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风烟卷 第一章 天下第一茶庄   暮春三月,绿柳如丝,横云王城中茶花吐蕊。纨绔子弟多爱乘着碎金似的暖阳,在茶楼临窗上座要一壶香茶,消遣度日。举目望去,随处可见殷红似血的茶花。空气中弥散着慵懒欢愉的气息,在宽敞笔直的街道上一路传递。   忽然远远传来一点骚动。茶楼上的人纷纷向着声音来处张望,等了许久,才终于看到长街尽头出现了一队浩荡人马。王城重地,天子脚下,出现如此声势浩大的一群人也不出奇。正当所有人缩回头准备继续喝茶看花时,风送来了一阵悲绝号啕之声。   众人正闲得心慌,连忙第二次探头张望。那队伍走近了,原来并非王孙贵族出行,而是长长的一队囚车。   待看出所囚之人,茶楼中顿时骂声四起。   “云映湖那个风流浪荡子,骄奢跋扈,目无王法,竟然叛国通敌!今天总算他咎由自取!”   “仗着自己的庄子天下第一,就任性妄为,豪赌成性,连亲女儿都输了出去,禽兽!”   “可怜云小姐倾国倾城,竟被逼入青楼,这云映湖真该千刀万剐。不知他听说云小姐堕楼自尽时,有没有半分羞愧!”   说话间,押送的队伍已到近前,街上人纷纷驻足围观。最前的囚车上锁着的是个中年人,五官生得俊雅雍容,眉梢唇角都略略带着些笑意,甚是温柔好看,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禽兽,倒像个世外仙人误落凡尘。他含着笑,口中犹在念着什么。无论楼上楼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去听。   “雪擎风,”他清晰地念着本朝皇帝的名讳,声音中尽是嘲弄,“你既说我有罪,为何又要先派人潜入云府投毒再来抄查?你怕什么?就喜欢这些投毒放箭挖坑埋钉的下作手段,难怪你老婆宁可不做皇后也要把你甩了!你那个百伶百俐的三皇子,我看长得不像你,倒和雪亲王有七分相似。好绿的头巾!”   茶楼上下,长街左右,一片震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辱骂帝君。他再有钱也不过就是个茶庄的庄主,一介布衣草民,他可真行啊。围观群众立刻沸腾了。   就在此时,队伍停了。   人群迅速向两边让开,一匹快马飞驰追来,拦住囚车。   “传圣上口谕,云映湖胡言乱语,污蔑朝廷,不必押送刑场,就地处斩!命他睁开眼看着妻儿死绝,再自受死。”   囚车被打开,车上人被又拖又拽拉到茶楼旁边空地上,周围人这才可看到几乎每个云家人身上都带了伤。最小的那个少年挣扎不过,最先被拉到空地上去。云映湖身旁的妇人忍不住悲唤道:“昕儿——”   那少年慢慢回过头,怯生生地唤道:“爹,娘,我们没有罪,为什么要死?”   云映湖答非所问地说:“云家人不会放过横云雪氏。”   说话间他的孩子全被推搡着跪在地上,云夫人睁大眼看着为首的行刑人:“难道你自己没有子女?难道你自己不是人生养的?怎能做这等丧天良的事情!你——”   不知为何,她突然停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回头对云映湖泣道:“夫君,梦冬明白了,善恶到头终有报,今日就是我的报应!”   云映湖似乎一时没能回过神来,云夫人已跪在他面前:“夫君,梦冬能与你同生共死,此生无憾。虽如此,黄泉之下若再见到那个贱人,我也仍不会饶她!”   她一边说,一边固执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云映湖摇摇头并未说话,只露出一个极暖人的温柔笑容。云夫人再想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镣铐之声。她猛一回头,行刑人已经手起刀落。   仆从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悲号唤冤声,震得人亦要跟着落泪。云夫人早忘了身上枷锁,不顾一切扑到云昕身边将他搂到怀里。行刑人阴测测一笑,用尽了力气举刀刺下。   鲜血四溅。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立时慌张后退。云夫人慢慢倒下,一手仍徒劳地护着年少的儿子。殷红的血在他们身下迅速蔓延。云映湖早被几个押送的年轻禁军死死按住,眼看着自己的长子次子手握着手双双倒地,三子被好几把刀砍中,身子几乎要断开。整片地面都被血浸染通透。这不是行刑,而是一场暴虐的屠戮。   四子只有十五六岁,墨色长发凌乱散落,却依然不显落魄,一张白净俊秀的面庞好生安静。混乱中他安静回头,声音亦如落花安静:“爹,他比我们都聪明,一定会平安。”   说罢从容望向行刑人。刀刃立时落下,云家最后一个孩子也倒在血泊中。云映湖唇角依然固执地带着半个浅笑,只因牙咬得太紧,再未发出任何声音。满地鲜血映入他眼中,如同业火灼烧出闪闪泪光。   行刑人轻蔑地甩去刀上血,嘴上仍然不依不饶:“这不是晗光郡主留下的孩子么?不过是个不要脸的小娘养的——”   一声轻响。没人看清云映湖是怎么撞开身边人的,只知他那一撞身手绝伦,不仅自己脱了身,更将一人手中钢刀撞脱。不等刀落地,他已脚尖一点,将那把刀直踢出去,不偏不倚插在行刑人身上。   “云氏自有不能在此诛尽皇族的理由。”他低声说,“却绝不会因此甘受折辱。”   立时有好几道刀刃朝着他劈下。他猛一闪身,刀刃恰砍中腕间镣铐。一声崩断的脆响,镣铐立时断开。周围的刑者禁卫顿时齐齐向后一躲。云映湖朝云昕走了两步,又停了停,走向另一个孩子,然后又停下——终究不知先去看谁好。他有些茫然似的立在满地血痕中,转身四顾。   围观的人已经退得很远,禁军纵然有刀在手,也无一个敢上前来。这个顷刻间失了结发妻子和五个儿子的人,眼神中沾染着死的空旷。