眼,心中原本憋了一股子闷气,却在看清凑到他眼前来的这张泪水糊成的大花脸后,又忍俊不禁,“噗!小辣椒,你今天的这张脸也真的真的非常非常的丑!”
这死书呆又在取笑她!
武天骄一把甩开他的衣袖,嗔恼:“你再耍贫嘴,当心本姑娘把你压回石狮底下!”
武侯爷走上前来,一把握住“炅二子”的手,从头到脚打量这位准女婿,越看越中意,点头笑道:“阿骄真有眼光,选的夫婿知书达理、一表人才哪!”
吓?夫婿?!
两人一同瞪大眼,一个道:“小生何德何能?委实高攀不起!”
另一个道:“这死书呆哪配当本姑娘的夫婿?”
武侯爷哈哈一笑,“你们一个抛了绣球,一个接了绣球,院内有这么多人做证,还赖得了吗?”
喜来宝把头摇成了波浪鼓,“不不不!小生是不小心被这绣球砸到的,不算不算!何况,小生委实娶不起令千金!”
武天骄瞪他一眼,傲然抬起下巴哼道:“你果然有自知之明!本姑娘岂能嫁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错错错!”武侯爷摆摆手,指着女儿道,“你是娶,他才是嫁!”
要他嫁给她?!
两人几乎同时蹦了起来,不约而同地答:“我不娶(嫁)!”
武侯爷脸色一沉,问道:“宝贝,炅公子已接了你的绣球,你难道想当场反悔?”
“反悔又怎样?”武天骄鼓着腮帮子,刁蛮地哼道,“我才不会娶这书……”
话未说完,武侯爷出人意料地向女儿挥出一掌,切在她颈后。
她把个“呆”字咬在舌尖,两眼一闭,扑咚倒地,没了知觉。
武侯爷阴阴冷笑,冲一名护院吩咐道:“你去叫几个丫鬟来,把小姐扶进房,梳洗一下,换一身大红喜袍!”
护院急匆匆招来几名丫鬟,扶着小姐入了东厢。
喜来宝见势不妙,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正想开溜,伏在墙头的侍卫却把利箭齐刷刷瞄准了他,只要他往院外逃,万箭齐发,准将他射成马蜂窝!
喜来宝正在犹豫是不是该冒着泄露身份的危险,施展轻功逃出侯府,武侯爷却在这时说了一句:“炅贤侄如若觉得有难处,委实不愿入我府中为婿,倒也无妨!”
言中之意是愿意放他走喽?
喜来宝惊疑地看着他。
“本侯向来不会强人所难!”武侯爷唇边含笑,笑意却未漫入眼中,“你真要走,本侯绝不强留,但走之前,你需答应本侯一个要求!”
听他提出要求,喜来宝反而有些相信了他的话,“侯爷有什么要求,只要小生力所能及,答应了也无妨!”
武侯爷把左手搭在右手中指上,抚着套在中指的一枚宝石戒,“本侯的要求就是,离开之前,你需笑一笑!”
喜来宝暗自皱眉:只要笑一笑就放他走?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吧?转念又一想:不就是笑一个吗?试试也无妨!
嘴角往上一翘,他简简单单摆出一张笑脸。
武侯爷却摇摇头,“不行不行!你得发自内心地笑、痛快地笑!”
痛快地笑?喜来宝环顾四周,侍卫们剑拔弩张,护院们虎视眈眈,四面楚歌,他如何能痛快地笑出声来?
武侯爷看出了他的难处,突然说道:“阿骄今日的黑脸妆的确独树一帜,待会儿给她换上裙装,这脸也不必洗了,再往她头上戴一朵花,你觉得如何?”
他这一描述,喜来宝脑海里不禁浮现一个滑稽的画面,嘴角便隐隐颤动。
武侯爷又道:“她这模样穿起喜袍,也不必牵那喜花绳,不如就扛着那柄破斧头与新郎拜堂,你看怎样?”
“噗!”喜来宝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笑容刚刚展露,武侯爷眯眯曲起右手中指,那块镶嵌在指环上的红宝石倏地弹出。
喜来宝万万没有料到这戒指上藏有玄机,猝不及防被急速弹来的宝石击中穴位,浑身一僵,他就像石化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笑容就摆在脸上,收也收不回,只有眼珠子还能略微转动着透露出惶惑、不安的思绪。
硕大的宝石穿了一根银丝,银丝一收,宝石重又回到指环上。
武侯爷瞧了瞧凝住的那张笑脸,满意地点点头,又冲院门前呆呆挤作一团的公子们说道:“今晚一个都不许走,留在府内参加喜宴!”
劫后余生的公子们鼻青脸肿地搀扶在一起,唯唯诺诺。
这时,丁烛领着一拨人匆匆赶来,至侯爷面前禀报:“禀侯爷,喜堂、酒宴已布置妥当,喜帖、聘礼都已发往炅大人府上!赵大人、长孙大人也已收到请帖,即将前来观礼道贺!”言罢,他一招手,身后那拨人纷纷上前。有拎锣的、有扛鼓的,还有八名青衣小帽的轿夫和……一顶大红花轿!
这顶花轿的门帘是由一颗颗水晶珠串联而成,透过珠帘一眼就能看到轿子里头去,什么人坐在轿内,外面的人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两个小厮捧来新郎官的喜袍、两侧插红翎的喜帽、新靴子、红绸结成的喜花。
丁烛先取来喜帽戴至喜来宝头上,再抖开喜袍披至他身上,换上新靴子,胸前系上大红喜花。
自始至终,喜来宝都端着一张很开心的笑脸,任人摆布。
丁烛将他从头到脚刀尺妥当,掀起花轿的门帘,唱喏:“请!”
吓?开什么玩笑?让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坐花轿?
喜来宝又急又气,眼珠子直打转,脑门上沁出一层薄汗,偏偏这张脸还是笑得很开心!
武侯爷亲自将这女婿打横扛上花轿,再往他的双肩一拍——新郎满脸笑容、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花轿内!
水晶珠帘垂了下来,八名轿夫扛起花轿,开道的锣鼓一敲,扛旗的紧随其后,十名侍卫威风凛凛地跨上马背,一拨人浩浩荡荡往府外走。
咚锵咚锵锵!
敲锣打鼓,彩旗一挥,在旁扶轿的媒婆,扯开了嗓门大喊:“武侯府新姑爷龟儿子出府迎瑞祈福!”
大红花轿晃晃悠悠穿出曲廊,径直抬往大门口,锣鼓敲得震天响,媒婆放开嗓门直吆喝。
新郎官一颠一颠地坐在花轿里,一脸灿烂的笑容,像是开心得不得了,心里头却在疾呼:佛祖!救命啊啊啊啊……
正文 第四章 洞房花烛夜
花轿出了武侯府,一拨人敲锣打鼓,挥旗吆喝,声势浩大地游行在长安街道。
街道两侧竖起人墙,围观的人们冲花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喜来宝坐在花轿内,听到四周一片惊诧、嘲讽、赞叹声,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苦的、辣的……一股脑儿涌上来,混成难言的滋味!
锣鼓咚锵咚锵敲到了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大学士炅大人的府上,炅大人迎出门外,双手捧着一支玉如意走到花轿前。
媒婆赞礼:“新郎迎祥瑞!”
水晶珠帘掀起,炅永丰将半个身子探入花轿内,打量轿内的新郎。
喜来宝满以为他看到眼前冒名的炅二子后,会立刻怒斥一番。哪知他默不作声地瞧了一会,居然把玉如意塞入喜来宝手中,一脸严肃地说道:“我那侄儿既然让你冒名顶替,你就得把戏唱下去,要是唱砸了,得罪了侯爷,本官第一个饶不了你!”
吓?他不是在说笑吧?
看着眼前这张非常严肃的脸,喜来宝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炅永丰直起身子,放下珠帘,乘上一顶青色软轿,紧跟在花轿后头,一拨人又绕着原路返回武侯府。
新郎官正在返回的途中,侯府内却出了状况。
一名丫鬟慌慌张张地奔至厅堂,大呼小叫:“不得了啦!小姐苏醒啦!”
厅堂内一阵骚动,入席的公子们拔腿就想往外逃。
武侯爷一夫当关,堵在厅门前,喝道:“统统坐回去!”
众人畏畏缩缩地坐了回去,忐忑不安地看着武侯爷。
武侯爷吩咐丁烛去前门迎接陆续到来的贵客,又命侍卫守住厅门,他则独自前往栖凤院。
栖凤院内张灯结彩,布置一新,正房门上、窗前贴了喜花,屋里头人影闪动,隐隐传出怒叱、惊呼声。
武侯爷推开门,一入房内,就见武天骄歪披着喜袍,正怒气冲冲地想往屋外走,几个丫鬟拼命拖住她不肯松手,一番纠缠,她们的头发乱了,衣裙皱了,狼狈不堪。
“成何体统!”武侯爷一拍桌子怒哼,“骄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使性子胡闹!”
见到侯爷来了,丫鬟们松了手,纷纷退出房外,顺手关上房门。
武天骄气鼓鼓地一扭头,看也不看爹爹一眼。
父女俩站在房内,僵持片刻,武侯爷叹了口气,坐到桌旁圆凳上,婉言相劝:“宝贝,你都十六岁了,是个大姑娘了,还整天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四处闯祸,这回把胭脂马弄丢了,下回再把自己的脑袋弄丢了,可怎么得了?女孩家就该温顺地待在家中学学女红,成了亲,就该相夫教子。”
“才不要!”武天骄一跺脚,“谁说女儿家就不能游历江湖长长见识?爹!您知不知道,江湖中也有巾帼侠女……”
“一群草莽贱民!蛮蹄子!”武侯爷拔尖了嗓门,“身为侯门千金,怎能与那班刁民混为一谈?”
见父亲动了真火,武天骄垂下头,两手绞着衣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吭声。
看看女儿委屈的模样,武侯爷叹了口气,柔声道:“宝贝,爹这也是为你着想,总不能老是宠着你,事事都依你,等你成了老姑娘被人笑话吧?”
听这慈爱柔和的语声,她心头反而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一面抹泪一面哽咽道:“爹!女儿还没有准备好与人成亲嘛!哪有人成亲这么仓促的,女儿心里别扭!”
“宝贝,过来!”武侯爷拍拍膝盖,女儿蹭了过来,半跪着,把脸伏在他膝盖上,他伸手轻抚女儿的头发,和颜悦色地劝道,“依为父看,这位炅公子就像一柄晶莹通透的玄冰宝剑,封在弱弱无奇的软鞘中,隐而不发,绝非池中物!这样的人物,你还不赶紧抓牢,白白错失了,怕是要后悔终身哪!”
晶莹通透的玄冰宝剑?武天骄闭上眼,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双晶莹通透的眸子,她的心隐隐悸动,双颊绯红,口中却道:“可、可女儿原本想要的夫君,得是英姿飒爽的大英雄、大侠客!但他……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女儿最讨厌的就是弱不禁风的迂夫子!”
“这个简单!”武侯爷已有对策,“你不喜欢书呆子,那就等到与他成亲之后,好好调教你的相公,看你有没有本事将这书呆子调教成一介武夫!”
“我来调教他?”武天骄两眼一亮,以往都是她四处拜师学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也能当师父教人习武,这滋味想来就够爽的,“好!我这就去与他拜堂成亲!”武天骄一握拳,什么都不去想,转身就往屋外冲。
武侯爷急忙一把拉住她,看她蓬头散发、衣裙凌乱的糟糕样儿,他扶额长叹:亲爹心思缜密,怎么生出个女儿来这么粗枝大叶,冲动得像个鲁男子?
他打开房门命丫鬟入内为小姐梳洗打扮,而后离开栖凤院,绕到四全斋,摇铃换来一名护院,命他去大门口守着,迎瑞的花轿一回府,就把新郎“扛”到书房里来。他则静静地坐在书房内,耐心等待。
掌灯时分,一名护院在门外禀告:“侯爷,新姑爷回来了!”
房门一开,两名护院一左一右,将维持坐姿的新郎官托在肩上扛了回来,往椅子上一搁,二人便退出四全斋,关上房门守在门外。
喜来宝浑身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胸口憋了一股子闷气,两眼一瞪,吃人似的狠狠瞪着武侯爷。
武侯爷搬来一张椅子,坐到准女婿面前,笑道:“你乘着花轿在长安街上一遛,长安所有的百姓都知道你是我武侯的女婿了吧?”
喜来宝瞪着他,鼻子里喷粗气:哼!阴险奸诈的老狐狸,别以为把我游街示众了,我就会妥协。
武侯爷指着他手中的玉如意,耐心劝道:“你爹都已认了这门亲,父命不可违,难道你想做个不孝子,遭世人唾骂,遭天谴吗?”
不孝子?遭天谴?老狐狸别讲得那么夸张,那死眉死眼的炅大人,我和他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边!
喜来宝索性闭上眼,不理不睬。
武侯爷脸色一沉,“我的女儿出身名门,相貌不凡,性子虽然泼辣、任性一些,却不像一些千金小姐矫揉造作,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喜来宝闭着眼,脑海里突然闯进一道火红的身影,一双妩媚的大眼睛、火辣辣的目光,生气时鼓着腮帮子,脸颊红彤彤的,让人不觉想咬上一口。
挥不去脑海中一片火红之色,对她,他或许有一点点动心,但问题是,堂堂贼王岂能被人逼着嫁入侯门,传出去岂不让武林同道笑掉大牙?
武侯爷见他仍闭着眼,软磨硬泡都不见效,干脆就来利诱:“你若答应做我的上门女婿,府内所有稀罕的宝物,任你取!”
一言刚毕,他发现准女婿的眼皮跳动了一下,许是心动了,忙再接再厉:“对了!还有那、那九条龙的盆子,等你成了本侯的乘龙快婿,本侯自当竭尽所能,寻得此宝,送给我的好女婿!”
喜来宝霍然睁开眼,以眼神询问: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武侯爷解了他的穴道,“本侯给你半炷香的时间好好考虑。”话落,他推开房门,在院子里等着。
喜来宝在房中踱来踱去,蹩眉思索——如今机会来了,只需答应成亲,他就能重获九龙纹隐金盆!但、但……一道火红的身影浮现于脑海,他叹了口气:抱着不纯的目的与她成亲,他心中十分不安!
左思右想,他仍拿不定主意,看了看书案后头那扇屏风,此时此刻,他可以轻轻松松脱身离开侯府!
留下还是离开?
他一咬牙,快步走向屏风,走到屏风前,忽又回头看了看墙上一幅仕女图,犹豫一会,又折了回来,在朦胧的烛光下,看那幅画卷——飘飞的柳絮,颦眉凝愁的人儿十指微拢,弹奏幽怨的琴声……娘!孩儿从未见您笑过,哪怕一回!如若您的遗愿能了,您会含笑九泉吗?娘,您真的很爱很爱那个男人?
爱,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
“天不老,情难绝……”
四全斋内隐隐飘出一声轻叹。
武侯爷转身一看,房内的人儿已走了出来,大步走到他面前,站定,启唇轻吐一字:“好。”语声中透着无比的坚定,不再犹豫,绝不后悔!
武侯爷眼中已见笑意,也不多说,拍了拍准女婿的肩膀,转身走向厅堂。
酉时八刻,武侯爷返回厅堂,一身大红喜袍的新郎官紧随其后,进入厅内,闷声不响地站到炅大人座前。
武侯爷入席与诸位大人、亲友寒暄客套一番,便径自坐到厅前摆了红烛的方桌一侧太师椅上,冲一旁的炅大人拱手道:“亲家!”
炅永丰端出笑脸,还礼道:“犬子能得侯爷青睐,那是炅府上下莫大的荣幸!往后,还望侯爷多多调教犬子!”
武侯爷哈哈一笑,“都成一家人了,你也别客气着,往后常来我府中走走!”
这时,厅堂门口一阵骚动,门外侍卫喊一声:“新娘到!”
新娘子穿着一袭新嫁衣,肩披瑰丽的霞帔,龙凤呈祥的红盖头盖住了整张脸,由两名丫鬟左右搀扶着,款款走来。
武侯爷看着难得循规蹈矩一回的女儿,很是欣慰。
离新郎仅五步之遥,新娘子却一脚踩住了长长的裙摆,整个身子往前一扑,两名丫鬟来不及去扶,眼睁睁地看着新娘跌了下去!
即将摔到地上时,新娘闪电般伸手往地面一撑,两脚往上反踢,凌空翻转一周,有惊无险地稳稳落地。
红盖头飘落下来,新娘子满脸通红地站着,听到席间隐隐传出几声窃笑,她恼羞成怒地娇叱:“谁敢笑,本姑娘就割了他的舌头当下酒菜!”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她却当着众人的面,拎起裙摆瞅了瞅,突然伸手一撕,嘶啦一声,裙摆撕短一截。她又捡起地上的红盖头往新郎身上一抛,“书呆子,本姑娘是娶,你才是嫁,这红盖头你拿去盖吧!”
新郎拎着红盖头,啼笑皆非。
炅永丰像看怪物似的瞪着这准儿媳。
武侯爷忙着去擦脑门上的汗,当着这么多达官显贵、亲朋好友的面,新娘子自个没啥感觉,他这当爹的脸上却一阵阵的臊红,心里那个难堪别扭哟!
武天骄没注意到亲爹的脸色,她大大咧咧站到新郎身边,抓起喜花绳的一端,一指旁侧那名赞礼的傧相,道:“喂!你傻不隆冬地站着干吗?新郎新娘都到齐了,你赶紧喊几嗓子,新人等着入洞房呢!”
砰、咚!
厅堂内突然冒出奇怪的响声,新娘子回头一看,喝!在座的宾客绝倒一大片,一个个都趴在地上忙着捡自个的下巴。
武侯爷口中念叨:“矜持!矜持!”
武天骄狐疑地瞅着亲爹,“金匙?您要它做什么?喝汤?”
武侯爷揉一揉太阳穴,冲一旁的媒婆招招手,“姬婆婆,你来主持一下!”
媒婆清一清嗓子,喊:“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堂!”
“一拜天嘶——”
得!缺了一颗门牙的媒婆还没喊上几嗓子,就开始漏气。
一对新人愣在那里。
媒婆忙重喊一声:“一拜天……嘶……”
唉!还是漏气。
武天骄气得一跺脚,“爹!干脆您来主持!”
武侯爷两眼一瞪,忍无可忍地一拍桌子,“成何体统!”
亲爹一吼,女儿犯了倔,“您干吗凶女儿?女儿又没做错事!”
父女俩眼瞪眼,火药线一触即燃!
新郎官却挡到父女俩的中间,牵起新娘的手,柔声道:“小辣椒,今天是咱俩大喜的日子,可不许竖眉毛瞪眼睛!来,笑一个!新娘子笑的时候才是最美的!”
武天骄瞅着她的新郎,那温柔的眼神,迷人的笑容,还有手中那暖暖的温度,她心口一热,本是圆睁的一双美目,绵绵地就软下去,红着脸眯眯一笑。
喜来宝在她耳边呵着气,“娘子,咱们快快拜了堂,也好入洞房!”说着就将手中的红盖头重新盖到新娘头上。
武天骄只觉耳朵里酥酥麻麻,心里头像是钻来好几只小蚂蚁,一张脸在盖头里红了个透。
看女儿乖乖地站在那里不吭声了,武侯爷命媒婆继续主持婚礼。
媒婆清清嗓子喊:“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牵喜花红绳,面朝厅外,一叩首。
“二拜高堂!”
新人回过身,冲武侯爷再叩首。
“夫妻对拜!”
新人相对,三叩首。
“送入洞房!”
众人瞧着一对新人被丫鬟簇拥着从侧门离开,这才松了口气,稳下心来开怀畅饮。
离开高朋满座的厅堂,一对新人被送入布置一新的洞房内。
洞房里红艳艳的,大红的喜字贴在墙上,大红的鸳枕凤衾叠在床上,大红的花烛燃得正旺。
新娘子坐在床沿,新郎则坐在桌旁圆凳上。
几个丫鬟正悄悄躲在门窗下,侧耳聆听——房内静悄悄的。
喜来宝出神地望着坐于床上的新娘,不知在想些什么。
新娘子抬手掀起红盖头的一角,偷偷瞥了新郎一眼,“扑哧”一笑,“书呆子,你傻坐在那里做什么?快来挑开盖头嘛!”“娘子有令,为夫自当从命!”
喜来宝持起玉如意,上前挑开新娘子的红盖头。
盖头一掀,武天骄吐了口气,走到桌前,往两只杯盏中满上酒,递出一杯,“来,喝酒!”
够爽快!
喜来宝接过酒杯,伸出一臂绕过她的胳膊肘,两人的手勾在一起,同时饮下这杯合卺酒。
武天骄再斟上酒,翘起大拇指,戳戳自个儿胸口,斗志激昂地说:“这一杯,就祝我早日将你调教成材!来,喝!”
她要将他调教成材?这不是乌鸦背着驴子飞上天——奇了怪了!
他翘起嘴角坏坏地一笑,搁下酒盏,猝然一把抱起她!
武天骄惊呼一声,整个身子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他怀里。
“你、你想做什么?”
她瞪着他那张居心叵测的笑脸,浑身竖起刺来。
喜来宝走到床前,将她往床上一抛,俯下身去,在她耳边呵气,“小辣椒,你想怎么调教我?”
