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坑太后三部曲
大靖人人都知道新晋的昭和太后陆瑾佩是个可怜的寡妇。
陆太后自己个儿觉得就是被坑了。
虽说没有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那么惨绝人寰,但也算是阴沟里翻船,落井下石的那么不忍直视。
首先,有个极其坑的相公。
陆太后芳龄十九,先皇比陆太后要年长三十来岁,没错,是可以当爹了;再努力努力,说不定就是爷爷长,祖父短了。
这么位陛下,既没有这个年纪知天命的觉悟,更没有这个年纪老当益壮的体魄,而且要不得是一辈子就那么两个嗜好:第一,御驾亲征逗着玩,第二,寻欢作乐逗着玩。
终于在知天命的第二年,把自己玩没了。
临死前还把年纪轻轻、明艳动人、眉目如画可以当孙女的镇国将军府三姑娘陆瑾佩给娶进宫当小老婆。
其次,有个极其坑的婚嫁。
别家姑娘出嫁都是什么鼓乐之声,龙凤呈祥、花好月圆、百鸟朝凤这么些个喜气洋洋,听着就舒坦的那种;再不济,用唢呐笛子鼓笙来点吉祥如意的。
而她呢,将士出阵曲。
雄壮鼓乐,铿锵有力、豪情万丈,随着花嫁一抖三摇,陆瑾佩觉得自己不是嫁人,而是被骗去阵前祭旗,喜娘宫卫瞧着就是一副磨刀霍霍不善的面相。
皇帝陛下是又要往北地御驾亲征,找七国的乐子去了?
不是说医石枉效,昏迷不醒才叫她来冲喜么,这是什么情况?
进了宫,老相公自然没那个命拜堂,便由太监在仪天殿宣了册封她为端妃的旨意,径直将她送去了先皇养病的逸泰轩伺候。
不知是那六百六十六响的鞭炮之声,还是煞是雄壮的将士出阵曲,惊动了先皇沉睡已久的壮志豪情,竟然事隔一月,很是神奇地清醒了过来。还未待朦胧浑浊的龙目完全睁开,挣扎着就要寻贴身的佩剑。
于是端妃陆瑾佩,甫一入逸泰轩,头上的大红喜帕,便被一把锋芒利刃的宝剑飞快地挑起,戳在蝠纹雕花七宝扇门之上,那宝剑竟还象征性威武地摇晃两下,在陆瑾佩淡定的目光里,“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甚是猥琐地把剑头藏在了喜帕之下。
由此可见,皇上无病无灾之时是多么的威武霸气。
最后,有个极其坑的爹。
陆太后心里头有个秘密,她只是镇国将军陆执的义女,严格意义上说是他们陆家的丫鬟兼影卫。
话说,哪个亲爹能让自己亲闺女嫁给比自己还老的老头,这不是往火坑里头扔孩子么。
所以,她这么个和自家三小姐陆瑾佩长得几分相似的小丫头,就成功地当选头一位被坑的姑娘。
经过一个月术士的磨皮削骨,把她以前不堪入目的老茧,粗糙的皮肤焕然一新,再仿着陆三小姐的模样改造改造,保管叫亲爹都认不出来。
她阿佩成了陆瑾佩,而真正的陆瑾佩现名陆三,则被自己的心上人安平世子傅尧徽,不知道藏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去了。
就在成亲当夜,太监总管跌跌撞撞哭喊着报丧:龙驭宾天了。
综上总结,被坑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丙寅年五月,帝崩于逸泰轩,遗制三子秦作庭即皇帝位,改年号延平,丧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从俭约。
新帝旨意其中一条便是晋端妃陆氏瑾佩为皇太后,号昭和,主六宫事。
于是乎,新帝的登位大典,陆太后瞪着一对明媚流彩的大眼,哭得若是个老核桃。
诚然是因为贴身丫头苑鹃说这样方显得与先帝伉俪情深,才闻了一路的辣椒粉,最后被辣哭到数度哽咽。
但这么可歌可泣的太后却没怎么得到大家的认同。
朝上,遭遇忠心为国,捐躯勇直言的刚毅三朝元老右丞相褚遂安,呼天抢地的,慷慨陈词,气宇轩昂,凭地涕泗流,历数新帝不尊礼法,罔顾纲常,执意要罢太后陆氏,不允帝妃同葬,如若不然便触柱而死。
据说,这人还是新皇的老师。
陆太后一面抹着不止的眼泪,一边喜滋滋地瞧白捡的儿子的笑话,终于有人替她报仇了。
她是和新皇有仇,是因为继相公、婚嫁和爹坑人三部曲之后,又多了一个坑人的儿子。
当知,千万不能做后娘,做了后娘也不能捡儿子玩,捡儿子玩也莫要捡当皇帝的儿子。
你说说,一个未待双十年华,容颜无双,闭月羞花,怀揣着对自己的心上人的美好憧憬,纵然心上人不待见自己,但好歹算有过初开情窦的姑娘,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地追逐心上人,弄得名满京城,大龄未嫁。
结果,在追相公的路上狂奔,被迎面扑来的替嫁噩耗砸了个正着,那还没来得及发芽的情窦就被活生生地憋死了。
这样的情况怎么能允许出现在逮着机会就反抗的佩姑娘身上。
于是,大典前一日,陆瑾佩正抱了只通体雪白的猫,蹲在逸泰轩一株槐花树下看蚂蚁搬家。
话说,三皇子秦作庭来逸泰轩拜访的很不是时候,陆瑾佩正准备系了孝衣爬树上抓猫,却被他一声招呼给唬得一个马趴:“儿臣见过端母妃。”
说实在的,这六皇子秦作庭还比陆瑾佩大上个三岁,让这么一个芝兰玉树的俊俏公子叫自己母亲,陆瑾佩心中怨念颇深,很有罪恶感。
诚然,自己着实是人家后母不假。不过,这后宫里最多的就是络绎不绝的后母,后母不问出处,后母不知归路,后母前赴后继。
想想,若不是那该死的死鬼老头,她也不会进这深宫大院里来做劳什子后母,芳华正茂,娘未当上,先做了个后的,都叫个什么事?
这种感觉就如同溺水时,好不容易扑腾到了岸边,却发现自己身上所穿的衣服都被冲走了,面对着周遭殷殷期待你能活着的热心人,上岸还是不上岸?
俗话说,父债子偿,老爷子归天了,犯的错儿子担上一担也是不打紧的。想到这,陆瑾佩听得这一声端母妃,心底也是受用了许多。
“皇上真是仁孝恭顺。”秦作庭一身孝衣,眉目似薄雾远岫,清绝孤傲,又是一副浑然天成的皇家雍容做派,按照自己的主观臆断就是娘气的很有格调。
“母妃谬赞,今日儿臣前来,便是有事和您相商。”
这人涵养真的不是一星半点的好,对着这个半路杀出来比自己还要年轻幼的姑娘笑着喊娘,让人看着都于心不忍。
只是,她和他素未谋面,有什么事情可以商量。
待秦作庭侃侃而谈完许久,陆瑾佩一口雪山云雾的贡茶哽在嗓口,才消化完秦作庭与她商议的事情。
要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做太后。
还是个主掌六宫的太后。
果然,当爹的坑,这做儿子的,也不甘示弱啊。
“皇上莫要寻本宫的开心。”她端了个杯子,眼神直勾勾地透过杯壁,狠狠地盯着对面坐在紫檀椅里的逍遥贵公子,露出个送客的婉转笑容。
秦作庭也丝毫不在意,本就是温柔清逸,姿仪华贵的人,合该做起什么事情来都是从容不迫的:“母妃教训的是,这么举世同衰的日子里,儿臣不应开心。”
陆瑾佩一张上天待我何其不公的脸看着他:“本宫初进宫中,诸事不明,百事不通,当了太后也直教人笑话。如我这样的人,唔,性喜养猫,若是皇上不嫌弃,听闻静慈殿周遭野猫颇多,我去圈养一二,也省的四处乱窜,冲撞贵人。”
秦作庭的面色有种隐忍的复杂,除了脸上笑呵呵地瞧不明白喜怒,语气却是怪异的温柔:“端母妃,似乎和传闻,不大一样。”
“哦,此事说来话长。”走吧,您嘞。
“那母妃可以长话短说,儿臣洗耳恭听。”秦作一副兴致昂扬的样子,瞅着陆瑾佩直乐。
“唔,本宫是个有故事的少女。”这语气要多哀怨有多哀怨。
“嗤。”安静的屋子里头,不知道是哪个宫女绷不住笑出声来,连被惊吓到呆若木鸡的秦作庭都眯缝眼睛去瞧。
逆光望去,但见一个梳着垂鬟分肖髻的浅草色宫裙的女子跪地求饶:“婢子该死,求皇上和端妃娘娘恕罪。”
陆瑾佩瞄了秦作庭一眼,见他面上情绪无甚起伏,只在那处温和地回望着她,便呵斥道:“出去,把院子扫干净。”
“是。”那宫女得了特赦,飞也似地向外逃窜。
所以说,这宫里更是无法呆下去了,连一个宫女都胆战心惊成这副模样,莫说她这个在人家刀俎上的鱼肉了。
方才哀怨的语气再也装不下去了,陆瑾佩换了一副脸孔,自认为略略柔和些,语重心长地说:“皇上,常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太后乃是女子至尊至贵的象征,本宫甫入宫廷,若是跃到众位姐姐的头前去,倒教本宫日后有何脸面去见先帝。”
她是万分不想见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比家里的老头尚要大上十来岁的老爷子,和他称夫道妻的,死后同寝,想想就不寒而栗。
秦作庭仍是笑眯眯的模样,从袖中不知哪处摸了把扇子,徐徐展开,风雨江山万里图,把玩在手间,惬意地摇晃:“端母妃若是这般,儿臣倒想请教,女诫有言,何为敬慎,何为妇行?”
说完,还把一股股幽幽的青木香,暧昧得地往她这处似有似无的扇。
他这算是在肆意地调戏她么,哎呀,不得了了还。
正文 初恋也来凑热闹
你说你一个青春年少的大男人,坐在一个女子的屋里头,大谈特谈女诫,难不成男人做久了,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要命毛病?
陆瑾佩讪讪地笑了笑,扬起袖子遮了半张脸,敛了眉目,故作羞赧道:“叫皇上看笑话,本宫饱读诗书,阅历也颇丰,但却不知女诫为何物,敢问皇上,可以用作猫粮么?”
“……”秦作庭摇扇子的手就那么僵了一僵。
京城中久负盛名的镇国将军府三小姐,容貌无双,温良恭顺,文可诗词歌赋,武可张弓舞剑,传闻如此千年难得一见的天香国色,脸皮厚的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呐。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总是让人悲痛欲绝。
秦作庭敛了神色,眯眸望了眼外间苦苦在地上不知扫些什么的宫女,清清浅浅地笑了笑,“端母妃可想,镇国将军一生征战沙场,忠君报国,百姓交口称赞,颐养天年之时,若是女儿贵为太后,必会感到万分骄傲,也是朕对陆将军的一种安慰。”
除了调戏还威胁。
陆瑾佩扣紧了茶杯,若不是心疼那青瓷价值几十两银子一个,就真想掼在桌上,溅他一脸茶沫渣子。
却又听得他款款地道:“方才那个小丫头也着实不错,主子在跟前也是洒脱不羁,甚有乃主之风,就先让人下去调/教好了再送来伺候母妃。”
看看,就是瞧不得她好,专寻她软肋下手。
人善被人欺啊,欺人的人还不能欺负回去,这口恶气梗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的。这好比地上有只蚂蚁,一脚踩下去,你还不能痛痛快快地把它踩死了,抬起脚来,还得让它活蹦乱跳地往前跑,一准回过头来讥笑你两声。
“如此甚好,皇儿之举甚符哀家之脾性,那明儿个朝堂上见,皇儿一路走好,哀家不送了。”
秦作庭,咱们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陆瑾佩从昨儿个的记忆里模模糊糊醒过来,苑鹃给她的帕子都换了几条了,眼睛也不大疼了。
隔着珠帘看,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还在哭天抹泪,再瞟一眼新皇,笑眯眯地,如同瞧戏一般,拿了把纸扇,摇摇晃晃地聆听,只是身边的狗腿小太监不见了。
勤政殿前正撑起个大鼎,燃了熊熊烈火,还能听到木柴碎裂的嘎吱作响。
再放眼望去,老爷子顿时噤声,抹了把花白的胡须,规规矩矩地归班站立,不发一语。
陆瑾佩目瞪口呆地把皇帝陛下望了一望,可巧,秦作庭也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她乐:“母后有何指教?”