最终他回头看看,朝着茶楼走来。 水月风烟卷 第二章 微微一笑很倾城   茶楼伙计见势不妙,早慌慌张张开始关门。才关到一半,被云映湖一脚踹开。茶楼里的人顿时吓得乱成一团,一边惨叫着想跑,一边又有些犹豫,希望别人能先跑几步探探路。霎时间桌椅碰撞声,杯盏落地碎声,哭爹喊娘声,混在一起。掌柜的趴在柜台下默默地哭了。   外面禁军听到内里乱声以为云映湖已经大开杀戒,连忙相互道:“他已中毒,玄术尽废,身受重伤,不要怕他!”   大家点头称是,一起冲上来。不料刚一进门,就看到云映湖立在临窗一个座位旁,怀里已抱了一个布巾裹头的小孩。   那位置上原坐着一老一少,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衫,看上去比茶楼里的大部分人都要穷。方才乱中,两人一直倚在窗边往外看,和茶楼中的其他人并无两样。也不知哪里倒了八辈子的霉,被他一眼看中了。   那老人变了脸色,立时出手阻拦,矫捷身手与年纪全不相称:“云映湖,你不该如此!”   云映湖不躲不闪,挥袖撑住他所有拳脚,一击将他扫开。只是这样做完时,他自己也连连咳嗽,唇角沾了点点鲜血。   “云氏可杀不可辱。”他回头望着所有人,“这个娃娃给我四子云昱陪葬,免得他泉下孤单。”   茶楼里的人全都战战兢兢挤在墙角,生怕他还会再找人给他长子次子三子五子作伴。而且还有他老婆……老婆应该就不需要别人作伴了。   这时禁军们却因看到他咳出的血,内心大受鼓舞,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方才的老者颤颤道:“云映湖,她,她是雪亲王府的郡主啊!你伤了她,这半个王城都要被她父亲拿去给她陪葬!”   禁军们本已全数移到了茶楼内,闻听此言却遭了雷劈般顿住,个个脸色青白,那样子像是恨不能自己从未曾被娘亲生到这世上来。云映湖的眼睛是有多尖,竟会在那样的乱中给他发现了雪王府的郡主!雪亲王放在心尖上的嫡亲独女!   云映湖一笑,他怀里的孩子便嗅到一股血腥,“欠我血债的正是横云皇族雪氏,我不寻姓雪的寻谁。明晨之前,放了水月茶庄所有下人,将我妻儿好好安葬,否则就算是雪慕寒,也救不了他女儿。”   他走到茶楼门前。和煦春风吹不散他满身血腥,却将他怀中女孩的头巾吹去了。   春日艳阳泼洒而下,照亮了似丝绒闪亮的长发,并一双清澈璀璨的大眼睛。那双眼极美,眼角却微有些挑起,使得稚嫩童颜沾染了丝丝寒凉。小小女孩缓缓抬头,朝着云映湖嫣然一笑。   “云庄主,自从母亲过世,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将我单独留下,你猜他是为什么事,要如此匆忙进宫?”   云映湖没有说话。   “云庄主一定猜到了,他是听说了陛下要将云家满门抄斩,所以赶去宫中求情。”   云映湖在她玉石般白皙得不真实的小脸上轻轻碰了碰:“正好,我还没尝过恩将仇报是什么滋味。”      是夜月圆。   当禁军顶着皇帝震怒的压力,冒着被雪亲王灭门的风险,忍气吞声帮云家人下葬时,云映湖却带着雪王府的郡主在云府花园中安安稳稳地坐着。   他身上有许多血迹,正像满园茶花一般寂静绽放。他却仍望着月下的茶花,眉梢唇角带着习惯性的温柔笑容。那笑容里散发着年深日久的悲凉气息,如同酒酿般醇厚。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一个人的思绪中回过神,望着身边女孩微微一笑:“你这个娃娃好奇怪,不哭不闹,莫不是吓傻了?”   “你没打我,没骂我,抱我的时候和我父亲一样小心,所以我不怕。”   “你在酒楼里坐了那么久,难道没听到别人说我叛国通敌?我是坏人。”   “我父亲都说水月茶庄富可敌国,名闻天下。我不信云庄主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云映湖又笑了,眼中却重新泛起悲色:“早慧的孩子就是招人喜欢。我女儿若有你一半聪明,也不会枉死了……”   他在小女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这时候我妻儿应当已经入土,我也该去陪他们了。小娃娃,你一个人走吧。没人照顾,你只能自己回家了。”   孩子怔道:“我若走了,你还怎么逃?”   云映湖笑道:“逃……整个云府都遭人算计,玄术尽失,无力反抗。不然我父子六人,还有族中子弟,怎会敌不过几个禁军。娃娃,我已活不了多久了。”   “你……不杀我?”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舍不得杀。”他说,“你父亲虽然姓雪,却是先皇螟蛉之子,与雪擎风既无血缘,更性情相异,我若杀了他的掌上明珠,岂非作孽。你走吧。”   女孩想了想,慢慢往园子外面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回头看着他道:“云庄主,你说三皇子流夏是我父亲的孩子,这可是真的?”   云映湖看了她一会,轻声说:“假的。”   “……如此,云庄主保重。”   月色寂寂,小女孩从容走进浓重花阴,不一会便不见了。云映湖抬头看了看周围红花,轻声道:“六郎,爹不能再带你去雪山下寻你华亭哥哥了……”   念完这一句,他突然倒吸一口气:“我竟如此糊涂!”   血立时开始从他唇角不断溢出。他试了几次才站起身,摇摇晃晃追出园子。 水月风烟卷 第三章 幼女心机深似海      月光照在云府墙头镂刻的流云图案上,难辨真假。云映湖穿过重重院落,终于推开一扇门——   室内明如白昼,只是一地狼藉。装饰器物已被搬空,只剩空空的床榻。香炉的灰烬撒得满地,犹带一丝异样苦香。那个小小女孩从容地站在房间中,正仔细看着房中床榻。   “五位云公子都已遇害。”