武天骄突然伸手在他身上左摸摸右捏捏,摸到他结实宽厚的胸膛,她两眼放光,直乐呵:“你筋骨不错嘛,只需一位名师来指点、调教,可成大器!”
“这事儿还需名师来调教?”喜来宝觉着好笑,“小傻瓜,这种事儿,是男人就会无师自通!”
“你、你会无师自通?”武天骄很是怀疑地瞅着他。
喜来宝原本只想逗逗她,但看到那种怀疑的眼神,他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干脆来点真格的!
他凑上唇贴了贴她的脸颊,眯眯伸出舌尖一舔……嗯!香香嫩嫩、软软滑滑,味道不错!再瞅瞅她那鲜嫩丰润的唇瓣,心,剧烈地鼓动起来,像荒漠里那一株干枯已久的草,渴求被芳香的雨露滋润,他的双唇带着冲动的微颤渐渐贴近……
过度吃惊而在发愣的她,直到他将炽烈的气息喷在她唇上,才猛然惊醒,双唇一启,爆出一记惊天动地的尖叫:“不——要——啊啊啊啊……”双手“啪”地推挡在他脸上,手脚并用,狠狠将他推下床。
新郎先是被这高分贝的尖叫声吓得心跳失速,而后被新娘子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阵拳打脚踢,揍得一头栽倒在床底下,摔了个七荤八素,什么浪漫的气氛皆化为乌有!
新郎一手抚着撞出个肿包来的额头,一手颤颤地往上攀住床沿,支撑起身子,脸色发黑地瞪着床上的人儿。
新娘子蜷缩在床上一个角落里,双手紧紧捂住嘴唇,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你!”新郎冲新娘磨了磨牙,一肚子的不痛快,“有什么问题?”
手指缝一启,新娘小小声地答:“你不可以亲我的嘴,亲了嘴会生小孩的!”
喜来宝瞠目结舌地瞪着她,看来需要名师指点、调教的不是他,而是她!
“娘子,你怎么能将为夫踹下床?”他叹了口气,“今夜是我俩的,新娘与新郎需同床共枕,行周公之礼!你明不明白?”
武天骄点点头,又摇摇头,“明白!可现在不行!”
“还有什么问题?”喜来宝不解。
武天骄挪动身子坐到床沿,左右上下瞄来瞄去,对这洞房进行全方位扫描。
喜来宝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紧张兮兮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摸到窗前。
纸糊的窗格子上隐约有个人影在晃动,窗外传来声,窗纸猝然被人捅破,一根空心的木管子悄悄塞入窗内,管口徐徐冒出些青烟。武天骄闪电般伸手堵住管口,窗外便响起一阵咳嗽声,想必是一口烟吹不出去,反而被呛着了。
吹入房内的少许青烟,闻这味儿似乎是……催情香!
窗外人影一闪,倏忽不见。
过了一会儿,院落里响起一阵箫声,诡异的箫声勾得人激情澎湃、春心蠢动。
武天骄摘下墙上一柄弓箭,搭箭扣弦,瞄准院落右隅一棵槐树,发箭!
利箭“嗖”地射入枝丛,箫声戛然而止,枝头一阵抖动,一条人影从树上滚落下来,啪嗒跌在地上,一蹭一蹭爬出院落。
喜来宝在一旁看得是一愣一愣的,听这屋子四周没了动静,本以为无人来骚扰了,哪知武天骄微哼一声,大步走至房门前,突然拉开门,砰砰砰!原本趴在门板上的三个丫鬟齐齐跌进房中,又慌忙蹦了起来,红着脸,提起裙摆撒开脚丫子,一溜烟不见了影。
她又取了一把佩剑,锵地拔出剑来,站到门外,举剑怒吼:“统统给我出来!”
院子里、屋顶上、墙根下、盆栽后,冷不丁冒出十来条人影。
武天骄持剑杀入院落。
惊呼声四起,伴着杂沓的脚步声,原本躲在暗处的十几个人抱头鼠窜,一股脑儿涌向月牙门,带起一阵烟尘呼啦一下逃了个精光。
武天骄一阵风似的冲回屋内,左看右看,剑尖突然指着屋子角落里摆的一尊铜人,吼道:“你还有胆死赖着不走?快、出、去!”
吓?喜来宝瞅了瞅这尊浑身上下青铜色、做着健美姿势纹丝不动的铜人,“扑哧”一笑,“娘子,你别草木皆兵,瞎指一通!这不就是个铜人吗?”
武天骄挑着眉毛,冲着铜人冷哼道:“你不走是吧?好,够胆!本小姐让你尝尝一剑穿心的滋味!”
狠话一搁,不等她挥出手中的剑,墙角的铜人突然动了起来,口中咕哝着,迈开两脚从新郎面前走了过去。
喜来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尊铜人从眼前晃过。
武天骄冲到门前,“砰”一声甩上房门,又掀起被褥,往床底下看了看,再把剑插回剑鞘,埋怨道:“爹也真是,又让丁烛安排这些人来耍小聪明!”
喜来宝闭着眼叹了口气:这一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
武天骄把剑往床头一搁,盘膝坐到床上,两眼瞪着新郎,“今晚不许靠近这床半步!明白吗?”
今夜委实不能同床的,想着不知哪个角落还有人在偷窥,他就浑身不自在,哪还有兴致与新娘逗趣?
他走到桌旁坐了下来,瞅着烛台上几支流泪的花烛发呆。
武天骄则充满戒备地瞪大眼留意着新郎的一举一动,但,看着看着,她的目光渐渐朦胧了。
洞房内又变得静悄悄的。
蓦然,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喜来宝一惊,回过神瞅一瞅床上的人儿,奇怪,新娘的脸怎么红红的,两只眼正死死地瞅着他,嘴巴微张,嘴角逸出口水。这、这表情好诡异!
新郎被盯得心里发毛,吃吃道:“娘、娘子?”
新娘眼波流转,格格傻笑,“嗯?相公……”
相公?!新郎受宠若惊,指指房门道:“娘子,有人敲门!”
“嗯?”新娘仍在发痴,看到新郎的两片酥润唇瓣一张一合,她便格格傻笑,至于他在说什么,她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唉!新郎叹了口气,亲自上前打开房门。
房门一开,一只手先伸了进来,他尚未看清是什么人在敲门,就被这只手给硬生生拽出门外。
到了门外,他定下神来一看,却见侯府的大管家像个贼似的躲在门板后面,两粒眼珠子贼亮贼亮地盯着他,奸笑,“姑爷,您还没‘睡’哪?”
喜来宝哼哼道:“哪儿敢啊!万一睡着了,十几号人摸到房里头偷看,可怎么得了?”
“姑爷真爱说笑,今夜谁敢来打扰您哪!”丁烛嘿嘿干笑。
喜来宝伸手一指,“你不就半夜敲上门来了。”
丁烛连忙解释:“小的是遵从侯爷命令,来给您送宝的!”
“宝?”喜来宝来了精神,“什么宝?快拿出来!”
丁烛从衣襟内掏出几卷小册子,郑重地交到他手中,再三叮嘱:“姑爷,这是侯府的传家之宝,您可得小心收好喽,小的保证您看了之后,受益多多!”
“受益多多?”喜来宝看看手中几卷册子,心里偷乐:刚进侯府就得了一件传家宝,爽哉!
“春宵一刻值千金!小的就不打扰了,您快快回房‘睡’吧!”
丁烛冲他挤眉弄眼,而后吱溜一下,躲远了。
喜来宝小心翼翼地卷起几本小册子,往衣襟内一塞,回到房内。
关上房门,一转身,他便吓了一跳——武天骄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正一脸狐疑地瞅着他。
“谁在外面与你嘀咕?”她问。
“你们府上的大管家!”他答。
“那条滑溜的泥鳅跟你嘀咕什么?”她又问。
“他让我早些睡,别累着!”他再答。
“那这个呢?”她一指他微鼓的衣襟。
“啊?什么?唉,娘子,夜深了,早点睡吧!”他来个指东打西,装傻充愣。
她瞅着他,满眼的狐疑,突然出手——脱他上衣!
他一惊,两手慌忙揪紧衣襟,左躲右闪。
她屡次出手都抓了个空,一跺脚,指着他身后喊道:“爹!他欺负女儿!”
啊?侯爷什么时候来了?他一回头,身后除了一扇门板,半个鬼影子也没有!惊觉上当,悔时晚矣!
趁他一不留神,她已蹦上来一把抱住他,张口就往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吃痛一松手,衣襟立刻被她以蛮力撕开,一本本卷起的小册子掉在地上散落开来,露出几幅画面。
两人低头往地上一看,一幅幅惟妙惟肖的春宫图散落一地,图中一男一女裸身交欢的各种形态,瞧得人脸红心跳!原本还挂在他身上的娘子一看这春宫图,立刻像烫着了似的急急后退,满脸飞红地指着他就骂:“不正经!念了那么多圣贤书,还一肚子坏水!”
喜来宝无辜地眨眨眼,摊开两手,“冤枉!这东西据说是你们武家的传家宝,看来武家的祖宗一个个也不太正经!”
“胡扯!”武天骄飞快地捡起地上的小册子,往窗外一扔,又去烛台上取来两支花烛往他手里一塞,“今晚不许睡!你就握着这两支蜡烛靠到门板上好好站着!”
话落,新娘独自回到床上,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根鞭子,一手握着长鞭,一手持着利剑,抛给新郎一个警告的眼神,便和衣躺在床上,头一沾枕,渐入梦乡。
新郎手握花烛,靠边儿站,一脸哀怨地瞅着霸占了整张床的新娘,欲哭无泪。
长夜漫漫,难熬唉!
正文 第五章 望夫成英雄
清风吹,花儿笑,鸟儿唱:起床起床,天亮喽!
一夜好梦的新娘被窗外的鸟鸣声催醒,揉揉惺忪的眼,缓缓坐起,满目的艳红,令恍惚的神志霎时清醒——
洞房!这里是洞房!
昨夜,她与书呆子拜堂成亲了!
咦?新郎呢?
她跳下床,一眼看到靠在门板上的新郎。
原本托在手中的花烛已搁在脚边,他站在那里,闭着眼居然睡着了。
站着也能睡?
武天骄惊奇地瞪大眼,踮着脚尖,悄悄走近,伸手捏住他的鼻子。
一口气憋了许久,喜来宝撩起眼皮迷迷糊糊看了看,喝!好大一张笑脸凑在眼前,瞌睡虫一下子溜个精光。
人一清醒,他指着眼前的人脱口就唤:“小辣椒!”
武天骄转动眼珠子,格格笑道:“书呆子,从今天开始,你我就当一回祖逖和刘琨,闻鸡起舞,由我来教你勤学苦练剑术!”
喜来宝只当她在说笑,“府上不是有那么多侍卫、护院?你想练,找他们练不就成了!”
武天骄摇摇头,把爹讲过的那番话学了一遍:“爹说‘你不喜欢书呆子,那就等到与他成亲之后,好好调教你的相公,看你有没有本事将这书呆子调教成一介武夫!’我看你根骨不错,是块习武的好料!”她兴冲冲地取来宝剑,挽起长袖,信心满满地道,“咱们到外面去,先给你三个时辰蹲马步,再给你三个时辰举砖头,再再给你三个时辰跨木栏,再再再给你三个时辰练拔剑……”
得!照她这么个计划,他这个新郎熬不过一年半载,小命就得玩完!
新娘子唠唠叨叨念了一大堆,没见新郎吭一声,心中纳闷,扭头往身后一看——新郎不见了!
片刻工夫,怎就不见了人影?
她返回屋中找了找,又走到院子里东张西望,奇怪,这书呆难不成会遁地术?
找不到人,她就喊:“书呆子!书呆子!”
喊了半天,才听一人懒洋洋地答:“小辣椒,你净往花盆、土堆里找什么?抬起头,往上面看,我在这里呢!”
武天骄抬头,果然看到自个相公正坐在屋檐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冲她痞痞地笑。
“你、你怎么爬上去的?”
她很纳闷,正房的屋顶颇高,没有借力攀登的物体,这书呆子是怎么爬上去的?
“就是这么爬上去的!”他敷衍道,在屋脊上躺了下来,双手枕着后脑勺,跷起二郎腿晃来晃去,悠哉悠哉。
武天骄在下面直跳脚,“你快下来!”
他慢悠悠地道:“你上来!”
武天骄一瞪眼,后退几步,纵身一跃,蹦起一人多高,离屋顶还差那么一点距离,她再蹦、蹦、蹦蹦蹦……
唉!这回没了绳索的借力,她无法施展优美的身法,只一个劲地学袋鼠在那里蹦蹦蹦,还是没能上屋顶。
一气之下,她居然憋着一口气,摇摇晃晃举起了花圃里一张石凳,瞪着他,凶巴巴地问:“你下不下来?”
喜来宝吐吐舌头,冲她扮了个鬼脸,“不、下、来!”
怒气往脑门上一冲,她想也不想,“嘿”一声,使劲把石凳掷了出去。
砰、轰!
洞房一侧墙体砸塌了。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府里头的护院,匆匆赶来一看,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潜龟院还没修好呢,这栖凤院又要被小姐给折腾得遍地狼藉,断垣残壁!
“小姐,又出什么事了?”
洞房花烛夜刚过,新娘怎么把洞房给砸了?
“你们快去扛一把长梯来!本小姐非要把这死书呆捉下来不可!”
顺着小姐手指的方向,众人抬头一看,喝!新姑爷大清早怎么蹿到屋顶上去了?
洞房塌了一面墙,已摇摇欲倒,万一新姑爷成亲头一天就出了意外,一命呜呼,刚办完喜事,他们还不得去张罗葬礼?
一拨人急得直冒冷汗,手忙脚乱地扛来一把长梯,靠到墙上。
没等护院爬着梯子上去救人,自家小姐已一个虎步蹿上来,抬起一脚,将占着梯子的护院踹到一边,拎起裙摆系在腰上,露出两截白嫩嫩的小腿就往梯子上爬。
护院蒙住眼不敢去看,拔腿就往院外跑,一路惨叫:“不得了啦!小姐与新姑爷要打起来啦!”
惨叫声惊荡在侯府上空,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侯府上上下下顿时乱作一团,一拨又一拨的人手里拎着大桶小桶的水,心急火燎地冲向栖凤院,看样子都急糊涂了,把劝架救人当成是救火去的。
等众人呼啦一下涌到栖凤院,抬头一看,皆倒抽一口凉气——
姑爷与小姐全都蹿到了屋顶上,各占一边,怒目相视。瞧那气势,就像两大高手巅峰决战——风萧萧,他们的衣袂在风中疾劲狂舞,他们身如山岳,峙立不动,目光化作无形剑气,隔空交击,火星迸溅,忽听“呛啷”一声,一位高手已拔剑出鞘,剑气直冲霄汉!
猝然,狂风骤起,飞沙走石,一人仰天狂啸:“成何体统!”
听这几欲刺破耳膜的尖锐嗓音,众人便知——侯爷驾到!
武侯爷只穿了一只鞋,赤着一只脚冲到残破的洞房前,指着屋顶上僵持不下的两人,怒道:“统统给我下来!”
武天骄瞅瞅底下暴跳如雷的亲爹,极不情愿地蹬着长梯回到地面。
侯爷指着她卷起的裙摆,劈头就骂:“都为人妻了,还这么没规矩,快把裙子放下来!”
武天骄嘟嘟囔囔地放下裙摆。
侯爷唤来几个丫头,吩咐她们将小姐带到东厢梳洗打扮,换一身衣裙,又让奶妈进屋好生开导开导她,指点一些房术,也好让这懵然无知的女孩早早开窍。
这时,喜来宝也正顺着长梯往下走。
护院们匆忙上前,众星拱月似的将新姑爷领到侯爷面前。
武侯爷穿好鞋子,挽着女婿的手往院子里走,“贤婿,来来来,先陪我下盘棋!”
院子中间一张石桌上摆了棋枰,两个瓷坛子内盛满棋子。
武侯爷坐到石凳上,持起白子先往棋枰上摆下一子。
喜来宝只得坐到他对面,持黑子,陪他下起这局棋来。
护院已悄悄离开院落,院子里除了风动鸟鸣声,再无半点动静。
渐入状况的两人已在棋中悟出禅的意境——忘我!
这时,内宅猝然传出火辣辣的一记尖叫:“啊——才、不、要!”
一道火红的身影冲了出来,直奔院落。
沉溺于棋局中的二人被这尖叫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一身红裙的武天骄像一团火球似的直扑过来,冲相公兜头喷了一把火,“下下下!下什么棋?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路,别坐着浪费时间,还不站起来!”砰!她抬起一脚重重踩到棋枰上,震得所有棋子齐齐往上蹦弹一下。
喜来宝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忽地伸出手指轻轻刷过她的眉梢,“娘子,你今日描的眉怎么像飞将军,横扫千军?”
他只这么轻轻一碰,她却尖叫一声,飞也似的退到三丈外,盘开弓步,两手握拳,严阵以待。
武侯爷看到女儿这个反应,立刻扭头望向内宅,见奶妈正走到门外冲他无奈地摇一摇头,他心中明了,起身走到女儿身边,明知故问:“宝贝,奶妈与你在房中讲了些什么,说给为父听听!”
武天骄脸上烧红一片,支吾片刻,突然指着自个的相公,大声道:“我才不要与他圆、圆……圆房!”
喜来宝猛地睁大了眼。
“你与他已是夫妻,为何不能与他圆房?”
亲爹这么一问,她可来气了,“爹!您不是答应过女儿,成亲后,我先好好调教相公,看他是不是学武的那块料,万一不能调教成材,一个月后,我就休了他!”
“宝贝,你就这么想让你的相公成为一介武夫?”
原本只想敷衍女儿、哄她乖乖拜堂成亲的一番权宜之计,却结出了如今的苦果,看来他的女婿免不了得吃苦喽!
“不是一介武夫!”武天骄与亲爹较上真了,“我的相公必须有一身好本领,将来也能陪我到江湖中笑傲一回!”
这是英雄情结浓重的她打小就定下的一个目标:要嫁就嫁大英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怎料今时今日,她非但没嫁到大英雄,反而娶了个书呆子,想来就够窝火的,也就无法坦然接受这书呆与她同床共枕!
看到女儿倔得像头驴,八鞭子也赶不回头,武侯爷无奈叹了口气,走到女婿身边,拍拍他的肩,以沉重的口吻托付:“贤婿啊!你可得好好努力,早点让生米煮成熟饭!”
喝!这是当爹的意思?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喜来宝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正憋得难受,武天骄已红着脸飞快冲上来,拽了他的衣袖,逃也似的往院外跑,一眨眼跑得没了影。
这二人一走,武侯爷便收起笑容,坐回石凳上,心事重重地看看尚未下完的这局棋,暗自琢磨着什么。
这时,一道隐约的人影悄悄靠近他身边,也看了看棋局,突然出声道:“执黑子的人不简单哪!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从容机智,外柔内刚!隐而不露的杀招杀得我的白子猝不及防哪!”
冷不防被人问到心中所想的事,武侯爷顺口就答了出来,答完之后方自一惊,抬头看时,才发现身边有个人儿正笑靥盈盈地望着他,她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原来下一局棋,也能从中看出下棋者的心思禀性!添正,他早已胜券在握,却迟迟不下这杀招,也就表明他有心承让,不忍令你输这一局!”
“不错!”他蹙眉叹道,“只是,不知他这是诚心谦让,还是故意留下一手,必要时才出这杀招?”
“你呀!”笑靥俏媚的女子伸手抚平他眉端褶皱,语声似真似幻,“在官场染了这么重的心机,总爱揣测旁人心思,怕别人都像昔日吟风院那一个,害了你不成?”
提到吟风院,他便阴沉着脸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绝不容许有人胆敢伤害我的女儿!”
“依我看,这个女婿眼神清亮,绝非心怀鬼胎之人!何况,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也管不尽小辈们的事,何不放开心结,活得轻松些?”
耳边的婉声柔语,令他心情舒畅许多,伸手欲揽过娇妻的腰肢,谁知却揽了个空,回过神来细看,身边哪有半个人影?
素月……她早已离他而去了,他却总觉她的气息依然萦绕在他身边……
武侯府的院落,按身份贵贱划分:东厢屋檐置有木质嘲风兽的是仆人、丫鬟居住的院落;置有铜质嘲风兽的则是侍卫、护院居住的院落;栖凤院与潜龟院皆有玉质嘲风兽,是小姐与姑爷的居所;银质灵兽所在的院落,为侯爷几位夫人所有;置有金质嘲风兽的卧龙院,自然是武侯爷居住的院落。
此刻,置有铜质嘲风兽的几个院落内,除去正在当班的护院和守门的侍卫,其余的人都在挪开盆栽的空旷院子里勤奋练功。
武天骄拽着相公走进其中一座院落,对院中十来个打着赤膊、身板结实的护院吩咐道:“你们都听好喽!从今日起,姑爷就要与你们一同练功!”话落,却发现护院们的表情有些奇怪,一个个都憋着笑看着她身后,转身一看,喝!自家相公正蹑手蹑脚沿墙根准备偷溜。
“死、书、呆!”
一记河东狮吼,当相公的不分东西南北,拔腿就逃。当娘子的则恨铁不成钢,挥起长鞭紧追不放,誓要将这书呆拎到手心来痛宰乱剥,狠狠将他“脱胎换骨”,由一根土里头的虫变成云里头的龙!