“陛下仁孝。”天地良心,她就是怕被这阴阳怪气的皇帝陛下扔进那鼎里当柴火。
群臣一阵唏嘘,只是不敢再呼天抢地的义愤填膺。
倒也有那么两三个舍了一身剐,也要给残暴不仁的新皇找不痛快的。
就瞧着一个人出班而立,执了个笏板,满脸痛惜地道:“陛下乃一代明君,太后娘娘不妨直言。”
这么定睛一看,陆太后觉得心肝肉颤,眼睛格外的疼。
怎么说的,初恋的滋味疼到心骨,不足与外人道也,这位大义凛然给陛下添堵的俊秀公子,乃不才哀家的初恋,啊,暗恋对象,安平世子傅尧徽。
当年为了他,哀家也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舍了这张还算娇俏可人的老脸,在京城数十万人口的大街小巷,把傅尧徽堵在各处花样翻新的表白。
不过可惜的是人家有心上人,还对心上人忠心耿耿,最后被哀家肆无忌惮地追逐了好些年,实在忍无可忍,一剑就把哀家给戳到这后宫里头了。
如今看来是要伺机寻衅报复么,真是他特么的叫人伤心了。
“不错,母后大可直言。”皇帝陛下挥着个扇子,笑眯眯地一把把祸水摔倒哀家脸上了。
哀家敢直言么,虽说哀家有直言的资本,但哀家有直言的胆量么,不带着你们这么欺负妇孺老弱的。
这么个无言的场面该如何打破,陆太后灵光一闪,哎,有了,装死吧。
遂,表现欲望极强的陆太后两眼一翻,往后一躺,横尸凤座,临了还掐了新收的小宫女东鹊衣袖一把,把小丫头带了一个趔趄。
小丫头极有眼色地哭喊:“太后晕厥了……”那声音叫个凄惨,乐得陆太后险险地有种死而复生的冲动。
宫人一窝蜂似的往上涌,一路上心惊胆战地,把生生憋笑到抽搐的新晋太后给抬回了寿昌宫。
新帝问太医娘娘如何,估摸着老爷子已然回得熟稔于胸,就连顺嘴瞎扯都得心应手:“回陛下的话,太后娘娘与先帝伉俪情深,悲伤过度,负重不堪,气虚体弱。”
伉俪你妹,情深你大爷啊,哀家和先帝相处不过一刻钟,就被飞来横剑给吓回去了有没有。
负重不堪倒是真的,如在下男子豪情壮志的姑娘顶着这一头颇为娘气的珠钗玉环,沉重宫装成何体统。
又听皇帝陛下不怀好意地问道:“该如何医治。”
那老爷子又回道:“臣开了几副药方,只要太后娘娘按时服用,静心调养,不日便可痊愈。”
躺在床上装死的哀家又莫名地抽搐几下,喝药什么的简直太吓人了。
就听闻皇帝陛下的口气仍是很忧伤:“太后这不是仍在抽搐么,是不是要扎上几针才能见效啊。”
陆太后骂了这厮几万遍娘,想来想去,这厮他娘,不正是自己么,遂很是无力地装作一副娇花样悠悠转醒虚弱道:“皇上有心了,为娘无事。”
“母后何必见外,伺候母后乃朕之本分,难道母后不是这般想的?还不把药碗端上来。”秦作庭一脸痛心疾首,语气别提有多么的哀伤。
其实哀家更哀伤,哀家当真没有这么想。
哀伤的哀家半是被皇帝陛下压制着,呲牙咧嘴地才把半碗黢黑的汤药给吞下去。
皇帝陛下满意的扬长而去,陆太后死气沉沉地躺在榻子上直哼哼,嫌弃地挥了挥手,把屋子里乌压压的宫女给撵了出去。
真是太特么的出师不利啊。
寿昌宫的太监总管段祥一溜小跑窜了进来打千道:“娘娘,太妃们来请安了。”
陆家太后秉持着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苦着一张水嫩嫩的脸,挣扎了几下从榻上爬起来,将一干子太妃给让进了屋。
打头的据说是最得先帝宠爱的傅太妃,也就是安平郡王的亲妹子,颐指气使的模样,极其不服地给陆太后行了礼,一张风韵犹存的脸都能闻得到骄纵味。
都是些要去庵里清修半年的寡妇们,还是那句话,尊老爱幼。
秉持着尊老爱幼传统的陆太后干巴巴地赐了座,也不晓得说些什么为好。
太后,作为太妃情敌中的斗鸡,最是不招人待见,何况先帝子嗣单薄,余了皇上一个四肢健全的儿子,两个死了,一个断了腿守着皇陵,还有一个便是傅太妃的女儿,荥阳公主,如今已然先行去庵里打点了。
因此,一群无儿无女的老太太瞧谁都不顺眼。
陆太后瞧着他们也不大顺眼,腆着脸训了话,就打发一众火气旺盛的老太太出门了。
老太太们前脚刚走,屁股还没做稳当,后脚段祥又来报信了:“太后安好,给您道喜。”
这人来准没好事。
她能有什么喜哟,余生只能在这后宫里追猫撵耗子,待到腰板不好、腿脚不便的岁数,瘫在椅子里找人闲唠嗑,晒太阳,如果她能有那个命的话。
就听段祥喜气洋洋地道:“陛下有言,明儿椒房宫选妃,请娘娘一并做主。”
不过也对,一大波先皇媳妇挪出宫去了,新皇的一大波媳妇就要挪进宫里来,那叫什么,喜新厌旧?啊,新陈代谢。
陆太后看着段祥一副喜气东来的样子就觉得脑仁疼,据说妹子陆四陆瑾芝也在其中,自家爹爹还派人递了小纸条,叫她紧着一二,她当做耳旁风,还真有人又把风给刮回来了。
大靖谁人不知,镇国将军陆家和安平郡王傅家,手握重兵,直逼君权,她那个死鬼丈夫病的那般突然,谁知和这两个不臣有甚干系。
陆老爷子把她送进宫来,歪打正着成了个太后,难道还不知足,再填进来一个,还想弄死个皇帝不成。
陆太后一脸忧郁,愁云惨雾地抱着个盘子划拉水果,段祥再次进来,陆太后就想把盘子扔他脸上,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还能不能叫人好好过日子了?
段祥似乎觉得太后满脸阴恻恻地想把人撕了,遂哆嗦了一下,尖了嗓子道:“娘娘,安平世子求见,您……”说完,还颇为识趣地低下头去。
哎呀,哀家头疼、胸闷、口苦。
哎呀,哀家一点都不想见他。
“……啊。”陆太后一粒绿油油的葡萄卡在嗓眼里,发出了乌鸦般的嘶叫。
段祥以为着宣召,便极为伶俐地一路小跑离开案发现场。
安平世子傅尧徽走进来的时候,陆太后正把葡萄给咳出来,憋得面颊泛红,双眼流泪,眨巴起来别提有多可怜了。
傅尧徽穿着一件白色孝服,眉目如画如描,清俊杳远,却是形容消瘦,望着陆瑾佩薄凉的唇角直哆嗦,终究低下头对着陆瑾佩三跪九叩。
其实,哀家多少还是能理解他的心情,以往弃之敝屣的姑娘,眨眼间青云直上,成了自己个儿表弟的娘,若果不是他修养好,很可能给她来上一刀。
所以说,生活总喜欢在不经意的地方狠敲你一闷棍,哀家现在心里端的好受多了。
“安平世子不必客套,请坐。”如今哀家嗓子还仍是沙哑不堪,说着话眼睛里都能憋出泪来。
“阿佩,你不要哭,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傅尧徽脸色青白,坐在下首的太师椅里,眼中的悔恨无以复加。
……这是什么情况。
正文 时时刻刻都有调戏
还没等陆太后从世子的道歉中缓过神来,傅尧徽莫名地笑了笑:“阿佩,你是恨我的吧,我对你那么残忍,你哭上一哭也是应当的。”
世子,您真的想多了,哀家是因为葡萄卡了嗓子才如此的涕泪横流。
“阿佩,你等着我,我,我定然将你救出去……”傅尧徽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陆瑾佩,痛心疾首。
“……安平世子还有何事么,若是无事,哀家最近气虚不便招待。”诚然,哀家是气不顺,最近添堵的人着实太多。
这不又来了一位。
段祥哆哆嗦嗦地徘徊在门口,偷偷地瞄了一眼,想进又不敢进,形容猥琐至极。
陆太后一个葡萄扔到他面前的门扇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回娘娘的话,仪贵太嫔方才路过先帝的寝宫,直言要随先帝一道去,哭闹着自尽,奴才们拦不住,请娘娘示下。”
陆瑾佩大喜,终于有人来解救她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颇为忧郁地叹了一口气:“安平世子,哀家要去处理家务事,您请便。”
说完,便端了太后的架子溜之大吉。
太后的銮驾和皇帝的銮驾一同落的地,秦作庭兴致勃勃地伸了个手来搀她,陆瑾佩本想装着没瞧见,笑眯眯地要搭在段祥的手上,却被皇帝陛下一把扯过,生生的往前踉跄了几步。
段祥都吓傻了,连唱和都是十分尖利的嗓子,唬得非要往石阶上碰的仪贵太嫔就是一个哆嗦,连拉拽的宫人都散了手。
哀家觉得甚是不成体统。
“仪母妃这是做什么呢,瞧母后被您吓的?”
皇帝陛下他一面拽着哀家的纤纤玉爪,大庭广众之下死命地非礼,一面面无表情地端详着他的母妃……之一。
仪贵太嫔也不一个劲儿哭闹着要寻短见了,哆哆嗦嗦地膝行几步直叩头:“太后娘娘饶命,臣妾错了。”
“母后您看,仪母妃她知道错了,该如何发落?”秦作庭笑眯眯地回头张望了一下陆瑾佩。
太后仍然在顽强地挣扎着要把自己得手拽出来,甫一听这话,就面色不善地回敬道:“全凭皇上做主。”
秦作庭仍是欢乐地看着她挣扎,笑眯眯地道:“母后乃后宫之主,朕不便插手。”
他的母后冷哼了一声道:“仪贵太嫔好歹也是孕育先皇子嗣的功臣,怎能如此随便自尽,不成体统。”
秦作庭点头赞许:“母后说得极是,如此太轻便了,仪贵太嫔晋仪太妃……”
此话一出,连带着阻拦仪贵太嫔的宫女都是喜上眉梢,用生死相博一个空无的妃位,这位也是够拼的。
皇帝陛下回头望了一眼陆瑾佩接着道:“赐酒,入妃陵。”
一群人白了脸,仪太妃瘫在地上,连求饶都不曾,这位终身争宠的仪太妃终究把自己的小命争没了。
“母后英明。”
英明的陆太后就想一巴掌抽上去,逆子啊,有这么坑害自己娘的么,太后的凤座还没坐稳当强行给了一笔血债。
“段祥,哀家头晕,胸口闷……”都被这逆子给气的。
“太后起驾,快宣太医。”段祥也是个机灵的,不动声色地把太后的玉手从皇帝陛下那处夺回来,临上銮驾,还能瞅见皇帝陛下笑得意味深长,就莫名地忧伤。
第二日,陆太后一脸忧郁,坐了銮驾,云里雾里地进了椒房殿。
入殿伊始,便被一屋子莺莺燕燕的乱花惊到。不得不说新皇的眼光是极好的,这些个美人随意一位便会让女人万分嫉妒,所以眼神里的焦急和攀比瞬间让这座宫殿朝气蓬勃。
直到一屋子的美人盈盈下拜,陆瑾佩才精神一震,看着满屋子团花锦绣,姹紫嫣红,困意立消。
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见过母后。”秦作庭立在龙椅边扬起优雅的笑容给陆瑾佩见礼,还亲自扶着她坐上凤座,低着头在她耳边呢喃一句:“身子可还安好?”
“……甚好。”陆瑾佩耳朵痒痒的,莫名地抖了抖。
陛下很满意,雍容华贵地坐回龙椅。
嗯,新帝似乎比起昨日,帝王风度愈发的外显了。嘴边若有若无的优雅笑意,拿捏地恰到好处,给那股与生俱来的龙章凤姿只会锦上添花。
大抵是瞧见这么些个女子,婉转婀娜,天香国色,帝王的豪迈之气,骄傲之骨,啧啧,天之骄子也难逃见色起意,这就是命啊。
可时不时地调戏她算怎么回事?