她轻声说,“这院子比我见过的所有院子都大,足有五间上房,一定是几位云公子的住处。”   云映湖不觉走到她身后,伸出一只手:“你怎么随便跑到男人的房间里……”   他只说到一半,便撑不住跪倒在地。伸出去的手跟着落下,搭在了孩子脖颈间。   “这个房间里有两张床榻,你又这样紧张,想要追来杀我灭口。云庄主,若我没有猜错,你府里还有个六公子吧。”   不等她说完,云映湖的手已经扣在她咽喉上。只是好一会过去,他仍没有下手。   女孩露出暖心一笑,在他染血的鬓发上轻抚一下:“天下人不许女子修习玄术,因此女孩只能求人保全。好在我父亲历来对我纵容,就连玄术也背了人亲自教导。他是横云第一玄术高手,甚至可以凝风化刃,我身为他的女儿,真是想差都差不了。云庄主,你已伤重至此,就算是我,也可杀了你。”   云映湖看着她的天真笑颜,手上慢慢用力:“你多大?五岁?六岁?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心机?”   女孩周身突然旋过不自然的风,她一抬手,便轻易挥开了他的手。   “我活得并不久,只不过比别人多死过一次罢了。”她淡淡笑了,“言归正传,云庄主,连我都能看出的破绽,禁军肯定也能看出,到时六公子性命堪虞。不如,我们将这多出来的床榻移出去吧。”   “为何?”   女孩走过来,努力扶起他:“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两人移走床榻花了很长时间。最终在院里坐下时,云映湖身上血迹却不再洇浸开,像是已经没有血可流了。他脸色更加不好,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娃娃,可不要……出尔反尔……”   “若遇六公子,就当做不认识……除非他要害我父亲。”   云映湖轻声笑道:“除了当今皇帝,无人能害你父亲。娃娃,你可记住,那雪擎风,有蛇蝎心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孩子忙唤道:“云庄主,云庄主——”   云映湖微微睁开眼:“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雪晴然。”   他看了她一会,慢慢从怀里摸出一个朱红的手串,放到她手中。   “晴然,若他反过来要去伤你……便拿这与他……”   女孩点点头,他的手便慢慢离开她的指尖,滑落在身侧。最后一句话从他唇间滑落,如同夜阑呓语:“容儿……我又……做了傻事……”   夜风掠过窗外,满院茶花发出瑟瑟悲音,仿佛在哀悼这位主人的离去。他仍像活着一样,面上是个极温柔的神情。   四下响起杂乱人声。女孩转身跑出房门,就看到一个穿着染墨白袍的人已经到了门口。那是个剑眉星眸的男人,轮廓优雅得犹如一幅妙手剪就的剪影,端严中又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秀美。只是那好看的眉梢眼角,皆是一股矜傲寒凉,令人见了便不由得心生畏惧。   禁军们亦匆匆追来,看到她满身的血迹,顿时齐齐跪下,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那人俯身抱起孩子,大袖将她藏到怀里,低低地问:“伤到哪里了?”   孩子轻声说:“父亲,我没有受伤,云庄主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他对我笑了,还夸我聪明。父亲,云庄主是个……”   她的最后几个字没有发出声音,只动了动嘴唇。她父亲低下头,看出她说的是“好人”。他并未应声,只将女儿抱起来,离了这里。    横云惑情卷 第四章 冷面薄情俏王爷   快雪时晴,宛若寒烟翡翠铺就的苍穹,被冬日阳光洗濯澄净。风中有新雪湿润的气息,淡淡地笼住偌大的雪王府。   王府花园里,一池莲花竟不畏严冬苦寒,开得正好。玲珑剔透的九重莲花,在池边雪光映衬下有些透明似的。这是横云镇国之宝,大雪山中迁出的冰莲。不单是雪王府,就连皇宫重地,也处处可见九重冰莲的纹样。只是这花习性刁钻得很,一离了此处的池水便会连根枯萎,因此除了雪王府,举世间再不见冰莲花的影子。   那微碧的池水也有些异样,这样冷的天,凡不冻的大多是温泉活水,这池水却只是琉璃般静静的一潭,无波,无浪,无一丝热气。人若站到池边,连自己的睫毛都可看清。   此时池水边就有这样一个人——   已经九岁的雪晴然,依然只如六七岁模样。一张团团的小脸白皙若雪,丝缎似的黑发在两边裹成两个团子,大大亮亮的眼睛,流苏也似的睫毛,稚气的眼角微有些向两侧斜挑,为这张无邪童颜添了一丝不经意的寒凉。   “郡主!郡主!”远远跑来个侍女装束的小姑娘,也不过十一二岁,圆圆杏眼满是慌张,“你怎么又跑到这莲池来了!你忘了——”   “你忘了你五岁时落下莲池,捞起来时连呼吸都没了,雪王妃抱着你一天一夜不肯放手,才感动上天让你还魂。怎样?是不是背得一字不差?”   小侍女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看到一个高挑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满地皑皑白雪,衬得他一身黛色华服格外出挑。虽然年少,俊秀修眉,灵动凤眼中却已有倾城风华。只不知为何,那双神采飞扬的眸子竟和衣服一样,是远山般妖艳的青黛色。   侍女连忙跪下:“见过夏皇子。”   这少年正是横云的三皇子。他幼年时双生的姊妹夭折,悲痛难当,雪亲王便将年幼的雪晴然送到他身边作伴。此后两人一直很要好,时常见面。   夏皇子略一点头,声音如同山泉滚落般清澈好听:“晴然,尚书府槿小姐的花轿已经快到了,雪皇叔正在寻你。”   雪晴然慢慢腾腾回转身,早被他拉起来往花园外走。