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燕南归(璐璐)

    楔子

    闽之远海近番处,有燕名金丝者。首尾似燕而甚小,毛如金丝。临卵育子时群飞进汐砂泥有石处,啄蚕螺食。有询海商,闻之土番云,蚕螺背上肉有两肋如枫蚕丝,坚洁而白,食之可补虚损,已劳痢。故此燕食之,肉化而肋不化,并律液呕出,结为小窝附石上。久之,与小雏鼓翼而飞,海人依时拾之,故曰燕窝。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三月初春,冰雪初融,郝家码头人声鼎沸。

    穿着薄衫的工人,迎着风,佝着身子,吃力地把一箱箱的货物运上船,蜿蜒而上的工人们,嘴里喊着号子,合着监工们焦急的怒喝声,长长的一条人龙缓慢地移动着。

    与监工头子的气急败坏和工人们痛苦的神色不同,岸边上一着棉布长衫薄夹袄的男子,以沉稳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停靠在岸边的三层双桅货船。

    他的思绪被带回了前个晌午的一场谈话中。

    “睿儿,出海的东西可都准备妥当?”

    “是的!郝爷!四十箱的武夷新茶,六十箱的汝窑磁,八十箱的……”

    “行了!”被称作郝爷的男子已是一头花的发色,“行了,你办事的稳当,咱是知道的!”

    郝爷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些都不重要,你应该明白,咱们一家子靠的是什么!”

    “郝爷,请放心!睿儿心里清楚得很!”

    “嗯!”郝爷低吟了一声,“这时道,商行的花样越来越多,咱们这近况……”

    郝爷的话没有说完,但这言下的意思,平日里打理商行的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

    “爷,请相信睿儿!”

    “是啊!这院子里,咱儿还明白个是非曲直……”郝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咱相信你,相信你的眼儿,更信你的人,多给咱带些好东西回来,咱们这商行,以后还是要靠你啊!”

    “多谢郝爷!”男子双手抱拳敬了敬,他不为这商行,只为爷啊……

    “爷啊!东西都妥当了……”监工头子带着讨赏的语气,一句话勾回了男子的心绪。

    他抬眼一看,几个身子壮实的船工已立于甲板之上,静待他的指示,他丢了半锭银子,给那笑得横肉四溢的工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趟船只许成不许败。

    他健步一跃,已然立于船头。

    “启……”一声喝令,气贯丹田,声震四海。

    白色的帆瞬间扬起,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船工拉紧绳子,那帆上的郝家标记大得骇人。船动了,他昂然立于船头。

    

    山峦起伏,青翠连天,就着海风,空气里,净是清爽的味道。

    “妮雅!”清脆的声音在这绿山绿水,绿树绿草的园子里转了一大圈,才传进了那名字主人的耳朵里,名呼妮雅的女子伫立在这果子园里,把手里那沉甸甸的果子放进筐子里,才抬起头,蜜色的肌肤,清亮的浅褐色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小的樱唇,黑色的长发简单地扎了一下披在身后,浅色的短款小衫子穿在身上,露出大段的手臂,那里肤色更深一些,是深深的棕色。她下身套着条同色系的一片裙,带子在腰间打了结,自然地垂了下来。

    “妮雅,妮雅、妮雅……”随着声音越来越响亮,那小小的主人的身影才冒了出来。

    妮雅露出笑来,这一笑,漂亮的大眼睛立刻变成两汪弯弯的月亮。

    “妮雅,妮雅,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庆典都要开始了!”跑过来的小女孩,看起来年纪不大,梳着两个包包头,身上、头上挂满了传统的金饰,随着她蹦蹦跳跳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模样,可爱极了。

    “快走,快走,要不赶不上了,赶不上自家的仪式,小心雀儿姐姐生了气,就不去你们家里了!”女娃儿说着就去拉妮雅的手,抓着就跑起来。

    妮雅被迫跟着跑起来,“达娃,达娃,别着急,还没有去跟管事婆婆告假呀!”

    “别管她,”达娃转过头,小脸笑得皱成一团,“这里咱最大,咱说了就算!”

    达娃是这家果园子主人的小女儿,上面只有两个兄长,从来就喜欢跟着在这里的帮工妮雅转;而妮雅呢,家只她一个孩子,达娃就像她的妹妹一样。

    “慢点,慢点,不要跌到了!”妮雅被拉得一路踉跄。

    “不行!慢了就来不及了!”达娃看着妮雅被她带着左摇右摆,开心地发出清亮的笑声。

    两个女孩子自由自在地奔跑在小路上,路边的苇草有半人高,随着风儿摇摇摆摆,翠绿的草儿搔着脚底板,鼻子里净是土地的香味,银铃似的笑声一直在空气里漂荡。

    “睿哥,你看那边,好大一群人,看着真热闹,咱过去看看?”

    被称作睿哥的郝睿,任由他带出来的郝家小杂役小五子,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发出惊奇的感叹,而他,则若有所思地盯着脚下的干沙。

    天是透亮的蓝,远处是连绵的青翠山脉,近处几株高大的,他们也叫不出名字的树,麻绳编的似的树干,几片大叶子长在树顶奇怪得很,脚下是一片干涩的细沙地,走上几步就灌入满鞋的沙颗,一深一浅,难受得很。在耳边是一波紧接着一波的海浪声,明明早该凉爽的天气在这里仍然热得燥人,看看,只是沿着海边走了一小段,薄薄的汗渍就浅浅地透过了棉布衫子。

    郝家的商船停靠在这个叫做婆罗洲的地方已有三日,虽然打理商行的买卖已有多年,但这却是郝睿第一次带船出海,尽管郝家的商船年年都会停靠在这里,跟当地人做些买卖,收购他们的发家之宝,但面生的郝睿还是免不了让那些当地族长们多生出几分戒心。但兴许是他给的那些小恩小惠起了作用,又兴许是郝家商船那面大旗子的威吓,三天打点下来,倒也是把各族长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是个好的开始,但这趟船的成败,郝睿还是没多大把握,郝家做的这门生意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就算他手腕再高明,那些也不是他能左右的啊!

    郝睿有些心不在焉地任由五子领着他走向人群聚集的地方,他微低着头,没有留意身旁的动静。

    忽的,一阵“噼噼叭叭”的响声勾回了他的思绪,他才刚抬起头,一具软香温玉的身子就偎进了怀里,他脚步踉跄了下才稳住身子。

    一入眼的就是一大片漂亮的蜜色肌肤,这岛子的女子,大概是日头太猛,个个都是深深的肤色,比起京城里那些姑娘小姐们赛雪的身子,这里的女子,就像小王子说的那样,像是烧焦了的米饭似的。

    但他眼下的这一片,却漂亮得让他移不开眼,虽说离雪白还差得远,但也不至于像那烧坏了的饭,怎么说呢?浅浅的金褐色,像是蜂蜜似的,滑滑腻腻的,带着甜甜的香气,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想吮上一口。

    滑滑腻腻的,回想着自己心里念叨的词,郝睿心下一骇,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人家姑娘光裸的手臂,他飞快地放开了手,后退了一大步,才低低地道了句:“姑娘,在下唐突了!”

    “睿哥,你说啥傻话,她听不懂啦!”小五子在一旁不以为然道,打量了眼前的两个女子,摇着头,又道:“啧啧,这些番邦女子,真是不知羞啊!你看看,那腰都露出来给人看呢!”

    虽然只来了短短三日,小五子可早就见识过了这岛上的女人,那性子就像这天气,热情得吓人,穿得少少,毫无顾忌地出来抛头露面,露出身子给人看也不在意,就是在京城八大胡同的那些姑娘,也没有敢这样的呢!

    “啊呀,我的妈呀!”小五子又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大叫起来,“睿哥快看,她们还光着脚呢!好大的脚,没有缠过的呢!”

    哎呀……哎呀,真是吓人!在城里,看了姑娘家的脚可是要把人娶进门的,娘啊!还好是在这小岛上,小五子在心里庆幸道,咱可不想娶个番婆啊!

    “五子!你闭嘴!”郝睿不悦地斥了他一句,一来不喜欢他放肆的目光,二来各地民风不同,大惊小怪地丢了郝家的脸。

    虽说是民风不同,但郝睿仍秉持着非礼勿视的礼数,努力地避开那些不合礼教的地方,只是飞快地撇了眼那清秀的女子,谁知这一眼,却让他察觉了那番邦女子脸上尴尬的神色。

    他心思一动,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姑娘,在下唐突了!”一字一顿,说得缓慢清晰。

    “不……不打紧!”女子结巴了一下,才吐出这么一句。

    好!他果然没料错,这女子听得懂他们的话。

    “哎呀!你会说咱们的话?”五子一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她明明一副番婆的样子,“你也是从咱们哪里来的?”

    “不……不是!”女子被五子咋呼的样子吓着了,嘴里不太流利的话,更结巴起来:“娘,娘是跟你们一样的。”

    郝睿心里并不怎么惊讶,自从唐朝和这岛通了航之后,自古有商船往来,这岛上的果子,漂亮的锡器,时不时地被当成贡品运进宫里,这船员也有不少就在这里落了户。

    “姑娘,别怕,咱们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姑娘的爹娘都是咱汉人吗?”

    “娘是,爹不是。”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瞧她那像上等琥珀似的眼珠子和那身肤色,怎么看,也不像个汉人。

    “喂,妮雅,他们跟你娘是一国的?”达娃见没事情,这才从妮雅的身后面探出头来,正大光明地打量起对面的两个男人。

    这两个女子正是妮雅和达娃,刚刚就是达娃在闹,才害得妮雅跌进了陌生男人的怀里,原本达娃是啥也不怕的,别说一两个男人,就算是族长也照样要卖她爹面子,可是这两个男人,穿得和她们不一样,说得也不一样,叽里咕噜的,她不是怕啦,是小心,小心为上嘛!

    “嗯!是啊,是汉人!”

    “哎呀,哎呀,我就说嘛,你看他们长得多白嫩,跟椰果里的肉似的!”印象中,妮雅的娘娘就是和她们不一样的人,长得细细嫩嫩的,像是她爹从外国人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瓷娃娃似的。

    “啊……娘说她们那里没有岛上这么热……”

    “快看!快看,那个高个子的汉子长得多俊啊!”达娃兴奋地打断妮雅的话,探着头,猛扯她的衫子,眼睛猛盯着郝睿看,“快快,快帮我问问,那汉子叫什么,是来岛上干啥的啊?”

    妮雅有些哭笑不得,看着达娃兴奋的样子,许是出生在富贵人家难免的小姐脾气,又许是这岛上天生的热情,达娃对这两个外来人所表现出的兴趣,大概只会将这两个人吓跑吧!

    当下,又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过来,小五子好奇地蹦出一大串话,“哎呀,前面那么多人围着在干啥?”

    “仪式!”妮雅想了一下,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

    “仪式?什么仪式?祭神的?祈福的?”小五子好奇得不得了,这番邦的人也懂礼?

    “是庆祝的仪式!”妮雅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那里是燕儿洞。”

    那里就是燕儿洞?郝睿不由自主地向那临海的几个黑黑的洞口望去,此刻那里披红带绿,又是爆竹又是鼓,热闹得很。

    “那儿就是燕儿洞啊?”小五子伸着头左右张望,脸上有掩不住的兴奋,“庆祝什么啊?”

    “这燕儿每年都按时节来,你们那里叫什么?是节气吧?”妮雅努力回想着娘曾告诉她的话,“时节一到,万物复苏,这燕儿也从北方动身,大概这时候就到了岛上,燕儿识途,每年都会回到同一个洞里,同一个地点儿筑巢,这是老天给的福气,所以要以恭敬的心情谢天,谢那燕儿。”

    没错,这岛上最大的财富就是这从天而降的金丝燕儿,这燕儿本身并没有什么,但它们会在这岛上筑巢,这巢就是那昂贵的宝贝。这个岛盛产燕窝,说是燕窝也不准确,那燕儿留下的巢,由其津液混合羽毛、海草筑成,采下后,去杂过水阴干,便成了那补气养颜的圣品——燕窝。几朝以来,宫里的主子们对这东西推崇得很,有事没事便拿来养身子,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也跟着这没风,把这小小的燕巢儿的需求推到了极致,这东西本就有限,燕儿为生养儿女建的家,一只一个,哪有多余的来满足那些贵族们填不满的嘴,几个缘由下来,这燕窝的价格在几十年里就被炒得翻了好几翻,商家们大多瞅准了这商机,年年都有商船到这附近的几个岛上收购燕窝,也让这岛上出现了一批专门靠着燕儿吃饭的人。

    “你们,是收购燕窝的人吧?”这时节,商船来的目的,便是那些燕儿的巢。

    “正是!”郝睿抱拳一敬,“在下郝睿,郝家商行的人。”

    男人朗朗的神态,让女儿家不好意思起来,妮雅低下头,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回了礼。

    “妮雅,你们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达娃拉拉她的衫子,好奇地看他们一来一往,说得热闹却一句也听不懂,心里不禁又急又恼起来。

    见达娃直直地盯着他瞧,郝睿这才认真地看了下这个矮个子的小女娃,岛上当地人的传统服饰,头上,颈子上挂着满满的黄金饰物,看起来像是个大户家的女儿,尊贵得很。

    他见她和那有汉人血统的清秀女子用着当地话,说着些什么,那小女娃一直念着几个词,他尝试模仿地念道:“妮雅?妮……雅?妮雅?”

    那女子立刻抬起头望向他,似是吓了一跳,触到他的目光,又羞涩难当,蜜色的肌肤上染上淡淡的红晕

    “妮雅?是姑娘的名字!”

    她点点头。

    他场起笑,温文地提出请求:“妮雅姑娘,可否方便领在下去哪燕儿洞瞧瞧?”语言不通,干起事情总是不方便,虽说商船上有郝府自己的翻译,但现下没有与他同行,郝睿心里十分想去那洞里一探究竟,总是需要个人帮这个忙。

    来到这儿几日,郝睿的心里最挂念的还是郝家的买卖,没错,郝家就是靠这小小的燕巢发的家,郝家的祖上是最早开始从事燕窝生意的人之一,一直都是宫里钦点的供品商行,只是,这几年来,出海的人越来越多,加上一些商行贪小便意,弄了些假货鱼木混珠,乱了这行当的市道,生意越来越难作起来。郝睿打小进郝府,便是在燕窝堆里长大,他识货,辨货,少有打眼的时候,郝府的大爷信得过他,这两年几乎将整个商行交予他打理,从郝睿手中过的燕窝数不胜数,什么样的极品不曾见过,只是,这燕儿洞倒从没进过,好奇得很。

    再加上他这趟出海,担子重得很,商行的状况,他心里澄亮澄亮的,极品货源少了,货被分散在各家商行,郝家的立足之本——那些极品的盏越来越难找,再加上分家的几个少爷胡闹,商行的底子越来越薄。

    这个岛,是极品燕窝的盛产地,例来以质优,味淳、色美闻名,但那燕儿读不懂人的心!今年的货会怎么样,谁心里也没个谱。

    他又见两个女孩嘀咕了一会儿,那小小的女娃忽然冲过来,伸手拉他的手臂,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

    他心下一惊,想退开,但护主心切的小五子,先他一步拍掉女娃的手,嘴里哇啦哇啦地道:“干什么,干什么?不许对我们睿哥动手动脚,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知不知羞啊!”

    “五子!”他叫住激动的五子,给他一个眼色,那女娃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他们在岛上是客,人生地不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达娃,她没有恶意,她只是想带两位去洞里!”妮雅在一旁赶紧解释,达娃恨恨地瞪着那个拍她的男人,脸上已经不高兴起来。

    郝睿也发现了,挂上笑容,嘴巴里的话是对着达娃说的,眼睛却是看向妮雅,“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麻烦姑娘们带路了!”

    和善的态度,立刻换回了达娃的好感,虽然听不懂,但脸上的笑已经回来了。

    “达娃带你去!”听完妮雅的翻译,达娃开心得一支手缠上郝睿,另一支手还不忘拉住妮雅,完全不去理会刚刚得罪她的五子,一蹦一跳地向洞口走过去。

    “妮雅,妮雅……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达娃百无聊赖地看着妮雅一直做着同样的动作,把果子摘下枝头,然后放进挂在腰上的筐里。

    “有啊!有听!”妮雅站在木制的台子上,一边应着话,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不就是那天咱们碰到的那个收燕窝的商人?”

    “什么……什么啊!那汉子有名字,郝睿,郝公子,对不对,是不是这么说,郝公子……”

    妮雅因为她怪腔怪调的汉语发音笑了出来,达娃也跟着笑,然后又像想到什么似的,笑容一下子退了回去,她抱住树干,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树皮,“妮雅,昨天我听见爹跟大哥说,要给达娃找人家了!”

    “啊!”妮雅的动作顿了一下,达娃不过才一十有四,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么早便急着嫁出去,这兴许是生在大户人家的烦恼吧!哪像她,生在平凡人家,娘去世了,便也没人再替她操心这档子事。她足足比达娃年长了四岁,“达娃在家里那么受宠,你爹和兄长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唉……他们懂什么,看来看去,不就是族里的声望和权势,他们钟意的,达娃又不一定喜欢。”小女娃叹了口气,向来充满生气的脸蛋上,难得地染上了几分愁。

    “那达娃喜欢什么样的汉子?”小丫头也为这事生愁,妮雅忍不住打趣地问了句。

    “啊!那个外族汉子就挺可心!”达娃说起郝睿,眼睛一下子又生动起来。

    “他是外族人!”妮雅听了她的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怪不得这几天,天天对她叨念那商人呢!原来是动情,“他是到岛上收燕窝的,过了这时节就要回去,留不住的!”

    “你娘不就留住了?”

    “娘?!”妮雅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娘,她不一样!”

    小女娃不再言语,噘着小嘴一脸倔强,妮雅的思绪却随着她的话飘到了好远的地方。

    妮雅一个人,肩上背着筐子,急匆匆地走在林子边的小路上,今天管事婆婆好心地给了她些果子让她带回家,她一下工,就急着赶回去给爹做饭。

    一个人走着,那思绪一不小心就绕到了那个姓郝的商人身上,这几天托达娃的福,她倒是知道了不少那男人的事情,郝家的大管事,郝家主子最信任的人,二十有五的年纪,做事儿极有手段,用了三天就把族里的长老们收拾得服服帖帖,达娃的爹和兄长也对他赞赏有加,其实,在知道他是郝家商行的人时,妮雅的心里就大概有了数。

    抬头望见越来越近的村子,那一户户房顶上冉冉上升的炊烟,妮雅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希望今年也能顺利过了这个时节。

    妮雅推开自家虚掩的大门,把肩上的筐子放在灶头旁,然后跨过门坎,一进堂里,在场的几个人让她暗暗吃了一惊,但很快心下又了然了起来。

    “妮雅,过来叫人。”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黝黑的肤色,瘦小的身材是典型的岛上人,此人名唤达桑,是妮雅的亲爹,“郝家的管事,叫郝爷!”

    “郝爷。”她听话地低低唤了声。

    “达桑伯,别这么见外!”郝睿爽朗地笑了出来,“妮雅姑娘还是叫咱睿哥好了!”

    现下坐在堂里的两个客人便是郝睿和小五子。

    堂外的阳光透过半敝的门映到郝睿身上,浓重的剑眉飞入鬓角,黑黑的眼,坚定的目光,挺直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唇,不说话的时候抿得紧紧的,显得极其严厉,笑起来的时候优雅地一勾,形状很是优美,他的肤色很淡,这几日在岛上受了太阳公公的厚爱,也显出了些浅浅的麦子色,他身子高大而结实,跟岛上黝黑瘦小的汉子比起来,这姓郝的男人确实俊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也怪不得达娃对他迷得很。

    “郝爷认识妮雅?”达桑从郝睿的话里听出了玄机。

    “啊,是啊!前几日还多亏了妮雅才能到燕儿洞去看一看。”郝睿笑得温文,一副翩翩公子的样子,但话说出口,又透出一种令人信服的朴质。

    “能帮上郝爷,是她应该的!”达桑点了点头,语气充满了尊敬。

    “达桑伯,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咱儿都是为爷办事的人,您这么说,可是让我折寿了!”郝睿话说得实在,虽已贵为郝府的大管事,打理着商行的所有事务,但郝睿心里澄亮得很,他终归只是个被郝家大爷捡回家的野小子,从府里打杂的小厮到如今掌管着十几家商行,没了大爷的栽培,他啥也不是,为爷做事,尽心尽责是他的责任、义务,也是心里最欢喜的事情,这些与他同样为爷尽心的人,他心里充满的尊敬和谢意。

    达桑只是笑了笑,不说话,性子里的固执,让他无论如何也去不了心里的那份主仆意识。

    达桑和郝家的大爷有着很深的渊源,二十年前,刚刚掌了大权的郝家大爷亲自带商船来岛上收货,遇到了当时一贫如洗,空有一身家传的攀岩工夫的达桑,达桑家有祖传的燕儿洞,那时燕窝买卖刚刚兴起,族里的人见这能赚钱,便纷纷打起了主意,这燕儿洞是老天爷的恩赐,千年百年来就伫立在海边,每个洞都有主儿,达桑没权没势,眼瞧着,这家传的宝贝就要被人硬抢了去,多亏郝家大爷相助,才与族里签下了百年的契约,这洞还是达桑的,但这里面采下的巢儿要卖给郝家,郝家大爷还将自己的贴身丫环许给了达桑,留在岛上安了家,在达桑看来,这郝家就是他的再生爹娘。

    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上等货经由达桑的手交予郝家,郝睿的目光被挂在堂上的巨大匾额吸引,那上面两个端正的大字:极品。这是所有采燕人最尊贵的骄傲。

    这巢儿不是每个人都能采,燕儿贪高,没个几十丈是不会选来安家的,上次去那燕儿洞,黑黝黝的洞子望也望不到顶,看得他一阵眩昏,滑腻腻的壁,尖锐的突起,百年来从这洞中摔死摔残的采燕人数也数不清,这两个大字里,包裹了不知多少辛酸。每个采燕人,每次攀爬都是拿命来搏。

    “达桑伯,这次我来,还真是有事相求!”郝睿从那两个字的震慑中回神,“您是这岛上最出色的采燕人,郝家这次就要靠你了。”

    他的话停在这里,却像掐住了妮雅的嗓儿,她几乎快停了呼吸。

    “此次,郝家要重办采燕擂台了!”

    此话一出,妮雅的心被揪得紧紧的,她就知道,明明十几年也没有大人物随船上岛了,偏生今年来了个大管事,她就料到会有事儿发生。

    妮雅把茫然的目光悄悄投向她爹,她爹眼中同样有努力掩饰的惊慌。

    现下,这可怎样才是好?

     正文 第二章

    “此次招集各村的族长召开长老会,缘于咱们的老朋友郝家商行,郝家此次派来了年轻的掌事,他是咱们忠诚的朋友,他为咱们带来好运和财富,是尊贵的朋友,此刻,他们要再次给咱们带来庆典般的欢乐,下面咱们请尊贵的朋友为大家说说。”

    主持的大族长身材瘦小,但声音洪量,面容深刻而严厉,给人一种威严的压逼感,他是临海的几个部族联盟的首领,直接对婆罗洲的苏丹负责,是这里最有权势的人。

    到目前为止,郝睿还是比较乐于与他打交道的,虽然仍免不了送上礼物,但这位大族长起码是公正的,以全族人的利益为先,而不是像一些村里的长老,关心的只有自己能拿到的好处。

    大族长伸手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然后退下了高高的主台。

    通过郝家和族里的翻译,郝睿和族里的长老们,倒也是沟通良好。

    郝睿从旁边的椅子上站起身,抚了抚棉布长衫上的皱折,然后,缓步走向那高台,他站定后,坚实的目光环视全场,联盟内的族长以及随从,一二十人把这不大的厅堂挤了个满满当当,他沉下一口气,扬起温和的笑,双手一抱,作了个敬礼。

    “各位族长,郝某非常感激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与郝某会面,刚刚大族长的话实在是让在下汗颜,这近百年来,郝家都是靠着婆罗洲上的各位吃饭的,各位是郝家的衣食父母,没有各位,郝家也不会有今天的这番情景,在这里,在下代表老爷,郝家的上上下下,谢谢各位了!”语毕,他弯下腰,行了个大礼。

    “行了,郝爷不用跟咱客气了!”大族长在台下摆了摆手,“郝家,郝家大老爷对咱们的关照,咱儿都心里敞亮着呢,您就别说这些了。还是快些把您的计划跟大伙说说吧!”