“既然母后说甚好,那便开始吧。”新帝颇为得意地坐上龙椅,然后,对这些可能成为自己妻妾的女子频频示意。
管事嬷嬷开始唱传秀女的名字。
三缄其口的陆太后在皇帝陛下三五不时的插科打诨中,留了二十五位美人,玲珑毓秀,每一个女子她看着都是颇为舒服的。
秦作庭点头赞许,便开始赐入选的众秀女份位。
“朕觉得将军府陆四小姐面目极好,和母后颇为相似,想必也是个钟灵毓秀的佳人,母后觉得呢?”秦作庭笑眯眯地倚在龙椅上,撑着下颚迷离地瞅了陆瑾佩一眼。
“……全凭皇上决断,哀家没有意见。”
你个丫的,陆瑾芝哪点和哀家像了,恃宠而骄,挥着鞭子上打兄姊,下揍花草,甚是泼辣无脑,怎么能和哀家一样钟灵毓秀。
“那便赐昭容,封号姝。”
秦作庭与自己亲选的姝昭容和颜悦色,嘘寒问暖了一番,让待字闺中的泼辣姐儿竟羞红了脸,低着头,郎情妾意。
“朕觉得安平郡王府的二小姐,眼睛和母后一般玲珑剔透,母后觉得呢?”秦作庭的禄山之爪安抚完妹子,又倚了过来。
“全凭皇上决断,哀家没有意见。”她能有什么意见,人家的媳妇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过,皇帝陛下啊,您这是选娘呢还是选媳妇,都和哀家几分相似,瞅着不膈应啊。
“那便赐贵嫔,封号安。”
若是陆太后再听不出来这厮是在调戏她,就一口老血喷死他。
“朕……”
“全凭皇上决断,哀家没有意见。”坚决不能给这人可乘之机。
“既然母后同意了,朕今日午膳便和母后一道用了,顺带着伺候母后用药。”秦作庭笑得眯缝了眼,安抚一大波新娘去了。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陆太后欲哭无泪。
这厮就是一个狐狸。
总的来说,新帝第一次选秀,大部分人是颇为满意的,前朝后宫,质疑太后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尽管新帝昏庸暴虐,好歹还有一个颇识大体的后娘,让热血青春焕发的老臣们揠旗息鼓了好一阵子。
由此可见,这些老爷子们的心情真的比小孩自还难揣测。
晚上用膳的时候,内监将新制的绿头牌给陆瑾佩送了来。
和田碧玉,奢华雕花,一排排,好看的像是那碟子里的青梅蜜饯,看得陆太后想一口把它吞下去。
好在东鹊及时喂了一颗青梅进了嘴里,才好不容易将太后的幽幽目光给扯了回来。
瞧瞧那牌名,燕归来,声声慢,乌夜啼,梅弄影……哟,还有个双双雁,怎么瞧着那么让人热血沸腾呢?
“做的不错,给皇上送去,今儿是新人们承宠了。”
“是。”
那内监方要退下,陆瑾佩似是想起什么,又把他叫住:“等等,去太医院寻些顶好的当归鹿茸淫羊藿之类的,一并给皇上送过去。”来而不往非礼也,哀家是个把温良恭俭让时时铭记于心得好姑娘。
那内监冷汗直流,虚虚地应了,踯躅着退了出去,迈过门槛时似乎还被绊了一下。
到底是送还是不送,这是个关于生死的问题。
“东鹊。”
“奴婢在。”
“有没有兴趣随哀家一道去闹闹皇上的洞房?”
“……”娘娘,您的恶趣味真的是令人发指。
想象秦作庭翻了牌之后,瞧见那些补药,和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陆瑾佩觉得这是进宫以来睡得最为踏实的一次。
翌日,皇帝陛下的报复如期而至。
宫中旨意,祖法制度不可废,循例妃嫔皇嗣,每日卯时须至寿昌宫昭和太后处请安定省,以尽孝道。
于是,陆太后还在酣睡之时,由仁皇贵妃龚清和领头,一群后妃浩浩荡荡直奔寿昌宫而来,其间还有五岁的皇长子秦衍劭的和四岁的穆宁公主秦衍懿。
今日阳光颇好,陆太后本着家和万事兴的原则,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柔软的床榻里翻出来。
太后尚在里间梳妆,妃嫔们闲坐着饮茶,莺声燕语,倒也说得煞是热闹。围绕的重点,莫过昨儿夜间,甫入宫廷便在众秀女中初次承欢的姝昭容。
天大的恩宠,瞧着众人便红了眼。
瑞芳仪原先是秦作庭为太子时从潜邸带进宫来的,比秦作庭方要大上一岁。眼见着后进的新人的恩宠都越过了自己,情绪愈发的晦暗,就不咸不淡地恭贺道:“昨儿姝妹妹乘了恩车春鸾,成了妹妹们中间拔得头筹的,臣妾这厢恭喜了。”
那陆瑾芝本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听了瑞芳仪这边冷冷淡淡的话,摸了摸小指上纯银的喜鹊登梅的簪花护甲,也没瞧着瑞芳仪便噎了回去:“本宫只得一个姐姐,前些时日进了宫,是这后宫顶尊贵的。这不,咱们姐儿都需在这候着。”
“姝昭容真是个伶俐人,难怪圣上喜欢得紧。”
仁皇贵妃瞧着瑞芳仪吃了瘪,碍于品级不好发作。皱了眉头,端了茶杯,拿了茶盖拨了拨茶叶沫,清凌凌地接了话。
陆瑾佩本是梳好了妆,起身欲往外来,听了几人的话入了耳,便笑眯眯地停了脚步,四下找了,摸了把瓜子倚在墙上,悠闲地听起壁角。
正文 辣手摧花好不好
“仁姐姐羞煞臣妾了,早不敢在府中恣意的时光,臣妾如今也是不负当年了。”
姝昭容偏了头,抚了抚发间,皇上新赏赐的一支红翡滴露珐琅步摇,若是羞红了脸颊,眉梢眼角皆是万种风情。
仁皇贵妃脸色大变,面上的脂粉瞧着都添了几分火气。她看着低眉顺眼的众妃嫔沉声道:“都是自家姐妹,莫要一时的恩宠,忘了规矩,伺候好皇上才是本分。平日里头耍嘴皮子斗狠倒教坏了下人,失了皇家体统。”
看罢,这才是后宫的合规典范,怒火都燎糊了头发,也是无动于衷地教训丈夫的妾室。动辄便是皇家体统,帝王颜面,像自己个的妹子何时才能修炼至此啊。
“是。”众人诺诺应声,陆瑾芝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陆瑾佩瞧不着热闹,也只得丢下一半未吃完的瓜子,由两个丫头扶了往那沉闷的漩涡处去。
“臣妾参见太后,太后万安,福寿绵泽。”
福寿绵泽?
还是一片福寿绵泽。
陆瑾佩眼皮抖上一抖,踅摸着苑倦给她上妆的脂粉都掉落了几层。待这些个妃子走后,用来糊墙甚好,香气四溢,还应了皇帝主张的勤俭。
“都起来吧。”福寿绵泽的太后笑得忒慈祥,忒和蔼可亲。
仁典范虚坐在椅上,扯过两个玲珑剔透的孩子,笑容堆了满脸,对着陆瑾佩道:“去拜见皇奶奶。”
哗嚓。
一道晴天霹雳,闷声不响地敲得陆瑾佩眼冒金星。
丫的,谁是谁的奶奶,谁是你奶奶,老娘是谁的奶奶。
你见过谁家奶奶若老娘一般如花似玉,天真烂漫的。
仁典范,你太过分了。
哀家不喜欢你。
“衍劭,穆宁见过皇奶奶,皇奶奶福泽绵延。”
粉雕玉琢的孩子,童稚的嗓音绵绵软软,陆瑾佩一口气梗在喉口,险些憋死自己。
“来,起来,乖孩子,让奶奶瞧瞧。哟,可真是俊俏,见着就和仁典……皇贵妃和顺贵嫔一般是个有福气之人。来,东鹊,拿顶好的新鲜果子给哀家的乖孙吃。”
奶奶是这样的罢,奶奶都是关怀孩子的罢,奶奶都是这般和蔼温和的罢。
原谅她这个新上任的皇奶奶吧,天知道怎么当皇奶奶的。
仁典范,哀家恨你。
“谢太后赏赐。”
陆瑾佩眯了眯眸子,笑呵呵地看着一屋子赏心悦目的莺莺燕燕,心下颇是不落忍:“皇上是个孝子,自己个操劳国事,还惦记着哀家,让你们来瞧瞧哀家。哀家知你们伺候皇上辛苦,往后只要夫妻一心,后宫和谐,便是对哀家尽孝。”
往后别来了,哀家谢谢你们。
“太后严重了,大靖仁孝治国,臣妾们与皇上夫妻一体,皇上操劳国事,臣妾们在太后面前伺候,替皇上尽孝,也算是国事。臣妾们只是尽孝心,不敢言辛。”
仁典范果然是典范中的上乘,前前后后的国事家事,说得陆瑾佩勉强压下去的困劲又浮上来了。
她摸了摸乖顺的猫,嘴角抽了抽:“如此,哀家甚是不忍,皇上的旨意满是孝心,你们也不好违背。这么着罢,哀家打小身子骨就不好,还颇喜爱舞刀弄剑什么的,进了宫倒是也拿不起来了,心中又惦念不已,日后你们的晨昏定省就不必,前往武职女官的演武场,替哀家瞧瞧耍耍那些刀剑什么的,哀家就心满意足了。”
“……”
寿昌宫一片寂静。
就连仁典范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东鹊和苑鹃是知晓内情的,这方低了头,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咬紧了下唇,才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遥遥地看过去,像是感叹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惨遭太后辣手摧花,因为同情而红了眼眶。
唉,让这些美人身心备受折磨原先也不是本意,看得哀家好生心疼,不由感叹,陆瑾佩你太不是人了。
“皇上日理万机,后宫莫要给皇上添麻烦才好。你们去演武场耍弄刀剑,体魄会强壮很多,伺候皇上也是便宜许多;另一则,前些时选秀之初,皇上还向哀家感叹,欲寻武艺不俗,善体人意的妃妾……”
满屋子女人的眼睛就是一亮,让陆瑾佩甚是怅然,果然还是皇上这块上乘的红烧肉有用处啊。
寻日里头安静柔软的女子再也坐不住,东鹊还未将教演的武职女官寻来,一群宫妃就下了演武场,速度快得让陆瑾佩咋舌,深深觉得爱情的力量是那么的强大。
五月里的天气,微微的有些暑热。
一群短打衣衫的宫妃在演武场上很是勤奋卖力地耍弄刀剑,原先扑蝶采花的纤纤玉手甫一握起刀剑还娇呼低嗤;如今两日一过,甚是有模有样的交手。
平日里头斗得像乌眼鸡一般的妃嫔,终于寻到了报仇的机会,虽不能痛下杀手,但是好歹也能让你受个伤,跌个跤;再不济,弄得你妆残发斜的,满脸狼藉,也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因此,宫妃对于太后娘娘提出来,下演武场舞刀弄剑的事情,由原先的排斥到后来的甚为感激,每日去得更加勤奋了。
所以,秦作庭最近很忧郁。
原先每每下朝,就能瞧见如花似玉的美人,温香软语,娇娇弱弱,看着让人心生怜悯,恨不得拉过来狠狠疼爱一番。
如今,每日瞧见的,全是清一色的短打武装嫔妃。而且面色如蜜,身上全是厚厚的尘土,隐隐有了肌肉的架势,手中握着把刀剑,发髻散乱,大有下一刻,一群如叫花子一般的凶猛女子就会冲过来,气势汹汹地把自己拉过去狠狠疼爱一番的模样,太吓人了。
后宫禁庭,五月里头最常见的,便是皇帝的銮驾每去一处宫里停不了几刻,便仓皇逃回勤政殿。
大内总管太监段雳时常觉得皇上用惊惧的眼神望着宫女,好久才能安下心来,继续批阅奏折。
陆太后在寿昌宫的寝床上,听了东鹊和苑鹃的回禀,在两人无穷无尽的白眼里,笑得钻进被子不肯出来,因此浅眠的症疾也是好了很多。
直到有一天,陆瑾佩再也笑不出来。
源自于那日,她心血来潮,起得早早的,决定去欣赏自己的硕果,惊呆了寿昌宫一干宫人。
烟尘四起的演武场,女子的喊杀声震天,一群武职女官默默地立在场边,面无表情地守卫场中的贵人。
陆瑾佩一直认为她们定是在心里憋笑的,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发作。
她万没想到,秦作庭下了朝会往这里来。
此举不过是为了让秦作庭心中痛苦,看着原先如花似玉的美人,想吃吃不了的感觉,以报复他下旨让人请安,想睡睡不了的忧伤。
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些妃子成日里头,无事生非,打骂宫女,人前笑脸,背后一刀,防不胜防。每每报到她这,心烦意乱地处理女人间的琐事,叫苦不迭。这不给这么一个机会,让她们有施气性之处,好歹增进一下妃嫔的感情,虽然成效不大,但是也算她的一片好意。
然而,有人偏偏给她添堵。
比如秦作庭之流。
他下了銮驾,向她行了礼,便直直冲进演武场,把场中浑身涂得最为脏乱的姝昭容拉过来,抱在怀中,共乘銮驾,绝尘而去,留下演武场上目瞪口呆的众人,迟迟回不了神。
陆瑾佩百思不得其解,皇上,你国号重口味吗?