她啧了一声,急忙提起长裙下摆:“走那么快是显摆你腿长么?你个坏人!”   夏皇子边走边回头来打量她一番,笑道:“我并未走快,是你今日穿得庄重不便行走罢了。朱鹤羽衣,这可是件价值连城的衣服,就这么活活改小了。”   “你在心疼衣服么?等下见过新姨娘,立刻脱下来给你穿穿过瘾怎样……你放手,我又不是小孩子!”   夏皇子笑不应声,只是加快了脚步足下生风。雪晴然不禁双手吊住他的手臂,恼道:“你给我慢——”   她忽然停住,侧目望向花园的高墙。清风送来墙外笑声,那是外面百姓家的孩子在嬉笑玩耍。同时传来的还有唱着童谣的声音:“墙中生槿,何为不去?不去之兮,迎入室里。君兮君兮,何为迎之?非我心悦,吾女爱之……”   夏皇子留心看看她的神情,轻轻摇了摇她的手:“槿小姐快到了,走吧。”   雪晴然点点头,两人一起走了。   户部尚书家的小姐嫁给掌管着横云兵符的雪亲王,这场婚礼早已惊动了天下。不仅因为双方都是朝廷重臣,更因雪亲王早有言在先:虽然可以有婚礼,可以算续娶,但于名分上,端木槿永远只能是王府侧妃。   满王城的人都在议论,说端木槿早在定下这婚约之前就曾只身出入雪王府,必然是做了不自重的事,才会遭雪亲王如此轻视。更有传言说,此前端木尚书大病一场,病中连续给雪亲王修书九封,终因一封回信也无,拖着病躯亲自去了雪王府一次,这才有了这场婚事。此举无疑坐实了众人对端木槿的恶意揣测。天下女子都仇恨起端木槿的无耻心机来,觉得是她占了雪亲王这个横云第一帅鳏夫的便宜。   端木槿是端木尚书唯一的女儿,自幼深得老尚书疼爱,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因此很难判断这两家到底会结亲,还是会结仇。连皇帝都有些忐忑,甚至亲自到了婚礼现场,亲眼看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到了雪王府,新人被簇拥着走上厅堂。   此时,突然在厅上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   雪晴然身穿一件朱鹤腋羽混着金线编成的红色华服,这样的一件衣服,连宫中后妃们都不曾见过。乃是雪亲王出征诛灭西方纤蛮国时得来的东西,天下仅此一件。本是妙龄女子的尺寸,雪亲王一道令下,被剪成了他那长不大的女儿的尺寸。底下人剪下去的时候个个心疼得眼含热泪,但没一个敢说雪亲王败家的。   如此盛装之下,雪晴然的笑脸极为单纯。但就一个九岁孩子而言,未免太过镇定。   众人已见多了父亲续娶的婚礼,却从没见过旧人子女出现在婚礼上,还出现得这般大方高调。一时间,满座寂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玲珑俊俏的小女孩身上。   新妃端木槿将红色盖头掀起一半,从怀中取出一把朱红的短剑。   满座更加寂然,并且骇然。不知新娘是觉得受了冒犯想自杀,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想杀了小郡主。坐在堂上的端木大人面无表情,他身后的尚书府长公子端木杨,更是面孔发白。   端木槿双手擎起短剑,一步步走到雪晴然面前,高声说道:“这是端木氏家传宝剑,名唤守言,端木家世代以此立誓。我端木槿今日在此立血誓,请诸位为证。无论今后有无子嗣,我必视晴然郡主为己出,必以晴然郡主为先。若因我使郡主受屈,或因我子嗣使郡主不悦,便请郡主以守言剑杀我。郡主在王府发生任何不测,都归咎于我。若我死于此剑,端木家不生怨言。黄天后土共鉴。”   在一片深重如海的寂静中,她将朱红的剑双手送过头顶。   小女孩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新王妃,然后带着天真无邪的笑脸接过守言剑,并未施礼,就转身走出大厅。端木槿退回雪亲王身边,自己放下盖头。端木杨用轻得无人听见的声音念道:“报应……”   礼官的声音重新响起,雪亲王如画般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于是所有人都明白,端木槿放下的不仅是她的盖头,这实在是一场极悲凉的婚礼。 横云惑情卷 第五章 新婚之夜做什么      是夜雪晴然独自回到院里。此时王府喧闹已散,天下没人敢去闹雪亲王的洞房。这一夜横云王城不知有多少女子要一边骂着端木槿一边哭上整夜。   她那柳眉杏眼的小侍女惊讶地叹道:“郡主今天甚早啊。”   “阿缎怎么不在?”   “回郡主,雪王爷吩咐她去王妃的院子守着,说是在那个院子方圆一里内放爆竹的人统统杀无赦斩立决。”   雪晴然笑一笑:“就算母亲在天有灵,也必定和我一样,希望他有人照顾。小凤,我很累,想睡了……”   说罢扭头奔回卧室。小凤正要跟过去,就听到了闷闷的啜泣声,只得停住了。   卧室中,雪晴然抱着被子,含泪笑着,喃喃低语道:“雪晴然,就算是父亲母亲,也不能只陪着你一个吧……不是你硬把父亲和槿小姐撮合在一起的么?”   所以外面的人才会编出那样的童谣——“非我心悦,吾女爱之”。全横云都知道雪亲王娶端木槿是为了女儿高兴,而非为了自己开心。   小凤轻手轻脚走进卧室时,雪晴然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任凭那件价值连城的羽衣滚成一团。她好心抱起一床被子给她盖上——羽衣彻底凌乱了。   方一转身,突然看到了一个浑身通红的人影立在身后。小凤张口就想叫,但因为不能马上决定是叫“鬼啊救命”还是叫“恶灵退散”,所以犹豫了一下。在这犹豫中,却发觉面前的原来是穿喜服的雪亲王。   小凤闭上张大的嘴巴,无声地退出了卧室。   雪亲王走到榻前,看到雪晴然的脸被头饰上的珊瑚珠压出了红印子,眼角尚有一滴泪珠未曾干涸。