    虽然掩饰得当,但郝睿还是听出了那语气的焦急,他掀了掀嘴角,好,非常好,显然他的动作已然引起了大族长的兴趣,看来他这是旗开得胜了。

    “那好,咱就直说了,二十年前,郝家大老爷第一次随船来到这里,那时的他应当时族长之邀,兴办了一次热闹的采燕擂台,那场景时至今日,大老爷仍时常津津有味地对咱们讲起,这一次,大老爷派咱来,就是为了重现当年的景象!”郝睿无视台下阵阵的低语,从容地扯出笑容,“各位族长,咱代表郝家的大爷在这里宣布,郝家将再次举办采燕擂台,并邀请所有部族的采燕人,共襄盛举。”

    此话一出,经由翻译的嘴,台下当即乱成一团,郝睿站在高台上,淡定地看着一切。

    过了好一阵骚动才慢慢平息下去。

    “郝爷!您看,咱们这……您忽然说这些,您也知道现在这情形和当年,这……这不是……”台下安稳了好一阵,才由一个族长,面有难色地开了口,那吞吞吐吐的模样,显出了心中的矛盾。

    高高在上的郝睿看得真切,这些人,眼睛里看不到好处,是绝不会让他的计划顺利进行的,他向守在堂口的小五子使了个眼色,五子立刻心领神会地向门外扬声道:“抬进来,把东西抬进来。”

    话音刚落,几个打着赤膊的汉子,吃力地抬进几只大箱子。

    郝睿走下高台按着次序打开箱子,“苏纺的丝绸,是汝窑的瓷器,上等的武夷新茶,还有……”他停了一下看到各族族长们几乎被勾了魂似的发愣,他在心底笑了开,很好,他要的就是这种情形。

    “还有……”郝睿从箱子中拿出一个缎面的小匣子,一打开,立刻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匣子里赫然两颗硕大的夜明珠。

    “郝爷,您这是……”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和直勾勾的眼神,“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擂台的奖励,这些是给夺魁的部族的,这两颗夜明珠,则是给族长大人的。”郝睿满意地看到在场族长们垂延的目光,在这蛮夷之地,这些东西,都是稀罕得不得了的宝贝。

    这句话立刻又在台下引起了一阵激烈的争论,郝睿也不急,静待他们达成共识。

    “郝爷,是这样的……”终于,大族长被推出来发言,“您也知道,族里面很多燕儿洞都是包给商行的,郝家也有这样的定点,是吧,所以咱们这……想参加,这也不能啊!”

    “当然,这一点各位可以放心,咱们郝家决不会欺人,咱正想请各族长当个评判人,郝家收的货,由各族长选出擂主,这价格也一律按郝家的惯例给,决不会有所偏颇!”

    “郝爷,您知道,我们决不是担心您郝家欺生,这问题是,包给其他商行的货,咱给不了您啊!”大族长也是有口难言,眼前的宝贝谁不想要,但其他的商行他们也得罪不起,“要不,再等段时间,等其他商行的船都到了,咱们一起商量着再做定夺!”

    郝睿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心底里却冷冷地哼道:他是傻了,才会等其他商行的人,他们今年就是为了赶在其他商行之前,才特意加快了货船的行程,他就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啊!

    “郝某明白各位族长的难处,但,眼看着这燕儿都到了,再等下去,怕会误了时候啊!”郝睿假意沉吟了一下,然后抛出谋划多时的方案,“这样吧,郝某提个法子,看各族长允不允。今年,咱都把包洞的事儿放下,由郝家统一收货,各族长评定,谁家最后夺魁,就由谁家先行挑货,而且,郝家愿意把燕儿洞的使用权放出来,咱们今年重新分配燕儿洞,按摆台的名次定夺,赢的重新选洞,输的人要服从,郝某的这个法子,各族长不知……”

    郝睿的话放出来,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这是一招险棋,如果郝家的采燕人登不了顶,那郝家所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但……郝睿,他想得更长远。

    长久以来因为燕儿洞的位置不同,每年燕儿都会固定去同一个洞内安巢,所以每个洞的出货率是不同的,而这其中又牵扯了许多人的利益,因为就道理上讲,燕儿洞是属于全族的,采燕人的收入要按比例上缴族里,燕儿洞的优劣就关系了整个部族的利益,再加上每个部族都会有偏向的商行,不同的商行会有一部分固定的供货人,这叫包货,一包便是一个洞。而这也是有部族倾向的,虽然是部族联盟,对各商行的价格会有牵制,但在联盟内部,各族对于利益的分配,也会有勾心斗角,暗中使劲的时候,这燕儿洞的分配便是个让人眼红的事儿。

    因为郝家是最先来到婆罗洲的商行,所以岛上最好的几个燕儿洞都是郝家供货点,但随着岛上洞穴越开越多,现如今好些新出的好位置慢慢地分散开来,以致于郝家的优势越来越少,郝睿的这个计划,目的是要把郝家的优势夺回来,以近期来看,为了这次能夺擂,各族的采燕人都不会私藏,因为之前,多家商行竞争,有人专门抬高价收购,使一些有定主的采燕人为财,私藏极品坏了行道。以远期来看,重新分配燕儿洞,拿到更好的位置,有利于郝家保住现下的家势。

    虽然,这一招确实险了些,如果郝家的采燕人赢不了这场擂台,也就意味着郝家势必要放弃这个岛,但无险不赢,这是商家立家之本,没有风险,怎会有收获,况且根据大老爷的说法,他相信郝家有六成的把握,他们有像达桑这样的顶极采燕人,那极品的扁额二十多年从未有人能从他家的墙上取走,还有那些燕儿洞,他郝家的历来是极品之洞,那些燕儿忠心识途,认定了郝家的洞,一辈子都不会变,况且,郝家与岛上的权贵之人都有极好的关系,像现任大族长所在的部族便是郝家的定点,还有好几个族长,还有下一任大族长的接班人……他信,老天不会绝郝家的路,这一步,他走定了。

    “各位族长……你们的意思……”郝睿朗声划破堂里犹豫的氛围,“给郝某一个痛快!”

    “郝爷,是真的愿意放出燕儿洞?”一个族长急切地追问,眼神里露出贪婪的光芒。

    “这里当然,郝家愿意和各家族长签下契约……”郝睿顿了一下,没有人能逃过贪的欲望,就算明白把握不大,也无法从眼前的利益中挣脱,各个部族都在暗地里较劲,都盼着得到更好的洞儿,在联盟中占到更多的好处,他不信,他们会不上钩,“但为了显示公平郝某希望各族长也能代替其他商行。签下同样的约,以保证日后重新分配燕儿洞的时候,大家都能服气!”

    光是听到郝睿说愿意签契约的时候,底下的族长们就高兴得快昏了头,与各商行的协意都是口头的,就算今年不履行,商行也没法子。谁都想要改变现在的情况,没势的部族想得势,有势力的部族想要得更多,几乎每个人,看到眼前的诱惑,都争着答允下来。

    “好了,都别吵!”大族长大吼一声,“郝爷,咱们愿替各家商行与郝家订这个约,就不知您的话,明天可还有准?”

    “大丈夫一言九鼎,郝某愿立刻与族长们订下文书协议!”郝睿心下明了,这计快成了。

    “好!咱们就钦佩郝爷的爽快!”

    郝睿扬起笑,“五子,送笔墨纸砚!”

    于是,这约便这样定了。

    “妮雅,妮雅……你要干什么去?”

    “刚跟管事婆婆告了假,趁着休息去族长那里交……”妮雅看着一下子从树丛里冒出来的达娃,扬了扬手里的小篮子。

    “那是要去姓郝的那个人那里?”达娃一听,立刻笑了开,黝黑的小脸一下子亮了开来。

    “是啊!你没听说吗?今年有擂台,所有采到的巢都要交到郝家那里,由族里保管!”妮雅忍不住叹了口气,几天前还抱着族里人会不同意办擂的想念,谁知才刚想着,族里长老就跟他们宣布了,看来是已经定了案。也不知道那个姓郝的管事到底使了什么法子,其他商行的人还没来,联盟里的长老就敢私自下订书,想来其他商行到时不会善罢甘休。在她看来,今年怕是安稳不了了。

    “啥没听说,好几天前哥他们就在家里说了,那姓郝的好生厉害,把族里的长老们都说昏头了,白纸黑字的契约一签,想反悔也不行了。”她记得她爹说有族长后来回过味来,想后悔也来不及了,“达娃跟你一起去。”

    “天上的雀儿飞……呀啊,地上的树儿摇……呀啊,风儿吹……呀啊……吹……呀啊,妹的情朗……呀啊,可知念你紧……呀啊……”

    看着达娃大声地唱着曲,一跳一跳地向前跑,妮雅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达娃对那郝管事真是倾慕得很啊!

    郝睿坐在阵在,设在部落联盟议事大堂的燕窝收集点,远远的就听到一阵清脆的歌声,然后一道小小的身影便冲到了他的面前,毫不避嫌地抓着他的手臂,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郝睿还是漾起了温和的笑。

    “妮雅姑娘,能不能帮个忙,告诉在下达娃妹子在说什么?”郝睿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跟在小丫头身后的姑娘。

    妮雅不自觉地淡淡红了脸蛋,然后低声道:“达娃说她见到您很开心!”其实达娃说的可是想他想得很,这话妮雅可不好意思说出口。

    “是吗?”郝睿觉得这个叫妮雅的姑娘真是可爱,像只小兔子似的,动不动就羞涩难当,“麻烦姑娘帮着翻译一下,就说郝某也很高兴见到你们。”

    妮雅注意到他说的是你们,她又感到有些不自在,但又觉得自己似乎太多心了。

    正想着,忽然由远至近传来一道粗重的声音:“达娃,你又溜出来疯。”

    达娃立即换上一副沮丧的表情,不情愿地唤道:“大哥!”

    “你这个丫头可真是的,叫你待在家里跟阿娘织布,谁又让你跑出来疯,女孩子家家的,以后还要不要嫁人,”走过来的黑瘦年轻汉子是达娃的大哥,今年二十有五,浓眉大眼,有一副很深的轮廓,是妮雅帮工的果园的少东家,他对妮雅和郝睿点了点头,“快跟咱回去,达娃。”

    “大哥,咱……”

    “不许你争辩,”他强硬地打断达娃的话,拉下她的手,不高兴地说,“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子,再这么胡闹,我让爹明天就把你嫁了。”

    嫁人是达娃最怕的事儿,听了这两个字,立刻什么也不敢再说。

    “妮雅,帮我跟郝爷说,我先走了!”他眼睛看向郝睿,话却是对着妮雅说的。

    妮雅恭顺地对他点头,目送他牵着一脸苦相的达娃离开,达娃是个活泼爱玩的姑娘。让她坐在家里织布纺纱,那可真是要了她的命。

    “妮雅,妮雅姑娘……”

    迭声的呼唤,扯回了妮雅的思绪,她转过头便看到郝睿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她有些迷惑,她看着他,在她的印象里,他总是穿着暗色的棉布长衫,身材结实,喜爱露出温和友善的笑。从前其他商行也有什么管事、总管的随船来到岛上,他们大多穿着漂亮是不得了的软衫子,白暂又瘦弱,可是他不是,他朴实的打扮和结实的身材倒像是个打杂的船工,可又不似他们那般粗野,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倒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了。他真的好奇怪,让她迷惑得很。

    “妮雅姑娘,你这是来……”

    妮雅小声地“啊”了一下,他的话勾起了她此行的目的,她可要赶紧交了东西,还要赶回果园子,她是跟管事婆婆告假才来的,她揭开篮子上盖的布,从里面拿出两个巴掌大小的乳白色的碗状物。

    郝睿一见,顿时眼睛一亮,忙上前接了过来,举过头顶对着阳光仔细地瞧,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用手前前后后摸了个遍,顺着丝絮状的纹路轻扯下一丝,放在鼻子下嗅了好几次,才放进嘴里先含后嚼,那其中淡淡的腥膻滋味,让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扬声对坐在案前抓笔记录的五子道:“达桑家上品宫燕两盏!”

    这两支巴掌大小,色泽银白透明,丝絮状密密匝匝压在一起形成的半碗状物,便是那轻如竹叶贵如金的燕窝。

    这燕窝等级区分得极其严格,基本上以燕儿筑巢的次数为准,当这金丝燕儿到达这岛上首次筑巢时,那窝纯粹是其中津液堆积凝固而成,其品质自然上乘,一般是在朝庭、权贵间流通的东西,故称为“官燕”或“上品官燕”,岩壁上的官燕通常每盏十余克,色泽银白、透明。而当第一次筑的窝被采摘之后,金丝燕儿为了育儿只得再次筑巢,因为津液变少、时间紧迫,只得啄下自己身上的绒毛混合,这第二窝的品质已远不极“白燕窝”,成为“毛燕”。倘使第二次筑的巢又被摘去,燕儿就只得第三次筑巢,津液稀少,连绒毛也变得稀疏,只能寻些纤细的海藻凑数,一般采燕人会保留此窝,让燕儿育儿,直到燕儿离开后再摘下,称之为“草燕”,基本上就只能成为凑盘的下等货了。

    另外,还有一种无价的密贝叫“血燕”,其燕盏外观呈赤红色,遇水不溶,稀罕得不得了,郝睿入这行当十多年,也未曾有机会亲眼见上一见,只是听大爷提起过,那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

    燕窝价格贵比黄金,还有另一层含义,燕窝原品被采摘后,根据不同等级加工成不同的形式,如燕盏,燕条、燕丝、燕饼等,其中燕盏是经去杂处理的纯燕窝原品,最为珍贵,加工时,工人需把整个燕盏浸湿除毛,一方面要要把毛除至最净,另一方面又不能破坏燕盏原始形态,以宫燕类为原料,少毛而大盏为佳,加工过程精细,只有熟练的老工人才能下手。毛燕类由于杂毛较多,必须依靠特殊的旋转方式,把浸湿的燕窝打碎在水中剔除杂质,经烘干后制成燕丝或燕饼。草燕类则大多是杂草及杂物,打碎后去杂,还须进行染色漂白的处理,最后制成燕丝或燕条

    在采燕人采摘的原品中,只有能制为燕盏的官燕才最有价值,其价格也贵得惊人,如何分辨真假优劣是商行的立家之本,坊间的一般的做法是用火石点一下,如不融不化不断,则为真品。辨货,郝家则有自己立本的“看、摸、嗅、嚼”四大法宝,再加上郝睿长年累月经手的积累,基本上不用火石,便能做到识其真伪。

    郝睿把东西交由五子,从管账人那里取来一个包好的布包,放入妮雅的篮子中,再帮她拉好上面的盖布,虽说有擂台,但他们该给的赏银一分也不能少,对于这些忠心的朋友,他们郝家历来是大方公道的很。

    “达桑伯果真历害,这擂刚摆开,就有如此上品上缴。”郝睿真心诚意地叹道,眉目中有掩不去的激动和骄傲,看来有达桑伯,郝家这次赢定了,大老爷料得一点也没错。

    不管是客套还是恭维,这话听进谁耳朵里都是舒心,但妮雅只是淡淡地笑,什么也没应。

    这天晚上,妮雅收拾好东西,见天色已晚,又等了一会,慢慢地,各家的灯火渐渐熄了,她盯着自家厅堂里摇曳的火光,许久,才起身到后堂里,拿起简易的长柄的小油灯,绳子和小筐,绕进内室,她爹达桑坐在自己的屋里,盯着墙上的某一点发呆,妮雅掀开帘子,低低地道了句:“那……今天就去了。”

    她爹没吭声,妮雅放下帘子,这才转身出了门。

    她沿着海边,一直通向燕儿洞的小路走过去,海风呼呼地从耳边呼啸而过,小油灯里的火光以诡异的方式跳动,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独自在夜里走这条路时心里的恐慌,但如今,似乎已经不再有了。

    她很快来到了自家的燕儿洞,她举起小油灯,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靠里的岩壁顶部已有不少银白的半碗状物附着其上,她选定位置,然后动手把小筐绑在腰间,再缠上绳子。

    如今,许多采燕人为了简便和安全,便用竹子和红线在洞内的地面上搭起一个结实的脚手架,几根粗壮一些的竿子,搭作底架来移动,换一个地方就在底架上临时装上一根细竿子,算是取巧的法子,但在她家洞里,那些都不能用的。徒手攀爬,这是尊重,也是敬畏,老天爷给他们带来这洞,这燕儿,他们必须懂得感恩。每年燕儿来的时候,他们要烧酒献肉,打扫岩壁,办热闹的庆典,欢迎燕儿回家,再到燕儿带着儿女走之后,他们还要烧上两炷香,插在这洞里祈祝那此燕儿平安,来年再回这家里。

    妮雅把又长又粗的绳子在腰间绕好,然后纵身一跃,双手抓住突出的岩石,脚下用力,嘴里咬紧长柄的小油灯,一边向上用力,一边寻找牢靠能落脚的突起。她家有祖传的攀岩技巧,她们是最传统最出色的采燕人。

    岩壁的样子,丑陋而粗糙,妮雅稳稳地附在上面,一点一点灵巧地向上攀,不急不躁,永远要踩实每一块岩壁再向上使力,每个采燕人都清楚得很,这每一脚每一下用力每向上一寸,这命都悬在老天爷手里越勒越紧。

    攀过这岩壁快一半的时候,妮雅停下来,认真地观察了一番才将腰间的长绳系死结的那一头牢牢地拴在一块巨大又结实的突起上,这是她保命的东西,一头连在这石头上,一头拴在腰间,万一她一下抓不牢,摔跌下来,这绳子可以缓下速度和力量,给她机会重新抓牢岩石。三年前,就是这条绳子,这岩壁保下了她爹的那条命,但她爹在下跌的过程里,头部撞上了一小块岩壁上的突起,虽然命保住了,却落下了病根,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只要扬起头,便会眩晕不止,这岩是再也攀不了了。

    族里的人都说她爹神秘得很,虽贵为一等的采燕人,却越来越看不到他攀岩的样子。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三年来,这燕一直是她在采,她,妮雅才是躲在幕后的采燕人。

    快接近顶部了,燕儿被她口里咬住的小油灯的火光惊着了,纷纷拍打着翅膀惊叫起来,翅膀时不时地扫过妮雅的脸。岩壁的顶部有众多向下生长的石柱,火光中像是要张牙舞爪地飞扑下来,她小的时候便总听她爹讲,这洞里摔落下来的采燕人,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还有偷采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她爹常说,“这祖祖辈辈的神灵都在这里啊……”

    每当她攀上这岩壁的时候,她就想起她爹说的这句话,也许是她的心里作用,她夜里攀在岩壁上时总会隐约感到耳边丝丝作响,仿佛有人从身边攀过。她想那大概就是神灵吧!她晓得她家的神灵会保佑她的,会保她平安,也会替她保住这个秘密。

    族里对采燕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敬重,这燕儿洞因为是老天的恩赐,所以是神圣的地方,千百年来从没有女人当上采燕人,那是不允许的,是对神的亵渎,如果族里人知道这件事,她和爹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洞怕也是也保不住的。

    她爹心里的无奈,她心里澄亮得很,去年她娘离世前,对爹唯一的嘱托便是要尽早替她找户人家,她宁可不要什么洞,也要这个女儿。妮雅的心里有时会有些不服气,为啥女人不能采燕?她从小跟在她爹身旁,在这洞里长大,攀岩的本事甚至比她爹还厉害,可是却永远也无法堂堂正正站在这洞里。

    她爹心里满是矛盾,他不要他女儿冒险干这个,他怨他自己,但这洞对他太重要了,他的荣誉、他一辈子的想念,都在这洞里。

    所以,妮雅抹去头上的汗,一个用力,向上又攀了几步。所以,不管什么擂台大赛,什么郝家的管事,她一定……一定……要保住这个洞。她目光坚毅,不若平时那般羞涩内向,这也是她家的根,她要保住它。

    一定!

     正文 第三章

    “五子!”郝睿从内陆的村头回来,刚踏进设在联盟议事大堂的郝家商行收购点,见小五子坐在案前打着算盘,便叫了他一声,“今天咱收的货怎么样?你可都记清楚了?”

    “记清了,睿哥,你放心好了!”五子大大咧咧地挥挥手。

    “仔细点,可别马虎出了大事!”郝睿轻拍了下他的脑瓜,“算好了,一会报来听给咱听听啊!”

    看着五子垮着一张脸,郝睿轻笑了一下,然后拐进内室里察看燕窝的放置情况。

    这一段时间收上来的货,评出的等级,他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一段时间是采燕的最佳时期,但他们郝家自己定点交上来的货,和其他商行定点的货,在等级上,可以说是不分伯仲,虽然上品官燕不少,但这样下去,他们还是赢不了,燕儿洞的采摘权,他一定要抓住,现下的他,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过了半刻,郝睿坐到五子刚刚的位置,看着账册,听五子大声背出各种数字。

    “内海的伦巴村今天有三户交上四只上品,六只次上品,是广海,海运商行的,咱们郝家的收了八只上品,其中达桑家就交了六只,长老说品质极佳,还有……”

    “等等……”郝睿叫住五子,“你说达桑家?前几天不是说达桑跌伤了腿?”

    两日前,听族长说达桑在采燕时,大概是早上露太大,攀上了几步就跌了下来,幸亏当时有人在旁拾海货,刚巧见到才没酿成什么憾事。他当时听了之后,还真是担心得很,达桑可是他们的王牌,燕儿洞的位置好,采燕的技术高,这岛上怕是没人能赶得上。但……这才两天便又有货交上来,这实在是……

    “啊……是噢!”五子搔搔头,同样露出迷茫的神色,“今天还是他们家那个姑娘来送的,人挺多,也没想起问她是怎么样子,兴许是没啥大碍,已经好了?”

    郝睿皱起眉头,似乎是太快了些,从那样的岩壁上跌落,怎么也是个筋骨损伤,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实在是快得有些奇怪。

    “对了!”五子拍了一下脑袋,“许是之前采下来的,没一次送过来。不是有不少采燕人,为了抬高价格,都这么做吗?”

    “不会!”郝睿毫不犹豫地立刻排除了这种可能,其他的人兴许会,但以达桑对郝家的忠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那……咱也不知道了!”五子喃喃地放弃了猜想。

    郝睿沉思了一下道:“走,五子,去船上拿点礼品,咱一起去看看!”

    于情于理,他早就该去探望一下,只是近几日一直在内陆的几个村头里打点关系,抽不出空来,今天趁着这机会,干脆就亲自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到时他便有准头了。

    两个人转身去了船上,等挑好东西下来,又在路上碰到了大族长和他的两个随从。

    大族长拉住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两个人比手划脚,弄了半天也没全明白对方的意思,无奈之下,郝睿只得让五子从船上叫来了翻译,这才解了困。

    原来大族长也是准备去看达桑的。要说大族长是整个联盟的族长,应该不会去关心一个默默无闻的采燕师傅,但事实上,大族长原本只是联盟里一个族的族长,后来接任了大族长的位置,这才跳脱了部族之间的束缚,但生长在自己族里的感情让他有时也免不了在心里多少偏袒一些,达桑和大族长来自同一个部族,这大族长心里当然希望自己那一族能在擂台上夺魁,所以这次达桑受伤,他自然要去探望一番。

    一路上,通过翻译,郝睿从大族长那里了解到了达桑的不少事情。

    在部族人的眼里,达桑是一个老实厚道,精通攀岩技术的人,很多年前,在大老爷办的那次擂台大赛上,他在众多族长和族人面前,攀过高岩摘下燕窝的灵巧身手,到今日还留在很多人的心里。而且达桑一直是很大方的,几年前有人想跟他学采燕技术,他也不在乎地教了,但那人却因为太苦而很快放弃了。也是因为达桑娶了个外族的老婆,对于岛上的当地人来说,他们这些跨海而来的黑头发黑眼睛白皙肤色的人,是陌生而带些神秘的,连带着让达桑这一家都变得有些与众不同起来。只是近几年来,达桑变得深居简出,不再在人前采燕,尤其是近三年,几乎很少人见他出门采燕,但每年上缴的燕窝无论数量和品质都属于上乘,这就让族人更觉得他身上充满了神奇,这一次,达桑忽然当着人面前采燕失手跌了下来,实在是让族人大吃一惊。

    郝睿一路听着,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第一次了解了这么多达桑的事情让他的心中有了一些计量。

    到了达桑的家,门半掩着,他们一行人刚好碰到了从外面采药草回的妮雅。

    “妮雅没去霍尔的果园上工啊?”大族长一见到,便亲切地问,“留在家里照看达桑?我就说达桑也不知道是受了哪个真神的庇护了,像你这么乖巧的女儿,到哪里找去哟!”

