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惊世少年 001风如刀!!   刀,似是在深深叹息……这是一柄不平凡的刀。   刀长三尺七寸,锋刃无瑕,一望而知,是一柄绝世宝刀!   宝刀虽好,此际却积满了厚厚尘垢,且与周遭的蜘蛛丝苦苦纠缠,过往的所有璀璨光芒,早已万劫不复!   从前,刀也曾有过显赫的时刻。它曾被握在主人强壮的手中,斩下无数高手的头颅。   但今天,它却被随意挂于此陋室中黝黯的一角,两旁更放满犁耙耕具,昔日的万般光华,全都在暗里湮没!   假如它只是一柄平凡的刀,也还罢了。   可是,它偏偏是一柄绝世的宝刀!   试问这样的刀,如何能屈身在此阴暗一角?   然而,刀的主人,如今又身在何方?是不是也和此刀一样,屈身在不应屈身的地方?   刀名“雪饮”,它到底要饮血?还是要从此饮恨?   ※※※聂风充满好奇的目光一直未离雪饮,年方六岁的他,竟可目不转睛地瞧着雪饮,已然过了整整三个时辰。   晚风轻轻掠进此破陋的斗室,拂起聂风柔滑的发丝。他的脸孔小而灵秀,灵秀中却又隐含几分坚毅之气,刚柔并重。   他很想举起这柄大刀,看看它究竟有多重?   他记得父亲曾十分轻易便将雪饮举起,甚至还把它用来破柴!   宝刀用作破柴,多么浪费,多么可悲。但这是刀的命运,只怪其主人心硬如铁!   聂风自然不明白个中缘由,一颗赤子之心只想也学他的爹一样举起雪饮,好让自己能助其一臂之力。   更何况此刀并不如一般的破柴刀,它散发着一种莫明的光芒,深深的吸引着聂风。   纵然他的爹从不准其触碰雪饮,然而小小的心灵却一直在跃跃欲试。   烛光掩映之下,雪饮恍若夜鬼,静静地勾引着聂风……聂风紧蹙双眉,心意立决,遂找来了一张矮凳,小脚踏上,刚要把雪饮取下之际,只觉此刀竟是出奇地重,且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向他的心头涌去……那是一股不祥的感觉。   杀人的刀,大多带有一股不祥之感。   聂风心知不妙,可是已经太迟了。   ※※※人,确是绝色美人。   她有一个很温柔的名字,她叫颜盈!   她正处于此陋室的厨中,不住地把一块肉来回剁着,剁着,似要剁至地老天荒。   这个女人,正是聂风的娘亲!   皎洁的月色自窗子透进厨内,在落到她的脸上;她的脸美的令人透不过气,正是眉目如画,芙蓉如面,彷佛连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腮儿滴破。   她的心呢?她的心会否如她的脸那般娇弱,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心儿滴破?   这美丽的女人,也和雪饮一样,同属于一个男人。   一个曾叱吒一时的天下第一刀客——-北饮狂刀“聂人王”!   一想及聂人王,颜盈*刀剁肉的手就更急,使力更重,像是非要把那块肉跺为肉碎不可。   刀下之肉就如是她的怨,六年多的怨……想当初,她爱聂人王威武不凡,更仰慕其是群刀之首,谁知道自与他共结连理后,爱郎忽尔封刀归田,也封锁了他的心!   粗布麻衣,里不住玉肌冰肤;缕缕炊烟,掩不住倾城艳色。   她,确是美人中的美人。   如此的一个美人,滴粉搓酥,本应许配给天下第一刀客,何堪沦为寻常村妇,终日与饭锅及扫帚为伍?末了还给柴火污了脸上的颜色?   真是愤懑填胸……无从宣,惟有*刀更急,肉碎更碎。   正自想的出神,忽听的“当”的一声!声音来自厨外,颜盈私下一惊,急忙奔出看个究竟。   只见聂风站在矮蹬之上,呆呆瞧着跌在地上的雪饮。   太重了!即使一般壮硕汉子要高举此刀也甚感吃力,聂风仅得六岁,纵然可把雪饮取下,也没能耐将之举起,于是手上一滑,雪饮便重重坠地,更在地上撞出一条裂痕!   “哎,风儿,你干什么?”颜盈赶上前抱着聂风,却发觉他的血脉平和,面上毫无受惊的神色。   “娘亲,这柄刀内里似乎有些可怕的东西!”聂风不明所以,天真地问。   颜盈避而不答,道:“傻孩子,你爹不是叮咛你别去碰它吗?怎么不听从他的教导?”   她的语音异常温柔。   “我……我只想帮助爹爹破柴!”聂风童稚的看着颜盈,憨态可掬,颜盈给他逗得不怒反笑。   毕竟,聂人王虽然令她失望,她还有这个可爱的儿子。   她轻挽着聂风的小手,道:“我们莫要给你爹瞧见了,否则他又会训示一番,来!   让娘亲来捡起它!”   刚要弯腰拾刀,却发觉此刀竟连自己亦无法举起;蓦地,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别要帮他!让他自己收拾好了!”   说话的人是一长满须髯的男子,散发,体形颀长,身披褐色衣衫,外表看似是一个平凡的庄稼汉子一般,惟眉目之间散发着一股挺拔之气,整个人就如一头猛虎,猛虎中的猛虎!   “爹!”聂风叫了一声。   那男子原来是聂风之父——-北饮狂刀“聂人王”!   聂人王扫视着地上残局,跟着侧头向儿子说道:“我早吩咐你别碰雪饮;既然此番是你自己弄它下来的,这柄刀,亦必须由你亲自挂回墙上!”   “人王,风儿仅得六岁,怎有能耐将之挂起?你不是在说笑吧?”颜盈反问。“无论如何,身为男子,应该对自己所作的事承担一切责任!”   聂人王说着轻拍聂风左肩,问:“风儿,你明白没有?”   聂风似懂非懂,但目光中却流露着一种在小孩眼中罕有的坚毅之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好。”聂人王展颜一笑,继续道:“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冰心诀吗?”   “记得!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对了。冰心诀能使人心境清明,我只想你熟习冰心诀,不想再见你舞刀弄枪,知道吗?”   聂风不解地问:“为什么?”   “小孩子别要多问,待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   聂人王说罢转问站在一旁的颜盈:“盈,你道是不是?”随即轻挽颜盈的手。她不知为何面露愠色,把他的手甩开。   聂人王的心略感不妥。   聂风却没留意父母之间的变化,他只是定睛注视着雪饮,圆圆的眼睛彷佛在对雪饮道:“雪饮啊雪饮!我一定可以把你放回原处!”   ※※※聂风虽然是这样的想,可是以其微末的力量,当真要挂回雪饮,却是谈何容易?   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仍是努力不懈地将雪饮提起,提至半途又不枝放下,一次接着一次,毫不间断。   颜盈慵懒地斜椅窗旁,半张娇俏凤眼,望着自己的儿子在这样那样,心中不禁感到这个孩子真是出奇的傻。   和他父亲一般的性子!   聂人王又到田里工作去了,他似乎乐此不疲;颜盈每天除了淘米做饭和打扫外,多半是无聊地坐于窗旁,怔怔地极目窗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有些时后,倘若邻舍经过,都会有善地唤她一声“聂大嫂”,颜盈总是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笑容当然颇为生硬。   是的!她不高兴别人如此称呼她,她本应叫作“聂夫人”呀,如果聂人王仍然是天下第一刀客的话……可惜,聂人王已非昔日之天下第一刀客,她亦永不会是“聂夫人”。   “聂大嫂”三个字钻进耳内,真是每字如雷!   对其而言,农村的生活虽是平淡且不快乐,幸而她仍有聂风,这个孩子还是挺得其欢心的。   他和大多数的孩子不同!他不喜多言,也不会问一些令人无法解释的问题,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十分喜欢陪伴在颜盈的身旁。   这也许是天下第一刀客唯一不同凡响的遗传。   颜盈瞧见聂风忙得久了,不由得怜惜地道:“风儿,先歇一会吧,别要给累坏了。”   聂风仍旧不愿中途放弃雪饮,答道:“娘亲,我会的了。”   一面依然顽强坚持着,可是气息已越来越粗。   颜盈也没动气,深觉这个孩子此番心力必定白费,纵然身为他的娘亲,亦根本不相信聂风可以办到。   然而她也太小觑自己的儿子了,如果她知到在过去数晚,每当夜阑人静之际,一个小小的黑影还在不断努力着的话,那么,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就在第五天的早上,天未破晓,颜盈已先自起来,往厨中准备早饭。   当她刚从寝室步出时,她就发现了一桩奇事,不自禁地高呼一声!   只见雪饮已安然挂于墙上,颜盈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瞠目结舌!   聂人王也闻声而至,眼前情景亦叫他一愕。   夫妇俩面面相觑。   “是风儿挂上去的?”聂人王问。   颜盈摇首,道:“谁知道!他那有此等能耐?”   “跟我来!”聂人王一面说一面和颜盈步进聂风的寝室。   昏暗的寝室之中,聂风仍然在倒头大睡,甚至适才颜盈的叫声亦未能把他吵醒,他看来极为疲倦。   聂人王细察之下,发觉儿子的双手早以擦破,显见是因为曾摔跌无数次所致。他将这一切看在眼内,忽然道:“真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孩子。”   “人王,你的意思是……”“是他干的!”聂人王脸上泛现嘉许的微笑,即使寻常刀客也不能轻易地把雪饮挥动,由此可知聂风的潜力深不可测!短短数日之间,竟然可以将雪饮挂回墙上,当中更曾因为气力不继而多番倒下,可是,他仍然能够站起来,再接再厉,实是小孩中罕见!   颜盈更是雀跃不已,喜道:“太好了!人王,那么你今后别要强*他习什么冰心诀了,索性传他傲寒六诀,好让他有天能克绍箕裘,成为另一个扬威武林的刀客!”   聂人王骤听颜盈之言,并不即时回答,沉思一会后,才慎重道:“我*风儿挂刀,只为要锻练他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儿汉,仅此而已。至于刀法,学了它,反会令他涉足江湖,一入江湖,人便难以回头,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的手上!”   “但风儿资质如此上乘,若然得你倾囊传授,届时只有别人死在他的刀下,他又怎会死在别人手上?”颜盈满怀渴望的道。   聂人王听罢只是微微摇头,他坚决不传聂风刀法,实是另有苦衷。   颜盈的眼角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彷佛是被他那颗坚决的心刺伤。   她默然一瞥睡着的聂风,过了良久,才慢慢转身,迳向厨中走去。   聂人王尾随而入,问:“盈,你在生我的气了?”   颜盈不加理睬,只顾低头淘米,半晌才道:“别要空着肚子作活,吃点东西才到田里去吧!”   她这句话听来虽是一片体贴之言,可是,语调却是异常的冷淡。   聂人王的心头不禁一痛。   ※※※时为正午,烈阳当空。   大地散发着一股闷人的酷热,远方却有一片乌云在徐徐飘汤,似是下雨前的先兆。   在那一望无际的耕地上,农夫们正在田里辛勤插秧。虽然各人热得汗流挟背,惟想及最后的收成,这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   不错!对于寻常的农户,劳力换来秋后丰收,何乐而不为?   然而,对于一个曾威震武林的刀客,这些微末的、不得温饱的收获,会否心有不甘?   聂人王也在人群中插着秧,一干人等忙了整个早上,其他人早已疲态毕露,惟独聂人王依然面不改容地工作着。   阳光像是熊熊火舌,往他身上煎熬。他的衣衫尽湿,满额都是汗,忙得好不辛苦。   但是聂人王毫无怨言,他自与颜盈结合后便矢言归隐田园,从此,永远不再踏足江湖!   若再耽于江湖,恐怕早晚必会祸及颜盈,他如此深爱这个女人,当然希望她能够活得长久、开心、幸福……幸福二字,对饱历江湖凶险的聂人王来说,原是异常陌生,但聂人王私下深信,只有归于平凡,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他坚决为情封刀,义无反顾!   这么多年以来,他堂堂一个群刀之首,不惜纡尊降贵,在田里干尽粗活,全都是为了身畔那个独一无二的她,可是,他今天早上方才发觉,她并不快乐!   为什么她不快乐?难道她还不明白,平凡的生活总较亡命江湖的生涯更为幸福?   一念及此,聂人王插着秧的双手顿时微微颤抖。   尚幸他定力奇高,瞬息之间,情绪又平定下来。   好身厚的内力!好稳健的一双手!   农夫们是平凡人,当然没有如此稳健的手,但离田间不远处的小路上,正坐着一个衣履光鲜的人,他的手,才配与聂人王的手媲美!   那名汉子仪容整洁,手持一柄绿柄长剑,一身红衣,红得就像是地上的另一道骄阳!   骄阳似火,不问自知,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的剑,也是一柄不平凡的剑。   他和聂人王是同一类人!   那名汉子在小路的石上坐了半天,农夫们都开使好奇起来,更有人在聂人王身边低声道:“小聂,你看!那个人在石上坐了老半天,身体竟可丝毫不动,很奇怪呀!”   聂人王但笑不语,他早已瞧见这红衣汉子,只是一直装作视若无睹,继续插秧。   他手中的绿柄长剑就像一个无人不晓的记号,曾历江湖的聂人王怎会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农户们朝声音方向望去,只见百丈外飞沙满天,正有两匹马在飞驰着。   两条汉子分坐于这两匹马之上,神色彪悍,威武非常!   最使人讶异的是,马儿竟向田间这边冲过来!   “啊!什么事?”农户们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作骑未到,马上的人已翻身跃下田边,暴喝:“北饮狂刀!”   众人一阵诧异,二人分明向着田中暴喝,但这里根本全是日初而作、日入而息的庄稼汉子,何来什么“北饮狂刀”?   可是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去,才发觉他们的目光,原来是落在那个默默耕耘的小聂身上。   其中一名汉子已率先道:“北饮狂刀,你莫以为退隐于此穷乡僻壤,我袁氏兄弟便找你不着。当年我俩的父亲在你刀下惨死,我们整整花了七年才寻得你下落!今天,快使出你的傲寒六诀,与我们的袁氏刀法再决雌雄吧!”   说话的人,是袁氏兄弟之老大“袁京”。   聂人王却无动于衷,二人甚感没趣,老二“袁正”目道:“呸!你这是瞧不起我们了?”   话声方歇,立用时用刀挑起田中泥泞,向聂人王脸上击去。   聂人王似是不懂闪避,给污泥溅个正着,道:“两位大侠,你们找错人了。”袁氏兄弟听后嘿嘿一笑,袁京道:“当年我俩虽是年幼,但至今依然认得你的容貌。别再装模作样,纳命来吧!”   二人不由分说,即时腾身而起,双刀在半空中化作两道匹练似的长虹,齐齐朝聂人王头顶劈下!   聂人王看来真的不懂如何招架,眼看便要给两刀分尸……倏地,红影一动!   剑,已闪电间挡在聂人王身前咫尺!   “波”的一声!剑还未出鞘,却将两柄来刀当场震断!   好快的一剑!   使剑的人,正是那红衣汉子!   袁氏兄弟面如土色,紧盯着眼前人手中的绿柄长剑,一同惊嚷:“火麟剑?你。你是……”那红衣人气定神闲,一字一字地道:“南麟剑首。”   “什么?你就是南麟剑首断帅?你。为什么要救他?”袁氏兄弟不由退后一步。   断帅满面冷漠,道:“因为你们不配!”   袁氏兄地登时呆在当场,他们实难想像世上竟有如斯狂傲之人。   只听得断帅朗声而道:“南麟剑首,北饮狂刀,武林齐名!今日我的剑未出鞘,却已震断你俩双刀,试问你们又怎配和聂人王交锋?还是快些回去再苦练十年吧!”   袁氏兄弟面无血色,心知今日已难报得大仇,惟有一声不响,翻身上马,悻悻然离去。   仅余下断帅背向聂人王而立,和那群在窃窃私语的农户们。   “多谢。”聂人王首先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一声道谢,断帅猝然回首,目如鹰隼,瞪视聂人王道:“聂人王!断某在此观察多时,发觉你的手异常稳健,果然名不虚传!其时你我各负盛名于一方,早应一较高下,此番远涉千里而来,就是希望能与你一战!”   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聂人王心中叫苦,但仍不动声息,道:“大侠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必定舍身相报,只是在下实非什么北饮狂刀!大侠,请回。”   眼见聂人王再度否认,断帅不禁仰天长叹:“聂人王!你是我毕世难寻的好对手,你真的忍心让断某一生孤剑独鸣?”   聂人王没再理会他,已然下田插秧。   断帅拿他没法,无奈地道:“假如你还记得自己是一个刀客,明午寸草坡,我们刀剑相决,但愿你不会始我失望!”   说罢调头而去。   断帅去后,聂人王的手亦停了下来,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刚想拭掉额上的汗珠,却见一婀娜倩影倒映在田中,抬首一看,竟是颜盈!   她手中拿着篮子,内里盛着全是饭菜,她本是给聂人王送饭来的。   聂人王不免心虚,问:“你……全都看见了?”   颜盈木然地道:“是的。我还看见袁氏兄弟把泥溅到你脸上,你本不该忍受这等羞辱!”   聂人王哑口无言,他很想对颜盈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   可是颜盈并没有给他机会张口说话,她接着道:“若你仍是男人的话,便应该去!”   她一反常态,声音异常地冷硬,再不是当初那个柔情无限的妻子。   聂人王苦笑摇头,颜盈柳眉一蹙,狠咬银牙,随即放下篮子,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聂人王目送她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内一片黯然。   此时,远方边际的那片乌云已然飘至,片刻之间便把烈阳遮盖,田地尽投入昏暗之中,蓦地惊雷乍响,下起雨来。   农户们都纷纷奔往树下避雨,只有聂人王无视雨点打在自己身上,仍然呆立田中,痴痴望着颜盈归去之路。   前路一片凄迷。   这是一场潇潇的雨……   ※※※夜幕已尽低垂,想不到这场潇潇的雨,会是如此连绵不绝,犹在滴答滴答下个不停。   本来是酷热的日子,顿时变得凉快;人的心,亦渐趋冰凉。   聂风半乙窗前,细数着从檐上滴下的雨点,无聊的很。   可是,在孩子的眼中,父母比他更为无聊。   颜盈装作在修补衣裳,聂人王在回来后则不停着灌着闷酒;二人相对无言,他俩的话,彷佛早已说尽。   聂风很不明白,为何他的父母总是心是重重,为什么不可以活的开心一些?   聂人王曾教他习冰心诀,常言什么“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说话,到头来他自己却是坐立不安,是因为娘亲今夜对他不瞅不睬?抑或是他的心已无复冰清?   局促的斗室内,还是聂人王首先按捺不住,打破这无休止的静默,望着颜盈道:“不去,他始终死心不息!若依从你的意思前去应战,恐怕我封刀已久,并无必胜把握,若然战死,你与风儿便……”颜盈抢着道:“你若战死,我就替你照顾风儿!”她的目光在闪烁着。   聂人王竟然避开她那渴求的目光,只自顾继续喝酒。颜盈与他同床共寝多年,怎会不明其意,她霍地放下手中衣裳,不作一声地步回寝室。   意外地,聂人王并没有跟进去,只是慢慢放下酒杯,隔了许久,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突然把手搭在聂风的双肩上,神色凝重地道:“风儿,明天你替爹爹办一件事,好吗?”   聂风点了点头,忽然发觉父亲的手竟是异常地重,甚至比雪饮还要重。   ※※※今天,已没有昨天的烈阳,也没有了昨夜的雨。   今天,只有无奈,断帅的无奈。   断帅依旧披着一身红衣,迎风伫立于寸草坡上。   已届午时,聂人王仍是踪影全无,断帅却还是无奈地苦后着;他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是等,但今回等的是一个不再是刀客的天下第一刀客,惟有一等再等。   然而,聂人王会否不来?   断帅原居于乐山一带,今番远涉千里,只图与聂人王一决高下,以求自身剑术修为更臻化境,可是昨日亲眼见着那庄稼汉子般的聂人王,心中暗忧,自己此行会否徒劳无功?   他不明白,为何聂人王会过着如此粗贱的生活?   倘若他真的不来,那么,自己将如何是好?   再去找他,还是甘于放弃,返回乐山?   断帅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忽闻背后一阵拨草之声。   断帅乃是南麟剑首,修为极高,纵使人未转身,已可强烈感到来者气度非凡;在这简的农村之中,能有此非凡气度者,实非聂人王莫属!   他不禁喜形于色,一边转身一边笑道:“好!聂人王,你总算没忘记自己是一个刀客,你的心总算还有刀……”话声未毕,他的笑容顿止,眼前人令他吃惊不已。   来者并非他期待已久的聂人王,而是一个年约六岁的小孩。   这个孩子的气度竟和聂人王十分相若,脸上更流露一股聂人王所没有的平静。断帅讶然猜问:“你……你是聂人王的儿子?”   聂风轻轻点头,发丝犹在随风飘扬,道:“你就是爹爹口中那位身穿红衣服的断叔叔了?爹爹说,想邀请你回去一叙!”   这一着真是出乎断帅意料之外,不知聂人王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然而,无论聂人王作任何决定,断帅仍然会前去和他一会,他此行绝对不能空手而回。   绝对不能!   ※※※如果说聂风的气度使断帅诧异不已,那眼前的情景就更叫断帅一身难忘。   当他跟在聂风身后,甫踏进聂家的家门时,他第一眼便瞧见聂人王从厨中走出来,正将做好的菜端到桌上,手中还拿着锅铲。   这个天下第一刀客,居然也会下厨,手中拿着的并不是刀,而是锅铲!   断帅只感到异常滑稽,不知如何应付此等场面。   幸而聂风已走上前牵着他父亲的衣角,道:“爹,我已带了断叔叔回来了。”“干的好。”聂人王简单地应了一声,接着把锅铲放在一旁,转脸对断帅道:“断兄,请坐。”   断帅卓立不动,说道:“聂人王,你既不往寸草坡赴约,却又邀我前来,究竟是何用意?”   聂人王微笑,不答。   “他的用意简单的很,他想你知难而退。”   说这句话的人,嗓子动听之极,可是语调却是冷冷的。   断帅这才发觉,就在桌子之旁,正坐着一个容貌绝艳的妇人,一双剪水秋瞳却满含幽怨,于是问:“这位是……”“这是我内子颜盈。”聂人王抢着回答,像是恐防颜盈还会胡说下去似的。   断帅也没再说什么,聂人王接着道:“断兄千里奔波,聂某愧无盛筵以待,只得亲自下厨,微备粥菜,希望断兄莫要见怪,请用。”   聂人王一请再请,断帅再难矜持,惟有坐下。   他俩父子拿起碗筷便大嚼起来,一直郁郁寡欢的颜盈则是吃得很慢,很慢……断帅依然正襟危坐,似无动筷之意。   此时正在大嚼的聂风感到十分奇怪,问道:“断叔叔,你为什么还不吃?粥菜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断帅素来自负是南麟剑首,这些粗茶淡饭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禁不起这个孩子盛意殷殷,遂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谁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扑鼻,不由得脱口赞道:“好粥!”   聂人王自豪地笑了笑,道:“这是我跟邻家的卿嫂学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么?一年?”断帅立时一愕,他想不到这个名震一时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阴,仅为要煮这样一口粥!   聂人王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东西,江湖人便愈难学会,煮粥仅是其中一门而已。”   “为什么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断帅忽然问道。   聂人王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断帅一时无辞以对,聂人王不待他回答,已继续说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来,其实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爱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过眼云烟;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边说一边瞧着那愀然不乐的颜盈,和那个长发如丝的儿子,目光中泛起无限柔情。   断帅极不明白,为何他渴求多时的对手竟会变成如斯模样?在聂人王的脸上,他甚至找不到半丝刀客的狂。   蓦地,断帅眼前一亮。   因为,他终于瞧见了雪饮!   雪饮如旧挂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满杂物,就像是一名穷途落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混在市井之徒当中,面目无光。   “雪饮刀?”断帅一怔,他怎会料到聂人王竟然随意把雪饮弃置于一角!对于刀客以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应不离不弃,除非刀断……但听得聂人王慨然叹息:“很久以前,这柄刀已非雪饮,它已变为一柄寻常的破柴刀,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聂人王。”   断帅不以为然,他在想,雪饮根本就不是什么破柴刀,只是聂人王却真的已非昔日的聂人王!   雪饮依旧,人面全非,聂人王爱刀之心到底去了那里?   断帅朝两旁的颜盈和聂风一瞥,蓦地恍然大悟,聂人王的心早已给此二人完全占据,再无余地可让雪饮容身……雪饮,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这柄刀在他心中已经死了。   刀若死,战意亦消,难怪聂人王眼中毫无战意!   断帅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雪饮的命途多蹇,还是在惋惜自己此后又要寂寞半生?   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所得竟然会是由对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适才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还能够再喝下去?   然而为了敬重聂人王,这碗粥,还是要继续喝下去的。   他凄然举粥,一口而尽。   聂人王从断帅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断兄,你终于明白了?”   断帅苦笑颔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种独有的无奈,道:“完全明白!聂兄,请恕断某打扰多时,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着向聂人王夫妇拱手一揖,聂人王随即还礼,颜盈却依然在慢慢地吃着,未为所动。   断帅不以为意,只轻抚聂风的发丝,道:“虎父无犬子!小娃儿知否自己殊不简单,可惜给埋没了……”他一边说已一边扬长而去。   聂风只感到莫明奇妙,这个断叔叔也和自己双亲一样,满脸忧色,怎么他们全都是一个样子?   尤其是娘亲,她的表情向来比任何人更为复杂,她时喜时怒时怨时哀,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可是,就在断叔叔离去之时,她脸上竟然再无半点表情。   没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颜盈此际正木无表情地瞧着聂人王和聂风,忽地放下碗筷,默默的站了起来,步出屋外。   她只是一直向前行,没有回头,也许,她本来便不想再回头……□可是,她始终还是回头。   就在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归来。   聂风却感到回来后的娘亲很不快乐,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都已写在她的脸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饭,如常地打扫家居,犹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直至那一天的黄昏,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个十分可怕的黄昏……   ※※※那天黄昏,聂人王还没从田间归来,聂风在屋外自行梳洗着他那头柔长发丝,颜盈则独个儿留在寝室内抚琴轻奏,身畔还放置着包袱,看来远行在即。   指下之琴原是聂人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雕工精细,极尽雅致,她一直珍之重之,甚至不许孩子碰它,惟恐有丝毫损毁。   此琴不仅是信物,更代表了她与聂人王的结发之情,可说是物轻情重。   奏着的曲子,亦是当年她有感于聂人王的心意而谱,调子温馨无限。她曾在多少个夜晚,为这对父子弹奏此曲,共享天伦之乐。   可是今天,虽是相同的曲调,琴音却低回落寞;她的心,为何变得如斯的快,如斯的狠?   她必须离开它,永远的离开它!这一曲,她弹不下去了。   琴音顿止,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剪刀,狠狠往琴弦剪去……她要毁掉它,她更要毁掉这段情!但她可知道,这样做亦会毁掉他?   她不管了。   “铮”的一声,琴弦立断;情,亦随之而断!   女人美丽的脸上绽放一丝残酷的、快乐的笑意,她到底得到了解脱。   然而,聂人王呢?聂风呢?她有否顾及他俩的感受?   女人未及细想,一双强壮的手已从后将她搂抱着;来人悄无声息,可见武艺高强。   颜盈转脸回望那人,登时开怀娇笑,喜悦溢于言表,道:“你来了?”   ※※※屋外,聂风本来在一边清洗长发,一边倾听娘亲的琴声,但琴音忽尔停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纵是小孩,亦不免有点忐忑,随即抹乾长发,再跑回屋中看个究竟。   甫来至父母的寝前,便发觉门帷已然落下,寝室中人影晃动。   内里隐约传出一阵男子的话声:“盈,你决定了没有?”   聂风可以肯定此人并非自己之父,这男子的声音异常沙哑,彷佛骨鲠在喉似的。   接着他又听见自己的娘亲道:“我决定了!人生本如棋局,当初我千挑万选,拣了聂人王这只棋子,残局几定,但不打紧,因为……你是我的最后一着!”语气斩钉截铁。   “好!那我们走吧!”   走?走往哪儿?娘亲为何要走?难道她想撇下爹爹不要了?她想撇下风儿不要了?   聂风正想叫住娘亲,求她不要离去,但“娘”字还未吐出,小小的嘴儿突给一只手掌牢牢掩着。   谁?这人是谁?   他本能地挣扎,此人陡地腾身而起,聂风但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挟着一起向前飞逸。   周遭景物随即闪电地向后倒退,此人在半空中的身形快若奔雷,聂风虽因冰心诀之助而为感害怕,但仍拼命使力,以求能挣脱此人的制肘。   蓦地,聂风感到此人的身子在颤抖着,一颗眼泪乘着扑面风势,滴到他的脸庞上。   泪是热的。   他立时停只了挣扎,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父亲以外,谁又会为娘亲要离去而落泪?   就在此时,这人可能因一时心力交瘁,一个踉跄,与聂风一同跌到草地上。   翻滚数周,跌势方止,幸而草地柔软若绵,聂风才不致受伤。   不出聂风所料,此人果然就是他的父亲!   只见聂人王貌若疯癫,双目布满血丝,额上青筋暴现,仰天号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连串的叫喊声中,他发狂地槌打草地,拳头密如雨点,把其身旁的野草震得四处飞散,可是仍没法发心中郁怨,于是再猛然将头额一下下地撞向地上,登时血流披面!   聂风只是静静的站于一旁,瞧着自己的父亲不断地将愤怒发,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年方六岁,仅是一个无助的小孩,面对如此可怕的情景,除了惊愕之外,还能干些什么?“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彷佛上天亦会随时倒塌下来;谁又可以真的达到“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之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后,聂人王终于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满脸的血,满脸的泪,早已混为一团,他犹在抽抽噎噎、自言自语地道:“盈……为了你,我不惜放弃一切,在田间辛勤干活,更受尽武林同道鄙视,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无人能答,甚至颜盈自己亦不能!   “颜盈……”聂人王半痴地抬起头来,忽然记起自己适才因目睹妻子与人私通,一时情急,深怕被她发现而无地自容,又恐怕她会恼羞成怒,不顾而去;他太爱她了,无论如何亦不能失去这个女人,故此在不知所措之下,才会带着儿子狂奔,但如今方始惊觉,她不是说要和那男人一起走的吗?她始终还是要走!   不!她不能走!纵使她与人私通,他亦毫不计较!只要她能再次长伴左右,守终生,他绝对不会计较!   “盈!你不要走!你千万不要走!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聂风只感到父亲语无伦次,倏地,自己的身子再被提起,聂人王已抱着他乘风而去。   ※※※太迟了!   当聂人王挟着聂风奔回屋内时,早已人去楼空。   颜盈芳踪无觅,空留下她发髻所遗的满室余香,聂人王的心立时痛得像要爆开一般。   窗旁桌上,放着一纸短笺,他怆惶拆开一看,只见笺上数行小字写着:“人王:我本不欲如此,可惜你早已令我异常失望,而风儿在你扶掖之下,更是难成大器。长痛不如短痛此去后会无期,但愿你俩能好自珍重。盈字”珍重?到了此时此刻,她还说什么珍重?她早已置身事外,逃之夭夭!   聂人王的手在狂抖着,他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怎么可能呢?   可是,手中信笺却又白纸黑字地呈示着那颗变了的心,恍若铁案如山,欲翻无从!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枉自为她牺牲一切,她却恋奸热情,红杏出墙,难道她心中毫不顾念旧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他每晚都要独守在这简陋的斗室内,想像她与情夫之间的旖旎风光!   一想及她将要展开如花笑靥,向那男人**时,聂人王再自己,即时狠狠把手中的信笺撕至片碎,跟着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妇!”   是的!她是*妇!他痛恨这个*妇!   妒恨攻心,聂人王渐陷疯狂,一挥手已将桌上物件尽扫地上,他要将心中的怨恨全部发!   碎声震天!邻人闻声均陆续赶到其屋外窥看,全都在奇怪为何小聂会一反常态。   最爱是恨!   聂人王只感到浑身血脉沸腾,一股疯狂的火在他体内燃烧,不断驱策着他,要他将案中所有物件捣个稀烂!   聂风惊见如此情景,急忙上前拼命拉着父亲,嚷道:“爹!不要呀!”   但聂人王已失常性,反手一记耳光,便重重将聂风掴倒地上,接着一手抽下墙上雪饮……她已不要这个家了,他还要这个家来干啥?   衔着满腔妒火,挟着翻江倒海恨意,聂人王仰天狂嚎一声,向上劈出了这轰天一刀!   这积压多年的一刀!   “隆”然巨响!雪饮顿将屋顶一劈为二,刀劲凌厉澎湃,更硬生生把整间屋子*向左右两旁倒塌!   一刀,两断!   家破,情亡!   这个家,已经被一个女人彻彻底底的毁了!   砂石下,聂风浑然不懂闪避,他已瞧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过雪饮竟有如此霸道的威力,更从没想过父亲赫然变得如此凶暴可怕!   颓垣败瓦之中,聂人王仰天狂笑狂哭,北饮狂刀复活了!雪饮也复活了!   夕阳斜照在雪饮的刀锋上,散发着一般疯狂的光芒,像在炫耀着雪饮的潜藏威力!   这柄刀,曾经与他出生入死,今天随着难解的因缘,终于回到主人的手中再生!   此时邻舍们已全部赶来围观,众人皆神为之骇!   聂人王乘着众人惊骇之间,一边挥舞雪饮一边往前疾冲而去。   “爹!”聂风如梦出醒,于惊愕中拾回魂魄,慌忙从后追赶。他一定要追上聂人王,因为娘亲丢下父亲不理,他已极为可怜。倘若他还失去儿子,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故此聂风还是苦苦在聂人王身后穷追不舍,那怕追至天涯?   可是何处方是天涯?     第一卷·惊世少年 001风如刀!!   刀,似是在深深叹息……这是一柄不平凡的刀。   刀长三尺七寸,锋刃无瑕,一望而知,是一柄绝世宝刀!   宝刀虽好,此际却积满了厚厚尘垢,且与周遭的蜘蛛丝苦苦纠缠,过往的所有璀璨光芒,早已万劫不复!   从前,刀也曾有过显赫的时刻。它曾被握在主人强壮的手中,斩下无数高手的头颅。   但今天,它却被随意挂于此陋室中黝黯的一角,两旁更放满犁耙耕具,昔日的万般光华,全都在暗里湮没!   假如它只是一柄平凡的刀,也还罢了。   可是,它偏偏是一柄绝世的宝刀!   试问这样的刀,如何能屈身在此阴暗一角?   然而,刀的主人,如今又身在何方?是不是也和此刀一样,屈身在不应屈身的地方?   刀名“雪饮”,它到底要饮血?还是要从此饮恨?   ※※※聂风充满好奇的目光一直未离雪饮,年方六岁的他,竟可目不转睛地瞧着雪饮,已然过了整整三个时辰。   晚风轻轻掠进此破陋的斗室,拂起聂风柔滑的发丝。他的脸孔小而灵秀,灵秀中却又隐含几分坚毅之气,刚柔并重。   他很想举起这柄大刀,看看它究竟有多重?   他记得父亲曾十分轻易便将雪饮举起,甚至还把它用来破柴!   宝刀用作破柴,多么浪费,多么可悲。但这是刀的命运,只怪其主人心硬如铁!   聂风自然不明白个中缘由,一颗赤子之心只想也学他的爹一样举起雪饮,好让自己能助其一臂之力。   更何况此刀并不如一般的破柴刀,它散发着一种莫明的光芒,深深的吸引着聂风。   纵然他的爹从不准其触碰雪饮,然而小小的心灵却一直在跃跃欲试。   烛光掩映之下,雪饮恍若夜鬼,静静地勾引着聂风……聂风紧蹙双眉,心意立决,遂找来了一张矮凳,小脚踏上,刚要把雪饮取下之际,只觉此刀竟是出奇地重,且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向他的心头涌去……那是一股不祥的感觉。   杀人的刀,大多带有一股不祥之感。   聂风心知不妙,可是已经太迟了。   ※※※人,确是绝色美人。   她有一个很温柔的名字,她叫颜盈!   她正处于此陋室的厨中,不住地把一块肉来回剁着,剁着,似要剁至地老天荒。   这个女人,正是聂风的娘亲!   皎洁的月色自窗子透进厨内,在落到她的脸上;她的脸美的令人透不过气,正是眉目如画,芙蓉如面,彷佛连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腮儿滴破。   她的心呢?她的心会否如她的脸那般娇弱,一颗泪珠也会把她的心儿滴破?   这美丽的女人,也和雪饮一样,同属于一个男人。   一个曾叱吒一时的天下第一刀客——-北饮狂刀“聂人王”!   一想及聂人王,颜盈*刀剁肉的手就更急,使力更重,像是非要把那块肉跺为肉碎不可。   刀下之肉就如是她的怨,六年多的怨……想当初,她爱聂人王威武不凡,更仰慕其是群刀之首,谁知道自与他共结连理后,爱郎忽尔封刀归田,也封锁了他的心!   粗布麻衣,里不住玉肌冰肤;缕缕炊烟,掩不住倾城艳色。   她,确是美人中的美人。   如此的一个美人,滴粉搓酥,本应许配给天下第一刀客,何堪沦为寻常村妇,终日与饭锅及扫帚为伍?末了还给柴火污了脸上的颜色?   真是愤懑填胸……无从宣,惟有*刀更急,肉碎更碎。   正自想的出神,忽听的“当”的一声!声音来自厨外,颜盈私下一惊,急忙奔出看个究竟。   只见聂风站在矮蹬之上,呆呆瞧着跌在地上的雪饮。   太重了!即使一般壮硕汉子要高举此刀也甚感吃力,聂风仅得六岁,纵然可把雪饮取下,也没能耐将之举起,于是手上一滑,雪饮便重重坠地,更在地上撞出一条裂痕!   “哎,风儿,你干什么?”颜盈赶上前抱着聂风,却发觉他的血脉平和,面上毫无受惊的神色。   “娘亲,这柄刀内里似乎有些可怕的东西!”聂风不明所以,天真地问。   颜盈避而不答,道:“傻孩子,你爹不是叮咛你别去碰它吗?怎么不听从他的教导?”   她的语音异常温柔。   “我……我只想帮助爹爹破柴!”聂风童稚的看着颜盈,憨态可掬,颜盈给他逗得不怒反笑。   毕竟,聂人王虽然令她失望,她还有这个可爱的儿子。   她轻挽着聂风的小手,道:“我们莫要给你爹瞧见了,否则他又会训示一番,来!   让娘亲来捡起它!”   刚要弯腰拾刀,却发觉此刀竟连自己亦无法举起;蓦地,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别要帮他!让他自己收拾好了!”   说话的人是一长满须髯的男子,散发,体形颀长,身披褐色衣衫,外表看似是一个平凡的庄稼汉子一般,惟眉目之间散发着一股挺拔之气,整个人就如一头猛虎,猛虎中的猛虎!   “爹!”聂风叫了一声。   那男子原来是聂风之父——-北饮狂刀“聂人王”!   聂人王扫视着地上残局,跟着侧头向儿子说道:“我早吩咐你别碰雪饮;既然此番是你自己弄它下来的,这柄刀,亦必须由你亲自挂回墙上!”   “人王,风儿仅得六岁,怎有能耐将之挂起?你不是在说笑吧?”颜盈反问。“无论如何,身为男子,应该对自己所作的事承担一切责任!”   聂人王说着轻拍聂风左肩,问:“风儿,你明白没有?”   聂风似懂非懂,但目光中却流露着一种在小孩眼中罕有的坚毅之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很好。”聂人王展颜一笑,继续道:“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冰心诀吗?”   “记得!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对了。冰心诀能使人心境清明,我只想你熟习冰心诀,不想再见你舞刀弄枪,知道吗?”   聂风不解地问:“为什么?”   “小孩子别要多问,待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   聂人王说罢转问站在一旁的颜盈:“盈,你道是不是?”随即轻挽颜盈的手。她不知为何面露愠色,把他的手甩开。   聂人王的心略感不妥。   聂风却没留意父母之间的变化,他只是定睛注视着雪饮,圆圆的眼睛彷佛在对雪饮道:“雪饮啊雪饮!我一定可以把你放回原处!”   ※※※聂风虽然是这样的想,可是以其微末的力量,当真要挂回雪饮,却是谈何容易?   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仍是努力不懈地将雪饮提起,提至半途又不枝放下,一次接着一次,毫不间断。   颜盈慵懒地斜椅窗旁,半张娇俏凤眼,望着自己的儿子在这样那样,心中不禁感到这个孩子真是出奇的傻。   和他父亲一般的性子!   聂人王又到田里工作去了,他似乎乐此不疲;颜盈每天除了淘米做饭和打扫外,多半是无聊地坐于窗旁,怔怔地极目窗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有些时后,倘若邻舍经过,都会有善地唤她一声“聂大嫂”,颜盈总是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笑容当然颇为生硬。   是的!她不高兴别人如此称呼她,她本应叫作“聂夫人”呀,如果聂人王仍然是天下第一刀客的话……可惜,聂人王已非昔日之天下第一刀客,她亦永不会是“聂夫人”。   “聂大嫂”三个字钻进耳内,真是每字如雷!   对其而言,农村的生活虽是平淡且不快乐,幸而她仍有聂风,这个孩子还是挺得其欢心的。   他和大多数的孩子不同!他不喜多言,也不会问一些令人无法解释的问题,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十分喜欢陪伴在颜盈的身旁。   这也许是天下第一刀客唯一不同凡响的遗传。   颜盈瞧见聂风忙得久了,不由得怜惜地道:“风儿,先歇一会吧,别要给累坏了。”   聂风仍旧不愿中途放弃雪饮,答道:“娘亲,我会的了。”   一面依然顽强坚持着,可是气息已越来越粗。   颜盈也没动气,深觉这个孩子此番心力必定白费,纵然身为他的娘亲,亦根本不相信聂风可以办到。   然而她也太小觑自己的儿子了,如果她知到在过去数晚,每当夜阑人静之际,一个小小的黑影还在不断努力着的话,那么,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就在第五天的早上,天未破晓,颜盈已先自起来,往厨中准备早饭。   当她刚从寝室步出时,她就发现了一桩奇事,不自禁地高呼一声!   只见雪饮已安然挂于墙上,颜盈不可置信地看着它,瞠目结舌!   聂人王也闻声而至,眼前情景亦叫他一愕。   夫妇俩面面相觑。   “是风儿挂上去的?”聂人王问。   颜盈摇首,道:“谁知道!他那有此等能耐?”   “跟我来!”聂人王一面说一面和颜盈步进聂风的寝室。   昏暗的寝室之中,聂风仍然在倒头大睡,甚至适才颜盈的叫声亦未能把他吵醒,他看来极为疲倦。   聂人王细察之下,发觉儿子的双手早以擦破,显见是因为曾摔跌无数次所致。他将这一切看在眼内,忽然道:“真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孩子。”   “人王,你的意思是……”“是他干的!”聂人王脸上泛现嘉许的微笑,即使寻常刀客也不能轻易地把雪饮挥动,由此可知聂风的潜力深不可测!短短数日之间,竟然可以将雪饮挂回墙上,当中更曾因为气力不继而多番倒下,可是,他仍然能够站起来,再接再厉,实是小孩中罕见!   颜盈更是雀跃不已,喜道:“太好了!人王,那么你今后别要强*他习什么冰心诀了,索性传他傲寒六诀,好让他有天能克绍箕裘,成为另一个扬威武林的刀客!”   聂人王骤听颜盈之言,并不即时回答,沉思一会后,才慎重道:“我*风儿挂刀,只为要锻练他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儿汉,仅此而已。至于刀法,学了它,反会令他涉足江湖,一入江湖,人便难以回头,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的手上!”   “但风儿资质如此上乘,若然得你倾囊传授,届时只有别人死在他的刀下,他又怎会死在别人手上?”颜盈满怀渴望的道。   聂人王听罢只是微微摇头,他坚决不传聂风刀法,实是另有苦衷。   颜盈的眼角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彷佛是被他那颗坚决的心刺伤。   她默然一瞥睡着的聂风,过了良久,才慢慢转身,迳向厨中走去。   聂人王尾随而入,问:“盈,你在生我的气了?”   颜盈不加理睬,只顾低头淘米,半晌才道:“别要空着肚子作活,吃点东西才到田里去吧!”   她这句话听来虽是一片体贴之言,可是,语调却是异常的冷淡。   聂人王的心头不禁一痛。   ※※※时为正午,烈阳当空。   大地散发着一股闷人的酷热,远方却有一片乌云在徐徐飘汤,似是下雨前的先兆。   在那一望无际的耕地上,农夫们正在田里辛勤插秧。虽然各人热得汗流挟背,惟想及最后的收成,这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   不错!对于寻常的农户,劳力换来秋后丰收,何乐而不为?   然而,对于一个曾威震武林的刀客,这些微末的、不得温饱的收获,会否心有不甘?   聂人王也在人群中插着秧,一干人等忙了整个早上,其他人早已疲态毕露,惟独聂人王依然面不改容地工作着。   阳光像是熊熊火舌,往他身上煎熬。他的衣衫尽湿,满额都是汗,忙得好不辛苦。   但是聂人王毫无怨言,他自与颜盈结合后便矢言归隐田园,从此,永远不再踏足江湖!   若再耽于江湖,恐怕早晚必会祸及颜盈,他如此深爱这个女人,当然希望她能够活得长久、开心、幸福……幸福二字,对饱历江湖凶险的聂人王来说,原是异常陌生,但聂人王私下深信,只有归于平凡,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他坚决为情封刀,义无反顾!   这么多年以来,他堂堂一个群刀之首,不惜纡尊降贵,在田里干尽粗活,全都是为了身畔那个独一无二的她,可是,他今天早上方才发觉,她并不快乐!   为什么她不快乐?难道她还不明白,平凡的生活总较亡命江湖的生涯更为幸福?   一念及此,聂人王插着秧的双手顿时微微颤抖。   尚幸他定力奇高,瞬息之间,情绪又平定下来。   好身厚的内力!好稳健的一双手!   农夫们是平凡人,当然没有如此稳健的手,但离田间不远处的小路上,正坐着一个衣履光鲜的人,他的手,才配与聂人王的手媲美!   那名汉子仪容整洁,手持一柄绿柄长剑,一身红衣,红得就像是地上的另一道骄阳!   骄阳似火,不问自知,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的剑,也是一柄不平凡的剑。   他和聂人王是同一类人!   那名汉子在小路的石上坐了半天,农夫们都开使好奇起来,更有人在聂人王身边低声道:“小聂,你看!那个人在石上坐了老半天,身体竟可丝毫不动,很奇怪呀!”   聂人王但笑不语,他早已瞧见这红衣汉子,只是一直装作视若无睹,继续插秧。   他手中的绿柄长剑就像一个无人不晓的记号,曾历江湖的聂人王怎会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农户们朝声音方向望去,只见百丈外飞沙满天,正有两匹马在飞驰着。   两条汉子分坐于这两匹马之上,神色彪悍,威武非常!   最使人讶异的是,马儿竟向田间这边冲过来!   “啊!什么事?”农户们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作骑未到,马上的人已翻身跃下田边,暴喝:“北饮狂刀!”   众人一阵诧异,二人分明向着田中暴喝,但这里根本全是日初而作、日入而息的庄稼汉子,何来什么“北饮狂刀”?   可是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去,才发觉他们的目光,原来是落在那个默默耕耘的小聂身上。   其中一名汉子已率先道:“北饮狂刀,你莫以为退隐于此穷乡僻壤,我袁氏兄弟便找你不着。当年我俩的父亲在你刀下惨死,我们整整花了七年才寻得你下落!今天,快使出你的傲寒六诀,与我们的袁氏刀法再决雌雄吧!”   说话的人,是袁氏兄弟之老大“袁京”。   聂人王却无动于衷,二人甚感没趣,老二“袁正”目道:“呸!你这是瞧不起我们了?”   话声方歇,立用时用刀挑起田中泥泞,向聂人王脸上击去。   聂人王似是不懂闪避,给污泥溅个正着,道:“两位大侠,你们找错人了。”袁氏兄弟听后嘿嘿一笑,袁京道:“当年我俩虽是年幼,但至今依然认得你的容貌。别再装模作样,纳命来吧!”   二人不由分说,即时腾身而起,双刀在半空中化作两道匹练似的长虹,齐齐朝聂人王头顶劈下!   聂人王看来真的不懂如何招架,眼看便要给两刀分尸……倏地,红影一动!   剑,已闪电间挡在聂人王身前咫尺!   “波”的一声!剑还未出鞘,却将两柄来刀当场震断!   好快的一剑!   使剑的人,正是那红衣汉子!   袁氏兄弟面如土色,紧盯着眼前人手中的绿柄长剑,一同惊嚷:“火麟剑?你。你是……”那红衣人气定神闲,一字一字地道:“南麟剑首。”   “什么?你就是南麟剑首断帅?你。为什么要救他?”袁氏兄弟不由退后一步。   断帅满面冷漠,道:“因为你们不配!”   袁氏兄地登时呆在当场,他们实难想像世上竟有如斯狂傲之人。   只听得断帅朗声而道:“南麟剑首,北饮狂刀,武林齐名!今日我的剑未出鞘,却已震断你俩双刀,试问你们又怎配和聂人王交锋?还是快些回去再苦练十年吧!”   袁氏兄弟面无血色,心知今日已难报得大仇,惟有一声不响,翻身上马,悻悻然离去。   仅余下断帅背向聂人王而立,和那群在窃窃私语的农户们。   “多谢。”聂人王首先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一声道谢,断帅猝然回首,目如鹰隼,瞪视聂人王道:“聂人王!断某在此观察多时,发觉你的手异常稳健,果然名不虚传!其时你我各负盛名于一方,早应一较高下,此番远涉千里而来,就是希望能与你一战!”   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聂人王心中叫苦,但仍不动声息,道:“大侠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必定舍身相报,只是在下实非什么北饮狂刀!大侠,请回。”   眼见聂人王再度否认,断帅不禁仰天长叹:“聂人王!你是我毕世难寻的好对手,你真的忍心让断某一生孤剑独鸣?”   聂人王没再理会他,已然下田插秧。   断帅拿他没法,无奈地道:“假如你还记得自己是一个刀客,明午寸草坡,我们刀剑相决,但愿你不会始我失望!”   说罢调头而去。   