新姑爷撒开脚丫子绕着曲廊飞也似的逃,小姐高举鞭子,脚下如同踩了风火轮,风风火火地追!府内丫鬟、仆役、侍卫、护院全都跌着下巴,看傻了眼。
喜来宝左弯右绕,冲入一座院落,突然消失踪影。
武天骄追进院子里,找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她举起鞭子刷刷刷乱抽一通,冲到院子外头,大喊大叫:“书呆子!你给我出来!出——来——”
喜来宝此时已靠在一座屋脊上,舒舒服服晒太阳,打盹。
这一天,看似平静地度过了。
翌日凌晨。
侯府的大管家神清气爽地起了床,精神饱满、干劲十足地走出房门,准备先去厨房看看早膳准备得如何,再到账房那里看看需购进的日常物品还有哪些,再再……“哎呀哇——”一只脚刚迈出房门,大管家就栽了个跟头,站起来一看,喝!房门口几时多了一个大坑?该不会又是小姐捣腾出来的?
丁烛满心无奈地将翘起的两撇小胡子硬是给压了下去,继续往前走……
“哇呀呀——”这一脚踩到两块板砖上,板砖底下突然竖起两根木桩,把他整个人顶了上去,一脑门磕到长廊的顶部,眼前金花朵朵,身子左一晃右一摆,好不容易站稳了,再往底下一看,魂儿险些出了窍——木桩底下赫然竖着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刃,刀尖朝上,他要是站不稳摔下来,身上铁定会被捅出几个血窟窿!这情形可把大管家吓得扯直了嗓子大喊救命。
护院们闻声赶来,绕过设在曲廊当中的几道机关、陷阱,站到管家面前,全都一言不发,仰着头看他。
丁烛颤巍巍地站在木桩上,低头看到护院手中还拎着铁锹、锄头,他气急败坏地问:“你们这是在瞎折腾个啥?”
一名护院答:“是小姐吩咐咱们在府内布置些机关、陷阱,好让新姑爷在乱逃乱窜的时候,也能练出些本领来!”
另一名护院指指管家脚下两根木桩,“这个陷阱原本是给姑爷蹲马步的,没想到,丁爷先给用上了!”
为了防止脑门再磕到长廊顶部,丁烛果然是蹲在木桩上,只蹲了片刻,两脚就发酸,累得直冒汗,“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底下的刀收回去,扶我下来!”
护院们犯难地摊开两手,摇一摇头,“丁爷,这些刀子连着底下一块铁板,木桩压不回去,刀子也就收不回去,只得委屈您在上面多待一会,三个时辰一过,木桩会一点一点沉回板砖底下。”
这机关设置得够巧妙,只是害苦了大管家,再滑溜的泥鳅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木桩上,任两条腿抖得跟羊角疯狂发似的。
好不容易熬过三个时辰,两脚一落地,膝盖还是直不起来,走几步,横看竖看,他都跟螃蟹成了哥俩好!膝盖一弯,两脚大开,沿墙根横着走,就怕一不小心再栽到陷阱里去。
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摸到卧龙院,他抬头一看,喝!前前后后啥时冒出这么多只螃蟹?左瞄瞄,右瞧瞧,丫鬟、仆人无一幸免,全被府内冷不丁冒出的机关陷阱害得够呛,一个个鼻青脸肿,瘸腿折胳膊,互相搀扶着,沿墙根横着走一圈,摸进卧龙院,站到武侯爷面前哭诉一番。
看看被自家宝贝折磨得惨兮兮的家丁,武侯爷再也坐不住了,窝着一肚子火欲往栖凤院。
这位主子刚走出卧龙院,一脚就踩到陷阱上,两根木桩往上一顶,他急忙气沉丹田,两脚一跺,硬是将木桩压回板砖下,又躲过几支冷箭、一只迎面砸来的沙袋,跃过十来个大坑,有惊无险地进入栖凤院,一眼就瞧见自家宝贝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把斧头,咬着牙往一块磨石上拼命磨那斧头。
他走过去,一拍女儿的肩,她立刻蹦了起来,没瞧清来的是谁,就举起斧头,地动山摇一声吼,把个亲爹也吓得连退三步,忙道:“骄儿,是我!”
“爹?”看清来的人是亲爹,她扁扁嘴,一副受尽委屈泫然欲泣的样儿。
武侯爷看到女儿的脸,大惊失色,“宝贝,你的脸怎、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眶黑了一圈,额头肿了一个大包,好端端一副花容月貌给折腾成这副德行,可叫他这当爹的心痛哟,捧着女儿的脸,拔尖了嗓门喝问:“这是谁干的好事?”
院子门口人影一晃,喜来宝只在门口露出个脑袋往里张望。
“死书呆!”
武天骄眼尖地瞄见躲在门外的人,立刻举了斧头,咬牙切齿地杀了出去。
门口人影一闪,喜来宝又逃得了无踪影。
做事向来冲动鲁莽、又察觉不到细微处的武天骄一出门,却中了自个设下的机关陷阱,磕磕碰碰,跌跌撞撞,脸上又添了不少青青紫紫的淤伤。
武侯爷看得直皱眉,飞奔上来,竖掌往她颈后一切,索性敲晕了她,抱回房中,安置在床上,唤来丫鬟,吩咐她们给小姐敷敷脸,又让侍卫撤去府中所有机关陷阱,而后走出栖凤院,看看被搞得满目疮痍、遍地狼藉的院落曲廊,他阴沉着脸,暗忖:看样子,阿骄是铁了心要将那炅二子调教成一介武夫,既然劝不了女儿,他就得想个法子劝劝女婿,让他别再与阿骄唱反调,多顺顺她的意,也免得府内上上下下总是不得安宁!
他回到书房,唤来管家,交代一些事。
丁烛听完侯爷吩咐他办的事,有些为难,“九龙纹隐金盆?侯爷,咱们府上有这宝贝吗?”
武侯爷阴阴笑道:“区区一只金盆,难不倒本侯,他想要,给他就是!”
丁烛转转眼珠,突然开了窍,“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依您的吩咐去办!”言罢,匆匆退了下去。
武侯爷摇铃唤来两名护院,吩咐道:“去把你们的姑爷找来!”
“是!”
二人领命出去找了找,没找到人,问府内其他护院,他们也不知道姑爷躲哪里去了。
怪了,整整一天,喜来宝人又去了哪里?
其实,他就在府中。
这几日,他总是故意惹恼娘子,让她追着他跑,他则趁机在侯府内转来转去,暗中留意九龙纹隐的踪迹。
天色一暗,他又转悠到一座院落。
这座院落的东厢屋檐上摆了一尊银质嘲风兽,东、西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夜已深了,此间的主人却不知去了哪里,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穿过精心修剪的花圃,至正房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房里一张八仙桌,一柄弯弓挂在右侧墙面。正墙挂了一幅画。
画中阳光明媚,一名妩媚俏丽的红衣女子策马奔驰于平野上,蝴蝶衣袖在风中飘扬,女子笑靥盈盈,兰情蕙盼,气质神韵与武天骄有八分相似。
画上题词未描物、未写景,而是直接吐露心声:残云剩雨到蓬莱,她应在梦中相见。题款正是武添正。
想必这画中女子就是武天骄的娘亲。
“到蓬莱”、“应在梦中相见”——莫非,这女子已……
“谁在那里?”
忽来一声冷叱,内宅走出一人。
喜来宝转身一看,门口站着一个模样伶俐的紫衣丫头,左手持灯盏,右手握掸子,深夜还在屋中清洁、打扫。
紫衣丫头举高灯盏,看清屋中站着的正是新姑爷,她慌忙裣衽,“奴婢鹊儿给姑爷请安!”
“鹊儿?”
他记起来了,那日绣球招亲,这紫衣丫头也站在高台上,是阿骄的贴身丫鬟吗?为何半夜还在这院中打扫?
他笑容温和地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哪?”
鹊儿点点头,“奴婢今日已休息了一天,晚上醒来再也睡不着,奴婢就按惯例先来素月院打扫一下。”
“素月院?”喜来宝指指墙上那幅画,“画中人是素月院的主人吗?”
鹊儿答:“她是大夫人,是侯爷的元配,小姐的娘亲,也是猎鹰山庄已故庄主上官羽鸿的女儿上官素月!”
“哦?原来是岳母大人,我与娘子成亲时,怎未见到她?”
鹊儿笑容一敛,“大夫人十六年前就已亡故,她是在生小姐时血崩而亡的!侯爷怀念大夫人,因此吩咐奴婢们要日日打扫这素月院,但房内所有东西都需保持原来的模样,不得擅自移动!”
喜来宝闻言恍然:难怪武侯爷会写一句“应在梦中相见”。
他忽又问道:“大夫人?侯爷有几位夫人?”
鹊儿抿嘴一笑,“姑爷请随我来!”
她提上灯笼往外走。
喜来宝跟随她离开素月院,走到对面一座院落。
“这里是飞雪院,侯爷原本是要娶此间主人为正房的,却不知为何只认了她为义妹。”鹊儿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喜来宝入院一看,东厢屋檐的确有一尊嘲风兽,但这抵御祝融的灵兽浑身贴满了符咒,已看不出是不是银质的。
他讶然问:“这尊嘲风兽身上为何要贴符咒?”
“那是镇魂符,免得冤魂出来作怪!”
鹊儿一入这院子,就显得有些紧张,左右张望一番,飞快地走到正房那边,推门进去。
喜来宝紧跟着她进入屋内,忽听屋中传出一个声音:“飞雪,人来啦!飞雪,人来啦!”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羽鹦鹉!
鹊儿径直走到鸟笼前,换水,添粮。
他则负手在屋中转悠。
屋子里的东西全都蒙上了一层白布,他掀起墙边一张白布,底下罩着一个绣花棚子,上面还绷着一幅布料,绸缎上绣了半幅牡丹,劈丝匀细,用色秀丽典雅,看得出此间主人不好动,喜欢静坐着熟研女红。
他再掀起几张白布看了看,琴台上的古琴断了一根弦,断弦上凝固了一粒血迹。八仙桌上还搁着一只拧开了盖子的药罐,罐中有些草药,早已受潮发霉。
屋子里的物品似乎是在仓促间被人全部蒙上了白布,这院子的主人也似乎不在人世了,却不像素月院那样打扫得纤尘不染,许多东西被白布盖着,虽未蒙尘,却已腐烂化霉。
带着疑惑,他站到正墙前方,墙上同样挂了一幅画,画中一名缟衣美人,耳戴明珠,足裹素袜,站在蒙蒙飞雪中,清妍纤弱,容颜却有些模糊,似乎被飘飞的雪花所遮掩。
画中人与雪景相融,白茫茫的,连身形都变得白净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蒙蒙细雪中!
这幅画卷上却没有题词,只落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像是飞溅上去的,墙面也有喷射状的斑斑血渍!
猩红的血与洁白的雪,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惊悚,冥冥中似有不祥的预兆!
他看了一眼,再也不愿去看第二眼,匆匆转移视线,又惊讶地看到鹊儿正用一块白净的布帕仔细擦拭一面菱花镜,她不去打扫这屋子,只在窗台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面镜子。
他上前问道:“此间主人也已亡故了吗?”
鹊儿点点头,擦净菱花镜,搁回窗台上,镜面朝外,正好对准了东厢屋檐那只贴满符咒的灵兽。
看着丫头这番举动,他更是不解,“此间主人是怎么死的?为何要以符咒来镇魂?”
鹊儿低着头,支支吾吾:“是、是……病、病死的……”
他一皱眉,还想追问下去,她却提起灯盏,紧张兮兮地说:“姑爷,咱们得赶紧离开!”
她匆匆往外走,像是身后有鬼在追着似的飞快跑出飞雪院。
等姑爷也走了出来,她急忙关紧院门,转过身,像要刨除心底一股恶寒似的打个寒颤,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奴婢以往都是白天来这院子,今夜若非遇上姑爷陪奴婢壮胆,奴婢一人是不敢进去的!”
喜来宝笑问:“这院子里莫非有吃人的鬼?”
“不不不!”鹊儿慌忙摆手,自知失言,忙找个理由来搪塞,“是奴婢天生胆小,一人不敢待在这么大的院子里!”怕姑爷再追问下去,她又道,“夜已深了,奴婢先回房了,您也早些回屋歇着吧!”
喜来宝皱眉念道:“元配夫人、义妹……素月、飞雪……如此看来,不是还有一位夫人?”有正房也该有个妾室。
鹊儿匆匆瞥了一眼与飞雪院相临的那座院落,压着嗓子小声说:“还有一座吟风院,但那里是武侯府的禁区,姑爷千万去不得的!”
喜来宝也顺着鹊儿视线所指的方位瞅了一眼,那一座院落的东厢屋檐居然没有放置嘲风兽,屋脊上光秃秃的,他玩笑似的问:“莫非,那座吟风院里也有吃人的鬼?”
鹊儿脸色猝变,嘴唇渐渐发白,颤声道:“您没瞧见吗,府内所有的人走到这边,都要绕一段路,远远避开吟风院。上回,府中一个小丫鬟不小心绕了进去,出来后人就失了魂,呆呆的,像个活死人!姑爷是万金之躯,就听奴婢一句劝,万万不能去那座院子!”
“好,我不去就是了!”
喜来宝果真依言绕过那座院落,径自走远。
鹊儿松了口气,心里越是害怕某个地方,眼睛越是不由自主地要往那里看,等到她惊觉自己又在望着那座吟风院时,身上的衣裳已被冷汗湿透,晚风一吹,她连连打着寒颤,拔腿飞也似的逃远了。
她一走,月牙门处突然闪出一道人影,本已离开了的喜来宝,此刻居然又折返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座院落,小丫头越是不让他去,他越是想去看个究竟。
趁着夜色的掩护,他悄然走向那座吟风院。
院子围墙上罩了层钢丝网,网中遍布淬毒的长针,还挂了许多铃铛。
他绕过围墙,走向正门。
两扇厚重的院门陈旧不堪,门上加了一把锁,像是久已无人开启,铁锁锈迹斑斑。
他从发巾中抽出一根柔韧细长的铁丝探入锁孔内拨了几下,由铁丝传达到指尖的振动,他准确地一拨,咯的一声,锁开了。
落了锁,他轻轻推门。
吱咿——
令人牙床发酸的响声中,两扇厚重的院门徐徐敞开,他闪身入内,反手关上门,抬眼往这座院落里一看,人已惊呆了!
正文 第六章 吟风院疑云
武侯府中居然有这么一座凄凉、荒芜的废园!
一眼望去,这座吟风院内杂草丛生,围墙上爬满藤蔓,石阶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廊柱红漆剥落,几间屋子年久失修,屋瓦缺损,断垣残壁。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落在地上的树影幢幢,似阴曹地府冒出的鬼魅,蠢蠢欲动!
整座院子阴森森的,喜来宝壮着胆子,举步,一步步穿入这座院落。
杂草内猝然传出细微的响动,一条又腻又滑的蛇从他脚边滑过,他浑身的汗毛竖了一下,加快脚步,迅速穿过院子,踏上曲廊,直奔南面的正房。
正房房门已歪斜,他轻轻一推,两扇房门砰地倒了下去,激起遍地灰尘,他挥挥长袖,拂散灰尘,抬脚迈入房内。
屋子里黑漆漆的,他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能隐约感觉到这屋子里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支火折子,擦亮一簇火苗,照照这间屋子。
屋子中间仍是一张八仙桌,左侧墙边置有琴案,却没有琴摆在上面,旁边有书架,他上前翻看。
十来卷书册,内容全是些极尽煽情的风流房事,看来此间主人颇具风骚!
右侧墙边蹲着好大一只招财蛙!
纯金打铸的蛙身镶满明珠、宝石,蛙眼是两枚硕大的翡翠,极尽奢侈!但摆在这遍布灰尘的废屋里头,却显得极不相称,与飞雪院雅致精巧的绣花棚相比,这招财蛙是市侩庸俗了些!
火折子终于照亮了正墙,墙上果然也挂了一幅画,画中有一面描绘戏水鸳鸯的屏风,一件彩锦宫装挂在屏风一端,半透明的纱质屏风后露出半个浴桶,雾气缭绕的浴桶中一名女子正在沐浴,香肩裸露,云发披散,微偏着半张脸,目中盈盈秋波睇来,从骨子里透出几分狐媚风骚!
好一幕兰汤浴艳,当真能勾得一些男子心痒难耐。
奇怪的是,这近乎完美的画面上偏偏落下了一道长长的划痕,像是被人怀着极大的怨恨以利刃划开的,这道划痕恰恰分割了画面中女子那白皙纤嫩的颈部!
画卷积尘泛黄,还缺失一角,缺的正是题词落款的一角,定是被人撕掉了。
喜来宝又持着火折子,掀开布帘入了里屋。
里屋空荡荡的,原有的摆设、物品定是被移走了,地面散落着许多婴儿的衣物,每一件都被剪刀剪过。这屋子里似乎残留着一股怨念,连空气都是凝固的,待久了会让人窒息。
他匆匆退出内宅,折返外屋。
火折子的光焰晃动了一下,外屋忽然旋过一阵阴寒的风,他隐约感觉这屋子里有了一些变化!
举高火折子再照照墙上的画,骇然看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画面上瞬间多了一个字,一个以血写下的“恨”字,字迹下方还不断滴落血珠,血淋淋的“恨”,令人触目惊心!
喜来宝飞快地转身看看门外——没有人!
走廊上静悄悄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来过这间屋子,但画卷上怎会多出一个字?
他仔细看这幅画,猝然发现一道阴影出现在画卷上端,并慢慢拉长,慢慢往画卷下方移动,是一个人的影子!
屋子里显然已多了一个人!
但火折子不是从那人身后照过来的,那人的身影怎会落在画卷上?
他的手心已冒了汗,听不到那人的脚步声,他看了看阴影落下的那一个点,双足猛地一旋,风驰电掣般扑向屋顶横梁!
他的轻功身法早已独步天下,此刻全力一扑,即使是武林顶尖的高手,也躲闪不及!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一扑居然落了个空,横梁上没有人,站在屋梁上居高临下,屋内所有的事物尽收眼底,令他吃惊的是,屋子里除了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但那幅画上的阴影仍在移动!
难道是那幅画有古怪?
身形一闪,他已站在画前,伸手摸一摸这幅画,薄薄的纸张背后是平整的墙面,没有设置任何机关暗匣!
他轻轻触碰一下画上不断滴血的“恨”字,指尖却没有沾上一点血渍!
画上的阴影缓缓往下落,逐渐清晰,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子身影!
这时,房梁上有了细微的响动——喀咝、喀咝,灰尘扑簌簌往下落。
他屏住呼吸,霍然转身,抬头一看……这一看,他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吓得够呛!
他看到一个人,一个悬在房梁下的死人!
艳红的绣花鞋荡在半空,悬梁自缢的女子长发披散,盖在脸上,身穿彩锦宫装,正是画中的女子!
方才他看遍了整间屋子,分明没有这悬在梁上的死人,她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令他更觉恐怖的是,女子衣袖外的手与衣领上裸露的肩,皆已腐化成森森白骨,披散的长发内掩藏的赫然是一颗骷髅头!
这女子想必已死了很久,肉身腐烂,余下的只是一具骸骨!
他怔怔地看着这死人,脑海里只浮现一个字——鬼!
一股阴寒的风从屋子底下冒出来,原本裹住骸骨的一袭彩锦宫装,被风一吹,一片一片落下来,像彩蝶一样漫天飞舞,煞是好看!
喜来宝却没有心思去欣赏,他整个人已完全骇呆了,两眼发直地看着悬在梁上的那具白森森的骸骨,它居然在挣扎、扭动,试图挣脱套在颈部的绳索!
画上的字不停地滴落血珠,屋子的窗户被风撞开,吱呀吱呀地摆动,阴冷的风在壁缝中穿梭,摩擦出奇异的声音:似低吟、似轻叹、似哀泣……
火折子光焰摇曳,猝然被风吹灭,屋子里一暗,所有诡异的声音瞬间消失!
他强自镇定,重新擦亮火折子,再看这屋子——窗户仍关得紧紧的,梁上空无一物,连画上的血字也消失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他的指尖已在发抖,再也不愿在这诡异阴森的屋子里多待片刻,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座院落。
重新扣好院门上的锁,他一刻不停地奔向有灯光的地方,冲入一道月牙门,在长廊拐角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
“姑爷,您跑到哪里去了?小的找了您一整天了!”
喜来宝定了定神,抬眼一看,原来是府中一名护院。
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问:“找我有事吗?”
“侯爷正在书房等您,您快随小的过去吧!”
好不容易找着了姑爷,这名护院忙挽住他的胳膊不放,硬是将他拉向卧龙院。
喜来宝心中惊疑不定:这么晚了,侯爷还在书房等他,难不成……他已知道他今夜擅自闯入了侯府禁区?
兀自猜测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卧龙院的书房。
护院敲敲房门,“侯爷,小的已将姑爷请来了!”
“快让他进来!”
听这眯眯拔尖的声音,房里的人想必已等得不耐烦了。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力持镇定,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燃着一支蜡烛,光线昏暗。
武侯爷端坐于书案旁,烛光摇曳,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难以分辨他此刻的表情是喜是怒。
喜来宝径自走到他对面坐下,闷声不响地看着他。
武侯爷目光深沉地盯着坐在面前一声不吭的人儿,突然问道:“二子,你当真是为了本侯允诺相赠的那些奇珍异宝,才与骄儿拜堂成亲的吗?”