苑鹃觉得自家小姐被打击得很伤心。
寻日里头片刻也是闲不住的,追着猫四处跑。虽说不出寿昌宫,但是好歹喜气洋洋的,在假山石块或者是草堆树上窜来窜去,雍容华丽的宫装被刮得乱七八糟,是很有失体统,让人头疼;不过,要比成日倚在美人榻上做西子捧心状好的多,因为这样,她和东鹊都觉得太后娘娘很对不起她那张脸,看着太碍眼了。
太后是个美人,而且是个绝色美人,肤色白皙,娇娇小小的面庞,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眉宇如画,一双婉转灵气的眼眸,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所以绝色美人任何形状都是好看得紧。
比如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一块假山石头后面把猫抱出来,猫爪子还勾住太后身上那件牡丹红的贡烟罗十二幅天香裙,瞧见了就会特别欣赏太后的温和善良,特别想把惹事的猫揍上一顿,诚然是因为太后想给猫涂上胭脂才酿成得这一惨绝人圜的景象。
眼下,这位美人孤单地坐在红漆雕花窗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怀中的猫,皱着眉头,让人看着煞是心疼;那猫却睡得很悠闲,毛绒绒的尾巴在美人膝头扫来扫去;美人呢,浑然不觉,只是忧伤的望着窗外。
这时一群灰扑扑的鸽子扑棱棱地从院外飞过,忧伤的美人眼中划过一抹精光,拍了拍猫:“去,给老娘捉一只回来,要活蹦乱跳的。”
东鹊和苑鹃默默地对望了一眼,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自从皇上从演武场把灰头土脸,鸽青色短打的姝昭容郎情妾意地领了回去,太后就被深深地打击到了。
着实想不明白,本来一箭双雕的计划,教训宫妃,外带为皇上添堵。
明明完成的很好,却只打中了一只雕,另一只雕欢快地飞走了,临走之前还特别得意地说,哈哈,这是我情敌,多亏你把它抓住了,谢谢啊。
你说,身为后宫之主的美人太后能不憋屈么。
更甚者,姝昭容自从进宫便受尽万千宠爱,太后是姝昭容的姐姐,自然会有宫妃借着各种事由旁敲侧击,邀宠献媚,哭诉加询问如何讨得皇上欢心。每每从演武场回来的宫妃收拾的花枝招展,殷勤地来向陆瑾佩请安。
陆瑾佩成日被儿媳妇们的脂粉味熏得头昏眼花,不绝于耳的莺声燕语,连保养的很好的头发丝躁火的都要立起来,偏生发作不得,皇权圣旨压死人啊;而且,东鹊那小丫头待众人走后,欢天喜地地收集齐娘娘们抖落一地的脂粉,还特别讨喜地问陆瑾佩糊哪里的墙。
因此,太后格外地讨厌灰扑扑的东西,尤其是活蹦乱跳的灰鸽子。
这种西子捧心的凄美状况,好歹在皇上的寿宴上收敛了起来,让苑鹃东鹊一干为太后操碎了心的丫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正文 秽乱宫闱要不得
新皇秦作庭过了六月初二,便有二十三岁。因为明昭皇殡天不久,不宜大肆置办寿宴,撤了彩棚和喜灯,连宫中往日里九座戏台也只开放了两座,在嗣音阁里留了金殿,摆放官员的寿幛和寿礼。
辰时刚过,皇帝和太后的卤薄便从仪天殿出发。
犀牛车有六,饰以金装莲座,香宝鞍韂,在卤薄最前;又有导者六人,驭者六人。导驾清游队十二人,后士兵十二人执龙旗分列两排,再跟指南车,记里古车,白鹭车,鸾旗车等;右丞相褚遂安奉引,镇国将军陆执参乘;
随后便是皇帝和太后的玉辂,前后三十六驾士簇拥,左右卫将军护驾,随侍了佩剑的金吾卫和轻袍宦官;后有宫人执了各色团扇,孔雀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
最后的护卫依仗随了头戴兜鍪,身着铠甲,手执刀剑的左右厢步甲共二十八队,八百四十人一路浩浩荡荡先往太庙拜了先帝,后又往早已备下寿宴的嗣音阁里来。
陆瑾佩透过玉辂的纱帘,瞧着外面乐呵呵的宫人,沿途给各位参宴跪拜的臣子送去寿桃和寿糕,那模样颇有几分彩衣娱亲的味道。
瞧这仪仗,瞧这排场,瞧这威武浩荡,瞧得她都有些心痒痒,虚荣心高涨。
所以说,那么多皇亲国戚甚至平民百姓挤破脑袋,杀出一条血路都要登上那至尊的皇位;即使登不上,也要在那条不归血路上作一块称职的垫脚石,拱着后辈玄孙什么的,往上走上一走,说不定哪朝哪辈的就成了千古一人。
譬如陆家或是傅家。
就算在黄泉地狱的,也能扬眉吐气一把。瞧,老子虽然是鬼,但鬼也是有等级的,皇亲国戚哎,最顶端的鬼,要得就是这个气度和尊严。
这么瞧着瞧着,就瞧见了随侍在玉辂边上的傅尧徽,陆太后脑仁疼得一不小心就一头磕上硬邦邦的车架,算是给人一招呼。
回头就对上了秦作庭似笑非笑的眼神:“安平世子可真是痴情。”
陆太后呵呵干笑了两声,就听外面傅尧徽道:“娘娘仔细凤体。”
“……”陆瑾佩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耳边还有一道魔音:“难怪安平世子总是阴魂不散,感情早想着母后有这么一招。”
“……”哀家能不能打死这个不肖子孙。
到了嗣音阁,随着寿星四处瞧着大臣献上来的寿礼,天南海北的,奇珍异玩,陆瑾佩很是纳闷,成日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这些龌龊之辈,是从哪里寻来这些个东西。
看看前方尊贵的继子眼中止不住大放异彩的赞赏,太后娘娘就很是鄙视。
再瞧瞧进献的寿幛,陆瑾佩更为鄙视。
蓬壶春到,大德必寿。
秦作庭有德么?好像没有罢,应该和这个没有关系,写这个作甚,谄媚。
桑弧耀彩,俾寿而康。
一介武夫,用得着这么好的词么,谁写的,佞臣。
……
秦作庭回过头来,瞧着盛装的小继母,抱着只猫,眯着眼眸,仔仔细细地瞧着寿幛,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猫看到他,慵懒地张开嘴打了个呵欠,似是嘲笑般地转过头去,让秦作庭很是愤懑:“母后,有何指教?”
他就是瞧不得她好过,她不招他,他却耐不得寂寞,这种人和他爹一个德行,欠打;偏生的一张脸,乐开了花似的,真是十分的不应景。
“哀家瞧着皇儿的臣子甚是忠心,很是欣慰。”
“……母后欣慰就好,这是儿子的本分,倒是母后觉得哪些臣子很是忠心。”
“皇上说笑,哀家一介弱质女流,哪懂得这些国家大事;况且后宫不得议政,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哀家作为太后当谨言慎行。”
“母后所言甚是。”
在自己寿辰当日还讨打的皇上,颇为优哉游哉地打开他的风雨江山万里扇,丰神俊朗地看着陆瑾佩:“儿子听闻母后近日不大安枕,已宣了太医备下,待母后得空可宣来瞧上一瞧,万要保重身子。”
看吧,此类货色,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岂是揍上个一两顿便能解气的。果然不能平白无故捡儿子玩啊,天上掉得不是馅饼也就算了还来上一锅滚油,折腾得你外焦里嫩,完了还问你舒不舒服。
“皇上日理万机还要忧心哀家,真是有心了。”有心把哀家气死才能罢休。
“儿子应该的,母后身子不好,当然要多用点心,母后请。”
用心你个头。
熬过了一波一波诺诺地唱和和虚假的恭维,教坊司的乐人在丹陛下吹拉弹唱,君臣同乐很是热闹。
皇帝陛下殷情又周到地夹了一箸才搁在自家后娘的碟子里:“母后头一回吃这些宫宴,可是不大习惯?”
陆瑾佩瞅着面前基本未动过的饭食,端庄有礼地笑道:“自然而然地也就习惯了,皇上孝心可嘉。”
“母后不必客气,朕伺候母后当尽心尽力。”说罢又接二连三地夹了好些,一时间连靠近些的朝臣都频频侧目。
陆太后欲哭无泪地看着眼前越积越多的饭菜,诚然她会瞧着陛下手里的筷子给她夹完菜又塞回了自己个儿的嘴里,还看好戏似的朝她挑了挑眉头。
陆太后心里愈发地堵了。
偏偏还有这么一位三朝老臣敬了一杯酒:“陛下和太后真是母子情深,臣敬陛下和太后一杯。”附和者一波又一波。
别以为哀家听不出你是在讽刺。
陆瑾佩硬着头皮吞下了那溢满碟子的菜,便寻了个理由悄默声地离开寿宴,撇下宫侍独自一人往嗣音阁后安谧的御花园里去消食。
如今天色未晚,天边余霞似火,散成堆锦罗绮;园中花木繁盛,芳菲染尽六月色,古柏老槐,奇花异草,幽香扑鼻,生意盎然;星罗棋布的亭轩阁殿掩映其中,纵横交错的卵石小径,尽头却不知通往哪处豁然开朗的幽境。
只能说瘟神一家端的太会享受。
一路转悠过太湖石叠筑的山势险峻,磴道陡峭的石山,隐隐能听得见嗣音阁吱吱呀呀的鼓乐之声,与前殿不同,这厢却是闹中取静的恣意之处。
脚下小径两侧拢了碧玉翡翠似的河柳,微风过处,带了继续躁意。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夜色朦胧,陆瑾佩瞧着印在河面上微晃的垂柳,迷迷糊糊地觉得像是一块水洗似的玉佩,招招摇摇置在那处。
四下无人,索性在柳树下寻了块干净之处席地而坐,刚想眯会,却瞧见小径前头走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子,锦衣华服,四下张望着。
赶得真是巧呐,是个熟人,还是个翩然如玉的熟人。
陆瑾佩倚在树下,看着那男子瞧着她席地而坐惊愕的眼神,无谓地挑了眉头笑呵呵地道:“安平世子,少见少见,多怪多怪。”
曾经的百转柔肠,一腔热血,再起不了半点涟漪。
“傅尧徽见过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安平王府世子傅尧徽,想当年多么的意气奋发,为了他那张脸,满京城的姑娘都能从城南一路狂奔到城北。
陆太后未出阁之前也是那狂奔大军中的中流砥柱,人尽皆知。
她总是希望傅尧徽有朝一日将她抬进安平郡王府,白头偕老。
扼腕的是,人家安平世子对她除了厌恶就是憎恨,将她置之不理,和自己的心上人陆三约个黄昏后,还要她来背黑锅,为了这事不知道被陆老爷子揍了多少回。
可惜的是,先皇不甘寂寞地要陆三进宫,安平世子用惯了她当替罪羊,自然无比顺手,软的不行来硬的,一把剑就刺进了她的肩头。
赌了气的日子大多是在磨皮削骨,疼得肝肠寸断,恨不得拿把刀解决了自己了事,每每瞧着肩上的伤就下不去那个狠手。
再后来,身上一点疤痕都没有了,前情往事也忘干净了。
时过境迁,傅尧徽为了心上人免于苦难,最终将她抬进了皇宫。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他这么如丧考妣的悲愤眼神是几个意思。
“客气客气。”
傅尧徽仍是恭敬地躬身施礼,略微愣怔才踯躅着问了声:“娘娘……怎么到了此处?”那眼神颇有几分焦虑和担忧,好似哀家常日里偷鸡摸狗、围追堵截的毛病又犯了似的。
“哀家吃饱了来赏个景,怎么,妨碍了您老?”
“尧徽不敢,娘娘恕罪。”傅尧徽好看俊脸白了白,俯身请罪。
伤感或是喜悦,皆不是陆太后每日愁白了三千青丝,费心费力琢磨讨好的了。如今,她委实觉得自己个以前甚是矫情。
陆瑾佩拉了拉衣袖,撑着腮歪头看他,还是好看的叫人讨厌。
这天下好看的男子,只忙着长脸了,都讨厌得紧。比如秦作庭,比如眼前这位。
“恕你无罪,起来吧。”
瞧瞧哀家多么的善体人意,嗯,哀家是个好人。
傅尧徽起身,攥了攥拳头,颇为伤感地瞧着陆瑾佩:“……太后,最近还好么?”
几个意思,攥拳头是几个意思,哀家应该回答好还是不好?回答错了,便要在这荒无人烟之地,对哀家这个弱质女流挥拳头么。
傅尧徽,你简直欺人太甚。
“怎么,哀家若是说不好,安平世子准备要和哀家秽乱宫闱么?”
“……”
“阿佩,对不起,那日……我后悔了,我去寻你,可父亲不允,我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你嫁给先皇,我……”
傅尧徽脸白来又白去,蹲下身子,凑近了陆瑾佩,好看的眼眸中俱是悔意,连攥着的衣袖都抖了两抖,瞧得真叫人好生心痛,可惜哀家一百个不信。
“……这都是命。”陆瑾佩不着痕迹地往树干后缩了那么两下,命中注定当有次桃花劫,真特么的倒霉啊。
“我不信命,阿佩,我要带你走。”傅尧徽信誓旦旦地说着,痛心疾首地将她左望一眼右望一眼,伸手来拽她的手。
“走哪儿去,傅尧徽,你脑袋被驴踢了?”