断帅去后,聂人王的手亦停了下来,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刚想拭掉额上的汗珠,却见一婀娜倩影倒映在田中,抬首一看,竟是颜盈!   她手中拿着篮子,内里盛着全是饭菜,她本是给聂人王送饭来的。   聂人王不免心虚,问:“你……全都看见了?”   颜盈木然地道:“是的。我还看见袁氏兄弟把泥溅到你脸上,你本不该忍受这等羞辱!”   聂人王哑口无言,他很想对颜盈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   可是颜盈并没有给他机会张口说话,她接着道:“若你仍是男人的话,便应该去!”   她一反常态,声音异常地冷硬,再不是当初那个柔情无限的妻子。   聂人王苦笑摇头,颜盈柳眉一蹙,狠咬银牙,随即放下篮子,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聂人王目送她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内一片黯然。   此时,远方边际的那片乌云已然飘至,片刻之间便把烈阳遮盖,田地尽投入昏暗之中,蓦地惊雷乍响,下起雨来。   农户们都纷纷奔往树下避雨,只有聂人王无视雨点打在自己身上,仍然呆立田中,痴痴望着颜盈归去之路。   前路一片凄迷。   这是一场潇潇的雨……   ※※※夜幕已尽低垂,想不到这场潇潇的雨,会是如此连绵不绝,犹在滴答滴答下个不停。   本来是酷热的日子,顿时变得凉快;人的心,亦渐趋冰凉。   聂风半乙窗前,细数着从檐上滴下的雨点,无聊的很。   可是,在孩子的眼中,父母比他更为无聊。   颜盈装作在修补衣裳,聂人王在回来后则不停着灌着闷酒;二人相对无言,他俩的话,彷佛早已说尽。   聂风很不明白,为何他的父母总是心是重重,为什么不可以活的开心一些?   聂人王曾教他习冰心诀,常言什么“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说话,到头来他自己却是坐立不安,是因为娘亲今夜对他不瞅不睬?抑或是他的心已无复冰清?   局促的斗室内,还是聂人王首先按捺不住,打破这无休止的静默,望着颜盈道:“不去,他始终死心不息!若依从你的意思前去应战,恐怕我封刀已久,并无必胜把握,若然战死,你与风儿便……”颜盈抢着道:“你若战死,我就替你照顾风儿!”她的目光在闪烁着。   聂人王竟然避开她那渴求的目光,只自顾继续喝酒。颜盈与他同床共寝多年,怎会不明其意,她霍地放下手中衣裳,不作一声地步回寝室。   意外地,聂人王并没有跟进去,只是慢慢放下酒杯,隔了许久,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突然把手搭在聂风的双肩上,神色凝重地道:“风儿,明天你替爹爹办一件事,好吗?”   聂风点了点头,忽然发觉父亲的手竟是异常地重,甚至比雪饮还要重。   ※※※今天,已没有昨天的烈阳,也没有了昨夜的雨。   今天,只有无奈,断帅的无奈。   断帅依旧披着一身红衣,迎风伫立于寸草坡上。   已届午时,聂人王仍是踪影全无,断帅却还是无奈地苦后着;他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是等,但今回等的是一个不再是刀客的天下第一刀客,惟有一等再等。   然而,聂人王会否不来?   断帅原居于乐山一带,今番远涉千里,只图与聂人王一决高下,以求自身剑术修为更臻化境,可是昨日亲眼见着那庄稼汉子般的聂人王,心中暗忧,自己此行会否徒劳无功?   他不明白,为何聂人王会过着如此粗贱的生活?   倘若他真的不来,那么,自己将如何是好?   再去找他,还是甘于放弃,返回乐山?   断帅不愿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忽闻背后一阵拨草之声。   断帅乃是南麟剑首,修为极高,纵使人未转身,已可强烈感到来者气度非凡;在这简的农村之中,能有此非凡气度者,实非聂人王莫属!   他不禁喜形于色,一边转身一边笑道:“好!聂人王,你总算没忘记自己是一个刀客,你的心总算还有刀……”话声未毕,他的笑容顿止,眼前人令他吃惊不已。   来者并非他期待已久的聂人王,而是一个年约六岁的小孩。   这个孩子的气度竟和聂人王十分相若,脸上更流露一股聂人王所没有的平静。断帅讶然猜问:“你……你是聂人王的儿子?”   聂风轻轻点头,发丝犹在随风飘扬,道:“你就是爹爹口中那位身穿红衣服的断叔叔了?爹爹说,想邀请你回去一叙!”   这一着真是出乎断帅意料之外,不知聂人王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然而,无论聂人王作任何决定,断帅仍然会前去和他一会,他此行绝对不能空手而回。   绝对不能!   ※※※如果说聂风的气度使断帅诧异不已,那眼前的情景就更叫断帅一身难忘。   当他跟在聂风身后,甫踏进聂家的家门时,他第一眼便瞧见聂人王从厨中走出来,正将做好的菜端到桌上,手中还拿着锅铲。   这个天下第一刀客,居然也会下厨,手中拿着的并不是刀,而是锅铲!   断帅只感到异常滑稽,不知如何应付此等场面。   幸而聂风已走上前牵着他父亲的衣角,道:“爹,我已带了断叔叔回来了。”“干的好。”聂人王简单地应了一声,接着把锅铲放在一旁,转脸对断帅道:“断兄,请坐。”   断帅卓立不动,说道:“聂人王,你既不往寸草坡赴约,却又邀我前来,究竟是何用意?”   聂人王微笑,不答。   “他的用意简单的很,他想你知难而退。”   说这句话的人,嗓子动听之极,可是语调却是冷冷的。   断帅这才发觉,就在桌子之旁,正坐着一个容貌绝艳的妇人,一双剪水秋瞳却满含幽怨,于是问:“这位是……”“这是我内子颜盈。”聂人王抢着回答,像是恐防颜盈还会胡说下去似的。   断帅也没再说什么,聂人王接着道:“断兄千里奔波,聂某愧无盛筵以待,只得亲自下厨,微备粥菜,希望断兄莫要见怪,请用。”   聂人王一请再请,断帅再难矜持,惟有坐下。   他俩父子拿起碗筷便大嚼起来,一直郁郁寡欢的颜盈则是吃得很慢,很慢……断帅依然正襟危坐,似无动筷之意。   此时正在大嚼的聂风感到十分奇怪,问道:“断叔叔,你为什么还不吃?粥菜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断帅素来自负是南麟剑首,这些粗茶淡饭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禁不起这个孩子盛意殷殷,遂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谁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扑鼻,不由得脱口赞道:“好粥!”   聂人王自豪地笑了笑,道:“这是我跟邻家的卿嫂学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么?一年?”断帅立时一愕,他想不到这个名震一时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阴,仅为要煮这样一口粥!   聂人王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东西,江湖人便愈难学会,煮粥仅是其中一门而已。”   “为什么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断帅忽然问道。   聂人王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断帅一时无辞以对,聂人王不待他回答,已继续说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来,其实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爱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过眼云烟;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边说一边瞧着那愀然不乐的颜盈,和那个长发如丝的儿子,目光中泛起无限柔情。   断帅极不明白,为何他渴求多时的对手竟会变成如斯模样?在聂人王的脸上,他甚至找不到半丝刀客的狂。   蓦地,断帅眼前一亮。   因为,他终于瞧见了雪饮!   雪饮如旧挂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满杂物,就像是一名穷途落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混在市井之徒当中,面目无光。   “雪饮刀?”断帅一怔,他怎会料到聂人王竟然随意把雪饮弃置于一角!对于刀客以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应不离不弃,除非刀断……但听得聂人王慨然叹息:“很久以前,这柄刀已非雪饮,它已变为一柄寻常的破柴刀,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聂人王。”   断帅不以为然,他在想,雪饮根本就不是什么破柴刀,只是聂人王却真的已非昔日的聂人王!   雪饮依旧,人面全非,聂人王爱刀之心到底去了那里?   断帅朝两旁的颜盈和聂风一瞥,蓦地恍然大悟,聂人王的心早已给此二人完全占据,再无余地可让雪饮容身……雪饮,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这柄刀在他心中已经死了。   刀若死,战意亦消,难怪聂人王眼中毫无战意!   断帅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雪饮的命途多蹇,还是在惋惜自己此后又要寂寞半生?   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所得竟然会是由对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适才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还能够再喝下去?   然而为了敬重聂人王,这碗粥,还是要继续喝下去的。   他凄然举粥,一口而尽。   聂人王从断帅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断兄,你终于明白了?”   断帅苦笑颔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种独有的无奈,道:“完全明白!聂兄,请恕断某打扰多时,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着向聂人王夫妇拱手一揖,聂人王随即还礼,颜盈却依然在慢慢地吃着,未为所动。   断帅不以为意,只轻抚聂风的发丝,道:“虎父无犬子!小娃儿知否自己殊不简单,可惜给埋没了……”他一边说已一边扬长而去。   聂风只感到莫明奇妙,这个断叔叔也和自己双亲一样,满脸忧色,怎么他们全都是一个样子?   尤其是娘亲,她的表情向来比任何人更为复杂,她时喜时怒时怨时哀,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可是,就在断叔叔离去之时,她脸上竟然再无半点表情。   没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颜盈此际正木无表情地瞧着聂人王和聂风,忽地放下碗筷,默默的站了起来,步出屋外。   她只是一直向前行,没有回头,也许,她本来便不想再回头……□可是,她始终还是回头。   就在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归来。   聂风却感到回来后的娘亲很不快乐,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都已写在她的脸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饭,如常地打扫家居,犹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直至那一天的黄昏,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个十分可怕的黄昏……   ※※※那天黄昏,聂人王还没从田间归来,聂风在屋外自行梳洗着他那头柔长发丝,颜盈则独个儿留在寝室内抚琴轻奏,身畔还放置着包袱,看来远行在即。   指下之琴原是聂人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雕工精细,极尽雅致,她一直珍之重之,甚至不许孩子碰它,惟恐有丝毫损毁。   此琴不仅是信物,更代表了她与聂人王的结发之情,可说是物轻情重。   奏着的曲子,亦是当年她有感于聂人王的心意而谱,调子温馨无限。她曾在多少个夜晚,为这对父子弹奏此曲,共享天伦之乐。   可是今天,虽是相同的曲调,琴音却低回落寞;她的心,为何变得如斯的快,如斯的狠?   她必须离开它,永远的离开它!这一曲,她弹不下去了。   琴音顿止,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剪刀,狠狠往琴弦剪去……她要毁掉它,她更要毁掉这段情!但她可知道,这样做亦会毁掉他?   她不管了。   “铮”的一声,琴弦立断;情,亦随之而断!   女人美丽的脸上绽放一丝残酷的、快乐的笑意,她到底得到了解脱。   然而,聂人王呢?聂风呢?她有否顾及他俩的感受?   女人未及细想,一双强壮的手已从后将她搂抱着;来人悄无声息,可见武艺高强。   颜盈转脸回望那人,登时开怀娇笑,喜悦溢于言表,道:“你来了?”   ※※※屋外,聂风本来在一边清洗长发,一边倾听娘亲的琴声,但琴音忽尔停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纵是小孩,亦不免有点忐忑,随即抹乾长发,再跑回屋中看个究竟。   甫来至父母的寝前,便发觉门帷已然落下,寝室中人影晃动。   内里隐约传出一阵男子的话声:“盈,你决定了没有?”   聂风可以肯定此人并非自己之父,这男子的声音异常沙哑,彷佛骨鲠在喉似的。   接着他又听见自己的娘亲道:“我决定了!人生本如棋局,当初我千挑万选,拣了聂人王这只棋子,残局几定,但不打紧,因为……你是我的最后一着!”语气斩钉截铁。   “好!那我们走吧!”   走?走往哪儿?娘亲为何要走?难道她想撇下爹爹不要了?她想撇下风儿不要了?   聂风正想叫住娘亲,求她不要离去,但“娘”字还未吐出,小小的嘴儿突给一只手掌牢牢掩着。   谁?这人是谁?   他本能地挣扎,此人陡地腾身而起,聂风但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挟着一起向前飞逸。   周遭景物随即闪电地向后倒退,此人在半空中的身形快若奔雷,聂风虽因冰心诀之助而为感害怕,但仍拼命使力,以求能挣脱此人的制肘。   蓦地,聂风感到此人的身子在颤抖着,一颗眼泪乘着扑面风势,滴到他的脸庞上。   泪是热的。   他立时停只了挣扎,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父亲以外,谁又会为娘亲要离去而落泪?   就在此时,这人可能因一时心力交瘁,一个踉跄,与聂风一同跌到草地上。   翻滚数周,跌势方止,幸而草地柔软若绵,聂风才不致受伤。   不出聂风所料,此人果然就是他的父亲!   只见聂人王貌若疯癫,双目布满血丝,额上青筋暴现,仰天号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连串的叫喊声中,他发狂地槌打草地,拳头密如雨点,把其身旁的野草震得四处飞散,可是仍没法发心中郁怨,于是再猛然将头额一下下地撞向地上,登时血流披面!   聂风只是静静的站于一旁,瞧着自己的父亲不断地将愤怒发,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年方六岁,仅是一个无助的小孩,面对如此可怕的情景,除了惊愕之外,还能干些什么?“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彷佛上天亦会随时倒塌下来;谁又可以真的达到“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之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后,聂人王终于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满脸的血,满脸的泪,早已混为一团,他犹在抽抽噎噎、自言自语地道:“盈……为了你,我不惜放弃一切,在田间辛勤干活,更受尽武林同道鄙视,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无人能答,甚至颜盈自己亦不能!   “颜盈……”聂人王半痴地抬起头来,忽然记起自己适才因目睹妻子与人私通,一时情急,深怕被她发现而无地自容,又恐怕她会恼羞成怒,不顾而去;他太爱她了,无论如何亦不能失去这个女人,故此在不知所措之下,才会带着儿子狂奔,但如今方始惊觉,她不是说要和那男人一起走的吗?她始终还是要走!   不!她不能走!纵使她与人私通,他亦毫不计较!只要她能再次长伴左右,守终生,他绝对不会计较!   “盈!你不要走!你千万不要走!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聂风只感到父亲语无伦次,倏地,自己的身子再被提起,聂人王已抱着他乘风而去。   ※※※太迟了!   当聂人王挟着聂风奔回屋内时,早已人去楼空。   颜盈芳踪无觅,空留下她发髻所遗的满室余香,聂人王的心立时痛得像要爆开一般。   窗旁桌上,放着一纸短笺,他怆惶拆开一看,只见笺上数行小字写着:“人王:我本不欲如此,可惜你早已令我异常失望,而风儿在你扶掖之下,更是难成大器。长痛不如短痛此去后会无期,但愿你俩能好自珍重。盈字”珍重?到了此时此刻,她还说什么珍重?她早已置身事外,逃之夭夭!   聂人王的手在狂抖着,他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怎么可能呢?   可是,手中信笺却又白纸黑字地呈示着那颗变了的心,恍若铁案如山,欲翻无从!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枉自为她牺牲一切,她却恋奸热情,红杏出墙,难道她心中毫不顾念旧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他每晚都要独守在这简陋的斗室内,想像她与情夫之间的旖旎风光!   一想及她将要展开如花笑靥,向那男人**时,聂人王再自己,即时狠狠把手中的信笺撕至片碎,跟着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妇!”   是的!她是*妇!他痛恨这个*妇!   妒恨攻心,聂人王渐陷疯狂,一挥手已将桌上物件尽扫地上,他要将心中的怨恨全部发!   碎声震天!邻人闻声均陆续赶到其屋外窥看,全都在奇怪为何小聂会一反常态。   最爱是恨!   聂人王只感到浑身血脉沸腾,一股疯狂的火在他体内燃烧,不断驱策着他,要他将案中所有物件捣个稀烂!   聂风惊见如此情景,急忙上前拼命拉着父亲,嚷道:“爹!不要呀!”   但聂人王已失常性,反手一记耳光,便重重将聂风掴倒地上,接着一手抽下墙上雪饮……她已不要这个家了,他还要这个家来干啥?   衔着满腔妒火,挟着翻江倒海恨意,聂人王仰天狂嚎一声,向上劈出了这轰天一刀!   这积压多年的一刀!   “隆”然巨响!雪饮顿将屋顶一劈为二,刀劲凌厉澎湃,更硬生生把整间屋子*向左右两旁倒塌!   一刀,两断!   家破,情亡!   这个家,已经被一个女人彻彻底底的毁了!   砂石下,聂风浑然不懂闪避,他已瞧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过雪饮竟有如此霸道的威力,更从没想过父亲赫然变得如此凶暴可怕!   颓垣败瓦之中,聂人王仰天狂笑狂哭,北饮狂刀复活了!雪饮也复活了!   夕阳斜照在雪饮的刀锋上,散发着一般疯狂的光芒,像在炫耀着雪饮的潜藏威力!   这柄刀,曾经与他出生入死,今天随着难解的因缘,终于回到主人的手中再生!   此时邻舍们已全部赶来围观,众人皆神为之骇!   聂人王乘着众人惊骇之间,一边挥舞雪饮一边往前疾冲而去。   “爹!”聂风如梦出醒,于惊愕中拾回魂魄,慌忙从后追赶。他一定要追上聂人王,因为娘亲丢下父亲不理,他已极为可怜。倘若他还失去儿子,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故此聂风还是苦苦在聂人王身后穷追不舍,那怕追至天涯?   可是何处方是天涯?     第一卷·惊世少年 002云之冷(上)   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   惊云,又是惊觉,霍惊觉,又是步惊云。   谁将会成为他的敌人?   谁又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当霍步天第一眼瞧见步惊云时,正在他与步惊云的娘亲玉浓成亲之日。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五岁。   在这个孩子的双目之中,霍步天仿佛看见了寂寞。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了解的寂寞,不应在一个小孩眼内出现的寂寞。   可是,却偏偏出现在年仅五岁的步惊云眼内。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那天,是霍家庄的庄主霍步天续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满堂宾客,饮酒谈笑,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片欢乐。   只有一张脸儿没有欢乐!   那是一张小孩的脸。   这孩子正抱膝坐于霍家庄的一个寂寞角落里,大红的灯笼映照着他那孤单的身子,小小的影儿投到地上,像是洒满遍地伶仃……   他坐着的地方,距离每个人都异常遥远。他的心,亦同样遥远。   尘世间的种种欢乐,均与他无缘。   所以,当霍步天与宾客们兴高采烈地经过那个角落时,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这孩子仍然在静静的低着头,也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斗然瞥见一双穿着锦靴的大脚踏了过来,翘首一望,原来是一名身穿鲜红吉服。高额的陌生汉子。   这名汉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对眼前人没有什么兴趣,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头自顾沉思。   霍步天其实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见高朋满座,怎么会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瑟缩在这个无人理会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宾客过来看看这个孩子。   霍步天温言道:“小娃儿,你怎么独个儿坐在这里?”   没有回答。   霍步天随即会意,问:“你不爱说话?”   仍是没有回答。   “你不能说话?”霍步天再问。   那孩子猝地举头盯着他,神情异常倔强。   他有一双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没法,惟有继续问:“既然你懂得说话,何不先告诉我,你爹娘在哪儿?”   孩子眼角闪过一股伤感,跟着望向西面一间烛影摇曳的房间。   那是霍步天与新婚夫人玉浓的房子,她此刻正头披红巾,置身其中等候着。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这孩子,问:“你……你就是——惊云?”   那孩子看来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汉子是谁了,然而脸上依然毫无兴奋之意。   霍步天则异常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步惊云,在此之前,玉浓虽曾向其提及她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却从不让他和自己儿子会面,她说,她的儿子只会带来不幸……   今天,他终于能面对面地看清楚步惊云了。   但见此子粗眉深目,轮廓毫无半点孩童稚气,个子更比同龄孩子高大,虽然乏人理睬照顾,却不忧悒,反之更流露一股异于常人的不群气度。   正因这股气度,使他看来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许也如云般飘渺,难于捉摸。   云无常定。   纵然他此时身披一袭破旧粗衣,亦难掩眉宇间的独特,他是一个异常独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觉,连声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应声赶至,她是负责照顾霍家孩子的老婢,白发苍苍,模样却颇为慈祥。   霍步天微带责备之意,道:“福嫂,你怎么不给新少爷换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爷品性随和,此际却反常含怒,知道他甚为重视此子,吓得讷讷而言:“是……是新来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会少爷。”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阵诧异,甚不明白玉浓为何如此对待亲生骨肉。福嫂接着道:“但我瞧着这孩子一身褴褛也煞是可怜,于是便想私为他换上新衣,谁知他拼命紧抱身子,怎样也不肯让我为他宽衣!”   “哦?”霍步天听罢转脸望向步惊云,发觉他的脸上又泛起倔强之色。   霍步天问:“你不爱穿那些锦衣绣服?”   步惊云并没理会他。   霍步天这回指着步惊云身上的破衣,道:“你只爱穿这些粗衣麻布?”   步惊云见他指着自己的衣裳,霎时紧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备之态,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这孩子惊觉之心居然如此强烈,他并不想和人接触。   霍步天定神注视步惊云那双眼睛,他想看进他的心里,他想知道,这个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还有些什么东西?   可是,他只看见冷,无边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惊云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亦不愿接受这个家。   那群宾客又再催促着霍步天过去,他自知此时甚难和步惊云说下去,不禁叹息道:“既然你不爱穿新衣,你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实在无计可施,也不准备强*步惊云就范。   步惊云一听之下,虽无感激之意,但双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却没看见,只朝着福嫂摆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爷吃点东西,明儿再去为他置几套同样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称是,霍步天转达脸望了望步惊云,浅浅一笑,道:“夜了!毕竟是个孩子,怎能可以捱饿呢?玉浓也太过份了些!”   他说罢又再次步向那群宾客,忙着招呼去了。   ※※※这一晚,当霍步天走进新房,掀起玉浓覆头的红巾,还未交怀合卺,劈头一句话便先问她道:“不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玉浓先是双蛾一皱,随即会意一笑;她虽非绝色,惟亦长得俏丽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妩媚,霍步天看在眼里,不忿之气也消了一半,只听她机伶地道:“你已经见过他了?”   霍步天颔首,玉浓斜眼望他,问:“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虽是一介莽夫,凡事却但求无愧于心!岂能让你儿子这般轻贱?我一定会视惊云如已出!”   玉浓笑了笑,笑容中蕴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适才的问题。”霍步天锲而不舍,玉浓拿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后悔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霍步天一愕,他从没想过一个身为人母者竟会口出此言,未及相问,已见玉浓望着杯中之酒,似在回忆着她那如烟往事,且还幽幽道来……   “这孩子的父亲步渊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个一流的铸剑师,无日不想搜罗世上的精奇寒铁,以作铸剑之用。在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渊亭突然说要远赴极北之地,寻找一块天下至宝的寒铁。斯时我正身怀六甲,极需其细心照顾,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别去。可惜,他还是狠心地不辞而别,去了。我不明白为何他可以为铸剑而抛妻弃儿,我仅是一名弱质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独力肩负一家重担,他可曾设身处地为我想过,一个女子如何能够支撑得住?”说到这里,玉浓的嗓门已有点儿哽咽。   自古男儿皆薄幸,霍步天即使绝不同意,此刻亦难免为步渊亭所为感到汗颜,想不到世间竟有引为剑绝情的汉子。   玉浓的眼神浮现一片恼意,继续说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怀孕时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这个孩子,也许生活并不致如斯艰苦,也许还可以以追随步渊亭过去寻铁!一切的不幸,都是这孩子带给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临盆,满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岂料这孩子出世时不哭不嚷,我心中万分惊疑,他会否生来便是哑的?”   这点就连霍步天亦难禁疑窦丛生,好奇道:“他当真是哑了?”   “当然不是,不过他也不像寻常孩子般在一,两岁便呀呀学语,而在三岁时才懂得说话,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他说的第一个字竟然并不是‘娘’,而是望着天上的云嚷了一声——云!我本打算待渊亭回来后才给他取名,但其父迟迟未归。既然他说的第一个字是云,我索性给他取名惊云”   霍步天听其所言,忽地念起步惊云那股飘渺不群的气度,不由得赞道:“好名字”   玉浓道:“名字再好也没有!这孩子愈是长大,愈是孤僻,绝少和人谈话,也不活泼,时常独自坐于暗角,邻人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怪儿子。直至惊云四岁那年,他的父亲终于回来了,是给人抬回来的!他始终寻不着那块寒铁,还在途中染病,归家不久后便病逝……”   霍步天恻然,这个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儿子又何尝不苦?   “渊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泪人!我不知应该为亡夫之死感到悲伤,还是为自己而悲伤?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为了这个给邻人讥为怪人的儿子所赐。再看正站于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镇定?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一时怒火中烧,就当着所有邻人面前,破口大骂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亲责备必然会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挥掌重重打了他几记耳光,他只是盯着我,不仅不哭,且还一声不作!我于是疯狂的打骂他,他没有闪避,也没有还手,我一边打,一边却在心里呐喊了千百遍道:‘惊云,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后很孤苦啊!快点哭吧!   让人们知道我并没有生下一个怪儿子!’可是,他始终还是依然故我,宁死不哭!后来邻人们见我愈打愈凶,纷纷上前拦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后,我对此孩子极为失望,以前我已觉他总给我带来不幸,及后又因其孤僻被人们讥笑,至其父亲下葬时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临终时,他亦不会为我流下半滴眼泪!失望之余,我不再理会他,只供他两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灭。”   玉浓语毕后神色黯伤,眼眶更隐隐闪着泪光。霍步天默默听罢她的心事,仔细琢磨,小心翼翼的道:“也许,当初惊云不为亡父而哭,只因为他从未见过其父,在他的心中,父亲可能比邻人更为陌生,试想,一个小孩又怎会对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浓不语,半晌才道:“纵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俩间也早无半点感情!   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绝对不会因我痛哭!”   她始终深信没有错怪自己的儿子,霍步天但觉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反会使气氛变为僵局,于是一手举起玉浓适才所斟之酒,笑着道:“无论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惊云便不用为生计而发悉!今夜是我俩的好日子,别尽说烦忧之事!来!玉浓,让我俩先干了这一杯!”   玉浓瞧见他一脸款款深情,心中不无感动,当下化涕为笑,也举酒与他碰杯。这个女孩子,毕竟还有点福气。   可是,她的儿子呢?她的儿子可有这点福气?   ※※※就在二人成亲的翌晨,步惊云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领往霍家大堂。   只见厅堂之上,左右放置两列酸枝台凳,气派清雅,大有豪门风范,霍家的排场倒也不少。   其实在此数年间,霍家庄渐渐在江湖中打响名堂,庄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剑法,实在功不可抹!   厅堂中央,正坐着魁梧伟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过门的妻子玉浓。   二人身畔分别站着两个小孩,一长一幼,长的年若十一,幼的约莫十岁。   霍步天一见步惊云,登时眉开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   步惊云缓缓走近,霍步天此时才发觉他步履很慢,仿佛每一步均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蹭出,以防会掉进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惊云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惊云,我想要见你,其实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他直视着步惊云,步惊云却没有回望他。   “从今天开始,你已名正言顺地成为霍家一员,希望你能够和大家和睦相处!”步惊云小脸上未有泛起半丝喜悦之色,霍步天只觉是意料中事。他接着道:“不过,入乡须得随俗,你既已成为霍家之人,若再继续唤作步惊云的话,恐怕有点儿那个,更不知世俗人将如何看你……”   问题当然来了!霍家庄怎能养育一个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诟病。   霍步天语音稍顿,续道:“故此,你须得另取一个名字。惊云,你明白吗?”   步惊云本没留意他在说些什么,此际乍听要另取别名,霎时面色微变。   但霍步天已将身旁两个男孩拉过来,道:“这个是我的长子梧觉,这个是二儿桐觉,他们的名皆是以觉为本,梧桐为别。”   步惊去消然瞧着霍步天的两个儿子,二人脸上透发一股骄横之气,紧盯着步惊云,目光极不友善。   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为惊,不若以后便叫作‘霍惊觉’,意下如何?”   霍惊觉?   步惊云完全没有反应。   玉浓一直在旁静观,她本来早已答允霍步天不会难为自己儿子!但目睹步惊云对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难免有气,忍不住插口道:“惊云,怎么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欢么?”   就着猛然揪着儿子的衣襟。   步惊云冷冷的望着她,没有抵抗。   玉浓愈看他这张脸,心中火气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讨厌你这副德性,你总是冷冷的望着我,好像我并非你的娘一样!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惊云看来遇强愈强,更不开口。   玉浓忍无可忍,破口骂道:“好!你不答,我总有法子要你张开尊口!”   说不及那时快,举掌便朝步惊云脸儿狠狠掴下!   这一着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浓竟对儿子如斯怨恨,真的说打便打,毫不留情,就连福嫂及霍步天的两个儿子亦感愕然。   “啪”一声,步惊云的小脸结结实实地受了一记耳光。   玉浓正要回掌再掴,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着她的纤纤玉手,劝道:“浓,别对孩子那样凶!”   玉浓打得性起,勃然反问:“你还维护着他干吗?他适才上前时还没张口叫你一声爹呢!”   霍步天给她说着痛处,立时脸色一红,苦笑道:“浓,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罢了,怎可在一时之间完全接受事实?我们为人父母者,好应体谅他才是。”   玉浓见他这样袒护自己儿子,也是无话可说,*得硬生生缩回手掌。不再多话。   霍步天望着步惊云颊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怜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此处一切,可是人的一生,总有无数失望,悲哀和变更,无论你多不愿意,还是得接受它,面对它。因为……”   他一过说一边扳过步惊云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实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明白自己处境,得以从容过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这个孩子绝对不会明白!   因为,步惊云已经别过了脸。   ※※※这样又过了数天,霍家庄的一切如常,仍旧人来人往。   婢仆们全都没有发觉庄内多添了一个孩子——霍惊觉。   相反,众人却得悉新的庄主夫人名为玉浓,因为她经常差使他们干这干那,霍家庄上上下下都给其差使过了。   这个略具资色的女子,一朝飞上枝头,立以凤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风,众人只有惟命是从,给她指得东奔西跑!   只有福嫂最是愤愤不平,这个老婢本是负责霍家少爷们的起居饮食,她清楚知道玉浓并不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   新少爷已经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没有踏出房门半步!新夫人亦从没前来找过儿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儿?   最令福嫂感到讶异的是,新少爷年纪轻轻,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闹地坐在房中闷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过?   故此,福嫂除了给他送上饭菜外,有时候,也会走进房内逗他说话,以免这孩子给闷坏了。   然而,步惊云却像是哑子一般,毫不答话,对她在房中的走动视若无睹,只是静静的坐着,俨如木人。   真是静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时,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园,不过也没往四处闲逛,只是坐地园中的一块大石上,仰首眺着天际的白云发呆。   福嫂见他终于踏出花园,私下暗自高兴,连忙到厨房为他准备午饭。   于是,麻烦便找上门来。   步惊云坐了一会,倏地,一头小狗一边“汪汪汪”的吠着,一边发足朝他这方向奔来。但见小狗神色怆惶,遍体鳞伤,显然是刚刚给人毒打一场,此际慌不择路,急急窜至步惊云身下的大石后面匿藏!   就在此时,两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赶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儿子——梧觉和桐觉!   他俩似是冲着那头小狗而来,但追至此处突然失去它的踪影,梧觉不禁怒叫:“呸!   那头杂毛当真斗胆!本少爷只是想吊它来瞧瞧怎生模样,反给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顿,实难消心头之恨!”   桐觉附和道:“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将它拆骨煎皮,然后煮了来饱餐一顿!”   梧觉嘿嘿一笑,道:“好!那我们快搜吧!”   二人遂于园中四周继续搜寻,自然发现步惊云正坐在大石上。   梧觉走到步惊云跟前,道:“喂!油瓶,你见否有头小狗跑过?”   出口已是异常轻蔑。   其实小杂毛早躲到大石之后,步惊云却连半根眉毛也没跳动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亲玉浓自嫁入霍家后,仿佛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有时候,两人难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园中遇上,相遇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如陌路人般经过。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   这样一个孩子心中,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谁知道?谁想知道?   也许,只有霍步天一个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终于知道了。   ※※※那一回,玉浓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为此换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还是屡医不愈。   玉浓可怜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残喘,痛苦异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惊云静静的瞧着自己的娘亲辗转呻吟,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于其身畔,面露忧色。   他想及玉浓半生守寡,自嫁进霍家后,以为日子将会好过,然而,她的好日子并不长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对步惊云道:“惊觉,听大夫说,你娘亲……她……”   他欲言又止,声音更有点沙哑。   “她……已活不长了,现下我只是以人参给她续命,也许……这数天之内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步惊云的脸,他的脸木无表情,不带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玉浓终于病发。   霍家庄所有人等到庄主的寝居中齐集,各人团团围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庄主夫人,均是神色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只有一个人仍未到来。   他就是步惊云。   霍步天坐在床沿,紧握着玉浓的手,他环顾众人,却未见步惊云的踪影,于是问福嫂道:“福嫂,惊觉呢?”   福嫂面露惭色,支吾以对:“我……不知道,少爷似乎在……两天前已不见了。”   “什么?”霍步天一呆,刚想追问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浓却忽尔半张秋瞳,虚弱地低唤:“步天……”   霍步天连忙附耳细听,只听玉浓仍在唤着:“悟觉,桐觉……”   他不由得咫一酸,这个女人对他所出的两个儿子总算有心,濒死时还在叫他俩的名字。   梧觉和桐觉骤闻继母如此呼唤他兄弟俩,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湿,淌下泪来。   这些年来,玉浓纵然只为讨好霍步天而善待他们二人,但也可说是克尽已能,关怀备致了。   半昏半死之间,玉浓犹在梦呓般呻吟,唤道:“惊云……惊云……”   霍步天脸色陡变,他想不到玉浓平素苛待自己儿子,此刻竟会惦记儿子名字。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玉浓虽是虚弱,但惊云二字却是不绝于口。她已不复记得儿子易名惊觉,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惊云!   她的心中,原来还有惊云!   女人叫喊同时,不知何来气力,蓦地精神一振,双眸一睁,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时流转,眼睛在搜索一个人。   一个令她毕生引以为憾,却又不能摆脱的人。   过了良久,玉浓面露失望神色,对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惊……云……   呢?”   她关心的,仍是惊云!   霍步天不知应对眼前快死之人说些什么,倘若他直言不见了步惊云,定会使她倍添忧心,可是若然不说,又不知从何处找他回来?   正踌躇间,突听门边的仆人嚷道:“啊!好了,少爷回来啦!”   众人都把目光移向那个正踏进房内的步惊云身上,只见其一身衣履满是破洞,肮脏异常,这两天也不知去了何处?   玉浓甫见儿子,惨白无血的脸庞顿呈现少许生气,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脏的衣裳,却又不禁若断若续地谩骂道:“你……你这……孩子,到底……到什么……鬼地方……   玩耍……去了?”   她与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骂他。   步惊云并没回答,木然地站在离榻前数尺之处,没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着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过低声劝道:“孩子,别再意气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说几句话。”   步惊云被霍步天强拉至床前,玉浓无助地看着他那双冷冷的眼睛,道:“惊云,你……   待只见他脸青唇白,早已昏了过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热,这孩子显然是捱病了。他不辞劳苦地往寻野生人参,回家后又惊逢永诀,小小心灵纵然仍可忍受得来,但其躯体毕竟仍是一个孩子。   霍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叹息:“有时候,人在悲痛之时,并不一定会流下眼泪,玉浓你何苦至死强求自己儿子的一滴眼泪?”他一边感叹一边已抱着步惊云凄然而去。   ※※※晨光冉冉地透进房内,轻抚着步惊云那张冷漠的脸。他缓缓张开眼睛,随即发现霍步天坐在床边,正为他拭抹额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脸倦容,此刻乍见步惊云醒转,立时时藏起倦意,抖擞精神,强自挤出一丝温暖笑意,轻声问:“你醒过来了?”   步惊云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撑起身子,却又浑身无力,*得软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别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适才大夫刚来过给欠喂药,还是再躺一会吧!”   此时敲门声起,门开处,福嫂端了一碗稀粥进来,道:“老爷,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来服待少爷吧!”   霍步天将那碗稀粥接过,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见老爷如此关怀少爷,也是无话可说,识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汤匙把粥拌和,轻轻向粥吹了口气,才递向步惊云的嘴边。   步惊云没有张口呷粥,眼中的冷意,并未因霍步天彻夜不眠的照顾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无视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这样于你有益。”   步惊云别过脸,突然强行发力坐起,霍步天赶忙扶着他,讶然道:“孩子,你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看他,吐出一个字:“走!”   这是霍步天一生中听他说的第二句话,他立即反问:“走?你为何要走?”   步惊云简单地说出第三句话:“娘亲死了。”   霍步天终于明白这个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因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现下玉浓已死,霍家已再没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须离去。   霍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惊云愕了一愕。   霍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儿子,一生也是我的儿子!只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霍家庄将永远是你的家!