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仍然不时抽泣一下。   他在一边坐下,轻轻拂去女儿眼角泪痕。束发的墨莲巾随着他的转头拂过喜服,黑白醒目。他将那块巾解下放到她枕边。   雪晴然睡得浅,立时醒来:“父亲……”   旋即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惊得翻身坐起:“父亲怎会在这里?”   雪亲王并不回答,只轻声问:“是不是想你母亲了?”   雪晴然拿过枕边的墨莲巾,微笑道:“莲儿若是想念母亲,早就去看槿姨了。她和母亲那么像,看看她心里就不难过。她从前仰慕母亲,连绣活都是跟母亲学的,以后一定也可以绣出这么好看的巾给父亲。”   “世间没人能比得上你母亲。”   雪晴然无奈一笑:“槿姨是个好人,莲儿喜欢她……父亲,莲儿觉得累,想睡……”   她从醒来便觉得有些异样,耳畔隐约有琴弦拨动的声音,却又辨不清晰。她只当是太累了,雪亲王却借着灯烛,看出她脸色白得像是有些透明了。他惊得挑起眉:“莲儿,怎么了?”   雪晴然笑着说:“我没事……我早些睡……明早还要去看……小凤养的……小狗……”   不等说完,突然倒了下去,再无知觉。雪亲王变了脸色,伸手去探她额头时,意外的并不烫。   相反,一片寒凉。就好像她五岁那一年被他从莲池中抱上来时一样,额头,手脚,浑身上下都是死一般的凉。    横云惑情卷 第六章 新婚翌日做什么   雪亲王迎娶端木槿当夜,郡主雪晴然一病不起。这是五岁以来的第一场病,直病得几天几夜不省人事。众御医众口一辞,都说是从前跌进莲池时染上的寒气,这会因心中积郁情志伤损发作了。   雪王府的莲池水奇寒无比,终岁不冻。虽然冰莲之美天下皆知,但王府中人大多不愿靠近池边,正因一旦失足落下,势必寒毒蚀骨。雪王妃连宜莲,便是因为身体病弱之时,在莲池一舞,身染寒毒,才会最终不治身死。雪晴然五岁时也曾落入莲池中,但之后一直平安无恙,孰料会在此时突然发病。从御医们支支吾吾的言语中亦可知,这病症最终的结局,左右也只有那一个了。   雪亲王在病榻前守了三日,随后亲自跑遍王城各深居陋巷,意图找到一位遁世名医,给他女儿创一个奇迹。一连几天,王城中的女子都流行搬个小板凳放在墙角,然后趴在墙头上,等着看风华绝世的雪亲王借着玄术踏风掠过。然而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就是看到了也只能看清一个背影,并不曾有人看到过他眼中近乎疯狂的绝望。   第七日,端木尚书的长子端木杨带了一个老头子来到雪王府,将一罐已经熬好的药汁给昏迷中的雪晴然灌了下去。不到一个时辰,雪晴然竟真的醒了。   刚一醒来,便猛然坐起,浑身颤抖地问:“我在哪里……”   端木槿喜极而泣道:“自是在雪王府。”   “……我父亲呢?”   “已差人去叫了。”   雪晴然这才舒一口气,重新倒了下去。端木槿一惊,那前来喂药的老头子傲慢地说:“我老大夫上次没能救到莲王妃,回去闭关三年,才算想出了这个药方,必定万无一失。郡主不过是损耗精神太多,这会睡着了。”   果然第二日清晨时分,雪晴然彻底醒了过来。当时天色尚未全亮,四下寂然,连厨房也还没有人进去。雪亲王却坐在床头,眼也不眨地看着她。雪晴然一想便知他是整夜不睡,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伸出手去放在他手里,轻声道:“父亲,莲儿不死,莲儿要留下来……”   耳畔依然有江涛翻涌之声。她忍住难受,匆忙道:“父亲,我要琴……”   雪亲王回身取过一张七弦古琴放到她怀里。雪晴然凝神在弦上拨出几个音,心中这才慢慢静下来。浸透骨头的寒凉是无法驱散的,但这泠泠弦音,至少能带来片刻安宁,让她暂时忘了躺在寒冷江底的痛苦。   记忆开始的地方,是一张琴。   一张极漂亮的古琴,七根琴弦皆是冰雪般冷冽的森然白色。她抱着琴跑到高高的江堤上,用尽一切力气朝着身后追来的人喊:“不要追来!不要逼我!”   她已绝望。因着对琴的执着成疯成魔,她五岁上就被人断绝了所有和琴有关联的东西。她按别人的要求过着正常普通的生活,活得精明伶俐,但是她心中的漫天大雪从未放晴。   亦有善良的朋友,可他们终归不能同行。她的朋友在职场争名夺利,在夜店纵情声色,在繁华人间尽情享乐,只有她小心翼翼地流连于一切与琴关联的地方,终日静默。他们说她是个古人,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守着千百年前的义礼和矜骄。惹人怜,亦惹人笑。   亦有血脉相连的亲人,然而对于亲人的记忆,不过偷偷抚琴时被发现遭到痛打,不过跪在被砸碎的琴上无声落泪,不过在梦中化成一段弦乐,飞入九霄。因在这尘世中,像她这样的人无法活着,他们害怕她会只抱着一张琴而终生潦倒,他们要她活得和别人一样。   身后的人影越来越近。最后的光景是漫天白雪悠悠,她怀抱七弦古琴,从江畔纵身跃下,在冰冷刺骨的江水和纷乱弦音中陷入黑暗。   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不知那江水的寒凉究竟渗入了骨髓几分,只是突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渐渐出现,引得她全无意识地向那种暖靠近。最终醒来,便身在这雪王府中。   那时候雪王妃宜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嗓子已经哑得哭不出声。雪晴然醒了,她立刻就要离开王府,哪怕不做王妃,也不要她女儿再受这样的苦。只是雪亲王抱了雪晴然,强行拦住她,这才没有走成。   雪晴然始终不知自己为何会替这郡主重生,是因为同样的死也罢,因为名字相同也罢,因为她死得太过不甘也罢,她不知道,也不在意。