这一个两个的,坑哀家难道就这么有趣,排着队地来,一会排成坑字,一会排成死字,不叫人省心。
正文 一枝红杏要出墙
傅尧徽面上却一片明媚和喜悦, 满满地都是兴奋劲, 也不避讳地缠上陆瑾佩的腕子, 语无伦次地道:“阿佩, 我不管了, 纲常礼教我也不要了, 我带你走, 你去哪我都随着你,好不好,只是, 你别再离开我。”
一脸的痛心疾首,一腔的肺腑深情,可哀家心里除了释然, 什么都没了。
“傅尧徽, 安平郡王府怎么办,镇国将军府怎么办, 再次点, 陆三怎么办?”她陆瑾佩如今是有多好的修养, 才能对着这个满腔热血要坑死自己的人谆谆教导。
“阿佩, 我喜欢你, 你进宫是我的错, 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后宫,眼睁睁地看着你毁了。”
陆瑾佩挣扎了两下,奈何这人武功高出她许多, 只得颓败地任他牵着:“说得话怎么听不进去呢, 你拉着当朝太后走了,这事能一了百了么?”
“我现在心里装不下那些事情,满满的都是你。”傅尧徽一改往日的冷情冷性,极是火大地对着陆瑾佩嘶吼。
陆太后虎躯一震,趁热打铁甩开这人的手,心里多少有些荒凉。
直到那日她去见他,瞧着他手中的剑,都不肯相信他要她去给陆三替嫁,替他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在大好年华嫁给一个濒死的老头。
从那时候开始,就告诫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头了。
别说如今不能和他一道走,即便可以,她也没那个闲情逸致。
“傅尧徽,我是当朝太后,你表弟的继母,你觉得我们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站在一堆人的血肉之躯上过我们的日子;而且,我进了宫,昨日种种已死,连对你也一样。”
“我不在乎,阿佩,以后我会对你好,我等着你,多久都可以。”傅尧徽又急白了脸,皱紧了好看的眉头极是深情地望着她。
还没等陆太后对此番深情有所表示,就听着身后头有人清了一声嗓子道:“咳,皇上驾到,姝昭容到。”绵延起伏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到。
不得不说,这太监做到总管也不是常人能胜任的活,更别提做瘟神的总管太监,那得有多大的心啊。
陆瑾佩也不好再堂而皇之地席地而坐,在傅尧徽俯身行礼之前,便很是端庄贤淑地从地上起身,顺势拍了拍身上的土,抱着猫装模作样地看着笑得颇有夫妻相的两个人。
“太后,这是和安平世子在做什么?”
瞧瞧,没脑子的姑娘不管去了哪,谁在身边,都挡不住一心一意要在脑门上贴着三个字。
笑得娇娇娆娆,在夫君和姐姐面前就大义凛然地选择了前者,兴师问罪来了。
“你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好时光,不如猜一场。
“……”
陆瑾佩微笑着眯眸,看着陆瑾芝瞬间扭曲的月貌花容,心情大好。
“母后和安平世子是旧识?”
旧识,这个如此坦荡荡的词被秦瘟神一说,便有了几分朦胧婉转的暧昧之意。
瘟神就是瘟神,老了一岁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瘟神。
“皇上以为,怎么才算得上是旧识?”陆瑾佩瞅了俯身装傻的傅尧徽一眼,又向秦作庭望了过去。
秦作庭的目光在傅尧徽与她之间来回逡巡甭提有多么的热络,若是不回敬一番,倒显得她气短。
“旧识么?儿子孤陋寡闻,不知是何意,因此还请母后不吝赐教。”
文绉绉的话也改变不了您那一身瘟神的气质。
秦作庭摇着扇子一脸惬意,身旁娇羞的陆瑾芝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傻姑娘,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这连盆都不带收回来的架势,让哀家很是忧伤。
“皇上博通经籍、博学洽闻、博古通今,都对这么一个旧识都束手无策,哀家一介深宫妇人,又能如何。哀家说得可对,安平世子?”
你都要和哀家秽乱宫闱加私奔了,哀家好心好意地拖你下水也不算过分。
傅尧徽万万没想到陆瑾佩绕来绕去把自己个儿给绕进去,一时间的迷茫和错愕,待瞧见秦作庭似笑非笑的眼睛,便是一个激灵,忙低下头去回道:“皇上和太后娘娘说的对。”
哎,只长脸不长进,也不听听秦瘟神都说了什么,你就说对,一窝歹鸟;金殿里的寿幛是你小哥写的吧,谄媚。
陆瑾芝闻言,妩媚地从袖子里寻出一张香气扑鼻的帕子,柔柔弱弱的按在唇边笑道:“太后这是和安平世子打……”
言还未尽,便张口结舌,再说不出半句话来,一张姣好的面容瞬间通红,恶狠狠地瞧着笑眯眯的陆瑾佩,陆太后一身蔷金曳地望仙裙,广袖上绽放的芍药花不着痕迹地摆了几摆。
秦作庭分明发现陆瑾芝身上滚落下一颗细小的石子,闷声掉进繁茂的草丛里。
“姝昭容这是怎么了,不胜酒力么,晚上皇上可怎生是好。段雳还不伺候皇上姝昭容回宫安寝。”
陆瑾佩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暧昧的话,还有意无意地瞟了二人一眼,手里的帕巾子甩的都见了响,若不是看着像急的眼泪险些掉下来,以为要就着帕子把人轰走了。
缺心眼的孩子哟,让人操碎了心。说你傻,还真格的在自己个儿身上捅两刀瞧瞧见不见血,临了还凌迟一会陆家。
“段雳,没听见母后的话,赶紧用朕的銮驾送姝昭容回宫。”
“是。”
段雳一溜小碎步,哒哒哒地唤来銮驾,哒哒哒地带着气得面目狰狞的陆瑾芝消失在御花园里,留下莫名其妙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秦瘟神,听不懂人话么,哀家是让你俩一块,一块,不懂什么是一块么?那你们俩平时是怎么一块……
哎,哀家是个纯洁的人,就是嫌你俩闹心。
“傅尧徽,你也退下。”
“是。”哎,傅旧识,你别走啊。
秦瘟神,你要作甚。
夜幕森森,幽暗小树林,孤男寡女,这时辰,这地点,这人物,正是坏事的作案现场。
秦作庭往前欺身了几步,面带微笑着把如临大敌地陆太后给逼到树干上倚着,喟叹一声道:“子曰:天苍苍,野茫茫,一支红杏出墙来。母后,你说这诗是不是极好?”
“……哀家没听过。”好你个大头。
皇帝陛下眯了眯眼睛又道:“啊,子又曰:两只黄鹂鸣翠柳,一枝红杏出墙来,这个如何?”
“……还是没听过。”陆太后反正躲不过去,索性倚在树干上听他胡扯。
“子还曰:两情若是久长时,一只红杏出墙来。这个是不是最应景的?”
“……这是哪位子说的,可以去死了。”闻着若有若无的瑞脑香,陆太后觉得额头直跳,气得牙都在哆嗦。
“哦?朕如今终于觉得母后昔日说的那句话很是……不妥。”
陆瑾佩弯起眉眼,笑意不善。
“母后是个有故事的……嗯,妇人。”
说谁妇人,谁是妇人,你妇人,你全家都是妇人。
老娘年方十八,青春年华,国色天香,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连杀人越货……咳,刀枪棍棒也是个中佼佼,有见过这么强大的妇人么,秦作庭,老娘梁子跟你结的都杠上开花了。
摇扇子的秦瘟神顶着陆瑾佩不怀好意的目光,英勇无畏地接着说:“母后当日和安平世子一段佳话,广为流传,如今母后已为人妇,瞧着安平世子面有凄凄,朕实在是不胜唏嘘。”
唏嘘你大爷。
“皇上真是仁爱。”秦作庭,你就是瞧不得老娘安稳,瞧不得老娘好,这是病,得治。
“母后谬赞。”
知道谬赞你还笑得那般活泼开朗,哀家看着很不开心。
“若是朕有办法叫母后重温鸳盟,母后该怎么感谢朕呢?”秦作庭缓缓地朝着陆瑾佩迈上了两步,抬手撩起她脸边的一缕碎发,迷离的眼神里净是不怀好意。
陆瑾佩往后闪了两步,险些扭到腰。
作了个死的,哀家如今是你后娘,连这么个老太太你都能下的去手,皇帝陛下你真得要改国号了。
“嗣音阁的戏台听闻很热闹,连这一墙之隔的御花园都有戏可看。皇上喝多了,要不要一起去消遣消遣?”这种情况下还是遁走来得好些,纵然她想动手来着。
“母后请。”皇帝陛下又瞅了一脸警惕的陆太后一眼,心满意足地笑了。
陆瑾佩在嗣音阁的戏台并未瞧见缺心眼的妹妹和傅旧识,心情大好。
方才御花园一事就若一根刺梗在心口,得找一个机会刺回去,母子啊,有难同当,这么好个差事,秦瘟神,哀家是不会独享的。
陆瑾佩还未来得及将昨儿没见着妹子的遗憾情绪收拾干净,陆瑾芝一早便气势汹汹地来弥补她的遗憾了。
哟,哀家的妹妹,瞧起来虎虎生风,颇有几分飒爽英姿,昨夜应该是没和瘟神打情骂俏呐,一早这么有精神,哀家萎靡不振的,都有些惭愧了。
“陆瑾佩。”底气十足,果然是宫内一等一的宠妃气魄,够胆,甚合哀家脾性。
“姝昭容真早。”陆瑾佩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悠闲地靠在富丽堂皇的云龙纹宝椅上。
眼前就是快要戳到她鼻子尖的银护甲,套在纤纤玉手上,那话怎么说来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嗯,好看。
“你竟敢暗算我。”
哎,这话说的就不好听了。
正文 闹闹更健康
不过,可以理解。女为悦己者容,让她在最尊贵的心上人面前丢了面子,说话不好听也情有可原。
陆瑾佩,你很过分哟。
“我明明是当皇上的面点你的穴,怎么叫暗算。”陆太后最讨厌别人肆意污蔑。
“你……”
若不是躲得快,那溜光錾亮的护甲就戳进她眼里了,陆太后抬手拨了拨道:“大清早的,这么大火气,怎么,皇上昨儿夜里没留宿含光宫。”
“……你,你,陆瑾佩,你个贱人。”陆瑾芝不只是羞还是火,脸颊绯红,一副要把陆瑾佩吃了的模样。
哎,小姑娘恼羞成怒了。幸好早将宫女遣出去,如若不然,传到哪个热血不减当年的御史耳中,颤抖着花白的胡须,如泣如诉的,动辄万言奏折,那场面,很是宏伟壮观嘛。
“这是禁宫,有些事情还要我教你么?”这丫头早晚得惹出事来。
“你也知道这是禁宫,那还敢当着皇上的面私会傅尧徽。”
这么确凿的口吻认定自己个姐姐红杏出墙,兴师问罪,可不是常人家的姑娘能做得出来的,哎呀,羞死哀家了。
“合该没有一个男人要你,你都不觉可笑吗?”陆瑾芝气得脸都红了。
“我没有一个男人要,你的男人不只要你一个,小四,咱们谁比谁可笑。”陆瑾佩敛了眼眸,冷笑着望着跟前泫然欲泣的美人。
“你……”
陆瑾芝面上煞气更甚了,若不是后宫嫔妃不许身怀利刃,陆瑾佩觉得今儿她会很有幸瞧见陆家四小姐挥舞着鞭子打她的矫健身姿。
忽的有宫人唱和:“皇上驾到。”
眼前姿容秀丽的姝昭容撩了衣袍,跪……啊不,匍匐在地,半天挤不出来的眼泪听了那声音一瞬间流了满面。
陆瑾佩莫名地抖了抖,秦瘟神,看你平日里头不把哀家的谆谆教导听进耳朵里,虐待宫妃了吧,不受自家妻妾待见了吧,要你夫妻和睦,你怎么做的?
“儿子见过母后,姝昭容这是怎么了?”秦作庭眯了眯眼,颇为不善地笑着,热闹看得很是悠然自得。
“哀家瞧这架势,以为着皇上往人家姑娘的贴身帕子上抹辣椒面了,看这哭的,原来不是啊。”一听你来就这幅德行。
秦作庭的嘴角抽了抽,随口道:“母后说笑。”
“皇上,呜呜,要为臣妾做主啊。”陆太后气得直翻白眼,还没见礼你就呜呜,你说你呜呜个什么劲,好好说话不成么。
艾马,还嫌不够乱,你要一尊瘟神做什么主,他有那么善解人意么?
“爱妃,这是怎么了?”