惊觉,你明白吗!”   他的目光异常坚定,步惊云定睛注视着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颗赤热苦心,恍如黑暗里的一道曙光。   霍步天见他的脸孔已没有先前的冷,于是道:“我还知道你在失踪那两天内曾跑上山找寻人参,你把它埋在榕树下。”   步惊云一听之下,双目放光。   霍步天接着道:“即使所有人认为你多没人性,我亦会因为拥有一个如此的儿子而骄傲!”   二人相对凝望,霍步天发觉步惊云眼内的冰雪逐渐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切已然心领神会。   可惜,顷刻之间,一股寒霜却又盖过他的眼神,他的人虽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却如天涯般遥远。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霍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后,他对步惊云更为关怀备致。   步惊云则我行我素,仿佛无论霍步天如何努力改变他,他还是无动于衷,只有霍步天自己意会,这孩子眼中对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减,他总算略觉惬意。   然而,对于庄内其他人等,步惊云仍旧笑骂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觉和桐觉始终看不过他此种作风,始终还是要找他的麻烦。   有一回,霍步天如常地教导他俩兄弟剑法,在叮嘱二人勤加练习后,便由得他俩自行练剑,自己则往内堂打点庄内事务。   梧觉和桐觉天性疏懒,资质平庸,纵然霍步天教他们的仅是霍家剑法的入门皮毛,但两人一直未能领悟当中窍门,更遑论要学全霍家剑法,不过二人却又好大喜功,甚爱耀武扬威,此刻一俟霍步天离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懒。   梧觉游目四顾,发现步惊云正站于远处,忽然心生戏弄之念,对桐觉道:“二弟,你看,油瓶又站在那边!”   桐觉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们剑法时,他总是在远处偷看,真不要脸!”   梧觉突然提议:“好!就让我们作弄他一下!”   我……总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亲……么?”桐觉乍听梧觉又要无风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们别去惹他吗?   若再去戏弄他,恐怕爹爹会……”   桐觉还未说完,梧觉已抢着道:“怕什么,我今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办法!”   说着将嘴在桐觉耳边低语一会,桐觉顿时阴阴一笑,接着,梧觉向步惊云招手道:“喂,贱骨头!你过来!”   他居心叵测,先欲以言语相激步惊云行近。   步惊云早已习惯这一套,了无反应。   二人拿他没法,只得手执木剑一跃上前,剑尖霍地指向步惊云。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们练剑,到底是何居心?”梧觉盛气凌人地道。   “是呀!爹爹说要教他他又不学,他一定自以为很了不起!”桐觉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衅,步惊云也懒得理会他们,转身欲云。   梧觉猱身抢前拦着他,道:“别走得这样容易,我哥儿俩今天想瞧瞧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要和你切磋一下!”他说着平剑当胸,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战之姿。   步惊云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转向另一方走去。   梧觉深感受辱,怒喝:“小杂种居然无视我的挑战,难道吃了豹子胆不成?”语音方歇,也不理会步惊云手中有无木剑,挺剑便向其背后刺去。   此时的步惊云将近九岁,无论身形和气力,已非当初入门的五岁稚童可比。梧觉这一剑攻来,他纵然从未习武,也能够本能地闪开。这一闪的速度竟是异常的快,已超越一个九岁孩子的身手!   梧觉没料到他已判若两人,不忿道:“啐,你刚才碰运气而已。再吃一剑!”言毕剑划半弧,飞身再上。   这一式梧觉早已习练无数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凌厉快速,落位更准,步惊云已无从闪避,猝地反手折断身旁矮树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声,枯枝及时赶上,竟将梧觉的剑势阻截。   梧觉一呆,愤愤的道:“好啊!这不是爹爹教我们的剑法吗?你当真偷了?”说着又挥一剑。   此剑招式简单异常,使剑法门全仗内力修为,桐觉自恃年纪较步惊云为长,气力应远胜于他。这一招他纵然能挡,枯枝亦必脱手!   岂料步惊云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剑法挡其来招。   在旁的桐觉瞧见步惊云使出同一剑法,也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二人剑势一碰之下,梧觉手中木剑意外地飞脱!由于两者剑法相同,故此优劣立判,无所遁形,步惊云终较梧觉略胜一筹。   步惊云并没乘胜追击,只是冷冷的望着他。   梧觉羞愧得无地自容,恼羞成怒之下,提剑再上,此时桐觉眼见不妙,亦展身加入战团,混战起来。   纵然步惊云偷学而得此一两式粗浅剑法,但终究仅是借天赋依着所见而使,从未正式学剑,一人尚可应付自如,二人齐来,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险招!   三人斗得正酣,桐觉突乘空隙,剑走中门,急急刺向步惊云的咽喉,此着本无甚厉害之处,但步惊云正忙于格开梧觉攻来的枯枝,一时分身不暇,惟有举臂一挥,顿时桐觉的木剑齐柄震断!   桐觉岂料到这个幼弟的气力如此强横,拿着那半截断剑呆立当场,另一边的梧觉觑准步惊云心神略分,知道机不可失,遂乘人之危,回剑向其右目戳去!   这一剑当真非同小可,因为梧觉手中拿着的虽是木剑,但若被其刺中,右眼必瞎无疑,就连呆立一旁的桐觉,亦觉其兄出手未免过于狠辣!   眼看步惊云已来不及闪避,倏地,一块小石破空划到,“啪”的一声,木剑就在距步惊云眼前数寸给来石一弹,霎时一断为二!   与此同时,一条魁梧的身影已如疾矢般飞身上前,梧觉和桐觉不未及瞧清来者是谁,两张脸蛋已给那人“劈啪劈啪”的打了四,五记耳光。手中断剑亦于慌乱中掉到地上。   来者正是霍步天,他其实早已回来,但刚巧碰见三个儿子大打出手,一时好奇想看看步惊云的身手究竟如何,于是避于一旁观战,此时只见他横眉怒目,暴喝道:“畜生,以众凌寡,胜之不武,我向来怎样教导你俩练剑之道?”   二人早给父亲打至头昏脑胀,现下更听见其厉声斥责,一时羞愧难当,低下头噤若寒蝉。   “快给我滚!我不想再见你们!”霍步天怒道。   悟觉和桐觉怎敢不从,二人犹如丧家之犬,悻悻然离去。   霍步天随即回头察看步惊云有否受伤,才发觉他震断桐觉木剑之手臂竟然丝毫无损,不禁放下心头大石,脑际继而浮现适才他与自己儿子对拆时的身形和剑法,心想此子仅是每天在旁观看,便已有此等成绩,爱才之情油然而生。脱口赞道:“惊觉,看来你极具练武的天份,难怪当初我第一眼看见你,便觉你有一股特殊的气质!”   步惊云虽闻赞美之辞,可是脸上毫无半点喜色,霍步天也不介怀,道:“倘若你愿意的话,那打从明儿开始,我正式传你剑法,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步惊云的表情,却见他悄无反应,遂接着道:“不单是教他俩兄弟的入门皮毛,还有我家传的霍家剑法!他俩根本没有这样的资质,只有你,你一定可以尽将霍家剑法融会贯通!”   他独具慧眼,满腔热诚,一心希望此子能够点头答应,谁知步惊云只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走。   霍步天知其并不接受,情急之下,即时喝止,道:“慢着!”   步惊云并未因他的喝止声而稍作停留,霍步天见叫他不住,人急生智,忽然道:“惊觉,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不需要别人同情,你……可以吗?”   这句果然生效,步惊云立即顿足,可是仍然没有回头。   霍步天道:“一个人若有如此的傲骨,确实不错!但假若没有武功本事,真才实料,那么,当遇上困难和危险时,仍是难免要倚仗他人帮忙,终须还是接受别的的同情!”   他的言辞一针见血,步惊云虽然没有回头,但霍步天却瞧见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深知这个孩子极难心动,于是继续劝道:“尤其是你!你天性孤僻,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我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我在世时尚可照顾你,保护你,但若我死后,你怎么办?”   步惊云维持沉默。   “我早知你性恪倔强,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我亦十分欣赏你这种性恪,而且更欣赏你的资质!所以才想传你霍家剑法,因为……我要你以后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步惊云依旧一片沉默。   霍步天见费了不少唇舌,还是无法打动步惊云,心中难免泄气,*于无奈道:“我知你不喜言语,故此你若愿意学习霍家剑法的话,话毋用多说,只须回过头来,若然不愿,你这就回房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全神注视这孩子的背影,私下闪过诸般揣测,到底他会否回头?他不用再揣测,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步惊云的脸,也看见了他的眼睛,他那双自出世以来便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睛。   ※※※由那时开始,步惊云便跟着霍步天学习霍家剑法。   他仍是不言不语,每次在学剑时只是默默聆听霍步天讲述用剑要决,及观看其将霍家剑法示范,许多时候,霍步天仅将剑式使上一次,步惊云便立即能够再演一回,可知其记心甚强。   霍步天随后更教他把剑诀融于剑法之内,步惊云虽是小孩,但拿捏之准绳,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亚于一般学剑十年之士。   再者,霍步天还发觉这孩子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坚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懈地练剑,即使霍步天要远行时亦风雨不改地自行练习,从不间断,绝不像他那两个亲生儿子般疏懒。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间,步惊云已尽得霍家剑法和剑诀的所有真传,只是内力尚浅,火候未足而已。霍步天认为只要他持之以恒地不断练习,假以时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十岁。   霍步天深感满足,他知道,自己将霍家剑法传给步惊云,这个决定绝对没错。然而,他也不是全无顾虑,因为他发觉在步惊云那双冷眼下,隐隐透着一种戾气,这戾气似是因其受尽多年冤屈累积而成,终有一天会像山洪般爆发出来,届时,这孩子的杀性定然会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步惊云练剑的时候,霍步天对步惊云道:“惊觉,这套霍家剑法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不过剑旨却以仁义为本,目的在于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应承我,将来切不可用此剑法杀人!”   他此番说话其实只想步惊云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须抑制心中戾气,不可滥杀无辜!   步惊云没有回答,但亦没有摇头。   霍步天当然明白,这个孩子若不摇头,亦即默许了。   他稍为安心,其实,他早觉得在步惊云那双冷眼下并非全是冷意,这孩子只是不懂得和别人相处而已。   每次当霍步天看着步惊云一心一意,聚精会神的练剑时,他总会念起这孩子自出娘胎以来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亲早死,他的娘亲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觉寄人篱下,短短十年的小命,从没得到半点关怀和谅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别人同情。霍步天心中暗下决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会克尽父职,好好养育和提携这个孤独的孩子,他更使步惊云重过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独特的孩子总有异于常人的命运,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摆脱!   云已无常,可惜,世事,更是无常。   终于有一天。   恶运来临!   ※※※那天,霍步天一早已在打点着庄中事务。在日后便是他的大寿,他遂吩咐府中婢仆各办其中,正忙个不可开交之际,霍家庄那高而坚厚的铁铸巨门蓦地被人一脚踢翻,这条脚的主人竟然是个跛子!   只见硬闯进来人人体形肥胖,模样古怪,左足已废,足断处换上铁拐,一蹦一跳地跃进来,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头会跳的猪!   霍步天一见此人,不禁眉头一皱,当即问道:“这位兄台,我霍家庄与你素无过节,何解不请自来,破门而入?”   那怪人嘿嘿狞笑两声,神态猥锁,道:“你爷爷我是烈焰双怪之老二赤鼠,此行是奉霸业万载的雄帮主——雄霸之令,前来报讯!”   霍步天一闻雄霸之名,脸色陡变,转瞬化青,看来此雄霸并非等闲之辈!   这雄霸原来是近年逐渐威慑江湖的一代大帮天下会之帮主!据闻他在崛起之初,已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换姓为雄霸,矢言成为一代枭雄,其真实姓名不详。   近年来,雄霸此人不断铲除异已,亦不住招揽武林中人,以求增强自己势力,来对抗江湖中另一大帮“无双城”想不到,雄霸会看中霍家庄。   霍步天强作镇定,问:“所报何讯?”   赤鼠诡谲地笑了笑,道:“雄帮主有令,命霍家庄即日归降,纳为天下会其中一员,此后世世代代尽忠于雄帮主,不得有违,否则……”   “否则又将如何?”霍步天正色问。   赤鼠瞪目不转,一字字道:“要把你霍家庄杀个——鸡犬不留!”   霍步天冷笑。   他亦不作细想,立即义正词严地回答:“好!你这就回去告诉雄霸!霍家庄向来与世无争,仅以济世助人为已任,绝不愿牵涉入此等江湖的权力斗争之中,更不想接受贵帮招揽。”   赤鼠道:“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了?”   霍步天不答,脸上流露一股凛然正气。   赤鼠嘿嘿一笑,道:“那就让老子先试试你这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说罢提掌运劲,猝然向霍步天击去!   霍步天见他适才一腿已可将霍家那道铁门踢翻,可知内力深厚异常,岂敢怠慢,急忙纵身一跃,避过来袭,赤鼠这一掌于是击在其身旁那张圆桌之上。   “砰”然一声,圆桌顿时被赤鼠轰个粉碎,余屑更夹着火舌向四面八方飞散,众家丁婢仆登时被吓得鸡飞狗走!   “烈焰神掌?”霍步天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动容,盖因其生性不好斗争,仅于助人脱困时才用剑,平素大都不会佩剑在身。此刻强敌当前,一个剑手居然身无一剑,情势凶险万分。   赤鼠打个哈哈,道:“霍老头,你如今怕了吧?”说着再行鼓动双掌,疯狂向霍步天拍去!   霍步天本以剑驰名,并不擅长掌法,在未摸清对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于是左闪右叫避,赤鼠虽然掌影此起彼落,变招甚速,可是霍步天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一时间未能得逞。   两人一攻一避,斗到内堂门外,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从内堂步出。   霍步天急瞥之下,只见那身影正是步惊云,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呼道:“惊觉!快躲开!”   步惊云恍若充耳不闻,反向他们这边走来。   赤鼠听见霍步天适才如此叫唤此子,心知这孩子绝不简单,或许擒下他便可威胁霍步天就范,当下改变主意,化掌为爪,迳向步惊云抓去!   步惊云竟然毫不惊怕闪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将触及其衣角之际,他倏地把手从后送前,送的不单是手,还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窝!   这样一送,正是霍家剑法其中一式——荡气回肠,赤鼠不虞此十岁小子忽然出剑,更不料他冷静若此,这一剑落位之准,纵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难闪避,惊愕间猝使一个鲤鱼翻身,尚幸步惊云手短剑短,此招他险险避过,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给刺破,狼狈已极!   然而赤鼠不愧为顶级杀手,应变奇速,双足着地同时,烈焰掌劲又再如浪般涌出,猛然向步惊云额头拍下。   步惊云纵然资质极高,但毕竟是个小孩,适才一击不中,变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样老练且快,决计避不了赤鼠这一击,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当车!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脑轰个稀烂,蓦地,一条魁伟的身影闪电拦在步惊云身前,此人正是霍步天!   他心知烈焰掌法厉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剑迎战,但见此刻步惊云命在毫发,一时情急之下,奋不顾身抢前,以自己身体为他挡这两掌!“砰”一声,烈焰掌劲结结实实地拍在霍步天的胸膛上,瞬息发出碎心巨响!   赤鼠脸色一变,反被霍步天震退丈远!   霍步天则沉马稳站,静立不动,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两个焦灼的掌印。   过了良久,赤鼠这才回过血气,盯着霍步天及其身后仍是木然的步惊云,喘息道:“好一个……处世不惊之小子!料不到霍家庄竟出此异禀之人。”   霍步天略露引以为豪之色,却依然不失剑客风范,道:“犬儿仅学得霍家剑法之粗浅皮毛,赤兄承让了。”   赤鼠道:“你且别得意,下次老子再来之时,将会与我大哥蝙蝠一起前来,届时合我烈焰双怪之力,必定把你霍家夷为平地!”   霍步天冷冷还他一句,道:“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话,何不现下再来动手?”   赤鼠脸上阵青阵紫,似有隐忧,悻悻然道:“嘿!你们等着瞧吧!”   说罢运起铁拐弹跳而去。   赤鼠去后,霍步天一直镇定的面容骤变铁青,一颗颗斗大的汗从他额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抚着胸口,痛得颓然跪倒!   婢仆们见状即上前搀扶,同声道:“老爷,你没事吧?”   霍步天口角渗出一丝鲜血,咬紧牙根,强忍着痛楚道:“好历害的烈焰神掌!不过我霍步天绝不相信,单凭他兄弟两人便可以把我霍家庄夷为平地,有胆便来吧!”   步惊云却默然无语,他只是定睛看着霍步天襟前那两个掌印,仿佛那两个掌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东西!   ※※※赤鼠这两掌当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闭关疗伤已然过了两天。   烈焰双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级杀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闻之丧胆;二弟赤鼠则擅长烈焰神掌,出道以来亦从未失手,二人自归顺雄霸旗下之后,气焰益盛,骄横嚣张,杀人更多,更狠。   这次霍步天与赤鼠匆匆一试,由于没有使剑,只用身躯硬拼之下,立受重创。然而霍步天虽是身负重伤,信心却未减分毫,因为霍家剑法亦非等闲,倘若有剑在手的话,未必就会输给此二怪!   当前急务,必须先行疗妥伤势,以免他俩伺机来袭。   不过赤鼠当天离去时脸色发青,霍步天暗中推详,论理赤鼠的伤势比他更重,大概也需五,六天方可痊愈,到时也已过了他大寿之期。   他一边运功疗伤,一边思量,正在全神贯注之间,突然一双手在其背门轻轻搓揉。   他心中一惊,但随即感到那双手并无袭击之意,可能因为他在运功疗伤之际,感觉较为麻木,兼杂念丛生,否则绝不会对进来的人浑然不觉。   纵是如此,这个人也是踏地无声,手脚颇轻。   那双手在霍步天的背门不断搓揉,霍步天只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浑身舒畅无比,可是回心细思,这种搓穴法似是他霍家真传,他两名儿子天性愚钝,未能领会,只有他第三个儿子……   霍步天突地心神一动,立时收摄运功气息,回首一望,背后的人竟然是步惊云!   “惊觉”他深深感到意外,因为眼前除了步惊云外,还有一碗药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这就是冷面背后,真真正正的步惊云!   这就是霍步天一直在期待着的步惊云!   步惊云依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端起那碗药茶,递给霍步天。   在身子如此虚弱的时刻,霍步天但觉一股热血攻心,眼眶一湿,道:“孩子,这药……   是你煎的吗?”   步惊云点了点头。   霍步天感极而笑,缓缓接过那碗药茶,跟着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可是他却甜在心头。这碗茶,代表了步惊云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尽,凝目望着步惊云,他终于感到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此刻,步惊云已真正成为他的儿子了。   他的泪在眼眶内不断打滚,似要夺眶而出!为怕在孩子面前老泪纵横,霍步天避开了步惊云的目光,道:“谢谢你!”   步惊云微笑不语。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里的和风,绝对不可能会发生。   可是却偏偏发生在霍步天的眼前,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见步惊云的笑容。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步惊云似是不想再打扰他运气疗伤,正欲退下。   当他退至门边时,霍步天忽然道:“惊觉,明天便是我大寿之日,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独个儿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换上像样一点的衣裳,坐在筵席之上,让我把你介绍给所有亲朋们认识,我霍步天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在霍步天的心坎深处,原来只得这个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   步惊云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这个孤僻独特的孩子,到了最后,也甘愿入群了。   霍步天不禁老怀安慰。   ※※※眨眼之间,已是霍步天大寿当晚。   霍家的大门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霍步天大婚之夜,依旧张灯结彩,锣鼓乐声喧天震地,吉庆满门,好不热闹!   到贺的宾客尽非武林中人,全属霍家庄的亲朋好友,只因霍步天的新伤初愈,虽然有点吃力,但仍有一脸笑容,他是由心笑出来的。   因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宾客都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霍惊觉。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趋前,急道:“老爷,不得了啦!,小少爷不见啊!”   霍步天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说话,道:“什么?”   福嫂道:“刚才我想拿套新衣给小少爷替换,才发现他房中已空无一人。”   在旁的梧觉和桐觉听见如此情形,难免幸灾乐社祸,桐觉悟在梧觉的耳边说:“大哥,看来油瓶是因怕要面对这样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梧觉目露鄙夷之色,道:“毕竟,狗始终是狗,怎可以用两腿走路?”   纵然二人只是窃窃私语,但以霍步天的功力,岂会听不到此番说话,当下不禁双眉倒竖,目光如炬望着自己两个儿子,道:“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二人但老爷所言,脸色一红,也没多话。   霍步天目露坚定神色,道:“我绝对信任这个孩子!他昨日既已点头,便绝不会食言反悔!福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第一卷·惊世少年 002云之冷(上)   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   惊云,又是惊觉,霍惊觉,又是步惊云。   谁将会成为他的敌人?   谁又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当霍步天第一眼瞧见步惊云时,正在他与步惊云的娘亲玉浓成亲之日。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五岁。   在这个孩子的双目之中,霍步天仿佛看见了寂寞。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了解的寂寞,不应在一个小孩眼内出现的寂寞。   可是,却偏偏出现在年仅五岁的步惊云眼内。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那天,是霍家庄的庄主霍步天续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满堂宾客,饮酒谈笑,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片欢乐。   只有一张脸儿没有欢乐!   那是一张小孩的脸。   这孩子正抱膝坐于霍家庄的一个寂寞角落里,大红的灯笼映照着他那孤单的身子,小小的影儿投到地上,像是洒满遍地伶仃……   他坐着的地方,距离每个人都异常遥远。他的心,亦同样遥远。   尘世间的种种欢乐,均与他无缘。   所以,当霍步天与宾客们兴高采烈地经过那个角落时,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这孩子仍然在静静的低着头,也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斗然瞥见一双穿着锦靴的大脚踏了过来,翘首一望,原来是一名身穿鲜红吉服。高额的陌生汉子。   这名汉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对眼前人没有什么兴趣,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头自顾沉思。   霍步天其实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见高朋满座,怎么会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瑟缩在这个无人理会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宾客过来看看这个孩子。   霍步天温言道:“小娃儿,你怎么独个儿坐在这里?”   没有回答。   霍步天随即会意,问:“你不爱说话?”   仍是没有回答。   “你不能说话?”霍步天再问。   那孩子猝地举头盯着他,神情异常倔强。   他有一双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没法,惟有继续问:“既然你懂得说话,何不先告诉我,你爹娘在哪儿?”   孩子眼角闪过一股伤感,跟着望向西面一间烛影摇曳的房间。   那是霍步天与新婚夫人玉浓的房子,她此刻正头披红巾,置身其中等候着。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这孩子,问:“你……你就是——惊云?”   那孩子看来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汉子是谁了,然而脸上依然毫无兴奋之意。   霍步天则异常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步惊云,在此之前,玉浓虽曾向其提及她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却从不让他和自己儿子会面,她说,她的儿子只会带来不幸……   今天,他终于能面对面地看清楚步惊云了。   但见此子粗眉深目,轮廓毫无半点孩童稚气,个子更比同龄孩子高大,虽然乏人理睬照顾,却不忧悒,反之更流露一股异于常人的不群气度。   正因这股气度,使他看来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许也如云般飘渺,难于捉摸。   云无常定。   纵然他此时身披一袭破旧粗衣,亦难掩眉宇间的独特,他是一个异常独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觉,连声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应声赶至,她是负责照顾霍家孩子的老婢,白发苍苍,模样却颇为慈祥。   霍步天微带责备之意,道:“福嫂,你怎么不给新少爷换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爷品性随和,此际却反常含怒,知道他甚为重视此子,吓得讷讷而言:“是……是新来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会少爷。”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阵诧异,甚不明白玉浓为何如此对待亲生骨肉。福嫂接着道:“但我瞧着这孩子一身褴褛也煞是可怜,于是便想私为他换上新衣,谁知他拼命紧抱身子,怎样也不肯让我为他宽衣!”   “哦?”霍步天听罢转脸望向步惊云,发觉他的脸上又泛起倔强之色。   霍步天问:“你不爱穿那些锦衣绣服?”   步惊云并没理会他。   霍步天这回指着步惊云身上的破衣,道:“你只爱穿这些粗衣麻布?”   步惊云见他指着自己的衣裳,霎时紧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备之态,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这孩子惊觉之心居然如此强烈,他并不想和人接触。   霍步天定神注视步惊云那双眼睛,他想看进他的心里,他想知道,这个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还有些什么东西?   可是,他只看见冷,无边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惊云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亦不愿接受这个家。   那群宾客又再催促着霍步天过去,他自知此时甚难和步惊云说下去,不禁叹息道:“既然你不爱穿新衣,你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实在无计可施,也不准备强*步惊云就范。   步惊云一听之下,虽无感激之意,但双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却没看见,只朝着福嫂摆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爷吃点东西,明儿再去为他置几套同样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称是,霍步天转达脸望了望步惊云,浅浅一笑,道:“夜了!毕竟是个孩子,怎能可以捱饿呢?玉浓也太过份了些!”   他说罢又再次步向那群宾客,忙着招呼去了。   ※※※这一晚,当霍步天走进新房,掀起玉浓覆头的红巾,还未交怀合卺,劈头一句话便先问她道:“不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玉浓先是双蛾一皱,随即会意一笑;她虽非绝色,惟亦长得俏丽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妩媚,霍步天看在眼里,不忿之气也消了一半,只听她机伶地道:“你已经见过他了?”   霍步天颔首,玉浓斜眼望他,问:“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虽是一介莽夫,凡事却但求无愧于心!岂能让你儿子这般轻贱?我一定会视惊云如已出!”   玉浓笑了笑,笑容中蕴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适才的问题。”霍步天锲而不舍,玉浓拿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后悔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霍步天一愕,他从没想过一个身为人母者竟会口出此言,未及相问,已见玉浓望着杯中之酒,似在回忆着她那如烟往事,且还幽幽道来……   “这孩子的父亲步渊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个一流的铸剑师,无日不想搜罗世上的精奇寒铁,以作铸剑之用。在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渊亭突然说要远赴极北之地,寻找一块天下至宝的寒铁。斯时我正身怀六甲,极需其细心照顾,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别去。可惜,他还是狠心地不辞而别,去了。我不明白为何他可以为铸剑而抛妻弃儿,我仅是一名弱质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独力肩负一家重担,他可曾设身处地为我想过,一个女子如何能够支撑得住?”说到这里,玉浓的嗓门已有点儿哽咽。   自古男儿皆薄幸,霍步天即使绝不同意,此刻亦难免为步渊亭所为感到汗颜,想不到世间竟有引为剑绝情的汉子。   玉浓的眼神浮现一片恼意,继续说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怀孕时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这个孩子,也许生活并不致如斯艰苦,也许还可以以追随步渊亭过去寻铁!一切的不幸,都是这孩子带给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临盆,满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岂料这孩子出世时不哭不嚷,我心中万分惊疑,他会否生来便是哑的?”   这点就连霍步天亦难禁疑窦丛生,好奇道:“他当真是哑了?”   “当然不是,不过他也不像寻常孩子般在一,两岁便呀呀学语,而在三岁时才懂得说话,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他说的第一个字竟然并不是‘娘’,而是望着天上的云嚷了一声——云!我本打算待渊亭回来后才给他取名,但其父迟迟未归。既然他说的第一个字是云,我索性给他取名惊云”   霍步天听其所言,忽地念起步惊云那股飘渺不群的气度,不由得赞道:“好名字”   玉浓道:“名字再好也没有!这孩子愈是长大,愈是孤僻,绝少和人谈话,也不活泼,时常独自坐于暗角,邻人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怪儿子。直至惊云四岁那年,他的父亲终于回来了,是给人抬回来的!他始终寻不着那块寒铁,还在途中染病,归家不久后便病逝……”   霍步天恻然,这个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儿子又何尝不苦?   “渊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泪人!我不知应该为亡夫之死感到悲伤,还是为自己而悲伤?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为了这个给邻人讥为怪人的儿子所赐。再看正站于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镇定?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一时怒火中烧,就当着所有邻人面前,破口大骂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亲责备必然会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挥掌重重打了他几记耳光,他只是盯着我,不仅不哭,且还一声不作!我于是疯狂的打骂他,他没有闪避,也没有还手,我一边打,一边却在心里呐喊了千百遍道:‘惊云,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后很孤苦啊!快点哭吧!   让人们知道我并没有生下一个怪儿子!’可是,他始终还是依然故我,宁死不哭!后来邻人们见我愈打愈凶,纷纷上前拦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后,我对此孩子极为失望,以前我已觉他总给我带来不幸,及后又因其孤僻被人们讥笑,至其父亲下葬时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临终时,他亦不会为我流下半滴眼泪!失望之余,我不再理会他,只供他两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灭。”   玉浓语毕后神色黯伤,眼眶更隐隐闪着泪光。霍步天默默听罢她的心事,仔细琢磨,小心翼翼的道:“也许,当初惊云不为亡父而哭,只因为他从未见过其父,在他的心中,父亲可能比邻人更为陌生,试想,一个小孩又怎会对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浓不语,半晌才道:“纵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俩间也早无半点感情!   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绝对不会因我痛哭!”   她始终深信没有错怪自己的儿子,霍步天但觉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反会使气氛变为僵局,于是一手举起玉浓适才所斟之酒,笑着道:“无论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惊云便不用为生计而发悉!今夜是我俩的好日子,别尽说烦忧之事!来!玉浓,让我俩先干了这一杯!”   玉浓瞧见他一脸款款深情,心中不无感动,当下化涕为笑,也举酒与他碰杯。这个女孩子,毕竟还有点福气。   可是,她的儿子呢?她的儿子可有这点福气?   ※※※就在二人成亲的翌晨,步惊云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领往霍家大堂。   只见厅堂之上,左右放置两列酸枝台凳,气派清雅,大有豪门风范,霍家的排场倒也不少。   其实在此数年间,霍家庄渐渐在江湖中打响名堂,庄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剑法,实在功不可抹!   厅堂中央,正坐着魁梧伟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过门的妻子玉浓。   二人身畔分别站着两个小孩,一长一幼,长的年若十一,幼的约莫十岁。   霍步天一见步惊云,登时眉开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   步惊云缓缓走近,霍步天此时才发觉他步履很慢,仿佛每一步均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蹭出,以防会掉进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惊云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惊云,我想要见你,其实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他直视着步惊云,步惊云却没有回望他。   “从今天开始,你已名正言顺地成为霍家一员,希望你能够和大家和睦相处!”步惊云小脸上未有泛起半丝喜悦之色,霍步天只觉是意料中事。他接着道:“不过,入乡须得随俗,你既已成为霍家之人,若再继续唤作步惊云的话,恐怕有点儿那个,更不知世俗人将如何看你……”   问题当然来了!霍家庄怎能养育一个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诟病。   霍步天语音稍顿,续道:“故此,你须得另取一个名字。惊云,你明白吗?”   步惊云本没留意他在说些什么,此际乍听要另取别名,霎时面色微变。   但霍步天已将身旁两个男孩拉过来,道:“这个是我的长子梧觉,这个是二儿桐觉,他们的名皆是以觉为本,梧桐为别。”   步惊去消然瞧着霍步天的两个儿子,二人脸上透发一股骄横之气,紧盯着步惊云,目光极不友善。   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为惊,不若以后便叫作‘霍惊觉’,意下如何?”   霍惊觉?   步惊云完全没有反应。   玉浓一直在旁静观,她本来早已答允霍步天不会难为自己儿子!但目睹步惊云对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难免有气,忍不住插口道:“惊云,怎么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欢么?”   就着猛然揪着儿子的衣襟。   步惊云冷冷的望着她,没有抵抗。   玉浓愈看他这张脸,心中火气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讨厌你这副德性,你总是冷冷的望着我,好像我并非你的娘一样!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惊云看来遇强愈强,更不开口。   玉浓忍无可忍,破口骂道:“好!你不答,我总有法子要你张开尊口!”   说不及那时快,举掌便朝步惊云脸儿狠狠掴下!   这一着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浓竟对儿子如斯怨恨,真的说打便打,毫不留情,就连福嫂及霍步天的两个儿子亦感愕然。   “啪”一声,步惊云的小脸结结实实地受了一记耳光。   玉浓正要回掌再掴,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着她的纤纤玉手,劝道:“浓,别对孩子那样凶!”   玉浓打得性起,勃然反问:“你还维护着他干吗?他适才上前时还没张口叫你一声爹呢!”   霍步天给她说着痛处,立时脸色一红,苦笑道:“浓,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罢了,怎可在一时之间完全接受事实?我们为人父母者,好应体谅他才是。”   玉浓见他这样袒护自己儿子,也是无话可说,*得硬生生缩回手掌。不再多话。   霍步天望着步惊云颊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怜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此处一切,可是人的一生,总有无数失望,悲哀和变更,无论你多不愿意,还是得接受它,面对它。因为……”   他一过说一边扳过步惊云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实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明白自己处境,得以从容过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这个孩子绝对不会明白!   因为,步惊云已经别过了脸。   ※※※这样又过了数天,霍家庄的一切如常,仍旧人来人往。   婢仆们全都没有发觉庄内多添了一个孩子——霍惊觉。   相反,众人却得悉新的庄主夫人名为玉浓,因为她经常差使他们干这干那,霍家庄上上下下都给其差使过了。   这个略具资色的女子,一朝飞上枝头,立以凤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风,众人只有惟命是从,给她指得东奔西跑!   只有福嫂最是愤愤不平,这个老婢本是负责霍家少爷们的起居饮食,她清楚知道玉浓并不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   新少爷已经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没有踏出房门半步!新夫人亦从没前来找过儿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儿?   最令福嫂感到讶异的是,新少爷年纪轻轻,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闹地坐在房中闷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过?   故此,福嫂除了给他送上饭菜外,有时候,也会走进房内逗他说话,以免这孩子给闷坏了。   然而,步惊云却像是哑子一般,毫不答话,对她在房中的走动视若无睹,只是静静的坐着,俨如木人。   真是静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时,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园,不过也没往四处闲逛,只是坐地园中的一块大石上,仰首眺着天际的白云发呆。   福嫂见他终于踏出花园,私下暗自高兴,连忙到厨房为他准备午饭。   于是,麻烦便找上门来。   步惊云坐了一会,倏地,一头小狗一边“汪汪汪”的吠着,一边发足朝他这方向奔来。但见小狗神色怆惶,遍体鳞伤,显然是刚刚给人毒打一场,此际慌不择路,急急窜至步惊云身下的大石后面匿藏!   就在此时,两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赶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儿子——梧觉和桐觉!   他俩似是冲着那头小狗而来,但追至此处突然失去它的踪影,梧觉不禁怒叫:“呸!   那头杂毛当真斗胆!本少爷只是想吊它来瞧瞧怎生模样,反给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顿,实难消心头之恨!”   桐觉附和道:“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将它拆骨煎皮,然后煮了来饱餐一顿!”   梧觉嘿嘿一笑,道:“好!那我们快搜吧!”   二人遂于园中四周继续搜寻,自然发现步惊云正坐在大石上。   梧觉走到步惊云跟前,道:“喂!油瓶,你见否有头小狗跑过?”   出口已是异常轻蔑。   其实小杂毛早躲到大石之后,步惊云却连半根眉毛也没跳动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亲玉浓自嫁入霍家后,仿佛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有时候,两人难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园中遇上,相遇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如陌路人般经过。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   这样一个孩子心中,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谁知道?谁想知道?   也许,只有霍步天一个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终于知道了。   ※※※那一回,玉浓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为此换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还是屡医不愈。   玉浓可怜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残喘,痛苦异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惊云静静的瞧着自己的娘亲辗转呻吟,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于其身畔,面露忧色。   他想及玉浓半生守寡,自嫁进霍家后,以为日子将会好过,然而,她的好日子并不长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对步惊云道:“惊觉,听大夫说,你娘亲……她……”   他欲言又止,声音更有点沙哑。   “她……已活不长了,现下我只是以人参给她续命,也许……这数天之内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步惊云的脸,他的脸木无表情,不带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玉浓终于病发。   霍家庄所有人等到庄主的寝居中齐集,各人团团围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庄主夫人,均是神色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只有一个人仍未到来。   他就是步惊云。   霍步天坐在床沿,紧握着玉浓的手,他环顾众人,却未见步惊云的踪影,于是问福嫂道:“福嫂,惊觉呢?”   福嫂面露惭色,支吾以对:“我……不知道,少爷似乎在……两天前已不见了。”   “什么?”霍步天一呆,刚想追问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浓却忽尔半张秋瞳,虚弱地低唤:“步天……”   霍步天连忙附耳细听,只听玉浓仍在唤着:“悟觉,桐觉……”   他不由得咫一酸,这个女人对他所出的两个儿子总算有心,濒死时还在叫他俩的名字。   梧觉和桐觉骤闻继母如此呼唤他兄弟俩,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湿,淌下泪来。   这些年来,玉浓纵然只为讨好霍步天而善待他们二人,但也可说是克尽已能,关怀备致了。   半昏半死之间,玉浓犹在梦呓般呻吟,唤道:“惊云……惊云……”   霍步天脸色陡变,他想不到玉浓平素苛待自己儿子,此刻竟会惦记儿子名字。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玉浓虽是虚弱,但惊云二字却是不绝于口。她已不复记得儿子易名惊觉,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惊云!   她的心中,原来还有惊云!   女人叫喊同时,不知何来气力,蓦地精神一振,双眸一睁,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时流转,眼睛在搜索一个人。   一个令她毕生引以为憾,却又不能摆脱的人。   过了良久,玉浓面露失望神色,对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惊……云……   呢?”   她关心的,仍是惊云!   霍步天不知应对眼前快死之人说些什么,倘若他直言不见了步惊云,定会使她倍添忧心,可是若然不说,又不知从何处找他回来?   正踌躇间,突听门边的仆人嚷道:“啊!好了,少爷回来啦!”   众人都把目光移向那个正踏进房内的步惊云身上,只见其一身衣履满是破洞,肮脏异常,这两天也不知去了何处?   玉浓甫见儿子,惨白无血的脸庞顿呈现少许生气,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脏的衣裳,却又不禁若断若续地谩骂道:“你……你这……孩子,到底……到什么……鬼地方……   玩耍……去了?”   她与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骂他。   步惊云并没回答,木然地站在离榻前数尺之处,没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着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过低声劝道:“孩子,别再意气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说几句话。”   步惊云被霍步天强拉至床前,玉浓无助地看着他那双冷冷的眼睛,道:“惊云,你……   待只见他脸青唇白,早已昏了过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热,这孩子显然是捱病了。他不辞劳苦地往寻野生人参,回家后又惊逢永诀,小小心灵纵然仍可忍受得来,但其躯体毕竟仍是一个孩子。   霍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叹息:“有时候,人在悲痛之时,并不一定会流下眼泪,玉浓你何苦至死强求自己儿子的一滴眼泪?”他一边感叹一边已抱着步惊云凄然而去。   ※※※晨光冉冉地透进房内,轻抚着步惊云那张冷漠的脸。他缓缓张开眼睛,随即发现霍步天坐在床边,正为他拭抹额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脸倦容,此刻乍见步惊云醒转,立时时藏起倦意,抖擞精神,强自挤出一丝温暖笑意,轻声问:“你醒过来了?”   步惊云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撑起身子,却又浑身无力,*得软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别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适才大夫刚来过给欠喂药,还是再躺一会吧!”   此时敲门声起,门开处,福嫂端了一碗稀粥进来,道:“老爷,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来服待少爷吧!”   霍步天将那碗稀粥接过,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见老爷如此关怀少爷,也是无话可说,识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汤匙把粥拌和,轻轻向粥吹了口气,才递向步惊云的嘴边。   步惊云没有张口呷粥,眼中的冷意,并未因霍步天彻夜不眠的照顾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无视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这样于你有益。”   步惊云别过脸,突然强行发力坐起,霍步天赶忙扶着他,讶然道:“孩子,你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看他,吐出一个字:“走!”   这是霍步天一生中听他说的第二句话,他立即反问:“走?你为何要走?”   步惊云简单地说出第三句话:“娘亲死了。”   霍步天终于明白这个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因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现下玉浓已死,霍家已再没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须离去。   霍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惊云愕了一愕。   霍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儿子,一生也是我的儿子!只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霍家庄将永远是你的家!惊觉,你明白吗!”   他的目光异常坚定,步惊云定睛注视着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颗赤热苦心,恍如黑暗里的一道曙光。   霍步天见他的脸孔已没有先前的冷,于是道:“我还知道你在失踪那两天内曾跑上山找寻人参,你把它埋在榕树下。”   步惊云一听之下,双目放光。   霍步天接着道:“即使所有人认为你多没人性,我亦会因为拥有一个如此的儿子而骄傲!”   二人相对凝望,霍步天发觉步惊云眼内的冰雪逐渐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切已然心领神会。   可惜,顷刻之间,一股寒霜却又盖过他的眼神,他的人虽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却如天涯般遥远。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霍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后,他对步惊云更为关怀备致。   步惊云则我行我素,仿佛无论霍步天如何努力改变他,他还是无动于衷,只有霍步天自己意会,这孩子眼中对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减,他总算略觉惬意。   然而,对于庄内其他人等,步惊云仍旧笑骂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觉和桐觉始终看不过他此种作风,始终还是要找他的麻烦。   有一回,霍步天如常地教导他俩兄弟剑法,在叮嘱二人勤加练习后,便由得他俩自行练剑,自己则往内堂打点庄内事务。   梧觉和桐觉天性疏懒,资质平庸,纵然霍步天教他们的仅是霍家剑法的入门皮毛,但两人一直未能领悟当中窍门,更遑论要学全霍家剑法,不过二人却又好大喜功,甚爱耀武扬威,此刻一俟霍步天离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懒。   梧觉游目四顾,发现步惊云正站于远处,忽然心生戏弄之念,对桐觉道:“二弟,你看,油瓶又站在那边!”   桐觉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们剑法时,他总是在远处偷看,真不要脸!”   梧觉突然提议:“好!就让我们作弄他一下!”   我……总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亲……么?”桐觉乍听梧觉又要无风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们别去惹他吗?   若再去戏弄他,恐怕爹爹会……”   桐觉还未说完,梧觉已抢着道:“怕什么,我今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办法!”   说着将嘴在桐觉耳边低语一会,桐觉顿时阴阴一笑,接着,梧觉向步惊云招手道:“喂,贱骨头!你过来!”   他居心叵测,先欲以言语相激步惊云行近。   步惊云早已习惯这一套,了无反应。   二人拿他没法,只得手执木剑一跃上前,剑尖霍地指向步惊云。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们练剑,到底是何居心?”梧觉盛气凌人地道。   “是呀!爹爹说要教他他又不学,他一定自以为很了不起!”桐觉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衅,步惊云也懒得理会他们,转身欲云。   梧觉猱身抢前拦着他,道:“别走得这样容易,我哥儿俩今天想瞧瞧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要和你切磋一下!”他说着平剑当胸,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战之姿。   步惊云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转向另一方走去。   梧觉深感受辱,怒喝:“小杂种居然无视我的挑战,难道吃了豹子胆不成?”语音方歇,也不理会步惊云手中有无木剑,挺剑便向其背后刺去。   此时的步惊云将近九岁,无论身形和气力,已非当初入门的五岁稚童可比。梧觉这一剑攻来,他纵然从未习武,也能够本能地闪开。这一闪的速度竟是异常的快,已超越一个九岁孩子的身手!   梧觉没料到他已判若两人,不忿道:“啐,你刚才碰运气而已。再吃一剑!”言毕剑划半弧,飞身再上。   这一式梧觉早已习练无数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凌厉快速,落位更准,步惊云已无从闪避,猝地反手折断身旁矮树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声,枯枝及时赶上,竟将梧觉的剑势阻截。   梧觉一呆,愤愤的道:“好啊!这不是爹爹教我们的剑法吗?你当真偷了?”说着又挥一剑。   此剑招式简单异常,使剑法门全仗内力修为,桐觉自恃年纪较步惊云为长,气力应远胜于他。这一招他纵然能挡,枯枝亦必脱手!   岂料步惊云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剑法挡其来招。   在旁的桐觉瞧见步惊云使出同一剑法,也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二人剑势一碰之下,梧觉手中木剑意外地飞脱!由于两者剑法相同,故此优劣立判,无所遁形,步惊云终较梧觉略胜一筹。   步惊云并没乘胜追击,只是冷冷的望着他。   梧觉羞愧得无地自容,恼羞成怒之下,提剑再上,此时桐觉眼见不妙,亦展身加入战团,混战起来。   纵然步惊云偷学而得此一两式粗浅剑法,但终究仅是借天赋依着所见而使,从未正式学剑,一人尚可应付自如,二人齐来,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险招!   三人斗得正酣,桐觉突乘空隙,剑走中门,急急刺向步惊云的咽喉,此着本无甚厉害之处,但步惊云正忙于格开梧觉攻来的枯枝,一时分身不暇,惟有举臂一挥,顿时桐觉的木剑齐柄震断!   桐觉岂料到这个幼弟的气力如此强横,拿着那半截断剑呆立当场,另一边的梧觉觑准步惊云心神略分,知道机不可失,遂乘人之危,回剑向其右目戳去!   这一剑当真非同小可,因为梧觉手中拿着的虽是木剑,但若被其刺中,右眼必瞎无疑,就连呆立一旁的桐觉,亦觉其兄出手未免过于狠辣!   眼看步惊云已来不及闪避,倏地,一块小石破空划到,“啪”的一声,木剑就在距步惊云眼前数寸给来石一弹,霎时一断为二!   与此同时,一条魁梧的身影已如疾矢般飞身上前,梧觉和桐觉不未及瞧清来者是谁,两张脸蛋已给那人“劈啪劈啪”的打了四,五记耳光。手中断剑亦于慌乱中掉到地上。   来者正是霍步天,他其实早已回来,但刚巧碰见三个儿子大打出手,一时好奇想看看步惊云的身手究竟如何,于是避于一旁观战,此时只见他横眉怒目,暴喝道:“畜生,以众凌寡,胜之不武,我向来怎样教导你俩练剑之道?”   二人早给父亲打至头昏脑胀,现下更听见其厉声斥责,一时羞愧难当,低下头噤若寒蝉。   “快给我滚!我不想再见你们!”霍步天怒道。   悟觉和桐觉怎敢不从,二人犹如丧家之犬,悻悻然离去。   霍步天随即回头察看步惊云有否受伤,才发觉他震断桐觉木剑之手臂竟然丝毫无损,不禁放下心头大石,脑际继而浮现适才他与自己儿子对拆时的身形和剑法,心想此子仅是每天在旁观看,便已有此等成绩,爱才之情油然而生。脱口赞道:“惊觉,看来你极具练武的天份,难怪当初我第一眼看见你,便觉你有一股特殊的气质!”   步惊云虽闻赞美之辞,可是脸上毫无半点喜色,霍步天也不介怀,道:“倘若你愿意的话,那打从明儿开始,我正式传你剑法,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步惊云的表情,却见他悄无反应,遂接着道:“不单是教他俩兄弟的入门皮毛,还有我家传的霍家剑法!他俩根本没有这样的资质,只有你,你一定可以尽将霍家剑法融会贯通!”   他独具慧眼,满腔热诚,一心希望此子能够点头答应,谁知步惊云只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走。   霍步天知其并不接受,情急之下,即时喝止,道:“慢着!”   步惊云并未因他的喝止声而稍作停留,霍步天见叫他不住,人急生智,忽然道:“惊觉,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不需要别人同情,你……可以吗?”   这句果然生效,步惊云立即顿足,可是仍然没有回头。   霍步天道:“一个人若有如此的傲骨,确实不错!但假若没有武功本事,真才实料,那么,当遇上困难和危险时,仍是难免要倚仗他人帮忙,终须还是接受别的的同情!”   他的言辞一针见血,步惊云虽然没有回头,但霍步天却瞧见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深知这个孩子极难心动,于是继续劝道:“尤其是你!你天性孤僻,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我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我在世时尚可照顾你,保护你,但若我死后,你怎么办?”   步惊云维持沉默。   “我早知你性恪倔强,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我亦十分欣赏你这种性恪,而且更欣赏你的资质!所以才想传你霍家剑法,因为……我要你以后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步惊云依旧一片沉默。   霍步天见费了不少唇舌,还是无法打动步惊云,心中难免泄气,*于无奈道:“我知你不喜言语,故此你若愿意学习霍家剑法的话,话毋用多说,只须回过头来,若然不愿,你这就回房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全神注视这孩子的背影,私下闪过诸般揣测,到底他会否回头?他不用再揣测,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步惊云的脸,也看见了他的眼睛,他那双自出世以来便一直冷漠如冰的眼睛。   ※※※由那时开始,步惊云便跟着霍步天学习霍家剑法。   他仍是不言不语,每次在学剑时只是默默聆听霍步天讲述用剑要决,及观看其将霍家剑法示范,许多时候,霍步天仅将剑式使上一次,步惊云便立即能够再演一回,可知其记心甚强。   霍步天随后更教他把剑诀融于剑法之内,步惊云虽是小孩,但拿捏之准绳,居然十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亚于一般学剑十年之士。   再者,霍步天还发觉这孩子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坚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懈地练剑,即使霍步天要远行时亦风雨不改地自行练习,从不间断,绝不像他那两个亲生儿子般疏懒。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间,步惊云已尽得霍家剑法和剑诀的所有真传,只是内力尚浅,火候未足而已。霍步天认为只要他持之以恒地不断练习,假以时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十岁。   霍步天深感满足,他知道,自己将霍家剑法传给步惊云,这个决定绝对没错。然而,他也不是全无顾虑,因为他发觉在步惊云那双冷眼下,隐隐透着一种戾气,这戾气似是因其受尽多年冤屈累积而成,终有一天会像山洪般爆发出来,届时,这孩子的杀性定然会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步惊云练剑的时候,霍步天对步惊云道:“惊觉,这套霍家剑法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不过剑旨却以仁义为本,目的在于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应承我,将来切不可用此剑法杀人!”   他此番说话其实只想步惊云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须抑制心中戾气,不可滥杀无辜!   步惊云没有回答,但亦没有摇头。   霍步天当然明白,这个孩子若不摇头,亦即默许了。   他稍为安心,其实,他早觉得在步惊云那双冷眼下并非全是冷意,这孩子只是不懂得和别人相处而已。   每次当霍步天看着步惊云一心一意,聚精会神的练剑时,他总会念起这孩子自出娘胎以来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亲早死,他的娘亲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觉寄人篱下,短短十年的小命,从没得到半点关怀和谅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别人同情。霍步天心中暗下决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会克尽父职,好好养育和提携这个孤独的孩子,他更使步惊云重过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独特的孩子总有异于常人的命运,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摆脱!   云已无常,可惜,世事,更是无常。   终于有一天。   恶运来临!   ※※※那天,霍步天一早已在打点着庄中事务。在日后便是他的大寿,他遂吩咐府中婢仆各办其中,正忙个不可开交之际,霍家庄那高而坚厚的铁铸巨门蓦地被人一脚踢翻,这条脚的主人竟然是个跛子!   只见硬闯进来人人体形肥胖,模样古怪,左足已废,足断处换上铁拐,一蹦一跳地跃进来,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头会跳的猪!   霍步天一见此人,不禁眉头一皱,当即问道:“这位兄台,我霍家庄与你素无过节,何解不请自来,破门而入?”   那怪人嘿嘿狞笑两声,神态猥锁,道:“你爷爷我是烈焰双怪之老二赤鼠,此行是奉霸业万载的雄帮主——雄霸之令,前来报讯!”   霍步天一闻雄霸之名,脸色陡变,转瞬化青,看来此雄霸并非等闲之辈!   这雄霸原来是近年逐渐威慑江湖的一代大帮天下会之帮主!据闻他在崛起之初,已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换姓为雄霸,矢言成为一代枭雄,其真实姓名不详。   近年来,雄霸此人不断铲除异已,亦不住招揽武林中人,以求增强自己势力,来对抗江湖中另一大帮“无双城”想不到,雄霸会看中霍家庄。   霍步天强作镇定,问:“所报何讯?”   赤鼠诡谲地笑了笑,道:“雄帮主有令,命霍家庄即日归降,纳为天下会其中一员,此后世世代代尽忠于雄帮主,不得有违,否则……”   “否则又将如何?”霍步天正色问。   赤鼠瞪目不转,一字字道:“要把你霍家庄杀个——鸡犬不留!”   霍步天冷笑。   他亦不作细想,立即义正词严地回答:“好!你这就回去告诉雄霸!霍家庄向来与世无争,仅以济世助人为已任,绝不愿牵涉入此等江湖的权力斗争之中,更不想接受贵帮招揽。”   赤鼠道:“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了?”   霍步天不答,脸上流露一股凛然正气。   赤鼠嘿嘿一笑,道:“那就让老子先试试你这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说罢提掌运劲,猝然向霍步天击去!   霍步天见他适才一腿已可将霍家那道铁门踢翻,可知内力深厚异常,岂敢怠慢,急忙纵身一跃,避过来袭,赤鼠这一掌于是击在其身旁那张圆桌之上。   “砰”然一声,圆桌顿时被赤鼠轰个粉碎,余屑更夹着火舌向四面八方飞散,众家丁婢仆登时被吓得鸡飞狗走!   “烈焰神掌?”霍步天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动容,盖因其生性不好斗争,仅于助人脱困时才用剑,平素大都不会佩剑在身。此刻强敌当前,一个剑手居然身无一剑,情势凶险万分。   赤鼠打个哈哈,道:“霍老头,你如今怕了吧?”说着再行鼓动双掌,疯狂向霍步天拍去!   霍步天本以剑驰名,并不擅长掌法,在未摸清对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于是左闪右叫避,赤鼠虽然掌影此起彼落,变招甚速,可是霍步天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一时间未能得逞。   两人一攻一避,斗到内堂门外,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从内堂步出。   霍步天急瞥之下,只见那身影正是步惊云,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呼道:“惊觉!快躲开!”   步惊云恍若充耳不闻,反向他们这边走来。   赤鼠听见霍步天适才如此叫唤此子,心知这孩子绝不简单,或许擒下他便可威胁霍步天就范,当下改变主意,化掌为爪,迳向步惊云抓去!   步惊云竟然毫不惊怕闪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将触及其衣角之际,他倏地把手从后送前,送的不单是手,还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窝!   这样一送,正是霍家剑法其中一式——荡气回肠,赤鼠不虞此十岁小子忽然出剑,更不料他冷静若此,这一剑落位之准,纵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难闪避,惊愕间猝使一个鲤鱼翻身,尚幸步惊云手短剑短,此招他险险避过,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给刺破,狼狈已极!   然而赤鼠不愧为顶级杀手,应变奇速,双足着地同时,烈焰掌劲又再如浪般涌出,猛然向步惊云额头拍下。   步惊云纵然资质极高,但毕竟是个小孩,适才一击不中,变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样老练且快,决计避不了赤鼠这一击,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当车!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脑轰个稀烂,蓦地,一条魁伟的身影闪电拦在步惊云身前,此人正是霍步天!   他心知烈焰掌法厉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剑迎战,但见此刻步惊云命在毫发,一时情急之下,奋不顾身抢前,以自己身体为他挡这两掌!“砰”一声,烈焰掌劲结结实实地拍在霍步天的胸膛上,瞬息发出碎心巨响!   赤鼠脸色一变,反被霍步天震退丈远!   霍步天则沉马稳站,静立不动,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两个焦灼的掌印。   过了良久,赤鼠这才回过血气,盯着霍步天及其身后仍是木然的步惊云,喘息道:“好一个……处世不惊之小子!料不到霍家庄竟出此异禀之人。”   霍步天略露引以为豪之色,却依然不失剑客风范,道:“犬儿仅学得霍家剑法之粗浅皮毛,赤兄承让了。”   赤鼠道:“你且别得意,下次老子再来之时,将会与我大哥蝙蝠一起前来,届时合我烈焰双怪之力,必定把你霍家夷为平地!”   霍步天冷冷还他一句,道:“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话,何不现下再来动手?”   赤鼠脸上阵青阵紫,似有隐忧,悻悻然道:“嘿!你们等着瞧吧!”   说罢运起铁拐弹跳而去。   赤鼠去后,霍步天一直镇定的面容骤变铁青,一颗颗斗大的汗从他额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抚着胸口,痛得颓然跪倒!   婢仆们见状即上前搀扶,同声道:“老爷,你没事吧?”   霍步天口角渗出一丝鲜血,咬紧牙根,强忍着痛楚道:“好历害的烈焰神掌!不过我霍步天绝不相信,单凭他兄弟两人便可以把我霍家庄夷为平地,有胆便来吧!”   步惊云却默然无语,他只是定睛看着霍步天襟前那两个掌印,仿佛那两个掌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东西!   ※※※赤鼠这两掌当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闭关疗伤已然过了两天。   烈焰双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级杀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闻之丧胆;二弟赤鼠则擅长烈焰神掌,出道以来亦从未失手,二人自归顺雄霸旗下之后,气焰益盛,骄横嚣张,杀人更多,更狠。   这次霍步天与赤鼠匆匆一试,由于没有使剑,只用身躯硬拼之下,立受重创。然而霍步天虽是身负重伤,信心却未减分毫,因为霍家剑法亦非等闲,倘若有剑在手的话,未必就会输给此二怪!   当前急务,必须先行疗妥伤势,以免他俩伺机来袭。   不过赤鼠当天离去时脸色发青,霍步天暗中推详,论理赤鼠的伤势比他更重,大概也需五,六天方可痊愈,到时也已过了他大寿之期。   他一边运功疗伤,一边思量,正在全神贯注之间,突然一双手在其背门轻轻搓揉。   他心中一惊,但随即感到那双手并无袭击之意,可能因为他在运功疗伤之际,感觉较为麻木,兼杂念丛生,否则绝不会对进来的人浑然不觉。   纵是如此,这个人也是踏地无声,手脚颇轻。   那双手在霍步天的背门不断搓揉,霍步天只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浑身舒畅无比,可是回心细思,这种搓穴法似是他霍家真传,他两名儿子天性愚钝,未能领会,只有他第三个儿子……   霍步天突地心神一动,立时收摄运功气息,回首一望,背后的人竟然是步惊云!   “惊觉”他深深感到意外,因为眼前除了步惊云外,还有一碗药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这就是冷面背后,真真正正的步惊云!   这就是霍步天一直在期待着的步惊云!   步惊云依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端起那碗药茶,递给霍步天。   在身子如此虚弱的时刻,霍步天但觉一股热血攻心,眼眶一湿,道:“孩子,这药……   是你煎的吗?”   步惊云点了点头。   霍步天感极而笑,缓缓接过那碗药茶,跟着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可是他却甜在心头。这碗茶,代表了步惊云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尽,凝目望着步惊云,他终于感到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此刻,步惊云已真正成为他的儿子了。   他的泪在眼眶内不断打滚,似要夺眶而出!为怕在孩子面前老泪纵横,霍步天避开了步惊云的目光,道:“谢谢你!”   步惊云微笑不语。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里的和风,绝对不可能会发生。   可是却偏偏发生在霍步天的眼前,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见步惊云的笑容。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步惊云似是不想再打扰他运气疗伤,正欲退下。   当他退至门边时,霍步天忽然道:“惊觉,明天便是我大寿之日,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独个儿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换上像样一点的衣裳,坐在筵席之上,让我把你介绍给所有亲朋们认识,我霍步天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在霍步天的心坎深处,原来只得这个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   步惊云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这个孤僻独特的孩子,到了最后,也甘愿入群了。   霍步天不禁老怀安慰。   ※※※眨眼之间,已是霍步天大寿当晚。   霍家的大门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霍步天大婚之夜,依旧张灯结彩,锣鼓乐声喧天震地,吉庆满门,好不热闹!   到贺的宾客尽非武林中人,全属霍家庄的亲朋好友,只因霍步天的新伤初愈,虽然有点吃力,但仍有一脸笑容,他是由心笑出来的。   因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宾客都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霍惊觉。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趋前,急道:“老爷,不得了啦!,小少爷不见啊!”   霍步天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说话,道:“什么?”   福嫂道:“刚才我想拿套新衣给小少爷替换,才发现他房中已空无一人。”   在旁的梧觉和桐觉听见如此情形,难免幸灾乐社祸,桐觉悟在梧觉的耳边说:“大哥,看来油瓶是因怕要面对这样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梧觉目露鄙夷之色,道:“毕竟,狗始终是狗,怎可以用两腿走路?”   纵然二人只是窃窃私语,但以霍步天的功力,岂会听不到此番说话,当下不禁双眉倒竖,目光如炬望着自己两个儿子,道:“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二人但老爷所言,脸色一红,也没多话。   霍步天目露坚定神色,道:“我绝对信任这个孩子!他昨日既已点头,便绝不会食言反悔!福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第一卷·惊世少年 003云之冷(下)   福嫂见老爷如此坚信不移,只得唯命是从,正想举步出门,斗然间,十数名家丁如断鸢般给抛了进来。   十数名死了的家丁!   众宾客乍见那些家丁们血淋淋的尸首,不禁哗然尖叫!   霍步天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见这些家丁全都死于刀法之下,*刀者刀快且准,全是一刀致命!   惊愕之间,两条人影已骤现门前,其中一个赫然是那天来招降的赤鼠,另一个容貌枯槁,双目失明,然而马步沉稳,显见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马当先,大步上前,向霍步天咧嘴笑道:“恭喜霍庄主大寿之喜!”随即又哭丧着脸,转调道:“更贺喜霍庄主灭门之喜!”说罢突然举掌发劲,向那群宾客身上轰去!   烈焰掌法霸道无伦,那群宾客又不谙武,掌风扫过他们身上,迅速着火,顷刻之间,不少人惨被焚身,惨号撕天!   霍步天眼见他出手如此凶残,怒道:“你们只是冲着霍某而来,别要滥杀无辜!”   赤鼠道:“霍老头,雄帮主早已下令要把霍家杀人鸡犬不留!今天在霍家庄内的所有人,绝对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   霍步天道:“好狂妄!你的伤已经痊愈了?”   赤鼠嘻皮笑脸地道:“承蒙霍庄主关心,小弟的伤早已为吾兄所治!”   霍步天的目光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问:“这位一定是闻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正是。”   “江湖传言,蝙蝠只为银两杀当事之人,绝不干赔本买卖而杀害无辜,不知此话当真?”   蝙蝠冷静地答:“当真”   霍步天深深叹了口气,道:“那霍某今天当可放心,蝙蝠先生不会杀害这里的人,这只是我与你们之争!”   蝙蝠道:“你错了。”   霍步天一愣。   “此处所有人头都有价,雄帮主说,一干人等,头颅均值三千两!”蝙蝠道。赤鼠插口道:“而你,霍步天,你的头颅值三万两!”   “两”字出口同时,赤鼠已腾身而起,又再冲向人群,挥掌便要将众击杀。   霍步天大吃一惊,急忙拔出佩剑,奋不顾身地挥剑抵挡赤鼠击向宾客的攻势,岂料在旁的蝙蝠同时出手!   刀光一闪!   这一刀,*开了霍步天的一剑,赤鼠顿没阻挠,掌势迅速轰向众人身上!   瞬息之间血花四溅,凄历异常!   霍步天心中顾虑众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声,已然给蝙蝠划中一刀……   ※※※应在霍家庄杀戮连场的当儿,步惊云正在距霍家庄不远的小山岗伺伏着。   他在等,静静的等。   静静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专长。   自出娘胎以来,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个真正关怀和了解自己的人,这个人可以是一个父亲,或许是一个母亲,甚至是一个知已,一个朋友!   他终于等到了霍步天这个父亲,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现,今天,他只是在等另一样的东西——一头狐狸!   步惊云每日均会在此小岗上静坐片刻,每逢夜色渐浓时,一头全白的狐狸总会到此山岗上闲逛,于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丛内,静候着它的出现。   这头白狐,将会是他送给霍步天的贺寿礼物!   步惊云如此作,并非希望霍步天在宾客面前称赞他,而是希望他能在宾客面前以子为荣!而在把这头白狐送给霍步天的同时,他更会唤一声爹,这将会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声爹!   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时,他本已想唤他作爹,不过回头一想,如果在寿筵时才首次唤他,霍步天定会倍添开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际,那头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边闲踱一边觅食,犹不知自己已招杀身之祸。   蓦地,一柄短刀从草中飞出,正中那头白狐腰腹之间,它登时惨嚎一声,四足发软仆跌,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玉殒香消。   步惊云此时便从草丛中跃出,脸上弥漫着一层戾气!   他本不想下此杀手,可是为了使霍步天高兴,也顾不得这许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离那白狐的腰腹时,不远的霍家庄忽然烈火焰冲天,漆黑的夜空恍似飘荡着血红的流苏,就连步惊云所处的小山岗亦给照得通红。   步惊云极目远眺,只见霍家庄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么会这样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记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来招揽之事。   当下刻不容缓,随即掮起那头白狐,疾奔回去。   ※※※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门外!   门前悬着的那对大红灯笼,也给冲出门外的火舌燃着,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与世无争的霍家庄在顷刻之间,惨变人间地狱!   纵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惊云亦无所畏惧,他誓要跳进这人间地狱中,寻回他惟一的父亲——霍步天!   沿路所见,地上满是被火烧焦的尸体,步惊云发现悟觉和桐觉的尸体正在火堆中焚烧着,还有福嫂,还有经常在霍家庄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这一切全都是赤鼠的烈焰神掌所为!   不单是赤鼠,还有其兄蝙蝠,和那个元凶雄霸,是他们把霍家庄变成人间地狱!   纵是惨变陡生,步惊云的脸容依然镇定如常,他只是忙着在火海中左穿右插,他一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给他,他还要叫他一声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惊云终于隔着火望见了霍步天。   霍步天正与蝙蝠及赤鼠周旋着,整个霍家庄,仅余下他一人在独力应战。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满是刀伤及掌印,他已距死不远,必败无疑!   他还在打什么?他为什么仍在强撑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个人?还是因为他仍未发现他的尸体,他的心始终在记挂着一个儿子?一个不是他儿子的儿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个转身,刚想挡开蝙蝠一刀时,他那满布红筋的眼睛,随即看见了他!   步惊云冷静地卓立着,仍是掮着那头白狐,霍步天于此闪电般之间,他忽然明白了。   这孩子并没失信,也并没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来得太早了,他应该待烈焰双怪离去后才回来。   步惊云已无法控制心中那份冲动,无论自己生死与否,他也要扑上前去,他要叫他一声爹!这抑压多时的一声爹,他一定要叫出来,他一定要霍步天听见!   但当他刚想蹈火而过时,突听霍步天“吼”的一声,蝙蝠的利刀已贯穿他胸膛而过,接着红刃抽出,蝙蝠闪电加一刀,霍步天的头颅赫然被斩下,一碌一碌地滚到步惊云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满暖意,像是在叫步惊云快点逃……   步惊云的血像是即时凝结,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法叫出来,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脚下霍步天的头颅!   即使现下可以叫出来,亦已经太迟了。   这个曾经对其百般爱护,使他感到人间仍有半点温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的贺礼,再不能听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说话!   他后悔,后悔自己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说几句话!直至他死为止,他只对其说了三句话!   只得三句话!   是谁毁了这个他栖身的家?是谁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毁?又是谁将他再次推下无边寂寞的深渊,每晚都在苦候着迟迟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这两个灭绝人性的凶手!还有那个天杀的雄霸!   步惊云没有呼叫,因为根本无人再会理睬!   仍然没有眼泪,因为哭泣已无补于事!   他惟一想的仅是报仇,为霍步天报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体内奔窜,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颤抖,他的小脸比身上更为平静,死寂。   最可怕的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无表情,五内却在绞痛翻涌之境!此时,蝙蝠已一边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边道:“嘿!只怪你不识抬举,否则你霍家庄七十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说着在霍步天身上踢了几下。   赤鼠则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头颅,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见步惊云一个小孩静立当场,奇道:“咦?又是你这小子?你还没有死?”随即运劲欲一掌爆其脑门,步惊云居然不闪不避,更转身以背上的白狐挡他来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着,缩手不及,手掌已插进白狐体内,且还给白狐的身体紧紧箍着,一时间抽手不得!   就在此时,那边的蝙蝠突然道:“老二,快拾起那家伙头颅,回去献给雄帮主!”   步惊云乍听蝙蝠所言,登时明白他俩的动机。他绝不能让父亲的头颅落在仇人手中再受屈辱,于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滚,顺手一推,竟将霍步天的头颅推进火海中!   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见霍步天的首级被推进火海之中,不禁惊呼一声,因为雄霸向来心狠手辣,若然不见霍步天的头颅,决不会放过他兄弟俩,于是不顾一切,即时展身跃进火海之中,谁知火海旁已有一条小小身影提着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梦也没料到步惊云有此一着,“刷”的一声,那刀竟然穿心而过!   “大哥!”赤鼠在死前犹在杀猪般嘶叫,他终于得到了报应。   蝙蝠纵然听觉灵敏,一直却因步惊云呆立不动,所以不知场中已多了一个小孩,此刻惊闻赤鼠惨叫,随即分辨方位,赶上前捉着步惊云,喝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霍步天之子——霍惊觉”步惊云一定要让人知道霍步天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叫过一声爹的儿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好!斩草除根!你这就赶去陪你老爹吧!”说着一腿将步惊云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狮上,石狮当场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劲何等惊人,这一腿步惊云委实吃得不轻,当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见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过来,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这一刀,他死定了!   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他突又看见了块小石子破空飞至,“当”的一声,竟轻易地把蝙蝠手中兵刃弹脱!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稳,断不会被人单用石子便可将刀弹脱,而且与此同时,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点,全身立即动弹不得!跟着此三穴赫传出“喀勒”声响,蝙蝠“吼”的一声,心知自己毕生功力尽数被废!   步惊云的脑海已开始迷糊,但仍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道:“师父,这孩子可怜得很,让我们救救他吧!”   一个沉厚的声音应道:“好。”   当下,步惊云感到被人抱了起来,来抱他的人是一个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张十分可爱的脸。   他终于昏了过去。   在旁的蝙蝠浑身在冒着冷汗,因为当今武林之中,从没有人可在一招之内把他轻易制住,且还废了他的武功,就连被誉为武功盖世的天下会雄帮主亦不行。此人却可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办到,可知武功高绝!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于死地,但并没如此。   蝙蝠还感到身旁一阵柔风吹过,他耳觉极敏,细听之下,知道那绝世高手和他的徒儿已抱着霍家幼子离去。可是,蝙蝠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如今武功被废,又不能带着霍步天的首级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无异是一个死人!   试问一个死人,可还需要松一口气?   ※※※秋色八月,雾锁烟浓,在那烟雾深处,有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着一间朴素石屋。   时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枫树渐红,碧水萦回,衬得这间石屋更是孤绝,迷离。   当步惊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还没有死,他还有复仇的机会!   第二个感觉就是,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素净,屋子的主人定是一个不拘小节,性情孤高的人。   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个白衣小孩所救,还有他听到一个沉厚的男子的声音。   到底是谁把他救回来的呢?谁有这么惊世骇俗的武功。可以从蝙蝠如此厉害的杀手刀下将他救出?   步惊云也不多想,只是缓缓坐起,随即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显见新伤未愈,不过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低矮的篱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阳下,一个小孩正蹲在篱笆旁喂饲数只雏鸡。   这孩子正是那个白衣小孩!   那个白衣小孩忽地回过头来,瞧见步惊云已下床,连忙向大门彼端道:“师父,那孩子醒过来啦!”   他朝着说话的那边刚好被门遮盖,所以步惊云瞧不见他和谁说话,只听见门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药给他服下吧!”他的嗓门低沉而浑厚,却又有股令人安详的感觉,步惊云自然认得他的声音,正是这个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点了点头,即时奔进屋内,把桌上的一碗药端到步惊云跟前,微笑道:“你已昏迷了一昼夜,先喝下这碗药吧!”   至此,步惊云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脸,眼前这人朗目疏眉,年纪和自己相若,但脸上却流露一股温文尔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头垢面,粗衣麻布,犹如公子与走卒之别!   然而步惊云并没有自渐形秽,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碗药。   药色浓而墨黑,深不见底。虽是一碗寻常的疗伤茶,但在那茶水当中,他似是看见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寿前夕,他也曾亲自为其煎了同样的药。   可惜,此际药茶无异,人却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惊云的心头不禁一阵抽痛!   白衣小孩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那碗药茶出神,并无伸手接之意,似是对自己颇为防范,遂道:“别怕!我叫剑晨!我和师父对你并无恶意,此药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罢了!”   他的谈吐异常诚恳,可是步惊云因在忆念着霍步天,霎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剑晨见他沉静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时,那个沉厚的声音突然又在门边响起,道:“你受伤非轻,却可在昼夜间醒转,可见体格非凡!”   步惊云回头一望,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已悄无声息地步进屋内。   那汉子正背对屋外夕阳,昏黄的夕阳映照下,步惊云仅见那汉子一身乌黑素衣,唇上蓄着稀疏小胡,双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仪。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饱历无限沧桑……   步惊云随即神为之夺,心想世间竟有此等气度之人。