    妮雅胡乱地点点头,叫了人,才问:“族长,您这是……”

    “哎呀,听说你爹他伤了,咱们来看看,你看,连人家郝家商行的爷都亲自过来了!”

    妮雅飞快地看了郝睿一眼,然后微低下头,摆着手道:“爹他没啥事,您们都那么忙,不用看了,真的不用看了。”

    “你这娃子,瞎说什么,你爹伤了,咱们怎么能不来看看,你爹可是咱们族的宝贝,走走,快带路!”

    大族长说着便自顾自地走了进去,在这岛上,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说啥便是啥,谁也拦不住。

    郝睿跟在大族长身后,经过妮雅身边的时候,他深深地看了这女孩一眼,尽管她掩饰得很好,但在她看向他的那一眼里,他分明看到那一闪而过的惊慌。

    他只对她点了点头便跟在族长后面进了去。

    他走到堂里的时候,便听到了族长的声音,他快步走进内室,跨过门坎便看到,达桑要从床上起身,大族长又把他压回了床铺。

    “爹!”妮雅从他身旁赶了过去,冲到父亲身边,要扶他躺下,但倔强的达桑就是不肯,妮雅倔不过他,只得拿了个垫子放在他的背后,让他半倚半靠坐在床上。

    “郝爷,咳……咳,郝爷来了?”达桑见到他便有礼地招呼。

    “您的身子没事吧!”他问道,眼角看到族长把妮雅拉到一边,两个人低声地交谈。

    “没关系的,就是碰了一下,没啥大关系!”

    “您伤了就多歇歇吧!别急着去洞里了!身子重要。”

    “还不行,现在不采下来,等燕儿有了蛋,第二茬的窝就来不及了!”达桑对他严肃地说道,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郝睿没说话,但总觉得有点怪,虽然达桑话说得肯定,但他总觉得达桑的眼睛里有些东西隐藏了起来,看他的目光总是在闪躲。

    “真的没事!绝不会担误郝家的正事!”达桑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不信,便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作势要起身。

    但只是站起身,便摇晃起来,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郝睿赶紧上前去扶住,让他躺回了床上。

    族长和妮雅由于背对他们而没有看到这一幕,两个由族长带来的随从正好站在旁边,看着他扶达桑上床,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您好好歇着吧!咱们带了些东西,您补补身子,其他的事情就别操心了!”说着,他上五子把东西抬了进来,以此掩盖了些萦绕在这屋子里的尴尬和怪异的气氛。

    只待了一下,他们便跟着族长匆匆地离开了,回去的路上,族长一改在达桑家时的轻松,一脸凝重,一句话也没有。

    回到他们借住的地方,翻译告诉他族长向达桑的女儿询问了达桑的病情,她说是没有受外伤,没什么大碍,翻译偷偷告诉他,妮雅采的那种草药,是当地一种用来调理经络,活血化淤的老方子。

    翻译的意思他明白,就他来看,达桑全身上下确实没有什么外伤,但看他站起来时那痛苦的表情,想必是有内伤的,而且是伤得不轻,他想,族长他们也肯定看出来了。

    这就奇怪了,以这样的情形看,达桑本该是不能采燕了啊,但每天的进账又是怎么回事?达桑躲避的态度本身就是疑点,还有那个叫妮雅的女孩子,她看起来单纯又老实,实在不是什么说谎的料子,但那惊慌的神色,简直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这里面有鬼。

    但这鬼到底是什么?其实这整件事只要不碍到郝家的利益,他便也不需要插手,但麻烦就麻烦在达桑是他们郝家的王牌,没了他,这整个计划的胜算便要大打折扣。

    再退一步讲,其实,只要收到燕窝便也罢了,只要达桑他不偷不抢,这事儿也无关痛痒,但问题是,他这个外族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那大族长呢?这大族长虽然是达桑的族人,但据他调查,这族长生性耿直,历来是把持公正的规矩,万一他发现了什么,到时候不顾其他弄出个什么事来,他们郝家可是得不偿失,再加上这联盟里本来就为这燕儿洞的分配你争我斗,万一有人嘴啐,传了出去,其他部族也会善罢甘休。

    郝睿越想心里越急,他可真要先一步摸清状况,要不坏了郝家的事儿,他可真是担当不起。

    这天晚上,郝睿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件事,一宿也没合眼。

    隔天一早,他不得不按约定去了内陆的村子拜访,协商做些土产交换的买卖,他特地交待五子,假若达桑家的人来送货,一定要记清楚,最好能留下人来,但不要张扬,不要让人发现。

    这一天,郝睿都心神不宁的,早早地赶回去,却在五子那里得知,达桑家的人没有来。

    接下来几日,达桑家的人一直都没有送货。

    这更加让郝睿确信这其中有些问题,他暗地里让五子去找个可信的人探探达桑家的情况,传回来的消息,乱七八糟的传言不少,但有用的却少得可怜。

    以至有一天,五子传的一句话:达桑的女儿从小便跟着达桑进燕儿洞,只是大了,按规矩才不让去了,说话的人还感叹地说,达桑也没个儿子,这一身好本事就这么失了传,女孩子毕竟不顶用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郝睿知道这岛上有规矩,女人身上带污,不能进燕儿洞,但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子里成了形。

    这天晚上,入了夜,村里面慢慢平静了下来,妮雅到她爹的屋里看了看,她爹向内侧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像是睡熟了。

    妮雅放了心,这才拿起她的篮子和长绳,出了家门。

    她已经有三天没有去燕儿洞了,这时候去采燕,实在是很危险,但是,她有不得不冒险的理由,这时节,再不把第一茬的官燕采下来,燕便要生子了,这蛋一产,这窝就无论经如何也采不得了。这样不但官燕的品质会下降,到时候燕儿带着孩子一走,第二荐的燕窝便也没了指望,况且,她爹的身子是每况愈下,这病看着要钱,他们真是耗不起啊!

    说到她爹,妮雅忍不住叹了好大一口气,明明头会昏的毛病没有好,几天前趁她到果园子帮工,偷偷跑去燕儿洞想去采燕,结果没爬多高便掉了下来,幸亏有人在那附近拾海货,看到他,便抬了回来。当时她在果园听到别人给传的话时,差点没吓晕过去,东西一扔便跑回了家。

    幸好村里懂医术的人说没有外伤,但这身子里面是怎么回事,他便也不清楚了,这岛上医术最好的巫医都住在内陆的村子里,村里人跟她说先采些草药煎给她爹喝,等他爹休养一段时间,身子补壮些再去内陆的村子给巫医瞧瞧。

    她爹的固执、好强,她是既无奈又心疼。她爹被族里的人称为岛上最出色的采燕师傅,她明白她爹这一辈子的骄傲就是这个,就凝成在了挂在她家厅堂里的那幅匾上面的“极品”两个大字里面,从几年前的意外到如今,她爹心里一直就放不下这燕儿洞。他不能再采燕,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羞辱,他不服不甘,总想着有一天他会好了。他还是原来那个身手灵巧的,岛上最出色的采燕师傅,而这次郝家来岛上办擂,更刺激了她爹,所以他才会去燕儿洞的。

    她爹这几日变得更不爱说话了,她懂他心里的痛,只是她看在眼里,也会跟着难受,倘使她是个男孩,兴许她爹还能就这样把这活计正大光明地传给她,但现下,永远只能偷偷摸摸的,就像她娘常说的一句话,这都是命啊!

    几天前族长和郝家那个商人来家里看过爹,她想,他们肯定是瞧出什么,所以她才三天都没去采燕,希望可以缓一缓。

    妮雅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希望他们都没看出父亲伤得很重才好啊!

    到了燕儿洞,妮雅像往常一样,在腰间系好绳子,向上一跃,完全没有注意在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关注着她。

    看着妮雅轻巧地攀得越来越高,郝睿的心也提得越来越高,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采燕的过程,而且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他光看着,就觉得头晕眼花,心跳加速,妮雅每一个颠簸,每一脚踩石的地方,每个挺身向上的过程,他都是心惊肉跳,深怕她一个不稳,跌下来伤着。

    他还隐约记得那姑娘纤细的身子,羞涩的神态,那样一个年轻的女子,连话都不常说只是笑,温顺恭良的女子,竟然在做这样危险,稍不小心便会丧命的事儿,这样想着心里便涌起一种不舍和心疼的感觉。

    他守在洞口已经有好几夜了,他想看看到底是谁在采燕,是达桑还是其他什么人。

    他曾大胆地猜测过,达桑家只有两个人,不是达桑,便是那女孩妮雅,虽然他不想、不愿也不敢这样想,但在这岛上再没有亲人又带着些神秘的达桑,除了他女儿,还会有谁来帮他呢?

    他心里又有些敬佩这女子,他在这里守了几夜,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每日等天黑了才出来,一路上摸着黑,跌跌撞撞,好几次都差点被石头绊倒,好不容易到了燕儿洞,那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的岩壁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似乎随时都会飞扑下来,不时有燕儿尖锐的叫声,让人不由自主地从心里感到恐惧。

    郝睿他觉得很难想象一个如此年轻的姑娘有着怎么样坚毅的心,可以毫无恐惧地穿梭在这燕儿洞里。

    他看妮雅在岩壁顶端停留了很久,一只手抓紧石壁,另一只手灵活地动作,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不由得走出掩身的岩石,他忍不住想走近些,看得再真切些。

    燕儿洞里有泥、有碎石,郝睿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十分不稳。

    妮雅听到碎石的声音,觉得奇怪便往下看,这一看不要紧,一个人影吓出了她一身冷汗,心一慌,手一滑,但直线往下坠。

    下面的郝睿更是紧张,什么也不顾不上,大吼一声:“小心!”

    妮雅反应很快,拽紧绳子贴住岩壁,脚下用力蹬住,滑了几下,便稳住了身子,然后就着绳子的张力,几个蹬跃便回到了地面上。

    “没关系吧!”郝睿紧张地冲过去,目光带些无礼地搜寻她的身子。

    妮雅的脸上有两道被岩石划出的血痕,看出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退了一步低下了头。

    郝睿见她的动作,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解释,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妮雅心里想着的其实不是他的无礼,而是紧张、不安,她的秘密到底还是被发现了。这个郝家的人会怎么做?是告诉大族长,还是……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如果他真的告诉族长,那族里的那些长老一定会勃然大怒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家的燕儿洞怕是会保不住,那她爹,她家……她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妮雅心里越来越慌,手里掐紧系在身上的长绳,在这闷热的天气里竟然有冷汗滑下额头。

    郝睿暗自后悔他刚刚的冲动,现下他该说些什么好,这情形他是点破还是不要。他感到矛盾,其实只要有人为郝家采燕,这就够了,但这么一个单薄的姑娘,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他心里实在是舍不得。而且达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敢这样犯忌讳,看她熟练的动作,他猜想她干这个,肯定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又出了什么样的事儿,这些疑问在他心里打转,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就这样,她紧张,他尴尬,两个人都沉默,各自低着头,洞里面只有燕儿拍翅的声音。

    “你脸上有伤,不要紧吧!”郝睿还是开了口,两个人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他告诉自己别慌张,这么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怎么能被这么一个姑娘难住。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了下去,只是这一下,便让他看到了她脸上细长的两道,还沁着血珠的伤口,看起来不太深,但长长的让人看着就觉得很心疼,希望不要留下痕迹才好,一个姑娘家的。

    “你……”他想让她先回家,站在这儿也解决不了问题,他也需要回去好好想想。

    可话还没说完,他便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一愣,然后当下觉得不妙起来,就在这当口,一群人冲进了燕儿洞,火把照亮了整个洞穴,她的惊恐苍白,他的僵硬,都明明白白地显出了原形。

    “达桑家的孩子,你可真是大胆啊!”

    郝睿抬头仔细一看,几个联盟里的长老都来了,大族长却没有来,想来,这几个长老是怕大族长护短,瞒着他搞的这一出。

    他看着妮雅腰上缠着绳子,挂着竹筐,一副采燕人的打扮,那小筐里还有刚刚采下的新鲜燕窝,这可太糟糕了,想推托都没有法子。

    这些长老是怎么知道的,是谁泄了密还是他的行踪被发现了。这时,郝睿不禁暗自懊恼,早知如此,刚刚便应该让她早些离开的。

    妮雅此刻,心里反而不怕了,既然到了如今这一步,解释也没有用了,只是怕是要对不住爹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鼻酸。

    “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长老的声音很是严厉,“这个达桑,搞这种事情,真是让咱们失望……”

    郝睿看向妮雅,发现她脸涨得通红,牙齿深深地咬进唇里,像是受了极大的屈辱,让他也跟着难受。

    “放长,这是……”他想为她说句话,但刚开口便被粗鲁地打断。

    “咱们族里的事,外人少插嘴!”

    他虽然听不懂那随从打扮的人说了什么,但从他的神态上他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他眼一瞪,沉声道:“还轮不到你来管咱,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威严的神色震住了所有人,有个年轻人跑到长老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扬声对他道:“郝爷,多有得罪了,咱们不是针对您的!”

    虽然这汉语说得不甚标准,但也总算是可以让他们沟通了。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他冷声道。

    长老听过翻译,又说了一些话:“咱们早就觉得达桑家里这事不正常,神神秘秘的,今日可算是找到了,郝爷您可能不知道,咱们可就要倒大霉了,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小伙子给郝睿翻译的时候,长老对周围的人使了眼色,两个强壮的汉子走过来,一左一右,强行要带妮雅走。

    郝睿一见,急了,忙道:“等等,还没问清……”

    “郝爷您就别操心了!”长老对他拱了拱手,“说到底还要多谢您,您给咱们提供了线索……"

    郝睿等人用汉话说给他听,心下立刻觉得不舒服,一抬头,果然看到跟族人离开的妮雅,转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他好生难受,那目光,幽幽的,让他又多生出了几分怜惜。

    这一眼,也就这样深深地刻上了他心版。

     正文 第四章

    长老们押着她到了大族长的议事厅里,大族长的脸色从头到尾一直很难看,妮雅知道,这个和她在一个村子里,看着她长大的老人,对她爹爹有着很深的期望。尽管也许早有预感,但真正得知真相,她们还是伤了他的心。

    大族长让长老放她回去,尽管长老们并不肯这样罢休,但碍于族长的威严,也不敢多说什么。妮雅知道大族长在心里是想护着她的。

    她回到家,她爹就直直地坐在厅堂里,对着墙上的牌匾发愣,妮雅心里一阵难受。她爹心里清楚得很,她什么也不必说,他便明白了。

    她默默陪在他身边,一直等到大族长领着众多联盟里的长老闯进她家。

    一群人团团把他俩围住,长老们都等着族长发话,族长盯着她爹的眼睛,面无表情地一直看,一直看……过了好半响,才长长叹了口气,“达桑,你和你家这丫头,真是好大的胆啊!”

    长老们见族长起了头,纷纷拿出族规毫不留情地一阵痛骂,甚至是诅咒,怨他们坏了规矩,怕来年真生出什么事来,恨不得拖他们出去宰了祭天才好。

    妮雅见她爹一声不吭地听着,心里好生难过,她心疼她爹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受委屈。他们是坏了规矩,可这几年来,什么事儿也没生出过,妮雅甚至觉得那些燕儿也喜欢上她了。好燕儿净往她家洞里飞,一年一年,每到这时节,它们便回来,像是真的识得路一样,回到这洞里伴着她,她第一次独自去采燕,也就是像达娃这年纪吧,只有入了夜,天完全黑下来,她才敢出门,风吹着海浪呼啸地拍着岸,她只有一盏长柄的小灯,直到如今,走着那条道,她还是能想起那样的感觉。

    只有到了燕儿洞,听着那些燕儿拍翅的声音,她才能安下心来,这些年来,一直是这些燕儿在陪着她,它们让她和她爹能吃饱穿暖,她从心里感激它们,她每年只采二茬燕,第三茬是一定会留给燕儿们的,就算是不采燕,她还是会每夜去洞里,她守着它们,免受偷采者的骚扰,她亲眼看着它们生儿育女,看着它们离开,然后再眼巴巴地等它们回来,它们就似她家人一般。

    骂声越来越高,下的咒越来越狠,直到大族长板起脸来怒喝一声,长老们这才不甘不愿地停了嘴。

    “这燕儿洞,族里要收回来,燕,你们家也没资格采了!”大族长宣布完,便拂袖而去。

    几个平日里因为她家燕儿争气而在联盟里吃了大亏的长老,早就看她爹不顺眼,好不容易逮到机会 ,这受过的气还没撒够,看到她家堂里挂着的那个“极品”的匾额,几个人三下五除二,取下,掼在地上,用力地又踩又跺。

    妮雅觉得这每一脚都像踩在她爹心上似的,拼了命地上去拦,却被几个强壮的随从推倒在地上。

    她本想再上去,就算拼个死也要把他们拦下,从刚刚开始便不说不动的爹,拉住了她,他疼她,舍不得她伤着,他脸上隐隐露出屈辱的神色,她为他忍下了。

    一帮子族里备受尊重的长老,发疯似的发泄够了,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她爹松了她的手,有些木然地走到那印着无数脚印,横卧在地上的牌匾前,“扑咚”一声便跪了下来,抚着他一辈子最大的骄傲,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猛喘了几口气,嘴巴张了好几次,话还没出口,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双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妮雅吓坏了,奔到他身边,硬撑起他扶到床上,然后飞奔出家门,去找村里懂医的来帮忙。

    结果人家来了,看过了,只是说气血淤积,一时情绪激动,引得气血翻腾,所以才吐了血。

    拿了几味活血化淤的药,妮雅把人送出门,那人还特意叮嘱道,过几天,等这事过去,一定送她爹去内陆的村子里找巫医仔细看一下。妮雅在心里暗暗记下,等这事儿过了,一定要带她爹去看病。

    等她再回到屋里,却发现她爹不见了,她心里隐隐晓得她爹会去哪里。

    顺着通向燕儿洞的路,妮雅在路口那里,看到她爹倚着一块石头,微喘着气,目光就依恋地望向他们家的洞口,妮雅觉得心里酸酸的,眼眶一热,泪便流下来了。

    她忙用衣袖抹了泪,上前去扶爹,她爹回头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任由她扶着,往回走。

    妮雅忽然觉得,就在这一眼的工夫,她爹忽然老了好几岁。

    再说郝睿,他这一夜都没合眼,他眼看着长老们押着妮雅杀进族长家里,然后一群人在议事大堂里开会,他想跟进去,却被人拦了下来,于情于理他都是个外人,这些族里的事情,他本是不该插手的。可是他回到船上,翻来覆去的,脑子里就是忘不了那名唤妮雅的女子离去前留给他的那一眼,那一眼看得他心里好生的难受,怎么样也放不下,就这样来回折磨他,让他心儿揣揣的,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最后,他索性就下了船,让五子去村子人找人打探消息。

    到了快晌午的时候,五子才气喘吁吁地回来,说是他们要将达桑家的燕儿洞收回去,现在正在族里议着具体怎么办,郝睿一听就急了,这可怎么是好?!这可不仅仅是他们族里的事儿了,达桑家的洞可是他郝家租下的啊!还有擂台这码子事呢!怎能让他们说是便是?

    郝睿心里一阵慌乱,但很快镇定了下来,问道:“达桑家的人怎么样?”

    “说是已经放回去了,还听说族长领着一帮人到达桑家里去闹了,达桑病得挺厉害的!”

    那他们有没有对那女孩怎么样?郝睿心里暗暗这样想着,对五子道:“咱们分兵两路,你接着去族里打听,咱去达桑家看看!”说着他便迈开了步子。

    从他们船停靠的地方,郝睿沿着海岸向达桑家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急,心里更是焦急。

    远远的,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海边上,双脚踩着浪花,他觉得这身形有些眼熟,近了,才发现,原来这就是他心里念着的人儿。

    他刚想叫她,还没开口,只见她直直地踩着海水,向海里走进去,他隐约瞧见她脸上有决绝的表情,双眼直直地望向远方,他被她的表情吓到了,扯开嗓子拼命叫她的名字,可她却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向海里走,眼看着海水便没过了肩膀。

    他朝她的位置跑过去,也不顾海水湿了鞋子,可只一下子,便没了她的影子,被海水沾湿的长衫一下子变得很重,拖住了他的步子,他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向她消失的地方,深一步浅一步地走过去,他不了解海里的情况,走着走着,怎料到这海底忽然生变,突然陡了下去,他一脚踩空,身子完全沉入海里,浪花没过了头顶。

    这下子,入眼的全是湛蓝湛蓝的海水,他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海水又清澈又美丽,阳光透过水面,亮得闪了他的眼,赞叹过后,他感到肺里像是要炸了似的被挤着,他是陆地上长大的孩子,从来不识水性,等他意识到他沉在海水里,立刻慌了手脚,手脚同时拼命地胡乱划着水,可越是慌张,沉得越深。挣扎了一阵,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忽然变得很轻,想来,怕是要死了,意识也模糊起来。

    这时候,一个影子游过他的身边,他也分不清是什么,隐约觉得,大概是老天爷派人来接他了,倒也不害怕,只是心里还有些牵挂。

    但还容不得他细想,那影子便拖起他的手臂带着他拼命向上划,只过了一会,他便感到自己冒出了水面,吐了几口嘴里苦涩的海水,他这才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看到前面有一个浮动的发辫,那人拖着他上了岸,让他躺在沙滩上,问道:“没事吧?”他这才发现,他原本想求的人,竟然,反过来救了他。

    “郝爷,您没事吧?”她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有什么不舒服,又重复问道。

    她跪坐在他身边,很关切地低头问他,她的眼睛,瞳仁浅得像是块上好的琥珀,油亮、油亮的,脸上的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他身上,他这才想起她和他一样,全身都湿透了,薄衫贴在身上,柔美的曲线让他一览无遗。

    他赶紧爬起身,退开两步转过身,一想起刚刚看到的美丽身子,那蜜色的肌肤,他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

    “您这是怎么了?”

    他听到她疑惑的发问,脸子里立刻闪现出她带着纯真与羞涩的面容,以前,她在他心中只是个害羞的异族姑娘,模糊的脸庞和不声不响的笑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面容在他脑海里变得清晰了起来,常常忽然地浮现,也许就是昨夜那一眼,刻在她心板上,太深了。

    “这……这……咱们都湿着,这不合礼教……”他结结巴巴地说完,虽然是在民风开放的异邦,他仍恪守着应有的教术。背对着她,是守礼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

    刚刚对于他忽然站起来,又像是她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逃得好远,还背过身去,妮雅原本是很纳闷的,但听了他的话,看着自己湿透的身子,这才明白过来。她娘常说,她们汉人是非常守礼教的,男女之间,没有婚约,是绝不允许有过多的接触的,听说,对于女孩子来说,别说是让人看见身子了,就是看到脚,也是要嫁给人家的。妮雅无声地笑了笑,在这岛上,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只是那位郝爷局促不安的样子,让她觉得,怎么说呢,真不像平时那个进退有道的大商人,不过少了些许,有礼到疏离的感觉,倒是像是个普通男人了。

    “你……你们族里人没难为你吧?”