秦作庭兴致勃勃地踱到独垂泪的美人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哀家昨儿瞧着戏班子里几个伶人生得颇俊俏,想着给皇上填充后宫也是极好的;方才姝昭容来拜见时,唉,也是姝昭容心里头满满当当装着的尽是皇上,哀家随意提了几句,姝昭容便心中难过,这才美人感怀泪满襟,皇上可要好好安慰一番。”能怎么了,横竖就是嫌太后欺负她了呗。
这回,欺负之名算是坐实了。
秦作庭听着有趣,干脆就近找了个很是秀气的绣墩坐了,摇着扇子听陆瑾佩在凤座里头煞是一本正经地在那胡扯。
地上的那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如今听得陆瑾佩一番话,已经呆若木鸡,也不哭了,直勾勾地盯着陆瑾佩看,那目光可真是意味深长的紧啊。
瞧这眼神,怨愤嫉妒;瞧着粉面,红中透白;瞧这玉手,哟,跪在地上可着劲地扭帕子玩,看得陆太后甚是心惊肉跳啊。
“母后心意朕领了,朕对姝昭容的心意是天地可鉴。”秦作庭伸出了手,虚扶了陆瑾芝,示意她起身,一边还大言不惭地拒绝了陆太后的好意。
天地可鉴?你还日月可表呢,还要在一个寡妇面前这一副山无棱天地合的忠贞模样,不嫌缺德么?
“皇上和姝昭容当真夫妻情深。”不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吧?
“皇上……”对着自己表完忠心的夫君,陆瑾芝弱柳扶风般起身,柔情蜜意地依偎在秦作庭身侧,很是得意地剜了陆瑾佩一眼。
姑娘哎,哀家又不和你争宠,你横眉冷对哀家是什么个意思。
虽然打小咱们就互不待见,可进了宫你好歹也是这里头最受宠的妃嫔,不至于把我一个可怜的寡妇视为眼中钉啊。
“皇上,臣妾来拜见太后,不想却听闻太后要给臣妾寻些个妹妹,臣妾心里头……嘤嘤嘤……”
啪嗒,陆瑾佩怀里抱着的白猫,一个激灵就从她膝头上滚下去了,呲牙咧嘴地往屋子里头跑。
“好好好,朕体恤爱妃,莫要哭坏了眼睛,伤了身体,朕会心疼的。”
我滴个娘,秦瘟神,你已然将不要脸这三个字发扬光大到千古流传了,这么着,让哀家瞬间有种生活很是不易的感悟。
哀家觉得很冷。
陆太后回头瞟一眼,苑鹃和东鹊的眼神,活脱脱地像从千年孤坟里扒出来的女鬼,眼神那叫一个幽怨,这日子没法过了。
“皇贵妃到,顺贵嫔到,安贵嫔到,瑞芳仪到,悫嫔到,常贵人到,宜才人到,康美人到,良常在到……”
唱和声这个悠远,这个绵长,可见秦作庭这厮对娇俏可人的伶人无动于衷,完完全全就是在装清高,果真是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其妻成群啊。
不过,这么一块喷香可口的红烧肉,后宫这些个眼放绿光的女狼们,着实不够吃啊,看这好容易秦烧肉一日不上个早朝,都是闻了味赶来的,秦红烧,太医院的补药还齐全么。
“臣妾参见皇上,太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如今哀家也是到了千岁的年纪了。
“爱妃们真是孝顺,起吧。”
“谢皇上,太后娘娘。”
“臣妾前些时候听闻太后不大安寝,因此不敢打扰;昨儿个皇上寿宴,是皇上和太后洪福齐天,娘娘终是大好了,今儿个臣妾想着来拜见太后,倒是姐妹们的孝心赶巧了。”
听听仁典范这话说得,那么的大气体贴,冠冕堂皇,把就是找机会来吃红烧肉的叵测居心撇得一干二净,哀家看好你哟。
“你们有心了,哀家今日瞧见你们,心里也颇是舒坦,怎么没见着温嫔。”哀家这心里就不能舒坦,这一舒坦啊就得寻些事。
“回母后的话,今儿早上,温嫔身子不适,便宣了太医去临华宫看了,得皇天保佑,是个顶好的大喜事呢。”
说着用帕子按了按翘起的嘴角,端庄优雅,典范之仪,俯身行了礼,接着道:“恭喜皇上,温嫔有喜了。”
此话一出,十来个宫妃面色各异,陆瑾佩笑眯眯地瞧着她们,灰的,白的,黑的,青的,怎么就瞧不出个喜庆点颜色。
“恭喜皇上,恭喜太后。”真是言不由衷,明显没有方才齐整了。
恭喜哀家作甚,又不是哀家有喜了。也对,哀家是小红烧肉的奶奶,皇奶奶啊,他奶奶的。
“嗯,朕去看看温嫔,你们随意。”大红烧肉满脸喜不自胜的,迫不及待去看小红烧肉他娘。
红烧肉走了,寿昌宫里连个油渣子味都闻不见,一群饿狼略略坐了会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也很快地走干净了。
陆瑾佩得偿所愿,很是开心。
“娘娘。”
苑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猫递给陆瑾佩,压低了声音:“您嘱托的事情,奴婢都办好了,四小姐宫里会有人看着,只是宫外头……”
“皇上宣了老爷子进宫问安,到时候去瞧一瞧,看一看呐。”陆瑾佩摸了摸柔顺的猫,就发现苑鹃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小鹃子,你那么得哀家的心意,哀家赏你点什么好呢?”
“……”谢谢您,千万别,您老莫要寻事奴婢就谢天谢地了。
“要不,哀家趁着今儿个无事,给我家小鹃子寻几个美貌少年郎共度良宵,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娘娘您真是流氓不问出处,猥琐不知归路。
“哟,脸都红了,这是在羞赧么,小鹃子你不会暗度陈仓了吧?”
“……”太后,您还是闭嘴吧。
到了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适合唠嗑,俯察适合气老爷子,总之,是个黄道吉日。
遂陆太后喜气洋洋地站在寿昌宫门外看着自家老爷子领了夫人金氏,穿了朝服恭恭敬敬地走过来:“老臣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陆将军、陆夫人请起,里面请。”
陆执一妻三妾,两个儿子皆是嫡子,戍守边关,一年不得见一回。
陆瑾佩本是嫡女,陆夫人是个脾性刚烈的女子,眼睛里容不下半点沙子,陆执甫一娶妾便给老爷子扔了休书,遁入空门;不想有了身孕,生了陆瑾佩当日,便把陆瑾佩扔进将军府,再不与陆家往来;陆瑾芝是三姨娘金氏之女,如今入宫做了宠妃,这姨娘亦是被硬抬成了平妻。
从这点上来说,陆瑾佩打心眼里不大待见自己这个父亲,嗯,不肖女儿总有可怜之处。
陆执一心扑在征战上,也从无过问家庭琐事,一向认为鸡毛蒜皮的有损大丈夫颜面。因此,原先唯唯诺诺的三姨娘养成了如今这般颐指气使的毛病。
“佩姐儿入得宫里去,这面色愈发的红润了,不知道妾身那可怜见的女儿是否有这么个好命。”
凳子还未坐得稳当,这又来个挑事的,老爷子,你这家教让人堪忧啊。
“放肆,太后在此,容得你撒野。”
陆执横眉立目,嗯,有点一家之主的气魄。
可以想象老爷子当年驰骋疆场的雄姿英发,谈笑间强撸妻妾回家的豪情壮志,如今真是有些英雄气短,所以说,迟暮是个祸害。
“老爷,你可真是,冤枉妾身了,妾身想着佩姐儿和芝姐儿咱们是一家人,妾身身为母亲,自然要一视同仁,关心她们,嘤嘤嘤……”
嗯,不愧是母女,连哭都一模一样地令人闹心。
“三姨娘,哦,听姝昭容言,如今已是陆夫人了,怎么瞧着,莫不是小四在骗哀家吧?”
闹心的人总有一百种办法殊途同归,你闹我也闹,闹闹更健康。
正文 好像有什么不对吧
“你……”
“放肆,什么你我的,这是太后。”老爷子,你除了说放肆,也不舍得动辄风韵犹存的美人一根指头了吧,鄙视你。
瞧你挑娘子的眼力,忒差。
“咱们私下里头,哀家好歹尊你一声陆夫人,莫要叫陆夫人这名头名不副实。皇上请父亲进宫,一来先皇大丧,哀家不能回家省亲,而来,咱们自家人说一说体己话,单是小四……”
那陆金氏立马止了泪,很是郑重地望着陆瑾佩。
“哀家想着,有什么话,你还是听听为宜。”有娘的孩子就是好,没娘的孩子,唔,如哀家这般,也挺好。
“禁宫里头,今日恩明日宠的,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你也是要小四自己紧着点心。那么多女子的地方,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今儿是个好时候,你去看看她,点拨点拨。虽然嫁了人,但好歹是姓陆,一荣俱荣,反过来,一损俱损,陆家难道还能指着哀家这个过了气的太后?”
“是不是小四她……”陆执不曾见过自己女儿如此疾言厉色的,皱了眉头瞪了金氏一眼,便谨慎地问道。
“我那苦命的女儿哟,你,你把她怎么了?”
这么张牙舞爪地找哀家拼命,哀家当初低到尘埃里头,不要说有娘亲维护,便是武气旺盛的爹,那时不也只能袖手旁观,嗯,许是哀家是个有骨气的女子。
“哀家能把她怎么样是她的福气,若是连哀家都不怎么她,她这个宫妃也该做到头了,你去瞧瞧她吧。”她和别人的亲娘没什么共同语言。
“还不退下。”哟呵,老爷子真发火了,鸡毛掸子呢,鸡毛掸,鸡毛掸,这么重要的场合,嗯,寿昌宫好像没有什么鸡毛掸,哀家很失望。
瞧着陆金氏心不甘情不愿地迈着小碎步愤愤而出,陆执回过头来摇头沉声道:“阿佩啊,是陆家对不起你。”
“父亲,您这样让我很惶恐呐。”陆瑾佩见金氏出去,毫无形状地趴伏在桌子之上,好看的眉眼笑得弯弯。
“你个不着调的小兔崽子,唉……”老爷子气得胡子直抖,那眼神望四下里瞅,大抵没有找到心爱的鸡毛掸子,很是沮丧地指了陆瑾佩的鼻子。
“老子也不指望阿芝能和宫里的主子和平相处,老子只是不希望她受欺负,镇国将军的闺女怎么能教人看扁了去,阿佩,你替老子好好防着那些旁门左道的。”老爷子霸气不改当年,仍是金戈铁马的模样。
“啊。”陆瑾佩给老爷子递了茶,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只是,要哀家怎么防那些旁门左道哦,你家闺女一进宫就仗着皇帝那小崽子的宠爱,横行霸道,肆无忌惮,难不成哀家还舍命相救么?
“这么说是有些为难你的啊。”陆执瞅了陆瑾佩一眼,略略地有些尴尬,饮了一口茶就撂在了桌子上,清了清嗓子道:“可你是太后,没有人能动的了你,何况还有老子呢。”
陆瑾佩接话道:“那是。”
陆家和傅家向来都有这种本事,这会子连哀家都成了别人眼中的钉子了。
“只是你也要注意,阿芝传了话说……咳,说是你避开寿宴,去……咳,看了傅家的小子,你可不能这样。”陆执虎着脸教训她。
哀家敢用给小鹃子寻的美貌少年郎发誓,陆瑾芝这个没脑子的姑娘原话肯定不是说的这么正经坦荡,世风日下啊。
“那日,我在御花园里散步,偶遇傅尧徽,皇上和小四都在,隔了一二丈远的,父亲不必多虑。”
“傅孜远那老小子满肚子坏心眼,傅尧徽那小子也不是个善茬,当日对你那般绝情……不提也罢。如今进了宫,断的干干净净最好。”
陆老爷子历来不待见安平郡王,连着子女一块的跟着倒了霉,这话年年岁岁的念叨,听得耳朵里起了茧。
寻日里头,一往情深,逆耳之言从不放在心上;如今听来如此的善体人意,哀家应当洗耳恭听。
“老爷子,您安心在家颐养天年,说不准大哥和二哥年里头回来,媳妇也有了,孩子也有盼头,您可以过上左拥右抱……咳,含饴弄孙的日子。”
“你个小兔崽子,说话没大没小,看老子不打死你。”陆执暴怒,拍案而起,抄了个茶碗,深情款款地朝着跳到院子里头,扒着门框做鬼脸的陆瑾佩扔了过去。
“哗啦。”上好的白瓷擦着陆瑾佩的脸飞过,碎了一地。
就听身后有人朗笑道:“陆老将军果真英雄盖世,风采不减当年呐。”
“陆执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回头,又见那个瘟神,真笑眯眯地望着一地的狼藉,吓得小宫女们跪了一地。
陆瑾佩翻了个白眼,抬脚往里头走道:“皇上怎么又有空了?”