霍步天比这此人,是多么的平凡,可是他还是惦记着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话……   那黑衣汉子也是定睛注视着这个满脸冷意的孩子,他意外发觉,这孩子的眼中除了冷意外,还带着无限的哀伤,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伤。   黑衣汉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见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还是会逐渐过去,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药,待疗好伤势再说?”   他的话像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驱策着步惊云接过那碗药。   他把药接过后便将之一口喝尽,并未因药苦而动容,过去的十年,他已喝过不少苦,何惧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疗伤,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为霍步天报仇。   那黑衣汉子俟他喝罢,继而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汉子是救命恩人,步惊云不能不答,遂道:“霍惊觉!请问叔叔高姓大名?”   他自认是霍惊觉,而不透露原名叫步惊云,仅为要纪念霍步天;随即又记起要有恩报恩,于是一反常态相问黑衣汉子的名字。那黑衣汉子淡淡的道:“我没有名字。”   步惊云一愕,心想世上怎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但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江湖异人不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强人所难。   剑晨见步惊云开口说话,不由得喜极忘形,拉着步惊云的手,雀跃道:“好哇!终于说话了,我初时还真担心你是个哑子呢!”   步惊云从没习惯与人如此接近,连忙甩开剑晨,怔怔的望而却步着这个温文诚恳的孩子。   剑晨对他的防范不以为意,继续问:“你既非哑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声啊?”   童言无忌,剑晨不谙世故,只是自顾发问,步惊云本想如前般不答,但听其提及灭门惨事,忍不住道:“哭,根本无补于事!只有冷静,才能伺机报复!”他自出世以来从没哭过,故此这句话人由心而发,宛如细数家常一般,表情气定神闲。   然而此话听在剑晨耳中,却令他异常错愕,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性格会倔强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汉子听罢,不置可否,过了良久,才道:“惊觉,你暂且先留下疗伤再说吧!”   步惊云轻轻点头,他不点头也不行,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就是这样,步惊云便在这溪畔小居暂住下来。   他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剑晨曾对步惊云提及,他师父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些重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这对师徒待步惊云尚算不错,那黑衣汉子平日虽沉默寡言,但每当步惊云与其眼神接触,他就感到这黑衣叔叔并不讨厌自己,更可能因步惊云与他同是不喜言语,两人之间似乎存着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剑晨的性格则是较为积极,不过他对其师颇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说话。反而步惊云出现后,剑晨总爱找其聊天。纵然步惊云从没张口答他,他似乎仍是乐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从剑晨自述听来,步惊云才知道“剑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师父为其所取,原来黑衣汉子在纳其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剑道修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为他取名“剑晨”云云。   他师徒俩虽是用剑,但步惊云自入住以来,从没见过那黑衣汉子传授剑晨剑法。   剑晨平日大都在喂饲雏鸡,打扫小居,而那黑衣汉子更是神秘,经常不知所踪。   然而有一天,步惊云曾见他闲极无聊地拉着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汉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瞧他那渐白的双鬓,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欢离合已经过去,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已死的人!   一个无姓无名的死人!   ※※※就在步惊云住下来的第三晚,他终于发现了这对师徒的秘密。   那晚,他本来早已就寝,可是睡至子时,忽然给一阵异声弄醒!   异声来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门,透过狭隘的门缝中看出去,竟发现那黑衣汉子正在园中教导剑晨学剑。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色下,剑晨正手握木剑练得大汗淋漓,看来甚为辛苦。黑衣汉子则坐在一张竹椅上,默默望着徒儿练剑,并不作声。步惊云发现剑晨的身形虽见生硬,但舞动着的剑法却是精妙非常,每一剑皆蕴藏无尽变化和后着,实是深不可测。比之霍家剑法,不知还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剑晨能将剑式神髓尽数发挥,威力自是无穷。   可惜步惊云仅见剑式,未闻剑诀,故此纵然能强记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时,剑晨手中木剑舞至半途,斗地剑影交织,半空中霎时闪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剑光,凌厉无匹,好霸道的一剑!   步惊云精神为之一振,忖道:“世间竟有如此好的剑法?”   剑势本在逐渐增强,可惜顷刻间突告转弱,剑光亦随弱势冉冉消失。只见剑晨跪在地上不住喘息,黑衣汉子问道:“晨儿,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剑诀了吗?”   步惊云眼神一亮,原来此招名为悲痛莫名!   剑晨面露愧色,摇了摇头,当下把悲痛莫名的剑决念了一遍。   步惊云但觉适才剑晨所使的剑式之中,以此招最为凌厉,最为可怕,此刻骤闻剑决,知道机不可失,即时把其默记于心。   只听黑衣汉子道:“剑诀是念对了,但你却仍未领会悲痛莫名的剑意,可惜,可惜!”   剑意?步惊云心想,这一式竟然还有剑意?它的剑意到底是什么?   剑晨也在咀嚼着师父此番说话,琢磨之间,黑衣汉子已然站起,道:“晨儿,此际你要以夜当日地练剑,你仍务须忍耐,否则难成大器。”   剑晨早在担忧师父会怪将下来,但听他如此说,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声称是。那黑衣汉子突然朝步惊云那边望了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自己房去。   黑暗之中,步惊云喃喃地把悲痛莫名的剑式和剑诀再念一遍,只觉此招奥妙无穷,但总觉当中还欠缺一些什么似的,莫非就是此招的剑意?   如是这般,步惊云一连看了三晚,他的伤势其实早已痊愈,然而仍未有离开此处之念,因为他已深深迷醉于这些精妙的剑术里。   每一晚,剑晨皆是极其努力地练,其他剑法也已练得颇为精熟,可是偏偏就是那式悲痛莫名,总是使将不出。黑衣汉子也没*他,可是每当看见剑晨练对悲痛莫名时,他眼神中似隐含无限哀伤……   直至第四晚,剑晨愈练愈糟,他先前所耍的剑招尚算纯熟,到要使出悲痛莫名时,霍地手上一滑,手中木剑赫然堕地!在旁的黑衣汉子却面不改容,一切似乎已在他意料之中。   剑晨羞愧得无地自容,颓然跪下道:“徒儿不才,练了多晚,仍未能揣摸此招之窍门。”   黑衣汉子并没有即时回应,过了半晌才道:“悲痛莫名一式,须由内发外,凭心意会,晨儿,你何必*之过急?”   步惊云瞧见二人如引情形,心中暗想:“这黑衣叔叔人剑法如此神妙,若能得其倾改囊相授,必定可将那元凶雄霸手刃。”   说虽如此,可是如何才令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   他心中推想,倘若要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就必须展示自己本身的资质和实力,如果能够胜过剑晨,机会就更大,可是剑晨所习剑法极为高深,他自知霍家剑法非其敌手,幸而剑晨尚未熟练那些剑法,而自己则早熟霍家剑法,未必会败!   一念及此,步惊云心中升起一阵冲动,也不细想,拿起门边一根竹棒便跃身而出!   这一跃立时惊动剑晨,他不禁错愕道:“啊!惊觉,你……你还没有睡吗?”心中思量步惊云到底有否窥见自己练剑。   黑衣汉子却冷静如昔,似乎早已察知这孩子窥看了多晚,步惊云走到他跟前,突然道:“叔叔,我已得霍家剑法真传,未知可否赐教?”   他言辞简单,来意却最是令人明白不过,这句话是向剑晨挑战!   黑衣汉子望着步惊云那双倔强的眼睛,考虑片刻,才转脸向剑晨道:“霍家剑法以仁义为本,晨儿,你就和惊觉切磋一下吧!”   剑晨面泛犹豫之色,道:“师父,惊觉伤势未愈,恐怕我一时错手……”说着朝步惊云望了一眼,只见他一脸悍然神色,并不如他想象的满面病容。   黑衣汉子道:“别怕!习剑多时,正欠缺临阵经验,试试何妨?”   两个小孩一听黑衣汉子所言,立时相互一望,凝神戒备!   “但点到即止便可!”那黑衣汉子道。   剑晨即站起,平剑当胸,流露一股剑客之气度,对步惊云道:“既然如此,惊觉,请指……”   教字还未出口,步惊云已发先机,一剑顿时杀到!剑速之快,已超越他的极限,因为他自知霍家剑法不及对手剑法,惟有制敌在先,方有胜望,于是率先抢攻!剑于刹那间刺至剑晨眼前,剑晨虽是首次与人较量,却无慌惶之色,相反更是镇定自若。   “啪”的一声,木剑挡着竹棒,步惊云更给其反震开去!   二人甫交手便优劣立见,剑晨在师父悉心栽培下,不仅剑法奇精,就连内力亦较步惊云略胜一筹,坐在一旁的黑衣汉子不禁心中暗赞:“晨儿气度从容,这一剑破得干净利落!”   步惊云则呆在当场,他料不到自信是最快的一剑也给剑晨挡开,且自己更被震退,霎时之间,一颗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   剑晨礼貌地躬身一揖,道:“承让。”   步惊云心知难是其敌,可是现下认输,便永无胜望,那黑衣叔叔更会瞧他不起。   打,虽然会败,但不打,就必败无疑!   心念及此,当下再使霍家剑法攻向剑晨,此番攻势虽不及第一剑快,但出招缜密,势道更是凌厉,招招绝不留情,然而剑晨身手异常敏捷,抵挡自如。   黑衣汉子瞧见步惊云如此使招,心道:“惊觉节节抢攻,不留余地,这般辛辣,确是后辈中少见!”   又见剑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让,又想:“晨儿品性厚道,却嫌略欠学剑者的进取心,实是美中不足!”   正难分难解之际,步惊云见剑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觑自己,更激发他戾气盈胸,剑势益趋狠烈!两人对拆十余招后,剑晨心中暗思:“如此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若给步惊云偶然寻着破绽便会一败涂地,到时怕会有负师父之教养深恩,我不能败!”剑晨既这样想,顿将手中剑脱手掷出,再撞反弹向步惊云,正是其师所授的其中一式剑法——“莫名其妙”此招刁钻巧绝,能以难以意料的方位回袭敌人,步惊云不虞有此一着,右腕随即中剑,手中竹棒更被击脱!   “啪啪”两声,竹棒当场堕到地上,就像步惊云的心,也快要堕到地上粉碎!胜负已分?   步惊云呆呆的站于原地,他败了?还是以他的剑法,根本无法可以赢得剑晨?倘若败给剑晨,他一切报仇的希望必将灰飞烟灭!   他不甘心!   霎时之间,他多年来的种种辛酸,与及霍步天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小的心坎,要他不能不发!   他绝不能就此罢休,他要怨恨苍天,怨恨命运!怨恨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恨恨恨恨恨……恨!   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步惊云脸上蓦地一阵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对了!是剑意,悲痛莫名的剑意!他终于明白了!   他闪电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跃上半空,他要再战,他要不择手段,甚至用上对手的剑法!   仇深似海!步惊云背负着排山倒海的悲痛,疯狂地使出这一式——悲痛莫名!顷刻,四周树木竟似为之式所感动,沙沙作响,宛如怀着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悲与痛在步惊云的心中不断充盈交织,他手上所使的剑影顿然化为纵横交错的剑网,铺天向剑晨盖下去……   剑晨见步惊云从半空扑下时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错愕当场!   就连一向冷静的黑衣汉子亦有少许变色,心想:“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里偷学,悟性奇高!”   剑晨虽然惊愕,但不愧是练剑奇才,对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稳立地上使出悲痛莫名来抵挡,闪电间,地面又升起另一剑网,迎向步惊云的剑网!   漫天剑网相碰,登时不绝发出“啪啪”的刺耳响声!   剑晨早已习练此式多时,本应较步惊云更为熟练,可惜,他自幼蒙师父悉心提携,可说天生便是宠儿,他心中并无悲痛!   一碰之下,他的剑网立即溃不成军,手中剑亦给步惊云的剑网所制,步惊云顺手一挑,木剑即时脱手,疾射向正在观战的黑衣汉子,剑晨大吃一惊,高呼道:“师父,小心!”   那黑衣汉子一直都在看着二人同时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觉木剑已扑面而至,心中还在细想:“如果非因霍家剑法与我的剑法在造诣上实有一段距离,那么,以惊觉的资质,绝不较晨儿逊色,可惜,他的剑势中却含无比戾气,这股戾气将会令他……”想到这里,那柄木剑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两寸之位,他虽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却闪电般落在木剑之上。蓦地,整柄木剑竟给扭曲,坠到地上!   他这一着以目曲剑,修为之高,当世无双!剑晨怎料到自己师父的武艺已至如斯高深境界,步惊云更是惊绝,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倾囊传授,报仇指日可待!   当下步惊云不再迟疑,他从不愿屈膝不前,但为霍步天,却即时跪于黑衣汉子跟前,道:“请叔叔收我为徒!”他平素不善辞令,此时更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痴痴地低下头,等候黑衣汉子的答覆。可是过了许久,仍未见其回答。良久,忽听得剑晨道:“惊觉,起来吧!”   步惊云这才翘首,发觉那黑衣汉子早已不知所踪,眼前闪过一阵忧郁。   剑晨怎会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师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没拒绝你,就暗示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步惊云望着黑衣汉子的寝室,并没作声。   ※※※夜凉如水。   那黑衣汉子仍未就寝,他只是凭窗眺望着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尘往事……全因为他今夜瞧见了步惊云使出那招悲痛莫名!   他还记得,这一式,创于那一年……   那年他剑术修为已达巅峰,声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结怨太多,终于惹下祸端。   某次他离家远行,回来后竟发觉爱妻已被仇家所杀,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仇家所为,要报仇亦不知向谁报去!   他紧紧抱着爱妻的尸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伤痛欲绝,但却欲哭无泪!他宁愿自己可以大哭一场,可是却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泪……   他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泪,当一个人已到达悲痛的顶点而淌不出眼泪时,那份悲痛才是最难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着滂沱大雨,他再难压仰心中的悲痛,于是抱起妻子已在发胀的尸体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疯狂地舞自己的剑!   既然没法痛哭,他*得要将自己所有的悲痛尽情泄在剑上!   他于是创出这一式为情而生的一剑——悲痛莫名,立把方圆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数摧毁,雨点亦无法在其错综复杂的剑网范围内着地!   这就是悲痛莫名!   其后,他因过度悲痛而悟到世事尽属虚空,遂借死退隐,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为悲痛莫名的创念原在于剑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剑意已凌驾于剑式及剑诀之上,故此用剑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发挥个中神髓,黑衣汉子感到剑晨苦无所成,皆因这孩子从未经历变故惨事,心中实无悲痛,再练也是枉然。   步惊云却能于偷学后,再将自身不幸代入剑招之中,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这样的一个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能将剑道发扬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步惊云的冷面背后,还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似是未能忘却前尘,倘若他一朝剑艺得成,恐怕……   真是费煞思量,教,还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翌晨,当步惊云刚刚下床的时候,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异声,于是走来看个究竟,只见剑晨已在黑衣汉子的教导下练剑。   步惊云为之愕然,早前他俩为怕其识破而在夜半秘密练剑,如今却公然于清晨练武,实令人大惑不解!   剑晨一见步惊云,即时开朗地展颜一笑,道:“惊觉,你早!”   那黑衣汉子一直背向步惊云,此际蓦然回首,目光满含暖意,道:“惊觉!你也过来这边,瞧瞧晨儿练剑吧!”   步惊云万料不到他会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应了一声“是”,跟着便走了过去。   那黑衣汉子温然一笑,随即教导剑晨,道:“剑法要诀,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姿势……”   步惊云站在其身畔,一边听着他侃侃而道,一边看着剑晨舞个不停。   这个黑衣叔叔的心意,他当然心领神会,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少有的喜悦之色。这个黑衣叔叔似乎是继霍步天后,第二个善待他的人。   这次,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于是,步惊云每天都站在黑衣汉子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黑衣汉子并没有直接教过他,也始终没再说要正式收他为徒。   步惊云反正已无别处可去,也乐得听其谈剑论道,多学一些关乎剑道的东西。有许多东西是霍步天并没提及的,譬如那叔叔会说,剑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剑合一,而是人剑两忘!步惊云连人剑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论人剑两忘了。   对其而言,剑法及剑诀已极博大精深,仿佛遥遥也学不至尽头,更莫要妄想达至人剑合一或人剑两忘境界!   除了练剑以外,由于中秋佳节渐近,那黑衣汉子有回还带他和剑晨到就近的市集办货,步惊云始知道他原来在这繁嚣的市集内开有一间客店,名为“中华阁”   中华阁?他如此的不平凡,却是一间客店的老板,内情确是匪夷所思!   回程的时候,三人经过一座破落的山神庙,剑晨忽尔童心大作,建议道:“师父,时近中秋,徒儿想往山神庙许个愿,可以吗?”   民间的风俗已深入民心,纵然是白衣的剑晨也不例外,黑衣汉子虽是不语,却并不反对。步惊云似乎不大愿意踏进神庙,但亦没有违逆。   荒山古庙,乏人问津,连庙祝也踪影杳然。座上菩萨积满尘垢,蛛丝盘结,也瞧不清是何模样,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萨。   神案前更无香烛,剑晨也不以为意,亦不顾忌自己一身白衣,就这样跪在地上,双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萨道:“信男剑晨,求菩萨保佑师父身体安康,更求菩萨保佑师父能收惊觉为徒……”   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个学剑的男孩,而是如一个平凡的孩子般,在祈求着上苍为他双亲多添平安。   他虽只是喃喃低语,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汉子和步惊云仍听得十分清楚。   黑衣汉子听罢,欣慰之情溢于表上;步惊云见剑晨如此关怀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剑晨还罗罗嗦嗦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对步惊云道:“惊觉,你怎么不一起求神?   难道你不想师父收你为徒吗?”   步惊云有感于他适才一番诚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于是淡淡地道:“心是神,神是心,若要问神,先自问心!”   此番话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剑晨阅历尚浅,当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语的黑衣汉子听罢却是深深一阵感触,随即问道:“惊觉,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步惊云道:“我自己说的。”   那黑衣汉子微微动容,想不到一个孩子竟可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又道:“那我亦不问神,我来问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惊云冷冷凝视座上菩萨,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汉子更是一怔,问:“你为何要恨天?”   步惊云默然,他本来也想黑衣汉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来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苍天造物之恨!   他继父霍步天一生尽行仁义,结果身首异处,惨遭灭门!但那个雄霸却可逍遥快活,显赫江湖。假若苍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萨,那为何不还霍步天一个公道?   到底天道何公?   黑衣汉子瞧他满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问道:“除了恨天,你还恨谁?”   步惊云登时血气翻涌,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齿地道:“雄霸!”   “为什么?”   步惊云已不想再解释为什么,再解释也是没用,他只是望着黑衣汉子,义无反顾地道:“此人非杀不可!”   那黑衣汉子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朝天倒抽一口凉气,叹道:“很好……很好……”   他说着已先自步出庙外。   ※※※八月十一剑晨整个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纱糊着花灯,似是其乐无穷。此等孩童玩意,每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剑晨只得十岁,固然亦不例外。   只有步惊云是例外,他正抱膝坐于门边,看看剑晨在忙个不亦乐乎,也不知其乐趣何在?   剑晨还一边忙边问步惊云道:“惊觉,你横竖闲着无聊,不若也来造一个吧?”   步惊云并没答话,迳自站起便往屋后信步闲逛。当他至屋后时,才记起剑晨曾向其提及,其师绝不容许任何人擅闯屋后那间石室,因为内里放着一些异常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惊云本没有什么好奇之心,但当他那石室门外路过时,他忽然感到内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渗透而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趋近门前一看,竟见室门并未上锁,于是顺势推门,随即发觉室内一片昏暗。   他连忙取出火摺子点亮壁上油灯,登时眼前一亮!室内赫然挂满各式各样剑,有长的,短的,曲的,阔的,蛇形的,还有断的,少说也有二十余柄!   然而这些剑全都没法吸引步惊云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着的剑上。   那柄剑外观十分平凡,剑鞘古拙无光,却流露着一股异常感觉,使人一望便知是一柄绝世神剑。   不单是一柄绝世神剑,还一柄散发浩然正气的绝世神剑!   步惊云也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向着这柄剑走近,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这柄剑的剑气看来并不欢迎他,它那浩然正气,似是在抗拒着他一身的戾气!正因这柄剑在抗拒,更激发起步惊云那股狠劲,他忽然咬紧牙根冲前,闪电提起那柄宝剑!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立时涌袭他的心头,那是由剑中发出的,像是在警告步惊云,千万别拔出它,否则……   步惊云偏偏不管,他不顾一切地一发蛮力,立时把剑从剑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蓦地,剑锋光芒在昏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这柄剑,果然是光明正义之剑!   这柄剑根本不属于步惊云,因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长,他的仇恨,根本和这柄剑背道而驰!   步惊云这样强行拔剑,剑上那股袭人感觉竟然的他震至吐鲜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强忍,一手拭掉嘴角血丝,他誓要把剑整柄拔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只可活于黑暗,为什么他不可以同样地拥有光明?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宁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战命运!   步惊云正自和剑对抗,突地,背门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惊,难道给黑衣叔叔发觉了?于是急忙回头一看,却见剑晨正立于其后,目露愣色地道:“惊觉,你怎么擅自进来,还将师父心爱的英雄剑把玩?让我为你放回它吧!”   剑晨惊慌地取过他手中的英雄剑,随即把剑放回原位。步惊云默默地注视剑晨的脸,只觉他脸上除了少许惶色外,并无异样或不妥。   这柄英雄剑,似乎并不抗拒剑晨。   步惊云感到深深受到伤害,想不到不单人们摒弃他,就连一柄剑亦然。   门后,一人尽将整件事情看在眼里,正是那黑衣汉子。   ※※※八月十二,黄昏。   步惊云正于屋后不远的小丘上劈着枯枝,好拿着回去当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长住此地,当然要为此处尽点绵力,更何况那黑衣叔叔的眼神总带给他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离开,他乐于做任何事!   正自埋头苦干,忽听得对面山头传来一阵阵“嗥嗥”狼叫!   狼嗥声中更夹杂几声微弱的悲鸣,步惊云深觉有异,遂急步奔往那边看去。只见那山头呈现一幕凄绝情景!原来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围攻一头母鹿和两头小鹿,那群野狼的数目少说也有十数之多,而且看来已多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目露凶光!那头母鹿的身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头上双角护住自己,同时又要掩护自己两头小鹿,于是身上数处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数口,鲜血如注,受伤非轻!   本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似是一贯天命,但步惊云一瞧见那头母鹿拼死也要保护两头小鹿,不知为何念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众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蓦地,“刷”的一声!一柄破柴刀划空飞至,即时劈中其中一头正骑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野狼!刀劲既猛且狠,那头狼中刀后随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狼群惊愕回望,只见一双眼睛在冷冷发光,那是步惊云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一股森寒杀意,他看来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着,还是震慑于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下来。   步惊云一步一步地*近那头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没流露半点人性,冷然道:“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说罢随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头野狼连劈十数刀,血花四溅,当场把它劈为肉酱!出手之残忍,就连那群狼亦给吓得不住退后!步惊云缓缓转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顿时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当中,除了那头恶狼,还有那头重伤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鸣挣扎着,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术。   步惊云走近母鹿,见那头小鹿仍以舌头舐着它的伤口,状甚哀怜,遂道:“你们的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   “就让我来成全它吧!”他语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头颅砍了下来!两头小鹿惊见如此情景,登时四足发软,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却又走动不得!   步惊云当然明白它俩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绝不介意,因为此事本来事在必行!   正要转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发现那黑衣汉子站于不远处的一颗树下!   他私下一懔,心想难道他已经把一切全看见了?   可是随即转念又想,即使给他瞧见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没有做错!   站在树下的黑衣汉子此时却在反复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剑道虽然洋溢一片生机,可惜始终没法将步惊云的戾气消解,然而有一个人,一定可将这可怜的孩子感化……   因为,那人练的是——佛门绝学!   ※※※八月十二,夜在那简朴的小屋之内,步惊云等人同在用饭,这是一顿异常沉闷的晚饭。   步惊云素来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无聊地扒着饭。   那黑衣汉子却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来心事重重。   剑晨本来没有什么不妥,但见他们神色纳闷,实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饭来掩饰心中诸般揣测不安。   步惊云还未吃罢,便已抵受不了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汉子却叫住他:“惊觉。”   步惊云应声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汉子也望着他道:“明天,我带你去一个人。”   步惊云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他但愿他不会说出自己不想听见的话,可是他还是说了,他道:“这个人是我的挚友不虚大师,他定会悉心照顾你的。”   “照顾”二字,恍如睛天霹雳,猛然轰进步惊云耳内!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从悬崖拉上来的身子,霎时又被推回万丈渊!   那黑衣汉子犹自道来:“不虚大师武艺超卓,他会传授你绝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不少佛门道理,这些道理,对你的帮助更大。”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步惊云的反应,问:“惊觉,你明白吗?不虚大师比我更适合当你的师父。”   步惊云怎会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虚大师的佛学来把他潜移默化,不再那样残忍,也不再总是矢言报仇!   可是,为什么黑衣叔叔却不明白?报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从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应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为报仇!   为了报仇,他不知应干些什么?倘若不能报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绝对不能当回一个寻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费他对黑衣叔叔满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发誓,从今以后,他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剑晨犹不明白师父苦心,在一旁道:“师父,惊觉如此聪敏,和我们相处亦融洽,为什么要他转随不虚大师啊?”黑衣汉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实也是为了步惊云设想。   步惊云的目光又已回复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明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当中没有蕴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说罢便回房去了。   ※※※房内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步惊云的归宿。   剑晨早已深深睡去,步惊去却仍在思潮起伏,他看着自己身旁那个满脸幸福的剑晨,渐渐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信住在这个地方。   那柄英雄剑并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转送别人,他与剑晨虽是同睡一床,际遇却有天渊之别。   剑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幽香四溢,步惊云却像白莲下的污泥,总是给人践踏,摒弃,推让,总是没在荷塘之下,永远不见天日,不得超生!   他偏偏要超生!   每次当他记起霍步天生前那张慈祥的笑脸,和他死后给斩下来血淋淋的人头,他的心就在剧烈抽搐,命运欠他父子俩实在太多!   为什么谁都无法明白他的深仇?谁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真是悲痛莫名!   步惊云如此想着想着,蓦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阴暗的树林中,步惊云正乘夜飞奔,他要永远离开这儿,忘记这儿,重换一个落脚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无声息,只有他独个儿在奔驰,他可感到半点寂寞?   他当然感到寂寞,过去如此,现下如此,将来也必如此?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早已习惯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独离群,他亦必须挺起胸膛继续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过,就在此时,他的去路竟给一条细小的身影挡着!   昏暗的月色下,步惊云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挡路者竟是剑晨!他竟然也猜得他会乘夜离开?还是他在熟睡中给步惊云弄醒?   只见剑晨满脸忧色,道:“惊觉,请你不要走吧!”   他的语调仍是诚恳如昔,步惊云却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直行直过,当他快要在剑晨身边擦身而过时,剑晨突然飘身退后拦住他,劝道:“惊觉,冷静点!”   步惊云也不答话,只是运劲于指戳向他,此一着他本要点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动弹,不再纠缠追来,故此出手奇快,岂料剑晨纵身一跃,竟以绝世身法巧妙避过!   步惊云一愕,顿时记起那次和剑晨比试时,他从没使过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为,我未必会胜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剑晨顿了顿:“我亦很想师父收你为徒!”   步惊云私下一阵感动,剑晨对他的一番好意,他怎会不明白?只可惜,他与世间所有人都无缘。   剑晨见他似在沉思,以为他在犹豫,于是便继续道:“惊觉,不若待我回去向师父求情,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劝,但步惊云一听其说及“求情”二字,蓦地面色一沉,一边举步前行,一边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最后,他还是要说同一句话,他还是依然故我。   剑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强若此,此时步惊云又再擦身而过,口中犹在道:“我和你所走的路是绝对不同的!孤独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渐远去,但仍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自顾说:“但无论如何,十分感激你们在这段日子内,使我没有那样寂寞,再见……”   这一句是步惊云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剑晨凝望他逐渐远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间,他像已感受到步惊云那份寂寞无奈,不自禁地哭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剑晨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师父,急道:“师父,惊觉坚决要离开啊!请你快劝劝他吧!”   黑衣汉子轻抚他的头发,叹道:“惊觉既然能熬过灭门惨变,就没什么可难倒他,他若坚持要走自己的路,纵然我俩诸般挽留,他亦不会留下来的。”   此时渐近破晓,天色将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惊云的命运!   前路晦暗难测,他,将要步向光明,还是黑暗?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圆就在天下会脚下的天荫城内,家家户户都在庆贺中秋佳节,孩子们手提花灯,大呼小巧玲珑叫地嬉戏,大人们也在赏月猜灯,每家每户,皆在乐叙天伦!   只有他,于此桂魄圆时,仍然没有家,没有亲朋,没有欢乐,他就是步惊云!他还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旧抱膝坐于街角一个阴暗的角落。   还记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将他从深渊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   城内众人不绝地经过步惊云身处的暗角,谁都没有注意这个小孩,谁都没有可怜这个小孩,他们都赶着回家陪伴亲朋!   步惊云却刚刚花了数日行程来到此天荫城,沿途茹毛饮血,更弄得一身砂尘,满脸污垢,只因他要上天下会找雄霸报仇!   纵使没人愿意援手,他亦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复仇!   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复仇?   秋风呼呼吹来,拂过他肮脏不堪的衣角,也拂过墙上的一张告示。   他微微一瞥,发觉此告示竟然是天下会的招徒启事,告示上写着收徒条件,大致是在招收年逾十岁之体健少年,经过悉心培育后作为他日扩建会业之用。   招徒?步惊云忽然灵机一触,脸上泛起一丝冷笑,随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着放到怀中。   ※※※天荫城一带,群山壁立,天山却高距群山首,雄伟巍峨,可知高不可测。   步惊云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耸入云的万级天阶,此阶直通天山之巅,每隔千级阶梯,皆设有守卫关卡,步惊云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关,还未及歇息,一群在关前的守卫已冲上前,神色凛凛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关来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回答,只从怀内掏出昨夜撕下来的告示。   守卫一看之下,随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会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乱加入?快些报上名来!”   步惊云本为纪念霍步天而想一生唤作霍惊觉,但为掩饰过去身份,遂决定用回真实姓名,于是一字字的道:“步——惊——云!”   就在此时,一乘八人抬着的大轿经过关卡,轿中人突然在内低咦一声,道:“惊云?   你唤作惊云?”随即命令轿夫停轿。   轿夫们于是把轿放下,一干门下尽朝轿门下跪,同声高呼:“愿帮主雄踞万世,霸业千秋!”   轿中人哈哈大笑,笑声雄亮已极,可见气派非凡。   步惊云立即明白轿中人是谁了,轿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下会,就是要伺机留在此人身边,静俟时机报复!   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偿还!也许就在不久以后,也许就在明天!   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话……     第一卷·惊世少年 003云之冷(下)   福嫂见老爷如此坚信不移,只得唯命是从,正想举步出门,斗然间,十数名家丁如断鸢般给抛了进来。   十数名死了的家丁!   众宾客乍见那些家丁们血淋淋的尸首,不禁哗然尖叫!   霍步天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见这些家丁全都死于刀法之下,*刀者刀快且准,全是一刀致命!   惊愕之间,两条人影已骤现门前,其中一个赫然是那天来招降的赤鼠,另一个容貌枯槁,双目失明,然而马步沉稳,显见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马当先,大步上前,向霍步天咧嘴笑道:“恭喜霍庄主大寿之喜!”随即又哭丧着脸,转调道:“更贺喜霍庄主灭门之喜!”说罢突然举掌发劲,向那群宾客身上轰去!   烈焰掌法霸道无伦,那群宾客又不谙武,掌风扫过他们身上,迅速着火,顷刻之间,不少人惨被焚身,惨号撕天!   霍步天眼见他出手如此凶残,怒道:“你们只是冲着霍某而来,别要滥杀无辜!”   赤鼠道:“霍老头,雄帮主早已下令要把霍家杀人鸡犬不留!今天在霍家庄内的所有人,绝对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   霍步天道:“好狂妄!你的伤已经痊愈了?”   赤鼠嘻皮笑脸地道:“承蒙霍庄主关心,小弟的伤早已为吾兄所治!”   霍步天的目光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问:“这位一定是闻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正是。”   “江湖传言,蝙蝠只为银两杀当事之人,绝不干赔本买卖而杀害无辜,不知此话当真?”   蝙蝠冷静地答:“当真”   霍步天深深叹了口气,道:“那霍某今天当可放心,蝙蝠先生不会杀害这里的人,这只是我与你们之争!”   蝙蝠道:“你错了。”   霍步天一愣。   “此处所有人头都有价,雄帮主说,一干人等,头颅均值三千两!”蝙蝠道。赤鼠插口道:“而你,霍步天,你的头颅值三万两!”   “两”字出口同时,赤鼠已腾身而起,又再冲向人群,挥掌便要将众击杀。   霍步天大吃一惊,急忙拔出佩剑,奋不顾身地挥剑抵挡赤鼠击向宾客的攻势,岂料在旁的蝙蝠同时出手!   刀光一闪!   这一刀,*开了霍步天的一剑,赤鼠顿没阻挠,掌势迅速轰向众人身上!   瞬息之间血花四溅,凄历异常!   霍步天心中顾虑众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声,已然给蝙蝠划中一刀……   ※※※应在霍家庄杀戮连场的当儿,步惊云正在距霍家庄不远的小山岗伺伏着。   他在等,静静的等。   静静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专长。   自出娘胎以来,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个真正关怀和了解自己的人,这个人可以是一个父亲,或许是一个母亲,甚至是一个知已,一个朋友!   他终于等到了霍步天这个父亲,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现,今天,他只是在等另一样的东西——一头狐狸!   步惊云每日均会在此小岗上静坐片刻,每逢夜色渐浓时,一头全白的狐狸总会到此山岗上闲逛,于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丛内,静候着它的出现。   这头白狐,将会是他送给霍步天的贺寿礼物!   步惊云如此作,并非希望霍步天在宾客面前称赞他,而是希望他能在宾客面前以子为荣!而在把这头白狐送给霍步天的同时,他更会唤一声爹,这将会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声爹!   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时,他本已想唤他作爹,不过回头一想,如果在寿筵时才首次唤他,霍步天定会倍添开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际,那头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边闲踱一边觅食,犹不知自己已招杀身之祸。   蓦地,一柄短刀从草中飞出,正中那头白狐腰腹之间,它登时惨嚎一声,四足发软仆跌,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玉殒香消。   步惊云此时便从草丛中跃出,脸上弥漫着一层戾气!   