    过了半晌,站在她面前背对她的男人,才这么问了句。

    “啊!没有,都是同族的人,只是……”

    他这样问,又叫她想起了她爹的样子,她这心里真是不好受,刚刚她喂她爹喝了药,他睡下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看着凌乱的摆设,那写着极品两个大家的牌匾,横躺在地上,上面还有几滴她爹的鲜血,那真的是她爹心里流出来的血啊!她瞧着,心里真是难受极了。待在屋里里,她整个人都觉得烦躁,便跑到海边来,想吹吹风,可到了这,想着燕儿们的事情,心里还是放不下,索性跳进海水里,凉个通透,谁想到,在海里面听到有划水的声音,觉得不对劲,游过来一看,果然是有人淹了水,只是没想到会是他。

    “我听说了,你们族长要把你家的洞收回去……”他停了一下,像是很激动地提高声音,“办法是可以想的,但你不能寻死……”

    “寻死?”妮雅有些疑惑地重复,怀疑自己理解错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寻死是想要去死的意思吗?”

    他听了她的话一愣,猛地转回头,“你跑到海里去,不是因为……”

    妮雅一下子笑了,明白是他搞错了,“没的事儿,只是心烦,让海水淹一下就平静了!您呢?”

    “这,咱这不是,不是……”意识到自己搞错了,闹了笑话,郝睿不禁涨红了脸,赶紧转回了头。

    妮雅见他困窘的样子,觉得很窝心,明明不会水还敢冲过来,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好心过了头,还是傻。

    “郝爷,咱们家的洞被收回去了,您知道吗?”她冲着他的背影嚷道,这个人心肠很好,她想试试看,兴许他可以帮她,她已经下了决心,为了她爹,为了他们家,她愿意豁出去试一下。

    “唉!”郝睿长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对咱们都很棘手。可有,这岛上你们族里的一些规矩,虽然并不太了解,但咱毕竟是外人,不好插手。”

    “可是,你是族里的大贵人,大族长都会听你的话,你说的,他们一定会听的。”和族里做买卖的商行里,郝家是来得最早的,而且不像其他商行是在这海域里随便找岛停靠,郝家是年年必来这里,所以族里的族长们对于这笔最稳定的收入是不敢怠慢的。

    “你们家这事儿,做得实在是……”郝睿自己也很为难,不是他不想帮,是他不知道从何下手啊,“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事不合……”

    “如果是个男子,族里的人就没话可说了吧?!爹,他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吧?!这一切就都没关系了,咱们就都好了,对吧!”妮雅一听,心里更加委屈了,“可是,咱不是,咱也没办法,爹他受伤见高就昏,洞里的燕不能不采。家里的,甚至是族里的荣誉,不能不顾,家是只有咱和爹两个人,怎么办?郝爷,您见多识广,您教教咱该怎么办!”

    郝睿听着,更加觉得这姑娘不简单,一个人撑起这许多的担子,心里不禁更加怜惜了几分。

    妮雅见他不答话,急了,也不顾得那许多,冲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郝爷,算咱们求您了,您念在这么多年,咱们对郝家的忠心。咱们的技术,决不比任何人差啊!咱不求您多的,您就帮咱去跟族长们,就说咱愿意按族里的规矩,跟所有犯忌的采燕人一样,在众人面前采燕,如果技术过得去,东西采得好,就让咱继续干下去,不行的话,就全交由族里人安排,咱们决没有二话!”

    郝睿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湿掉的衣服贴在身上,一点也没有了平时的功用,他因为她的动作,而感到一具曲线毕露的美丽的身子,贴上了他的肩臂,他觉得自己不能控制地心神荡漾起来,涨红脸,他努力地向后退着,用手推拒出一段距离,嘴里因为紧张而断断续续地喃道:“别、别这样,我、我这样没办法……”

    妮雅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努力让他答应帮忙,她努力地抓紧他,对她来说,这是她们最后的希望。

    郝睿没有办法,尴尬得简直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合适,实在没有办法了,嘴里嚷道:“好好,答应你,快放手,快放手!”

    妮雅终于满意了,松开手,对着他笑了。

    郝睿好不容易克制住脸上的红潮,但看着她的笑,他的脸又慢慢地红了。

    既然应下了,郝睿回到船上,第一件事便是找五子,让他跟说说他探到的消息,然后重新换上套衣服,立刻带着翻译赶去了族里的议事大堂。

    大族长和长老们还在开会,通报过之后,人家客客气气地请他进了去。

    堂里众人全部面色凝重,就像他料想的一样,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谁人不想咬上一口,这利益分不均,自然是久谈不妥。

    “郝爷来了!”大族长向他拱了拱手,就是他!在心里想要力保达桑,这会才拖得这么久,否则,每个长老分一份,这事儿就完了,他听到郝睿来了,心里是窃喜的。

    “族长,各位长老好!”郝睿稳稳地向在座的人问好,“郝某知道,咱这个外人,本不该来参加这个会的,但还是忍不住想来为达桑说句话。”

    他停下来,等翻译说完,环视一周,见长老们都关切地望着他,他这才又开口道:“达桑这样做也真不得个的法子,但他是受了伤,见高便晕,为了族里的利益,才这样……”

    “郝爷您别说了,这咱们都知道!”一个长老打断他的话,“但这规矩就是规矩,他达桑做出这种事,是犯大忌的,要是就这样放他过去,这规矩以后还怎么服人。”

    郝睿看到好几位长老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他便换了一种说法,“达桑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各位长老看在这一点上,能不能不要收回他们家的采燕权?咱是亲眼见过达桑家女儿采燕的手艺的,那可是不输任何人的,他们家……”

    “郝爷!”大族长严厉地截下他的话,“郝爷,这不是手艺的问题,妮雅是个女孩子,女人是不能做这行的,郝爷,在贵邦里,女人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做的吧!”

    不是有什么不能做,而是什么也不能做,郝睿在心中默默想道,像这岛上的女人一样做些抛头露面的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

    看来,想为他们开脱,是不可能的了。

    “这样吧!”郝睿决定相信妮雅的话,按她说的做,“现下,郝家这擂台正是要紧的时候,咱们也不想要有太大的变动引起纷争,就按族里的规矩,让达桑他女儿在咱们面前采燕,咱们亲眼瞧着,行,就让她干下去,等摆台完了再做定夺,要是不行,这洞就供出来随便人采,这达桑他也是同意的,各位长老看,这法子,可行?”

    胡闹!简直是胡闹!郝睿万万也没想到,竟然是大族长跳出来,神情紧张地喝斥他,这时,他心中也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这绝不行,她一个丫头,怎么能……”

    “咱们看行!”几个长老打断族长焦急的低吼,“这是规矩,既然是达桑家的人自己提出来的,咱们也都没话说了。”

    “就是啊!只要大家最后守规矩就行,行就让她干,不行就让出来,族长不会是不相信咱们的公正吧?”

    “族长一直护着他们,您可是大族长,族里的利益是最重要的,您不会忘了吧……”

    “连郝爷都这样说了咱们就定了吧!”

    “……”

    几句话直指大族长的权威,堵得大族长无法再说什么,这事也就这么定了。

    从议室大堂里出来,郝睿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了个当地人,打听清楚这采燕人犯忌的规矩到是什么,然后直奔达桑的家。

    他到了那里,努力压抑心中的感觉,先去看了达桑的伤势,然后把妮雅拉出屋外。

    “你、你可真是大胆,这样做,可是陷我于不义了!”他苦笑道。

    这丫头欺他是外人,不懂规矩,把最重要的部分隐了去,这儿犯忌的采燕人要想能获得接着采燕的权利,便要在众人面前不带任何护具地展示自己的本事,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对采燕人来说是异常危险的,据说没几个人能闯过这一关。

    妮雅笑了一下,“郝爷,抱歉了,不想骗你的,只是没法子,你相信咱,咱家祖传的技术,就算腰上不挂绳子,也决不会有问题。”

    “唉!”郝睿长叹一声,他心里的担忧、紧张、疼惜、不舍还有懊悔,她是不会懂得。没有问清楚便应了下来,将她置于这么样的危险境地,他心里不是滋味,她怎么能了解,“也就只能这样了。”

    妮雅听他这么说,心下不禁欢喜,“族长们答应了?”

    “明天晌午,在燕儿洞,大族长,长老、族里有声望的人都会来,你……自己小心!”

    心里的千头万绪,最终也只化成了这两个字。

    次日快到晌午的时刻,挥别了担心得又哭又叫的达娃,跟她爹报告了一声,便离开了家。

    今天的燕儿洞,格外的热闹,里里外外,全是看客。

    她走进去,向大族长示意,大族长脸色凝重,她晓得他是真正关心她的,而其他的长老们呢,都是虎视眈眈,这些人怎么会那么痛快地答应这要求呢?他们巴不得她跌下来摔死,这样,这洞里所有的宝贝,便都归了他们了。

    大族长大声宣布:“达桑家的孩子,要知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后果怎样,你都要自己担着,想清楚你,便可以开始了!”

    她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那个忧心重重的男人——郝睿身上,她对他笑笑,他帮她,她记下了,日后定会报答的。

    她找好位置,这洞里的一切,只有她了解,从前是怜惜那燕儿的辛苦,如今,她要它们的帮助了,它们一定会谅解的,想着,她一个纵身,身子紧紧贴上岩壁。

    郝睿努力让自己显出平和的神态,但紧握的双拳还是透露出他的紧张和不安,他看着她几个用力,已经攀得老高,心也禁不住提得高高的,有几次,因为岩壁沾了露气,湿滑得让她脱手,她滑下好几次,引得人群中一阵阵的惊呼,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止住自己想冲到她身边的念头。

    这几刻钟的时间,就好似一辈子那么长,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都要停下了,这才看到她慢慢从岩壁上退了下来。

    她双脚落了地,他的心才也放下,他见她慢慢向他走过来,脸上有滑落的小碎石砸出的伤痕,淡淡地沁着血丝。

    她走到他跟前,从腰上的小筐里拿出什么东西,引出人们一阵响亮的惊叹和欢呼,他对那些都不在乎,只觉得她平安回来了,他却像是死过一回似的,他的目光根本不能从她的脸上移开。

    她见他不动,主动拉过他的手,把东西放入他的手。

    他这才低下头去看,谁知这一看,他禁不住颤抖起来。

    那鲜红欲滴的色泽,圆润饱满的身形——竟然,竟然……是盏圣品血燕。

     正文 第五章

    “姑娘们,在这儿歇下脚,咱们去租个马车,再赶路回京里!”郝睿叫了两壶茶,几碟点心,笑着说道。

    妮雅点点头,达娃则早就高兴得东张西望了,根本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

    “别担心,有五子陪着你们,咱和瓦伦少爷去码头联络送货的事宜!”看出妮雅的拘谨,到底是到了陌生的地方,难免心里会没了主意。

    妮雅明白他的意思,对他笑了一下,让他放心。

    郝睿这才和达娃的大哥瓦伦相偕离去。

    她们歇脚的茶楼里,人声鼎沸,因为她和达娃与众不同的穿着和样貌,吸引了不见好奇的目光,走到哪里都被人盯着看,这让妮雅觉得十分的别扭。

    “别在意,别在意,这儿的人少见多怪,等到京城便好了,那里的人可是来自四面八方,就连金色头发蓝眼睛的鬼佬子都有,没关系的,来来来,咱们喝茶、喝茶!”五子举着茶壶对她们傻笑。

    达娃似乎对他很是讨厌,斜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然后“哼”的一声,把头撇开。用手抓起一块点心,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继续好奇地四处观望。

    她不屑的样子把五子气得半死,但碍于她的身份,又不能将她怎么样,只能恨恨地低声嘟囔几句:“小疯子!”反正她也听不懂,自己解解气也好。

    妮雅对这两个孩子的相处方式感到有些好笑,达娃的大小姐脾气和五子的憨直,这两个人总是瞧不上对方。

    她环视四周,红漆雕花的柱子,木棱的门窗,戴着套袖大声吆喝的店小二,还有她们身上陌生的夹袄,陌生的景色、陌生的衣物、陌生的人,她已经离开了她从小生长的小岛——婆罗洲。现下,她脚下踩着的,是她娘家乡的土地。

    一个时辰以前,她和达娃还有达娃的大哥,和郝家的人一起,刚刚下了船,她们在船上航行了好久,虽然郝家的船非常大,又坚固又稳定,但一开始的晕船可害苦了她。她从早吐到晚,吃不下也睡不着,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人也瘦了一大圈,把郝睿吓得要死,真是怕她熬不过这几个月的航程了,后来一个水手说了个俗方子,用生鸡蛋加蜂蜜熬着吃,说是可以止吐,那个郝家的大管家倒也真是照顾她,每天早晚都熬给她吃,这才让她慢慢缓了过来。

    他对她的好,她都一点点地记在心里,在岛上的时候,他帮她保住了她家的燕儿洞,虽然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她仍心存感激。

    她爹最终没有熬到擂台结束,没有亲眼再见到那个极品的牌匾由那些长老们,亲自送进他们家,为他们挂起来。他们赢了,但是她爹再也看不见了,尽管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带他去内陆的村子里看病,但,那巫医说她爹的内伤太重,又是积郁成淤,身子里的血都结成了块,治不了了。

    她带他回去养着,才三天,便撒手人寰,直到咽气,他的眼睛也没能合上,远远地望向燕儿洞的方向,那是他一辈子的骄傲,也是害他一生的根,又爱又恨,到死也断不了对它的依恋。

    然后,是郝睿帮她把她爹的丧事办妥了,他们把他埋在了他们家屋外的山坡上,和她娘一起,那里可以看到这岛上所有的燕儿洞,她想她爹会很开心的。

    那一天,她采下了圣品血燕,其实,她是早就晓得那里有这好东西的,但一直都没舍得去采,因为这血燕有个传说,据说是母燕因为自己筑的巢被人采走,急着为儿女筑家,所以啼血而成,这燕窝才会通体血红,那真的是燕儿的心血啊!她心里不舍,那是母亲对子女的心,她下不了手,所以一直都没有去采,直到那天,她必须要让那些长老心服口服,为了她爹,她自己,还有她的郝爷。

    她爹去世,那岛上就剩她孤零零一个人了,他说要带她回郝家,这采到血燕是一等的荣耀,她、甚至就连郝家也会受到宫里的赏赐的,她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宫里的人,为什么要赏赐,但她没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她想去瞧瞧她娘的家乡是个什么样子,而且最重要的事,她信得过他。

    “妮雅,你发啥愣,快尝尝这个,好吃,好好吃!”达娃开开心心地抓住她的手摇晃,这里的吃食比岛上精致漂亮得多,甜甜的糕点对达娃这个半大的孩子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她吃得满脸渣子,小手油腻腻的。

    妮雅拿出块帕子替她抹了把脸。

    这丫头倒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到哪里都需要有个人照顾。

    达娃会跟着来,多半也是因为她,达娃的大哥是按他爹的意思跟船到这里,瞧瞧他们做些水果买卖的可行性,结果达娃听到她也去,便吵着闹着也要跟去,她爹拗不过她,便也答应了。反正有她和大哥跟着。也出不了啥大事,在达娃出嫁之前,这是她最后一次任性的机会。

    达娃才不懂妮雅的那些心事,她只对那些绵软软、甜滋滋的白糖糕感兴趣,入口即溶的滋味,在岛上,她从来没尝到过,满足地使劲咬两口,一脸开心的模样。

    “哼!”五子看她贪吃的样子,觉得真是少见多怪,不屑地哼了一声,也算终于报了刚刚的一哼之仇。

    达娃虽然听不懂,但看他的样子也能猜出自己是受了轻视,立刻双眼一瞪,扬起脸质问道:“好大的胆子,你是啥意思?”

    五子反正是听不懂,根本不理她,洋洋得意地对妮雅说:“这的吃食太简陋了,等咱回了京城,郝家厨子做的点心不知比这强多少倍,更别担白魁老号的豌豆黄,要是运气好,赶上郝家大爷请宫里的御厨来做客,那好吃的东西可就多了,让你连舌头都吞得下去。”

    妮雅对他笑了笑,对于这个活泼的男孩,她感到了亲切和友善,但天生害羞的性子,让她也很难跟人热络起来。

    “那个跟班说什么?快告诉我,妮雅!”达娃见他不理她更不高兴了。

    “别这么说!”妮雅为她语气里的轻蔑皱了眉,“人家只是说,等到了京城,还有更好吃的东西,没有别的意思!”

    “哼!”达娃脸一沉,“啪”的一下,手上的白糖糕就扔到了桌子上,骄蛮的性子一下子就显露出来,“明明是他不对,你干吗说我!”

    五子没见过这阵势,一下子愣住了,以往跟主子见过的大家闺秀,哪个不是温婉贤良,说话的声音像只羊羔似的,哪敢这样当众摔东西。

    “人家什么也没说你啊!你自己生什么气!”妮雅声音不大,但严厉的语气已经显露出了她的怒意。

    “我不管,我不管……”达娃当然明白妮雅不高兴了,虽然平时妮雅总是柔柔和和的,但一生起气来就倔得不得了,她心里还是有点怕,可是被惯坏了的脾气又让她放不下身段,“让他跟我道歉,要不就不行……”

    “你怎么这么……”

    “我不管,我不管啦……”达娃才不让妮雅把话说完,任性地大叫起来。

    “达娃!”正当妮雅感到头疼的时候,一声喝斥,立刻让达娃乘巧地安静了下来。

    “大哥!”达娃扁扁嘴,态度放得低低的,怎么也不敢任性了。

    “你在这闹什么,咱们在茶楼门口就听到了。”达娃的大哥虽然又黑又瘦小,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从小便跟着大人学管事,态度十分的威严,让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尤其是达娃,怕他怕得不得了,“在家里丢脸就够了,到外面还敢胡闹,你再这样,就把你扔回船上去!”

    “好啦!我知道了还不行?”达娃扁扁嘴,恨恨地瞪了五子一眼,这才罢了休。

    妮雅倒是不太担心,达娃是小孩子性子,有什么事不高兴了,过上一会也就忘记了。

    “别那么不甘不愿的,好像受欺负了似的,”瓦伦对妹妹不以为然道,“别以为咱不知道你这个丫头,你不去欺负别人,咱们就感谢佛陀了!”

    “别老这么说,你真是讨厌死了!根本不是达娃的错,不信你问妮雅……”她手一指,矛头便转向妮雅。

    妮雅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算了,瓦伦兄,达娃小姐还小,咱们家五子也不懂事,您就别放在心上了!”郝睿适时地出来打个圆场,既解了妮雅的围,又显出自己的大度。

    “郝兄,您不知道,这丫头啊……”

    郝睿笑着对他摆摆手,转身吩咐五子:“去,去到外面找个好把事,车也要宽敞些,咱们也该上路了!”

    五子听罢起身,这动作又引得达娃一阵好奇,拉住妮雅的衣袖低声问道:“他干啥去?”

    “郝爷让他租车,咱们该动身去京城了!”

    “不知道这的车跟咱岛上一不一样,”达娃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然后“霍”地站起身,“咱要跟去看看……”说完一溜烟地不见了。

    “达娃!”瓦伦皱起眉叫妹妹,但她一晃身就钻入人群中,气得他怒道:“别让咱抓到你,非歹给你点厉害看看!”说罢,对妮雅道:“妮雅跟郝爷说一句,咱去追达娃,这丫头让人宠得没天了,人生地不熟的地点也敢随便乱闯,真是想气死人!”

    妮雅点了点头,他便气呼呼地追了出去,脸上又是怒气,又是担心。

    “去追达娃小姐了?”郝睿见人都走光了,了然地笑对妮雅。

    “是啊!达娃是小孩子心性,到这来免不了好奇,瓦伦是担心她闯祸,他让咱跟您说,说您费心了!”

    “哪儿的话!”郝睿向外望了望,这地方都是跑船的汉子,都是老实人,不会出什么事情,“咱们先在这等会吧!”

    说完,他撩起长衫落了座。

    就剩他们这两个人了,妮雅又觉得不自在了起来,这看他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想说话,又口拙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子不碍事了吧?”他了然地一笑,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他看得真切。

    “啊!没啥事了,还要多谢您照顾呢!”妮雅抬起头,对他露齿一笑。

    “以后别跟咱们客气了,把你带也来,好好照顾着,这是应该的!”

    郝睿说这话只是理所当然的自然,但话一出口,又似乎带了些别样的心思,不可避免地在妮雅心里掀起一阵涟漪。

    “谢谢您!”妮雅细声细气地小声说道,不可遏制地红了脸庞。

    他只是笑了笑,这姑娘的性子真是可人疼,羞涩,安静,两只眼睛像是小兔子,干干净净的,透亮得好似上等琥珀,什么心思都写在里面,可就是这么个单纯的姑娘,做的事情可是连像他这样的汉子也会吓软腿的啊!可她就那么不声不响的,为了爹,为了族人,为了荣誉,默默地做了许多,如果不是今年,他到岛上办了擂台,也许终其一生,也不会有人发现这秘密吧!

    他有时候想着这些,心里忍不住就又想再多关照她一些,没爹没娘,又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想得再远些,一个姑娘家的没个人依靠,可怎么过活,在这还有他顾着,若是日后再回去岛上,她一个人可怎生是好,他光想着,这心里就揪得紧,他叹了口气,自己也是奇怪,这非亲非故,又不知是啥时候的事了,他这是在这瞎操的什么心啊!

    “郝爷?”她见他神色不安,便睁着大眼关心地问。

    他对她摇摇头,把桌上的点心推过去,“喜欢吃吗?”

    她点点头,在他目光的鼓励下,拿起一块核桃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女孩子似乎都喜爱这甜滋滋的小零嘴,郝府里的太太、小姐们离都离不开,看来她也不例外。

    郝睿保持淡淡的笑意,“这里的东西是粗糙了些,等到了京城,那里的吃食可会让人看花了眼,到时候再带你去尝鲜!”

    妮雅一听,不由自主地便眯起眼睛,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笑容,那样子,就算是拿了什么稀世的宝贝给了她似的。

    到底是个单纯的丫头,郝睿心里这样想着,他只是这么说,她便高兴成这样,让人忍不住想再多疼爱她一些。

    “刚刚五子哥也说了,叫什么来着……”妮雅皱起眉头,努力回想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哈哈……他那个臭小子啊……半大的小伙子了,还这么馋嘴……”他见妮雅露齿而笑,便接着说道,“那他有没有跟你说那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热乎乎地烤地瓜,还有早市上吃起来软绵绵的豆腐脑……”

    他看她睁大眼睛,一副口水要流下来的向往神色,他忍不住用手拍了拍她的小脑瓜,“乖啊,等到了京城,再带你去吃啊!”

    妮雅一愣,然后又羞红了脸颊。

    这一行人用了四天的时间,快马加鞭地赶到城里,天气让妮雅他们一下子便不适应起来,天气冷得呵口气都可以结块冰。

    但这些都不能阻挡她们对异域的好奇,一路上,妮雅和达娃轮番将脑袋伸出车窗外,打量着这有别于岛上的热闹景色。

    好不容易快到郝家宅子了,这车又出了毛病,也难怪,快马加鞭地跑了好几天,这车子却不说,就是拉车的马儿也吃不消了。

    她们就又歇到了一个铺子里,达娃牵着妮雅在铺子里闲晃。

    男人们去帮着修理马车,她们则坐在一家让旅人歇脚的茶店里,一人面前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达娃对那些涩涩的茶水并不感兴趣,在四周好奇地打探。

    这时候,一阵洪亮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冰糖葫芦,好吃的冰糖葫芦,冰糖葫芦的卖呦……”

    那吆喝声带着独特的韵味,厚实的声音,悠远又引人注目。

    妮雅禁不住转头去看,远远的,走过来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花白的胡须,手上举着一个木柄的,上面有稻草扎成的,像是岛上的菠萝形状的东西。那上面还横着插了许多红红的、亮晶晶的东西。他这么一吆喝,不少在周围玩耍的小孩子都围了上去。一时之间,茶店周围也热闹了不少。

    妮雅很是好奇,咬着唇,犹豫着要不要跑过去看。

    达娃可是不管这许多,跳下凳子就跑。

    妮雅忙不迭地站起身追过去,附近都是些这里的小孩子,达娃听不懂汉语,她怕她受欺负了。

    跑近了,她才发现,那老头的稻草墩子上,插的是一串一串的,由红色的果子穿成的东西,上面还裹着一层晶晶亮亮的东西,妮雅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不过看起来,似乎很诱人。

    “妮雅,那个是什么?”达娃低声问她,眼巴巴地盯着那成串的东西看。

    “我也不知道!”