“母后与朕是一家人,陆将军进宫,朕自当拜会。”秦作庭一边笑,一边扶起了陆执:“老将军不必客气,起来说话。”
秦作庭光明正大地和陆瑾佩一道坐上了凤椅,陆太后很是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瞥眼就瞧见了自家老爹有些目瞪口呆的表情,更觉得无语。
“方才是不是太后又惹着老将军生气了,朕替太后向老将军赔罪。”
皇帝陛下笑眯眯地拱了拱手,那意思颇有几分,哎呀,我家女儿不懂事,调皮捣蛋,惹着您了,来来来,我给您赔不是。
陆太后很想一巴掌招呼到这厮脸上,以下犯上,太可气了。
那边陆执却被唬得埋头直请罪大呼:“陛下严重了,老臣不敢。”
接下来,陆执问什么都被秦作庭忽悠过去,着三不着两地接了话,直接忽视了面无表情的陆太后,若不是皇帝陛下有那么两回闲下来象征性地问问她的意见,陆瑾佩当真以为陆执是来看儿子的。
陆太后无聊的一手支着脑袋撑在椅子上昏昏沉沉的听两人唠叨,越来越模糊,直到有人给她覆上了一条薄毯才悠悠转醒。
秦作庭手中正掖着毯子的另一角,对她笑得极是和善:“天色都晚了,陆将军早回府了,要传膳么?”
“你应该早点叫我。”她迷迷茫茫地打了个呵欠,被这两人气得都饿坏了。
“你浅眠,好容易睡会,何必急着用饭,天还早。”秦作庭给她收起了毯子递给了苑鹃,招呼传膳。
哎哟,随便捡个儿子玩也不是什么坏事嘛,至少这厮终于开窍了,关心起人来也是很窝心的啊。
陆太后直起腰身刚想表扬一下这种仁孝之情,就听秦作庭又道:“打小就没见过有故事的妇人睡觉是何种样子,权当体验一下生活。”
“……”体验你大爷,你个作死的禽兽。
寿昌宫有个传统,太后娘娘用饭之时,十里之内坚决不能存有活物,否则,一旦和猫抢起食物来,通通给你弄得人仰马翻,找不着北。
但是,自打陛下日日在此用膳之后,所有人都清净了。
陆太后面色不善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吃饭,顺带瞅了一眼被喂饱了躺在椅子里呼呼大睡的白猫就格外愤懑,这人来了,仅存的一点乐趣都没了。
“朕听陆执叫你阿佩?”皇帝陛下小心翼翼地没话找话。
“皇上是在与哀家说话么。”陆瑾佩眼里只有晚饭的吃食,好半天才瞧见了皇帝陛下不善的目光。
“你觉着呢?”
“啊,是,怎么了。”陆太后又一筷子鱼肉下肚,爽口的眯缝起眼。
“那我以后也这么叫你。”皇帝陛下神情有些玩味。
“……”以下犯上,图谋不轨,话刚要出口,陆瑾佩一个不留神就被鱼刺卡了嗓子,疼得眼眶都红了。
“传太医,取烛台。”秦作庭着急忙慌地瞥了筷子,顺手端起桌上的一小碟醋,给她揽到了怀里,有些哆嗦,低声道:“乖,别用力吸气,喝一口。”
陆瑾佩听话地饮了一口,酸涩的味道倒是让嗓口的热辣刺疼缓了缓,瞧着面前这人急的一脸紧张的模样就想笑,哪知又牵着嗓子的疼,疼的眼泪直流。
那厢秦作庭将她倚在怀里,轻轻地摸了摸她通红的脸安抚道:“张嘴,我看看。”
太医满头大汗来得时候,陆太后伏在桌子上喘着粗气喝水,皇帝陛下正在一丝不苟地净手,冷不丁地一盆水洒了那太医满身,铜盆当啷一声满地的翻滚,宫女侍卫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微臣该死,陛下恕罪。”太医一脑门子的汗,擦都不敢擦,直往地上磕头。
“那你去死吧,来人——”皇帝陛下龙颜震怒。
“等等等等。”陆瑾佩哑着嗓子,扯了扯秦作庭的衣袖,这孩子莫不是急坏了,卡个鱼刺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罢。
“好些了么?”秦作庭侧身去扶她,眼睛里满满的关切,陆瑾佩笑得眉眼弯弯:“没事没事,还留着他给我治嗓子呢。”
“还不滚过来谢太后。”秦作庭仍是没什么好脸色,把陆瑾佩带到凤椅里坐下,冷冷地瞥了那太医一眼。
“微,微,微臣谢皇上、太后娘娘活命之恩。”
那太医诚惶诚恐地请了脉,诚惶诚恐地被段雳押着去煎药,临出门还被门槛绊了一下,陆瑾佩笑得跌在椅子里直打颤。
人刚走,秦作庭就背着手站在她面前,挡着屋子里的烛光,完完全全把她罩在一片阴影里,陆太后莫名地就觉得心虚,讪讪地笑了笑。
“要是朕不在的情况下,寿昌宫里再见着一条鱼,阖宫上下的人全去浣衣局,一辈子也不要出来。”
转眼间,伺候的宫女被吓跑了一大半。
“哦。”陆瑾佩很是认真地对了对手指,应承下来。
“还有你,多大的人了,吃个鱼也能卡着。”
所有的宫人都跑干净了。
“哦。”
……等会,好像有什么不对吧。
“哀家好像是你后娘罢,有你这么和哀家说话的么?”你个小兔崽子。
正文 昏君你死期到了
秦作庭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个吃鱼都能卡着的还当人家后娘,你惭不惭愧?”
“……当人后娘和吃鱼有个毛关系,当后娘难不成还比拼吃鱼么?”陆瑾佩颇为幽怨地看了伟岸又高大的继子一眼,当初圣旨上可没有这一项。
“陆小佩,一个姑娘家满口胡沁,在朕面前也就算了,说你你还敢顶嘴。”秦作庭抱着胳膊欺身而下,就把自家太后给逼到椅子的角落里。
“我长了一张嘴,不说干嘛使。况且,说句话犯了大靖哪条律例,只许皇上放火,不许哀家点灯,皇上你也太昏庸了罢。”陆太后期期艾艾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还拿指头一个劲儿往外戳秦作庭的脸。
“你过来,朕告诉你长嘴干嘛使。”秦作庭一脸不善,眼瞧着越凑越近。
陆瑾佩一把推过他的脸,干咳了一声道:“哀家要去用药,皇上该干嘛干嘛去。”
皇帝陛下真的该干嘛干嘛去了,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陆执进宫只会给人添堵,害的太后吃饭卡着,朕以后再不会下旨宣他进宫。
陆瑾佩弯着眉眼,安安心心地喝完了太医开的药,头一次觉得这药也并不是那么难以下咽。
由于太后嗓子不爽利,御膳房使上十八般武艺,每日花样翻新地送上各色软粥,吃到最后,陆太后都有些难以招架。
好歹这日苑鹃回禀说,金氏奉那次入宫见了陆瑾芝,母女抱头痛哭,言语间多次提及陆太后大名,咬牙切齿,若是受了莫大的委屈,顿时叫陆太后胃口大开。
金氏还苦口婆心地奉劝陆瑾芝,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必须要在肚子里头留个孩子,让男人抓肝挠肺,碰不得舍不下。
如此身临其境般的言传身教,不是亲身经历,一般人也干不出这事。听闻陆家的四丫头似乎顶了张羞红的花容应承了下来,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死个人。
得了自己母亲的一世箴言,姝昭容鲜少来寿昌宫寻烦恼,大概是安心窝在含光宫里专心酝酿皇子皇女的天大事宜。
陆瑾佩很开心,心情颇好地瞧着自己的儿媳妇成天殷勤地来请安,顺带看着秦烧肉亦是比往里头英俊了几分。
待嗓子恢复了往日清凌凌,脆生生的,陆太后再也闲不住,成日里头在寿昌宫关起门来上蹿下跳,嗜好追着猫到处跑,脸上手上蹭破了皮还装可怜地求安慰。
起先不明情状的宫婢瞧着太后美人泫然欲泣的表情,疼得心都碎了,寻了药膏就是一通忙乱。
陆太后得了好处,跑窜地是更加殷勤,后来在苑鹃姑娘和东鹊姑娘的带头下,凡是遇见此类境况,一律丢下药膏扬长而去,留下咬牙切齿的陆太后疼得心都碎了。
因此,七夕宫宴上,寿昌宫的宫婢身上皆是传来一阵草药味,宫内的都是人精,是什么药一闻便知,保不齐自己私下里也备着点防着。
皆言太后虐打宫人,为寿昌宫上下掬了一把同情泪。陆瑾佩很哀伤,分明是哀家受苦受难,一群没有眼力劲的东西。
这不,连红烧肉都惊动了。趁着宫妃柔情蜜意地闻歌起舞,端了个酒樽,装模作样地道:“听闻母后身手不凡,朕很想见识一番。”
“皇上所谓的见识是指想来点创伤膏,哀家这里多得是,皇上需要几斤?”创伤膏加红烧肉,果然让人讨厌的味道。
“……母后说笑,朕自小体弱,手无缚鸡之力,许是要创伤膏也无多大用处。”
“难怪事到如今只温嫔一人有了身子,让哀家这个做母亲的日思夜忧,段雳。”
“……奴才在。”原是两耳不闻帝后事的段雳,听见陆太后的声音,浑身就是一抖。
“皇上体虚如今都不见起色,太医院的补药该不是你私吞了吧?”
“……奴才不敢,娘娘明鉴。”奴才这身子吞了这些个……药有什么用哟。
“母后真会开玩笑,段雳,还不退下。”
“是。”
看着段雳一抖一抖地退到了红烧肉身后,陆瑾佩举起杯子很是愉快地喝了一杯冰酿梅汁,这酸爽,真是好啊。
“素日里久慕母后芳名,大家闺秀,冠绝京城。朕从未想到母后对男女私事也是知之颇丰,倒教朕刮目相看。”
“哀家尚为在室女子,皇上便倾慕哀家,这份禁忌之情,深宫大院的,真是比戏本子上的段子还要人唏嘘啊。”
“……”朕的陆太后,若不是念在你是女子的份上,真想揍你一顿,谁让朕如此的宽宏大量。
“皇上怎么不说话,龙体有恙?”
“那母后有药么?”
“……”红烧肉,活该你被哀家诅咒。
段雳笑得已经肝颤,碍于项上人头尚要自保,只得低了头,掐着手脖子上的肉,好歹压了下去,再一抬头却脸色急变。
宫宴上关起门来都是自家的人,连歌舞的乐伎都是宫里乐坊细心教导的,伶俐可人。
往日这般的天女散花舞乐在七夕宴上也不是没有,端的是一个好彩头,但是洒出的是花瓣也就乐呵呵地笑纳了,若是一把把锋芒利刃的刀剑……
“护驾,保护陛下、太后和众位娘娘。”段雳脑子里嗡嗡作响,横身就挡在了秦作庭和陆瑾佩面前。
宫妃吓得慌作一团,尖叫着直喊陛下,三三五五地往上涌,顿时把宫侍的去路拦得严严实实的;宫侍也不敢冲撞这些身娇肉贵的娘娘,只得好言相劝,温颜安抚,好借个路。
这么一来,皇上和太后的桌前出了一个身材微胖的段雳和段祥,还有两三个护主的宫女,就落了单。
刺杀什么的,以往都是陆太后亲自动手,不能说无往而不利,但也是胸有成竹,如今成了被杀的一类,那滋味简直是叵测难耐。
反观陛下,许是一路从默默无名的小皇子,无人照拂,安安稳稳地坐上东宫之位,在成为皇帝的路上策马狂奔,练就了一身泰山压顶不弯腰的好腰板……啊呸,定力和身手。
就瞧着皇帝陛下挡在太后身前,避开一个舞伎偷袭,反手一掌把她拍出多远,技巧娴熟,力道雄厚,使得陆太后专心在他怀里对付另一个。
若不是源源不断的舞伎飞身而来,这帝后二人断然能占尽优势,一场刺杀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刺客见人拼死了就往要害下手,秦作庭只顾着陆瑾佩,不想背后落空,一道寒光,陆瑾佩再伸手去挡已然晚了,秦作庭被人一剑刺中,鲜血如注。
收拾完了几个偷袭的,陆瑾佩用披帛裹住了秦作庭受伤的背,而台上又奔来数十个手执钢刀的蒙面舞女,来势汹汹,大吼大叫着:昏君,你死期到了。
这架势……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女孩子罢。
陆瑾佩咬了嘴唇,下定决心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提了剑就要往前冲,秦作庭看了皱眉,趁她不防备,便劈手夺过,喝了一句:“保护好太后。”便纵身跃了出去。
皇帝陛下亲手杀人的场景倒是不常见,不得不说他年纪轻轻,武功是极好的,按照他的话说,身负重伤,数十人围攻,待宫侍赶来救驾之前,至少他还没撒手人寰。
在众侍卫围成个人墙,护住皇帝和太后之后,手臂腿处俱是挂了彩的陛下脸色苍白,对着皱紧眉头的陆太后勾起唇角,才心满意足地踉跄回来,把剑往地上一扔,横躺在了太后膝头,不省人事。
事实证明,男人都爱在女人面前说大话,不论是在小姑娘面前还是在老太太面前,皇帝陛下身手断然不像他说得那么英勇。
秦作庭的玄色直缀除了被划破之处氤氲着血色,倒瞧不出异样,陆瑾佩只是低头看了自己一身织金雀凤袍上、手上这人的血有些茫然,抿紧了唇角,在老太医连滚带爬地赶来之前仔细验了验秦作庭的伤。
陆瑾佩环着他越往下滑的身子,瞅着他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面容,还有唇角那安抚似的笑容,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
直到一群太医涌进寿昌宫,把了脉,围在一处涨红了脸出谋划策,她也没明白心里一闪而逝地那是什么,只记得太医道:“陛下只一道伤处及肺腑,余下的都是皮外伤,只要加紧医治,必无大碍,娘娘放心。”
虽说于理不合,到底让人把秦作庭抬到了离歌舞之处最近的寿昌宫,于是她也就真的放心了。
妃嫔们乱作一团,待在紫檀木的太师椅里,和长了草似的坐立不安。碍于陆太后在凤座里闭目养神,哭也不敢哭,卷着个手巾一个劲儿地直抽搐,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一排两排地望过去,就和哭丧似的。
段雳擦着一脑门子的汗跑了进来:“太后娘娘,依着您的旨意,安平世子和霍将军带着人将得月楼封了,捉了余孽正在审讯,当时的宫女和太监全部搁到了一处,有人看着,您放心,此事不会张扬出去,您看……”
陆太后没什么可看的。
回答他的,是面上俱是惊恐的三个小宫女从里间出来,哆哆嗦嗦端下去的血水。
宫内安静得很,除了里头老太医们激烈地切切私语,还有外头一群妃子们粗重的呼吸……
天亮的时候,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爷子佝偻着背,满手是血地从里头挪出来,还没来得及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就被身手敏捷的陆太后一把揪住了胡子:“皇上怎么样了?”