她那时只是觉得……高兴。   因为从生到死,从不曾有任何人那样疼爱过她。几时曾有人像连宜莲那般为她痛哭失声,宁愿不做王妃,只为换她平安。几时曾有人像雪慕寒那样温柔地抱着她,在看到她醒来的一刻,连声音都发颤了。   她几乎在醒来的瞬间就下定了决心,要替原来的莲儿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顾父亲母亲。就让他们都以为她是原来那个孩子好了。若有人这样疼爱,便是在苦寒人世重活上千百回,又有什么不好。她无法不将他们的爱从那个死去的孩子身上夺来,她要将双手抓得满满的,填补从前一世寒凉。   琴音泠泠,她的琴声如烟缭绕,为自己编织着这场华美的梦境。 横云惑情卷 第七章 姨娘有礼欲相送      之后的日子里,御医们为了赔不是又纷纷来到雪王府。雪晴然身体依然虚弱,御医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帮她开进补的方子,以挽回被一个民间老头抢走全部风头的局面。众御医同时保证她一定很快就会全好,请雪亲王务必宽心,千万不要多想。只因他一多想,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   雪亲王其实没空找这些人算账,他仍然在介怀早些时候听到的那句“心中积郁情志伤损”。认为女儿会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自己擅自给她找了个后娘。于是某一天雪晴然半睡半醒间听到小凤紧张地对阿缎说:“听说因为郡主伤心得病了,雪王爷心疼女儿,想要把新王妃送走。”   雪晴然睁开眼,虚弱地说道:“快找我父亲来,就说我不行了。”   阿缎去对雪亲王说:“郡主她非常想见雪王爷,好像有什么急事。”   雪亲王赶紧来到晴雪院,看到雪晴然穿戴整齐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他吓得顿住脚步,话都没说出来。   “父亲,我想去看看槿姨。”   半晌,雪亲王走到她面前:“为何?”   “莲儿想念母亲……”   雪亲王从一旁侍女手里接过雪晴然的披风,亲手给她穿上,然后抱起她走向端木槿的院子。   端木槿已经得到消息,惶然地站在院子里等待多时:“雪王爷……这是怎么了?”   雪亲王径直走到屋内,这才开口道:“莲儿想见你。”   说罢将雪晴然小心放到椅子里,轻声唤道:“莲儿,睁眼看看。”   雪晴然睁开眼,看了看眼前的人,低声道:“槿姨,你不要走……”   端木槿睁大了眼睛,然后赶紧俯身抱住椅子里的女孩,有些哽咽地应道:“莲儿……我不走。”   这一晚雪晴然和她爹都留在了端木槿的院子。天亮后雪亲王急于察看女儿的病情,早早便来到病房——   雪晴然裹着被子,在和端木槿玩水晶珠。两人将冰蚕丝打成络子,然后将圆溜溜的彩色大珠一个个累进去。雪晴然累不到三个就把珠子弄散了,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她的脸色依然苍白,气色却已经好了很多。   端木槿用莲花络累了两颗水色的珠子,正要放到一边,雪晴然却拿过来戴在了颈上:“我要槿姨的这个珠络。”   然后将自己的两颗紫色珠牢牢缠在端木槿鬟边的簪子上,笑道:“槿姨也要戴我的。”   端木槿温柔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翌日,雪亲王一早就带雪晴然去了花园。   一路上雪晴然都在无声地打呵欠,直到进了园子才没精打采地问了句:“父亲,到底何事……”   “你生病的那晚,口中念叨着要去看小狗,你还记得么?”   闻听此言,雪晴然猛然清醒了:“记得!父亲,从前我看到小凤养了大黄,我也想要一只,那时你总说等我大了就可以养。后来大黄生了小黄,小黄生了黄仔,小凤越来越神气,可我还是没看到你答应过的小狗。”   “拖了这么久是我的错,之前总是担心养狗会伤到莲儿。最近无意提起,阿槿倒是想了个好办法。”   “槿姨家中养了狗?”   “不止一只。”   说话间到了一处凉亭,端木槿已等在此处,见到两人便起身迎来。雪晴然欢欣鼓舞地跑过去:“槿姨,父亲说你带了小狗给莲儿?”   端木槿微笑着点点头,侧过身子指着亭外道:“虽如此,和你想的许是有些不同。”   雪晴然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顿时向后连退几步:“槿姨,这是什么意思……”。    横云惑情卷 第八章 若知肠断,不如不见      端木槿所指的方向,是两个少年半跪在地上,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   雪晴然看看他们,再看看端木槿,终于相信这就是她所说的“小狗”。因为她也好,雪亲王也罢,他们看着那两个少年的神情,和看小猫小狗的神情完全一样。   端木槿温和地将手搭在她肩上以做安抚:“尚书府不擅武,因此豢养许多精于玄武之人。这两人年纪虽轻,但玄术出众,都是我兄长亲自调教出的侍卫。听说莲儿玩伴少,这才送来雪王府。你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便会做什么,既懂人言,又不要人照料,岂不比小狗有趣得多?”   雪晴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再去看雪亲王。雪亲王勾起一个冷漠笑容:“人各有命。能来给你做伴,是他们的造化。”   雪晴然骇然地听完两人的话,终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看法,脱口道:“父亲,他们是人。”   