    “你去问问嘛……是不是吃的啊?亮晶晶的,那么红,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妮雅犹豫了一下,那个老头笑呵呵的,看起来很和善,她这才鼓起勇气问道:“请问,您这卖的是什么啊?”

    “呵呵……”老人未语先笑,“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点了点头,许是听出她跟达娃不是用汉语说话吧,妮雅暗自想道。

    “呵呵……这就难怪了!老头子咱卖的这可是咱京城的特产,冰糖葫芦。看到没有,这大粒的,湛红湛红的山楂,甜中带酸,去籽,竹签穿成串,把上好的冰糖熬成浆,热着火,用这山楂串在锅里滚上一圈,趁热在案板上“啪”地那么一甩,就成了!酸甜可口,开胃健脾。好吃着呢!

    是应该好吃吧!光听着,妮雅就想要流口水了。

    “他说什么?说什么?是不是好吃的?”达娃见老头说了一堆,着急地拽妮雅的衣角。

    “是吃的!叫冰糖葫芦!”

    “真的呀?看上去,好像很好吃?是什么味道的?你问了没有?”达娃的眼珠子都快掉进那几颗红艳艳的果子里去了!

    “酸甜口的!”

    “我想吃!”

    说着,竟然就要上手去抓。

    “别胡闹了!”妮雅赶紧抓住她,“人家这是要卖钱的,咱身上没钱!”

    “我不管,我就要吃!”达娃在岛上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在他们族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家的果园子,她的父亲是族里极有威望的人,达娃在族里,几乎是看上什么就拿,想吃什么就要来吃,所以,在她的脑子里,根本没什么买卖的概念,只要是她想要的,她就要拿到手。

    “姑娘啊,不是老头子瞎吹,”老人看出她们眼里的垂涎,笑呵呵地夸起自己来,“咱这冰糖葫芦可是家传的手艺,你到这附近去问问,咱白老头这手手艺可是人人都夸好的!您再瞧瞧咱这东西,这大粒的山楂,可是正宗的山东冒山来的,您只要尝上这一口,咱保证您吃了还想吃!”

    “这……”妮雅笑了笑,有些尴尬地说道,“真对不起,咱知道您这是好东西,可……咱身上没钱!”

    老人听了,也不恼,还是笑呵呵地说:“姑娘,没关系!其实说来,您这远道而来的,咱这做主人的,送您一串尝尝鲜也不为过,只是,咱这是小本买卖,现在这年景不好,咱这实在也是难啊……”

    “不、不、不……您千万别这么说……”这样说的,让她都不好意思起来。

    “你跟他说什么,快跟他说咱要一串,一会儿,让他们送银子过来不就完了!”

    “不行!这里不是岛上,人家都不认识咱们,怎么信得过!”

    “有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达娃噘起嘴,脸上的表情不以为然,“要不,我把我这个镯子给了他,这还不行?”

    说着,就动手从自己胳膊上,把那黄金铸的镯子往下撸。

    妮雅赶紧抓住她,不让她把身上那些亮晃晃的贵重首饰露出来。岛上女孩子的习惯,但凡有重大的集会,都要穿金戴银,把自己家里最美的首饰都戴出来,这不但是表示重视,也是一种家族地位的显示,父兄们有能力把自己的宝贝打扮得漂亮。但像达娃这样有钱人家的小姐,一年四季,身上的首饰,永远都是惹人注目的。但在这,她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妮雅怕,怕这些金子招来什么窥视的目光。

    “干什么!”达娃不依地叫道。

    “你又发什么脾气?”一掌拍上达娃的头。

    正当妮雅为难的时候,刚巧瓦伦过来,解了她的围。

    达娃开始跟自己的哥哥抱怨撒娇,妮雅笑了笑,对卖东西的老人点了点头,便走回了茶店,瓦伦自然有一套办法制得住达娃,她也不用担心了。

    她一个人坐回位子,捧着茶杯,看着达娃和瓦伦兄妹,笑笑闹闹地争吵着,达娃苦着小脸说着什么,瓦伦则一脸的严厉。

    吵吵闹闹,最终,瓦伦抵不过达娃的缠人,掏出银子给她买下一串那冰糖葫芦。

    达娃拿着那串战利品,笑得裂开了嘴。

    妮雅看着她笑,她也笑了出来。那笑里,还有着淡淡的羡慕和落寞。

    有个人把你放在手心里宠着,真是幸福!

    妮雅的落寞,有个人看在眼里,看懂了,心疼了,但他自己仍懵懂不知。

    过了晚膳的时间,车子修得似乎还不见起色,她们就找了附近的住店安顿了下来。

    妮雅和达娃在床上坐着闲聊,准备要熄灯安寝了,一阵沉稳的敲门声,又把妮雅从床上敲了下来。

    她打开木格子门,就着橘黄色的灯火,看到来人俊朗的面容。

    “郝爷,有事?”她低声问道。

    “睡下了吗?”郝睿笑着,看她伸到门外的小脑袋,门只开了一条缝,把脑袋露出来,样子很是可爱。

    “还没呢,您……”

    “那就出来一下,进去加件衣服,我就在这等着!”说着,退了一步,把门让出来,靠在走廊的木棱上。

    烛火有些昏暗,照在他身上,整个人,看不真切。

    妮雅没多想,慌忙进去,胡乱抓了件衣服套上。

    “谁啊?”达娃躺在床上,已经是半睡半醒了。

    “没事,你睡你的,我走不远,马上就回来!”

    妮雅安抚了一句,便又推开门,怕是出来什么事情,张口就问:“郝爷,出事了?”

    郝睿笑了笑,兴许是家里的事总要她担着心,他总觉得这孩子心太重,什么事都放进心里,又倔强得很,一般人看来,似乎是老气横秋了,但在他,却能体会她的心境,吃过苦的孩子,就算是过上了优越的生活,也还是会担心,总觉得这好,会随时消失掉似的,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的。如同他这般,就算今天成了郝府的大总管,但只要他在郝府一天,这日子,就永远要小心谨慎地过。

    “别担心,没事的!就算是有事,还有我们这么多大个给你担着呢!”郝睿开着玩笑,要她放心,“刚刚把车子的事情安度好了,明天就可以继续上路了,看天还不太晚,顺便把这个拿过来给你!”

    他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串亮晶晶、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刚刚找到卖这玩艺的老伯,人家今天的东西都卖完了,看咱心诚,又开锅子熬糖,给咱做了一支。刚刚还有些热乎呢,一等着凉下来,就给你拿过来了!”

    说实话,吃了不少次冰糖葫芦,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实在也是有意思得很,那老伯的手艺娴熟,只那么几下子,就好了。但他明白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就光说那熬糖的火候,火小了,藏着小粒不化,牙碜。火大了,糖焦了,就出不来这漂亮的琥珀色了。别看这小小的零嘴,学问也大了去了。

    这真是套了句老话:“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啊!”

    “这是……”妮雅看着,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要给咱?”

    “傻丫头,”郝睿一听就乐了,“这不是给你的,咱举着来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妮雅的话说不下去了,心里暖烘烘的,冲得眼眶直发红,眼看着,这泪珠子就要往下掉。

    “干啥这是?咱这是想讨你开心的,怎么反而惹得泪珠子要掉下来?”郝睿半开玩笑地说道。

    下午那会儿,远远地看着她一个人坐在茶店里,捧着杯子,眼巴巴地盯着瓦伦、达娃兄妹看,那对兄妹说说笑笑地围着卖冰糖葫芦的老人。他远远地看着,竟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那绝不是一串冰糖葫芦的事儿,他懂她的落寞,懂她心里的羡慕。双亲都过世了,不论是在那小岛上,还是在这里,都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姑娘家,日后的生活怎么过,谁心里有个底?

    那种一个人的无助,那种渴望关怀的心情,他理解得深切。没进郝府之前,日日夜夜他都独自忍受着这种煎熬。就算是如今,忙忙叨叨地过日子,入了夜,还是有寂寞袭上心头。他懂,他都懂,所以,才会心疼得难受。

    那时他脱不开身,等安顿好车子,那卖东西的老伯又不见了踪影,好不容易打探到家里,他贸贸然地闯进去,人家一家人正在吃饭。本是十分失礼的事儿,好在纯朴的手艺人没那么多讲究,看他找上了门,觉得是对他手艺的认同,还觉得自己是受了抬举。乐呵呵地扔下碗筷,开锅特意给他做了一根。

    “哪……快拿着吃吧!老伯伯特意做来给你吃的,别辜负了人家的心意!”他把东西塞进她手里。

    “这……这……”妮雅看着手里那诱人的冰糖葫芦,眼泪一阵一阵的,忍不住想往下掉。

    她并不是非想吃这东西的,达娃下午也给她尝了一粒。她只是,只是……羡慕达娃有亲人,有人疼着,有人撒娇。而她,现如今,没有了。

    她不曾想到过,除了她死去的爹娘,还会有人这么想着她,惦着她,懂她心里想的。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吃食,特意买来给她。

    这哪里是老伯的心意,分明就是他的,他的心意……

    “快吃,快吃!”他轻声催促,眉眼上,都是笑。

    她都记在心里,从这一刻起,她把他的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

    “郝爷!”她低低地唤了声,“谢谢!”

    郝睿只是笑,什么也没说,他懂这姑娘的性子,柔弱中带着倔强,有些话,她说不出口,他懂。他也是一样,有些话,不好意思点破。但只要心意相通,那便足够了。

    她把冰糖葫芦咬在嘴里,冰凉凉的甜意,和淡淡的酸涩,在嘴里慢慢化开,似乎比下午吃到的要美味上千万倍。她自己偷偷地想,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他见她笑了,也笑了出来。似乎,嘴巴里也尝到了那冰糖葫芦的滋味,甜滋滋的。

    情意,就由这冰糖葫芦的滋味,在心里扎了根。

     正文 第六章

    “咱们等在这儿是做什么,为啥不能进去?”达娃坐在雕花长廊的凳子上,等了一刻多钟,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在岛上的时候,历来是随从候着她,哪曾等过别人,“讨厌死了!”

    “得了你,别这么大声嚷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瓦伦低声斥责她,在这么一座宏伟的大宅子里,不由得便让人心生敬畏。

    “怎么了,怎么了?”达娃娇纵地猛踹用大片石板铺成的地面,“还要等多久啊!有什么了不起的,敢让咱们等这么久,回去算了!”

    “早就说不该带你来!”瓦伦毫不客气地用力敲妹妹的头,“这是能由着你任性发脾气的地方吗?”

    “哼!”达娃撇开头,“咱可不求他们的,凭什么要低声下气地在这候着等人招呼?”

    “你……”

    瓦伦的手又要拍下去,达娃的脾气上来了,仰着头瞪着眼,不服地和哥哥倔着。

    “算了!”妮雅拦下瓦伦的手,强迫自己镇定,她其实要比这两兄妹紧张得多,从刚刚一进郝家的门,这一眼怎么也望不到头的大宅子,成排的高大树木,有山有水的园艺,还有看着就让人不敢随便撒野的雕花长廊,厚重结实的木制结构,房顶上也是金光闪闪,这就是她娘曾经住过的地方,她曾不止一次地听她娘提起过这里,她敬仰的老爷子、老太太、郝大爷,从走进这里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中便充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就像是嫁出去的闺女回家省亲一般。

    “再等一下吧,这郝家也是有权势的人家,难免规矩多些,”她对着达娃安抚道,“况且,咱们这趟来不是来找买卖做的嘛,到底是客,哪有主随客便的道理?”

    “看看妮雅,再看看你!”瓦伦指指妹妹的头,“也不知道是谁把你给惯成这样?看以后哪个敢娶你回家!”

    “切……咱看上的,哪个敢……”

    “扰了您的兴致了。”达娃的话被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打断,此人中等身材,微躬着身子,有礼有带些疏离地说着话,“大爷在里面候着各位了!”

    “嗯……谢谢您了!”妮雅对他福了福身了,她娘教过她,这里只有她听得懂汉语,所以只有靠她一个人了,“麻烦您带路吧!”

    那人多看了她两眼,然后转身引着他们向里走。

    这房子真是大得吓人,妮雅觉得自己走了好久,见了许多雕着美丽图案的门,拐了无数的弯,搞得她都昏了头,这才停了下来。

    那人推开门,作了个请的手势,“您们这边请吧!”

    “谢谢!”妮雅再一次对他道谢,到了这陌生的地方,干什么都怕错,多说几句谢总是对的。

    “怎么样?”瓦伦见她们又多说了几句,忙问道。

    “他让咱们进去!”

    “行,咱走吧!”瓦伦对妮雅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嘱咐妹妹道,“进去以后,闭嘴,不许多问,也不许多话,听到没有?”

    达娃虽然很不以为然,但见兄长脸色严肃,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她们跨过门槛往里走,入眼的便是各种见都没有见过的摆设,巨大的花瓶,漂亮的双面刺绣屏风,还有的,就是连叫都叫不出口的稀罕玩意了。

    再往里,候着他们的是郝睿,见到他们,笑着上前领路。

    走进堂里,屋子又大又亮堂几把椅子上都坐了人,正中间的是一位五十出头的男人,一张国字脸,眉眼透着威严,一直盯着他们瞧,另外一位坐在旁边的老太太,大概有七八十岁了,看起来慈眉善目得多。

    “大爷,这几位就是从婆罗洲来的客人,”郝睿恭敬地对坐在中间男人说道,“果园的瓦伦少爷,达娃小姐,还有这一次擂台的擂主妮雅小姐。”

    “欢迎,欢迎!”被称作大爷的男人多看了她一眼,这才笑着道,“欢迎各位到郝家来,这是咱们的光荣,是咱几世修来的福分,就把这儿当自己家,有什么便说,千万别客气。”

    妮雅小声地把这些话转述给瓦伦听,然后再对郝爷福了福,“郝爷千万别这么说,这是咱们的好福气才是。”

    郝爷笑了笑,“你便是达桑的女儿吧?果然是有大家风范啊!”

    “郝爷夸奖了!”

    “唉……”郝爷忽地敛了笑,叹了口气,又道:“睿儿将事儿都对咱说了,真是难为你了,一个姑娘家,不易啊,咱们郝家,可真是欠了你的啊……”

    “您、您千万别这么说,”妮雅一着急,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了“这是咱们该做的,爹他常跟咱说,咱家都是多亏了大爷您,咱们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看看,到底是婉竹女儿,多讨人喜欢啊!”老太太在一旁插了句话,看妮雅的目光透着喜爱。

    “你就是老太太吧!”妮雅低声问道。

    老太太笑道:“怎么,你娘跟你提过咱?“

    妮雅忽地“扑通”一声跪下,用力地磕了一个头,“老太太,娘到死都念着您,她交待咱,如果有一天能见着您了,一定替她给您磕个头,她说她这一辈子不知是从哪修来的福气,被您叫在了身边,得了您的疼,她这辈子不能再伺候您了,她对不住您,下辈子要是还有这福气,她要继续伺候您老人家!”

    “快、快、快……快给咱扶起来!”老太太赶紧左右招呼人,然后看着妮雅,叹了口气,“婉竹这孩子啊……”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

    “娘!别这样!”郝爷拍了拍老太太的手,笑着说,“这孩子来是好事啊!别让眼泪冲了喜气,您看看这孩子长得多像婉竹啊!”

    “是啊!”老太太拭了眼角的泪,脸上添了笑,

    “这孩子真是咱们郝家的福星,昨天我可是看了那圣品血燕,那成色、那模样,咱有生之年能见上一见,真是、真是老天爷的厚待啊!”

    郝爷含笑点头,郝睿一到码头便先让人把货运了回来,这老爷子看过之后,那真是满意得不得了。

    “今年可真是咱郝家的大日子,这东西送进宫里,还不知道上头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郝爷拍了拍道,表示满意,“睿儿这次做得真好,咱可没看错你,以后咱郝家还是要靠你啊!”

    这屋里的人似乎都是欢欢喜喜的,但在这和谐的气氛中,妮雅站在堂里靠右边的地方,听到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哼气声,她向右边看了一眼,椅子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消瘦、皮肤白得不健康,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他狠狠地盯着郝睿看,翻了个白眼,发现妮雅在看他,不在乎地对她笑了笑,那种不怀好意的模样,让妮雅心下觉得不安起来,她赶紧转回头,像是窥到什么秘密,心头总有种惊慌的感觉。

    这一声哼,郝睿也听到了,但他不动声色,就像完全无所察觉一样,拱了拱手,对上座的郝家大爷,说道:“大爷您太抬举睿儿了,这都咱该做的。”

    他想在这堂里的人,大概都察觉了那声微弱的哼气,但谁也不会点破,郝爷不愿,他更不想,那位看不上他的人是正牌郝府的大少爷。郝家到这一代,孩子不少,但能继承家业的,就这么一个,所以从小到大被人宠坏了,任性又好大喜功,一副大少爷作风,几年前郝爷曾给他两家商行打理,结果不出几日,便赔了好几单买卖,一个年头不到,这两家商行就被迫关门大吉了,实在不是他不愿学好,只是这少爷脾气……如今这买卖,大家图的是和气生财,你这一拿派头压人,谁愿意再和你合作下去。

    其实这本也没啥关系,大户人家的少爷不管事的多了,但坏就坏在郝府还有个他,他郝睿是郝爷捡回来的孩子,见有点才干便早早收了当养子,大少爷不管事,养子却当起大总管,十几家商行,府里内内外外都揽了下来,难免招人嫉妒,再加上老太太,大爷都喜爱、倚重他,这大少爷便担心起来,还有那些嘴碎的下人乱传话,这大少爷更是觉得他惦记着他大少爷的家产了,意见、不满就从这里生了出来。

    就郝睿来说,他不想和少爷计较这些,能退便退几步,他对郝家的财产不感兴趣,也对主事的位置不留恋,只是尽心尽力是想报答大爷的恩情。他想着他要是有一天能离开这郝府,出去一个人独立,开个小铺子,自由地做些喜欢的事,挣口饭吃,便也知足了,他在这商道上混,财富、权贵他见多了,他明白那些都是这人世间的一场游戏,认真不得。

    他心里晓得大爷的态度,一边是亲生儿子,一边是极看重的养子,他是不愿见他们起纷争的,他是哪边也帮不得哪边也舍不下,除了是这郝家的脊梁,大当家,他也不过是普通的爹爹,所以他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来暗地里控制事态,为了郝爷这份心,郝睿宁愿自己吃点亏受点委屈,再者,他行事光明磊落,也不怕别人闲话。

    “行了!咱们一家人就别说这些客气话了!”郝爷笑着摆了摆手,“赶这么多路,带咱们的客人下去歇息吧,睿儿,你好生招待着,别怠慢了咱们尊贵的客人”!

    “大爷您放心吧!”郝睿一边答话,一边叫人,领着妮雅她们往外走。

    “睿儿!”

    郝爷在她们踏出大堂之时又叫住了郝睿:“你自己也好生歇几天吧!”

    他点头致意后,又继续带着她们走动起来。

    妮雅在离开之前,又转头看了一眼这漂亮的大房子和尊贵的主子们,这房子华丽丰凡,主子们的脸上也都挂着笑,但她却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月挂枝头,妮雅在柔软的缎子被面里,辗转反侧,怎么样也睡不觉。

    她看了眼在她身边熟睡的达娃,她丝毫没有被她影响,睡得甜甜的。

    她索性下了床,为达娃掖好被子,穿上那些她以前一点也不熟悉的棉袄棉裤,走到房门前推开门,一阵凉风便吹了进来,她赶紧走出去反身关上了门。

    妮雅呼出一口气,立刻变成一团白雾挂上眼睫,她看着忍不住觉得可笑。

    今儿个下雪了,他们这些从热带岛国来的人,这回可见识了什么是雪花,白色的、亮晶晶的一片一片地往下飘,放在手上是六角形的小结晶,落到地上,厚厚一大片,干干净净的,踩上去软绵绵的,真是让人喜爱得不得了。

    她们待在这儿在有好一段时间了,每天都有人带她们东瞧瞧,西逛逛的,日子过得也不算无聊,郝家的大爷和老太太也常找她去,问问东,瞧瞧西,待她极好,只是,这忙碌的日子过惯了,忽然闲下来,总有些不习惯。而且,这里的人,她不熟,总要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了话,冒犯了别人,难免觉得不自在。

    她随便乱走,找了块屋檐地下的角落,用手指拂去一层积雪,坐了下来。

    这大园子到了晚上便静得骇人,白天里那些热闹就像是一场戏一样,看的人倦了,演的人累了,所以大家都休息,等到第二天再接着演。

    屁股低下的寒气一点点渗进骨头里,兴许是不适应这天气吧,干冷干冷的,和岛上潮湿又温暖一点也不一样,真是让她难以适应。

    她随手抓起把雪,冰凉的感觉盛在手心里,她想起白天的时候,兴奋又好奇的达娃抓着她在雪地里跑了一天,她说这雪像是她们吃过的那冰糖葫芦上那甜滋滋、脆生生的那层薄薄的,她们也不知道叫什么的东西,达娃说就是这雪熬的,她想抓起雪来吃却被瓦伦训斥了一番。

    妮雅看着掌心里的那把雪,其实心里也早想尝尝这东西是个什么滋味,是不是也像那冰糖葫芦一样甜?

    她看看四下无人,像是做坏事怕被抓到似的,迅速把满手的雪往嘴里一塞,这甜是没尝着倒是冰得她一个激灵。

    “傻丫头,干什么呢?”

    妮雅被这忽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他,她看着他朝她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

    “冷不冷啊!吃雪玩!”他拉住她的手,用袖子帮她擦干净。

    妮雅傻愣愣地盯着他瞧,自从住进这府里,她已经有好几日没见过他了,府里的侍从说他在跑商行的事情,她猜像他这样的汉子,是做大事的人,必定会很忙吧!只是见不到他,她心里总是有些挂念。但现下这一瞧,长衫夹袄外面套一件披风,结实,严肃又温文尔雅的,带着些隐隐的温柔,还是那样器宇轩昂的样子。

    “怎么不说话,不认识了?”

    妮雅被他一说,这才察觉自己一直盯着人家太失礼,低下头,小声唤道:“郝爷!”

    此人正是郝睿,他笑了笑,并不太在意。

    这几日来,他天天忙着加工带回来的燕窝,还要留意上下买家,这些都离不了他,还有就是,郝家要把血燕进贡到宫里去,正好妮雅也来了,大爷的意思是做就做个大的,要风风光光地让妮雅这采燕人亲自送进去,于是除了那一盏血燕,还要把他们带回来的宝贝,好好打理一番,宫里头可是挑剔,事情办起来自然也要花大心思,这样下来,这段时间他都在外面奔忙。

    他带妮雅他们几个到府里以后,就都没再见过,今天从外面回来,就看到这丫头一个人坐在房檐下,抓起一把雪便往嘴里填,被凉得小脸皱成一团。

    “这么晚了,不歇着去,干吗在这抓雪吃,这么冷的天,也不怕伤身子!”

    “啊……说出来让您笑话,”妮雅想起自己傻气的举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雪,第一次见,就是想尝尝是什么滋味的,达娃说是像咱吃的冰糖葫葫芦,果子外面裹的就是这一层雪,呵呵,咱们是不是太傻了?”