喜来宝目光微闪,却不答话。
武侯爷叹道:“我也不管你当日是抱着怎样的目的与骄儿成亲,如今木已成舟,你二人已是夫妻,你也该好好与她过日子,别整日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喜来宝暗自松了口气,道:“岳父大人教训得是,只是娘子对我有诸多不满,整日打闹也实非我所愿,还请岳父大人明鉴!”
听得出女婿言中也有诸多不满,这对冤家是当局者迷,那就由他这旁观者来指点迷津:“你只看到骄儿对你有诸多不满,却未看到她对你的那番执着!”
“执着?”喜来宝苦笑,能令小辣椒执着的只有一件事——整人!为人妻该做的事:洗衣煮饭,她一样也不会,只知挖空心思整日整夜来折腾人!
“你还不够了解自己的娘子哪!”武侯爷似乎已看穿他心里的想法,摇头一叹,“我的女儿性子不但泼辣,也很倔强,有时连我这当父亲的也劝不住她!此番,她甘愿与你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拜堂成亲,一心一意想让你习武强身,盼你能成为有志向、有作为的大丈夫,她这番心思,这番举动,只执着于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来,骄儿已对你动了情吗?”
小辣椒对他动了情?喜来宝脑海里浮现了一个画面——红衣如火的娘子一手挥鞭,一手抡斧,冲他磨牙瞪眼,这个模样算得上是对他动了情?
他狐疑地瞅瞅对面那奸诈的老狐狸,这父女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想拿他当猴耍?
“岳父大人,您别再兜圈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小婿一定洗耳恭听!”
这小子,贼精!罢罢罢,索性与他挑明了讲:“从明日起,本侯不希望再看到你夫妻二人打打杀杀,势同水火!骄儿再刁蛮任性也是你的娘子,你应该多迁就一点,别总是惹她不开心,害她弄伤了自己!娘子就是要与你携手相伴一生的人,你要是有这个觉悟,就不该躲躲闪闪,整日逃避!”
侯爷这番训斥,犹如当头棒喝!不错,他是在不断逃避,但逃避的只有她,一直以来没有放弃的是它——九龙纹隐!何取何舍,似乎很明显了,恼人的是驱不走心中那道火红的身影。
在心里撑一秆称,一端的她是一壶酒,日子越久,味道越浓!另一端的九龙纹隐是一壶茶,苦中带甜,像那份隐藏已久的亲情,细细品来,有苦涩的失望落寞,也有甘甜的期盼向往,割舍不下!
称来称去,称杆忽上忽下,心,悬在半空晃荡……已不能再一味逃避了,机智如他,应该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是!
“您放心,自明日起,我会与娘子好好相处。”
与成亲那夜相似的语气,轻柔中透着无比的坚定!看来他的好女婿已不再迷惘了。
武侯爷面色稍霁,道:“栖凤院毕竟是阿骄的闺阁,不适合一个男子久住,为父已命人修善潜龟院,家中的奇珍异宝也将悉数放入你的书房,改日你与阿骄便可搬入潜龟院居住。往后,你二人只需好好过日子,和睦相处!等你二人为武家添了壮丁,开枝散叶,为父再去朝中为你谋个差事,让你学有所用!”
“多谢岳父大人厚爱!”
爱屋及乌,侯爷为了女儿果真用心良苦!再想想自个儿那位心性懦弱的父亲,喜来宝自嘲般一笑:恨着他时,才知自己心中有太多不满、太多奢望,当恨随着岁月消磨一点一滴淡去时,对父爱的向往竟也淡薄了!只是面前这位尽心尽职的父亲对女儿的疼爱,稍稍触动他有些钝了的心!
“夜深了,早些回房歇息吧!”
侯爷一贯尖尖细细的嗓音,在他听来第一次有了一种亲切随和的感觉,亲和如同一家人!
他默默点头,默默走出书房。
回到栖凤院的内宅,已是寅时五刻,娘子仍在睡梦中,脸上还有淤青,兀自皱紧眉端,梦呓声声。
他俯耳细听,扰在她梦里的竟是:“书……呆……别、别……躲……”
心,眯眯悸动!他伸手轻轻抚平她眉端的褶皱,凑至她耳边轻声许诺:“娘子,我再也不躲着你了!”
耳际熟悉的酥麻感令她稍稍撩起眼皮,朦胧里看到一张让她有些讨厌也有些喜欢的脸,是他吗?伸手眯眯触到浓密的睫羽,他扇扇眼帘,让她的指尖感受到微痒。她倏地睁大眼,拨开朦胧的雾色,凝视俯在面前的人儿那一双明亮的眼眸,看到荡漾在里面的柔情,她突然伸手笨拙地抱紧他,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闻着属于他的味道,淡淡的,宁人心神。所有的刁蛮倔强瞬间融化在被他唤醒的那份柔情里,泪水悄悄沾湿他的衣襟,低低地呜咽着,她紧紧抱住他不再松手,只是不停地落泪。
衣襟湿湿凉凉,凉到他心口,心中哪怕装了块硬石,也要被这泪水稀湿了。
他负疚,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娘子,不哭、不哭……”
她猛一抬头,哭得泪糟糟的脸执拗地摆出凶巴巴的样子,很大声地说:“我讨厌书呆!我最讨厌你!”
他伸手,触到滚烫的泪,她眼里清露泣香的微红,似嗔似怨的眼神,绵绵织就一张网,他一头栽了进去,任那网绳丝丝入心!唇,已触上去,带着炽热的呼吸,吻去她落下的泪。
她哭得凶,不理会他的柔情抚慰,握拳捶打他的胸膛,哽咽着:“我讨厌你!”
他却恋上那份柔润如玉的触感,唇一点一点侵犯至她的耳垂。
哽咽中带了一丝惊喘,她的拳头变得无力,棉花似的沾在他胸口,触到如雷的心跳,醉也似的酡红悄悄爬上脸颊,她的心跳渐渐跟上如雷的频率,口中仍道:“讨厌……你这无赖,老是欺负人……讨厌……”身子却软软倒入他怀中。
被一双刚健的手臂从腰际紧紧圈抱住,紧紧的令人窒息的疼痛,一股炽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唇角已被眯眯碰触到,她却倏地睁大眼,伸手挡在唇前。
“你……又有什么问题?”
他乱了呼吸,拧紧了眉看看斜刺里挡出来煞风景的这双小手——总是打半截战,很伤身的!
她红着脸,闷闷地道:“不能亲嘴!”
哎哟!我的祖奶奶唉!他懊恼得想一头撞墙去,小娘子不解风情,可她的身子已被他拨出一股火苗了,这硬生生熄了火,难不成是他不够魅力?
“娘子,你对为夫还有哪点不满,不妨坦言,为夫立刻改进!”
这档子事,也得互相切磋,娘子要是感觉不太好,也可以明示、暗示一点点嘛!
相公虚心请教,小娘子气焰又冒,一手握拳,铁口直断:“你这个样子,给你一年半载,也难改进!”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淋了个透心凉!男儿雄风受挫,他气息奄奄,“一年半载……都难?你想让为夫撞钟……当和尚去?”
“当和尚做什么?”小娘子莫名其妙,“你又忘了我说过的话?”
“什么?”相公一时糊涂,只记得她河东狮吼的那句“绝不饶你”,得!报应来了,自个儿娘子只让看不让“吃”,悲哀!
“你还真敢忘?”她眉梢一挑,又挑起一簇火苗,“你看看我的脸,这都是你害的!你痛痛快快答应随我习武,尽快习得绝世武功,当了大英雄,我再让你亲!现在给你亲了嘴,万一有了小孩子,我挺个肚子怎么逮住你好好练功?”
他一头撞上床柱,呻吟:“娘子,学你那染鸡血的斧头?我怕一斧头下去出了人命,英雄没当成就得锒铛入狱成死囚!”干脆,他当和尚去,免得时不时欲火攻心,玩火自焚!
武天骄脸上一红,“那、那不练斧头!”
“是!你该说练鞭法了是不?那鞭子一挥,不分青红皂白,我连岳父都给罩进长鞭里,到时你想救为夫,也是鞭长莫及哪!”
她一想,也冒了冷汗,“那那、那不挥鞭子!”
他暗暗偷笑,又道:“不挥鞭子,该练拳头了是吧?你看为夫这双手,万一劈不开砖头,劈得自个皮开肉绽,娘子就不心疼?”
她看看凑到眼皮底下的这双手,啧啧,那简直是玉做的,毫无瑕疵,连女子也要羡慕三分。
一根根把玩他的手指,贪婪汲取他指腹的温度,她心中犹豫,“那、那……不练拳……”话锋一顿,隐约听到他憋得辛苦的闷笑声,她猛然惊觉,“你个死书呆!又在耍我?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想练,干脆躺在床上当米虫?”愤愤甩开他的手,口中咕哝,“绣花枕头一包草!”
他伸手强搂住气鼓鼓的娘子,在她耳边轻轻道:“娘子莫气,为夫已想到一个好法子,准保轻轻松松练得一身好功夫!”她两眼一亮,忙不迭地问:“什么法子?”
他不语,望向窗外。
玉兔栖遁,东边微露鱼肚白,清凉的风将一颗心牵引到苍穹下一片辽阔的平野……
“娘子,带上你的弓箭,咱们到野郊练骑射去!”
烟霏云敛,晨光熹微。
长安郊外一片平野,绿草茵茵,绵延不尽。
微风徐徐,捎来泥土、芳草清新怡人的气息。
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两匹黄骠马载着两个神采飞扬的人儿驰骋在辽阔平野上。
红衣如火的武天骄背着一柄大弓,眯眯立起两腿,伏于马背,策马狂奔。疾风拂起如云的长发,化为热情奔放的波浪,银铃般悦耳的笑声中,人儿回眸望向身后拉开一大段距离的一骑,大声喊:“书呆!别磨磨蹭蹭的,快跟上来!”
仍是一身浅青襦衫的喜来宝端坐马背,不紧不慢地徜徉在一片绿波中,惬意得很!
空中一群野鸟飞过,武天骄放开缰绳,马儿仍在奔驰,她稳稳坐于马背,从挂于鞍侧的箭匣中拔出一支箭,解弓,搭箭扣弦,拉满弓,噌!弹弦声中,利箭刺入长空!
一声惊啼,中箭的一只野鸟呈直线坠落,啪嗒跌在马蹄前。
她一收缰绳勒马,侧身挂下马腹,伸手利落地捡起猎物,再坐直身子,举高手中猎物,冲身后的书呆炫耀:“看!我打到猎物了!”
喜来宝策马靠上前来,看看她手中肥肥的野鸟,笑道:“咱们不如先找些干柴来烤野味吧!”
“不行!”她又拿两眼瞪他,“你还得多练练骑术,别总把马当牛来骑,慢吞吞的,半天也猎不到一只野味!”
喝!小娘子又发威了,看来他得好生教教她怎样当一朵知情趣的解语花!
抖抖缰绳,靠近些,他猝然伸手揽住她的小蛮腰,用力一带——香玉满怀!
从马背上落到他怀里,武天骄吃惊地瞪大眼,捏捏他的手臂,“咦?你手劲蛮大的,应该开得了弓吧?”
她满脑子是练功的事,他却指着晴空下的平野,柔声道:“娘子,你看这里美不美?”
她左看看,右瞄瞄,困惑地眨眨眼,“不就是一片野草嘛,很平常啊!”
喜来宝笑容一僵,仍不气馁,“你不觉得这片平野有些与众不同?这里只有你和我,只有风的声音,青草的气息,自由自在的地方,我们可以尽情地做我们想做的事!”
他使坏地咬了咬她的耳垂,她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恍然笑道:“对啊!在外面有更多机会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事!”
哦?小娘子终于开窍了?
他的唇贴吻在她红润的脸颊,刻意制造暧昧的气氛,在她耳畔蛊惑似的呢喃:“骄,今天的风很柔,地上的草也很软,我们可以躺在草地上,天为被,地为……”
“不对!”她皱眉,“我们不该选这个地方!”
“啊?那娘子认为该选哪个地方?”
妩媚的眸子里染上兴奋的色彩,她迫切想去的地方竟是:“悬崖!”
啥?他傻眼,到悬崖上做他与她想做的事?太、太过火了吧?“我怕那里风太大,石头太硬……”
“我觉得那里最合适了!”她一握拳,大声道,“我们要找个最高的悬崖,然后你站到悬崖边,然后我手一推,你闭上眼就往下……”
“等等!”他急忙喊停,“你想谋杀亲夫?”
她两眼放光地盯着他,格格地笑道:“相公,我给你想好地方了,就去华山之巅吧!你爬到华山绝顶往万丈深渊纵身一跳,然后就是大难不死,因祸得福,遇世外高人,服仙丹,练绝世武功!我在山顶等个两三天,你再爬……不对!到那时,你是破关而出,腾云驾雾飞上来,然后带我杀入江湖,见神杀神,见鬼杀鬼……”
“闭、嘴!”
脑门上青筋噼里啪啦地爆裂,他索性一口堵住她的嘴,含起丁香,趁机窃取芳津。
呼吸不畅,她憋红了脸,双手抵在他胸前,想推开他,口中挣扎着发出呜呜声。
他由霸道强势的鲸吞,渐渐改为温柔绵细的蚕食,一点一点地汲取她的味道,坏坏地在她最柔软敏感的地方撩拨起一簇火苗。
她的身子渐渐发软,心跳失速,紧闭双目瘫软在他怀里,脑子里一片混沌。
马儿鼻子里喷着热气,躁动不安地原地打转,马背上的两人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听得到彼此如雷的心跳,还有一阵急促奔来的马蹄声——
“小姐,鹊儿给您送风筝来了!”
远处的呼喊声传来,喜来宝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撩起眼皮子一看,一个紫衣丫头正策马而来。小丫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煞风景!
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怀中的人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无奈苦笑的脸,混混沌沌的脑子霎时清醒,两手慌忙捂住微肿的嘴唇,脸跟煮熟的螃蟹似的红了个透,又羞又臊,又气又恼,手脚并用把相公推下马,她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小姐,等等鹊儿!”
紫衣丫头挥鞭追了上去。
喜来宝跌坐在草地上,扶额苦叹,全然没了兴致,也不去追自家娘子,起身后牵了缰绳上马,打道回府。
远远地甩开自个相公,武天骄下了马,与鹊儿追逐嬉闹,放飞风筝,看那风筝越飞越高,升上蔚蓝的天空。
爽朗的风吹过她的脸颊,温温柔柔,似相公那柔情的抚摸……双颊渐渐晕红,神志恍惚了一下,手一用力,线断了。
风筝在半空中摇曳着,被风吹远。
她匆忙去追风筝,一路跑到山脚下。
风筝挂在高高的树梢,她站在树下,捡起石头朝卡住风筝的一丛枝桠使劲一丢,松树抖下根根针叶,洒了她一身。
她又气又急,抬脚猛踹树干,松针绵绵如雨不停往下落,沾在她发上、衣裙上,弄得一身狼狈,风筝却仍稳稳地挂在枝头。
她抱住了树干想爬上去,忽觉身旁飒然一阵风吹过,一片如云轻柔的白衣飘上枝头,一双洁白缎面软靴踩着纤细的枝桠,轻轻摘下风筝。
明媚的阳光笼在这突然出现的人儿身上,似镀了一层金芒。
武天骄仰着头,双目眩迷。
洒脱出尘的白衣,飘逸的身法,俊朗的容颜——立于树梢的少年衣袂飞扬,英姿飒爽,竟似她心底幻想已久的少年英雄!
“好久不见。”白衣少年低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竟唤了她一声,“表妹!”
“表哥?”她痴痴地仰望着树上的白衣少年,耳际已能听到失速的心跳……
正文 第七章 夜里来偷人
新欢与旧爱碰到一块儿的情形会是怎样?
喜来宝此刻就站在卧龙院门口,默不吭声地看着院内久别重逢的表兄妹,二人正在院中练剑。
武天骄眸光流转,粉面嫣红,一把长剑在她手中轻盈如一条丝帕,带着熏人的女儿香拂向一位俊朗的白衣少年。
白衣出尘,神采翩翩的上官庭轩将手中的剑舞得眼花缭乱,绵织的剑网幻带着粉红色彩,宛如笑颤的桃枝抖下绵绵的花瓣雨,令佳人深深陶醉。
长剑飞舞、交击,眼波隔空碰撞,暗香浮动!
二人眼中只容得彼此身影,久久也不曾留意到他。
喜来宝只觉胸腹间一股酸气直往上冲!这二人大白天的发什么骚?练剑就要好好地练,眉来眼去的做甚?也不怕扭了眼珠子!
院内是春光旖旎,桃色纷呈;院外则是凛冽寒风里裹着熊熊烈火,风吹火旺!
眼看姑爷整个人都快成了火药包,一触即炸,府中有两名护院火烧屁股似的蹿了出来,一左一右拉住欲冲入院内的姑爷,拎起衣摆替他扇扇风、降降火,“姑爷,您要冷静、冷静、冷静……”
喜来宝一面磨牙,一面发出可怕的笑声,“那个笑得像朵烂桃花,说句话像唱大戏,练起剑来也装模作样,做作得像个梨园戏子的家伙就是你们口中的表少爷?”
这个形容,真是贬得人家一文不名!看来姑爷已是醋劲大发了。
“姑爷,您一定要冷静!表少爷武功厉害得很,您是打不过他的!”
“谁说我要与他打了?来者是客,又是我娘子久未谋面的表兄,我总得进去打个招呼吧?”
喜来宝恰巧看到娘子挥剑时打了个趔趄,身子缓缓倒入表哥怀中,上官庭轩怜香惜玉般伸手扶住表妹的腰肢,二人相偎的姿势极其暧昧!他忍无可忍地推开挡路的护院,握紧拳头,挟着熊熊怒火大步走入院内。
护院提心吊胆地大喊一声:“小姐!姑爷来啦!”
武天骄看到自个相公,眉毛就竖了起来,赌气似的赖在表哥怀里,哼道:“书呆,你吃饱喝足睡够了,闲着没事做了?”
上官庭轩迫不及待地扭头一看,见走过来的竟是一个文弱书生,他吃惊不小,“表妹,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长大后要嫁给一个少年英雄,怎么如今却嫁了这么一个文弱书生?难道是姑父逼着你……”
“我没有嫁给他!”武天骄大声道,“是这书呆子嫁给我,我是娶了他的!”
上官庭轩一脸恍然地看着走过来的书生,眼中含有几分鄙夷、嘲弄。他故意大声笑道:“表妹不是最讨厌书呆子吗?这酸丁哪点能配得上你,入赘吃软饭的人根本就不算个男人!”
取笑人的话,喜来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徐徐走到二人面前,他居然笑吟吟地问:“娘子,你从哪里摘得这朵发骚的桃花?皮相倒是蛮俏的,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与他人之妻勾勾搭搭,礼仪廉耻一概不识,与山野猴类又有何区别?”
武天骄一愣,早在扬子津时她就知道他这张嘴厉害得很,调侃讥讽,都能把人气个半死。他虽是笑嘻嘻地问,她却明显地感觉到相公真的生气了,心里竟有些发慌,正想与表哥保持一段距离,腰肢却被表哥紧紧钳固住了。
上官庭轩小心地掩藏起眼中波动的一丝恼怒,左手暗暗使劲搂紧表妹的腰肢,右手随意转一转剑柄,剑尖已冲这文弱书生挽起一朵剑花,“酸丁!我是你娘子青梅竹马的表哥,你自认知书达礼,说话就得客气着点!”
剑气拂面,喜来宝神色不变,笑道:“原来是表哥哥,我与娘子成亲时,怎不见你来讨杯喜酒?”
上官庭轩低头深情款款地凝视怀中佳人,语气有些伤感:“小兄原以为无须山盟海誓,表妹也会等我回来,再为我披上嫁衣,哪知小兄回来时,心爱之人已成他人之妻,小兄虽心如刀绞,却也能体谅表妹的难处!与这酸丁成亲,你定是身不由己、有苦难言!小兄只恨来迟一步,让你受了委屈。往后,小兄会不离不弃陪在你身边,与你分担一切苦难!”言罢,他看也不看这书生,揽着表妹径自往院外走,“表妹,别叫个不识相的跳蚤坏了咱们的兴致。走,咱们到别处练剑去。”
喜来宝挡住去路,笑嘻嘻地凑到娘子耳边,悄悄说了句:“你这位表哥哥的身上有好大一只蟑螂,你没瞧见?”
蟑螂?武天骄头皮一麻,尖叫着从表哥怀里弹了出来,直接弹入相公怀里,双手双脚紧缠着相公,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喜来宝笑得贼兮兮的,抱着娘子转身就走,把个傻眼的表哥独自留在院内。
护院也聪明地挡着门口,不让这位表少爷离开卧龙院。
喜来宝抱着娘子回到潜龟院内宅,关紧房门,把娘子往床上一抛,他强势地压住她的身子,鼻对鼻,眼对眼地问:“小辣椒,你把那朵烂桃花带回家来做什么?”
见相公果真生气了,武天骄小小声地答:“他是专程来长安看我的,还没进城,在郊外恰巧遇见了我,就与我一同回府了!”
“赶他走!”喜来宝凶巴巴地喝令,“立刻赶走他!”