端木槿看到她大睁的眼睛,连忙挡住了她的视线:“既然莲儿不喜欢这样,就让他们依旧回尚书府去。”   雪晴然看看她,又看看雪亲王,心思一转,走出亭子到那两个少年面前:“他们的名字,该不会是小黑小黄吧?”   年长少许的一个少年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温润眼眸。他看了雪晴然一眼,突然勾起嘴角笑了。那是比雪晴然见过的任何笑容都更灿烂温柔的微笑。这少年相貌平常,又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原本难以引人注意。却因这一笑,眉眼间都漾开温柔,令人心暖,只觉得与他相识已久一般。   雪晴然几乎想要问一句我是否见过你,好歹忍住了。心中默念着我是郡主我是郡主。   “回郡主的话,我名唤玄明,这一个是白夜。”他的声音亦如笑容温暖,“如果郡主高兴,当然也可以叫小黑小黄。”   那年少的一个与雪晴然年纪相仿,俊秀剑眉下,一双大大的眼睛如同寒潭秋水般清澈,额前一点艳绝朱砂,清秀好看。只是面色非常凝重,垂着头一言不发。   雪晴然把两人再看了一遍,问道:“玄明……哥哥,你想留在这里,还是想回尚书府?”   玄明微微动了动嘴角,似乎又是想笑。他先抬头看了看亭中的端木槿,这才应道:“此事全随郡主高兴。”   然而低头的瞬间,雪晴然听到了他极低又极清晰的声音。他说:“请郡主留我。”   这个声音里没有笑意。白夜在一旁显然也听得到,虽不曾动一动,眼神里却闪过焦灼的期盼。雪晴然打了个寒颤,回头对端木槿说:“槿姨,莲儿愿意他们留下。”   端木槿含笑点点头:“玄明,白夜,今日我将你二人给了郡主。从此你们要保护的人不再是我,而是她。不管是谁要伤害郡主,都可以杀了那人。但你们若敢违背她,也该知道自己下场。”   玄明不假思索地说:“若惹郡主不悦,便叫人乱刀剁了我——”   雪晴然因曾见过被乱刀砍死的人是什么样,听到他这么说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阻道:“切莫这样说了。谁还没有不悦的时候,怎么的就要杀人了。”   玄明乖乖点了一下头,又笑了。那一笑实在太过好看,在料峭春寒里融化了人心,如同最灿烂的春光一般晃得人眩晕。雪晴然沉默了一会,觉得无论是身为重生过一次的妖孽,还是作为天真无邪的小郡主,都不应当对一个少年的笑颜有太多反应。因此她忍住想再看一会的心,迟疑地说:“父亲,我能和小凤换吗?” 横云惑情卷 第九章 如果吃,请吃完   然而人家小凤养的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小狗,对她的人毫无兴趣,并表示就算她是郡主,这一次也不会让步。在遭到了小凤的坚决拒绝后,雪晴然心情沉重地走在去书房的路上,身后跟着两个活生生的人。走了一会,玄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郡主有何不悦么?”   雪晴然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被人当成小狗,不难受吗?”   玄明笑道:“郡主真是个心善的姑娘。这世上已许久无人将我当人看待,哪会难受——”   白夜一斜眉,打断他道:“玄明,莫要如此放肆!”   雪晴然惊讶地看着他,那还完全是一张孩子的脸,微微挑起的眼睛大而清澈,如同明月寒星,却偏偏染透了更夜般的深沉。听他声音分明对玄明有些担心,可那眼中终是毫无暖意。这样特别的一双冷眼,她从未见过。   玄明看看她的脸色,伸手在白夜头顶揉了几下,笑道:“你这么严肃,以后会娶不到老婆。”   白夜不说话,不笑不怒。这一下顿时有些冷场。玄明不以为意,又对雪晴然说:“郡主,白夜素来是个无趣的人。我们把他丢在这里,去找些点心吃吧。郡主喜欢吃什么样的点心,我去帮你拿。”   “桂花糕。”斩钉截铁。   “为何?”   “不记得怎么回事,每次吃到都会觉得很开心就是了。”   雪晴然对这样点心有种莫名的倾心,每回不高兴了,就取一碟来自娱自乐。她隐约觉得这与曾经的某件事有关,只是究竟何事,她已全然忘记了。这种感觉十分不爽。   她叹一声:“所以要做坏事的时候,都没脸再吃这样点心。”   玄明说:“既然如此,以后郡主想做坏事的时候就照样去吃点心,坏事交给我去做好了。”   雪晴然意外于这少年的甜言媚语,不禁看着他说:“以后说话做事,只要不烦扰到我父亲,大可随自己心意。不必如此——”   少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暖心一笑:“帮郡主做难做之事,正是我自己心中愿意的。”      这一年雪下得早,天还未全冷就已连下几场大雪,随后又因天气回暖尽数融化,最终在寒冬真正到来以后冻作一层薄冰。小凤在遛狗时不慎滑倒崴了脚,本想为了尊重爱犬的散步权坚持到底,不料第二天大黄也崴了脚,这才作罢。而此时王城中已发生多起恶性崴脚事件,并引发了某富家公子因崴脚崴得太开劈断了腿,以及某两家因宝马崴脚时不经意相撞而拔刀火拼等刑事案件。   最终,只得由雪亲王出面,专门调了许多兵士来,以除去满街满巷的冰雪,兼以维持冰面治安,这才稳住了局面。城中只有孩子们始终欢喜得很,即使是公子们骑着宝马对骂的日子里也整天在外疯跑,生怕天下一太平就没地方溜冰了。   雪晴然因为她爹忙着维稳没空看管她,又许是因为受到院墙外孩子们欢声笑语的感染,自己也经常在花园中溜冰玩雪。因为一个人玩得无聊,小凤和大黄又双双被崴脚之事套牢,便叫阿缎和两个男孩一起打雪仗。然三人皆想到了被雪亲王看到自己拿雪球打郡主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集体回绝了她。