    她抬起脸,蜜色的脸上有羞涩的微笑,他看着她的笑脸,纯真,单纯的信赖,让人不由得心疼她的痴傻,他才想说话,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东西。

    “你在这等一下,我去去便回。”

    说罢,他先是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系好带子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急急地迈开步子离去。

    妮雅有些不解他的举动,但披风下还有他温热的体温,裹在她身上,有一种亲密的温暖。

    她还在细细地体味这滋味,一个冰冰的东西便塞进了她的嘴巴,她先是一愣,然后甜甜的味道就在嘴里面化了开来。

    “甜吗?”他笑着问她

    “嗯!”她点头,用舌头滚动嘴巴里的小硬块,她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是他给她的,应该不是什么坏东西。她把它的嘴里滚来滚去,她想用牙咬咬看,不过他先一步阻止了她。

    “别咬,含着更有滋味!”

    说着,一个白色的半个巴掌大小的布包便放进了她的手里。

    她拉开封口的绳子,里面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白色透明六角形晶体,晶莹透亮的,看着就招人喜欢。

    “这是冰糖!”郝睿随意地坐到她身边,也不怕雪水沾湿了长衫,“那冰糖葫芦就是用这冰糖做的,用慢火熬化,再用串好的果子在里面滚一下,‘啪’的一声甩在板子上,就做好了!”

    她看他连说带比划,似乎很精通的样子,“郝爷,也很喜欢吗?”

    郝睿笑了笑,“以前还没入郝府的时候,咱也是这街上有名的小霸王,那条街没睡过,哪个好玩的商铺没去捣过乱?那时候想吃吃饱肚子就是很大的奢望了,更别说有冰糖这种好东西吃,要是过年的时候赶上有大户人家为讨吉利,佘些零嘴给街上的孩子,那就要高兴得好几天合不上嘴了,拿到手里也舍不得吃,馋了就拿出来舔上一口。”

    他说得轻松自然,仿佛那些在街上讨生活的年少时光,真的就如他所说的那般轻松自在似的。

    妮雅自然明白这些,无论是在什么地方,一个半大的孩子孤身讨生活都是件艰难的事情,这也怪不得,如今有了这样身份仍是这般谦逊有礼。

    “说这些,真是让你笑话了!”

    妮雅忙摆手,其实心里面很是高兴,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哪怕是芝麻大小的,她也乐意听。

    “在府里这么些年,好吃的,罕见的玩意也见了不少,可是啊,时不时还会想起在街上的日子,巷子口卖焦圈的朱大娘,八宝街上远近闻名的炒栗子,还有珍宝大道上的肉包子,想起来就要流口水,兴许是年少时只能闻着吞口水吧,所以留在脑子里的味道永远是那么香。”他笑看她瞪着眼睛认真的模样,“这冰糖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你就放在身边,下次想尝雪是什么滋味了,就拿一颗放在嘴里,尝着甜味就行了!”

    妮雅点头,嘴里的滋味似乎越加的香甜起来,手里的小布包似乎也有些分量,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真是格外的美好,一不小心,心里就被撞开了个洞,陷了下去。

    “对了,大爷对你提过没有,要进宫里的事儿!”他又想起一件让他分外挂心的事情。

    “有,这几天,老太太正教着规矩呢!”

    “那就好,那宫里可不是一般地方,万事都有规矩,你……”

    他小心地对她叙说着要注意的点滴,挂心的神色一直摆在脸上。

    而她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挂在脸上,掩也掩不住。

    进宫献礼的那一天,妮雅很早便被喊了起来,梳洗打扮,按照岛上的规矩,盛装打扮。

    这金丝的纱罗是她娘一针一线为她缝的,还有这些黄金的饰物,是她爹为她备下的,这些都是她出嫁时的嫁妆,她带了来,本想是贵重的东西,她离了家,怕被人拿了去才带在身边,谁知到了这里,还没嫁人便要穿去给那宫里的人看了。

    她装扮完了,达娃一直夸她漂亮,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除去那些闪亮的饰物,总觉得还是那个妮雅,但因为被别人称赞的这种心情,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让心里的那个人看看她这个模样,想得到他的夸奖,但听侍从说,他一早就出门去商行了,这心里头,难免失落起来。

    进了宫,倒也没有什么,郝府专门有请一个小公公帮忙,该怎么请安,该说什么话,都有他提点,她只要低着头,按着做便是。

    一圈下来,除了知道宫里是一个很大的地方,皇帝坐在一个高高的台子,很威武的样子,其他倒也没有什么。

    她把郝睿教给她的话,“血燕窝是金丝燕儿赶造育儿巢啼出的血,是父母对子母最深切的情”,说了一遍,他说当今主子是个孝顺的人,这话听了一定开心,果然,那皇帝赏了她好些东西。

    这趟进贡之行,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起码妮雅是这么认为的。

    谁知,才过了没几天,风云忽然就变色了。

    那天,她和达娃正在老太太房里谈天玩耍,忽然几个穿着一样官服的汉子便闯了进来,二话不说,问了她是妮雅后,抓起来就走。

    她听到达娃气急败坏的尖叫和老太太焦急唤人的声音,但脑子里却一片混乱,只能任由几个壮汉子拖着她,走向一条未知的路。

     正文 第七章

    这是妮雅在大牢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夜很深了,看守这大牢的官差大哥们倚在入口的椅子上,看上去是睡熟了,这座大牢里,除了她还关着两三个人,在她被丢进来之前,她匆匆地看了一眼,那几个人似乎在这里有些时日了,身上穿着一样的衫子,而她没有。这牢里,似乎除了她,其他所有人都平静地入睡了,偶尔她还能听到几声微弱的鼾声,可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脑子里一直都乱哄哄的,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做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这么突然被抓到了这里。

    虽然她并不完全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但从官差们隐约的谈话中,她能够明白这里是关押犯人的地方,犯人就是触犯了这地方的规矩或是冒犯了这地方最有权势的人,就像是她曾在宫里见过的那些人,差别是触犯规矩的人会待在这间牢房里,或多或少地关上一段时日,但终究有一天会重获自由,而冒犯权贵的人,尤其是宫里的那些人,下场只有死。

    妮雅的心里很惶恐,她想她就是那种冒犯了宫里的人,在这里等待被处死的人吧?可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那一天,她是被赏赐了东西,风风光光地进去又体体面面地被送出来的啊!

    这夜里很凉,她穿的棉袄似乎无法将她暖和起来,想到她也许会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她的心更冷,让她无法抑制地瑟瑟发抖。

    月光通过高墙上的一扇小窗,在地上洒出一串银色的光芒,她靠着墙坐在冷冰冰的石板床上,薄薄的一条夹被根本没有保暖的功能。

    她双手环着自己,不小心在腰带那里碰到一袋硬硬的东西,她这才想起它,她把它从腰带上解下来,是郝睿送给她的那一小袋冰糖。

    她看着这些透明漂亮的小东西直发愣,好半晌才用着手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甜滋滋的味道很快在嘴里化开,她又拿起一颗对着那一小束月光看,晶莹剔透地反射出温暖的光芒,让她想起他。

    不知此刻他是否已经得知她被投入大牢的消息了,不知他此时有什么样的反应,应该会着急了吧,他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照顾她,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死在这儿了,除了达娃,也许只有他会为她伤心了吧。

    想着,妮雅把头靠在冰冷的石墙上,糖在嘴里慢慢融化,一股暖暖的感觉从胃里升起来,似乎整个身子也暖和了起来。

    她心底有一种奇怪的信念,他一定会将她从这里面救出去的,一定会,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这么想的。

    那一日,郝睿正好去塘沽的码头检查一批从外面运回来的小东西,等他跟着装有货物的车回到商行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这天晌午,他回到商行,脚才跨进去一半,便被商行的掌柜迎出来叫住了,掌柜的样子像是见到大救星似的如释重负,连连说,出了大事,老爷叫他立刻回府。

    一听出了大事郝睿他半刻也不敢耽搁,连喝口水也没顾上便掉头往府里赶去。

    他一进府,便看到达娃和她哥哥坐在宅子的前花园里,一见到他,立刻上前,达娃抓着他,哇啦哇啦说了一堆,也不管他听不懂,说着说着眼泪便往下掉。

    见这架势,郝睿心“突突”地跳,有一种很糟糕的感觉,心里揪得难受。

    这时,五子刚好从内院里出来,大概是听人报信说他回来了,也来迎吧。

    “睿哥,快,大爷在书房等你呢!”

    连大爷都惊动了,显然不是什么小事。

    他心里急,但达娃死死地抓着他,让他走不开,见不到妮雅的影子,让他这心里更焦急起来,怕是这事跟她脱不了关系,这人生地不熟的,若是有人欺负,怕是连说也说不清吧,想到这儿,更不安起来,这一急也便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他一使劲便挣开了达娃的手,力量大得让达娃不由得退了好几步。

    “五子,你照顾着达娃小姐他们!”

    他也顾不上这么多,抛下一句话便急急地往里走。

    连走带跑,到了书房,连敲门也顾不得了,“嘭”的一声便闯了进去。

    他看到郝大爷坐在书桌后,与几个府里的头头说着什么,脸上有掩不住的愁容,听到声音都转回头看他。

    “大爷!”他连喘气都顾不上,勉强自己找回冷静,开口叫道。

    “睿儿!”大爷见到他似乎是松了口气,“你可是回来了!”

    “府里出什么事了?”他问道,不愿浪费一点时间。

    “唉……”大爷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其他的人都出去,“咱们送进宫里的那批贡品出问题了!”

    “出问题?”郝睿错愕地重复道。

    “是啊!就是那盏血燕!”大爷顿了一下,看到郝睿毫不掩示的惊讶,才继续道,“前两天,宫里的人忽然闯进来下了旨,说是御膳房的人说咱上贡的那盏极品血燕是假的,一浸水便脱了颜色,上头责问下来,说咱是以次充好,假冒圣品,欺瞒圣上,还强行把达桑的女儿抓了去,好在咱跟宫里还有些交情,郝家的牌子在这里顶着,说是给咱一个礼拜,过后便要咱交待个明白,否则那孩子命保不说,咱郝家也要领罚,怕是咱担也担不起啊……”

    “这、这……”郝睿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这怎么可能!”被抓去了大牢,这可怎么是好,那牢里可不是女人家待的地方,要是受了欺负……这么一想,便更急了,不可能出差子的啊!要说是他看走了眼,这、这……他是怎么也不能信的啊!要说是普遍的品种,一两个走眼的还有可能,可这么少见的宝贝,他可是看了又看,十二万分的慎重,是绝不能出错的啊。

    “别多心,睿儿!咱可不是怀疑你,你是怎么样的人,这郝府上上下下,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可就是那几个从婆罗洲来的,尤其是达桑的女儿……”

    “您说妮雅?”郝睿摇摇头,毫不疑迟地说,“不可能,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的,妮雅这孩子单纯得很,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思,况且,她这样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他现在只怕那份纯真会害了她呀!

    郝大爷抬起头看了眼他略显激动的脸庞,心里不免有点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眼前的事才是最要紧的,“虽说达桑是老朋友,但这人心隔肚皮,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咱信你,也就信了她,可……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郝睿听着也是干瞪眼,这东西难不成是凭空变了个样,又难不成是老天爷跟他们玩了个把戏?

    “要不然就是宫里那帮御膳仿的师傅老眼昏花给看错了去?”这事逼到这个分上,心里反而静了,这郝大爷毕竟是十几年的老江湖,到了这时候竟然还多出开玩笑的心思。

    郝睿这一听,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郝爷,您这可真是……”

    “哈哈……”郝大爷豪爽地朗声大笑,然后整了整神色,一语双关地对他说道,“这事情啊,急归急,躁是成不了事的,何况大敌当前,自乱了阵脚,可就一溃千里了!”

    “是,睿儿明白!”他自是明白大爷的意思,刚刚便是乱成一团,心里因担心而急,所以……

    慢慢地,心静下来,事情也有了个大概的思路,她现下就只能靠他们这些外面的人了,他要是没了主意,她不是更没指忘了?!

    “大爷,这样!咱先去问问达娃小姐和瓦伦少爷,看看他们知道不知道什么消息,然后托个关系,去牢里看看妮雅,问问她这事情的来龙去胧,咱要先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才好想对策。”

    “好!”大爷点点头,“就按你说的。”

    “行!哪咱先去了!”说完,郝睿急着地提脚便走。

    “等一下,”大爷又叫住了他,眼里都是很深的含意,“睿儿你心里也明白,这事可大可小,兴许只是误会,但也许是有人要坑咱,要是这样,咱可就很险了,所以,不论你是挂念着什么,都要记得是谁养你长大,这事,你可要办得小心再小心!”

    郝睿听这话,心里顿时一个机灵,他很慎重地点了头,“郝爷,放心,睿儿心里明白!”

    “就在这里面,你自己进去吧!”狱差解下入口重重的锁链,指指里面,对郝睿说道。

    “麻烦您了,差大哥!”郝睿恭恭敬敬地给狱差鞠了一躬。

    “嗯……”狱差哼了哼,公事公办的脸上有着些不耐烦,“行了,抓紧点,这可是看着面子给你的特殊,咱们都担着风险,你可别给咱们惹事!”

    “谢谢您了,”郝睿从怀里掏出一锭白晃晃的银子,悄悄塞给满脸不高兴的差大哥,“麻烦您给行个方便了!”

    “呦!您看您这……”狱着假意推了两下,然后便揣进了自己怀里,“您进去吧,慢慢来,不急,里面的那一间便是,咱在外面候着您,有事您叫一声就行!”

    “麻烦您了!”郝睿目送差大哥笑容满面地离开,这才低头提脚走进牢里。

    这牢里昏暗无光,没有太多的窗户,不通风,整个房子里都是腐败发霉的味道,郝睿一路走过去,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心口。

    他快步往里走,在最里面的那间看到一个蜷在墙角的身影。

    他“嘭”的一下抓住铁制的栏栅,想叫却又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嘴,话竟然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深吸了口气,才叫了声:“妮雅!”

    话叫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小小的身影窝在角落,似乎已经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受外界打扰, 更让他担心,他又大声地叫了她的名字。

    妮雅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叫她,但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想,她坐在这里?已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在这里,日升、日落,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停了下来,什么也分不清,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觉得她等得已经没有感觉了,难道她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了吗?

    她想回家,回岛上去,那里有她爹娘,有她家的燕儿洞,还有她的燕儿们,她在这里,分外地思念那岛上的一切,她甚至常想,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在这里她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然后被人扔在这里,被人彻底地遗忘,她为什么要来?为了那个人?她说不清楚。

    “妮雅,妮雅……”

    真的有人叫她,她抬起头,视线因为黑暗而有些模糊,隐约的,就像她盼了很久的那个人。

    “妮雅,是咱,你有没有事?”

    真的是他,妮雅的心里不禁一阵躁动,她站起身,长久地坐着,让她一阵脚软,但她强忍着,一路走到他的面前,看到她走过来,郝睿也稍稍安了心,刚刚看她一动不动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也是一脸的茫然,仿佛人在这儿,魂已经离开了。

    他隔着栏杆抓住她的手,他焦急地搜寻她全身,她激动地看他。

    “你……”

    “我……”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开口,但又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这样,紧紧地看着对方。

    “受委屈了!”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句话。

    她听了,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已是努力后的平静,摇了摇头,她尽量让自己显出不太在乎的潇洒。她看起来还好,脸上有些脏,几天不见太阳,气色有些虚弱,但其他都还好。

    “还好没来晚。”他因为安心,脸上有了些许的笑容。

    “嗯!”妮雅也没什么反应,虚应了一声,让人摸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郝睿并不在意,从栏栅的缝隙伸进手去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污渍,“妮雅是很勇敢的姑娘!”

    妮雅听着,心里忽然涌起了委屈的感觉,她等了他好久,以为他不会来了。

    “这……”话才说出口,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傻丫头,别哭!”他看着心疼。

    “这里面又黑又暗,没有人理咱,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把咱关在这里?没有人跟咱说话,也没人告诉咱为什么,咱很害怕,会不会死在这里,咱不想死,咱想回家。”

    妮雅靠在他的手掌里哭泣,喃喃地说着几天来的疑问,积压情绪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她那样无助,甚至是绝望,每天过着不分日夜的生活,她觉得自己要发狂了。

    郝睿什么也不说,放任她尽情地哭泣,他明白她是被吓到了,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家,甚至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在岛上,生活里只有她爹,几个和她一样纯朴的族里人,还有便是那燕儿洞,怎见得这样的阵势。

    “没事了,咱这不是来了?”

    “你、你还说?!”这句话可是引起了她另一种委屈,“你怎么能这么晚才来,从第一天便盼着你,结果呢?你还不是把咱都忘光了?现在还来干什么?再晚点啊!再晚点就去地底里见吧!”

    刚开始怨恨的语气到最后也变得像是撒娇耍泼似的小无赖般,只剩抱怨了。

    郝睿倒也不介意她的无礼,温文地笑着,宠溺地任她发些小孩子脾气。

    她见他这个样子,更加气起来,一张小脸涨了个通红。

    “你……最讨厌了!”

    说完,又就着他的大手一阵呜咽。

    郝睿只是轻轻地帮她拭泪。

    她哭累了,也就慢慢停了下来,平静了,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拉着人家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顿时感到了无措。

    “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隔着铁护栏,他只能拍拍她的头,“好了,不哭了!”

    她飞快地看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好,妮雅, 咱问你,你要认真地回答,这非常重要。”

    他忽然严肃的口吻,让她抬起了头认真地听着。

    “那一天,你进宫去,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碰过那盏燕窝?”

    “那天早上,郝大爷交给咱一个封好的盒子,交待咱到里面献上去就行了!”

    “没有人动过?”他追问道。

    妮雅歪着头认真地回想,然后肯定地摇摇头。

    “你有没有看盒子里的东西?”

    她摇摇头,“那看起来很精巧的样子,没敢动,怕动坏了。”

    她的回答,让他陷入一阵沉思。

    “怎么?那燕窝出问题了?”妮雅已然明白了原由。

    “你……”

    “郝爷!”他刚想出言宽慰,入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和锁链的抽动声音,“该走了郝爷!”

    “那燕窝绝对是圣品,咱敢用性命担保,咱采的绝不是赝品!”

    差爷的声音又大了些,透着焦急。

    “这……”妮雅抓紧他的手,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反握住她的手,“别担心,有咱在,你不会有事,信咱!咱会来接你出去的!”

    说过,他狠下心放开她的手,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向外走去。

    “咱……咱等着你!”

    妮雅冲着他的背影喊道,看到他身形顿了下,但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妮雅一直看着他走远,再也看不到了,那狱差重新缠上重重锁链,她才收回视线,重新走回墙角坐下,她把头埋进手掌中,好了,终于可以安心了。

    她信他,等着他来接她。

    郝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想着五子下午跟他说的话,更是让他心生不安。

    今天吃过午膳,他要出门的时候,五子一脸迟疑地叫住了她。

    “怎么了,干吗吞吞吐吐,有什么就说吧!”他顺着五子的意和他来到后院偏僻的角落。

    “睿哥,燕窝那事严重不?”五子抬头看他,脸上挂着迟疑不决的表情。

    “你听到什么消息?”郝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嗯,是啦,可是……”

    “有什么你便说,有事咱给你担着!”郝睿急道。

    “不是啦,咱没那个意思,”五子赶忙摆摆手,“咱们下人都信您,啥都跟您说,您最公正了,咱都敬佩您!”

    “五子,咱知道你的意思!咱也罢,主子们也罢,就连你们,咱们都是在一个园子里,一损俱损,一荣皆荣,要是宫里面因为这事怪罪下来,那咱们可都……”郝睿话没说完,但他相信五子能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五子顿了下,然后才又说道,“就是小晌,在厨房帮工的那个,他跟咱说,咱们进宫献宝的头一天晚上,他半夜起来解手,看到大爷身边的那个刘六鬼鬼崇崇地从大爷的竹园出来,他一好奇便跟着去看,结果,他看见刘六进了那间放贡品的大屋,还捧了个东西出来,小晌是新进府的,看到了,也没敢跟别人说,这出事了,他才觉得不对劲!”

    “他看得真切吗?”郝睿抓着五子的肩,急切地问。

    “他说那天天黑,他是没看清刘六拿了什么出来,便他说他是真真地跟了刘六一路,决不会看错。”

    “小晌这人平时人品怎么样?”郝睿沉思了一下,又问道。

    “小晌还是个孩子,刚进府有三个月吧!人挺老实的,咱觉得他不会是瞎说,他找咱的时候,也是吓得要命,他没那瞎说的胆子。”

    郝睿沉默了一下,对五子道:“五子,这事你万万不能再对别人去说,告诉那小晌,让他也不要去说,尤其不要在下人里面传嘴,这事就交给咱,你们就别管了,知道吗?”

    “嗯,行啊!睿哥,你说什么咱们就听什么。”五子爽快地答应下来,随后又有些忧心地说:“睿哥您也小心,这主子们的心思,咱们也摸不清,宫里的事可都是要掉脑袋的,你可要多加小心,别做了人家的替罪羔羊。”

    “替罪羔羊啊……”郝睿躺在床上喃喃地念道。

    五子下午时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回荡,这事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五子跟了他许多年,很多事也有他自己的判断,他跟他说这事,肯定是他自己觉得很真很严重的,才敢对他说,所以他不怀疑。

    可是,他实在不愿相信,难道有人要妮雅做这替罪羊?而且这个人,竟然可能是大爷。

    那间放贡品的屋子是上锁的,那锁是西域来的,做工极其精巧,别说没有钥匙打不开了,就是那把钥匙也很难复制,而那钥匙只有大爷有。

    刘六是大爷身边的人,没大爷的授意,他怎敢又怎能进得去那屋子?

    可是,大爷这样做又是为什么?不管怎样,就整个郝家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他跟了大爷这么多年,大爷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心里明白得很。

    但现在,这事走进了个死胡同。

    他心里浮现出了妮雅的脸,那份信任,他怎能辜负。

    许许多多的可能,因为没有答案,而在他心中缠成一团,他真想跳起来,冲到大爷面前问个清楚,但他不能这样,他的怀疑会伤到大爷的心,他还要好好想想清楚。

    隔天一早,郝睿便跑到了大爷的书房外,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连送水的丫环都看不过去了,好奇地问他,这他才下定决心。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大爷的声音,他推门进去,一入眼便看到大爷正捧着一大杯茶,看着账目,看到他,露出笑容,“睿儿来了?”

    “大爷!”郝睿抱拳敬了敬。

    “嗯……血燕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这……”

    郝睿不说话,意外的沉默让大爷也感受到了不对劲,他抬起头关切地问:“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

    郝睿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有人看到了进宫前那一晚,您身边的刘六鬼鬼祟祟地进了放贡品的那间屋子,还从里面拿出了东西!”

    “什么?!”大爷皱起眉,不怒反笑道,“你这是在怀疑我动了手脚?”谁都知道刘六是他的人,而那屋子里的钥匙只有他有。

    郝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爷,睿儿跟了您十几年,您的为人,睿儿从没怀疑过,只是这事太怪,睿儿心里难受得很,不查出来,我这心里怎么也安不下来。”

    对妮雅的牵挂,对大爷的感恩之情,各种各样的怀疑,还有他自己的良心,折磨得他好苦,必须弄个明白,否则天性正直的他怎么也放的下。

    大爷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不安,愧疚,牵挂还有很深的责任都写在他的脸上,大爷开口问了句:“你是非要搞个清楚吗?”

    郝睿抬起头,为难写在脸上,但仍是坚定地说:“是的,在带那女孩来的时候,咱便说过要照顾她,不能让她白白受了委屈,而且,这事关乎整个郝家的安危,咱不能坐视不理,蒙混过关!”

    郝大爷定定地看他坚定的脸庞,叹了口气道:“唉,咱果真没看错你,看来这郝家今后还是真的要靠你,罢了,要个能护着郝家根基的人也比那个亲生的败家东西强啊……”

    说完,又是一叹,“你去查吧,全由着你的意思去做,不过这事结了,你要答应咱一件事!”

    “您说吧!”郝睿坦然道。

    “我现在不说,完了再说,你答应不?”

    “睿儿听您的!”为了许下的诺言,他没有犹豫。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正文 第八章

    “行了行了,出去吧!以后可别再进来了!”