他本不想下此杀手,可是为了使霍步天高兴,也顾不得这许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离那白狐的腰腹时,不远的霍家庄忽然烈火焰冲天,漆黑的夜空恍似飘荡着血红的流苏,就连步惊云所处的小山岗亦给照得通红。   步惊云极目远眺,只见霍家庄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么会这样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记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来招揽之事。   当下刻不容缓,随即掮起那头白狐,疾奔回去。   ※※※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门外!   门前悬着的那对大红灯笼,也给冲出门外的火舌燃着,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与世无争的霍家庄在顷刻之间,惨变人间地狱!   纵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惊云亦无所畏惧,他誓要跳进这人间地狱中,寻回他惟一的父亲——霍步天!   沿路所见,地上满是被火烧焦的尸体,步惊云发现悟觉和桐觉的尸体正在火堆中焚烧着,还有福嫂,还有经常在霍家庄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这一切全都是赤鼠的烈焰神掌所为!   不单是赤鼠,还有其兄蝙蝠,和那个元凶雄霸,是他们把霍家庄变成人间地狱!   纵是惨变陡生,步惊云的脸容依然镇定如常,他只是忙着在火海中左穿右插,他一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给他,他还要叫他一声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惊云终于隔着火望见了霍步天。   霍步天正与蝙蝠及赤鼠周旋着,整个霍家庄,仅余下他一人在独力应战。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满是刀伤及掌印,他已距死不远,必败无疑!   他还在打什么?他为什么仍在强撑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个人?还是因为他仍未发现他的尸体,他的心始终在记挂着一个儿子?一个不是他儿子的儿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个转身,刚想挡开蝙蝠一刀时,他那满布红筋的眼睛,随即看见了他!   步惊云冷静地卓立着,仍是掮着那头白狐,霍步天于此闪电般之间,他忽然明白了。   这孩子并没失信,也并没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来得太早了,他应该待烈焰双怪离去后才回来。   步惊云已无法控制心中那份冲动,无论自己生死与否,他也要扑上前去,他要叫他一声爹!这抑压多时的一声爹,他一定要叫出来,他一定要霍步天听见!   但当他刚想蹈火而过时,突听霍步天“吼”的一声,蝙蝠的利刀已贯穿他胸膛而过,接着红刃抽出,蝙蝠闪电加一刀,霍步天的头颅赫然被斩下,一碌一碌地滚到步惊云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满暖意,像是在叫步惊云快点逃……   步惊云的血像是即时凝结,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法叫出来,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脚下霍步天的头颅!   即使现下可以叫出来,亦已经太迟了。   这个曾经对其百般爱护,使他感到人间仍有半点温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的贺礼,再不能听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说话!   他后悔,后悔自己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说几句话!直至他死为止,他只对其说了三句话!   只得三句话!   是谁毁了这个他栖身的家?是谁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毁?又是谁将他再次推下无边寂寞的深渊,每晚都在苦候着迟迟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这两个灭绝人性的凶手!还有那个天杀的雄霸!   步惊云没有呼叫,因为根本无人再会理睬!   仍然没有眼泪,因为哭泣已无补于事!   他惟一想的仅是报仇,为霍步天报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体内奔窜,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颤抖,他的小脸比身上更为平静,死寂。   最可怕的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无表情,五内却在绞痛翻涌之境!此时,蝙蝠已一边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边道:“嘿!只怪你不识抬举,否则你霍家庄七十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说着在霍步天身上踢了几下。   赤鼠则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头颅,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见步惊云一个小孩静立当场,奇道:“咦?又是你这小子?你还没有死?”随即运劲欲一掌爆其脑门,步惊云居然不闪不避,更转身以背上的白狐挡他来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着,缩手不及,手掌已插进白狐体内,且还给白狐的身体紧紧箍着,一时间抽手不得!   就在此时,那边的蝙蝠突然道:“老二,快拾起那家伙头颅,回去献给雄帮主!”   步惊云乍听蝙蝠所言,登时明白他俩的动机。他绝不能让父亲的头颅落在仇人手中再受屈辱,于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滚,顺手一推,竟将霍步天的头颅推进火海中!   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见霍步天的首级被推进火海之中,不禁惊呼一声,因为雄霸向来心狠手辣,若然不见霍步天的头颅,决不会放过他兄弟俩,于是不顾一切,即时展身跃进火海之中,谁知火海旁已有一条小小身影提着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梦也没料到步惊云有此一着,“刷”的一声,那刀竟然穿心而过!   “大哥!”赤鼠在死前犹在杀猪般嘶叫,他终于得到了报应。   蝙蝠纵然听觉灵敏,一直却因步惊云呆立不动,所以不知场中已多了一个小孩,此刻惊闻赤鼠惨叫,随即分辨方位,赶上前捉着步惊云,喝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霍步天之子——霍惊觉”步惊云一定要让人知道霍步天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叫过一声爹的儿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好!斩草除根!你这就赶去陪你老爹吧!”说着一腿将步惊云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狮上,石狮当场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劲何等惊人,这一腿步惊云委实吃得不轻,当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见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过来,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这一刀,他死定了!   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他突又看见了块小石子破空飞至,“当”的一声,竟轻易地把蝙蝠手中兵刃弹脱!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稳,断不会被人单用石子便可将刀弹脱,而且与此同时,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点,全身立即动弹不得!跟着此三穴赫传出“喀勒”声响,蝙蝠“吼”的一声,心知自己毕生功力尽数被废!   步惊云的脑海已开始迷糊,但仍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道:“师父,这孩子可怜得很,让我们救救他吧!”   一个沉厚的声音应道:“好。”   当下,步惊云感到被人抱了起来,来抱他的人是一个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张十分可爱的脸。   他终于昏了过去。   在旁的蝙蝠浑身在冒着冷汗,因为当今武林之中,从没有人可在一招之内把他轻易制住,且还废了他的武功,就连被誉为武功盖世的天下会雄帮主亦不行。此人却可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办到,可知武功高绝!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于死地,但并没如此。   蝙蝠还感到身旁一阵柔风吹过,他耳觉极敏,细听之下,知道那绝世高手和他的徒儿已抱着霍家幼子离去。可是,蝙蝠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如今武功被废,又不能带着霍步天的首级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无异是一个死人!   试问一个死人,可还需要松一口气?   ※※※秋色八月,雾锁烟浓,在那烟雾深处,有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着一间朴素石屋。   时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枫树渐红,碧水萦回,衬得这间石屋更是孤绝,迷离。   当步惊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还没有死,他还有复仇的机会!   第二个感觉就是,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素净,屋子的主人定是一个不拘小节,性情孤高的人。   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个白衣小孩所救,还有他听到一个沉厚的男子的声音。   到底是谁把他救回来的呢?谁有这么惊世骇俗的武功。可以从蝙蝠如此厉害的杀手刀下将他救出?   步惊云也不多想,只是缓缓坐起,随即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显见新伤未愈,不过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低矮的篱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阳下,一个小孩正蹲在篱笆旁喂饲数只雏鸡。   这孩子正是那个白衣小孩!   那个白衣小孩忽地回过头来,瞧见步惊云已下床,连忙向大门彼端道:“师父,那孩子醒过来啦!”   他朝着说话的那边刚好被门遮盖,所以步惊云瞧不见他和谁说话,只听见门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药给他服下吧!”他的嗓门低沉而浑厚,却又有股令人安详的感觉,步惊云自然认得他的声音,正是这个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点了点头,即时奔进屋内,把桌上的一碗药端到步惊云跟前,微笑道:“你已昏迷了一昼夜,先喝下这碗药吧!”   至此,步惊云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脸,眼前这人朗目疏眉,年纪和自己相若,但脸上却流露一股温文尔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头垢面,粗衣麻布,犹如公子与走卒之别!   然而步惊云并没有自渐形秽,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碗药。   药色浓而墨黑,深不见底。虽是一碗寻常的疗伤茶,但在那茶水当中,他似是看见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寿前夕,他也曾亲自为其煎了同样的药。   可惜,此际药茶无异,人却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惊云的心头不禁一阵抽痛!   白衣小孩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那碗药茶出神,并无伸手接之意,似是对自己颇为防范,遂道:“别怕!我叫剑晨!我和师父对你并无恶意,此药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罢了!”   他的谈吐异常诚恳,可是步惊云因在忆念着霍步天,霎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剑晨见他沉静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时,那个沉厚的声音突然又在门边响起,道:“你受伤非轻,却可在昼夜间醒转,可见体格非凡!”   步惊云回头一望,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已悄无声息地步进屋内。   那汉子正背对屋外夕阳,昏黄的夕阳映照下,步惊云仅见那汉子一身乌黑素衣,唇上蓄着稀疏小胡,双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仪。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像已饱历无限沧桑……   步惊云随即神为之夺,心想世间竟有此等气度之人。霍步天比这此人,是多么的平凡,可是他还是惦记着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话……   那黑衣汉子也是定睛注视着这个满脸冷意的孩子,他意外发觉,这孩子的眼中除了冷意外,还带着无限的哀伤,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伤。   黑衣汉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见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还是会逐渐过去,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药,待疗好伤势再说?”   他的话像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驱策着步惊云接过那碗药。   他把药接过后便将之一口喝尽,并未因药苦而动容,过去的十年,他已喝过不少苦,何惧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疗伤,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为霍步天报仇。   那黑衣汉子俟他喝罢,继而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汉子是救命恩人,步惊云不能不答,遂道:“霍惊觉!请问叔叔高姓大名?”   他自认是霍惊觉,而不透露原名叫步惊云,仅为要纪念霍步天;随即又记起要有恩报恩,于是一反常态相问黑衣汉子的名字。那黑衣汉子淡淡的道:“我没有名字。”   步惊云一愕,心想世上怎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但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江湖异人不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强人所难。   剑晨见步惊云开口说话,不由得喜极忘形,拉着步惊云的手,雀跃道:“好哇!终于说话了,我初时还真担心你是个哑子呢!”   步惊云从没习惯与人如此接近,连忙甩开剑晨,怔怔的望而却步着这个温文诚恳的孩子。   剑晨对他的防范不以为意,继续问:“你既非哑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声啊?”   童言无忌,剑晨不谙世故,只是自顾发问,步惊云本想如前般不答,但听其提及灭门惨事,忍不住道:“哭,根本无补于事!只有冷静,才能伺机报复!”他自出世以来从没哭过,故此这句话人由心而发,宛如细数家常一般,表情气定神闲。   然而此话听在剑晨耳中,却令他异常错愕,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性格会倔强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汉子听罢,不置可否,过了良久,才道:“惊觉,你暂且先留下疗伤再说吧!”   步惊云轻轻点头,他不点头也不行,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就是这样,步惊云便在这溪畔小居暂住下来。   他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剑晨曾对步惊云提及,他师父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些重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这对师徒待步惊云尚算不错,那黑衣汉子平日虽沉默寡言,但每当步惊云与其眼神接触,他就感到这黑衣叔叔并不讨厌自己,更可能因步惊云与他同是不喜言语,两人之间似乎存着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剑晨的性格则是较为积极,不过他对其师颇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说话。反而步惊云出现后,剑晨总爱找其聊天。纵然步惊云从没张口答他,他似乎仍是乐此不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从剑晨自述听来,步惊云才知道“剑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师父为其所取,原来黑衣汉子在纳其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剑道修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为他取名“剑晨”云云。   他师徒俩虽是用剑,但步惊云自入住以来,从没见过那黑衣汉子传授剑晨剑法。   剑晨平日大都在喂饲雏鸡,打扫小居,而那黑衣汉子更是神秘,经常不知所踪。   然而有一天,步惊云曾见他闲极无聊地拉着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汉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瞧他那渐白的双鬓,和那深邃的眼神,他的一切悲欢离合已经过去,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已死的人!   一个无姓无名的死人!   ※※※就在步惊云住下来的第三晚,他终于发现了这对师徒的秘密。   那晚,他本来早已就寝,可是睡至子时,忽然给一阵异声弄醒!   异声来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门,透过狭隘的门缝中看出去,竟发现那黑衣汉子正在园中教导剑晨学剑。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色下,剑晨正手握木剑练得大汗淋漓,看来甚为辛苦。黑衣汉子则坐在一张竹椅上,默默望着徒儿练剑,并不作声。步惊云发现剑晨的身形虽见生硬,但舞动着的剑法却是精妙非常,每一剑皆蕴藏无尽变化和后着,实是深不可测。比之霍家剑法,不知还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剑晨能将剑式神髓尽数发挥,威力自是无穷。   可惜步惊云仅见剑式,未闻剑诀,故此纵然能强记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时,剑晨手中木剑舞至半途,斗地剑影交织,半空中霎时闪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剑光,凌厉无匹,好霸道的一剑!   步惊云精神为之一振,忖道:“世间竟有如此好的剑法?”   剑势本在逐渐增强,可惜顷刻间突告转弱,剑光亦随弱势冉冉消失。只见剑晨跪在地上不住喘息,黑衣汉子问道:“晨儿,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剑诀了吗?”   步惊云眼神一亮,原来此招名为悲痛莫名!   剑晨面露愧色,摇了摇头,当下把悲痛莫名的剑决念了一遍。   步惊云但觉适才剑晨所使的剑式之中,以此招最为凌厉,最为可怕,此刻骤闻剑决,知道机不可失,即时把其默记于心。   只听黑衣汉子道:“剑诀是念对了,但你却仍未领会悲痛莫名的剑意,可惜,可惜!”   剑意?步惊云心想,这一式竟然还有剑意?它的剑意到底是什么?   剑晨也在咀嚼着师父此番说话,琢磨之间,黑衣汉子已然站起,道:“晨儿,此际你要以夜当日地练剑,你仍务须忍耐,否则难成大器。”   剑晨早在担忧师父会怪将下来,但听他如此说,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声称是。那黑衣汉子突然朝步惊云那边望了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自己房去。   黑暗之中,步惊云喃喃地把悲痛莫名的剑式和剑诀再念一遍,只觉此招奥妙无穷,但总觉当中还欠缺一些什么似的,莫非就是此招的剑意?   如是这般,步惊云一连看了三晚,他的伤势其实早已痊愈,然而仍未有离开此处之念,因为他已深深迷醉于这些精妙的剑术里。   每一晚,剑晨皆是极其努力地练,其他剑法也已练得颇为精熟,可是偏偏就是那式悲痛莫名,总是使将不出。黑衣汉子也没*他,可是每当看见剑晨练对悲痛莫名时,他眼神中似隐含无限哀伤……   直至第四晚,剑晨愈练愈糟,他先前所耍的剑招尚算纯熟,到要使出悲痛莫名时,霍地手上一滑,手中木剑赫然堕地!在旁的黑衣汉子却面不改容,一切似乎已在他意料之中。   剑晨羞愧得无地自容,颓然跪下道:“徒儿不才,练了多晚,仍未能揣摸此招之窍门。”   黑衣汉子并没有即时回应,过了半晌才道:“悲痛莫名一式,须由内发外,凭心意会,晨儿,你何必*之过急?”   步惊云瞧见二人如引情形,心中暗想:“这黑衣叔叔人剑法如此神妙,若能得其倾改囊相授,必定可将那元凶雄霸手刃。”   说虽如此,可是如何才令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   他心中推想,倘若要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就必须展示自己本身的资质和实力,如果能够胜过剑晨,机会就更大,可是剑晨所习剑法极为高深,他自知霍家剑法非其敌手,幸而剑晨尚未熟练那些剑法,而自己则早熟霍家剑法,未必会败!   一念及此,步惊云心中升起一阵冲动,也不细想,拿起门边一根竹棒便跃身而出!   这一跃立时惊动剑晨,他不禁错愕道:“啊!惊觉,你……你还没有睡吗?”心中思量步惊云到底有否窥见自己练剑。   黑衣汉子却冷静如昔,似乎早已察知这孩子窥看了多晚,步惊云走到他跟前,突然道:“叔叔,我已得霍家剑法真传,未知可否赐教?”   他言辞简单,来意却最是令人明白不过,这句话是向剑晨挑战!   黑衣汉子望着步惊云那双倔强的眼睛,考虑片刻,才转脸向剑晨道:“霍家剑法以仁义为本,晨儿,你就和惊觉切磋一下吧!”   剑晨面泛犹豫之色,道:“师父,惊觉伤势未愈,恐怕我一时错手……”说着朝步惊云望了一眼,只见他一脸悍然神色,并不如他想象的满面病容。   黑衣汉子道:“别怕!习剑多时,正欠缺临阵经验,试试何妨?”   两个小孩一听黑衣汉子所言,立时相互一望,凝神戒备!   “但点到即止便可!”那黑衣汉子道。   剑晨即站起,平剑当胸,流露一股剑客之气度,对步惊云道:“既然如此,惊觉,请指……”   教字还未出口,步惊云已发先机,一剑顿时杀到!剑速之快,已超越他的极限,因为他自知霍家剑法不及对手剑法,惟有制敌在先,方有胜望,于是率先抢攻!剑于刹那间刺至剑晨眼前,剑晨虽是首次与人较量,却无慌惶之色,相反更是镇定自若。   “啪”的一声,木剑挡着竹棒,步惊云更给其反震开去!   二人甫交手便优劣立见,剑晨在师父悉心栽培下,不仅剑法奇精,就连内力亦较步惊云略胜一筹,坐在一旁的黑衣汉子不禁心中暗赞:“晨儿气度从容,这一剑破得干净利落!”   步惊云则呆在当场,他料不到自信是最快的一剑也给剑晨挡开,且自己更被震退,霎时之间,一颗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   剑晨礼貌地躬身一揖,道:“承让。”   步惊云心知难是其敌,可是现下认输,便永无胜望,那黑衣叔叔更会瞧他不起。   打,虽然会败,但不打,就必败无疑!   心念及此,当下再使霍家剑法攻向剑晨,此番攻势虽不及第一剑快,但出招缜密,势道更是凌厉,招招绝不留情,然而剑晨身手异常敏捷,抵挡自如。   黑衣汉子瞧见步惊云如此使招,心道:“惊觉节节抢攻,不留余地,这般辛辣,确是后辈中少见!”   又见剑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让,又想:“晨儿品性厚道,却嫌略欠学剑者的进取心,实是美中不足!”   正难分难解之际,步惊云见剑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觑自己,更激发他戾气盈胸,剑势益趋狠烈!两人对拆十余招后,剑晨心中暗思:“如此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若给步惊云偶然寻着破绽便会一败涂地,到时怕会有负师父之教养深恩,我不能败!”剑晨既这样想,顿将手中剑脱手掷出,再撞反弹向步惊云,正是其师所授的其中一式剑法——“莫名其妙”此招刁钻巧绝,能以难以意料的方位回袭敌人,步惊云不虞有此一着,右腕随即中剑,手中竹棒更被击脱!   “啪啪”两声,竹棒当场堕到地上,就像步惊云的心,也快要堕到地上粉碎!胜负已分?   步惊云呆呆的站于原地,他败了?还是以他的剑法,根本无法可以赢得剑晨?倘若败给剑晨,他一切报仇的希望必将灰飞烟灭!   他不甘心!   霎时之间,他多年来的种种辛酸,与及霍步天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小的心坎,要他不能不发!   他绝不能就此罢休,他要怨恨苍天,怨恨命运!怨恨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恨恨恨恨恨……恨!   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步惊云脸上蓦地一阵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对了!是剑意,悲痛莫名的剑意!他终于明白了!   他闪电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跃上半空,他要再战,他要不择手段,甚至用上对手的剑法!   仇深似海!步惊云背负着排山倒海的悲痛,疯狂地使出这一式——悲痛莫名!顷刻,四周树木竟似为之式所感动,沙沙作响,宛如怀着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悲与痛在步惊云的心中不断充盈交织,他手上所使的剑影顿然化为纵横交错的剑网,铺天向剑晨盖下去……   剑晨见步惊云从半空扑下时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错愕当场!   就连一向冷静的黑衣汉子亦有少许变色,心想:“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里偷学,悟性奇高!”   剑晨虽然惊愕,但不愧是练剑奇才,对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稳立地上使出悲痛莫名来抵挡,闪电间,地面又升起另一剑网,迎向步惊云的剑网!   漫天剑网相碰,登时不绝发出“啪啪”的刺耳响声!   剑晨早已习练此式多时,本应较步惊云更为熟练,可惜,他自幼蒙师父悉心提携,可说天生便是宠儿,他心中并无悲痛!   一碰之下,他的剑网立即溃不成军,手中剑亦给步惊云的剑网所制,步惊云顺手一挑,木剑即时脱手,疾射向正在观战的黑衣汉子,剑晨大吃一惊,高呼道:“师父,小心!”   那黑衣汉子一直都在看着二人同时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觉木剑已扑面而至,心中还在细想:“如果非因霍家剑法与我的剑法在造诣上实有一段距离,那么,以惊觉的资质,绝不较晨儿逊色,可惜,他的剑势中却含无比戾气,这股戾气将会令他……”想到这里,那柄木剑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两寸之位,他虽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却闪电般落在木剑之上。蓦地,整柄木剑竟给扭曲,坠到地上!   他这一着以目曲剑,修为之高,当世无双!剑晨怎料到自己师父的武艺已至如斯高深境界,步惊云更是惊绝,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倾囊传授,报仇指日可待!   当下步惊云不再迟疑,他从不愿屈膝不前,但为霍步天,却即时跪于黑衣汉子跟前,道:“请叔叔收我为徒!”他平素不善辞令,此时更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痴痴地低下头,等候黑衣汉子的答覆。可是过了许久,仍未见其回答。良久,忽听得剑晨道:“惊觉,起来吧!”   步惊云这才翘首,发觉那黑衣汉子早已不知所踪,眼前闪过一阵忧郁。   剑晨怎会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师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没拒绝你,就暗示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步惊云望着黑衣汉子的寝室,并没作声。   ※※※夜凉如水。   那黑衣汉子仍未就寝,他只是凭窗眺望着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尘往事……全因为他今夜瞧见了步惊云使出那招悲痛莫名!   他还记得,这一式,创于那一年……   那年他剑术修为已达巅峰,声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结怨太多,终于惹下祸端。   某次他离家远行,回来后竟发觉爱妻已被仇家所杀,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仇家所为,要报仇亦不知向谁报去!   他紧紧抱着爱妻的尸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伤痛欲绝,但却欲哭无泪!他宁愿自己可以大哭一场,可是却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泪……   他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泪,当一个人已到达悲痛的顶点而淌不出眼泪时,那份悲痛才是最难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着滂沱大雨,他再难压仰心中的悲痛,于是抱起妻子已在发胀的尸体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疯狂地舞自己的剑!   既然没法痛哭,他*得要将自己所有的悲痛尽情泄在剑上!   他于是创出这一式为情而生的一剑——悲痛莫名,立把方圆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数摧毁,雨点亦无法在其错综复杂的剑网范围内着地!   这就是悲痛莫名!   其后,他因过度悲痛而悟到世事尽属虚空,遂借死退隐,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为悲痛莫名的创念原在于剑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剑意已凌驾于剑式及剑诀之上,故此用剑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发挥个中神髓,黑衣汉子感到剑晨苦无所成,皆因这孩子从未经历变故惨事,心中实无悲痛,再练也是枉然。   步惊云却能于偷学后,再将自身不幸代入剑招之中,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这样的一个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能将剑道发扬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步惊云的冷面背后,还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似是未能忘却前尘,倘若他一朝剑艺得成,恐怕……   真是费煞思量,教,还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翌晨,当步惊云刚刚下床的时候,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异声,于是走来看个究竟,只见剑晨已在黑衣汉子的教导下练剑。   步惊云为之愕然,早前他俩为怕其识破而在夜半秘密练剑,如今却公然于清晨练武,实令人大惑不解!   剑晨一见步惊云,即时开朗地展颜一笑,道:“惊觉,你早!”   那黑衣汉子一直背向步惊云,此际蓦然回首,目光满含暖意,道:“惊觉!你也过来这边,瞧瞧晨儿练剑吧!”   步惊云万料不到他会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应了一声“是”,跟着便走了过去。   那黑衣汉子温然一笑,随即教导剑晨,道:“剑法要诀,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姿势……”   步惊云站在其身畔,一边听着他侃侃而道,一边看着剑晨舞个不停。   这个黑衣叔叔的心意,他当然心领神会,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少有的喜悦之色。这个黑衣叔叔似乎是继霍步天后,第二个善待他的人。   这次,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于是,步惊云每天都站在黑衣汉子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黑衣汉子并没有直接教过他,也始终没再说要正式收他为徒。   步惊云反正已无别处可去,也乐得听其谈剑论道,多学一些关乎剑道的东西。有许多东西是霍步天并没提及的,譬如那叔叔会说,剑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剑合一,而是人剑两忘!步惊云连人剑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论人剑两忘了。   对其而言,剑法及剑诀已极博大精深,仿佛遥遥也学不至尽头,更莫要妄想达至人剑合一或人剑两忘境界!   除了练剑以外,由于中秋佳节渐近,那黑衣汉子有回还带他和剑晨到就近的市集办货,步惊云始知道他原来在这繁嚣的市集内开有一间客店,名为“中华阁”   中华阁?他如此的不平凡,却是一间客店的老板,内情确是匪夷所思!   回程的时候,三人经过一座破落的山神庙,剑晨忽尔童心大作,建议道:“师父,时近中秋,徒儿想往山神庙许个愿,可以吗?”   民间的风俗已深入民心,纵然是白衣的剑晨也不例外,黑衣汉子虽是不语,却并不反对。步惊云似乎不大愿意踏进神庙,但亦没有违逆。   荒山古庙,乏人问津,连庙祝也踪影杳然。座上菩萨积满尘垢,蛛丝盘结,也瞧不清是何模样,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萨。   神案前更无香烛,剑晨也不以为意,亦不顾忌自己一身白衣,就这样跪在地上,双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萨道:“信男剑晨,求菩萨保佑师父身体安康,更求菩萨保佑师父能收惊觉为徒……”   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个学剑的男孩,而是如一个平凡的孩子般,在祈求着上苍为他双亲多添平安。   他虽只是喃喃低语,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汉子和步惊云仍听得十分清楚。   黑衣汉子听罢,欣慰之情溢于表上;步惊云见剑晨如此关怀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剑晨还罗罗嗦嗦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对步惊云道:“惊觉,你怎么不一起求神?   难道你不想师父收你为徒吗?”   步惊云有感于他适才一番诚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于是淡淡地道:“心是神,神是心,若要问神,先自问心!”   此番话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剑晨阅历尚浅,当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语的黑衣汉子听罢却是深深一阵感触,随即问道:“惊觉,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步惊云道:“我自己说的。”   那黑衣汉子微微动容,想不到一个孩子竟可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又道:“那我亦不问神,我来问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惊云冷冷凝视座上菩萨,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汉子更是一怔,问:“你为何要恨天?”   步惊云默然,他本来也想黑衣汉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来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苍天造物之恨!   他继父霍步天一生尽行仁义,结果身首异处,惨遭灭门!但那个雄霸却可逍遥快活,显赫江湖。假若苍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萨,那为何不还霍步天一个公道?   到底天道何公?   黑衣汉子瞧他满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问道:“除了恨天,你还恨谁?”   步惊云登时血气翻涌,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齿地道:“雄霸!”   “为什么?”   步惊云已不想再解释为什么,再解释也是没用,他只是望着黑衣汉子,义无反顾地道:“此人非杀不可!”   那黑衣汉子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朝天倒抽一口凉气,叹道:“很好……很好……”   他说着已先自步出庙外。   ※※※八月十一剑晨整个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纱糊着花灯,似是其乐无穷。此等孩童玩意,每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剑晨只得十岁,固然亦不例外。   只有步惊云是例外,他正抱膝坐于门边,看看剑晨在忙个不亦乐乎,也不知其乐趣何在?   剑晨还一边忙边问步惊云道:“惊觉,你横竖闲着无聊,不若也来造一个吧?”   步惊云并没答话,迳自站起便往屋后信步闲逛。当他至屋后时,才记起剑晨曾向其提及,其师绝不容许任何人擅闯屋后那间石室,因为内里放着一些异常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惊云本没有什么好奇之心,但当他那石室门外路过时,他忽然感到内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渗透而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趋近门前一看,竟见室门并未上锁,于是顺势推门,随即发觉室内一片昏暗。   他连忙取出火摺子点亮壁上油灯,登时眼前一亮!室内赫然挂满各式各样剑,有长的,短的,曲的,阔的,蛇形的,还有断的,少说也有二十余柄!   然而这些剑全都没法吸引步惊云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着的剑上。   那柄剑外观十分平凡,剑鞘古拙无光,却流露着一股异常感觉,使人一望便知是一柄绝世神剑。   不单是一柄绝世神剑,还一柄散发浩然正气的绝世神剑!   步惊云也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向着这柄剑走近,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这柄剑的剑气看来并不欢迎他,它那浩然正气,似是在抗拒着他一身的戾气!正因这柄剑在抗拒,更激发起步惊云那股狠劲,他忽然咬紧牙根冲前,闪电提起那柄宝剑!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立时涌袭他的心头,那是由剑中发出的,像是在警告步惊云,千万别拔出它,否则……   步惊云偏偏不管,他不顾一切地一发蛮力,立时把剑从剑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蓦地,剑锋光芒在昏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这柄剑,果然是光明正义之剑!   这柄剑根本不属于步惊云,因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长,他的仇恨,根本和这柄剑背道而驰!   步惊云这样强行拔剑,剑上那股袭人感觉竟然的他震至吐鲜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强忍,一手拭掉嘴角血丝,他誓要把剑整柄拔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只可活于黑暗,为什么他不可以同样地拥有光明?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宁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战命运!   步惊云正自和剑对抗,突地,背门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惊,难道给黑衣叔叔发觉了?于是急忙回头一看,却见剑晨正立于其后,目露愣色地道:“惊觉,你怎么擅自进来,还将师父心爱的英雄剑把玩?让我为你放回它吧!”   剑晨惊慌地取过他手中的英雄剑,随即把剑放回原位。步惊云默默地注视剑晨的脸,只觉他脸上除了少许惶色外,并无异样或不妥。   这柄英雄剑,似乎并不抗拒剑晨。   步惊云感到深深受到伤害,想不到不单人们摒弃他,就连一柄剑亦然。   门后,一人尽将整件事情看在眼里,正是那黑衣汉子。   ※※※八月十二,黄昏。   步惊云正于屋后不远的小丘上劈着枯枝,好拿着回去当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长住此地,当然要为此处尽点绵力,更何况那黑衣叔叔的眼神总带给他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离开,他乐于做任何事!   正自埋头苦干,忽听得对面山头传来一阵阵“嗥嗥”狼叫!   狼嗥声中更夹杂几声微弱的悲鸣,步惊云深觉有异,遂急步奔往那边看去。只见那山头呈现一幕凄绝情景!原来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围攻一头母鹿和两头小鹿,那群野狼的数目少说也有十数之多,而且看来已多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目露凶光!那头母鹿的身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头上双角护住自己,同时又要掩护自己两头小鹿,于是身上数处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数口,鲜血如注,受伤非轻!   本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似是一贯天命,但步惊云一瞧见那头母鹿拼死也要保护两头小鹿,不知为何念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众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蓦地,“刷”的一声!一柄破柴刀划空飞至,即时劈中其中一头正骑在母鹿身上狂咬的野狼!刀劲既猛且狠,那头狼中刀后随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狼群惊愕回望,只见一双眼睛在冷冷发光,那是步惊云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一股森寒杀意,他看来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着,还是震慑于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下来。   步惊云一步一步地*近那头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没流露半点人性,冷然道:“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说罢随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头野狼连劈十数刀,血花四溅,当场把它劈为肉酱!出手之残忍,就连那群狼亦给吓得不住退后!步惊云缓缓转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顿时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当中,除了那头恶狼,还有那头重伤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鸣挣扎着,可是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术。   步惊云走近母鹿,见那头小鹿仍以舌头舐着它的伤口,状甚哀怜,遂道:“你们的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   “就让我来成全它吧!”他语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头颅砍了下来!两头小鹿惊见如此情景,登时四足发软,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却又走动不得!   步惊云当然明白它俩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绝不介意,因为此事本来事在必行!   正要转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发现那黑衣汉子站于不远处的一颗树下!   他私下一懔,心想难道他已经把一切全看见了?   可是随即转念又想,即使给他瞧见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没有做错!   站在树下的黑衣汉子此时却在反复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剑道虽然洋溢一片生机,可惜始终没法将步惊云的戾气消解,然而有一个人,一定可将这可怜的孩子感化……   因为,那人练的是——佛门绝学!   ※※※八月十二,夜在那简朴的小屋之内,步惊云等人同在用饭,这是一顿异常沉闷的晚饭。   步惊云素来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无聊地扒着饭。   那黑衣汉子却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来心事重重。   剑晨本来没有什么不妥,但见他们神色纳闷,实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饭来掩饰心中诸般揣测不安。   步惊云还未吃罢,便已抵受不了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汉子却叫住他:“惊觉。”   步惊云应声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汉子也望着他道:“明天,我带你去一个人。”   步惊云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他但愿他不会说出自己不想听见的话,可是他还是说了,他道:“这个人是我的挚友不虚大师,他定会悉心照顾你的。”   “照顾”二字,恍如睛天霹雳,猛然轰进步惊云耳内!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从悬崖拉上来的身子,霎时又被推回万丈渊!   那黑衣汉子犹自道来:“不虚大师武艺超卓,他会传授你绝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不少佛门道理,这些道理,对你的帮助更大。”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步惊云的反应,问:“惊觉,你明白吗?不虚大师比我更适合当你的师父。”   步惊云怎会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虚大师的佛学来把他潜移默化,不再那样残忍,也不再总是矢言报仇!   可是,为什么黑衣叔叔却不明白?报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从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应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为报仇!   为了报仇,他不知应干些什么?