“这怎么可以?”武天骄犯难地皱眉,“表哥来府上住几天有什么关系?”
喜来宝瞪着她,“你该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武天骄也瞪着他,“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你舍不得赶他走,还对他眉来眼去、投怀送抱!”想起刚才那两人搂搂抱抱的亲热劲,他就火大。
“我对他投怀送抱?”武天骄眉毛一挑,也火了,“我是与他练剑时差点摔跤,他只不过扶住了我,你莫名其妙地发什么火?”
说他莫名其妙?喜来宝气往上冲,“你当我是瞎了眼,扶和抱都区分不清?你和他抱了那么长时间,还想抵赖?”
不知相公这是醋劲大发,小娘子还倔得很,“你、你……好!我就要与他抱那么久,怎样?”
“怎样?”喜来宝气得大吼,“你是我的娘子,怎么可以让别的男人抱!”
“他是我从小玩到大的表哥,不是别的男人!”武天骄吼了回去。
“是表哥就可以抱你了?那你是不是还想让他对你这样……那样……”喜来宝气得发晕,两手往她胸脯一捏一揉。
她惊呼一声,羞红了脸,嗔道:“无赖!”
“是!我无赖,你的表哥哥清高,是君子!在你眼里他什么都比我好,是不是?”喜来宝口中又酸又涩。
武天骄赌气地点头,“他当然比你这懒虫强!你只知偷懒,只知吃饱喝足蹿到屋顶上晒太阳,表哥都可以为了我修得一身本领,你看他如今都成了少年侠士了!他就是比你强,强一百、一千倍……唔!”
喜来宝突然俯唇堵住了她的嘴,揪着她的长发狂般吻她。
她只感觉到一种紧紧的令人窒息的疼痛,胸口几乎要炸开,便握紧拳头使劲地捶打他的肩。
当她的嘴里隐隐尝到一丝腥味时,他猝然停止了吮吻,抬头默默地看着她。
她忘了喘息,愣愣地看着他的唇。
他的唇上染着殷红的血色,一缕血珠由嘴角滴落,落入她微张的嘴中。
她的嘴里盛满咸咸、苦苦的腥味。
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她莫名慌张了一下,飞快地下床奔上去一把拉住他,“书呆,你、你……别走!”
他回过身,轻轻抚过她的长发,云淡风轻般一笑,“你的头发乱了呢,我叫鹊儿来帮你梳一梳。”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隔开他与她的距离。
他握着拳靠在门外,唇上的血痕与刺痛,似乎在告诉他:她排斥、抗拒并讨厌他!
“与这酸丁成亲,你定是身不由己、有苦难言!”
上官庭轩的话突然在耳边回响,他摇头苦笑:那日由侯爷一手操控的仓促婚宴,现在想来过于儿戏了!
听着房门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呆呆站在房内的武天骄突然觉得心一下子被掏空,隐隐知道自己做错也说错了一些事,却想不透自己错在哪里。
武侯爷回到府中已是申时七刻,听完管家汇报今日府内发生的事,匆匆回到卧龙院一看,上官庭轩果然还在院中等他。
“姑父,您可回来啦!”上官庭轩上前欠身行礼,“姑父近来可好?”
武侯爷皱眉打量这白衣少年,“你是……”
“姑父,我是庭轩啊!六年不见,连您也认不出轩儿了吗?”
“轩儿!”武侯爷大吃一惊,“你真是大变样了!我记得以前的轩儿胖嘟嘟的,还有两颗虎牙!”连牙齿也能变样,这……太不寻常!
看到姑父犹疑、探究的目光,上官庭轩忙从贴身暗兜内掏出一封信函递了过去。
武侯爷接过信函,一看上面的字迹,果真是素月的兄长上官弘亲笔书写,大致内容是说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恳请妹夫代他照顾轩儿,信函末端竟以血写着:上官弘绝笔!
这分明是一封遗书!
“令尊令堂难道已经……”
上官庭轩一脸悲痛,“去年一场水灾,淹了山庄屋舍,不久又闹了瘟疫,家父家母不幸染疾而亡,家中只有轩儿一人幸免于难,还望姑父不弃,收留轩儿在此住下!”
“想不到,仅仅隔了六年,猎鹰山庄会有如此大的变故,上官兄竟已撒手人寰!”
武侯爷唏嘘感叹,唤他进了房,吩咐丫鬟们把晚膳端到房里,再把小姐与姑爷也唤来一同用膳。
趁晚膳尚未张罗好,他便与上官庭轩聊了起来,听他讲述家中变故,别后六年的经历。
片刻之后,喜来宝来到房外,恰巧听到这位表哥唱戏似的把自己这六年访名师、练绝学的经历说得波澜起伏,精彩至极!
喜来宝不急着进屋了,反而站在门外,默不吭声地注视着房内的上官庭轩,发现他与人说话时,总是扯高唇角,刻意保持阳光的笑容,时不时舔舔上唇,似乎在极力掩饰紧张、激动的情绪!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姑父,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又迅速松开,克制不住地握紧再松开,如此反复。喜来宝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他极力遮掩在眼底的纷乱浑浊的色泽,像是心中如麻般纠缠着纷扰不清的思绪,不欲让人洞悉的某种心思!
这个人要么有双重性格,要么表里不一!
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喜来宝一回头,便看到换了一袭红绡裙的武天骄,她的长发已精心绾作了连心髻。
她走至他身边,眸子里含着某种期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手。等了片刻,他却没有把手伸向她,她咬着下唇,伸手轻贴他的手心,唤道:“相公……”他还在生气?
喜来宝愣愣地看着她,眼前这个低着头讲话,举止轻柔的人儿是他的娘子?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武天骄却当他仍在生气,不愿理会自己,她一眨巴眼皮子,泪水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像个遭人遗弃的娘子,伤心地抽泣。
成串的泪水落在他手背上,凉凉的,他吃了一惊,看到那巴掌大的小脸上布满泪水,心口狠狠揪紧——她哭得这么伤心,是还在埋怨他?他不该强吻她的,她不是最讨厌书呆吗,她不是无数次地捂住嘴唇,无数次地告诉他:她不喜欢这个样子的他?
一切都是他的错!指尖触到她的脸颊,停顿了一下又快速抽离,他轻轻地叹气。
她的泪掉得更凶了,相公不再帮她拭泪,不再柔声哄她,她心里更难受,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
听到门外低低的抽泣声,武侯爷诧异地抬眼看看门外,一截浅青色的衣角露在门口,他唤了一声:“是二子吗?”
门外有人答应一声。
片刻之后,喜来宝独自一人进了房。
“骄儿怎么没来?”武侯爷看看脸色异常的女婿。
喜来宝眉端紧锁,却不答话。
上官庭轩看到他破了皮的嘴唇,暗自冷笑,抢着说道:“姑父,女儿家最爱打扮,何况是两小无猜的儿时玩伴来了,她定是在房中梳妆,表妹夫只顾着来见丈人,自然不会等她的!”
他别有心机地暗示姑父:表妹是在为悦己者容,而这位表妹夫只为讨好丈人,冷落娘子!
他原本就认定这文弱书生是瞧准了武侯府的家财与权势才上门来当女婿的,自然得像条狗似的讨好、巴结他姑父!
喜来宝怎会听不出这番话的弦外之意,但这一回他没有反唇相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上官庭轩。
这时,房门外响起低低的语声:“咦?小姐,您站在外面做什么?”
“我、我丢了支发簪。”
“发簪?这里没有啊!是不是落在别处了?”
“嗯……算了,别找了……”
武天骄终于从门外走了进来,眼泪是擦干了,眼睛还是红肿的。
武侯爷看了看女儿,又瞥了女婿一眼,
收到岳父大人责问的眼神,喜来宝苦笑一声。
上官庭轩放下茶盏,迎上去亲热地挽起表妹的手,大献殷勤:“表妹,来来来,坐这儿!”把人强行拉到自个身边坐下。
丫鬟们鱼贯入内,端来晚膳,一盘盘地往桌上摆。
每上一道菜,上官庭轩就先把菜夹到表妹碗里。
碗中的菜渐渐堆高,武天骄连筷子也没动一下,两眼只望着坐在对面的相公。
喜来宝却瞪着一盘盘菜肴间飞快挪动的那双筷子,脸色沉了一分,他突然探过身去,把娘子面前堆得满满的一碗菜端过来,又把自个的空碗摆到娘子面前,露出满口白牙冲那位表哥一笑,“表哥哥,麻烦你帮我把这口碗也夹上菜!”
帮他夹菜?看着表妹面前一口空碗,上官庭轩的筷子僵在半空。
喜来宝却捧起满碗的菜,举筷大嚼。
上官庭轩又伸出筷子夹起一块凤脯肉,直接凑到表妹嘴边,道:“表妹,快尝尝小兄为你夹的这块凤脯!”
凤脯已贴到唇上,武天骄眯眯启唇,没来得及出声,菜已送入她嘴里。而后,她便看到相公在瞪她了。
喜来宝死死瞪着娘子的嘴巴,恨不得扒开她的嘴,把那块肉揪出来甩到地上狠狠踩扁!想了想,他又放弃这暴力的念头,改用温和的方式:“娘子!你的胆子变大了啊,连蟑螂肉也敢吃?”
武天骄脸色一变,嘴唇一噘:噗!送入嘴里的凤脯肉又喷了回去,“啪”一下打在上官庭轩脸上。他的脸色也变了,强留在脸上的笑纹颤颤地扭曲起来,他抓起袖子拼命地擦拭脸上沾到的异物。
“书呆,你又耍我!”武天骄看到落在地上的一块凤脯,微红了脸,嗔怪地瞪着使坏的相公。不知为何,相公此刻看起来像是很开心,爹爹坐在一旁也是一副看戏的表情。表哥还在不停地擦脸。
“表哥,你脸上没有脏东西了。”再擦下去都快破皮了。
上官庭轩放下袖子,盯着上面的油渍,忍不住皱起了眉。
侯爷此刻发话了:“轩儿,你先回房换下这身脏衣,好好梳洗一下,待会儿丫鬟会把饭菜送到你房里。”
上官庭轩点点头,由一个丫鬟引领着往外走。到了门口,他忽又回过头来,冲表妹一笑,“表妹,等天色暗些,我再来找你!”
“抱歉!天色一暗,我与娘子就睡在床上了,你也不必来打扰我们!”喜来宝大大咧咧坐到娘子身边,持筷帮她夹菜。
武天骄这时才举起筷子,吃着相公夹来的菜。
上官庭轩仍不死心,“表妹,你忘了咱俩小时候常玩的那个游戏?晚些我会来找你的,咱俩还是到那座院子捉萤火虫!”听到萤火虫,武天骄两眼一亮,忙不迭地点头,“好啊!今晚咱们去捉萤火虫!”
上官庭轩对着表妹献上桃花般春情烂漫的一笑,“咱们可约好了,晚上我来找你,你等我噢!”
一个甜得腻出蜜来的“噢”字,让喜来宝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看这位发骚的桃花表哥奸计得逞便拍拍屁股走人,酿在他肚子里的酸醋是翻江倒海,绿帽子还没扣到头上,整张脸就已泛了绿,狠狠地往筷子上咬下一排牙齿印,他忍无可忍地握住娘子的手,开口就道:“娘子,咱们早些回房歇息吧!”当务之急,他得早早把娘子哄上床,免得娘子一颗蠢蠢的芳心偷闲出走,便宜了那朵表里不一、居心不良的烂桃花!
武天骄这时又犯了倔,一门心思往死胡同里钻,“书呆,咱们今晚就不必歇息了,你也该整一整身上的懒骨头,与我一同去捉萤火虫,顺便让表哥教你学些轻功身法!表哥的轻功可厉害了,他能像一朵云似的飘到高高的树梢,你若瞧见了,准保吓你一跳!”一谈到武功,回想着早晨表哥显露的身手,她的眼里就又蒙上一层少女梦幻般的异彩。
吓他一跳?他要是也露几手,到时还不知谁吓谁呢!
“站在地上像跳蚤一样蹦来蹦去,只为捉几只屁股发光的小虫子有什么好玩的?”喜来宝瞪着眼,“今天晚上,你哪儿也别去!”
武天骄两眼一瞪,“不行!我偏要去!”
这可好,一对冤家又在那里竖眉毛、瞪眼睛,谁也不让谁。
武侯爷这时不愠不火地说了句:“宝贝,你想在夜里与个男人出去玩,为父也不会强行阻拦,只是你须牢记一点,能与你行周公之礼的只有你相公,你可别糊里糊涂把‘清白’给了轩儿,他是你表哥,为父可不愿看到近亲的表兄妹将来开花结果,结出个智障的怪小孩!”
“爹!您瞎说什么?”
武天骄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恼地甩下筷子,蹬蹬蹬跑出门去。
喜来宝连忙起身告退,追了出去。
武侯爷看着门外两个小辈相继走远,不禁叹了口气:“少年不识愁滋味哪!”
他让丫鬟去把管家唤来。
丁烛急匆匆赶来,看到主子正满怀心事在房中踱来踱去,忙小心翼翼凑上前问:“侯爷可有什么吩咐?”
武侯爷沉吟片刻,道:“你去告诉侍卫、护院们,这段日子需加强防范!再交代丫鬟、仆役,让他们尽量少出门,府里的开支该节省就得节省,无须铺张浪费!让账房结算一下府内库存的银两,清点盘算府中的财物。你把本府的人数统计一下,过两天把所有人的名册交给本侯!”
丁烛吃惊地问:“侯爷,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今日,主子去了一趟宫中,回来后他就隐隐觉察主子的神色不对,蹙眉凝愁,满怀心事,难不成宫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你无须多问,照我的吩咐办去吧!”武侯爷疲乏地挥挥手。
丁烛憋着满腹疑惑离开。
与此同时,武天骄也已回到房里,相公却没有与她一同进屋。他站在门口,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夜深了,早些歇息吧!”而后转身离开,独自进了书房。
她站在窗边,看着书房里的灯灭了,才把窗户关上。闩好了门,吹灭灯盏,她独自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念着他的体温、那宽厚结实的胸膛、温柔的指尖,还有那个狂烈的吻!
黑暗中,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她悄悄伸出舌尖舔一舔有些发干的唇,睁着大大的眼睛,开始数绵羊,一只、两只……
雪白的绵羊一只只飘过,渐渐地,绵羊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云团,云里裹着一张笑脸,一双晶莹迷人的眸子冲她眨呀眨,两片弧线完美的唇瓣散发着蜜一般的酥润香甜轻轻落下……她的唇半开了,缓缓阖拢眼帘,在静谧夜色里织起少女怀春的梦境。
更深人静,潜龟院书房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隙,一道黑影从门内闪身而出,似一缕轻烟升腾至屋顶,沿着排排屋脊飞快地跃往卧龙院。
须臾,黑影已悄无声息地潜入四全斋,绕过屏风,打开屏风后面一扇小门,迅速步入门内,顺着一道阶梯往下走,终于到了地下甬道。
“嘶”的一声,一缕青烟伴着木柴焦油的味道散开,火折子被擦亮了,漆黑狭小的甬道内有了一丝光亮。
这个地下甬道像一张蜘蛛网,由四全斋屏风后的小门进入,便是蜘蛛网的中心,数十个四通八达的岔口皆延伸出一条甬道,可以通往地面的一座院落。
侯府地面有二十四座院落,这地下便有二十四个岔道,脉络清晰,环环相扣。但这里既无藏宝的暗室,亦无凶险的暗器机关,似乎只是单纯用来应急的通道。不过,岔口处一扇扇墙壁上的接口皆留有一条颇大的缝隙,让人瞧着奇怪,却不明白它的用途。
绕过了二十四个岔道,凭着过强的记忆力,黑影按原路折返,行动敏捷迅速,只用了半个时辰,已回到来时的那道阶梯。
一声低低的、包含着失望的叹息一落,火折子的光焰被吹灭。
黑影顺阶梯而上,推开那扇小门,重又回到四全斋。
细心地锁好小门,尚未转出屏风,那道黑影突然震颤一下——房里有人!
透明的云母屏风外赫然闪动着另一道黑影!黑影鬼鬼祟祟地在书房内摸索、找寻着什么。
猝地,光焰一闪,屏风外那人的手中多了一支火折子,借火折子的光焰,仔细照了照房内四壁所挂的仕女图。
那人伸手轻轻敲击四壁,咚、咚咚……咯!有异样的响声,第十幅仕女图的背面不是实心的墙壁!
呼吸变得急促,那人迫不及待地掀起这幅仕女图,后面露出一只嵌入壁中的暗匣!小心翼翼地抽出暗匣,起开盖子,里面赫然是一只金丝锦盒,盒内装着一卷著有奇门遁甲、帝王术的书简。
那人大致翻阅了一下书简上的内容,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暴闪出欣喜若狂之色,急忙将这只锦盒塞入衣襟内。
锦盒一拿开,暗匣底层又露出另一样东西,那人伸手将它取出,凑到微弱的光焰下照了照——火折子照亮的是一只金灿灿的宝盆,内壁有九龙飞腾的浮雕!
隐身于屏风后的一道黑影见到那只金色宝盆,霍地闪身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屏风外那人,劈手去夺那人手中的宝盆。
那人骇然一惊,偏偏双手都握了东西,仓促间蹬起双足,连环踢出,挡下突然袭来的那只手。
欲夺宝盆的那只手一反一绕,从一个意料不到的诡异角度自那人双足间穿入,一把扣住那人的脉门,宝盆已易了主!
那人左手脉门被锁扣住,心中又惊又急,猝然张口,蒙面黑巾内乌光一闪,一枚毒针飞射而出!
口中藏暗器,藏的竟是含有剧毒的尖针,常人想都没有想过,更不必说预先防范了!那人料定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必能奏效!
哪知毒针刚射出,面前的黑影竟突然消失!毒针落空,火折子光焰微闪,那道黑影又凭空冒了出来,仍挡在那人面前,一手仍死死扣住那人左手脉门。
如此鬼魅的身法,那人简直骇呆了,再不敢轻举妄动。
黑衣人一手扣住那人脉门,一手端起宝盆,看到盆壁内明显的九龙飞腾浮雕,眼中便闪过失望之色,不是!这只盆子并非九龙纹隐金盆!
黑衣人把盆子放回暗匣内,而后盯着那人仅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看到含在那双眼睛里的哀求乞怜,也没有忽略掩藏在那双眼睛深处的冰冷色泽!黑衣人颇吃惊地“咦”了一声,伸手欲掀下蒙在那人脸上的黑巾。
看到黑衣人把手伸了过来,即将碰触到蒙面黑巾,那人眼中暴闪着惊慌之色,头使劲往后仰,极力躲避,但无论怎样闪避,黑衣人的手仍触到了蒙面黑巾,只须轻轻一掀,就能看到那人的脸!
蓦然,侯府内锣声大作,曲廊、院落间人影来回走动,护院、侍卫们敲锣大喊:“捉贼!捉贼!”
房内两人皆大吃一惊。
黑衣人松了手,身形一闪,便消失踪影。
仍留在房中的那人摸一摸蒙面的黑巾,暗自松了口气,迅速吹灭火折子,取走暗匣里那只金盆,把暗匣推回壁内,重又放下那幅仕女图。
一切恢复原状后,那人才悄悄打开房门,腾身飞跃而去。
戌时四刻,锣鼓喧哗声渐渐平息,府内恢复平静,明桩暗哨已换了一批人,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巡逻的侍卫一拨接一拨。
天色浓暗,潜龟院月牙门外人影一闪,上官庭轩换了一身轻柔的杏黄长衫,迈着轻快的脚步,直奔表妹就寝的正房。
他站到了房门外,抬手轻轻敲了一下房门:笃!
房内很安静,没有人回应。
他轻轻唤了声:“表妹!”
这一唤,终于有了回应——有人在他背后轻轻咳了一声。
他一面飞快转身,一面开心地喊:“表妹!”
等在他身后的却不是娇滴滴的美人,而是一只黑乎乎的大麻袋!当他转过身时,麻袋便兜头罩来,将他整个人罩入了麻袋内!
袋口一封,整只麻袋被一个黑衣人抡起扛在肩上,一溜烟儿往外跑,避过明桩暗哨,绕开巡逻的侍卫,片刻已到达吟风院。
困在麻袋里的人不停蠕动,发出唔唔声。
黑衣人以最快的速度拨开门锁,把麻袋往门里头一丢,再重新锁上门,急速离开。
戌时七刻,黑衣人摸回潜龟院,悄悄拨开正房房门,蹑手蹑脚摸进了内宅,摸到床边,看看床上熟睡的人儿,黑衣人自兜内掏出一只瓶子,拔开瓶塞,一股奇异的香味飘出来,把瓶口对准床上那人儿的鼻端晃了晃。
吸入那撩人的香味,床上的人儿脸颊泛起一层可疑的红晕,睫羽扇动,她睁开眼,感觉浑身飘忽忽的,眼前朦朦胧胧,神志也是恍恍惚惚,像是在梦里头。
对着这双迷蒙的眼睛,黑衣人掀去脸上的黑巾。
她迷惑了一下,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张熟悉的容颜,痴痴地笑,伸出双手捧住那张脸,轻唤:“书呆!相公……”
真好,相公在梦里对她笑呢!咦?他怎么笑得有一点儿痞、一点儿坏,还使坏地俯下身咬她的耳朵。
耳际传来熟悉的酥麻感,她格格地笑,“好痒!”