    年老的狱差打开牢门,推了妮雅一把,嘴里叨念着套话,在这个地方看得生生死死多了,也就麻木了。

    牢门外明亮的阳光让已经适应黑暗的妮雅一时睁不开眼,她伸手去挡,举手的动作之间,她隐约地看到有人在门外等她,她不禁心下一喜。

    但等眼睛适应了,她才发现那人竟然不是她心中所想。

    “妮雅姑娘,你还好吧?咱来接你了!”五子迎上去,上下打量一番,发现妮雅并没受什么伤,咧嘴笑了出来,“还好没伤着!”

    妮雅对他点点头,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咱回府去吧!”五子一边说一边在前带路,“赶紧回去,把裤袄换换,去去霉气!”

    妮雅默默走了一段,终是忍不住问了句:“郝爷呢?”

    “谁?”五子回头看她一眼,“睿哥?”

    “嗯!他还忙着吗?”

    “哎,你是不知道啊!”五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激动了起来,“这宅子里可是乱了套了,你知道害你受这牢狱之灾的人是谁吗?”

    五子也不等妮雅回应,便自顾自地接着说:“是少爷,是大少爷!”说着说着,手握成了拳,又是激动,又是不敢相信,还带着些忿怒。

    “为什么?”妮雅蹙起眉头,脑子里闪过大少他模糊的影子,他那不屑的神态她还记得,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这样做。

    “哼!还不是嫉妒咱睿哥,这次咱睿哥在京城的商行里可是露了大脸,他那不是怕大爷一高兴把郝家给了睿哥,所以还不是使着劲地使坏。”

    “那,这事就这么了了?”

    “唉,说起这个就气死人!”五子对着空气挥了挥拳,“主子就是主子,到最后还不是委屈了睿哥,睿哥就是人太好了,你看,为了让你不白白受冤,他便执意要把这事搞个清楚,结果让自己被困住了。”

    “他怎么了?”妮雅着急地追问。

    “是大少爷指使人把那血燕换了出去,那东西是找回来了,但咱要跟宫里有个交待,老夫人哭得要死要活的,最后把刘六给捅了出去,为了护大少爷,大爷连夜把他送去了逐州,这家里没了人,大爷以这事要求睿哥,这辈子都不许离开郝家,要在这儿当一辈子的管事,就算是大管家又怎么样,给了他郝家的姓又怎样,到了在主子眼里,还不是个下人,”五子为他打抱不平,“睿哥就是这样,别人给他口水,他都记一辈子,这下可好了,他这一辈子都得给这郝家当牛当马了,咱们这些随从都看不过去。”

    妮雅听了这些话,有如被迎头打了一记闷棍,怎么会变成这样,下一刻,她已拉起五子,一路往郝府奔去。

    一入府,那沉闷的气氛立刻扑面而来,每个人都低着头,各忙各的事情,哪个也不多话。

    妮雅进了这里,又茫然了起来,盯着这大宅发愣,却又什么也入不了眼。

    “呼……哈……姑娘先进去歇着吧,这时辰爷他们都不在!”五子见她呆呆愣愣的样子,一边喘着气,一边跟她说。

    可妮雅的心,根本就不在他那里,自然是不理会,五子偷偷盯着她瞧,真不愧是番邦来的人,瞧着她一路拽着他跑,他还气喘吁吁的呢,她却好似一点事也没有,一个姑娘家拉着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下狂奔,一点也不羞涩,回来就这么愣愣的,真是古怪得很。

    妮雅不得已,只得随他进院,她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也没有重获自由的欣喜,仍是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达娃见她回来,倒是搂着她又笑又叫了一阵,一整天都黏她黏得紧,像是怕她又不见了似的,可是,妮雅却一直等着、盼着,静不下心来,也记不住事儿,只是翘首盼望能够早些见到他的身影。

    月上枝头,郝睿踏着夜色回到宅子里,夜深露重,几抹白霜染上他的鬓角,身着棉夹长衫的他,步子稳定而踏实。

    园子里很安静,郝睿心里却不能平静,短短几日的工夫,这世界似乎变了一个模样,他很忙,忙着托人进宫打点,忙着送大少爷出去避风头,忙着安抚园子里的混乱,忙得他根本没心情去考虑自己的感受,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到在牢里的那个纯真姑娘,于是便想再快一些处理完这些事儿,这样才能让她少受些苦,想起这些,才能让他再拾回第二天的干劲。

    郝睿一边想,一边走,隐约听到有“沙沙”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却什么也没发现,他继续走,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沉声道:“谁?谁在哪?”

    又是一阵沉默,他耐心地等,心里已隐约有了答案。

    “是咱!”角落里走出一个纤细的人影,是妮雅。

    “回来了?!”郝睿温和地对她笑,本来便知道她今天能出来,他抽不开身,便让五子去接的,她看起来还不错,“这么晚了,怎么不回房去?”

    “咱……咱一直等着你!”妮雅在屋外等了他一晚,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开口说话,太困难了。

    他看出她的僵硬,走上前去,抓起她的手,一片冰冷,他忍不住责怪道:“怎么不进去呢,冻坏了怎么办?”

    “你……你应下大爷什么了?”她急道。

    郝睿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刚回来就知道了?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是什么,快告诉我!”她抓紧他的手,全身都激动起来,冻得苍白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

    “咱们先进去再说,好吗?”他怕她在外面,伤了身子。

    妮雅倔强地摇了摇头,不肯随他的意。

    郝睿叹了口气,知道不跟她说便劝不回,“没有什么事儿,只是少爷去逐州,现下这情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郝家不能没人,所以咱便要留下来。”

    “那……还不就是,一辈子把你绑在这儿……”

    “不能这么说,咱是郝家人,这是应该的!”郝睿还是笑,看起来真的没事的样子。

    “什么应该的,他们让你在这当主子吗?还不是欺你人……”

    “快别这么说!”他伸手遮住她的嘴,难得地在脸上挂出了苦笑。

    大爷的心,他能体谅,自己的独子,怎么也是舍不得的,只是,在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他终归是个外人,虽然大爷倚重他,赏识他,但……也就只能是这样了,也许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还不就是……”妮雅的眼眶红了,泪珠子悬在里面,随时都会掉下来,“谁愿意一辈子当个下人,你这么……这么厉害,为了我……”

    泪终于掉了下来。

    “哟,怎么哭了,又不是你的错,快别哭了!”他手忙脚乱地替她拭泪,粗手粗脚地弄得更是一团糟,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郝爷捡了咱来,让咱上学堂,让咱去学商,这恩情,是咱一辈子也还不了的,就算不是为这事,只要大爷一句话,咱还是要留下的,所以……”

    “你就是这么傻……”她打断他的话,气得叫道,“你这么傻做什么?”

    他只能淡淡地笑,这不是傻,而是本性,是老天爷给你的性子,不这么做,他自己都跟自己说不过去。

    “行了,你可千万别怪自己,这可不是你的错!”郝睿拍着自己抹泪的人儿,温柔地说。

    她使性子,甩开他的手,对他真是又气又恼又怜。

    他见她孩子气地用双手使劲抹泪,脸上那带着怒气的神情,真是可爱得很,他晓得她这是为他不平,自责内疚了,几日以来压在他心里的乌云终于消散了去,也有了打趣的心思。

    “既然你总觉得对不住咱,”他笑着逗她,“那你干脆甭走了,愿不愿意留下来给咱当老婆,伺侯咱下半辈子啊?”

    他只当她是小女孩,开开玩笑,逗她一乐,谁知她抬了头,止了泪,猛地冲进他怀里。

    “愿意,咱千百个愿意!”

    他吓了一跳,两只手悬在空中,不知要摆在哪里才好。

    她搂得他紧紧的,像只小猫似的在怀里,蹭啊蹭的,让他一时心神大乱。

    “丫头啊,你还小,可别这么说,咱这是逗你玩的。”

    “咱不是逗着玩,咱就是喜欢你,你踏实又可靠,咱愿意陪着你在这园子里住上一辈子!”

    她直直地朝他嚷,声音在空气里荡了好几圈,砸进他身子里,心里面变得像白糖糕那般软绵绵的。

    他想了又想,叹了气,两只手终是落上她肩头。

    他也喜欢她,纯真又勇敢,对着他笑,他心就化成一摊水,他也是喜欢她呵!

    事情似乎就这么平静了下来,但似乎又有了峰回路转的变化。

    妮雅又被请进了宫,虽然她心里十分的不乐意,但又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

    初时是战战兢兢,但很快她便发现,这次的情形又不一样了,她被好声好气地请进去,到了皇太后的宫里,她见都没见过的漂亮点心摆了一桌,皇太后对她十分的和气,笑呵呵地对她说,让她受了冤屈,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让她可别计较。

    她自然是大气不敢乱喘,乖乖地任皇太后说什么便是,皇太后她老人家很是喜爱她的那份乖巧,好吃的,好玩的摆上点,妮雅单纯不做作的惊叹,欢喜的神色,更是满足了她老人家大国天朝的虚荣心,自然很是乐意跟妮雅谈天话家长。

    这一天,对妮雅来说,竟然出人预料地欢快。

    之后的好几日,妮雅都被皇太后请进了她的园子,就这几日的时间里,妮雅所见的奇珍异宝足足比她活过的十八年加起来还多,她本就是个没有心机的单纯孩子,别人和蔼的态度,有趣的东西,稀罕的吃食,她很快就忘记了过去的狱牢之苦,放下畏惧之心,回复了原本的性子,与皇太后相处得极为融洽。再加上她颇多起伏的经历,更是让皇太后打心眼儿里的喜爱,一来二去,竟也成了皇太后面前的红人。

    这天入了夜,妮雅坐在郝家大院里的假山亭子里,像往常的每一日一样,等着她忙碌的心上人回家,郝家的大总管自是繁忙异常。她们只能是入了夜,才能有那么些独处的时间,也许只是两两相望,也是满心欢喜。

    妮雅正在把玩皇太后赏给她的小牌子,一个身影突然从她眼前晃过,坐到了她的身边。

    “给你!”达娃捧着一颗烤白薯坐到她身边,掰了一半热乎乎的白薯给她。

    “谢谢!”妮雅接过来,热乎乎的白薯捧在手里,香气扑鼻,心里面都变得暖和和的了。

    “你和郝爷在一起了?”达娃斜眼看她,肯定地问道。

    “啊……嗯!”虽然事是这样,但听别人说出口,还是会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达娃白了她一眼,“郝爷是个可靠的汉子,之前咱就看好他了,不过既然是妮雅,咱就让给你了!”

    这话让妮雅听得哭笑不得,说得好像睿哥是她的一般。

    “那你不跟我们回去了?”

    妮雅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唉……”达娃叹了口气,“好在郝爷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会亏待你,咱们也能放心了!”

    妮雅这才明白,达娃的用意,心中感动,用手紧紧搂住了她。

    达娃低下头,心中不禁感伤起来,虽然她是个任性的小姐,但她是真心把妮雅当成朋友,如今,这隔海的距离,让她心中好生难过,可是她又不愿让妮雅伤心,毕竟姑娘家这一辈子,找个好男人是最重要的。

    “行了,我回屋睡了,你慢慢等吧!”达娃忽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亭子。

    妮雅叫也叫不住她,叹了口气,这心里的难过……不过,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悔。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妮雅一个人闷头想心事。

    “想什么这么入神?”

    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抬头,看到那个穿长衫披黑色披风的俊朗男子,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坐在外面凉吧?”他解下披风包住她。

    “对了,你看,今天太后赏的……”她开心地献宝给他看。

    郝睿接过来一看,鸡血石的牌子,巴掌太小,通体血红,上面刻着“御”字,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东西,不但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就连朝里的官儿们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郝睿看她闪亮的眼神,只有想讨他开心的祈望,什么尊贵,贪婪,什么也没有,她根本不明白这牌子的分量。他笑笑,把牌子还给她。

    “看看,现在是皇太后面前的红人了,到时候皇太后一高兴给你指了婚,咱可就要自己在这园子里孤老终身了。”

    他只是开玩笑,妮雅可是当了真,当下红了眼眶,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郝睿自觉失言,忙坐到她身后,“咱是开玩笑的!”

    妮雅才不理会,背着身子,轻声地吸着鼻子。

    他听着心疼,心里暗骂自己多话,又不知该怎么说,无措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双臂环上她的腰,把头埋进她的颈子,低声说:“对不住,咱不是有意的,只是玩笑话!你别介意!”

    这样亲密的相拥,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让他个大男人也羞涩起来。

    “咱不喜欢你这么说!”妮雅吸了吸鼻子,低声道。

    “咱是……咱是怕你年轻不懂事,日后后悔!”

    他心里总在想,年少又单纯的她,只是一时的冲动,日后等她再大些,遇到人多了,便后悔了,现在让他死心也就算了,日后他更舍不下她,给他希望再让他放手,他会疯掉的。

    “咱明白,”妮雅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噘着嘴,一脸严肃,伸手紧紧抱住他,“咱就是喜欢你,不是玩笑话,说了,一辈子都不后悔的。”

    他听着,胸膛里头“嘭嘭”跳,“傻丫头!”

    他怜她的傻气,爱她的单纯勇敢,他也是一样,一辈子不悔。

    之后,妮雅仍是常常出入宫中。

    这一天,在太监领她去找皇太后的途中,碰到了另外一行人。

    “顺子,这是干吗去啊?”

    说话的男子瘦高个,白皙的皮肤像是不曾晒过太阳一般,细长的眉眼,身上穿的是白底绣金线的袍子,看起来便是个贵气十足的人物。

    “回主子的话,这位姑娘是皇太后的客人。”

    妮雅感到他眯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心头觉得不舒服,总觉得这打量含着些什么贬损的意味。

    “怎么,顺子,不跟你主子说说她是打哪儿来的吗?”男子口气高傲,表情平和,语气是却透出几分不悦。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妮雅姑娘是从婆罗洲来的采燕人,就是主子您喝的燕窝,便是像她这样的师傅从几十丈的岩壁上采下来的!”

    “外族人,怪不得!”

    妮雅打心眼里不喜欢他的口气。

    “番邦的人嘛,长像尚可吧,让个女人家做抛头露面的工作,哼……不可理喻,看看那双大脚,怕是难找婆家了吧!”

    “找不到婆家也不劳您操心!”妮雅怒道,一时之间忘了该有的礼数。来这汉土,见过这些人,今天见的这个,是最让人心生厌恶的。

    “哟……会说咱汉话啊!”男人挑了挑眉,脸上带笑,语气轻挑,让人一时也听不出是喜是怒。

    “小姐,您可别乱说话,这是咱皇太子,您可别给小的惹事,阿弥陀佛,快,快赔不是!”可怜的小太监被吓得不轻,在妮雅耳边唠唠叨叨地念着,硬是要她道歉。

    妮雅甩开他的手,倔脾气上来了,谁的账也不买。

    “哼……好,好!本宫就喜欢这有脾气的小妞,够味!咱就收了你吧,当个妃子,两国联姻,也算是美事一桩。”太子扬起唇,白皙的面容,唇红齿白,俊美得惊人。

    “咱才不要呢!在咱们那边,像你这样瘦弱,根本算不上是个汉子,哪个姑娘嫁你,哪个倒霉!”

    妮雅抛下这句话转头就跑,长了十几年也没说过这样的重话,今天被惹恼了,话就顺着说出了口,有或许是几日来,被皇太后宠得过了头,见惯了恭顺的态度,一时之间忘了自己的身份。

    小太监见她跑了,自己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嘴里念叨着:“皇太子息怒,皇太子息怒!”

    “哼……”太子又是一声冷笑,“顺子,快起来吧!本宫还要托你帮忙呢!”

    “小的,不敢……”小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您有什么便吩咐吧!小的……上刀山下火海,也定为您办成!”

    “本宫托你去给咱到皇太后那讨个婚约呢!那妮雅姑娘,咱看上了!”

    小太监被吓得不清,冷汗一颗一颗往下掉,停瞄太子带笑的脸,分不清他说真说假。

    “您、您这是玩笑话吧?”他战战兢兢地问。

    “你说呢?”

    太子挑起眉,嘴角拉高了一些,看起来在笑,眼底里却有着冷然的阴暗。

     正文 第九章

    “大爷,您找我吗?”郝睿推开书房的门,恭敬地问道。

    “睿儿啊!今儿个没去行里?”大爷捧着茶悠闲地问道。

    “前段日子,忙着点货,出货、大家都累坏了,如今这货也出得差不多了,该忙的也忙得差不多了,所以咱就自作主张,停盘一天,让大家好好地歇歇,您不会怪罪我吧?”

    “怎么会!”大爷放下茶杯,笑呵呵地说,“咱把商行交给你,那就全由你决定,咱们都放心!”

    郝睿笑了笑,没再说话,心里也明白,这大爷找他,决不会是因为这儿事。

    “睿儿啊!你岁数也大了,也该成个家了,这府里的小姐这么多,你看看那个可心,咱就给你做主了。”

    “大爷,府里的小姐,睿儿高攀不上。”郝睿淡淡地应道,心里不免有些惊讶,没想到大爷会跟他说这些。

    “怎么?都看不上眼?”大爷笑着摇摇头,“也是,这府里的孩子大多是被娇生惯养坏了,没几个好脾气,配不上你。”

    “不不,大爷千万别这么说,是咱配不上小姐们,咱是个粗俗之人,实在是……”

    “睿儿……”大爷打断他的话,“咱们逼着你留下,你恨咱不?”

    “爷儿……”郝睿抬头,目光幽幽地望着大爷,大爷的鬓角已然花白,沧桑的络路深深地刻在脸上,表情复杂,一时之间,郝睿心中千头万绪,说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摇摇头,“睿儿不恨。”

    大爷深深叹了一口气,“咱都知道这委屈了你,以你的本事,自己出去自立个门户做出来的事绝差不了,在郝家里当个管事,委屈你了,但为了这个家,也为了我这个当爹的私心,只能让你屈就了。”

    “爷儿,您拾了咱回来,咱的命便是您的,睿儿不委屈!”总是心中有千般惆怅,但这一点,他绝不会怨大爷的,这是他的命,生来是报郝家恩的。

    “好,好,你这么想,咱就宽心了,那睿儿在京城里,有哪户的女儿你看上了,咱去给你说亲!”

    “爷……您这就别……”

    “有啥好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的事……”

    “这……”郝睿总觉得把这种事情拿出来说,怪不好意思的,“咱有心上人了,爷儿!”

    “是那个采燕姑娘?”郝爷了然道,脸上的表情又复杂起来。

    “是啊!”郝睿点头,“咱们是两情相悦的,您点个头,咱想娶她。”

    “唉……”谁知大爷长叹了一声,“这可真是报应啊,当年我对不起她娘,如今,这情债,要你来还。”

    郝睿心里“嘭嘭”直跳,手脚发凉,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咱是早看出来你这份心的,唉……你这个重情的性子啊,到头来要苦了你一辈子,”说着郝爷从书桌的暗格里抽出一个卷成小筒状的纸条,递给他,“看看吧!”

    郝睿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要颤抖,接过后,慌忙地展开,上面写着几个字:太子欲娶采燕女。

    他心中一惊,纸条便落在地上,“这、这是……”

    “宫里的朋友偷传给咱的,说是咱们要跟婆罗洲那边大范围通商,这是前些时候皇太后允的,赐婚的旨很快便下来,睿儿你……”

    正说着,就听外面一阵骚乱,一道声音划破平和的氛围:“懿旨到……”

    这声音,对郝睿来说又如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被人强行把那赐婚的懿旨塞进手中,妮雅仍觉得茫然,为什么她的终身就被别人这么随意地决定了?

    那个让人讨厌的太子,为了躲他,她好些天都没再进宫去玩,谁知她原以为是调戏的玩笑话,就这样成了真。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妮雅愣了好半天,看热闹的人群都散了去,妮雅还愣在原地。

    直到达娃跑出来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才有如被敲醒了一般,猛地挣开达娃的手,向园子里跑去。

    她要……她要……

    她失了神志,在园子里乱撞,直到迎面而来的同样焦急的人影,映入她的眼。她迎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

    两双同样茫然的眼睛映上对方的身影,这一刻,千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口。

    郝睿看着她,看了又看,目光碰到妮雅手上的懿旨,那鲜亮的黄色,刺痛了他的眼,他不由自主畏缩了一下。

    妮雅顺着他的目光,脱口而出的是:“咱不嫁!”

    “在这里,宫里的皇上是天子,”郝睿艰涩地开口,每说一个字便有如被人捅了一刀,这一刀一刀,慢慢地折磨,比让他一口气了断还痛,“天子就是老天爷的孩子,代替天上的神来管理咱们,天子的娘就是你常常见的皇太后,天子的孩子就是太子,他们说的话,咱们只有服从的分!”

    “咱们都是老天爷的孩子……”

    “不一样的,不一样……”郝睿摇了摇头,“这个国家的人,房子、人,还有那一草一木全是他们的,他们说的话谁也不能违抗,否则,是要被砍头的。”

    “咱不要,咱只要你,其他人谁也不要……”妮雅拉住他,激动地大叫。

    他任由她用力捏痛他的手,这样孩子气的话,这样天真的念头,让他怎么能放手,他舍不得,一千一万个舍不得,那宫里的勾心斗角会轻易地吞噬了她。是他害了她,刚刚他就一直在想,说到底,要不是他带她来这片土地,她还会在婆罗洲自由自在地生活,他心中的悔恨怎么说得清?

    此刻,他怀里拥着她,可这怀抱还能有多久?想到这,他脱口而出:“跑吧,我送你回去!”

    “回去?”她从他怀中抬起头,皱起眉头,“你说没人能违抗他们,咱回去了,你怎么办?”

    郝睿苦笑,看看他说了什么,莫非是失了理智,说出这种的傻话,送她回去,怎么送?

    “咱们一起逃,你和咱,咱们躲到瓦伦的货船里,郝家的船不行,瓦伦的行,他不是这里人,他皇上管不到,他会帮咱的,咱们一起回婆罗洲去……求你,别让咱离开你!”她激动说道,要跑便一起跑,她怎能抛下他!

    他知道她说的法子可行,试试看也许真的可以逃得过,但这个好字,他却迟迟说不出口,他跑了,郝家怎么办,宫里一定会追究下来的,他怎么能陷郝家于不义?

    她看出他的犹豫,她明白他的心,他正直又重感情,他怎么能舍得下他天天挂在嘴边上的郝家?

    “你舍不下郝家,就舍得下我吗?”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知道要进宫她没哭,但看着他犹豫,这泪却忍不住。

    舍不下,舍不下……郝睿的心中喊着,可答应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她流泪。

    她哭了好一阵子,等了又等,却迟迟没有回应,从伤心到失望,她猛地抹了一把泪,抬头对他叫道:“咱说过咱是死心眼,认准的事,一辈子也不会悔,你不跟咱走,咱没法子,可咱就是死也不会嫁给其他人的。”话一说过,她转身便跑开了。

    郝睿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瘦弱的背影越来越远,苦涩的感情在心里流动,泪湿了眼眶,却不能掉下。

    妮雅一路冲到皇城角下,守城的卫士拦下她,她急着往里冲,几个人缠成一团。

    她这时才想起皇太后赐给她的那个牌,她七手八脚地从怀里拽出那血红色的牌子丢给他们,自己一闪身便钻了进去。

    她一路跌跌撞撞,宫里的宫女和小太监们都非常惊讶地看着她,但兴许是她的样子太骇人,竟然也没人上去拦她。

    进到宫里,妮雅眼睛里除了端坐在榻上的皇太后外,什么也看不进去。

    她扑跪在皇太后面前,开口就是:“咱不嫁!”