无奈之下,她只好一个人在花园里找下坡处溜冰。   雪亲王因为没空陪女儿,专门从宫里寻了些新进贡来的点心哄她,正把一堆甜酪亲自给她时,听说了此事,只嘱咐了一句“莫让郡主受伤”,就忙自己的去了,仅留下满室逼人的杀气。于是雪晴然溜冰的时候,身后就有三人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她只得停住,改溜冰为拍雪人,先自己倒在雪地里留一个人形,再让那三人轮流躺下。这个游戏玄明和阿缎都表示接受,想着反正就是躺躺罢了又躺不死人。只有白夜,躺下许久都没动静,走近一看,原来是无聊得睡着了。睡着以后亦是一副孤高模样,冷得如同冰雪,唯有额前一点朱砂分外妖娆。   雪晴然说:“小白这点朱砂生得真美。”   说罢伸手去碰他的额头,玄明一惊,正想阻止,白夜已经惊醒,于一瞬间一掌劈来。那掌风极是凌厉,借了玄术,激起满地积雪。雪晴然全仗着雪下皆是冰层,可得全力向后一滑,这才险险避过。定神望去时,白夜掌下竟已露出了冰下泥土。这一掌若落在她头上,必然当场魂飞魄散。她经常见过府中侍卫修习玄术武功,却从未见过谁能使出这样凌厉果决的一掌。   玄明顿时跪下:“郡主,尚书府管事为训练之事,常趁我等睡梦时出手,白夜因此成了习惯,绝非有意要伤郡主,请郡主饶过白夜。”   雪晴然看着他,慢慢露出微笑来,没有应声。玄明略一犹豫,还是说:“郡主若不高兴,就罚我吧。”   “罚你什么?”   “……随郡主高兴。”   雪晴然凝神看着这个少年,他脸上时常带着浅笑,笑容深处却隐隐有种天成的沉稳。   “既然如此,你自己想个办法来罚。”   玄明目光急转,抬头笑道:“我太笨,怕想不出什么有趣的办法来……”   雪晴然说:“若是我想到的办法碰巧你不喜欢,该怎么办?”   玄明不假思索地说:“郡主觉得有趣就好。”   雪晴然已经有了主意,对他展颜一笑:“你闭上眼睛,不管我在你嘴里放什么东西,你都要给我吃下去。”   白夜微微睁大眼,终于也跪在了她面前,只是跪得极不情愿:“郡主,身为人主,当赏罚分明。错的是白夜,为何要罚玄明?”   玄明忙止住他,闭了眼道:“全随郡主高兴吧。”   雪晴然笑不可抑,眼角余光却见白夜正睁大一双冷眼看着她,目光比身下冰雪更形冷冽。她只当看不到,从怀里取出个小袋子来。阿缎顿时睁圆了眼,发出了一声惊叫。    横云惑情卷 第十章 眉间血画心头砂   玄明虽闭着眼,却不妨碍听到这一声惊呼,眉心不禁一蹙。   雪晴然原本想笑,却因看到他微蹙的眉心,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牵动,扯得心也跟着微微一紧。这两个少年在世上无依无靠,被人安放在此的唯一意义就是她的喜怒。她怎该用这样的玩笑吓他们。   她急忙将袋子里的东西取出,轻轻揉到那少年口中。   玄明舌尖所触,尽是一片香暖甜腻。他顿时明白了,睁开眼来,对她暖心一笑:“我就知道,郡主对人最好。”   雪晴然将雪亲王给她的甜酪尽数倒出,也分给阿缎和白夜。白夜像是还没回过神来,仍旧只是看着她。玄明从旁伸过手来,将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雪晴然拍拍手中碎屑,微笑道:“此事,不对我父亲提起就是。”   说完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小白,过来些。你方才那一掌,可否再给我看一次?”   白夜只得点头,雪晴然觉得地方不够,又往后退了两步,却猛然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倒了下去。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她意识到自己先是落下了某处低崖,接着便顺着陡坡一路翻滚下去,接连撞到数处雪下碎石。来不及喊出来,来不及抓住风,她纤弱的身体连挣扎一下都不能。   突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了她一下,雪晴然连忙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混乱中只知道没有再撞到任何东西,等想到要去看时,却是一声巨响,停住了。   阿缎惊恐的呼声远远响起,雪晴然惊魂未定地抬起头,这才看到自己是被玄明抱着撞在了崖下一棵树上,她正是因此才免于受伤。一旁白夜拉着玄明衣袖,勉强没让他的头也撞在树上。因为抓得太紧,他的指甲隔着衣料扣入掌心,血正慢慢渗出来。   雪晴然顾不得自己身上的雪,急忙翻身起来:“小白,你的手怎样?”   白夜放开手,抽出手帕缠在掌间,寒潭似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我不要紧,郡主可有受伤?”   她摇摇头,方才想起玄明。望去时,那少年倚着树干对她微微一笑:“郡主,莫再玩了。速速回去,让阿缎煮些药草压压惊。今日之事够让我们死上几回了,我须得在这歇口气。”   雪晴然不放心地看了看白夜的手,嘱道:“小白,仔细擦些药,莫要受了冻。”   她毕竟也吓得不轻,当即回转身,向着来处慢慢走去。阿缎连忙赶来跟在她身后,几次不安地回头看看,欲言又止。但雪晴然着实受了惊吓,并未注意到她神情,只一路走到莲池旁,这才停下歇脚。那池中冰莲开得精灵剔透,花下池水亦是澄澈空灵。她在池边站定,对着自己的倒影讪笑道:“我可不想再死一次……”   她突然停住,俯下身仔细看着水面。风平如镜的池水,清澈地映出了她眉间一点朱红色。那不是白夜一般的玲珑朱砂,而是更加艳丽的……一滴血。   她猛然醒悟,一口气飞奔回方才滚落的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