“太后娘娘赎罪。”老爷子一个马趴,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唬得直磕头。
段雳险些被唬了一跳,也顾不上太后失仪,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什么意思?”
正文 甜蜜是什么味道
那太医一个哆嗦道:“回太后娘娘的话,皇上救是救过来了,只是那伤……虽不及心脉,但也险了些,伤得过重……几时醒,端得要看皇上意志……不过,陛下洪福齐天……”
后面说什么也听不得不甚清楚,一个个妃嫔喜极而泣,纷纷围过去要去瞧瞧昏迷不醒的陛下。陆太后身娇体弱地就被挤到了一边,场面有些失控。
陛下只是昏迷,姑娘们,你们这么哭闹叫丧似的……其实可以拖出去砍了。
倒也可以理解,人活着就能有个盼头,她们就这么一个男人,只要能喘口气,她们就不算是寡妇。
陆瑾佩勉强弯了弯嘴角,离开寿昌宫,外头已经大亮了。
就瞧着段祥抱着个拂尘一路小跑颠了过来,皱着眉头问:“娘娘,皇上如今怎么样了?”
陆瑾佩按了按一晚上被后妃们啜泣吵得生疼得脑仁问:“救过来了,你这是打哪来的?”跑得和落汤鸡一样。
“温嫔娘娘的临华宫里来,昨儿个事出突然,温嫔娘娘受了惊吓,当场昏厥。今儿个晨间,嬷嬷来报皇子没了,太医院都聚在寿昌宫紧着皇上,不肯拨人去瞧瞧,奴才路过,斗胆请太后做个主。”
“你自己进去叫两个老头去临华宫,说是哀家的懿旨,照料温嫔也是大事,不能马虎。”
真的是好大的意外啊。
“是。还有,姝昭容昨儿晚间也受了惊,呕吐不止,昏厥过去,太医院的派去了一个学徒,回禀说是有喜了,娘娘您看……”
哀家的妹子就是有本事,连唯一的小学徒都能叫去。
真的是好大的讽刺啊。
“去完临华宫,再去含光宫,所有的事情一并查实了。”
“是。”
待陆家太后忙完后宫事,大张旗鼓地宣布姝昭容有孕,铺天盖地的道喜和贺礼才将昨儿晚上的刺杀捉襟见肘地挡过去,只道陛下昨儿贪凉,偶感风寒,不便上朝。
还没等喘口气,看完昏迷中妹子的陆太后就在皇帝寝宫清华殿的门口,偶遇安平世子傅尧徽和传说中陛下的左膀右臂……之一霍铎将军。
傅尧徽打她撩起车帘子,就一脸惊恐,布满血丝的眼睛全是担忧:“太后娘娘,您这是……”身后那个白脸膛儿威风凛凛的七尺汉子打量完陆太后,威武雄壮的模样也不见了。
陆瑾佩低头瞅了自己,昨儿晚间一身的袍子也没换下来,斑斑点点的血,加上憔悴的脸色,迷茫的眼睛,精神恍惚,就差来上那么一把刀,不知道以为刚弑完君的现场。
“哦,忘了换衣服了,您二位是……”陆太后已经困得不行。
他们二位一五一十地和陆家太后说了此番调查行刺的结果。
好久之前的那位仪太妃,拼死拼活得了个妃名,妃位还没捂热,就被皇上一道圣旨赐了死,陪先皇去了。
好歹人家也是个有儿子的母亲,况且这儿子还和秦作庭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宿仇,加上母亲之死,新仇旧账可谓不共戴天,来吧,咱们干一场。
所以,精心策划了这么一场天女散花似的行刺。
主谋抓着了,但是人家大老远地在陵安郡守卫皇陵,这么快地来上一场刺杀,要说没有帮手谁也不信,于是,就模棱两可地查出是这京中炙手可热的权势之家。
这不明摆着的么,有能力把大靖江山时时刻刻易主的,不是陆老头就是傅老头两个权势滔天的老不休。
陆瑾佩勉强支起快要闭上的眼帘,撑起脑袋道:“除了陆家就是傅家,二位说呢?”
二位除了跪地说惶恐也没敢说别的。
“去睡……查吧,去查,查清楚再说。”陆瑾佩依然困得口不择言,挥着袖子撵人。
“……太后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傅尧徽犹豫了片刻,在霍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开口。
“不用借了,就在这说罢。”陆瑾佩脑袋靠着车帘子,说一句话倒三下,迷迷糊糊地道:“说啥,你又想和哀家秽乱宫闱?”
“臣不敢,臣……只是担心娘娘,昨儿个刺杀,娘娘可曾伤着……”傅尧徽的目光灼灼,堪比这大中午的太阳。
“没有。”若不是她眼睫毛勉勉强强地哆嗦一下,真以为是睡着了。
“……那就好,若是娘娘……娘娘可安睡,臣护送娘娘回宫。”傅尧徽一身素白的常服,墨色的滚边,连眉眼里都是极淡的哀求。
“安平世子说笑,哀家没想睡,段祥还不快走,就会耽搁世子的公务。”陆瑾佩强打着精神和他挥手道别,倚在鸾车的雕花小窗边,连傅尧徽越来越远的身影都瞧不分明。
到了寿昌宫,陆太后跌跌撞撞地就想往凤榻上扑,被一众妃嫔的脂粉味提醒,这才察觉还有个霸占床榻的皇帝陛下,只能转道去了偏殿。
不曾想一进屋就被一地的贺礼惊得眼花缭乱。
东鹊和苑鹃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查点,瞧她来了就道:“娘娘,多半朝臣听闻姝昭容有孕,给含光宫送去了贺礼,连寿昌宫的也没落下。”
“哀家是有个争气的妹子啊。”
“对了,安平世子也送了一份,说是……要娘娘您亲自……”
翻身躺在凉榻上的陆太后张着手,迷迷瞪瞪地道:“拿来……瞧瞧……”
古旧的小檀木盒子,哀家心仪的槐花,开得很是娇艳,傅尧徽可不像他爹,送礼从来都是给人添堵。
当日里陆老头做寿,给了一件送子观音……自此,大靖子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多了当朝重臣镇国将军陆执挥着鸡毛掸追撵另一位重臣安平郡王傅孜远。
小盒子里拱了一圈上好的贡绸雪缎美人醉,衬着那方墨玉鸳鸯配美艳不可方物,只是其中一道连头彻尾的裂痕,显然是精心修补过的,很是破坏美感。
唔,这块墨玉鸳鸯配看着甚是眼熟。
这枚鸳鸯玉佩出自陆太后之手,花了三个月的光景才打磨出如此四不像的鸳鸯配,将费心费力指教的玉匠师傅气得死去活来。
事实上,她是因为从家里顺了老爷子的一枚战国古玉前去拜师。七顾茅庐,凭轩涕泗流,以一颗不输男儿的百转柔肠才请动了京城里最有名的雕玉师傅,才来教习她如何雕琢一枚鸳鸯配。
那玉雕师傅原以为收了陆瑾佩这个孜孜不倦的徒弟,会将雕玉事业发扬光大,千古流传,所以倾囊相授,教导的也颇为严厉。
诚然,陆太后从头到尾是以为,师傅是因为爱玉成痴,拿了人的手短,才这么诚心诚意地教授。
她惯拿刀剑的纤纤玉手,打磨起玉器来便让经验老道的师傅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可能他以为陆瑾佩会再奉上什么名贵的玉器,他此生也是死而无憾了,所以越挫越勇。
不过陆太后当时心道她才不会这么傻,若是让老爷子再知道,又得挨一顿鞭子。鞭子比之鸡毛掸止疼,坐立不安,内忧外患,大热的天,闷热的作坊里,汗流浃背的,那滋味,真是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啊。
一眨眼三个月过去了,一个简简单单的鸳鸯玉佩愣是在她日以继夜地打磨中成了一对似鹅非鹅的野鸭子。
当陆太后抱着一对野鸭子玉佩欢天喜地地拜别激动地涕泪横流的玉匠师傅,亏得她还以为三个月的师徒之情,爱玉成痴的师傅是因为舍不得自己这个勤奋的徒弟。
现在想想,玉匠师傅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真的身受苦难折磨已久,翻身把歌唱才难得的久违的痛哭。
她这双纤纤玉手还是只能拿起刀剑打家劫舍,放下刀剑,怎么也不能立地成佛啊。
鸳鸯玉佩到手,陆太后总算是欢天喜地的,尤其还是自己亲手制作,欲要送给心上人的,小女儿的心情她现在早已无法理解,大抵是若坊间里传的抹了蜜似的甜。
所以,傅尧徽的生辰当天,陆太后将它装进一个沉香木盒里,缘由其身上总是一种好闻的沉香气息,她现在才觉得自己当时真是个风流倜傥的……女子。
傅尧徽随着傅孜远出来,从她身边掠过,径直就要登上自家的马匹。还好陆太后行侠仗义的过程中训练了一身本领,堪堪一把拉住了傅尧徽的马头,唬得旧识在马上就是一个趔趄,很是愤怒地望着她。
丢了面子的傅尧徽居高临下地瞧着她,握了缰绳冷冷的问道:“又做什么?”
“世子,听闻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特意寻了一方墨玉玉佩给公子做贺礼。”大家闺秀都是这么欲拒还迎……咳,举止谦恭的罢。
嗯,自己的脸皮是有些厚了。
“不必。”傅尧徽冷了脸,便要提疆纵马而去。
陆太后自诩身为镇国将军府的人,怎么让对手趁机溜走,这么个情状之下,热血豪情,喷薄而出,便在老爷子眼皮底下做了让满朝文武瞠目结舌的壮举,揪了傅尧徽的衣角,一跃而上。
待众人反应过来,纷纷闭目不忍直视。
傅尧徽好看的俊容,狰狞中带着一抹扭曲,白玉似的颜面近在咫尺,连青中黑紫都瞧得十分清晰。
此番,尚是少女的陆太后一屁股坐在马背上,正揪着傅尧徽精壮腰身上紫色的官袍,束腰的玉犀带已然被她的魔爪扯散,雪色的内衬张牙舞爪地往外蹿,怎么都拦不住。
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是想大庭广众之下非礼男人,只是想要拦上一拦,送出自己亲手制作的玉佩而已。
私下里一片寂静,脸皮如她这般厚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傅尧徽咬牙切齿地道:“还不滚下去。”
听闻此话,陆太后当时便松了手,将沉香木盒举到傅尧徽眼前,扬起一个自以为很是温婉的笑容,咬了唇低声道:“世子,务必收下罢。”
“滚。”温文尔雅的傅尧徽终于火冒三丈,她至今仍是很佩服当日的勇气,老虎嘴里拔牙,还拔得不亦乐乎,堪当吾辈榜样。
他紧了缰绳,那马猛地往前一窜,陆太后没有依仗,便自顾自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为了顾那精心雕琢的野鸭子玉佩,任由碎了的玉佩一角,刺入掌心,在飞扬的尘埃里,血流满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