倘若不能报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绝对不能当回一个寻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费他对黑衣叔叔满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发誓,从今以后,他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剑晨犹不明白师父苦心,在一旁道:“师父,惊觉如此聪敏,和我们相处亦融洽,为什么要他转随不虚大师啊?”黑衣汉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实也是为了步惊云设想。   步惊云的目光又已回复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明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当中没有蕴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说罢便回房去了。   ※※※房内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步惊云的归宿。   剑晨早已深深睡去,步惊去却仍在思潮起伏,他看着自己身旁那个满脸幸福的剑晨,渐渐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信住在这个地方。   那柄英雄剑并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转送别人,他与剑晨虽是同睡一床,际遇却有天渊之别。   剑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幽香四溢,步惊云却像白莲下的污泥,总是给人践踏,摒弃,推让,总是没在荷塘之下,永远不见天日,不得超生!   他偏偏要超生!   每次当他记起霍步天生前那张慈祥的笑脸,和他死后给斩下来血淋淋的人头,他的心就在剧烈抽搐,命运欠他父子俩实在太多!   为什么谁都无法明白他的深仇?谁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真是悲痛莫名!   步惊云如此想着想着,蓦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阴暗的树林中,步惊云正乘夜飞奔,他要永远离开这儿,忘记这儿,重换一个落脚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无声息,只有他独个儿在奔驰,他可感到半点寂寞?   他当然感到寂寞,过去如此,现下如此,将来也必如此?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早已习惯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独离群,他亦必须挺起胸膛继续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过,就在此时,他的去路竟给一条细小的身影挡着!   昏暗的月色下,步惊云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挡路者竟是剑晨!他竟然也猜得他会乘夜离开?还是他在熟睡中给步惊云弄醒?   只见剑晨满脸忧色,道:“惊觉,请你不要走吧!”   他的语调仍是诚恳如昔,步惊云却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直行直过,当他快要在剑晨身边擦身而过时,剑晨突然飘身退后拦住他,劝道:“惊觉,冷静点!”   步惊云也不答话,只是运劲于指戳向他,此一着他本要点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动弹,不再纠缠追来,故此出手奇快,岂料剑晨纵身一跃,竟以绝世身法巧妙避过!   步惊云一愕,顿时记起那次和剑晨比试时,他从没使过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为,我未必会胜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剑晨顿了顿:“我亦很想师父收你为徒!”   步惊云私下一阵感动,剑晨对他的一番好意,他怎会不明白?只可惜,他与世间所有人都无缘。   剑晨见他似在沉思,以为他在犹豫,于是便继续道:“惊觉,不若待我回去向师父求情,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劝,但步惊云一听其说及“求情”二字,蓦地面色一沉,一边举步前行,一边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最后,他还是要说同一句话,他还是依然故我。   剑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强若此,此时步惊云又再擦身而过,口中犹在道:“我和你所走的路是绝对不同的!孤独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渐远去,但仍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自顾说:“但无论如何,十分感激你们在这段日子内,使我没有那样寂寞,再见……”   这一句是步惊云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剑晨凝望他逐渐远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间,他像已感受到步惊云那份寂寞无奈,不自禁地哭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剑晨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师父,急道:“师父,惊觉坚决要离开啊!请你快劝劝他吧!”   黑衣汉子轻抚他的头发,叹道:“惊觉既然能熬过灭门惨变,就没什么可难倒他,他若坚持要走自己的路,纵然我俩诸般挽留,他亦不会留下来的。”   此时渐近破晓,天色将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惊云的命运!   前路晦暗难测,他,将要步向光明,还是黑暗?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圆就在天下会脚下的天荫城内,家家户户都在庆贺中秋佳节,孩子们手提花灯,大呼小巧玲珑叫地嬉戏,大人们也在赏月猜灯,每家每户,皆在乐叙天伦!   只有他,于此桂魄圆时,仍然没有家,没有亲朋,没有欢乐,他就是步惊云!他还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旧抱膝坐于街角一个阴暗的角落。   还记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将他从深渊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   城内众人不绝地经过步惊云身处的暗角,谁都没有注意这个小孩,谁都没有可怜这个小孩,他们都赶着回家陪伴亲朋!   步惊云却刚刚花了数日行程来到此天荫城,沿途茹毛饮血,更弄得一身砂尘,满脸污垢,只因他要上天下会找雄霸报仇!   纵使没人愿意援手,他亦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复仇!   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复仇?   秋风呼呼吹来,拂过他肮脏不堪的衣角,也拂过墙上的一张告示。   他微微一瞥,发觉此告示竟然是天下会的招徒启事,告示上写着收徒条件,大致是在招收年逾十岁之体健少年,经过悉心培育后作为他日扩建会业之用。   招徒?步惊云忽然灵机一触,脸上泛起一丝冷笑,随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着放到怀中。   ※※※天荫城一带,群山壁立,天山却高距群山首,雄伟巍峨,可知高不可测。   步惊云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耸入云的万级天阶,此阶直通天山之巅,每隔千级阶梯,皆设有守卫关卡,步惊云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关,还未及歇息,一群在关前的守卫已冲上前,神色凛凛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关来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回答,只从怀内掏出昨夜撕下来的告示。   守卫一看之下,随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会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乱加入?快些报上名来!”   步惊云本为纪念霍步天而想一生唤作霍惊觉,但为掩饰过去身份,遂决定用回真实姓名,于是一字字的道:“步——惊——云!”   就在此时,一乘八人抬着的大轿经过关卡,轿中人突然在内低咦一声,道:“惊云?   你唤作惊云?”随即命令轿夫停轿。   轿夫们于是把轿放下,一干门下尽朝轿门下跪,同声高呼:“愿帮主雄踞万世,霸业千秋!”   轿中人哈哈大笑,笑声雄亮已极,可见气派非凡。   步惊云立即明白轿中人是谁了,轿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下会,就是要伺机留在此人身边,静俟时机报复!   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偿还!也许就在不久以后,也许就在明天!   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话……     第一卷·惊世少年 004雪在哭(1)   虎——全形似猫,身长约五,六尺,毛色黄褐,夹黑条纹,寒热之地均有,性凶恶,嗜食人畜,故属猛兽类。   如此兽,世人都惊之惧之,问世间,谁个不畏猛虎?   也许,只有一种人不怕虎啖,这种人比虎更凶,比虎更猛!   然而,世上可真有此等人物?   抑或,此人根本便是一个疯子?   ※※※“当当”两声,两柄利刃堕到地上,鲜血亦都洒满遍地,像是写下一纸血书。丧家刀的老大袁京当场惨被分尸,*刀者仅是直接了当的一刀,便已把他从头至脚左右劈开,力道奇猛,甚至比虎更猛。   老二袁正更不好过,他虽然未有即时气绝,但胸腹已被刀深深剖开,鲜血从肚破肠穿处泊泊流出,痛楚迅速蔓延全身,可是他却不能在地上翻滚挣扎,因为,他所有的手脚已经被砍断!好凶残狠辣疯狂兽性的一刀!   行凶才早已狂笑奔去,仅余下死状可怖的袁京,和那奄奄一息的袁正在此涉无人烟的北地上。碧空无情,并未因他俩兄弟的惨遇而生丝毫怜惜,凛凛的北风仍在呼呼怒号倍添苍凉肃杀。   袁正在濒死留离之际,脑海再度浮现五年前的一幕……   那年,他与兄长为孤父仇,不异远涉千里往那究乡僻壤挑战那个人,可惜终为断帅阻挠。如今回想起来,他俩当初千不该往寻那个人,更万不该在这五年内仍不断追寻他的下落,今天与那个人狭路相逢,如此收场真是咎由自取!   然而,他俩兄弟适才遇见的,还算是一个人吗?那根本是一头野兽!   一阵狂风掠过,遍地的落叶及砂石亦给刮得四处飞扬。在那满天翻飞的砂石败絮当中,一个小小的身儿冉冉出现。一头柔若蚕丝的长发在风中飘荡,也不知来者是仙是魔?   他不是仙,也不是魔,他只有一张小而灵秀的脸,和一颗赤热童心。   那孩子缓缓步至正在气若游丝的袁正身旁,突然俯身审视他的伤势,过了半晌,才沉吟道:“我又来迟了……果然是傲寒六诀,他怎么越来越疯了?”   说时语音渐呈凄戚,竟然淌下泪来。   袁正于昏沉间茫然朝他一瞥,只觉眼前的男孩若一十有一,虽然双目淌泪,却不荏弱,相反眉目间更隐含一股沉毅气度,正因这股气度,令袁正不禁想起适才向他致命伤兄弟痛下杀手的那个人,那个人在五年前也有相同的沉毅,相同的气度……   一念及此,袁正本已苍白无血的脸反趋通红,虚弱地道:“你……你是……他……   的儿子?”   他放中的“他”,旁人听来未必明白是谁,但那孩子一听便完全领会。他望着袁正那无可救药的创口,目光满怀怜惜,微微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正是他的儿子——聂风。”话声异常柔和。   袁正的疑问虽得证实,但仍是难以置信地喘息道:“想……不到,那样……的一头……   野兽,竟有一个……如此……的……儿子”他口中的“子”字还未吐出,突然全身一阵剧烈抽搐,即时命断!   聂风望着他的尸体,一脸哀怜无奈,这个神情在过去五年中,不时在他脸上涌现,但他仍未有丝毫麻木,因为他父亲聂人王的出手越来越狠,越来越疯!每一次,都以更为狠辣的方法来生灵屠杀!   聂风蹲坐在袁正的尸首旁呆了半晌,刚想起埋葬他两兄弟,蓦地发觉一道血迹向北延伸,此道血迹点点滴滴,似是聂人王带着雪饮滴血所致,他不由得心神一阵振奋,随即把袁氏兄弟的尸首埋掉,便迳自向北前进。   ※※※天连着雪,雪连着天,聂风终于来至这位处极北之冰天雪地,眼前一片白皑皑的雪海,其父聂人王到底栖身何处?   他这一追已足足追了半月之久,沿途之上,聂风还陆续发现许多林林总总的尸体,有飞禽,走兽,还有——人!所有尸体的死状皆极为恐怖,看来聂人王已愈杀愈疯,且还不住的杀!杀!杀!   他回想起五年前的父亲并非如此,可是自娘亲离去后,父亲竟然性情大变,不单毁了整个家园,此后更不时狂性磊发,遇人遇兽同样宰杀,有一次更险些宰掉聂风,幸而在危急关头上他突然回复人性,聂风才不致枉自送了小命!   聂人王虽然时常陷于疯狂,然而也有不狂的时候,每当他回复人性,总会感到异常内疚,聂风从他口中得知,原来他们聂家世代都有男丁突然发狂的事例,就像聂人王的父亲,亦即聂风的祖父,就为经无故变得疯狂,竟然一夜之间屠杀自己全家,少年的聂人王因远行而幸免于难。而其父亦在杀光家中所有人后自刎身亡。   这亦是聂人王归隐田园的另一原因!除为了颜盈之外,他知道若自己再浸*于江湖仇杀之中,总有一天会像他父亲般狂性大发,故此早日绝迹江湖,便早日少了这分危机。   可惜,最后他仍是逃脱不了发狂的命运,一切都只为一个女子……   至此,聂风终于明白父亲的苦衷。聂人王始终不愿传授自己刀法,只是强*自己熟习冰心诀,全为害怕聂风有天亦会变疯,届时傲寒六诀便会变成滥杀的刀法,所以他宁可要儿子学冰心诀,好让他在发狂时仍能克已自持,总较滥杀无辜为佳。纵使聂人王从不传授聂风刀法,但聂人王每不发疯的时候,也会不时练刀,聂风总在旁边观看。聂人王不以为意,以为不经自己亲身指点便极难学会傲寒六诀,可惜,他太低估了聂风的资质……   然而无论如何,聂风能够这样观看聂人王练刀的机会亦甚少,因为聂人王每当思念颜盈时便会发狂,更会四处狂奔,,聂风总是在其后穷追,两父子如此追追逐逐,浪荡天涯,聂人王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二人浑浑僵僵便过了数年。   不过,近一回聂人王发狂的日子历时最久,他竟然疯了一年!这期间更在不停地杀戮,而每当聂风快将追及他的时候,总给他走脱,他一直这样颠沛流离地从后追寻聂人王的下落,已经整整一年。   虽然聂人王杀孽日深,但聂风仍是异常挂念着老父近况。他会否消瘦了?抑或胖了?   还有,他为何越来越疯?究竟他到何时方会停下来?   如今聂风追至这片茫茫雪地,眼前更是漫天风雪,也不知该往何方寻得聂人王的踪影?   然而在迎面袭来的风雪当中,聂风忽然嗅到了一股独特的气味,不由暗忖:“啊!   这味道充满浓烈的血腥与杀气,除了爹外,没有人能散发如此独特的气息!难道……他就在此附近?”   当下极目四顾,竟然发现两丈外的一个雪丘下,隐若有个山洞,于是立即奔往洞口,一边还在嚷道:“爹!”   谁知刚刚接近洞口,只觉漆黑的洞内有一劲风扑至,聂风的反应亦极为敏捷,霍地移身,恰恰避过来袭!“刷”的一声,洞口壁上立时划下一道深深的爪痕!   一道精光从洞中直射而出,这精光异常穷凶极恶,却并不属聂风的爹,而是由一头壮硕的冰川巨虎双目所发!   那头巨虎正一步一步踏出洞外,对聂风虎视眈眈,聂风虽有恶兽在前,神色依然不变,目光中更透发一股刚强不拔之气,似乎无畏于那头冰川巨虎!   正因他这凛然之气,庞然巨虎也是神为之慑,按爪不动!   时光仿佛在此刻停顿下来,人和虎仍然如磐石对峙,紧张欲裂……   蓦地,一道白芒雪丘顶上闪现,聂风抬首一看,不禁一愕!   那头冰川巨虎见聂风心神一懈,立时发出一声沉雷闷吼,张开血盆大口,直往聂风噬下,但聂风的反应比它更快,急退数步,便已避过扑势,口是犹自嚷道:“别过来呀!”   话声虽急,却带着无限怜悯之意。   可惜那头巨虎听不懂聂风的说话,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雪丘上的白芒再度一闪,一条欣长的身影已自雪丘顶上一跃而下,那人手中还握着一柄白光闪烁的大刀,随着下跃之冲势,一刀便向那老虎迎头劈下!   “啪”的一声!斗大的虎头顿被那柄大刀齐颈破下,殷红的鲜血自其头颈外激射而出,恍若一道赤红匹练,泼满聂风一额一脸,那虎头更一碌碌地滚到雪地上。聂风一呆,跟着竟然脸露悲戚之色,对着虎头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原来他适才对那头猛虎的一番叫嚷,非是怕其凶猛,只为怕它会被斩杀,才会如此担心,可惜始终还是救不了它。   虎血随即流遍雪地,登时在雪上融出一条血路,是抵不住那烘烘的虎血,还是聂风那颗赤热的心?   那个持刀汉子仍是背向聂风卓立,他手中的刀仍在滴血!   好凶的一刀!好狠的一颗汉子心!   刀是雪饮!人是聂人王!   聂风怔怔地望着聂人王的背影,纵然瞧不见其容貌,也可感到他的杀气比前更重!   突然,聂人王把雪饮插在地上,跟着捧起那个虎头,直把虎血往喉头灌下,饮得甚是痛快!单是此杀虎与饮血之气慨,足叫世人一懔。   聂风只是皱着双眉不语,他早已习惯此等血腥情景,不过心中却在担忧。   “想不到不见爹爹一年,他又比前疯了许多,如此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正自忧烦,忽听聂人王沉声道:“适才你为何要退避,是否害怕那头畜生?”   聂风见他忽然相同,心神不禁一震,但仍强自镇定地答:“孩儿虽是退开,却并不是害怕它!”   “废话!若是无惧,为何要退?”   “只要爹一出手,巨虎必毙无疑,孩儿又何须害怕?只是……”聂风顿了顿。   “只是什么?”   “只是爹爹的刀势犹猛于虎,倘若孩儿不退,恐怕……”   聂风说以这里,聂人王不待他说罢,先自哈哈狂笑道:“好!为父猛于虎!说得好!   说得好!”   他说着蓦地回过头为,聂风终于看清楚父亲的脸!   只见聂人王披头散发,脸上青筋暴现,一双眼睛比虎更凶!比虎更猛!比虎更狠!   这个就是经历家破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经历五年痛苦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经历无数疯狂杀戮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真真正正的北饮狂刀——聂人王!   众生必死。   然而死后的众生,到底所归何处?   五经之一的礼记曾载,众生死后尽皆归土为“鬼”。   佛说,众生死后必须投生六道,其中一道,曰之——鬼。   由此可知,“鬼”,原出于人,可是人却怕鬼,甚至比虎犹甚。   其实,鬼是否一如传说般可怕?抑是可怜?可悲?   当一个生不如死之时,他宁愿继续做人?做虎?还是做鬼?   ※※※聂风呆呆看着聂人王那张凶暴的脸,他的脸此刻俨如一头张牙舞爪的疯兽,像是把世间万物全都吞噬,撕碎。毁灭!   再看其手中雪饮,亦在散发着它主人相同的光芒,它不需饮恨,它的刀锋已饱饮鲜血,雪中之血!   聂风只觉父亲的眼中有一股无法想象的恨意,可是未及细想,一阵凛冽的北风掠过,挟着满天飞雪,向他矮小的身儿刮过来。   任其意志如何坚定,奈何小小的生命,如何敌得住天威?在风雪宰割之下,聂风不由得哆嗦而抖。   但眼前的聂人王绝对不会任从宰割,他一直只宰割万物!此际他身上虽然衣裳衫单薄,但在刺骨的寒风中,一双厉目流露的意志比虎更为顽强,他冷冷朝聂风颤抖着的身子一瞥,霍地扬起雪饮,狠狠把那头虎尸的腔腹剖开!   炽热的鲜血仍未冷,聂人王一手挖出当中虎心,侧头以厉声对聂风道:“血腥可暖脾胃,别发抖,吃掉它!”   虎心仍在淌血,心脉纠缠,就像他自己那一颗曾一度为情滴血的心,恨不得与颜盈缱绻一生,可惜情深缘浅,绵绵心意顿化恨锁情枷,自拔无从!   聂风虽已习惯血腥场面,惟血淋淋的虎心送近眉睫,瞧着也沉毛骨悚然,连忙摇头道:“孩儿不喜血腥!”   聂人王乍闻儿子拒吃,双目怒睁,冷哼一声,忿然运腿踢起地上积雪,猛溅向儿子脸上!   聂风只给冰雪溅得头昏脑胀,聂人王乘势抓其长发强扯向后,聂风*得小头一仰,其父已不由他同意与否,硬把那颗虎心向其小嘴塞下!   聂风急欲闭口不纳,聂人王喝道:“吃过虎心,便是铁铮铮的硬汉子,再无惧风吹雪打,快吃!”   然而虎心硕大,纵是大人也无法一口咽下,何况是个小孩?霎时间,聂风被虎心塞得透不过气,满嘴满脸都是血!   虎血腥臭无比,聂风一阵恶心,呕吐大作,就连被塞进一半的虎心亦给吐出来!   聂人王眼见虎心落地,双眉倒竖,暴喝:“小子,你果真和你娘一样不识抬举,把心肝看作狗肺!”   聂风听其提及颜盈,私下不禁一酸。是的!他爹为娘亲抛弃一切,对她的情意,她确是毫不领情!   怔神间,聂人五突然腾身而起,手中雪饮赫朝聂风劈下,使的正是傲寒六诀第二诀之——“冰封三尺!”   傲寒六诀,每诀均含凌厉杀意,其中“冰封三尺”更是以刀法所散寒气把对手动作封锁,继而任已宰割、屠杀,威力惊人!   聂风但见头上白光闪动,雪饮未至,刀锋寒气已先至,冰封三尺所绽放的夺目寒光,直教人瞧得——眼寒!   身寒!   心寒!   聂风整个人更如同被冻僵一般,动弹不得,惟有眼巴巴瞪着聂人王的刀向自己劈下来!   却原来聂人王这一刀并非要取其小命,刀劲仅划衣裳而过,聂风身上浑无半分刀伤,上身衣衫却忽然随风片碎!   聂风为之一愕,他也曾旁观父亲练刀,深明他的刀法素来极尽凶残,岂料用劲之巧及拿捏之准绳,亦达神而明之的超凡境界。当今天下,若论刀法,谁人能出其右?   聂人王着地同时,已自嘿嘿而道:“如今漫天风雪,你又身无寸缕,若还不吃下那颗虎心,我看你仍能逞强多久?哈哈……”说罢纵声狂笑。   狂笑声中,忽地传来一阵“呜呜”低鸣,但见洞内正爬出数头小虎。   小虎们甫发现地上虎尸,急忙上下班前围着虎尸哀号,聂人王一瞥数头小虎,登时目露凶光,握刀之手迅即收紧,聂风惊见父亲杀意暴涌,私上暗叫不妙……聂人王倏地弹跳而起,叫道:“斩草要除根!”说着向数头小虎力砍而上!   就在此间不容发之际,一股森寒气劲从后扑来,聂人王心中一愣,连随回刀挡格。   “当”的一声!来劲在雪饮刀锋上激烈迸射,却仅是聂风掷来的一团小雪球,聂人王一顿之下,聂风已飞快横在小虎跟前,张手拦阻道:“爹,别要杀它们啊!”   聂人王感到适才雪球袭来时带着一股独特内力,讶然道:“好小子!想不到你仅凭偷学,已学得此等内力!但单凭你这点微未道行,如何来管老子的事?”   聂人王一边说一边举掌欲掴聂风,聂风为着那数头小虎的安危,居然举臂就格,小臂上且是内气充盈,一时间,父子俩宛如仇敌般对峙。   聂人王怒不遏,吼道:“啊,你是吃了豹胆熊心,竟敢阻我?”   聂风满脸无奈,哀求道:“爹,它们死了至亲,求你放它们一马吧!”   聂人王道:“呸!世上尽是背信轻诺之畜生,禽兽更是无行!全都该杀!”   聂风正待出言相劝,不虞小腿一痛,定神一看,原来那群小虎目睹巨虎惨死,不知就里,见人就咬,聂风右腿顿遭咬了一口!   聂人王嘿嘿笑道:“看吧!这群畜生全都像你娘亲一样忘情负义,你今日厚待它们,它们总有一天会反噬你!”   聂人王一句说话,聂风的心立时痛得像抽搐一般!他并非为那群小虎恩将仇报而感到心痛,而是在痛惜父亲的命运!   这世上有一种恨,唤作“悔恨”!当一个人被自己最爱遗弃,甚至反噬反击的时候,内心怎能不悔?怎能不恨?   他也曾如此地呵她护她爱她宠她,直至最后,她竟然*他恨她!   真是悔不当初,但愿今生今世,从来也没有爱过她!   但愿今生今世……   悔,令聂人王难以自控!恨,更令聂人王迁怒天下万物。   悔恨焚心,聂人王再不对儿子有半点留情,他忽然运腿向儿子一踢!   这一腿力贯千斤,聂风根本无法闪避,“啪”的一声巨响!小身儿顿被聂人王踢飞丈外,倒地后且翻滚数周方止,受创非轻!   聂人王暴吼道:“天下间没有人能阻老子!”接着高举雪饮,再向数头小虎劈去!   聂风强忍痛楚高呼:“爹!”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谁可制止聂人王这无情至绝的一刀?   没有人!   “刷刷刷”的数声!几头小虎立被斩至支离破碎,其中一头的头颅更滚到聂风面前不过数寸,小虎的眼睛仍未合上,它看来比聂风更年轻……   到了这个地步,聂风已救无可救,一颗泪珠沿着他的脸庞滴到小虎的眼睛上,虎目随即合上,像已感受到他那颗曾竭力相救的心,虽死无憾!   泪热,心更热!   聂风心力交瘁之下,一口气接不上来,鲜血从口中“哗啦”喷出,终于昏了过去。   昏去之前,还听得聂人王疯狂而残酷的笑声。   “倒下了就必须自己站起来,没有人可以帮你,就连你老子也不会帮你!”   可是,聂人王自己又如何?   他为情而倒,是否能够再度站得起来?   ※※※风雪依旧咆哮!   皑皑白雪不断打在聂风的身上,早把其大半个身子埋在雪中,但他仍然知觉未复,若再如此下去的话,他的血势必凝结成霜,小命不保!   聂人王却已坐到那头巨虎的虎穴洞口,且生了一堆小火。巨虎一家大小既命丧其手上,当然雀巢鸠占!   洞口仅距聂风不及两尺,委实不远,但聂人王虽见儿子危在旦夕,却始终无动于衷,漠然如故,只是以雪饮串着虎尸烧烤,看来煞是专心。   他是真的对亲生儿子如此心狠,还是在他疯狂的心中,也想看看聂风有多大能耐?   聂风并没有让其久等,他那双被雪覆盖的小手蓦地紧握为拳。他,并没有因此死去,他终于苏醒过来。   聂风随即嗅到从洞口传来的阵阵烤肉之香,此际他正饥寒交*,倘若还没有东西下肚,必在此地僵毙无疑。   坚强的求生意志,驱策着聂风再站起来,蹒跚地、一步步地向洞口走去。   虎穴之中,正有一头比猛虎更可怕的野兽在等待着他!   聂人王甫见儿子步进,双目闪现一股异样光芒,是嘉许?还是火光在其眼中的倒影?   他的脸看来已没有先前那样狰狞,每次杀戮之后,他的情绪都会稍为平复。   聂风坐近火堆,一边擦掌一边呵气,企图就火取暖。   他这才发觉聂人王原来已把四头虎尸搬了进来,虎皮亦早被剥下,虎头则留在洞外,聂风更发觉正给雪饮患着烧烤的赫然是条小腿,一条小虎的腿!   聂风内心不禁一阵恻然,虽云猛虎嗜食人畜,但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又何来人畜给这数头老虎残害?它们其实不必惨死。   小小的心灵忽地感到,倘若适才他比聂人王更强,这些老虎便不用无辜惨死。不错!   只要他比聂人王更强……   就在此时,聂人王把一张虎皮向他当头仍云,道:“披上它!”   聂风如言披上虎皮,骤觉暖了不少。   聂人王再从地上捡起那个聂风曾反吐出来的虎心,递给儿子道:“不想冻死就快吃掉它!”   言罢脸上露出一丝试探的狞笑。   虎心未经火烤,依然腥臭无比,聂风无言地望着那颗虎心,霍地一把接过,大口大口的啮吃起来。   眼见儿子毫不考虑便大吃虎心,聂人王霎时满脸失望之色,鄙夷地道:“呸!好窝囊!刚才你不是宁死也不要吃,如今又为何改变主意?你怕死?”   反问之间聂风竟把整个虎心吃个精光,跟着缓缓抬首,圆圆的眼睛绽放一股凌厉光芒,不比聂人王的双目逊色,道:“错!”   一个“错”字,聂人王不由冷笑一声。   聂风道:“我吃虎心,只因我知道自己绝不能死,总有一天,我会比你更强,我要击败你,阻止你再疯狂的杀戮!”   总有一天?   聂人王一怔,他料不到儿子小小年纪,居然会口出豪言。   他哪会想到聂风虽年仅十一,但家破后五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涯,早使他学懂了许多寻常孩子学不懂的东西。   当大人们都自私地不负责任,为着自己爱恶或痛苦而忽略孩子时,那么,也就只好被*迅速长大,适者生存。   聂风眼中的厉意未减,续道:“不单要阻止你,我还要阻止天下间所有滥杀无辜的人!”   这番话才是真的有志气,真正的男儿本色!聂人王听罢登时一乐,狂笑声响彻雪地,道:“好!不愧是我北饮狂刀之子,有种!”   谁知聂风倔强地道:“不!你不是我爹!我爹早已随娘亲一起死了!”   这句说话一针见血,聂风说来也觉心痛。   是的!五年前的聂人王确是一个寻常的。安于现状的父亲,可惜北饮狂刀与雪饮再生之时,也正是聂人王的未日!聂风一直熟悉的父亲早已含恨而终!   聂人王被这针狠狠刺中,顷刻怒火中烧,口中像要喷出熊熊烈火把儿子烧为灰烬,他用力抽扯聂风的长发,恨不得将之一手抽光,高声嚎叫:“小子!你瞎扯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聂人王喝声如雷,聂风却毫无畏色,心头有话不吐不快,果真一字字地再说一遍:“我说,我的爹早随娘亲死了!”   难得他父子仍念念不忘颜盈,嘴边还不断提着她,好一个颜盈,虽然负情弃子他去,却经常“榜上有名”,真是音容宛在,可见她对他俩伤害之深。   聂人王听聂风提及颜盈,怒上加怒之下,本应即时发作,然而他没有!   但见他素来兽性毕露的脸孔于此瞬间阵红阵青,阵紫阵白,显见被这一激之下,平复的脑海又再次波澜起伏,忽地把雪饮重重插在地上,人亦颓然跪倒,整个人陷于失常,口中喃喃道:“不错,聂人王已经死了,聂人王已经死了……”   说着说着,嗓门渐渐哽咽,惘然落下了泪。   聂风但觉老父神色异常错乱,目光一片呆滞,混沌不堪,自觉适才出言确是重了一些,歉疚之情油然而生,遂上前搭着聂人王的肩膊,轻唤一声:“爹……”   聂人王却毫无感觉,继续自言自语,跌入回忆的深渊中。   五年经来,聂人王一直生人勿近,聂风还是首次与老父如此接近,他的手心可以感到父亲的身体如火灼般热,足见他的血并未冷,在这个热血汉子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把他变为冷血嗜杀的狂魔?   他太明白了,把父亲弄至如斯模样的,是那无法摆脱,深入骨髓的痛苦,是痛苦!   聂人王的痛苦,聂风简直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是被颜盈抛弃的其中一个!   他多么想念娘亲,每当记起她曾把自己拥进怀中的那股温暖,他的心便在一下一下的绞痛!   是五年冗长的痛苦令他加速长大,是五年冗长的痛苦令他不得不领略人性!   想到这里,两行泪已沿着他的小脸涔涔滴下。   聂风定定的看着散发日渐枯白的聂人王,看着这个命途坎坷。半痴半呆的老父,清澈透明的眼睛猝然流露一股像已看通一切痛苦世情的慧黠,一种近乎慈悲的慧黠。   聂人王还在喃喃低语,倏地又抬起头来,神色迷惘地声声自问:“聂人王既然死了,那么,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聂风赫见老父双目又再涌起一种令人心悸的疯意,额上青筋暴现,忽然猛用头向洞壁一下下地撞去,撞得血花四溅,聂风深觉不妙,正想拉着父亲,谁知聂人王突又翘首,仰天狂笑道:“哈哈!我记起来了!我是北饮狂刀,杀尽天下万物的北饮狂刀!杀!杀!   杀!我如今立即去杀!”   喊杀声中,聂人王把雪饮从地上一抽而起,兽性大发地冲出洞去!   “爹”聂风哭着大叫,聂人王又岂会被他轻易叫止?   聂风情急之下,急忙站起追他,可是身子元气未复,跑不了数步便一个踉跄摔倒地上,昏了过去!   ※※※夜,深不可测。   雪地的夜,更是深不可测,诡异地分着黑白。   冰雪依然不分昼夜地漫天飘荡,在那呼啸的风声中,似是夹杂着一些若断若续的哀鸣,宛如鬼哭。   当中,可有一头无家可归,身世可怜的鬼。   鸣声如泣如诉,聂风是被这些鸣声弄醒的。   眼前是漆黑的夜,聂风勉力站起,缓缓步近洞口,只见扑面而来的都是风雪,聂人王已不知去向!   听真一点,那些断续的哀鸣竟是哭声,凄厉非常,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莫非是那四头老虎化作四缕虎魂,为自身之惨死而怨忿啼哭?   聂风愈听愈觉心寒,忙以冰心诀收摄心神,内心如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静静的听,一颗心像在这咆哮的风雪中驰骋着,寻找着……   这正是冰心诀独妙之处,无论身处任何环境,皆能平定心神,静听万物动向。可惜聂人王习此冰心诀时年届双十,早已不复冰清,又何来天塌不惊之心?纵使持之以恒,也是进境不大。但聂风自少更习此诀,加上天资聪敏,若单论冰心诀之修为,实比其父犹有过之,即使是绝世高手,也未必能如聂风般在咆哮的风雪中耳听八方。   陡地,聂风小耳一动,腿亦立随耳动,向雪地高处走去,似已发现了哭声出处。   由于负伤在身,聂风没法走得太快,不过走了十丈开外,未见聂人王弃在洞外的四个虎头,也不知被积雪所盖,不是因为……不期然心内一阵忐忑不安!   这样又走了廿丈路程,愈走愈高,几达雪岭之上,周遭且布满大大小小的雪丘,聂风终驻足在一高约三丈之雪丘前,因为他已可清清楚楚听得,哭声仍传自此雪丘之后。   聂风好奇之下,尽量放松脚步潜到雪丘之后,接着,他就看见了一幕骇人奇景!   原来并没有虎的鬼魂在哭泣!雪丘之后,只见聂人王所砍下来的四个虎头,竟被整齐的排放在雪地上,虎头之前,正有一个人背朝聂风盘坐。   在这翻飞的风雪中,此人仍在专心哭泣,就连聂风步近亦未察觉,聂风心中一懔,在此世上,竟然还有人会像聂人王般,独居在这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   这人身上的衣衫破旧异常,布条在冰雪中飘扬,宛如旗帜,一头散发不让聂人王的散发专美,发丝更长,更散,整个人活像一头厉鬼!   聂风正想再踏前一点,岂料甫一踏步,却误踏一雪洼之中,“扑通”一声,待要抽脚再上,那人即时惊觉,也不回头看看来者是谁,身形急展,闪电消失于风雪之中!   聂风为之一呆,此人身法快绝,料不到在此荒芜雪地会居此异人!   他没有追,只是徐徐向那四个虎头步去,发现每个虎头之畔,均插着一根腐朽不堪的木条,木条之上,赫然以血书着“大猫”、“二猫”、“三猫”、“四猫”八个鲜红的字!   聂风但觉触目惊心,这是虎血?还是人血?   这个人竟会视虎为猫!眼前恐怖情景教聂风益觉好奇,于是便再静心一听,不消片刻,便听出此人匿藏于两丈外另一个雪丘后。   他慢慢地走近,一边走一边听,发觉此人并没再动分毫,似乎认为聂风仅是一个小孩,根本无法可知其藏身何处,因此在雪丘静立不动!   聂风惟恐吓怕那人,步履放到最轻最慢,他偷学自聂人王的轻功本是不弱,就在距雪丘拐弯处数步之时,为要出奇不意,猝然加快步法,一个转身,便转到雪丘之后!   那人怎料到一个小孩在大风大雪中会听知自己所在,更没料到他会如斯的快,倏忽间要急退已来不及,终给聂风窥见全豹!   那人见庐山真面被揭,霍然慌张失措,怪叫一声,连忙一手掩面,另一手挥前示意聂风别要再看,人亦向后急退!   但在这刹那之间,聂风已把此人的脸瞧得一清二楚,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张脸,令人一边看一边心跳,却并非美得令人心跳,而是丑得令人心跳!   这张脸,依稀是个男的,然而这张脸,可还算是一张人脸?   这张脸,像兽,像夜叉,像鬼,却绝不像人!   不应说不像人,而是根本便不是人!   这张脸似曾遭火灼,糜烂不堪,某些脸肉像会随时掉下来般,可怖非常!聂风的心虽然狂跳不休,同时间,忽然感到拥有这张脸的人一定极不好受,谁都无法容忍的丑陋,去到哪也会被排斥到哪,难怪此人甘愿活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   这汉子一直情不自禁地向后退,终于退至两个雪丘间的块积雪山壁,已是退无可退,聂风见其如此怆惶,为要表明绝无恶意,正欲踏前一步解释,谁知那汉子霍地举掌欲劈,欲要阻止他再行步近!   聂风惟有止步,道:“叔叔,我并非存心冒犯,只是……一时好奇……”   这理由连聂风自己也感牵强,深觉自己适才冒昧,确是伤害了此人自尊,不期然对眼前之人怜惜起来。   那汉子从指缝中窥视聂风,只见这孩子虽遭阻吓,但并未惧怕离去,相反小脸上流露的竟是一片怜惜之情,汉子双目不由得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眼神!   就在二人互相呆视之际,不远处蓦地传来人声,似有人正向这边步近,那汉子见有其他人等,更是发了狂般撞开聂风往前疾奔,瞬间无影无踪!   聂风心忖,自己一个小孩独留在孤寂雪地未免使人生疑,且未知来众是何方神圣,也是不便露面,遂也随即匿藏于两丈外的一块大石之后。   ※※※只见来着一行四人,三男一女。   为首一男年逾四十,身材魁梧,眉吊剑,不怒而威,一派尊贵风范。   站在第二的汉子却甚矮胖,但眉目与首男颇为酷肖,似是兄弟。   二人腰间均有佩剑,剑柄及剑鞘俱是真金所铸,一望而知系出名门!   另外一男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虽然手执单刀,一身猎户装束,但仍掩不住满脸秀气,面如冠玉,整个人看来竟带着七分懦弱之色。   站在其身畔人村女打扮之女子却是美得惊人,但见她杏脸朱唇,柳腰娉婷,娇躯在风雪中柔若无骨,观其外表实与那俊男天造地设,极为匹配,然而眸子隐见忧色,心事重重。   聂风在石后暗中窥视一干人等,心想这双男女虽然美极,毕竟只是寻常的猎户和村女,与那两名腰挂金柄佩剑的江湖汉子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四人怎么会走在一遭?   众人本是向前进发,当步至距那四个虎头五丈之遥时,那矮肥汉子突然奇道:“咦?大哥,你看!”说时指着那四个虎头。   那魁梧汉子原来是那人胞兄,不禁朝其弟所指一望,即时眉头大皱。   那面如冠玉的猎户却像如获至宝一般上前细看,一面看还一面念着木条上的血字:“大猫、二猫、三猫、四猫……不错!风大侠,是我义兄干的!”   他这句话是向魁梧汉子而说,魁梧汉子其实是一度显赫江湖之风月门第三代门主——风清鹰,矮肥汉子则是其弟风清和。   风月门原是江湖十大名门正派之一,可惜时移世易,至今已经式微,早沦为江湖一代大帮天下会之旗下!   此时,风清鹰忽向那面如冠玉的汉子问了一句使聂风难以置信的话:“泠玉,你怎确信这人定是你的义兄——鬼虎?”   ※※※泠玉?   鬼虎?   躲在石后的聂风当场一怔!   想不到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猎户居然会有一个如斯贴切的名字——泠玉。   而自己适才所遇的那个如鬼似虎的汉子,当真唤作——鬼虎?   观乎二人一俊一丑,直有天渊之别,很难相信他们会拉上义结金兰兄弟关系!简直难以置信!   只是,世情大都荒诞,每多如此。   更令聂风难以置信的世事还在后头。   泠玉答道:“风大侠,我不是早向你提及的吗?我和义兄鬼虎本是在这雪岭下村庄长大的寻常村民,十三年前他神秘失踪,直至半月前我来此人迹罕至的雪岭狩猎,惨被一群猛虎追袭,伤重欲昏时却见一人出现喝止群虎,醒来后已身在家中,我认得,那个人便是我的义兄鬼虎,他不知于何时已故地重回。”   风清鹰道:“即使你真的被你义兄鬼虎所救,也并不表示这个虎墓是其所立!”   泠玉道:“风大侠你有所不知,当日我义兄喝止那群猛虎时,它们居然驯服如猫,如见故人般蹲伏于他脚下,故我深信这个视虎为猫,为虎立墓的人必是我义兄无疑。”风清鹰微微点头,似觉有理。   聂风亦深表认同,他曾听见那丑如厉鬼的鬼虎为虎而泣,可见人虎情深,为虎立墓绝不稀奇。   此时肥矮的风清和插嘴道:“我有一个疑问,从来猛虎凶恶食人,为何会甘愿驯服于鬼虎脚下,且成为他的朋友?”   泠玉解释道:“我义兄生来指力惊人,十岁已可一爪破壁,失踪后或许更学得不凡本领,故能以武驯服猛虎何足为奇?至于为何猛虎会与之为友,我想大抵因他天生其貌不扬,那回我见他的脸越来越丑,怪可怜的,可能那些老虎同情他,又或许误认他是同类吧!”   泠玉边说边露出一丝得意浅笑,像是幸灾乐社祸,接着斜睨他身畔那名美貌女子。   那女子本来默默不语,乍见泠玉笑脸若此,芳容陡变!   聂风也觉心寒。这个泠玉既然为其义兄所救,也应感恩图报才是,如今却反而笑谈自己义兄的丑陋,未免薄情寡恩,不期然愤愤不平!   幸而已有人代抱不平,只见风清和赘肉横生的脸上骤现一丝轻蔑,冷言讥道:“我倒觉你义兄鬼虎也非可怜透顶,相反能够得到猛虎同情,与虎为伍,总较遇人不淑为佳,有时候,与人为伍未必尽是好事!”   何谓遇人不淑?泠玉是聪明人,怎会听不出他话中含意,登时俊脸一沉!   在旁的风清鹰忙向风清和使个眼色,似乎因他两兄弟尚有事倚仗泠玉,故示意其弟别再出言相激,但风清和心中有话恍如骨鲠在喉,冲口而出道:“你义兄救护你,你明知我两兄弟此行寻他来意不善,却愿以白银一万两的酬金带我俩来此找他,你这个当义弟的倒是对他孝敬得很,真是义薄云天!”   此语一出,泠玉随即满面通红,那美貌女子反露出欣慰之色。   暗里窃听的聂风更想拍掌叫好,这个肥矮汉子虽自称对鬼虎不利,也会为他说句公道话,这汉子倒很耿直,只不知他兄弟二人为何要与鬼虎为敌?   同是姓风,风清鹰见其弟出言不逊,制止道:“二弟,不得无礼。”   风清和道:“不是吗?大哥,这种人倒是十分罕见!”   风清鹰道:“二弟,难道你忘了我们为何而来?我们此行必须找出鬼虎,再从他口中探问其主人墓穴所在,不要节外生枝!”   风清和听罢仍是不忿,道:“大哥……”   风清鹰恼其北冥顽不灵,不俟他再说下去,迳自抢着道:“二弟,我问你,你可还记得父亲因何而死?”   风清和听其兄提及父亲之死,知其动了真气,遂低下头道:“记得……”   风清鹰铁青着脸:“是吗?那你再说一遍,让我知道你多年来未有半点遗忘!”   风清和腆道:“八年前,鬼虎主人在武林正如日方中,后来其余九大名门正派硬要我们风月门联手围剿他,爹便嘱咐我俩留守风月门,自己则去出战。一众人等遂乘鬼虎主人单独路经黄山时扑出截击,岂料他不畏不惧,不作任何辩驳便与十大派盘肠血战,三日三夜后,十大派全军覆没,父亲亦在此役中伤重而死……”说罢一脸恻然。   聂风暗里却想,所谓名门正派也不外如是,以众凌寡,真是枉称英雄好汉。又想鬼虎的主人竟独自力挫十大门派,豪气可想而知,可惜天妒英才。   风清鹰道:“好,只要你记得便好!当年我俩羽翼未丰,况且仇人武艺高绝,惟有苦练剑法以待他朝亲手报仇!谁知睛天霹雳,同年岁暮,仇人死讯传遍江湖。二弟,你可记得八年前我俩得知他死讯后何等失落?”   风清和怎会忘记?他俩大仇未能亲报仇人却死,那年过了一个很凄惨的年头。风清鹰继续道:“好不容易才查悉其仆鬼虎八年前在主人身故后便回乡,并探知其家乡就在此带,然而在这八年之内,我俩多番搜寻此带村落仍然不获,料不到鬼虎会匿居在这不应是人活的雪岭之上,幸得泠兄弟意外地发现了其行踪,难得他还赶来报讯!今日我们并非必要杀鬼虎不可,只希望从他口中探知其主人葬身何处。若仇人真的死了,便拿其尸首回去祭亡父之灵,若然未死,父仇当然非报不可!”   风清和亦深明其兄报仇心切,但他一直怀疑其兄找着鬼虎后将会如何将之*问。无论用何种方法,此举一早就不应该,若非风清鹰时刻以父死相*,他亦不会跟其一起前来,便何况心中对泠玉此人终究不屑,故兀自坚持:“大哥,父仇固然不共戴天,但若靠不义之徒来达致目的,恐怕……”   一语未毕,忽听得泠玉笑道:“风二侠此言差矣!我看你对在下成见之深,实不亚于我身旁这位杞柔姑娘了。”   好一个泠玉!虽然适才遭风清和气至面红耳赤,不消片刻即回复态度自若,脸露轻松微笑地斜瞥身旁那名女子。   这女子原来名为杞柔?聂风心想,好温柔婉丽的一个名字!好温柔的一个人!但听得泠玉侃侃而道:“这位杞柔姑娘本与在下及鬼虎青梅竹马,情谊甚深,自他于十三年前失踪后,她一直苦候我义兄归来。故这次我带你俩登此雪山寻我义兄,她亦甚为齿冷,遂也跟来看个究竟。不过风二侠和她有所不知,在下此举实另有苦衷,唉!看来今日不说不行了……”   泠玉一语至此,当下摇头叹息,状甚无奈。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杞柔终于按捺不住,冷冷道:“苦衷?出卖义兄也有苦衷?”她不单人如其名,声音也如其苦,冷中隐渗温柔。   泠玉讪讪地笑道:“柔,你记否七日前村中发生何事?”   杞柔愣愣道:“你是说老李一家七口被杀之事?”   泠玉点头:“不错!众所周知,老李发妻早死,他自身年仅四十多岁,膝下六名儿子全是廿来岁之壮丁,可是一家七口在七日前却被神秘屠杀,肠穿肚烂,死状恐怖非常,村民尽皆不知行凶者到底是谁!柔,你又可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杞柔摇了摇头,柔若无骨的身子打了一个寒颤,像有预感泠玉将会说些什么。泠玉道:“那晚碰巧我想找老李的儿子们赌几手,谁料刚步至其家门,却见大门虚掩,屋内传出连声惨叫,我急急从门隙一看,只见屋子内正有一散发汉子用刀把老李一家斩杀!那人虽背向我,我亦仍感到他意态疯狂,手中刀森寒胜雪,老李等人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便被杀个精光,那人跟着冲门而出,我慌惶躲到屋畔的草丛中窥视,你猜从屋内冲出来的人是谁?”   泠玉言罢侧头看着杞柔,她的脸越发苍白。   在石后的聂风不禁暗暗推详:“散发、疯狂、刀寒胜雪,这人若非我爹又会是谁?唉,想不到爹早于杀虎前已在村内屠杀一番!爹,你到何时方会回复本性,与风儿重过从前的生活啊?”   念及往昔一切再难自复,小小的心灵不由得一阵黯然。   此时泠玉见杞柔默不作声,又见风氏兄弟目露好奇之色,便道:“你们既然不猜,我也不想再将此事隐瞒,残杀老李一家的凶手是——”他语音稍顿,环顾众人表情,只见三人全在屏息静气,遂一字一字的道:“我的义兄——鬼虎!”   此六字甫一出口,杞柔苍白的脸恍如无血,风清和的肥脸所泛起的惊讶更不比其兄逊色,但他们三人俱非最震惊的人,最震惊的人是聂风!   不,绝不是他!只有聂风的心头最清楚明白,这个冷血凶手是他的老父聂人王!泠玉所说的全是谎话!他为何要如此诬陷自己义兄?   杞柔那双明亮的眸子顿呈灰蒙起来,她呆了半晌,终于凄惶的摇头道:“不,不会是……他!我……等了他十三年,他绝不是那样的人!玉,是……你看错了,是你看错了……”她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这些话,显见已六神无主,芳心紊乱!   泠玉道:“柔,我也不想这是真的,可是事实却铁一般摆在眼前!他既杀光老李一家,难保他朝不会屠杀全村,届时只会殃及无辜,故这次我甘愿背负出卖义兄之罪名助风大侠二人上山,也是为了村民设想,希望借风大侠二人之力将其擒下,必要时我会亲手把他铲除!”   好一句“亲手把他铲除”纵是小小年纪的聂风对泠玉也鄙夷已极,这个不忠不义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还在假装大义凛然,仗义除奸,简直厚颜无耻!   三人听罢泠玉所唱的这声独脚戏,风清鹰立时一拍风清和的肩膊,笑道:“二弟,你如今总算明白底蕴了吧?其实单看泠兄弟一脸正气凛然,便知其绝非如你所想般卖兄求荣!我俩此行虽仅为探知仇人墓穴而来,但若见人残害弱小,我们身为持剑卫道之士,亦好应挺身而出,为民除害!”   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风清和心忖自己大哥为何愈活愈糊涂了?他虽觉泠玉那番义正辞严的说话有点不妥,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辩驳。     第一卷·惊世少年 004雪在哭(1)   虎——全形似猫,身长约五,六尺,毛色黄褐,夹黑条纹,寒热之地均有,性凶恶,嗜食人畜,故属猛兽类。   如此兽,世人都惊之惧之,问世间,谁个不畏猛虎?   也许,只有一种人不怕虎啖,这种人比虎更凶,比虎更猛!   然而,世上可真有此等人物?   抑或,此人根本便是一个疯子?   ※※※“当当”两声,两柄利刃堕到地上,鲜血亦都洒满遍地,像是写下一纸血书。丧家刀的老大袁京当场惨被分尸,*刀者仅是直接了当的一刀,便已把他从头至脚左右劈开,力道奇猛,甚至比虎更猛。   老二袁正更不好过,他虽然未有即时气绝,但胸腹已被刀深深剖开,鲜血从肚破肠穿处泊泊流出,痛楚迅速蔓延全身,可是他却不能在地上翻滚挣扎,因为,他所有的手脚已经被砍断!好凶残狠辣疯狂兽性的一刀!   行凶才早已狂笑奔去,仅余下死状可怖的袁京,和那奄奄一息的袁正在此涉无人烟的北地上。碧空无情,并未因他俩兄弟的惨遇而生丝毫怜惜,凛凛的北风仍在呼呼怒号倍添苍凉肃杀。   袁正在濒死留离之际,脑海再度浮现五年前的一幕……   那年,他与兄长为孤父仇,不异远涉千里往那究乡僻壤挑战那个人,可惜终为断帅阻挠。如今回想起来,他俩当初千不该往寻那个人,更万不该在这五年内仍不断追寻他的下落,今天与那个人狭路相逢,如此收场真是咎由自取!   然而,他俩兄弟适才遇见的,还算是一个人吗?那根本是一头野兽!   一阵狂风掠过,遍地的落叶及砂石亦给刮得四处飞扬。在那满天翻飞的砂石败絮当中,一个小小的身儿冉冉出现。一头柔若蚕丝的长发在风中飘荡,也不知来者是仙是魔?   他不是仙,也不是魔,他只有一张小而灵秀的脸,和一颗赤热童心。   那孩子缓缓步至正在气若游丝的袁正身旁,突然俯身审视他的伤势,过了半晌,才沉吟道:“我又来迟了……果然是傲寒六诀,他怎么越来越疯了?”   说时语音渐呈凄戚,竟然淌下泪来。   袁正于昏沉间茫然朝他一瞥,只觉眼前的男孩若一十有一,虽然双目淌泪,却不荏弱,相反眉目间更隐含一股沉毅气度,正因这股气度,令袁正不禁想起适才向他致命伤兄弟痛下杀手的那个人,那个人在五年前也有相同的沉毅,相同的气度……   一念及此,袁正本已苍白无血的脸反趋通红,虚弱地道:“你……你是……他……   的儿子?”   他放中的“他”,旁人听来未必明白是谁,但那孩子一听便完全领会。他望着袁正那无可救药的创口,目光满怀怜惜,微微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正是他的儿子——聂风。”话声异常柔和。   袁正的疑问虽得证实,但仍是难以置信地喘息道:“想……不到,那样……的一头……   野兽,竟有一个……如此……的……儿子”他口中的“子”字还未吐出,突然全身一阵剧烈抽搐,即时命断!   聂风望着他的尸体,一脸哀怜无奈,这个神情在过去五年中,不时在他脸上涌现,但他仍未有丝毫麻木,因为他父亲聂人王的出手越来越狠,越来越疯!每一次,都以更为狠辣的方法来生灵屠杀!   聂风蹲坐在袁正的尸首旁呆了半晌,刚想起埋葬他两兄弟,蓦地发觉一道血迹向北延伸,此道血迹点点滴滴,似是聂人王带着雪饮滴血所致,他不由得心神一阵振奋,随即把袁氏兄弟的尸首埋掉,便迳自向北前进。   ※※※天连着雪,雪连着天,聂风终于来至这位处极北之冰天雪地,眼前一片白皑皑的雪海,其父聂人王到底栖身何处?   他这一追已足足追了半月之久,沿途之上,聂风还陆续发现许多林林总总的尸体,有飞禽,走兽,还有——人!所有尸体的死状皆极为恐怖,看来聂人王已愈杀愈疯,且还不住的杀!杀!杀!   他回想起五年前的父亲并非如此,可是自娘亲离去后,父亲竟然性情大变,不单毁了整个家园,此后更不时狂性磊发,遇人遇兽同样宰杀,有一次更险些宰掉聂风,幸而在危急关头上他突然回复人性,聂风才不致枉自送了小命!   聂人王虽然时常陷于疯狂,然而也有不狂的时候,每当他回复人性,总会感到异常内疚,聂风从他口中得知,原来他们聂家世代都有男丁突然发狂的事例,就像聂人王的父亲,亦即聂风的祖父,就为经无故变得疯狂,竟然一夜之间屠杀自己全家,少年的聂人王因远行而幸免于难。而其父亦在杀光家中所有人后自刎身亡。   这亦是聂人王归隐田园的另一原因!除为了颜盈之外,他知道若自己再浸*于江湖仇杀之中,总有一天会像他父亲般狂性大发,故此早日绝迹江湖,便早日少了这分危机。   可惜,最后他仍是逃脱不了发狂的命运,一切都只为一个女子……   至此,聂风终于明白父亲的苦衷。聂人王始终不愿传授自己刀法,只是强*自己熟习冰心诀,全为害怕聂风有天亦会变疯,届时傲寒六诀便会变成滥杀的刀法,所以他宁可要儿子学冰心诀,好让他在发狂时仍能克已自持,总较滥杀无辜为佳。纵使聂人王从不传授聂风刀法,但聂人王每不发疯的时候,也会不时练刀,聂风总在旁边观看。聂人王不以为意,以为不经自己亲身指点便极难学会傲寒六诀,可惜,他太低估了聂风的资质……   然而无论如何,聂风能够这样观看聂人王练刀的机会亦甚少,因为聂人王每当思念颜盈时便会发狂,更会四处狂奔,,聂风总是在其后穷追,两父子如此追追逐逐,浪荡天涯,聂人王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二人浑浑僵僵便过了数年。   不过,近一回聂人王发狂的日子历时最久,他竟然疯了一年!这期间更在不停地杀戮,而每当聂风快将追及他的时候,总给他走脱,他一直这样颠沛流离地从后追寻聂人王的下落,已经整整一年。   虽然聂人王杀孽日深,但聂风仍是异常挂念着老父近况。他会否消瘦了?抑或胖了?   还有,他为何越来越疯?究竟他到何时方会停下来?   如今聂风追至这片茫茫雪地,眼前更是漫天风雪,也不知该往何方寻得聂人王的踪影?   然而在迎面袭来的风雪当中,聂风忽然嗅到了一股独特的气味,不由暗忖:“啊!   这味道充满浓烈的血腥与杀气,除了爹外,没有人能散发如此独特的气息!难道……他就在此附近?”   当下极目四顾,竟然发现两丈外的一个雪丘下,隐若有个山洞,于是立即奔往洞口,一边还在嚷道:“爹!”   谁知刚刚接近洞口,只觉漆黑的洞内有一劲风扑至,聂风的反应亦极为敏捷,霍地移身,恰恰避过来袭!“刷”的一声,洞口壁上立时划下一道深深的爪痕!   一道精光从洞中直射而出,这精光异常穷凶极恶,却并不属聂风的爹,而是由一头壮硕的冰川巨虎双目所发!   那头巨虎正一步一步踏出洞外,对聂风虎视眈眈,聂风虽有恶兽在前,神色依然不变,目光中更透发一股刚强不拔之气,似乎无畏于那头冰川巨虎!   