他在她耳边轻轻道:“娘子,为夫带你飞上天摘月亮去,好吗?”
她面泛红潮,眸光迷离,吃吃地笑,“好!相公带我飞、飞……”
身子被相公轻柔地抱起,她朦朦胧胧地感觉随他出了房门。而后,她的身子像是飞起来了。
她看到一排排屋脊在脚下快速飞逝,抬头就看到晴朗的夜空,月牙儿从云层里探出了头。
今晚的月亮不圆也不大,像一个害羞的小女孩从大人宽宽的背后探出半张脸,好奇地窥视着什么。
今晚的风儿清清细细,吹在脸上好舒服!她半眯了眼,偎在相公怀里,一头柔亮的长发逸放在风中。
侯府已远远抛在了身后,他带她来到郊外那片平野,突然放下她,清啸一声,牵住她的手往月亮的方向奔驰。
她惊呼一声,身子被他带起,在辽阔的平野上如蝶般翩飞,赤裸的足尖轻轻点过风中摇曳的青草,而后飞起,耳边有风声和她的笑声。
夜空下,平野上,只有他和她,飞旋、翩舞,如梦如幻的美妙感觉,她开心地笑,恍惚间,轻飘飘的身子似乎已化作一只轻盈的蝶儿与他追逐、嬉戏,与他翩翩舞向月华尽头。
“相公,你会不会永远牵住我的手,比翼双飞……”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娘子,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星空下,似真似幻的誓言伴着欢笑声,被风儿捎向远方……
与此同时——
武侯府,吟风院。
莫名其妙被困入麻袋里,又被丢得七荤八素的上官庭轩好不容易挣脱麻袋,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座阴森恐怖的废园,他看了看四周,握紧眯眯汗湿的手心,一步步迈向院子深处。
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呼唤他,渐渐地,他走入了那间诡异的正房。
房里有一团蓝绿色的磷火,忽上忽下飘动着。借着微弱的磷芒,他终于看到正墙上那幅画——兰汤浴艳的女子,一道深深的划痕割开她那纤嫩的颈子。
他伸手抚过画中女子的颈部,眼中竟迸射出仇恨怨毒之芒,随着他的手指轻柔抚过画面,画面上一点一点地显现出一个以血书成的“恨”字,充满怨念的狭小空间,隐约回荡着一个冰冷的声音:杀……杀死他……
正文 第八章 两只醋坛子
拂晓时天色阴沉,浓重的雾气笼罩下来,灰蒙蒙的一片。
潜龟院,正房内宅。
帷帘里的人儿一梦醒来,转头看看枕边,枕边空空的,昨夜竟是她独自做了一场虚幻的梦,梦醒时心头漫上些惆怅与失落。她拥上一层薄被依在床头,回想着,竭力捕捉残留在脑海的碎碎的片段,心中患得患失,时而皱眉时而傻笑……终于下床走至窗前,推开窗,浓浓的雾气浮动在眼前,斜对面的书房笼在雾色中,变得模糊不清。她极目眺望,仍看不到书房里那个人儿,这恼人的雾气!
“死书呆!夜里也不晓得回房来睡!”口中嘟嘟囔囔,“砰”的一声关上窗,她坐到梳妆台前,一手持起梳子,一手挽拢长发,一梳,发上纠着一个发结,扯痛了头皮,她摸索着去解这个发结,却意外地从发中解下一根青草,草根是被人刻意缠绕至她头发上的,看着手中这根青草,回想昨夜梦里那一片草野,莫非……
笃笃笃——
猝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房门一开,鹊儿从门外冲了进来,顾不上给小姐梳发,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
“哎?出什么事了?”
“小姐,侯爷有急事找您!”
鹊儿拉着小姐直奔卧龙院。
武天骄吃惊地看到曲廊上、院墙下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侯府所有护院、侍卫通宵达旦地值勤站岗,一个个神情严肃,目光警觉,右手皆已搭在腰侧刀柄上,一有风吹草动,刀光即现!
见此情形,她心知府内是出大事了!
慌慌张张地奔至卧龙院,一入四全斋,武天骄却看到表哥与相公也在书房中,二人眉端紧锁,一言不发。武侯爷端坐于书案后,目光阴沉地盯着这二人。
房中气氛异常凝重!
“爹!”武天骄走至爹爹身边,“出什么事了?”
武侯爷伸手指着左侧壁面,她扭头一看,墙壁上挂的几幅仕女图当中有一幅已掀开,壁面露出一只暗匣,匣内空空的,原本藏于暗匣中的两件宝物已不翼而飞!
“府中闹贼了吗?”她问。
武侯爷摇头,“昨夜府内守卫森严,不曾发现有贼入府,宝物失窃,为父怀疑是府里头出了内贼!”说着,他向肃手而立的那两个人瞟了一眼。
喜来宝低着头,一直盯着自己的足尖,一声不吭。
上官庭轩目光微闪,大声道:“但、但昨夜戌时,我明明听到府内的侍卫、护院在敲锣大喊捉贼……”
“表哥,你难道忘了本府的规矩?”武天骄出言提醒,“以前你来府中玩时,不也曾夜夜听闻侍卫与护院们敲锣喊捉贼的吗?”
“是、是吗?”上官庭轩先是一愣,眼神略显慌乱地闪烁一下,又飞快地以笑容掩饰,“你看我这记性,真的全给忘了!”
“本府夜间守卫会换一次岗,每次换岗都得亮起火把,敲锣大喊,喊的口号便是‘捉贼’,万一府中果真有贼藏匿于暗处,他们虽未发觉,但这一喊也可震慑到贼人,令贼人心生畏怯,不敢胡作非为!只不过,前几日我与书呆刚成了亲,夜里喊捉贼的口号也暂停了几天。”武天骄一面解释,一面偷偷瞄了瞄相公,恰巧相公也正抬头望向她,目光交汇,他冲她笑了笑,她则鼓起腮帮子嗔怪地瞪他一眼:死书呆,昨夜躲在书房里看他的颜如玉哪?居然冷落自家娘子整整一宿!
“骄儿!”武侯爷缓缓说道,“管家方才来汇报过昨夜府内仆役丫鬟的行踪、动向,排除了他们的嫌疑,唯独轩儿与二子昨夜待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为父一概不知!为父只想问你,昨夜你是与表哥在一起捉萤火虫,还是与你相公在房中歇息?”“我、我……”
武天骄看了看表哥,他正以满含期盼的眼神急切地望着她。她又看了看相公,相公却转过头不愿与她对视。她咬咬下唇,大声道:“昨夜,我与相公在房里歇息!”
喜来宝霍然抬头望向娘子,她却避开他的视线,把脸偏向另一侧。
武侯爷眼中露出一丝担忧,看看女儿,似乎还想问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声叹息:“罢了!二子,你先带骄儿回房,这几日没什么要紧的事,你们就待在潜龟院内,不要随处乱逛,更不要给我添乱子!”
喜来宝应了声“是”,与娘子一同走了出去。
仍留在房中的上官庭轩面对姑父阴沉的脸色,暗自握紧汗湿的手心,“姑父,轩儿昨夜去找过表妹,见表妹已在房中睡下了,就独自回了房,再也没踏出房门半步!”
不知为何,他刻意隐瞒了昨夜遭黑衣人突袭、被绑入麻袋丢至吟风院一事。
武侯爷沉着脸,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盯了片刻始道:“罢了,你也下去吧!”
上官庭轩暗自松了口气,欠身告退。
书房中独留武侯爷一人。他一手支额,略显疲乏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素月,你都听到了吗?咱们的宝贝长大了,有些事宁可瞒着、掖着,也不愿告诉亲爹了!”
昨日他去宫中,从太监口中证实圣上身染重疾,卧于病榻,无心处理朝政,朝堂上的龙椅怕是要易主了!若是李家宗室复位,一向被他们当作眼中钉的武家人怕是要……唉!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府里又闹了贼,他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看了看那只空匣子,失窃的宝物里头有一只雕刻九条龙的金盆,那是前几日他吩咐丁烛拿了金子去让人精心铸造的。看得出,炅二子对九龙纹隐金盆觊觎已久,仿造的这只金盆于昨日刚刚被他收入暗匣,夜里就遭人盗了去,难免会令他怀疑到女婿头上!但此时此刻,他也希望这事儿不是二子所为,希望他万万不要做出令娘子伤心、令他们痛心的事来!
武侯爷在书斋琢磨着“炅二子”这个人时,上官庭轩则独自回了房。
他坐在房中,持起桌上一只琉璃杯,以手指转动着,晶莹剔透的杯子上映出他的面容,他不笑的时候脸色相当骇人,眼睛如两潭冰冷乌浊的死水,眉宇间多了一分戾气。
他看着这盏琉璃杯,心中想的却是那个看似弱弱无奇的“炅二子”,指尖一用力,“咯!”一声脆响,通透漂亮的琉璃杯裂成了两半,被他握入手心一揉,再缓缓松开拳头,碎杯子已变成一堆粉末,纷纷从指缝洒落。
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出房门,直奔潜龟院!
潜龟院,正房内宅。
武天骄坐于梳妆台前,持着梳子正在梳发,两眼却望着镜子里的另一道身影。
一只手悄悄移过来,而后她手中的木梳被人接了去,轻轻地梳着她的发。
她仍看着镜子,看到相公站在身后,梳子在他手里轻得像风,拂过发丝,带来清凉舒爽的感觉,她舒服地眯了眼。
他梳拢她的发,捡起梳妆台上一根火红的绸带往发上系了个双心结,没有繁琐的高髻发式,只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束,他再掬起那一束长发,放在唇上,贴吻如丝般清凉柔滑的发,汲取发上的幽香。
不知为何,他越来越多地发觉娘子的可爱之处,越来越多地恋上她的一颦一笑,甚至连她浅浅的呼吸都能撩动他的心弦。
不知何时,她已悄然霸占了他的心!
“娘子!”他持起她的手,五指交握,在她耳边轻轻道,“我昨夜做了个梦……”
“嗯!”她眯着眼,像猫儿那样慵懒的、撒娇般地倚入他怀里。
抬起与她紧紧交握的那只手,他隐隐听得一阵失速的心跳,不知是她的心已开始悸动,还是他自己的心乱得无法再去掌控,被那双大大的眼眸凝望住,他竟有些紧张,屏了呼吸,正欲说出那个“梦”,猝然,笃笃一阵敲门声打破了一室旖旎。
他拧紧眉端,不知门外是哪个莽撞之徒,来得真不是时候!
她也皱了眉,气恼地嘟着嘴,“一定是鹊儿这死丫头,我这就去打发了她!”起身,一开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原本皱起的眉毛忽又往上一挑,她微讶地唤了声,“表哥?”
上官庭轩腰佩长剑,脸泛桃色,冲表妹献上“春”意盎然的一笑,“表妹,小兄有一套精妙的剑法想练给你瞧瞧!”
一言奏效!
武天骄兴冲冲地取了把剑,迫不及待地拉起表哥的手往院子里跑,“走!咱们到院子里练剑去!”
喜来宝黑着一张脸,蜗牛似的一点点蹭出房外,到院子里一站,红眼睛绿眉毛的,手里只差没拎把菜刀,好让人一瞧便知这位是专做人肉包子的黑厨!他瞪着桃花表哥那一身嫩肉,恨只恨自己的目光不能化作了绵里藏刀的利器,把这个专门诱拐他人之妻的骚包给一顿痛宰乱剥,以解心头之气!
瞧那表兄妹摆好了架势,预备、开始——
得!又是一套眉来眼去剑法!
那朵烂桃花所谓的精妙剑法,原来是扭腰摆臀,长袖一挥,端的是花枝招展,尽显风骚!
偏偏小辣椒一脸花痴状,被桃花表哥那几招卖狗皮膏药似的烂把式唬得连她相公姓啥都不知道了,净在那里追星似的绕着表哥打转转,害得自家相公在一旁狂饮酸醋不嫌够,两根眉毛全给竖成了菜刀状!
花圃边紫影一闪,鹊儿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拽住姑爷的袖子往后拖开几步,“姑爷,您怎么站在这里,万一小姐或表少爷不小心把剑挥了出来,可不得伤着您?”
小丫头可不是瞎操心,这不,话刚讲完,眼前已惊现剑芒,原本握在上官庭轩手中的长剑突然脱手飞出,直直射向喜来宝!
鹊儿惊呼出声。
喜来宝似乎吓得腿软,往地上一坐,恰恰躲过这飞来横祸!
上官庭轩跑过来捡剑,也不道歉,甚至连看都没去看跌坐在地上的人儿一眼,捡起故意抛飞的剑,他抚着剑身自言自语:“果真是真人不露相!”
蚊鸣似的自语声,喜来宝并未听到,只听得娘子在那边催促表哥快快过去陪她再练一遍。
上官庭轩飞快回到佳人身边。
喜来宝却几乎气破肚子,自个相公险些入了枉死城,当娘子的连问都不问一声,只急着把表哥招回身边去,真个恨得人牙痒痒!他站起来,从两排牙齿里磨出一句话:“鹊儿,快去书房给本姑爷取文房四宝来,本姑爷今儿个心情好得不得了,想给娘子画张像!”
鹊儿取来了文房四宝。
把纸往花圃中间的石桌上一铺,喜来宝卷起袖子,手一伸,拎菜刀似的把支毛笔拎在手中,刷刷刷,一气呵成一幅旷世佳作。
鹊儿往纸上一看,目瞪口呆!姑爷画的这个是小姐吗?她横看竖看,画里头的东西咋就不像个人?
小丫头一会儿瞧着这画,一会儿望一望院子里的小姐。小姐像是累了,表少爷正掏出一条雪白的帕子帮她擦汗,两人靠得很近,亲昵的举动,暧昧的眼神,连她看了也直皱眉,再看看姑爷的画,突然明白:小姐与姑爷之间夹着个居心叵测的表少爷,就如同画中之物,忽如一夜春风来般的绽开了斑斑危情!
见表妹累了,上官庭轩体贴地帮她收好剑,两人手牵手走到石桌旁,表哥又细心地掏出帕子擦擦石凳,让表妹坐着歇会儿。
武天骄坐到石凳上,看了看桌面铺着的那幅画,问:“书呆子,这是你画的吗?”
喜来宝哼哼道:“当然是我画的!我已将你刚才的模样都画了进去,你仔细看看,是不是很像你?”
“我?”武天骄瞪大了眼仔细瞧瞧这幅画,画面上只有一株长在高墙边的树,伸出墙外的一截树枝上开满了粉红花蕾,除此之外,画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喜来宝不慌不忙地持笔往画上写了四个字:红杏出墙!
武天骄一看,可算明白了:画中出墙的红杏就是她?!
“死、书、呆!”
惊天动地的一声河东狮吼,平静了数日的火山又开始喷发,雷声阵阵,地动山摇!
府内的人又看到似已久违了的一幕情形:姑爷撒开脚丫子绕着曲廊亡命似的奔逃,小姐泼辣地挥起长鞭穷追不舍。唉!这对冤家又出了什么状况?
武天骄恨不得揪住相公,扒了他的嘴,把“红杏出墙”这四个字给塞进去!但追着追着,她又把相公给追丢了。奇怪,刚才明明还在前面狂奔的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
“死——书——呆——你给我出来!”
狮吼声渐去渐远,躲到长廊顶部的喜来宝擦擦脑门上的汗,吁了口气,忽听底下一人笑道:“好泼辣的娘子!贼小子,你还吃得消吗?”
这、这熟悉的声音,难不成是……喜来宝往底下一瞄:喝!好大一颗光溜溜的脑袋,还有那身破烂袈裟,正是那神出鬼没的贼和尚!
“师、师、师父?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府里的侍卫、护院都到哪里去了?大白天的,竟让个和尚大摇大摆进了门,真是邪门了!
不戒和尚半眯着眼,呵呵地笑道:“贼小子,那位武侯爷放在你书房里的宝贝蛮多的嘛!”
啥?听他这么说,难道已……
喜来宝瞄瞄师父的衣兜,果然是鼓鼓的。
“贼和尚,你又拿了什么?”
“来宝啊,这串珠子,为师先替你保管着吧!”
不戒和尚掏出一串玛瑙佛珠,拎在手中冲徒儿晃了晃。
得!鱼又进了猫嘴里,说是保管,不出三天,铁定连鱼骨头都不剩丁点!
喜来宝急忙蹿上前来,欲抢回佛珠。
不戒和尚拎着佛珠撒腿就跑,一面跑,一面回头调侃:“徒儿啊,你嫁出去没几天,怎么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这玩世不恭的老顽童!喜来宝一肚子的不爽,施展轻功急追而上。
二人一追一逃,却看不到人影,只见两道劲风刷一下刮了过去。
不戒和尚来去自如,逃出门外还不忘得意地拎高那串佛珠,冲门里头的徒儿连连勾着小指头,煽动他跑出来再追。
喜来宝果真追了出去。
不戒和尚穿过胡同,绕到另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跑着跑着,突然钻进街旁一幢小楼里。
楼里响起一阵惊呼声。
喜来宝追进去一看,又好气又好笑——贼和尚跑进去的居然是一座青楼!
一入青楼,喜来宝切身领悟到一个道理——
一个女子不可怕,两个女子也不可怕,但被一群女子围在身边,他可真的吃不消了!
十多条娇柔纤细的手臂缠在他身上,像八爪章鱼,缠得他几乎窒息。
他委实已被满室的脂粉味呛得头昏脑涨,再看看那贼和尚,他居然独自躲在窗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手一只烧鸡、一手一坛汾酒,在那里吃得美滋滋的。
喜来宝几乎气歪了鼻子,“贼和尚!把我拐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事?你再不说明白,我可要走了!”
不戒和尚喝口酒,叹一口气:“贼小子,我带你来这里,只想让你看看非烟住过的地方。唉!十八年了,和尚都没有再来这里看过一眼!”
他在窗口触景生情,唏嘘不已。喜来宝却黑了一张脸,咯吱吱地磨牙,“来这里?你说什么诨话?这里是长安,不是扬州!”娘生前压根没来过长安!
“啊?哦哦!是和尚记错了,和尚是在扬州与非烟相识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唉,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可叹佳人心有所属,和尚只有伤心地剃度出家,此生不娶!”和尚感叹伤怀,再饮一口酒,回头看看徒儿的脸,酷似非烟的一张容颜,一手呵护大的娃,和尚为他操了多少心,他知否?
“贼小子,陪和尚回一趟扬州吧!”
喜来宝闻言一愣,“回扬州?什么时候?”
“今日。”
“今日?”喜来宝忙不迭地摇头,“不行!”
和尚正色道:“那只金盆,和尚一定帮你找回来,你不必再待在长安了!”
“不行!”喜来宝摇头,心中惦记的已不是九龙纹隐,而是像那酒味儿一样有些麻有些辣的人儿!
“贼小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和尚半眯的眼中隐含些些焦虑担忧,“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有些地方是不能久留的!”
房内有这么多双耳朵,有些话他不能明示。
喜来宝听得一知半解,皱眉道:“我要是不走呢?”
不戒和尚盯着他瞧了片刻,转头望向窗外,轻轻道一句:“不走,便是血光之灾!”
喜来宝陡然心惊。
听不懂“父子”俩的对话,房中的莺莺燕燕仍在格格笑个不停。
喜来宝急欲问个明白,不戒和尚却对着窗外“咦”了一声,突然起身,匆匆丢下一句:“和尚有事,先走一步!”
他略显慌张地从窗口直接跳了出去。
房内一片惊呼声,莺莺冲到窗前往街上一看,街上居然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只是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堆货架,地面还散落着十几只踩扁了的鞋子。她正觉着奇怪,忽听楼下“乒里乓啷”摔碗碟、砸桌子的响声不绝于耳,紧接着又传来砰砰咚咚的闷响!
壮丁的惨号声,鸨母的骇然惊呼声,种种零碎而又杂乱的响声越来越大,轰然一声巨响过后,楼下变得静悄悄的,通往二楼的木梯上却响起一阵踩得重重的脚步声,有人正一步步向二楼这个房间靠近!
喜来宝一听这脚步声,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什么,眼睛发直地盯着房门。
脚步声终于停在房门外,没有听到敲门声,只见整扇房门轰然倒下,一道火红的身影挟着熊熊怒火冲了进来,看到房中一堆庸脂俗粉,同时也看到坐在脂粉堆里正以手掩面的那个书呆子,红衣如火的人儿眉毛一竖,张口喷出火药味:“死书呆!你果然在这里!”
鞭梢凌空一甩,刷刷刷,几鞭子过后,莺莺燕燕落荒而逃。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消失在房外,房内只剩下两个人:一人浑身冒火,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粗气;一人躲在窗边,看着万一事态不妙好往窗外跳!
红衣如火的人儿一言不发地盯着躲在窗边的书呆,盯了半晌,她突然收起鞭子,原本气鼓鼓的腮帮子奇异地泛出两朵笑旋,“相公,别怕!快过来,到我身边来!”
喜来宝瞪大了眼,望着泛出一脸笑意的娘子,简直已吓傻了。
“相公,你要听曲子吗?我来为你弹上一曲可好?”
武天骄已走到琴台边,先冲相公温柔地一笑,两手轻轻落在琴弦上,十指一拢,只听噌噌噌、啪啪啪……嘣!