    然后,狠狠地磕了两个头,“太后,求您成全咱,太子,咱高攀不上,妮雅只是个卑微的女子,求您……”

    “嫁给本宫,让你这么痛苦?”带着微讽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她抬起头,看到坐在皇太后身边的是那个瘦弱的太子,白净的脸上勾着笑。

    妮雅执拗地不去看他,只是看向皇太后,无言地乞求她的回应。

    太后叹了口气,“唉……丫头啊,进宫虽说不会多舒心,但吃穿都是最好的,咱会顾着你,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太后,咱没福分享受您的宠爱,对咱来说只要吃饱穿暖就已足够,荣华富贵,咱消受不了,求您了!”说完又是“咚咚”磕了几个头。

    “你这是何苦……”

    “定是有了心上人!”太子了然地笑道,不冷不热的样子,也分不清是高兴还是生气。

    “是吗?妮雅?皇儿说的是吗?”太后追问。

    妮雅没吭声,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原由。

    “是呀!唉……这真是……”

    “行啊……无所谓!”太子安静了一会,忽然道,“无所谓,强人所难,让外人听了去,还以为本宫仗势欺人。”

    “皇儿,你这是啥意思?”

    “咱们就成全了人家……”

    “皇儿……”

    “太后,谢太后,谢太后!”妮雅心头一喜,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忙又磕起头来。

    “算了,起来吧!”太后摆摆手,转头对孙子说,“你这孩子,把懿旨当儿戏,看你怎么交待。”

    “太后别担心,咱自有安排,不过……”太子眯起眼,略带嘲讽地说,“怎么,你不过来谢谢本宫这个真正的恩人吗?”

    话放在这,就僵住了,妮雅明白他的意思,但打心眼儿里不愿对他示弱,只是想起郝睿,想起日后四五十年的日子,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走到太子面前,跪下,磕头。

    “妮雅谢太子,您的恩,妮雅不会忘的。”

    “哼……”不屑的轻哼从头顶上飘下,妮雅听他道,“唉……这么快就服了,真是看错了。”屈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妮雅强忍着不许它落下。

    “行了,起来吧,本宫就成全了你,不过有个条件……”太子勾起她的脸,笑得有些诡异,“本宫可以替你再求道懿旨,你可以不嫁咱,但你要回你们那个婆罗洲,替本宫找个能配得上咱们身份的新娘子!”

    要和婆罗洲建立全面的通商往来,两国交好是第一步,而通婚是最简便的法子。

    “太子,妮雅不知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妮雅尽管并不喜欢这个太子,但如果他愿意就这样放过她,她会感念他的恩德的。

    “哼……”太子冷哼了一声,“情啊……爱啊……那些是你们老百姓无聊的玩意!”

    生在这个无比最贵的大家子里,活着的目的,就是用尽一切法子让这个大家子变得更加繁荣,让自己的地位变得更高,就只是这样而已。

    妮雅才不在乎他想怎么样,只要能放过她,她愿意为他去找新娘。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低下头,想要谢恩。

    “别高兴得太早,最重要的事儿,本宫还没说!”

    太子又笑了,可这笑,让妮雅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你……小采燕女!”他挑起妮雅的脸,让她看清楚他眼中的冷然,“从今永远也不许再踏上这片土地!”

    “你……不能……”妮雅愣住了,本能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本宫就是能!”太子放开手,不可一世地睨着她,“这是咱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要听从本宫的安排。你也可以来,本宫抓不到你,就拿献燕窝的郝家开刀……”

    妮雅真想一拳挥上他那张无耻的脸,但是她不能,如果她做了,他一定会治郝家的罪,她可以不顾这些,但郝睿会怨她,那个傻子,为了郝家,什么都牺牲得掉,她不能不管他。

    “看来你是明白了!”太子看到妮雅脸上隐忍的怨恨,露出满意的笑容,“现在你可以回答本宫了,想清楚了,是要进宫里来享受荣华富贵,还是要为了个不起眼的男人,永远地滚回你那个小岛上!你可要想清楚了!”

    妮雅清楚,无论是哪一条路,她和郝睿,怕是都难有好结果了。但,她宁愿为郝睿一辈子守在岛上,也绝不让这个太子殿下得逞。她是死心眼,她说过,除了郝睿,她谁也不要。

    她仰起头,脊梁挺得笔直,她毫不畏惧地对上太子嘲弄的目光,然后弯下腰,行大礼,声音坚定而清楚地说道:“妮雅愿为太子陛下寻找新娘,永远不再踏上太子陛下的土地,请太后、太子下旨,妮雅感念您们长久的恩德!”

    “哎……”太后长叹了口气,看着妮雅缓慢而僵硬的背影,慢慢步出寝宫,对自己的宝贝孙子无奈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既然要放她一马,何必还要这样?”

    “哼……您不知道咱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吗?”太子说得云淡风轻的,似真似假,让人辨不出。

    “你啊……这又是何必!要通婚,她个小丫头,没权没势的,何必啊何必!”

    太子不说话,其实何必?何必去追究原因?那姑娘的样子,他都没看清过,只是那倔强的神情,让他看到就想狠狠地毁掉。

    太后看他阴晴不定的神色,又深深叹了口气,“哎……你这个孩子,自从那个庆瑞,你就……何必,这是何必呢……”

    太子在听到庆瑞这名字时,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就算是那虚伪的,总是带着嘲弄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是何必,又何必再提?”站起身,“孩儿告退了!”

    扔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那太子说话倒是算话,妮雅前脚回到郝家宅子,后脚新的懿旨就到了。

    妮雅抱着写着懿旨,决定她一生命运的黄色软绸布,慢慢走回后院,她现在也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感觉了,愤怒、悲伤,还是彻头彻尾的失望,应该是无力吧,不论怎样努力,终归还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妮雅……你回来了?你去哪里了?大家都在找你,你怎么都不说一声,郝爷很着急地跑出去找你,你碰到他了吗?还有……为什么要你去嫁太子?太子是谁?”

    达娃一口气问了许多,但这些问题,妮雅也不能给她回答,她什么也没说,走到屋子里的矮凳上,坐下。

    “妮雅……”达娃看她的表情疲惫,一时之间,既不敢再多问什么,也不知该找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只能陪她坐下,偷偷瞄着她看。

    妮雅自己发了一会愣,抬起头,看到达娃睁着大眼,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个宠坏的大小姐,什么时候这样安静地坐下过啊!

    妮雅微微地露出笑容,“别担心,没事!过两天,咱们就一起回岛上吧!”

    “回岛上?”达娃听了,又蹦了起来,“你也回岛上?那郝爷呢?郝爷怎么办?也去?”

    妮雅摇摇头,要他去岛上,那是不可能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你留在这里不就好了?”

    “我现在只有回去了!宫里面又下了旨,要咱回岛上为太子找新娘!”

    “找新娘?这里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娶咱们岛上的人?”达娃的表情怪怪的,她真的是搞不懂这里人的想法。

    “大概是要和咱们岛上建交吧,咱也不清楚,反正事儿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妮雅也不明白,不明白那些宫里面的权贵的想法,只是对那太子,有个隐约的感觉,他似乎只是看不惯……不是针对她,而是……她自己也说不清。

    “那也没关系啊!岛上人那么多,总有想嫁到这里来的吧,况且,这里比岛上好啊!好吃的、好玩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应有尽有的,要不,我留下好了……你就可以继续在这里和郝爷在一起了!”

    “别说傻话!”妮雅摸了摸她的头,终究是个孩子,好吃的、好玩的就可以留得住她,只是,那皇宫里,并不是能让人愉快的地方,在那里面的人,更加身不由己,“进宫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情,进去了,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达娃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妮雅的表情,也就说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样,咱还是要回去的,这是交换的条件,如果咱不要嫁给太子的话,就永远也不许再踏上太子的土地!”

    “为什么?怎么能这样?”达娃一听立刻大叫起来,“这太子好霸道,怎么能……”

    “能!他能!因为他是太子,他是这个地方的,就像是老天爷一样,可以决定所有事情,他想要怎样,别人就要怎样去做!”

    “就像族里的长老一样?”

    妮雅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全是,应该是像苏丹一样,可以管理这个岛,比族长更有权势!”

    “那怎么办?”达娃歪着头,只想了那么一下子,骄蛮的性子又冒了出来,“那咱们就别去理睬什么太子,咱们偷偷回来,这地方这么大,他全管得了吗?”

    妮雅看着她,叹了口气,“咱们可以随时就走,可是,郝家呢?郝家这么深的家业,他们走不了,宫里的人就算抓不到咱们,照样可以治郝家的罪……”

    “管他们干什么!你想着自己就够了……”

    达娃的话多让她动心啊!可是,她不能……郝家大爷的恩情她舍不了,也不能舍,她爹在地下,都看着。还有郝睿,他也不会同意的!

    “咱们过几天就回去吧……”她最后还是这句话。

    “你怎么……木头脑袋不开窍!气死我了……你……”

    达娃还想说什么,但木格子门被人从外面狠狠地撞开!

    “妮雅……”

    她们同时看向声音的主人。

    达娃抓了抓头发,“你们说说话吧……咱去找五子玩!”说完,跳下椅子,跑走了!

    “你……应下了什么?”郝睿几乎是冲进屋里,焦急地问着。

    刚刚他去找她,他怕她做出什么傻事,可是遍寻不到她的踪影,他猜想她是进宫去了,心里更加不安,无奈,他没本事,入不了宫,只能在街上乱逛,担着心,什么也做不了。

    街上的人鼓动着,悄悄议论着,说是宫里有下了懿旨给郝府,他晓得是又出了事情,一路飞奔回来,顾不得那些许多,直冲向这屋子,唯一的想念就是,看到她平安无事。

    妮雅看到他,一阵委屈冲上心头,让她眼眶发红,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话啊……你倒是说啊……你是不是干了傻事?”他见她不语,更加焦急,心头一阵乱七八糟的坏念头,一激动,冲上前去,摇晃着她瘦弱的肩膀急道。

    他这一摇晃,话没有问出来,倒是把妮雅的两颗泪珠子摇了出来。

    她不说话,只是让眼泪默默地流。

    “你……你……哎!”

    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抱她入怀,“傻丫头,傻丫头!”

    在他怀里,妮雅把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尽情地流。他的怀抱那么温暖,她以为这会是她这一辈子的依靠,可谁知,这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他抱了她多久,她便哭了多久。

    “谁比得上你傻?”妮雅抹了泪,在他耳边道。

    他放开她,直直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是苦涩,是不舍,是许许多多说不清的心绪。

    “咱不嫁太子了!”妮雅晓得,他在等她的话。

    “他们答应?”郝睿自然明白,宫里的人不会这么简单就把懿旨收回去,这可不是小孩子玩家家酒,说变就可以变得了的。

    “他们要咱去岛上再找一个新娘,还有,咱……”看着郝睿的脸,后面的话,像是嗓子里堵了东西,妮雅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他等着,心里的预感越加的糟糕,他几乎已经可以预知到结果,如今只有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让自己不要露出悲伤的神色。

    “以后,永远不许踏上太子的土地!”

    还是要说,不管结果是多么的残忍,总是要面对。

    郝睿瞪着她,就好似从没见过她这般,这样子,妮雅甚至有些不忍目睹。

    “虽然都要分开,但起码,不用嫁给别人了……”妮雅强颜欢笑,说不清是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郝睿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反应过来,他想笑,却笑得极为难看。

    这真是让妮雅心疼,不自觉,又红了眼眶,她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他。可在他的怀里,她又想哭了。

    郝睿的思绪停滞了,愣愣地让她抱着,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就这样依偎了好一段时间,郝睿的思绪慢慢平静下来,他慢慢推开妮雅,推开一臂的距离,看着她,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这样也好!”他说得好苦涩,心里百般的不甘心,却也只能这样说,“岛上是你的家,爹娘都在那里伴着你,也好,也好!”

    妮雅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有静静地听着。

    “回岛上,再找个好男人……”不会有人懂得,他说这话时,萦绕在心头的痛苦,“总比跟咱窝在这里要好得多……”

    妮雅可不会明白他的苦心,她只觉得这几句话,比世界上最利的利器还要伤人,一片心意就这样被糟蹋了,一颗心被刺得伤痕累累。

    “如果我要找个好男人,就不会冒死也不答应太子了!”妮雅甩开他的手,愤然站起身,怒视他道,“咱很快就会回岛上去的!”

    他慌忙抓上她的手,晓得她生气了,心里很是气恼,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混账话,可是,他真的是气啊……可又不知道该气谁,这种无力的感觉,不知道该对谁发泄才好。

    “别气……咱这是一时失言,你知道……哎……咱是气自己……”说来说去也说不清楚,他急得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郝睿,你知道你伤咱的心吗?”妮雅含着泪,质问道。

    “抱歉……”他拉着她的手,“咱只是口不择言!”

    妮雅看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懂得他心里跟她一样的难受,可是他们又能怎么办?

    “你要是能舍下这大宅子,跟我走该多好啊!”明知是痴心妄想,可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郝睿心里有个冲动,就这么点头应下来吧,这么些年,郝家待他虽不薄,可是又能怎样,他终归被看作是个外人。他还有那么些个年头要过,少了妮雅,他就要真这么痛苦一辈子吗?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多些私心?

    终归这些只能是想想而已,他做不到,也说不出。

    她看着他什么也不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虽是早已料到,但心头还是有一阵落寞涌上,“说不出,就什么也别说了,要是真应下来了,你就不是咱爱慕的睿哥了!”

    “抱歉……”除了这两个字,他还能说什么?尽管它们是这样的无用。

    “别放在心上!”妮雅反过来安慰他,“咱说过咱是死心眼,爱上了就放不掉,睿哥,就算这辈子和你无缘,不能相守,但咱心里,就只有你一个!”

    “别说这种傻话!”他心里感动,但仍要训斥她,“你知道人这一辈子有多长吗?别这样傻,回岛上,找个好人家……”后面的话,让她用手捂住。

    妮雅淡淡地,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不用说,也别说,信不信都随你,咱说过的话,咱自己心里念着就好!”

    她琥珀色的大眼里,爱恨情仇,都写得清清楚楚,他还能说什么,心里更加怜她,惜她。

    郝睿站起身,不可否认的,听到她这么说,心里是雀跃的,可另一方面,又斥责自己的卑劣,无法给出承诺,却又盼着别人的无悔。

    这样的矛盾,扯她入怀,一声叹息化作一句爱语:“傻丫头,咱亲爱的傻丫头!”

    这样的年头,人的命都不在自己手里,生得好,一句戏语便可以掌握生死。而那些在命运里沉沉浮浮的老百姓们,他们的无奈,又有谁人懂?

    不出两天,返航的货船便已扬帆,码头的工人们正忙碌地把最后的货物运上船只。妮雅、达娃还有瓦伦,三人并肩站在船头,等待着老船长宣布启航的号子。

    “妮雅,郝爷不来送吗?”达娃穿着长长的斗篷,迎着风,低声问道。

    妮雅摇摇头,她不晓得,事到如今,送或不送又有多大的差别。送了,也只是平添惆怅罢了。

    达娃见她声色平和,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难道妮雅和郝爷都不难过吗?

    “我进去了!”妮雅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往船舱走去。

    看着这景象,她心里太难受,想要维持这平静的神色,实在太难。

    她和郝睿,这一别,也许还会再见,但这份情,怕是难再保住了。郝睿在这儿跟她不同,总是要娶妻生子的,心里就这样想着就痛啊!

    “妮雅……妮雅……”

    身后传来达娃的声音,接着就是脚步声。

    “快……郝爷在下面!”达娃抓着她就跑。

    妮雅心里是有些抗拒的,现在见了,只会让她更不舍,她已经不想再哭了。

    到了船头,刚好郝睿顺着梯子爬了上了,他见到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们聊啊……”达娃抓起哥哥跑到船的另一头,格格的笑声,整个甲板上那都听得到。

    郝睿左手里拿着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右手里拿这个巴掌大的绸子荷包。

    他把两样东西都塞给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看着她。

    “你想要干啥?”妮雅右手拿冰糖葫芦,左手里握着荷包,荷包里鼓鼓囊囊的,里面的东西一块一块地硌着手。

    妮雅噘着嘴,满脸倔强地盯着他看,要分开了,见他这么开心,心里难免生出些怨恨,恨他好生的无情。

    他自顾自地又从她手里抢回缎子荷包,绑到她的腰带上。甚至拉开结子,从里面掏出东西,塞一块给自己,再塞一块进她嘴里。

    冰糖的甜滋味在嘴里化开。

    她听到他淳厚的声音慢慢地说道:“人家说尝到甜头了,也就能留住人了!你只要咱,咱也只要你一个!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只娶你一个。每年等冰融了,燕子往岛上飞,咱就出发,燕子到,咱也到。燕子回家,咱也回家。咱用这冰糖,把你定下了!虽不能日日相守在一起,但心意相通,就用这两样东西,你就是咱的了!”

    妮雅听着他又傻又无赖的话,不知该哭该笑,其实不该给他好脸色的,可是,还是一边流下泪,一边笑了出来。

    她扑进他怀里,就算只是这样,她也愿意陪他一世。

    因为她的心,早已丢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回来了!

    尾 声

    “有客上门了呦……”

    几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掀开帘子,走进简单的茶舍,大声吆喝着。

    一个穿长裙的妇人,头上挽着髻,提着茶壶走出来。

    “王掌柜,您今年来得可真早啊!”

    “呦……郝嫂子,这不早可不行啊……到时候货都被你家男人抢跑了,咱们这一年就要喝西北风去了!”男人爽朗地开着玩笑,引得几个吃茶的客人,都笑了出来。

    妮雅也笑,这样的玩笑话听得多了,除了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是。

    “郝爷还没来吗?”

    “是啊……”妮雅抬头,看屋外的天色,间或有几只燕儿飞过,脸上露出笑容,“大概是快了吧!”

    “就是啊!有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在这等着,咱郝爷哪一年不是归心似箭啊?”几个大男人又口无遮拦地开起玩笑。

    妮雅也不恼,刚想说什么,一具小小的身子从外面跑进来,急急地冲进她怀里。

    “娘……”抽抽泣泣的声音随之响起。

    “这是怎么了?”妮雅弯下腰,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

    儿子只是哭,倔着劲,什么也不肯说。

    “师傅,你带幼幼出去转转吧,店我顾着就好!”从后面走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漂亮孩子,高高瘦瘦的,也看不出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妮雅对她笑笑,“我去去就回!”说完抱着儿子就往外走。

    走了好一段路,她抱儿子爬上山坡,这里近海,远远的可以望到那一片燕儿洞。

    “幼幼怎么了?爹不是说过,男子汉不能随便掉眼泪?”她帮儿子拭掉眼泪,柔声问道。

    “都是……都是爹啦!”儿子一边打着咯,一边喃喃地抱怨,“他们都说咱没有爹……”

    妮雅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怎么没有爹?抱幼幼去船上玩的人是谁,教幼幼写字的又是谁啊?”

    回到岛上已有六个年头了,如今儿子都三岁了,日子变了不少。如今,到岛上做燕窝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大概是两国通商的原因。她就着这时景,在港口开了个茶店,给那些来岛上做买卖的人歇个脚。

    前年郝睿来的时候,在海里捡了个孩子,像是受了刺激,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她便留了她下来,收作徒弟,教她采燕的本事。现在啥事都多了个帮手,清闲了不少。

    她和郝睿在岛上成了亲,岛上的人倒也没说什么,虽然一年里头只能聚上几个月,但她也知足了。

    “可……可……别人的爹爹天天都在一起,为啥,我爹他,只跟咱们待那么短的时间!爹是不是不喜欢幼幼?”

    妮雅有些头疼,小小的儿子,脑子里哪里懂得那么些恩怨。妮雅抬起头,恰好看到一行金丝燕儿掠过头顶。她灵机一动。

    从腰上的荷包里掏出冰糖块,塞进儿子的嘴里,看他露出笑容,妮雅才慢慢地说道:“幼幼……你看头顶的燕儿,它们每年都来岛上,对不?”

    儿子点点头。

    “它们啊……家在岛上,可是呢,它们每年都要离开这里,飞去别处,它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得不离开,但它们每年都会准时回来,因为,它们的家安在这里,它们离开了也念着这里。就像爹爹一样,就算不能天天跟幼幼在一起,可爹爹的心里头啊……时时都念着幼幼啊……”

    妮雅看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笑了笑,并不担心。等儿子长大了,他终归会明白。

    头顶上,燕儿又成群地飞过,朝着燕儿洞的方向……

    燕儿识途,一辈子认准了一个洞,年年都会去相同的位置安家。

    她每年等着、盼着这些燕儿,因为它们来了,她那相公,也快要回家了!

    妮雅伫立在山坡上,海风扬起她的衣衫,她望着燕儿飞来的方向,露出笑容。

    燕南飞,人南归!

    —全书完—

    一个由美食引发的故事

    小的时候,身体总是不好,汤汤水水的药,好像一年四季都没有断过。那个时候,家里的条件不好,亲戚都住在一起,孩子一大堆,什么东西都不够吃,零食什么的更是少得可怜,有块糖吃,就要高兴个好半天了。可是,每次吃完那些苦哈哈的药水,姥姥总是笑呵呵的,塞块冰糖到我嘴里,让那些哥哥姐姐们羡慕不已。事到如今,美味的糖果不知吃过多少,冰糖的味道也早已忘记了。但每当想起的时候,那种甜滋滋的感觉似乎还在心里萦绕。那种被人捧在手里疼爱的感觉,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吧!其实,幸福的滋味呢,就在我们小小的快乐中间,只是那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得到。

    说起冰糖,就想到冰糖燕窝,这道补品原本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尝到,现如今,这燕窝也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本书,讲的就是采燕人的故事。燕窝好吃,价格高昂,但采燕却是非常危险的工作,就算是到了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也是同样。从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越南到中国,采燕人的生活都是极其艰辛的。

    燕窝、鲍鱼、鱼翅、海参,中国的四大美食,从古到今,备受推崇。且不说它们是不是真的拥有那么高的营养价值,但究其本身来说,这四大美食的原本都是没有味道的,只有靠其他食材煨煮,才能被称为美食。有一位美食家概括得极其精妙:“燕、鲍、翅、参的精华就在于‘无味’,每一种味道都是一种规定和限制,都是有限的、相对的,可以超越的,只有无位才是绝对的,才能成为‘至味’,因此大味无味!”这就是中国人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吃的精粹。

    时至如今,这四大美食该不该再这样吃下去,成了一大争论的焦点。且不说野生鲍鱼、海参已经在咱们沿海绝了迹,光北京人一年消耗掉的鱼翅数量,就相当于107万只鲨鱼。照这样吃下去,海里头的鲨鱼会不会有一天被我们吃光?鲨鱼是凶残的,但被捉到的鲨鱼的命运又是极其悲惨的,因为船只载重的限制,被割下鳍的鲨鱼,会被舍弃扔回大海,鲨鱼不会立即死掉,没有了鳍,便不能游动,慢慢因为失血而死或是活活饿死。为了自己的口舌之欲,而去剥夺其他物种的生存权利,对吗?

    这样看来,只有这燕窝还吃的。婆罗洲自古是极品燕窝的出产地,是如今马来西亚沙捞越和印度尼西亚亚加利曼丹群岛古时的统称。考古学家,在沙捞越西部的石涧里发现了唐代瓷器三彩的碎片。虽不能说,从那时起,唐朝就从那里进口燕窝,但起码,有了这样的可能。而燕窝的贸易在清朝时有了详尽的记载,贸易系统已趋成熟。最早有记录的,从事燕窝贸易的商人,姓郝名延,曾于18世纪通过交换,争得暹罗(现越南),两座岛上燕窝洞的开采权。这中国人挣燕窝钱的历史,很是丰富的。

    如今,过度的开采,也让金丝燕儿的前景堪忧。

    这些,都是我在准备这故事的过程中,了解到的故事。现在,故事完了,也把它们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不知各位读者们看了,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这是璐璐的第一本古代题材的小说,也会是最后一本了!很是佩服那些写古代题材的作者,写得不好,请大家多多包涵。深知自己没有那些古代的才情,自己写得痛苦,让大家看得也不爽,以后再不会写古代的故事荼毒大家了。

    这故事,应该是发生在唐代以后,具体是哪个朝代,请自行假设吧,只要大家看得爽就好。当然,哪位读者对历史很有研究,发现了书里的错误,也请多多包涵。

    如今,与越来越佩服那些常写古代题材的作者们了,这实在是太难了!

    希望大家看的时候,不会像我写的时候那么痛苦,多谢大家了!

    我们下本现代小说见吧!

    璐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