正因他这凛然之气,庞然巨虎也是神为之慑,按爪不动!   时光仿佛在此刻停顿下来,人和虎仍然如磐石对峙,紧张欲裂……   蓦地,一道白芒雪丘顶上闪现,聂风抬首一看,不禁一愕!   那头冰川巨虎见聂风心神一懈,立时发出一声沉雷闷吼,张开血盆大口,直往聂风噬下,但聂风的反应比它更快,急退数步,便已避过扑势,口是犹自嚷道:“别过来呀!”   话声虽急,却带着无限怜悯之意。   可惜那头巨虎听不懂聂风的说话,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雪丘上的白芒再度一闪,一条欣长的身影已自雪丘顶上一跃而下,那人手中还握着一柄白光闪烁的大刀,随着下跃之冲势,一刀便向那老虎迎头劈下!   “啪”的一声!斗大的虎头顿被那柄大刀齐颈破下,殷红的鲜血自其头颈外激射而出,恍若一道赤红匹练,泼满聂风一额一脸,那虎头更一碌碌地滚到雪地上。聂风一呆,跟着竟然脸露悲戚之色,对着虎头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原来他适才对那头猛虎的一番叫嚷,非是怕其凶猛,只为怕它会被斩杀,才会如此担心,可惜始终还是救不了它。   虎血随即流遍雪地,登时在雪上融出一条血路,是抵不住那烘烘的虎血,还是聂风那颗赤热的心?   那个持刀汉子仍是背向聂风卓立,他手中的刀仍在滴血!   好凶的一刀!好狠的一颗汉子心!   刀是雪饮!人是聂人王!   聂风怔怔地望着聂人王的背影,纵然瞧不见其容貌,也可感到他的杀气比前更重!   突然,聂人王把雪饮插在地上,跟着捧起那个虎头,直把虎血往喉头灌下,饮得甚是痛快!单是此杀虎与饮血之气慨,足叫世人一懔。   聂风只是皱着双眉不语,他早已习惯此等血腥情景,不过心中却在担忧。   “想不到不见爹爹一年,他又比前疯了许多,如此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正自忧烦,忽听聂人王沉声道:“适才你为何要退避,是否害怕那头畜生?”   聂风见他忽然相同,心神不禁一震,但仍强自镇定地答:“孩儿虽是退开,却并不是害怕它!”   “废话!若是无惧,为何要退?”   “只要爹一出手,巨虎必毙无疑,孩儿又何须害怕?只是……”聂风顿了顿。   “只是什么?”   “只是爹爹的刀势犹猛于虎,倘若孩儿不退,恐怕……”   聂风说以这里,聂人王不待他说罢,先自哈哈狂笑道:“好!为父猛于虎!说得好!   说得好!”   他说着蓦地回过头为,聂风终于看清楚父亲的脸!   只见聂人王披头散发,脸上青筋暴现,一双眼睛比虎更凶!比虎更猛!比虎更狠!   这个就是经历家破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经历五年痛苦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经历无数疯狂杀戮后的聂人王!这个就是真真正正的北饮狂刀——聂人王!   众生必死。   然而死后的众生,到底所归何处?   五经之一的礼记曾载,众生死后尽皆归土为“鬼”。   佛说,众生死后必须投生六道,其中一道,曰之——鬼。   由此可知,“鬼”,原出于人,可是人却怕鬼,甚至比虎犹甚。   其实,鬼是否一如传说般可怕?抑是可怜?可悲?   当一个生不如死之时,他宁愿继续做人?做虎?还是做鬼?   ※※※聂风呆呆看着聂人王那张凶暴的脸,他的脸此刻俨如一头张牙舞爪的疯兽,像是把世间万物全都吞噬,撕碎。毁灭!   再看其手中雪饮,亦在散发着它主人相同的光芒,它不需饮恨,它的刀锋已饱饮鲜血,雪中之血!   聂风只觉父亲的眼中有一股无法想象的恨意,可是未及细想,一阵凛冽的北风掠过,挟着满天飞雪,向他矮小的身儿刮过来。   任其意志如何坚定,奈何小小的生命,如何敌得住天威?在风雪宰割之下,聂风不由得哆嗦而抖。   但眼前的聂人王绝对不会任从宰割,他一直只宰割万物!此际他身上虽然衣裳衫单薄,但在刺骨的寒风中,一双厉目流露的意志比虎更为顽强,他冷冷朝聂风颤抖着的身子一瞥,霍地扬起雪饮,狠狠把那头虎尸的腔腹剖开!   炽热的鲜血仍未冷,聂人王一手挖出当中虎心,侧头以厉声对聂风道:“血腥可暖脾胃,别发抖,吃掉它!”   虎心仍在淌血,心脉纠缠,就像他自己那一颗曾一度为情滴血的心,恨不得与颜盈缱绻一生,可惜情深缘浅,绵绵心意顿化恨锁情枷,自拔无从!   聂风虽已习惯血腥场面,惟血淋淋的虎心送近眉睫,瞧着也沉毛骨悚然,连忙摇头道:“孩儿不喜血腥!”   聂人王乍闻儿子拒吃,双目怒睁,冷哼一声,忿然运腿踢起地上积雪,猛溅向儿子脸上!   聂风只给冰雪溅得头昏脑胀,聂人王乘势抓其长发强扯向后,聂风*得小头一仰,其父已不由他同意与否,硬把那颗虎心向其小嘴塞下!   聂风急欲闭口不纳,聂人王喝道:“吃过虎心,便是铁铮铮的硬汉子,再无惧风吹雪打,快吃!”   然而虎心硕大,纵是大人也无法一口咽下,何况是个小孩?霎时间,聂风被虎心塞得透不过气,满嘴满脸都是血!   虎血腥臭无比,聂风一阵恶心,呕吐大作,就连被塞进一半的虎心亦给吐出来!   聂人王眼见虎心落地,双眉倒竖,暴喝:“小子,你果真和你娘一样不识抬举,把心肝看作狗肺!”   聂风听其提及颜盈,私下不禁一酸。是的!他爹为娘亲抛弃一切,对她的情意,她确是毫不领情!   怔神间,聂人五突然腾身而起,手中雪饮赫朝聂风劈下,使的正是傲寒六诀第二诀之——“冰封三尺!”   傲寒六诀,每诀均含凌厉杀意,其中“冰封三尺”更是以刀法所散寒气把对手动作封锁,继而任已宰割、屠杀,威力惊人!   聂风但见头上白光闪动,雪饮未至,刀锋寒气已先至,冰封三尺所绽放的夺目寒光,直教人瞧得——眼寒!   身寒!   心寒!   聂风整个人更如同被冻僵一般,动弹不得,惟有眼巴巴瞪着聂人王的刀向自己劈下来!   却原来聂人王这一刀并非要取其小命,刀劲仅划衣裳而过,聂风身上浑无半分刀伤,上身衣衫却忽然随风片碎!   聂风为之一愕,他也曾旁观父亲练刀,深明他的刀法素来极尽凶残,岂料用劲之巧及拿捏之准绳,亦达神而明之的超凡境界。当今天下,若论刀法,谁人能出其右?   聂人王着地同时,已自嘿嘿而道:“如今漫天风雪,你又身无寸缕,若还不吃下那颗虎心,我看你仍能逞强多久?哈哈……”说罢纵声狂笑。   狂笑声中,忽地传来一阵“呜呜”低鸣,但见洞内正爬出数头小虎。   小虎们甫发现地上虎尸,急忙上下班前围着虎尸哀号,聂人王一瞥数头小虎,登时目露凶光,握刀之手迅即收紧,聂风惊见父亲杀意暴涌,私上暗叫不妙……聂人王倏地弹跳而起,叫道:“斩草要除根!”说着向数头小虎力砍而上!   就在此间不容发之际,一股森寒气劲从后扑来,聂人王心中一愣,连随回刀挡格。   “当”的一声!来劲在雪饮刀锋上激烈迸射,却仅是聂风掷来的一团小雪球,聂人王一顿之下,聂风已飞快横在小虎跟前,张手拦阻道:“爹,别要杀它们啊!”   聂人王感到适才雪球袭来时带着一股独特内力,讶然道:“好小子!想不到你仅凭偷学,已学得此等内力!但单凭你这点微未道行,如何来管老子的事?”   聂人王一边说一边举掌欲掴聂风,聂风为着那数头小虎的安危,居然举臂就格,小臂上且是内气充盈,一时间,父子俩宛如仇敌般对峙。   聂人王怒不遏,吼道:“啊,你是吃了豹胆熊心,竟敢阻我?”   聂风满脸无奈,哀求道:“爹,它们死了至亲,求你放它们一马吧!”   聂人王道:“呸!世上尽是背信轻诺之畜生,禽兽更是无行!全都该杀!”   聂风正待出言相劝,不虞小腿一痛,定神一看,原来那群小虎目睹巨虎惨死,不知就里,见人就咬,聂风右腿顿遭咬了一口!   聂人王嘿嘿笑道:“看吧!这群畜生全都像你娘亲一样忘情负义,你今日厚待它们,它们总有一天会反噬你!”   聂人王一句说话,聂风的心立时痛得像抽搐一般!他并非为那群小虎恩将仇报而感到心痛,而是在痛惜父亲的命运!   这世上有一种恨,唤作“悔恨”!当一个人被自己最爱遗弃,甚至反噬反击的时候,内心怎能不悔?怎能不恨?   他也曾如此地呵她护她爱她宠她,直至最后,她竟然*他恨她!   真是悔不当初,但愿今生今世,从来也没有爱过她!   但愿今生今世……   悔,令聂人王难以自控!恨,更令聂人王迁怒天下万物。   悔恨焚心,聂人王再不对儿子有半点留情,他忽然运腿向儿子一踢!   这一腿力贯千斤,聂风根本无法闪避,“啪”的一声巨响!小身儿顿被聂人王踢飞丈外,倒地后且翻滚数周方止,受创非轻!   聂人王暴吼道:“天下间没有人能阻老子!”接着高举雪饮,再向数头小虎劈去!   聂风强忍痛楚高呼:“爹!”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谁可制止聂人王这无情至绝的一刀?   没有人!   “刷刷刷”的数声!几头小虎立被斩至支离破碎,其中一头的头颅更滚到聂风面前不过数寸,小虎的眼睛仍未合上,它看来比聂风更年轻……   到了这个地步,聂风已救无可救,一颗泪珠沿着他的脸庞滴到小虎的眼睛上,虎目随即合上,像已感受到他那颗曾竭力相救的心,虽死无憾!   泪热,心更热!   聂风心力交瘁之下,一口气接不上来,鲜血从口中“哗啦”喷出,终于昏了过去。   昏去之前,还听得聂人王疯狂而残酷的笑声。   “倒下了就必须自己站起来,没有人可以帮你,就连你老子也不会帮你!”   可是,聂人王自己又如何?   他为情而倒,是否能够再度站得起来?   ※※※风雪依旧咆哮!   皑皑白雪不断打在聂风的身上,早把其大半个身子埋在雪中,但他仍然知觉未复,若再如此下去的话,他的血势必凝结成霜,小命不保!   聂人王却已坐到那头巨虎的虎穴洞口,且生了一堆小火。巨虎一家大小既命丧其手上,当然雀巢鸠占!   洞口仅距聂风不及两尺,委实不远,但聂人王虽见儿子危在旦夕,却始终无动于衷,漠然如故,只是以雪饮串着虎尸烧烤,看来煞是专心。   他是真的对亲生儿子如此心狠,还是在他疯狂的心中,也想看看聂风有多大能耐?   聂风并没有让其久等,他那双被雪覆盖的小手蓦地紧握为拳。他,并没有因此死去,他终于苏醒过来。   聂风随即嗅到从洞口传来的阵阵烤肉之香,此际他正饥寒交*,倘若还没有东西下肚,必在此地僵毙无疑。   坚强的求生意志,驱策着聂风再站起来,蹒跚地、一步步地向洞口走去。   虎穴之中,正有一头比猛虎更可怕的野兽在等待着他!   聂人王甫见儿子步进,双目闪现一股异样光芒,是嘉许?还是火光在其眼中的倒影?   他的脸看来已没有先前那样狰狞,每次杀戮之后,他的情绪都会稍为平复。   聂风坐近火堆,一边擦掌一边呵气,企图就火取暖。   他这才发觉聂人王原来已把四头虎尸搬了进来,虎皮亦早被剥下,虎头则留在洞外,聂风更发觉正给雪饮患着烧烤的赫然是条小腿,一条小虎的腿!   聂风内心不禁一阵恻然,虽云猛虎嗜食人畜,但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又何来人畜给这数头老虎残害?它们其实不必惨死。   小小的心灵忽地感到,倘若适才他比聂人王更强,这些老虎便不用无辜惨死。不错!   只要他比聂人王更强……   就在此时,聂人王把一张虎皮向他当头仍云,道:“披上它!”   聂风如言披上虎皮,骤觉暖了不少。   聂人王再从地上捡起那个聂风曾反吐出来的虎心,递给儿子道:“不想冻死就快吃掉它!”   言罢脸上露出一丝试探的狞笑。   虎心未经火烤,依然腥臭无比,聂风无言地望着那颗虎心,霍地一把接过,大口大口的啮吃起来。   眼见儿子毫不考虑便大吃虎心,聂人王霎时满脸失望之色,鄙夷地道:“呸!好窝囊!刚才你不是宁死也不要吃,如今又为何改变主意?你怕死?”   反问之间聂风竟把整个虎心吃个精光,跟着缓缓抬首,圆圆的眼睛绽放一股凌厉光芒,不比聂人王的双目逊色,道:“错!”   一个“错”字,聂人王不由冷笑一声。   聂风道:“我吃虎心,只因我知道自己绝不能死,总有一天,我会比你更强,我要击败你,阻止你再疯狂的杀戮!”   总有一天?   聂人王一怔,他料不到儿子小小年纪,居然会口出豪言。   他哪会想到聂风虽年仅十一,但家破后五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涯,早使他学懂了许多寻常孩子学不懂的东西。   当大人们都自私地不负责任,为着自己爱恶或痛苦而忽略孩子时,那么,也就只好被*迅速长大,适者生存。   聂风眼中的厉意未减,续道:“不单要阻止你,我还要阻止天下间所有滥杀无辜的人!”   这番话才是真的有志气,真正的男儿本色!聂人王听罢登时一乐,狂笑声响彻雪地,道:“好!不愧是我北饮狂刀之子,有种!”   谁知聂风倔强地道:“不!你不是我爹!我爹早已随娘亲一起死了!”   这句说话一针见血,聂风说来也觉心痛。   是的!五年前的聂人王确是一个寻常的。安于现状的父亲,可惜北饮狂刀与雪饮再生之时,也正是聂人王的未日!聂风一直熟悉的父亲早已含恨而终!   聂人王被这针狠狠刺中,顷刻怒火中烧,口中像要喷出熊熊烈火把儿子烧为灰烬,他用力抽扯聂风的长发,恨不得将之一手抽光,高声嚎叫:“小子!你瞎扯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聂人王喝声如雷,聂风却毫无畏色,心头有话不吐不快,果真一字字地再说一遍:“我说,我的爹早随娘亲死了!”   难得他父子仍念念不忘颜盈,嘴边还不断提着她,好一个颜盈,虽然负情弃子他去,却经常“榜上有名”,真是音容宛在,可见她对他俩伤害之深。   聂人王听聂风提及颜盈,怒上加怒之下,本应即时发作,然而他没有!   但见他素来兽性毕露的脸孔于此瞬间阵红阵青,阵紫阵白,显见被这一激之下,平复的脑海又再次波澜起伏,忽地把雪饮重重插在地上,人亦颓然跪倒,整个人陷于失常,口中喃喃道:“不错,聂人王已经死了,聂人王已经死了……”   说着说着,嗓门渐渐哽咽,惘然落下了泪。   聂风但觉老父神色异常错乱,目光一片呆滞,混沌不堪,自觉适才出言确是重了一些,歉疚之情油然而生,遂上前搭着聂人王的肩膊,轻唤一声:“爹……”   聂人王却毫无感觉,继续自言自语,跌入回忆的深渊中。   五年经来,聂人王一直生人勿近,聂风还是首次与老父如此接近,他的手心可以感到父亲的身体如火灼般热,足见他的血并未冷,在这个热血汉子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把他变为冷血嗜杀的狂魔?   他太明白了,把父亲弄至如斯模样的,是那无法摆脱,深入骨髓的痛苦,是痛苦!   聂人王的痛苦,聂风简直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是被颜盈抛弃的其中一个!   他多么想念娘亲,每当记起她曾把自己拥进怀中的那股温暖,他的心便在一下一下的绞痛!   是五年冗长的痛苦令他加速长大,是五年冗长的痛苦令他不得不领略人性!   想到这里,两行泪已沿着他的小脸涔涔滴下。   聂风定定的看着散发日渐枯白的聂人王,看着这个命途坎坷。半痴半呆的老父,清澈透明的眼睛猝然流露一股像已看通一切痛苦世情的慧黠,一种近乎慈悲的慧黠。   聂人王还在喃喃低语,倏地又抬起头来,神色迷惘地声声自问:“聂人王既然死了,那么,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聂风赫见老父双目又再涌起一种令人心悸的疯意,额上青筋暴现,忽然猛用头向洞壁一下下地撞去,撞得血花四溅,聂风深觉不妙,正想拉着父亲,谁知聂人王突又翘首,仰天狂笑道:“哈哈!我记起来了!我是北饮狂刀,杀尽天下万物的北饮狂刀!杀!杀!   杀!我如今立即去杀!”   喊杀声中,聂人王把雪饮从地上一抽而起,兽性大发地冲出洞去!   “爹”聂风哭着大叫,聂人王又岂会被他轻易叫止?   聂风情急之下,急忙站起追他,可是身子元气未复,跑不了数步便一个踉跄摔倒地上,昏了过去!   ※※※夜,深不可测。   雪地的夜,更是深不可测,诡异地分着黑白。   冰雪依然不分昼夜地漫天飘荡,在那呼啸的风声中,似是夹杂着一些若断若续的哀鸣,宛如鬼哭。   当中,可有一头无家可归,身世可怜的鬼。   鸣声如泣如诉,聂风是被这些鸣声弄醒的。   眼前是漆黑的夜,聂风勉力站起,缓缓步近洞口,只见扑面而来的都是风雪,聂人王已不知去向!   听真一点,那些断续的哀鸣竟是哭声,凄厉非常,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莫非是那四头老虎化作四缕虎魂,为自身之惨死而怨忿啼哭?   聂风愈听愈觉心寒,忙以冰心诀收摄心神,内心如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静静的听,一颗心像在这咆哮的风雪中驰骋着,寻找着……   这正是冰心诀独妙之处,无论身处任何环境,皆能平定心神,静听万物动向。可惜聂人王习此冰心诀时年届双十,早已不复冰清,又何来天塌不惊之心?纵使持之以恒,也是进境不大。但聂风自少更习此诀,加上天资聪敏,若单论冰心诀之修为,实比其父犹有过之,即使是绝世高手,也未必能如聂风般在咆哮的风雪中耳听八方。   陡地,聂风小耳一动,腿亦立随耳动,向雪地高处走去,似已发现了哭声出处。   由于负伤在身,聂风没法走得太快,不过走了十丈开外,未见聂人王弃在洞外的四个虎头,也不知被积雪所盖,不是因为……不期然心内一阵忐忑不安!   这样又走了廿丈路程,愈走愈高,几达雪岭之上,周遭且布满大大小小的雪丘,聂风终驻足在一高约三丈之雪丘前,因为他已可清清楚楚听得,哭声仍传自此雪丘之后。   聂风好奇之下,尽量放松脚步潜到雪丘之后,接着,他就看见了一幕骇人奇景!   原来并没有虎的鬼魂在哭泣!雪丘之后,只见聂人王所砍下来的四个虎头,竟被整齐的排放在雪地上,虎头之前,正有一个人背朝聂风盘坐。   在这翻飞的风雪中,此人仍在专心哭泣,就连聂风步近亦未察觉,聂风心中一懔,在此世上,竟然还有人会像聂人王般,独居在这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   这人身上的衣衫破旧异常,布条在冰雪中飘扬,宛如旗帜,一头散发不让聂人王的散发专美,发丝更长,更散,整个人活像一头厉鬼!   聂风正想再踏前一点,岂料甫一踏步,却误踏一雪洼之中,“扑通”一声,待要抽脚再上,那人即时惊觉,也不回头看看来者是谁,身形急展,闪电消失于风雪之中!   聂风为之一呆,此人身法快绝,料不到在此荒芜雪地会居此异人!   他没有追,只是徐徐向那四个虎头步去,发现每个虎头之畔,均插着一根腐朽不堪的木条,木条之上,赫然以血书着“大猫”、“二猫”、“三猫”、“四猫”八个鲜红的字!   聂风但觉触目惊心,这是虎血?还是人血?   这个人竟会视虎为猫!眼前恐怖情景教聂风益觉好奇,于是便再静心一听,不消片刻,便听出此人匿藏于两丈外另一个雪丘后。   他慢慢地走近,一边走一边听,发觉此人并没再动分毫,似乎认为聂风仅是一个小孩,根本无法可知其藏身何处,因此在雪丘静立不动!   聂风惟恐吓怕那人,步履放到最轻最慢,他偷学自聂人王的轻功本是不弱,就在距雪丘拐弯处数步之时,为要出奇不意,猝然加快步法,一个转身,便转到雪丘之后!   那人怎料到一个小孩在大风大雪中会听知自己所在,更没料到他会如斯的快,倏忽间要急退已来不及,终给聂风窥见全豹!   那人见庐山真面被揭,霍然慌张失措,怪叫一声,连忙一手掩面,另一手挥前示意聂风别要再看,人亦向后急退!   但在这刹那之间,聂风已把此人的脸瞧得一清二楚,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张脸,令人一边看一边心跳,却并非美得令人心跳,而是丑得令人心跳!   这张脸,依稀是个男的,然而这张脸,可还算是一张人脸?   这张脸,像兽,像夜叉,像鬼,却绝不像人!   不应说不像人,而是根本便不是人!   这张脸似曾遭火灼,糜烂不堪,某些脸肉像会随时掉下来般,可怖非常!聂风的心虽然狂跳不休,同时间,忽然感到拥有这张脸的人一定极不好受,谁都无法容忍的丑陋,去到哪也会被排斥到哪,难怪此人甘愿活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   这汉子一直情不自禁地向后退,终于退至两个雪丘间的块积雪山壁,已是退无可退,聂风见其如此怆惶,为要表明绝无恶意,正欲踏前一步解释,谁知那汉子霍地举掌欲劈,欲要阻止他再行步近!   聂风惟有止步,道:“叔叔,我并非存心冒犯,只是……一时好奇……”   这理由连聂风自己也感牵强,深觉自己适才冒昧,确是伤害了此人自尊,不期然对眼前之人怜惜起来。   那汉子从指缝中窥视聂风,只见这孩子虽遭阻吓,但并未惧怕离去,相反小脸上流露的竟是一片怜惜之情,汉子双目不由得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眼神!   就在二人互相呆视之际,不远处蓦地传来人声,似有人正向这边步近,那汉子见有其他人等,更是发了狂般撞开聂风往前疾奔,瞬间无影无踪!   聂风心忖,自己一个小孩独留在孤寂雪地未免使人生疑,且未知来众是何方神圣,也是不便露面,遂也随即匿藏于两丈外的一块大石之后。   ※※※只见来着一行四人,三男一女。   为首一男年逾四十,身材魁梧,眉吊剑,不怒而威,一派尊贵风范。   站在第二的汉子却甚矮胖,但眉目与首男颇为酷肖,似是兄弟。   二人腰间均有佩剑,剑柄及剑鞘俱是真金所铸,一望而知系出名门!   另外一男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虽然手执单刀,一身猎户装束,但仍掩不住满脸秀气,面如冠玉,整个人看来竟带着七分懦弱之色。   站在其身畔人村女打扮之女子却是美得惊人,但见她杏脸朱唇,柳腰娉婷,娇躯在风雪中柔若无骨,观其外表实与那俊男天造地设,极为匹配,然而眸子隐见忧色,心事重重。   聂风在石后暗中窥视一干人等,心想这双男女虽然美极,毕竟只是寻常的猎户和村女,与那两名腰挂金柄佩剑的江湖汉子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四人怎么会走在一遭?   众人本是向前进发,当步至距那四个虎头五丈之遥时,那矮肥汉子突然奇道:“咦?大哥,你看!”说时指着那四个虎头。   那魁梧汉子原来是那人胞兄,不禁朝其弟所指一望,即时眉头大皱。   那面如冠玉的猎户却像如获至宝一般上前细看,一面看还一面念着木条上的血字:“大猫、二猫、三猫、四猫……不错!风大侠,是我义兄干的!”   他这句话是向魁梧汉子而说,魁梧汉子其实是一度显赫江湖之风月门第三代门主——风清鹰,矮肥汉子则是其弟风清和。   风月门原是江湖十大名门正派之一,可惜时移世易,至今已经式微,早沦为江湖一代大帮天下会之旗下!   此时,风清鹰忽向那面如冠玉的汉子问了一句使聂风难以置信的话:“泠玉,你怎确信这人定是你的义兄——鬼虎?”   ※※※泠玉?   鬼虎?   躲在石后的聂风当场一怔!   想不到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猎户居然会有一个如斯贴切的名字——泠玉。   而自己适才所遇的那个如鬼似虎的汉子,当真唤作——鬼虎?   观乎二人一俊一丑,直有天渊之别,很难相信他们会拉上义结金兰兄弟关系!简直难以置信!   只是,世情大都荒诞,每多如此。   更令聂风难以置信的世事还在后头。   泠玉答道:“风大侠,我不是早向你提及的吗?我和义兄鬼虎本是在这雪岭下村庄长大的寻常村民,十三年前他神秘失踪,直至半月前我来此人迹罕至的雪岭狩猎,惨被一群猛虎追袭,伤重欲昏时却见一人出现喝止群虎,醒来后已身在家中,我认得,那个人便是我的义兄鬼虎,他不知于何时已故地重回。”   风清鹰道:“即使你真的被你义兄鬼虎所救,也并不表示这个虎墓是其所立!”   泠玉道:“风大侠你有所不知,当日我义兄喝止那群猛虎时,它们居然驯服如猫,如见故人般蹲伏于他脚下,故我深信这个视虎为猫,为虎立墓的人必是我义兄无疑。”风清鹰微微点头,似觉有理。   聂风亦深表认同,他曾听见那丑如厉鬼的鬼虎为虎而泣,可见人虎情深,为虎立墓绝不稀奇。   此时肥矮的风清和插嘴道:“我有一个疑问,从来猛虎凶恶食人,为何会甘愿驯服于鬼虎脚下,且成为他的朋友?”   泠玉解释道:“我义兄生来指力惊人,十岁已可一爪破壁,失踪后或许更学得不凡本领,故能以武驯服猛虎何足为奇?至于为何猛虎会与之为友,我想大抵因他天生其貌不扬,那回我见他的脸越来越丑,怪可怜的,可能那些老虎同情他,又或许误认他是同类吧!”   泠玉边说边露出一丝得意浅笑,像是幸灾乐社祸,接着斜睨他身畔那名美貌女子。   那女子本来默默不语,乍见泠玉笑脸若此,芳容陡变!   聂风也觉心寒。这个泠玉既然为其义兄所救,也应感恩图报才是,如今却反而笑谈自己义兄的丑陋,未免薄情寡恩,不期然愤愤不平!   幸而已有人代抱不平,只见风清和赘肉横生的脸上骤现一丝轻蔑,冷言讥道:“我倒觉你义兄鬼虎也非可怜透顶,相反能够得到猛虎同情,与虎为伍,总较遇人不淑为佳,有时候,与人为伍未必尽是好事!”   何谓遇人不淑?泠玉是聪明人,怎会听不出他话中含意,登时俊脸一沉!   在旁的风清鹰忙向风清和使个眼色,似乎因他两兄弟尚有事倚仗泠玉,故示意其弟别再出言相激,但风清和心中有话恍如骨鲠在喉,冲口而出道:“你义兄救护你,你明知我两兄弟此行寻他来意不善,却愿以白银一万两的酬金带我俩来此找他,你这个当义弟的倒是对他孝敬得很,真是义薄云天!”   此语一出,泠玉随即满面通红,那美貌女子反露出欣慰之色。   暗里窃听的聂风更想拍掌叫好,这个肥矮汉子虽自称对鬼虎不利,也会为他说句公道话,这汉子倒很耿直,只不知他兄弟二人为何要与鬼虎为敌?   同是姓风,风清鹰见其弟出言不逊,制止道:“二弟,不得无礼。”   风清和道:“不是吗?大哥,这种人倒是十分罕见!”   风清鹰道:“二弟,难道你忘了我们为何而来?我们此行必须找出鬼虎,再从他口中探问其主人墓穴所在,不要节外生枝!”   风清和听罢仍是不忿,道:“大哥……”   风清鹰恼其北冥顽不灵,不俟他再说下去,迳自抢着道:“二弟,我问你,你可还记得父亲因何而死?”   风清和听其兄提及父亲之死,知其动了真气,遂低下头道:“记得……”   风清鹰铁青着脸:“是吗?那你再说一遍,让我知道你多年来未有半点遗忘!”   风清和腆道:“八年前,鬼虎主人在武林正如日方中,后来其余九大名门正派硬要我们风月门联手围剿他,爹便嘱咐我俩留守风月门,自己则去出战。一众人等遂乘鬼虎主人单独路经黄山时扑出截击,岂料他不畏不惧,不作任何辩驳便与十大派盘肠血战,三日三夜后,十大派全军覆没,父亲亦在此役中伤重而死……”说罢一脸恻然。   聂风暗里却想,所谓名门正派也不外如是,以众凌寡,真是枉称英雄好汉。又想鬼虎的主人竟独自力挫十大门派,豪气可想而知,可惜天妒英才。   风清鹰道:“好,只要你记得便好!当年我俩羽翼未丰,况且仇人武艺高绝,惟有苦练剑法以待他朝亲手报仇!谁知睛天霹雳,同年岁暮,仇人死讯传遍江湖。二弟,你可记得八年前我俩得知他死讯后何等失落?”   风清和怎会忘记?他俩大仇未能亲报仇人却死,那年过了一个很凄惨的年头。风清鹰继续道:“好不容易才查悉其仆鬼虎八年前在主人身故后便回乡,并探知其家乡就在此带,然而在这八年之内,我俩多番搜寻此带村落仍然不获,料不到鬼虎会匿居在这不应是人活的雪岭之上,幸得泠兄弟意外地发现了其行踪,难得他还赶来报讯!今日我们并非必要杀鬼虎不可,只希望从他口中探知其主人葬身何处。若仇人真的死了,便拿其尸首回去祭亡父之灵,若然未死,父仇当然非报不可!”   风清和亦深明其兄报仇心切,但他一直怀疑其兄找着鬼虎后将会如何将之*问。无论用何种方法,此举一早就不应该,若非风清鹰时刻以父死相*,他亦不会跟其一起前来,便何况心中对泠玉此人终究不屑,故兀自坚持:“大哥,父仇固然不共戴天,但若靠不义之徒来达致目的,恐怕……”   一语未毕,忽听得泠玉笑道:“风二侠此言差矣!我看你对在下成见之深,实不亚于我身旁这位杞柔姑娘了。”   好一个泠玉!虽然适才遭风清和气至面红耳赤,不消片刻即回复态度自若,脸露轻松微笑地斜瞥身旁那名女子。   这女子原来名为杞柔?聂风心想,好温柔婉丽的一个名字!好温柔的一个人!但听得泠玉侃侃而道:“这位杞柔姑娘本与在下及鬼虎青梅竹马,情谊甚深,自他于十三年前失踪后,她一直苦候我义兄归来。故这次我带你俩登此雪山寻我义兄,她亦甚为齿冷,遂也跟来看个究竟。不过风二侠和她有所不知,在下此举实另有苦衷,唉!看来今日不说不行了……”   泠玉一语至此,当下摇头叹息,状甚无奈。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杞柔终于按捺不住,冷冷道:“苦衷?出卖义兄也有苦衷?”她不单人如其名,声音也如其苦,冷中隐渗温柔。   泠玉讪讪地笑道:“柔,你记否七日前村中发生何事?”   杞柔愣愣道:“你是说老李一家七口被杀之事?”   泠玉点头:“不错!众所周知,老李发妻早死,他自身年仅四十多岁,膝下六名儿子全是廿来岁之壮丁,可是一家七口在七日前却被神秘屠杀,肠穿肚烂,死状恐怖非常,村民尽皆不知行凶者到底是谁!柔,你又可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杞柔摇了摇头,柔若无骨的身子打了一个寒颤,像有预感泠玉将会说些什么。泠玉道:“那晚碰巧我想找老李的儿子们赌几手,谁料刚步至其家门,却见大门虚掩,屋内传出连声惨叫,我急急从门隙一看,只见屋子内正有一散发汉子用刀把老李一家斩杀!那人虽背向我,我亦仍感到他意态疯狂,手中刀森寒胜雪,老李等人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便被杀个精光,那人跟着冲门而出,我慌惶躲到屋畔的草丛中窥视,你猜从屋内冲出来的人是谁?”   泠玉言罢侧头看着杞柔,她的脸越发苍白。   在石后的聂风不禁暗暗推详:“散发、疯狂、刀寒胜雪,这人若非我爹又会是谁?唉,想不到爹早于杀虎前已在村内屠杀一番!爹,你到何时方会回复本性,与风儿重过从前的生活啊?”   念及往昔一切再难自复,小小的心灵不由得一阵黯然。   此时泠玉见杞柔默不作声,又见风氏兄弟目露好奇之色,便道:“你们既然不猜,我也不想再将此事隐瞒,残杀老李一家的凶手是——”他语音稍顿,环顾众人表情,只见三人全在屏息静气,遂一字一字的道:“我的义兄——鬼虎!”   此六字甫一出口,杞柔苍白的脸恍如无血,风清和的肥脸所泛起的惊讶更不比其兄逊色,但他们三人俱非最震惊的人,最震惊的人是聂风!   不,绝不是他!只有聂风的心头最清楚明白,这个冷血凶手是他的老父聂人王!泠玉所说的全是谎话!他为何要如此诬陷自己义兄?   杞柔那双明亮的眸子顿呈灰蒙起来,她呆了半晌,终于凄惶的摇头道:“不,不会是……他!我……等了他十三年,他绝不是那样的人!玉,是……你看错了,是你看错了……”她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这些话,显见已六神无主,芳心紊乱!   泠玉道:“柔,我也不想这是真的,可是事实却铁一般摆在眼前!他既杀光老李一家,难保他朝不会屠杀全村,届时只会殃及无辜,故这次我甘愿背负出卖义兄之罪名助风大侠二人上山,也是为了村民设想,希望借风大侠二人之力将其擒下,必要时我会亲手把他铲除!”   好一句“亲手把他铲除”纵是小小年纪的聂风对泠玉也鄙夷已极,这个不忠不义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还在假装大义凛然,仗义除奸,简直厚颜无耻!   三人听罢泠玉所唱的这声独脚戏,风清鹰立时一拍风清和的肩膊,笑道:“二弟,你如今总算明白底蕴了吧?其实单看泠兄弟一脸正气凛然,便知其绝非如你所想般卖兄求荣!我俩此行虽仅为探知仇人墓穴而来,但若见人残害弱小,我们身为持剑卫道之士,亦好应挺身而出,为民除害!”   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风清和心忖自己大哥为何愈活愈糊涂了?他虽觉泠玉那番义正辞严的说话有点不妥,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辩驳。     第一卷·惊世少年 018大轮回(1)   中间直接略掉13章。第一卷可能写的没什么吸引力,果断直接跳到结局!!!   先开始第二卷,如果看完第二卷觉得好看,强烈要求第一卷补全,我便把第一卷补上!!   --------------------------------------------------------------------------------天意残酷如刀。   洪水凶猛如兽。   在凛凛天威之下任凭聂风叫破了喉,还是阻不了“天”,阻不了“步惊云”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一切聂风意料之内的可怕事都没有在此刻发生,因为——就在洪水穷凶极恶地盖下,天人即将狠狠拼个你死我活的刹那,忽地“蓬”的一声,磅礴无匹的洪水竟给步惊云那道三合为一的霸烈真气硬生生撑在半空,犹如一堵数丈高的水墙塞在狭道入口。   步惊云赫然扭转了天意!   聂风骇见眼前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第一个反应是喜,盖因步惊云暂时无恙,第二个反应是——震异!   这……这是人的力量吗?抑或是……   “魔的”力量?   在此转折性的一刻,甚至连聂风亦有点不敢相信是一个真正的人,或许,他其实真的是“魔”的化身……   一个投生到世上来走一趟的魔,一生敌视铁索如山、牢不可改的天意,不惜牺牲自己救人,却始终不为世人谅解。   也许在冥冥之中,所有的神、魔、人甚至万物,尽皆难逃天意五指五掌,纵然是步惊云这次违抗天命出手救这群孩子,也是在天意的安排之中!   可是,聂风哪会想到,步惊云此刻能挡此道无俦洪水,只因心头那股顽强不屈的熊熊热血,驱使他三气合一,意外冲开任、督二脉,方能打出他平日施展不出的超级掌力,特别是三气之一的“悲痛莫名”本是黑衣汉子绝学,力量更是匪夷所思,若没有足够的“悲痛莫名”内力支持,尽管三气合一,也难挡洪水之险!   不过步惊云终究是一个活人,血肉之躯虽能挡天威一时,难挡一世,聂风与断浪但见步惊云精赤着上身已因体内过于猛烈的真气,*至遍体绽现青筋,每条青筋更在渗血……   不但青筋滴血,就连步惊云的七窍,也在源源滴血!   弹指之间,他赫然变为一个血人,但他依然拼命以双掌把洪水隔空撑着,直如“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聂风仅是手足无措的愕了愕,迅即便知道自己此际应干何事,他不假思索便向步惊云冲去,道:“云师兄,我来助你!”   但步惊云似乎并不接受他的好意,就在聂风跃近其一丈之内时,他突然鼓起一口气,断续吆喝:“别……过来!”   聂风一呆,问:“云师兄,你……”   危机在即,步惊云一反过去冷静低沉的语调,高声暴然喝道:“你……若想……这群孩子……陪我们一起死,便……来吧……”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皆是步惊云在与洪水搏斗之间说出,可想而知如何辛苦,聂风闻言当场恍然大悟!   不错!纵使他上前以内力助步惊云一把,但也仅能多支撑一时三刻,当一时三刻过去,他们三人还是要死,这群孩子还是劫数难逃!   而步惊云豁出一切的心意也就因此白费!   当前急务,必须先带起这群孩子为上!   谁能担此重任?如今仅得两个人——聂风与断浪!   聂风一念至此,心头怦然一动,双目忽尔闪起泪光,有点茫然地对步惊云道:“云师兄……”   眼见聂风还在犹豫,步惊云陡地狠狠自牙缝中喷出一柱鲜血及一个急切无比的字:“走”这个“走”字,吐得如此斩钉截铁、义不容情,聂风当场浑身一震,他心知自己必须在此仓卒之间下一个最绝情的决定。   他一瞄断浪,但见断浪亦已经决定了,他的小头一点。   走?   好!   他蓦然狠心的转身,眼中的泪光已不由自主掉了下来。可是他刚转身,却瞿然发现那群小童竟已站到他和断浪的身后。   “你……你们……”聂风只觉讶异,不明所以。   其中一个孩子抹着眼泪,呜咽道:“木面哥……哥……是好人,我们不……走!”   另一个小童也哭着附和:“是啊!他……不是……什么魔头,否则……不会拼死……保护我们啊……”   其它孩子也异口同声地嚷:“师塾老师常说,好人会有好报,木面哥哥保护我们,我们也要保护木面哥哥!”   想不到成熟的大人们经过岁月的薰陶,并不能了解步惊云的一颗心,而这群孩子每个也仅是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他们根本不懂世故,却偏偏最容易看透一个人的真心。   真是讽刺!   聂风乍听这群孩子一片天真之语,泪下更急,就连向来对步惊云毫无好感的断浪,竟也忍不住淌下了泪。   二人回首向背着他们的步惊云一瞥,但见他洒满鲜血的身躯猝然一震。   他也会为了这群孩子的一片真诚所动?   他霍地鼓劲暴叫:“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只为……自己而……抗天,快滚!”   他一口气吐出这么多话,简直是他生平最多话的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聂风与断浪骤闻素来不喜言话的步惊云说了这么多话,心头一颤。而就在步惊云暴喝之间,他足下两道强横气劲猝然破开地面,一直轰向身后那群孩子,那群孩子顿给他这股凶恶气势唬得散开。   步惊云头也不回,对聂风二人道:“我尚可支持……一盏茶……时分,你俩……该知道……如何做吧?”   聂风二人瞧着他浑身的斑斑血迹和那双仍强撑着洪水的手,两双泪眼互望一眼,已知道已不能再拖误下去。   断浪倏然道:“步惊云!我一直都对你看不过眼,今日……亦要说一句……我断浪真的敬你……是条好汉,对你……心服口服!”   这句是断浪由衷所发,但步惊云并无反应,他的语调又再回复冷漠,仅沉沉吐出一句话:“别……婆妈!快……带他们……走!”   聂风凄然向断浪使了一个眼色,断浪随即会意,二人旋即出手!   “噗噗”的数声,所有孩子均被他俩点了大穴,动弹不得。   孩子们齐声惊呼:“长发哥哥,你们……干什么啊?”   聂风二人并没再答他们,只是含泪把他们分别放到自己两肩,有些更以手抱着。接着,聂风再回首一瞥步惊云寂寞而孤单的背影,哽咽道:“云师兄,风师弟……会永远……记着你的,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找?找什么?也许连他的尸体也未可找?步惊云并没回应。   “你”字甫出,聂风已挟着孩子转身,闪电战般朝狭道尽头的石阶纵去。断浪无言一望步惊云,亦不再迟疑,挟着孩子紧追聂风。   他俩始终都没有回首再望,因为,只怕这一回望,又会改变了主意。   不过,那群动弹不得的孩子犹在哀鸣,他们的口中还是在哭嚷道“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木面哥……木面……木……   孩子们的哭嚷声终于远去,渐渐地,变得微不可闻。   一直背着聂风、断浪与孩子们的步惊云终可吁一口气。他知道,他们已经远去了,甚至已攀过石阶,到了彼端较为安全之地。   而一盏茶的时限亦无情地降临!   步惊云只感到自己的一双手逐渐麻木,恍如他的身体一样。   因为,他所有的力量即将耗尽!   连他体内的熊熊热血,他心中的战意,亦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看着眼前势将向他迎头砸下的水墙,步惊云不由自主恻然一笑,心想:原来到头来,这才是他的真正下场?   这样一想,洪水又再向他压下数尺,他双掌中的真气也愈来愈弱,他的神智亦开始有点迷糊。   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见那堵水墙泛现了霍步天那张慈和的笑脸,简直栩栩如生,这,是幻觉吗?   不但瞧见霍步天的笑脸,他还依稀听见了自己和他的对话:“爹,惊觉……不孝,始终未能为你报仇……”   “孩子,报仇之事并不要紧,你今日牺牲自己救了这么多无辜不幸的人,爹在黄泉路上虽然寂寞,也因你引以为荣。”   “爹不用再寂寞,我快将陪你一起上路。”   “是吗?只怕未必……”   未必?   步惊云霍地从片刻迷糊中惊醒,心中闪过一念头:难道,还有一线生机?   不!适才的仅是幻觉!他根本便没有任何生机!   只因为,他霍地感到筋疲力尽,掌中的真气亦闪电消失,高达三丈的水墙再无任何真气挡路,登时又复张牙舞爪,“隆”的一声,势如泰山压顶般向步惊云迎头盖去!   步惊云根本再无半丝力量顽抗,此刻,他甚至比一个初生的婴儿还要脆弱,洪水又重如千斤,当场把他击昏、吞噬!   “哗啦”一声!   他终于为逆天而行付出了他的代价!   ※※※那本来是一双异常镇定的手。   自这双手跟随它们的主人来到世上后,便一直协助他完成各样事情,包括一些它们不愿意干的事。   它们知道,曾伤在其主人手下的人简直数不胜数,且尽属十恶不赦,死不足惜之人!   亦只有它们能够真正明白,每当主人遇上一些无辜的人时,他曾在暗里干过什么。   可惜,太多的罪,泛滥的血,令它们的主人蒙上“魔”的名衔,也令这双手变为一双━━血手!   ※※※就在洪水淹没步惊云之瞬间,他这双血手犹在傲然挺立水面,似在为它们主人坎坷的际遇,向天作出最后的控诉……   然而这番无声的控诉,看来也仅得天知、地知、水知和手知罢了,一切不甘不忿不平,在滚滚红尘之中,全都无济于事。不!这个世间,原来还有一个人知道……   就是他!   ※※※他,此刻正站在狭道两旁其中一面峭壁顶上,他早把适才一切看在眼内,但一直只是背负双手伫立,俯瞰着稚子们的哭哭啼啼,他只能袖手旁观。   可是,其眉宇间还是隐现忧色,他其实是天下最无奈的一个人。   因为,他纵然洞悉天机,却又无法违逆天机。   眼见生灵涂炭,他只得嗟叹一声爱莫能助。他知道,若自己忍不住出手对抗天命,势必惨遭天谴,相信收场会比步惊云更为惨淡。   他犹太人如一尊过江的泥菩萨,自身难保。但是,直至步惊云为救众人而给洪水砸昏之后,这个人双目陡然闪过一丝怜惜,不禁苦涩摇首,喟然叹息:“正者非正,魔者非魔,纵使为人豁出性命仍得不着半点谅解。孩子,你若能够下泪,只怕泪水比这滔滔洪流还要汹涌吧?”   啊,听真一点,他的嗓子竟和步惊云等人所遇的庙祝一样,莫非他正是那个面目模糊的庙祝?   他盯着步惊云伸出水面,俨如控诉的手,霍地倒抽一口凉气,仰天和叹:“罢了!天若论因果,这孩子所作所为,实是命不该绝。老夫当初立志穷算玄机,也只想为众生扶危脱困,像他这样的人,更是老夫非救不可的人……苍生啊!请容许我再犯天机一次,让我救救他吧!”   他说着正想纵身跃进洪水救步惊云,然而就在此际,漆黑的夜空倏地传来一声轰心旱雷!   “隆”然一声雷响,他的脚步霎时顿止了。   他不由得满脸疑惑,翘首反问苍天:“天!为什么你偏不给我救他?”   苍天并无任何答复,他倏觉心血来潮,连忙合指一算,双目顿时流露一片难以言喻的悲哀之色。   “原来如此。”他自言自语地沉吟:“原来螳螂捕蝉,‘白’雀在后,原来根本不必要我出手,唉……”   他又再度看着步惊云的手,似要忠告步惊云一些什么似的,他叹道:“孩子,你生命中另一个‘她’将要出现了,她将是继霍步天以后,第二个对你情深义重的人,由眼前这刻开始,你的命运即将因她脱离正轨,进入大轮回。”   可惜,还是如老夫所料,薄命红颜最后仍是薄命红颜,她始终还是与你……   情深,缘浅……   他说罢已然转身,仿佛步惊云的安危,已不须放于心上,已不再是他的责任。   “唉,天若有情,只怕……天也会……老吧?遗憾的是,为着冥冥中早已不能改变的安排,苍天纵然有千般不愿,也要对你俩……无情啊……”   唏嘘无限的语声,随着他肥肿难分的身影冉冉远去。   他终于知道了真正最残酷的天意。     第一卷·惊世少年 018大轮回(1)   中间直接略掉13章。第一卷可能写的没什么吸引力,果断直接跳到结局!!!   先开始第二卷,如果看完第二卷觉得好看,强烈要求第一卷补全,我便把第一卷补上!!   --------------------------------------------------------------------------------天意残酷如刀。   洪水凶猛如兽。   在凛凛天威之下任凭聂风叫破了喉,还是阻不了“天”,阻不了“步惊云”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一切聂风意料之内的可怕事都没有在此刻发生,因为——就在洪水穷凶极恶地盖下,天人即将狠狠拼个你死我活的刹那,忽地“蓬”的一声,磅礴无匹的洪水竟给步惊云那道三合为一的霸烈真气硬生生撑在半空,犹如一堵数丈高的水墙塞在狭道入口。   步惊云赫然扭转了天意!   聂风骇见眼前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第一个反应是喜,盖因步惊云暂时无恙,第二个反应是——震异!   这……这是人的力量吗?抑或是……   “魔的”力量?   在此转折性的一刻,甚至连聂风亦有点不敢相信是一个真正的人,或许,他其实真的是“魔”的化身……   一个投生到世上来走一趟的魔,一生敌视铁索如山、牢不可改的天意,不惜牺牲自己救人,却始终不为世人谅解。   也许在冥冥之中,所有的神、魔、人甚至万物,尽皆难逃天意五指五掌,纵然是步惊云这次违抗天命出手救这群孩子,也是在天意的安排之中!   可是,聂风哪会想到,步惊云此刻能挡此道无俦洪水,只因心头那股顽强不屈的熊熊热血,驱使他三气合一,意外冲开任、督二脉,方能打出他平日施展不出的超级掌力,特别是三气之一的“悲痛莫名”本是黑衣汉子绝学,力量更是匪夷所思,若没有足够的“悲痛莫名”内力支持,尽管三气合一,也难挡洪水之险!   不过步惊云终究是一个活人,血肉之躯虽能挡天威一时,难挡一世,聂风与断浪但见步惊云精赤着上身已因体内过于猛烈的真气,*至遍体绽现青筋,每条青筋更在渗血……   不但青筋滴血,就连步惊云的七窍,也在源源滴血!   弹指之间,他赫然变为一个血人,但他依然拼命以双掌把洪水隔空撑着,直如“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聂风仅是手足无措的愕了愕,迅即便知道自己此际应干何事,他不假思索便向步惊云冲去,道:“云师兄,我来助你!”   但步惊云似乎并不接受他的好意,就在聂风跃近其一丈之内时,他突然鼓起一口气,断续吆喝:“别……过来!”   聂风一呆,问:“云师兄,你……”   危机在即,步惊云一反过去冷静低沉的语调,高声暴然喝道:“你……若想……这群孩子……陪我们一起死,便……来吧……”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皆是步惊云在与洪水搏斗之间说出,可想而知如何辛苦,聂风闻言当场恍然大悟!   不错!纵使他上前以内力助步惊云一把,但也仅能多支撑一时三刻,当一时三刻过去,他们三人还是要死,这群孩子还是劫数难逃!   而步惊云豁出一切的心意也就因此白费!   当前急务,必须先带起这群孩子为上!   谁能担此重任?如今仅得两个人——聂风与断浪!   聂风一念至此,心头怦然一动,双目忽尔闪起泪光,有点茫然地对步惊云道:“云师兄……”   眼见聂风还在犹豫,步惊云陡地狠狠自牙缝中喷出一柱鲜血及一个急切无比的字:“走”这个“走”字,吐得如此斩钉截铁、义不容情,聂风当场浑身一震,他心知自己必须在此仓卒之间下一个最绝情的决定。   他一瞄断浪,但见断浪亦已经决定了,他的小头一点。   走?   好!   他蓦然狠心的转身,眼中的泪光已不由自主掉了下来。可是他刚转身,却瞿然发现那群小童竟已站到他和断浪的身后。   “你……你们……”聂风只觉讶异,不明所以。   其中一个孩子抹着眼泪,呜咽道:“木面哥……哥……是好人,我们不……走!”   另一个小童也哭着附和:“是啊!他……不是……什么魔头,否则……不会拼死……保护我们啊……”   其它孩子也异口同声地嚷:“师塾老师常说,好人会有好报,木面哥哥保护我们,我们也要保护木面哥哥!”   想不到成熟的大人们经过岁月的薰陶,并不能了解步惊云的一颗心,而这群孩子每个也仅是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他们根本不懂世故,却偏偏最容易看透一个人的真心。   真是讽刺!   聂风乍听这群孩子一片天真之语,泪下更急,就连向来对步惊云毫无好感的断浪,竟也忍不住淌下了泪。   二人回首向背着他们的步惊云一瞥,但见他洒满鲜血的身躯猝然一震。   他也会为了这群孩子的一片真诚所动?   他霍地鼓劲暴叫:“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只为……自己而……抗天,快滚!”   他一口气吐出这么多话,简直是他生平最多话的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聂风与断浪骤闻素来不喜言话的步惊云说了这么多话,心头一颤。而就在步惊云暴喝之间,他足下两道强横气劲猝然破开地面,一直轰向身后那群孩子,那群孩子顿给他这股凶恶气势唬得散开。   步惊云头也不回,对聂风二人道:“我尚可支持……一盏茶……时分,你俩……该知道……如何做吧?”   聂风二人瞧着他浑身的斑斑血迹和那双仍强撑着洪水的手,两双泪眼互望一眼,已知道已不能再拖误下去。   断浪倏然道:“步惊云!我一直都对你看不过眼,今日……亦要说一句……我断浪真的敬你……是条好汉,对你……心服口服!”   这句是断浪由衷所发,但步惊云并无反应,他的语调又再回复冷漠,仅沉沉吐出一句话:“别……婆妈!快……带他们……走!”   聂风凄然向断浪使了一个眼色,断浪随即会意,二人旋即出手!   “噗噗”的数声,所有孩子均被他俩点了大穴,动弹不得。   孩子们齐声惊呼:“长发哥哥,你们……干什么啊?”   聂风二人并没再答他们,只是含泪把他们分别放到自己两肩,有些更以手抱着。接着,聂风再回首一瞥步惊云寂寞而孤单的背影,哽咽道:“云师兄,风师弟……会永远……记着你的,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找?找什么?也许连他的尸体也未可找?步惊云并没回应。   “你”字甫出,聂风已挟着孩子转身,闪电战般朝狭道尽头的石阶纵去。断浪无言一望步惊云,亦不再迟疑,挟着孩子紧追聂风。   他俩始终都没有回首再望,因为,只怕这一回望,又会改变了主意。   不过,那群动弹不得的孩子犹在哀鸣,他们的口中还是在哭嚷道“木面哥哥……”   木面哥哥……木面哥……木面……木……   孩子们的哭嚷声终于远去,渐渐地,变得微不可闻。   一直背着聂风、断浪与孩子们的步惊云终可吁一口气。他知道,他们已经远去了,甚至已攀过石阶,到了彼端较为安全之地。   而一盏茶的时限亦无情地降临!   步惊云只感到自己的一双手逐渐麻木,恍如他的身体一样。   因为,他所有的力量即将耗尽!   连他体内的熊熊热血,他心中的战意,亦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看着眼前势将向他迎头砸下的水墙,步惊云不由自主恻然一笑,心想:原来到头来,这才是他的真正下场?   这样一想,洪水又再向他压下数尺,他双掌中的真气也愈来愈弱,他的神智亦开始有点迷糊。   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见那堵水墙泛现了霍步天那张慈和的笑脸,简直栩栩如生,这,是幻觉吗?   不但瞧见霍步天的笑脸,他还依稀听见了自己和他的对话:“爹,惊觉……不孝,始终未能为你报仇……”   “孩子,报仇之事并不要紧,你今日牺牲自己救了这么多无辜不幸的人,爹在黄泉路上虽然寂寞,也因你引以为荣。”   “爹不用再寂寞,我快将陪你一起上路。”   “是吗?只怕未必……”   未必?   步惊云霍地从片刻迷糊中惊醒,心中闪过一念头:难道,还有一线生机?   不!适才的仅是幻觉!他根本便没有任何生机!   只因为,他霍地感到筋疲力尽,掌中的真气亦闪电消失,高达三丈的水墙再无任何真气挡路,登时又复张牙舞爪,“隆”的一声,势如泰山压顶般向步惊云迎头盖去!   步惊云根本再无半丝力量顽抗,此刻,他甚至比一个初生的婴儿还要脆弱,洪水又重如千斤,当场把他击昏、吞噬!   “哗啦”一声!   他终于为逆天而行付出了他的代价!   ※※※那本来是一双异常镇定的手。   自这双手跟随它们的主人来到世上后,便一直协助他完成各样事情,包括一些它们不愿意干的事。   它们知道,曾伤在其主人手下的人简直数不胜数,且尽属十恶不赦,死不足惜之人!   亦只有它们能够真正明白,每当主人遇上一些无辜的人时,他曾在暗里干过什么。   可惜,太多的罪,泛滥的血,令它们的主人蒙上“魔”的名衔,也令这双手变为一双━━血手!   ※※※就在洪水淹没步惊云之瞬间,他这双血手犹在傲然挺立水面,似在为它们主人坎坷的际遇,向天作出最后的控诉……   然而这番无声的控诉,看来也仅得天知、地知、水知和手知罢了,一切不甘不忿不平,在滚滚红尘之中,全都无济于事。不!这个世间,原来还有一个人知道……   就是他!   ※※※他,此刻正站在狭道两旁其中一面峭壁顶上,他早把适才一切看在眼内,但一直只是背负双手伫立,俯瞰着稚子们的哭哭啼啼,他只能袖手旁观。   可是,其眉宇间还是隐现忧色,他其实是天下最无奈的一个人。   因为,他纵然洞悉天机,却又无法违逆天机。   眼见生灵涂炭,他只得嗟叹一声爱莫能助。他知道,若自己忍不住出手对抗天命,势必惨遭天谴,相信收场会比步惊云更为惨淡。   他犹太人如一尊过江的泥菩萨,自身难保。但是,直至步惊云为救众人而给洪水砸昏之后,这个人双目陡然闪过一丝怜惜,不禁苦涩摇首,喟然叹息:“正者非正,魔者非魔,纵使为人豁出性命仍得不着半点谅解。孩子,你若能够下泪,只怕泪水比这滔滔洪流还要汹涌吧?”   啊,听真一点,他的嗓子竟和步惊云等人所遇的庙祝一样,莫非他正是那个面目模糊的庙祝?   他盯着步惊云伸出水面,俨如控诉的手,霍地倒抽一口凉气,仰天和叹:“罢了!天若论因果,这孩子所作所为,实是命不该绝。老夫当初立志穷算玄机,也只想为众生扶危脱困,像他这样的人,更是老夫非救不可的人……苍生啊!请容许我再犯天机一次,让我救救他吧!”   他说着正想纵身跃进洪水救步惊云,然而就在此际,漆黑的夜空倏地传来一声轰心旱雷!   “隆”然一声雷响,他的脚步霎时顿止了。   他不由得满脸疑惑,翘首反问苍天:“天!为什么你偏不给我救他?”   苍天并无任何答复,他倏觉心血来潮,连忙合指一算,双目顿时流露一片难以言喻的悲哀之色。   “原来如此。”他自言自语地沉吟:“原来螳螂捕蝉,‘白’雀在后,原来根本不必要我出手,唉……”   他又再度看着步惊云的手,似要忠告步惊云一些什么似的,他叹道:“孩子,你生命中另一个‘她’将要出现了,她将是继霍步天以后,第二个对你情深义重的人,由眼前这刻开始,你的命运即将因她脱离正轨,进入大轮回。”   可惜,还是如老夫所料,薄命红颜最后仍是薄命红颜,她始终还是与你……   情深,缘浅……   他说罢已然转身,仿佛步惊云的安危,已不须放于心上,已不再是他的责任。   “唉,天若有情,只怕……天也会……老吧?遗憾的是,为着冥冥中早已不能改变的安排,苍天纵然有千般不愿,也要对你俩……无情啊……”   唏嘘无限的语声,随着他肥肿难分的身影冉冉远去。   他终于知道了真正最残酷的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