喜来宝惊恐地看着琴弦一根根断裂。
武天骄仍是温柔地笑,“哎呀,琴弦断了呢!要不,我再为相公舞一舞,你瞧好喽,我能比她们舞得更好哦!”
她走到房子中间,站定,两手一扬,双足一旋,哐啷!
得!一桌酒席全被踢翻了。
不等娘子再舞,喜来宝忙心惊胆战地讨饶:“娘子,我错了!你消消火行不?”
武天骄看看在窗口缩成球状的相公,唇边的笑一点点扭曲——消失!相公承认有错,小娘子气焰又冒,眸子里噼里啪啦蹿出火苗,大声问:“书呆,你说!为什么逃到外面来偷腥?家里不好吗?还是……你觉得我不够好?”
问这句话时,武天骄只觉心里酸酸的,虽然执拗地握着拳头,装成很凶的样子,但眸子里已浮现一层亮晶晶的水壳。
“不不不!”喜来宝慌忙摆手,“娘子,你已够好的了!”
“那你为什么要抛下我,来不正经的地方找不正经的女人?是不是觉得她们都比我好?”
唉!还不是那个专捅娄子的贼和尚,这回又害惨了他!喜来宝暗叹一声,望着娘子,柔声道:“娘子,在我眼里你才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实话!方才虽然有那么多仪态万千的女子围在他身旁,但没有一个能像她那样火般鲜明!仅仅是听到她那熟悉的脚步声,他的心便是一阵骚动,乱了呼吸的频率!
“你骗人!”武天骄红着眼睛冲他问,“我比她们都好?那你为何还要来这里?”
听她语气中明显的酸醋味儿,喜来宝顿时醒悟:她在吃醋!呵,原来如此!心中贼贼一笑,他故作愁眉苦脸的样儿,叹道:“娘子,我来这里也是你逼的呀!”
“我逼你?”武天骄一愣。
喜来宝叹道:“你自个想想,咱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让我顶两支蜡烛靠门板睡,每次我想亲亲娘子,你就捂着嘴不让我亲。还有,你都让表哥哥牵你的手,搂你的腰,我当然也能牵别的女子的手,搂……”
“不行!”武天骄酸气冲天地大吼一声。
喜来宝装得可怜兮兮,“可、可你总不让我碰,总嫌我是个书呆,不愿与我圆房!”
“谁、谁说我不……愿了?”武天骄脸眯眯一红,咬咬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抬头大声道,“好!我现在就与你圆房!”
啥?喜来宝微张着嘴巴,看娘子虎步一开,双拳一握,昂首挺胸,慷慨激昂地冲他大喊:“来呀!”
喝!这这这……她摆这么个架势让他来?他胆子都快吓破了,怎么来?
娘子握着拳头一步步逼近,每踏出一步,她就磨着牙狂喊:“来呀!”
相公却一步步往右侧躲,把身子缩到墙角,吸吸鼻子,眨巴一下眼皮,小小声地说:“不、不来!”
“你又骗我!”拳头一松,嘴唇一扁,她突然坐到地上,“哇”一声哭了起来,很是伤心地抽泣道:“你、你分明就是不喜欢我!呜……”
这这这……天大的冤枉!喜来宝一看又把娘子惹哭了,急忙上前赔礼:“娘子,往后我再也不来这种地方还不成吗?”
武天骄泪眼婆娑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相公,突然伸手捧住他的脸,鼓起勇气把唇贴了上去,笨拙地吻他。
喜来宝先是一愣,而后整颗心愉悦地跳动,涨着满满的幸福与感动,闭上眼感受那美妙的滋味。
小娘子吻过之后,偷偷瞄一瞄相公,看他的唇已沾上了湿润的光泽,她突然格格地笑,学着以往他逗她时的样子,俯唇舔舔他的耳垂,身子一扑,把相公扑倒在地,她像猫儿一样舔他的脸颊。
相公宠溺地伸手搂她,这一搂,恰恰助长了小娘子的气焰,嘶啦一下,他的衣襟居然被她大力撕开!
这、这情形好像有些不对吧?相公晕乎乎地想。
娘子两眼发光地望着被她压在底下的人儿,一面格格地笑,一面对他毛手毛脚。
恰在此时,楼梯间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冲到二楼房门前,冲房里的人大喊:“小姐!不得了……”后半句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武天骄不悦地皱眉,扭头狠狠瞪向房门口。
侯府一名侍卫愣在门口,眼睛脱窗地瞪着房中二人。
房间的门是没法子再关上的,旁人一眼就能看到这间屋子如遭台风过境,满地狼藉,偏偏这对冤家还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卿卿我我!但、但两人亲热的姿势似乎有点……怪!
看到是自家侍卫坏人好事,武天骄蹭地站了起来,上前揪着侍卫的衣襟,想把人往楼下丢。
喜来宝则脸红心跳地坐起来,两手忙着用撕破的衣襟稍稍遮掩一下赤裸的胸膛。
唉!这两人此时的神态举止果然已错了位!
小姐恼火地冲上前来揪他衣襟时,侍卫才猛地回过神,慌忙大喊:“小姐、姑爷,不得了啦!侯爷、侯爷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什、么?
正文 第九章 精心设陷阱
酉时六刻,刑部大牢。
武天骄做梦也没有想过,她的父亲会被刑部的人押入大牢!
重金买通狱卒后,她被允许入内探望。陪她一同前来的喜来宝则留在门外等候。
她随狱卒穿过一间四壁挂满各类刑具的刑讯室,进入一道铁门,步下石阶,在火把的照明下,她看到了这个人间炼狱——
阴暗潮湿、简陋肮脏的空间被臂粗的铁栅分隔出一间间的牢笼,里面关押着不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囚犯,有的已被刑讯逼供得遍体鳞伤,破烂的囚衣上血迹斑斑,卧在干草堆中辗转呻吟。
痛苦的呻吟声回荡在沉闷的空间,还有一股恶臭和血腥味!她捂着口鼻,惊恐地避开几只伸出囚笼的枯瘦如柴的手,心中忐忑,更无法相信爹爹会被关在这种地方。
直至,随狱卒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笼,透过层层铁栅,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脑子里便“嗡”的一声,犹如擎天之柱在眼前轰然倒塌,由不敢置信到骇然心惊,她扑到铁栅前,凄惶地呼喊:“爹!”
囚笼内,面壁而坐的武侯爷在听到女儿的呼唤时,震颤了一下,飞快地转身望着女儿,脸上表情变换不定,焦虑、牵挂、担忧……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他如同往日一般,把手伸出去,轻抚女儿的头发。
“骄儿,你来了。”
看到一夕间变得忧心憔悴的父亲,她的心阵阵刺痛,泪水夺眶而出,“他们为什么要把您关在这里?为什么……”
爹是堂堂的侯爷,是皇室宗亲哪!怎会在突然间沦为阶下囚?
看着女儿惶然无助地哭泣,他心里像缺了一道口子,流泻出太多的不安与担忧。一直以来,当爹的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万分珍惜疼爱地把女儿呵护在绿阴下,可一旦树倒下了,她免不了要真正经历一番风雨,担忧她的鲁莽任性迟早会令自己吃亏,但此时此刻,他身陷囹圄,担忧也无济于事,只盼女儿能经受住风雨的磨练,快一些成长。
“把眼泪擦干,不许再哭!”
他板着脸,不再帮女儿擦泪。
武天骄自己擦干眼泪,握起了拳头,“爹!您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让我来想办法救您出去!”
有些事是应该让她知道的,虽然她并不一定完全懂得朝廷之中的权势纷争!他微叹:“骄儿,还记得咱们家中遭贼窃取的两件东西吗?”
她茫然无知,“是什么东西?”
“一件是记载奇门遁甲、帝王术的玄古兵法;一件是雕有九条龙的金盆!如今这两件东西已落在刑部张大人手中,他给为父扣了一个意图谋朝篡位的罪名!”
龙椅空了,新旧势力更换的敏感时期,这两件东西落到有心人的手中,自然会做出些文章来!仅仅一册玄古兵法,尚可辩称偶然得之,仅作收藏,偏偏又加了只金盆,盆内九条金龙,竟给曲解成心怀“九五至尊”之意!
“血口喷人!”武天骄愤然道,“仅凭这两样东西就信口雌黄,胡乱降罪,那位张大人定是个糊涂官!”
“他可一点也不糊涂!”他冷哼,“这两样东西既非他亲手从我府中搜得,又未经我亲口承认此乃侯府遗失之物,他能关押我一时,若无法收集其他证据,迟早也得还我公道!骄儿,你须切记,这段日子好好待在家中,万莫惹是生非,他们捉不到把柄,自然会放了为父!”
“您让女儿什么都不必做,就眼睁睁看着您受苦受罪吗?”武天骄猛一摇头,“不!爹爹本无罪,女儿这就去找张大人,定要让那糊涂官放了您!”
“骄儿!不许去!”武侯爷怒喝一声。
武天骄足下一顿,望着隔了一层铁栅的爹爹,一脸的怒意掩盖不了他的焦急担忧,她折回来,蹲在爹爹面前,眼眶泛红。
“爹,女儿该为您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必做!”直到此时,他仍想好好保护女儿,“骄儿,听爹的话,别再使性子了,乖乖待在家中等我回来,知道吗?”
她点点头,泪水又落了下来,手伸进去贴在爹爹脸上,哽咽道:“骄儿不想回家,只想待在这里陪着爹爹!”
“傻孩子!”他心头一酸,强颜一笑,“爹爹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你回去也好帮爹爹管好家中那一拨人……”
“不要!”她仍倔强地摇头,“我让书呆回家管着他们,女儿在这里陪您不好吗?”
“骄儿,你相公他……唉!”
武侯爷微叹一声,若非炅二子想要一只九龙纹隐金盆,他也就不会花重金让人打铸这一只九条龙的金盆。如今,恰恰是这个东西令他蒙受不白之冤!这不得不令他怀疑:炅二子来当侯门女婿本就心怀不轨!
“骄儿,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何家中遭贼窃取的两件东西,第二日便会落入刑部官员手中?”
武天骄心中一惊,“难道昨夜是刑部的人潜入咱们家中行窃?可、可侍卫与护院怎都未觉察到……”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爹担心的是,咱们家中出了内贼!骄儿,你跟爹说句实话,昨夜,炅二子果真与你一同在房中歇息吗?”
武天骄骇然道:“爹!您所怀疑的内贼难道是……”
武侯爷重重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武天骄脸色刷白,嘴唇颤启,却已说不出一个字。
此时此刻,刑部大牢门外,喜来宝正焦急地等待着。
夜深了,风吹动悬在屋檐下的两只灯笼,昏暗摇曳的光焰下,他搓着手踱来踱去,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这样一个突生变故的夜晚,他独自一人处在等待的煎熬中,忐忑不安伴着一股莫名空虚的感觉漫上心头。
不足一个月的时间,他竟已习惯了有家的感觉,此刻,刑部一道冰冷的铁门将他与家人分隔,一种不祥的预感盘绕心头,久久无法驱散!
又等了半个时辰,武天骄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眼睛红肿,愁眉不展,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
喜来宝迎上前,心急地问:“怎么样?你见到父亲了吗?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何要将他关入牢中?”
武天骄一言不发,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盯着他。
从未见过娘子会用这样一种眼神看他,毫无温度、冰冷如刃的目光,狠狠刺入他心中,心口突然破开一个洞,灌入凉飕飕的寒风,一种冷,从体内蔓延出来。
“娘子,你、你为何这样看我?”
“我问你,你当初是抱着怎样的目的与我成亲的?你究竟想从我家中得到什么?”
娘子的质问,令他陡然心惊,怔怔地看着她,却答不出话。
看着默然无语的他,她握紧了拳头,眼睛里像针扎一样刺痛,却流不出泪,所有的泪已被胸中一股怒焰烧尽,她愤怒地冲他质问:“爹说你曾向他讨要九龙纹隐金盆,为了满足你的要求,他费尽心思让管家在外面订做了一只,现在,这只雕有九条金龙的盆子就在刑部张大人手中,爹也因此遭人诬陷有谋朝篡位之嫌,受此牢狱之灾!爹爹今日所受的罪,承蒙你所赐!你可开心了?”
喜来宝万分震惊,急欲辩解:“我为何要开心?我绝无害他之意,更未想过九龙纹隐会带给他牢狱之灾……”
“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再多的辩解在她听来都已太过苍白太过牵强,极大的愤怒却掩盖不了受心爱之人欺骗的痛苦,她愤然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奔入茫茫夜色中。
“娘子!”
他心急如焚地追了上去,却再也牵不住她的手,指尖稍稍触及她的手指,就会被她狠狠甩开。
夜风吹落了她的泪,她已不愿再被他看到自己的脆弱,任泪水落在风中,她咬牙狂奔,冲回府中,冲入栖凤院内宅,“砰”地关紧房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抱膝,把脸埋在双膝间无声地哭泣。
他被挡在门外,一个劲地在那里敲门,试图敲开她锁紧的心门。
急切的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响,她捂住了耳朵。
过了一阵,敲门声停歇了。他同样背靠着门板跌坐在地上,满心的懊恼、愧疚,冲着门里头的人轻轻道一句:“骄……对不起!可不可以原谅这一次?骄……”
她狠狠咬住了手指,没让自己心软。
又过了一阵,门外已听不到丁点声音,一股冷清冷清的感觉漫上心头,她觉得冷,更觉得空虚,眼泪怎样也止不住,浇熄了怒火,余下的只是伤心。
笃、笃!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轻轻的,却落在她心坎上,像是有一只手透过层层阻隔直直敲到心里头。
她屏住呼吸时,泪水也悄然而止。细细聆听,门外却又寂静无声,突然间,她竟有些不安了,也有些害怕!意识到自己害怕会失去他时,手已不知不觉摸到门闩。
咯!轻微的落闩声中,紧闭的房门幽幽开启。她躲到门背后,心里有些矛盾:既不想失去他,又不想轻易原谅他;既开了门,又不愿面对他。女儿家的心思——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一只手轻轻搭向她的肩膀,一人在她背后轻唤:“表妹……”
她闻声一愣,霍地转身,这才看清进屋来的竟是上官庭轩!
更深人静,潜龟院的书房里掌了一盏灯。
书案上一盏昏黄的烛光,照着满屋子的奇珍古玩,它们却显得如此的冰冷,毫无温度!喜来宝一动不动地站着,形影相吊,茕茕孑立。
一屋子的沉寂,一室的冷冷清清!
烛焰吞吐伸缩,他凝神注视这一盏烛光,在跳动的光焰里捕捉一些记忆的片段——
一支火折子、一个黑衣人、一双饱含哀求乞怜的眼睛……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渐渐清晰!
那双饱含哀求乞怜的眼眸深处极欲掩藏的一丝冰冷色泽,那种冰冷如蛇般的感觉,怎会如此熟悉?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一张面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倏地伸手灭掉烛火,换上夜行衣,推窗,飞身蹿上屋顶,宛如一缕轻烟,飘过几排屋脊,在一座院落的西厢屋顶伏下身。
这片院子里漆黑一片,主人似已就寝。
今日,府内突生变故,于情于理,上官庭轩都该来关心一下,问候表妹一声,但此刻,这位表哥哥却不闻不问,在房中睡得踏实,这不免令人心生疑窦!
喜来宝静静地伏在檐角,动也不动,盯着正房那边,似在等待什么。
一个时辰过后,侯府内锣声大作,护院、侍卫手持灯笼来回奔走,喊着捉贼的口号,开始换岗。
就在这时,院子正房的房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一道黑影从房内闪了出来,鬼鬼祟祟地绕出院落。
果然有猫腻!
喜来宝急忙尾随而上,一路跟踪那道黑影绕过几座院落。最终,黑影在一道院门前停下脚步,四顾无人之后,那人迅速拨开门锁,闪身入内。
喜来宝尾随至此,一看这院落,心里打了个突:此人为何总在半夜频频潜入卧龙院?
转念间,人已如影随形,紧缀目标,进入卧龙院,只见那道黑影迅速穿过院落,在曲廊上拐了几个弯,猝然消失踪影。
喜来宝心急如焚,翩鸿般自屋脊飞掠而下,足尖稍一沾地,忽听四周刮来一阵怪风,两张黑乎乎的大网从天而降!
有埋伏?!他大吃一惊,急忙扑倒在地,身如惊矢,平贴着地面射离大网兜罩的范围。
两张网罩了个空,周遭墙头又射来无数支冷箭,他晃动身形,足踏迷踪步,一面躲闪着如蝗箭矢,一面急速退向卧龙院的门口,脚尖已挨至门槛,墙头落下的箭羽却骤然停歇,只听门外一声娇叱,一道森冷的剑芒闪电般穿门而入,喜来宝险之又险地避过当胸刺来的剑芒,眼角余光瞄到一抹火红身影仗剑袭来时,他暗自叫苦不迭——持剑封住他退路的居然是他娘子!
此刻,卧龙院四周已亮起灯盏,上官庭轩领了一拨护院包围了整座院落,准备来个瓮中捉鳖!
“可恶的小贼,入我府中行窃,陷害我爹爹,罪该万死,纳命来!”
武天骄恨红了眼,挫紧银牙,拼了浑身的力挥动剑芒,剑剑指人要害,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
喜来宝只顾躲闪,却不还手。
看到上官庭轩出现在院落门口时,他心中顿时恍然:上官庭轩既然在院子门外,那么方才潜入卧龙院的那道黑影必定只是一个“饵”,诱他入圈套的“饵”!
糟!此刻若是被抓,他岂不成了他人的替罪羔羊?
醒悟自己是中了他人精心设下的圈套时,形势依然万分危急!他把心一横,猝然闪身挤入一片霍霍挥舞的剑芒之中,夺了娘子手中利剑,瞅准一个空隙,浮光掠影般掠向墙头,欲脱身离开。
掌中兵刃被夺,武天骄惊怒之下,一掌拍向院中埋伏的机关暗纽,启动墙砖里的暗器齐射而出!做事向来冲动鲁莽的她此刻竟浑然不顾自身的安危,一心只想将这小贼擒下。
眼角余光瞄到院落里齐发的暗器铺天盖地愣是将他娘子也罩了进去,喜来宝心胆欲裂,本已掠上墙头的身形猝然停顿,他奋力反身一扑,毅然折返!
电光火石间,武天骄耳畔只听得一声闷哼,不知何故猝然凌空折返的“小贼”居然扑挡在她面前,以肉身作盾挡去了几支冷箭,点点血珠迸溅在她脸上,她突然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这个黑衣人露在蒙面黑巾外的一双晶莹通透的眸子,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刷成了一片空白。
一缕疾风旋过,她的面前已不见了黑衣人的踪影,她木然站在那里,手指微颤着抚上脸颊,溅在脸上的血珠滴落指尖,带着微热的温度灼烧至心口,心,莫名地发慌。
“……书呆?!”
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猝然转身奔向潜龟院。
狂也似的奔入院中,她猛力推开书房的门,房里头一片漆黑——相公果然不在房中!她踉跄着后退,退到房门外,跌坐在了地上,白着一张脸,失了魂般喃喃自语:“书呆,你又躲起来了?为什么总是躲着我?你出来呀,出来呀……”
眼睛里好热,是流汗了吗?不怕的,有相公在呢,他会帮她擦汗的。
跌坐在地上的人儿缓缓站了起来,猝然疯也似的沿曲廊一通狂奔,大声叫唤“相公”,疯也似的四处寻找。
这一回,她手中没有挥着鞭子;这一回,她的呼唤夹了一丝哽咽。
一种凉凉的感觉漫上心头……
“表妹!”
上官庭轩终于追上了她,使劲拽着她的胳膊,强使她跌入他的怀中。
“我早就说过,这个表妹夫肯入赘侯门,图的不就是表妹家的权势家财吗?姑父要是不在了,府中所有财物就会落入他手中,第一个受益的人就是他!”他循循劝导,“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咱们得想个法子……姑父是被人以谋朝篡位的罪名入狱受审的,衙门的人迟早会上门来抄家搜查罪证,咱们得早做打算!”
感觉怀中那具娇躯脱力般靠在了他身上,耳边听得低低的抽噎声,他脸上竟有一丝异样的表情,一手轻抚她的背,耳语似的诱哄:“咱们得尽快把府中的人悉数遣散,免得他们受到牵连;再依小兄之计,趁当今主子病重时假传一道圣旨,把侯爷从狱中救出来;而后咱们一家子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哭声渐止,怀中的人儿已然把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双手如同攀附着水面上唯一的一根浮木般紧紧攀绕在他的颈项,喃喃:“救我爹爹!”她不愿一下子失去太多。
“小兄自当尽力而为!你看,小兄已备好一卷假圣旨,表妹只需照小兄所言在上面写几行字,姑父便能转危为安!”
上官庭轩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金丝绣龙的绢本,缓缓展开……
正文 第十章 爱不到要偷
滴答、滴答……
滴水声清晰入耳,长安南郊一弯水湄,平静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探入凉凉的水中,掬起溪水,看手心一片波光泛动,一声怅然轻叹随风飘去,掬在手中的水从指缝间缓缓流逝,一滴一滴地落入漂在水面的一只金盆之中。
当盆中蓄水渐渐满上来时,水色猝变,盆内泛起金色波光,水花拨动,水盆之中竟浮游着九尾金色小龙,端的是奇妙之极!
“原来,九龙纹隐金盆已在你手中。”
喜来宝坐在岸边,披着一件长袍,微敞的衣襟内露出染血的绷带,倒影在水面的一张脸略显苍白。
一直陪他坐在溪边的不戒和尚心虚地低着头,喃喃:“是为师记性太差,这金盆本是输给了太丰酒家一个店伙计,为师却错记成了长安侯府。唉,人老了,不长记性了。”
“太丰酒家?当初,我若是去了那里,这辈子或许就见不到阿骄了。”见不到她,今夜,他就不会如此心烦了。
不去戳穿贼和尚那番自圆其说的善意谎言,他只是苦笑一声,烦闷地闭了闭眼。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贼小子,明日天一亮,你就随为师一道回扬州吧,只当自己不曾来过长安,不曾见过她,好歹落个逍遥自在。”不戒和尚捞回漂在水面的九龙纹隐金盆,擦干水渍,放入徒儿手中,“宝盆也到手了,你的一桩心事已了却,是该回去了。”
喜来宝看着手中宝盆,脸上没有一丝喜悦之色,反而叹了口气,“不,我还不想回去。”此刻让他牵肠挂肚的已不是区区一只宝盆了。
“你身上有伤,又昏迷了整整一日,体力尚未恢复,为师是放心不下啊!”和尚真的怕了,怕这孩子也学他母亲当年的性情,心里搁了一个人儿,就不顾一切地去做些傻事!“你在长安侯府住了这么些日子,江湖中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为师却听到一些风声,不久前,猎鹰山庄上上下下几百余口在一夜之间遭人下毒毙命,上官弘与其子未能幸免于难!而今,武侯府又来了个上官庭轩,这不是活见鬼了吗?为师猜不透其中玄机,只是隐隐有些预感——猎鹰山庄的灭门惨案或许会在武侯府重演!”
“什么?上官庭轩早已死了?!那么出现在武侯府的那个‘上官庭轩’又是什么人?”喜来宝暗自心惊,“不行,我得马上回去!”他霍地站了起来,眼前却一阵眩晕,绑在身上的绷带渗出大片血渍,他咬牙支撑着,迅速脱下外袍,重又换上夜行衣。
和尚大急,“你回去做什么?今日,刑部已派人封了武侯府的门,你那个娘子居然伪造圣旨,假传上谕,证据确凿,足以证实武家人早有谋反之心,官差已将她押入大牢等候发落……”话说了一半,看到徒儿脸色大变,他这才意识到自个说漏了嘴,慌忙上前拦路,却迟了一步,他只觉眼前一花,溪边已不见了徒儿的影子。
和尚心知不妙,“刑部大牢也敢闯?这小子是中了什么魔咒?”
果然不妙!
喜来宝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刑部大牢,竟找不到娘子身影,在大牢的一扇栅栏门外,却意外地看到身穿泅服的武天骄正被两名狱卒反剪双手、上了镣铐,强行拖至门外,推上一辆马车,狱卒深夜驱车押解囚犯离开刑部。
他们要把他的娘子带到哪里去?
喜来宝心中惊疑不定,一路尾随,发现这辆马车竟是冲着武侯府的方向驶去。
容不得迟疑,他提气轻身,浮光掠影般掠至马车上,坐在前方策马驱车的两名狱卒只觉一道疾风拂过,颈后穴位一麻,眼前一黑,人便“咕咚”栽下车去。
放倒了两名狱卒,喜来宝挽住缰绳,停车勒马,而后撩开车厢布帘,看到车内人儿安然无恙,他略松一口气,踏入车厢,一把抱住了她。
武天骄双手遭人反剪锁绑,车厢里又黑不隆咚的,冷不丁被人蹿进来搂住了身子,一番惊吓,她尖叫一声,张口狠狠一咬,唇齿间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对方却没有松手,反而使劲搂紧她,手指插入她的长发中轻轻抚摩,指尖撩带着一种酥酥麻麻的熟悉感觉透过肌肤挠到心口,她浑身一颤,在黑暗中用心感受对方的气息、体温,屏息数着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小心翼翼地颤声轻唤:“相公?”
迎向娘子惊疑中略含希冀的目光,喜来宝轻叹一声,抬手揭开了蒙面的黑巾,“娘子,是我。”
借着透入车厢的微弱月光,看清眼前这张曾扰在她梦中无数回的熟悉容颜,她的眼中反倒多了一丝陌生,“你……真的是我相公?那个书呆?”
纸是包不住火的,事已至此,他是再也瞒不下去了!喜来宝深吸一口气,坦言相告:“不,我不是什么读书人,也不是炅家的二公子,我只是一个混迹江湖、施空空妙手的贼王!”
“贼王?!”武天骄两眼一瞪,惊愣之下脱口就问,“死书呆,你又唬我?”
“岂敢!”喜来宝苦笑,“贼王这名号乃江湖同道所赐,我想赖也赖不掉啊!”
武天骄瞪着他,仿佛他脸上已长出一颗石榴来,她满脸的不可思议,“那你当初冒名到我家参加招婿宴,安的什么心?”“这个嘛……”他暗自权衡一番,心知此刻是万万不能吐露真言的,一旦说了真话,惹得河东狮吼事小,万一拆了自家姻缘,让他到哪里再找这么个扰他心乱的娘子来?机智灵敏如他自然有法子哄娘子开心,“娘子啊,这个事情呢,其实很简单,你不是去了扬子津四处打探我的行踪吗,而我也在那时对娘子一见倾心,为了能与娘子长相厮守,这才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冒名参加招婿宴,也好入府偷娘子的心哪!”
方才当师父的还在那里自圆其说,这会儿轮到做徒弟的连蒙带骗。贼嘛,这一次只不过来窃取一颗芳心,倒也无伤大雅!
在扬子津初次见面时,他就对她一见倾心?她怎就看不出来?武天骄狐疑地瞅着自家相公,偏偏他此刻的眼神已然深情款款。娇靥渐渐晕红,她咬咬下唇,小声问:“相公,你能不能先帮我解开镣铐?”
“娘子,”喜来宝心存顾虑,“你先答应我,打开镣铐后,你可不能冲我挥鞭子……”
“书呆子,别婆婆妈妈的!”小娘子凶巴巴地瞪了眼,“快给我解了镣铐,我保证不抽你鞭子!”
娘子信誓旦旦,他这才放心地掏出一根细长的铁丝,一下子拨开锁孔,解了镣铐,笑嘻嘻地伸手去搂娘子,眼前却猝然飞来好大一只拳头,耳边又是一阵河东狮吼——
“死书呆,骗了我这么久,本姑奶奶绝饶不了你!”
“娘、娘、娘子……息、息、息怒……哎哟!你不是说不抽我了吗?”
“我抽你了吗?相公啊,我这是在亲你呀!”
“亲?你这分明是在咬……哎、哎哟!娘子,饶命!”
火辣辣的拳头雨点似的落下,娘子扑在他身上连捶带咬,他苦着脸忍着痛,仍紧紧搂着她不愿松手。
耳畔听得几声闷哼,武天骄心头一颤,拳头松开了。她摊开手心轻轻抚过相公身上的箭伤,笨拙地抱着相公,把脸埋在他肩窝里,闷了半晌,突兀地说道:“家中宝物失窃的那天晚上,偏巧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梦里的你,说要永远牵住我的手,比翼双飞……”
“那不是梦!”他轻叹,牵起她的手,十指交叉,而后紧紧握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在她身边。
不是梦?!侯府丢失金盆的那一晚,他果真陪在她身边!心中的猜疑涣然冰释,泪水却夺眶而出,“书呆,快救我爹爹!”她本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一念之差,竟轻信了表哥的话,假传圣旨,结果不仅没救出爹爹,连自己也深陷囹圄。
“岳父大人还在狱中?”事到如今,他岂能袖手旁观?
“不!爹爹也被几个狱卒带出刑部大牢,不知去了哪里。”
怪了,刑部在押的囚犯怎能随随便便被几个狱卒带出大牢?事有蹊跷,喜来宝站出车外,查看地上有无其他车辙痕迹,目光闪动间,猝然发现前方不远处、被刑部抄封的侯府之中竟透出点点灯光——半夜三更,府内还有人在?
脑中心念电转,他一把拽住娘子的手,纵身飞速掠向武侯府。
深夜潜入府内,一看亮着灯光的位置,喜来宝骇然一惊——吟风院!
“二娘的房间里有人!”武天骄也有些吃惊。
吟风院的门半掩着,室内果有人影闪动。他带着娘子迅速穿过荒芜阴森的院落。
灯光是从正房的窗纸里透出来的,房门外居然把守着几名刑部狱卒。他灵机一动,往西厢曲廊上抛了块石子。狱卒听到动静,警觉地扭头往曲廊那边张望。就在此时,房门口飒然一阵微风吹过,喜来宝已携着娘子闪身入室,潜伏在房梁之上,窥探屋中情形。
屋中有人,此人秉烛站在正墙所挂的那幅仕女图的前方,仰起脸,痴然凝望画中兰汤浴艳的女子。
当此人仰起脸时,喜来宝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一张熟悉的脸庞,阳光的笑容已不复存在,如蛇般冰冷的眸子里迸射出仇恨、怨毒之芒!
此刻的上官庭轩正被恨意啃噬心灵。他伸手触摸画中女子颈部割划的裂痕,口中喃喃自语。
梁上二人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唇一开一合,眼中便已多了一分杀机!而后,他闭上眼,静静地站在画前,把一侧的耳朵倾向画面,像是用心在聆听什么。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变得迷离恍惚。他痴痴地望着画中女子,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颈部,傻傻地想要将那道割裂她颈子的痕迹抚平。双唇翕张,他情不自禁地冲着画中女子唤了一声:“娘!”
这一声呼唤清晰地落在梁上二人的耳中,不亚于一记惊雷,武天骄简直已惊呆了,双足不自觉地一用力,喀嚓!
细微的响动在寂静沉闷的房间里显得更加清晰可闻!上官庭轩霍然转身,大喝一声:“谁?”
门外有人应声而答:“少主,犯人已受刑完毕。”
上官庭轩双目之中闪过一片狠厉阴毒之芒,冷声道:“将他押进来。”
门外几名狱卒拖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子进入室内,把人往地上一扔,挎刀肃立一旁。
上官庭轩用鞋尖勾起地上那人的下颌,强迫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朝向他,哼笑:“武添正,你也有今天!”
爹?!武天骄骇然圆睁着眼,心已跳到了嗓子眼,正想不顾一切地掠身下去救人,喜来宝眼疾手快地阻拦了她的冒失行为,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上官庭轩情绪激动,一把揪住地上那血人儿的头发,硬是将他拖起,强迫他睁开双眼正视他。
“武添正,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多等一天,我对你的恨就加深一分,当年你在我身上剥夺的一切,今夜便让你加倍奉还!”
“轩儿……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武侯爷已被私刑折磨得痛苦不堪,仍无法相信自己的亲人会谋害他。
“轩儿?”上官庭轩猝然仰头大笑,脸部肌肉狰狞地扭曲起来,“你的轩儿早就随猎鹰山庄百余人共赴黄泉路了!上官家的人都该死!十六年前,你保不住上官素月的命;十六年后,猎鹰山庄也毁在我手中。所有你想保护的人,我都会一一去铲除,包括你的女儿!你不是最疼这个女儿吗?待会儿,我就会命人把她的头颅送到你面前!”
武侯爷惊惧之余,仍竭力稳住心神,问:“你不是轩儿,那么你究竟是谁?”
“我没有名字,因为从我一出生,娘亲就死了,她是被你活活吊死在这间屋子里的!我现在的名字,叫修罗!”
武侯爷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扭曲的少年,看着他眼中毒烈的恨意,心中顿时恍然,“原来你是这个贱女人的野种!”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落在武侯爷脸上,自称“修罗”的少年眼中一片杀气。
挨了耳光的武侯爷却阴阴地笑了,“想不到啊,本侯当年一念之仁,却让这人间多了一个修罗!贱女人与野男人私通生下的野种,果然也犯贱!”
啪——
又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仇人脸上,修罗怒极反笑,“真正犯贱的人是你!侯爷?哼!当年的你是怎样攀上高枝的,你不会忘了吧?圣神皇帝尚未篡权夺位之时,你们武氏宗族不过是寄人篱下、供人使唤的犬奴!当年李家皇室的九王爷赏识你的才干,用心栽培你,招你入赘王爷府。谁知九王爷一死,你这个倒插门的女婿就馋相毕露,不仅霸占了王爷府的财产,还把结发之妻锁在飞雪院中,在外头另寻新欢……”
“一派胡言!”武侯爷浑身剧颤,嘶哑地低吼,“当年我是被逼入赘王爷府的,与飞雪郡主并无丝毫感情可言,我只将她当作义妹,真正爱的只有素月一人!”
“逼?谁逼你了?依我看,你是心甘情愿做了这个倒插门的女婿,由一个无名小卒跃入龙池、名利双收!你是以一个无辜女子的终身幸福为代价,诈取了权贵财富!”修罗一把将仇人甩在地上,左脚用力踩踏上去,“九王爷一死,你这个入赘李家的上门女婿居然还敢另娶正室,你与上官素月成亲当日,病弱的飞雪郡主不堪耻辱,服毒自尽!你这个薄情寡义、利欲熏心之人,可曾为这个可怜女子的死流过一滴泪?或许,当年的你心中还有一丝愧疚,因此,你才会把我的娘亲纳入府中……”
“哪个人年少气盛时不曾做过错事?但,最令本侯后悔的就是不该把那个贱女人纳入府中!”武侯爷强忍着被人踩断肋骨时钻心的剧痛,喘息着说道,“吟风与飞雪容貌相似,当年我又不忍见她流落风尘,便赎了她的身,纳她为妾,谁知这贱女人居心叵测,居然勾搭上了府中一个下人,半夜三更的,还抱着琴在飞雪院装神弄鬼,令素月受惊动了胎气,以至于血崩而亡!不仅如此,这贱女人生了个野种之后,又在本侯每日的饮食之中下毒,欲毒死本侯,再把那个野种当作本侯的继承人,名正言顺地继承侯府家财!幸亏老天有眼,让我无意中揭穿了阴谋,将这蛇蝎心肠的恶毒女子悬于梁上,本就是她应得的下场!”
“住口!”修罗飞起一脚将他踹到墙角,冷笑道,“当年,你可曾料想到自己会有怎样一种下场?我娘下的毒虽然没有毒死你,却也将你毒成一个阉人!十多年来,你都不曾续弦,也没有法子令自己膝下再添一子,只有一个女儿的你,最终也只有为女招婿,同样去招了一个倒插门的女婿,同样使出手段逼婚!原本,这个侯府女婿的位置是属于‘上官庭轩’的,应该由我来亲手毁掉你女儿的幸福,让她痛不欲生,让你自食苦果!不过,现在看来,你招的这个上门女婿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和当年的你一样,都是抱着不纯的目的与人成亲的,你的女儿注定终身都不再幸福!”
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藏身于房梁之上的二人相互对望一眼,眼中有几分骇然,但牵在一起的手却没有松开。
就在此时,室内的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委顿于墙角的武侯爷目中精芒一闪,猝然拍掌触动角落一处机关,而后奋力一跃,扑向修罗,厉声道:“你休想伤我女儿!”
见仇人仍作困兽之斗,修罗大吃一惊,仓促间发出一个信号,留在房中的几名狱卒挥舞铁链,上前助阵。
“爹!”
危急时刻,房梁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猛扑下来,挡住狱卒布下的锁链阵势。
武天骄几次想冲到爹爹身边,却总被挥来的铁链挡了回去。喜来宝伤势未愈,身形闪动略显僵滞,困在阵中也是险象环生。
武侯爷听到女儿的呼唤,眯眯闪了神,腿部又被刺了一剑,强提的一分内力也逐渐流失,但,看到女婿竟陪同骄儿站在同一阵线上,竭尽全力欲搭救他,心中便有了一丝宽慰。当修罗把剑架到他脖子上,又往门外发信号时,他拼了全力大喊:“二子,快带着骄儿离开!快——”
眼看四周又有援兵赶到,形势万分危急!不容迟疑,喜来宝迅速拽住娘子的手,奋力往外冲。
猝然,地面一阵抖动,被武侯爷触动的机关已发挥作用,府中的地面大片大片往地下甬道崩陷下去,隔在甬道内的一道道铜墙逐渐露出地表,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被相公硬拉着往外逃的武天骄已看不到爹爹的身影,只见吟风院的正房墙体坍塌,正一点一点往地下沉。
“爹——”她使劲挣脱相公的手,不顾一切地返回吟风院,奔出去不远,却听相公唤了她一声,声音有些奇怪,仓促间回头一看,却看到相公胸前一片猩红之色,兀自在那里勉强支撑。
“书呆——”她一跺足,飞身扑了回来,挡在相公前方,挥出一片火辣辣的鞭影,护着相公奋力往外闯。
挡路的狱卒不是被这刁辣的鞭子抽得哇哇大叫,就是被阵阵河东狮吼给震得眼冒金星,连手中的铁链也把持不住,由着那泼辣小娘子一路冲杀出去!
冲出重重包围,喜一宝携带娘子飞速掠出武侯府,刚歇下一口气,却听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宛如天崩地裂,侯府内所有建筑物竟在瞬间沉入崩裂的地表内,漫天烟尘飞扬,眼前已是一片废墟!
“爹——”
凄然悲呼声划破夜空,武天骄在相公怀中使劲挣扎,一只手颤颤地伸向那片废墟。
喜来宝暗自咬牙,一抬手,正想点了她的昏睡穴,怀中的人儿突然之间不再挣扎,只是瞪大了眼盯着前方。他抬头一看,前方一片尘雾中渐渐走出两道相互搀扶着的人影,那是……
“师父?!”
“爹爹?!”
本已跌入谷底的心又雀跃地跳动了起来,二人惊喜交加,双双奔上前去。
武天骄扑入父亲怀中,又哭又笑。
喜来宝抓着师父的手,半晌说不出话,眼中已浮了一层激动的水壳。
“贤婿啊,”武侯爷搂着女儿,坐到地上喘了口气,劫后余生,他心中五味杂陈,“本侯如今已是两手空空,权贵财富已成过眼云烟,往后还得隐姓埋名、天南地北四处为家,已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你还愿意当我的女婿吗?”
“岳父大人,您已经把这世上最无价的宝贝给了我,小婿此生知足也!”
喜来宝眼睛里有一种很温情的东西,那样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娘子。此时无声胜有声!
武天骄也抬头望着相公,娇靥晕红,她幽幽低下头去抚弄衣角,唇边却悄然旋开一朵笑花……
尾声
清明三月节。
扬州郊外,柳阴匝地。
微风徐来,纷纷扬扬的柳絮雪花般飘舞,一缕香魂于芳草之下,默默地看着漫天飘絮。
远处琴声似真似幻,宛如烟云过眼、春梦无痕,独见埋葬一缕香魂的孤坟上荒草疯长,阳光下的墓碑是一抹无言的斑驳。
一道孤单背影久久伫立坟前,衣袂迎风微动,抖落沾袖的柳絮,如离人泪点点洒落尘土。人儿跪下身去,伸手抚过碑上道道斑驳痕迹,碑石上冰凉凉的一片,冻结了十指的温度,一如曾经被刺痛的往事冰藏在心口。
“娘,孩儿来看您了。”人儿对着墓碑喃喃,眸中泪光闪烁,“今日,我见到爹爹了……”江南旧居里,父子相见,却有几分生疏。父亲似是无颜面对他,只一味地背对着他迭连叹气。看着那道被某种枷锁压得微驼的背影,他有些心酸,也少了几分怨念。
“您爱我的母亲吗?”
这是父子相见时唯一的一句话,当儿子的问出了口。父亲却不答,眼角依稀缀有泪光,他出神地望着远方,似乎在追忆往事,追忆铭入心头而无法以言语来表达的那个逝去的爱人,这是一个被世俗间迂腐的道德理念所束缚的男子最真的情感流露。
那份无言的沉重令他再也生不出一丝恨。他默默地转身,离开。
来到郊外,在娘亲坟前挖了坑,取出一只通体金灿夺目的宝盆,一点点地埋入土中。
“娘,其实爹爹也有一个心愿——百年之后,他只愿与您同穴而眠。孩儿知道,您不会苛求一个以物质形式换取的名分。”
品尝过“情”之滋味,他终于明了:倘若拿出九龙纹隐金盆,以一种买卖人的利益交换形式,为娘亲了却遗愿,换得一个名分的同时,却也玷污了娘亲所付出的那份最真最纯的情感!娘亲在爹爹的心目中已无可取代,又何必拘泥于一个虚名?血肉身躯且归泡影,权利财富亦成过眼云烟,唯有“情”之一物千古永存!
“娘,孩儿庆幸的是,这只宝盆为孩儿牵出了一段好姻缘!”
做惯了欺世盗名、贪图财物的贼,如今抛开一切贪念,这一段倒插门的姻缘,当真令他获得了此生最大的一笔财富——任何物语都无法换取的一笔宝贵财富,夫复何求?
九龙纹隐金盆整个埋入了土中,他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来,忽闻远处一阵悦耳的银铃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传来,奔驰的骏马,马背上一袭火红的披风猎猎飞扬,策马扬鞭的人儿红衣如火,娇靥红彤彤的,一如榴花灼灼的艳红。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人儿挟一股火辣辣的焰芒飞扑而来。
“书——呆——子——”
一声唤,醉了春风,笑了桃李。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