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隐 001苍白的少年 正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即使是地处江南水乡,也赶不走严冬的酷寒,反而因为水汽的丰沛而使得天气更加湿冷,那种冷,似乎能够透过厚厚的衣裳,透过薄薄的皮肤,一直浸入到五脏六腑里面去。 唐秋月斜斜地坐在圆形的软垫上,一半臀部着力,双腿笼在繁复重叠的衣料里,微微蜷着放在身侧,上身懒洋洋地趴在矮矮的小案上,一手支着头,另一手翻着厚重的竹简,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门外传来细碎的女声,并没有因为她的存在而刻意去压低,让唐秋月可以清楚地听见话语之间潜藏着的倨傲和轻蔑。 “不过是长得漂亮些,又是个胆小的闷性子,还真以为成了王妃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了呢,要不是二郎开口,指不定还能不能轮到她呢。” 另外一个略显温柔的声音,细细的声音带着娇嗔的甜,却藏不住那从内而外发出的幸灾乐祸,“二郎也没有指望她能办成什么事儿,这不是让咱们姐妹过来了么?” “说了也是,虽然王眇了一目,只是瞧上去仍然那么俊美,若是能得他的眷顾,我死也愿意了。” “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忘了二郎跟咱们说过什么了?徐家如今日渐式微,所以才想了法子让徐娘子拜为湘东王妃,只是那是个没用的,所以徐家兴盛的希望也就落到咱们姐妹头上了,往后好好伺候王,荣华富贵岂不唾手可得?” “阿妹说的是,阿姐受教了,只是听闻王文采斐然,甚爱诗才,阿姐还是先回屋琢磨一番的好,阿妹且在这伺候着吧。” 柔和的声音带着笑意,只是其中语意毫不退让:“这就是阿姐的不对了,阿妹的文采可是没有阿姐好,更加需要琢磨才是,而且咱们姐妹原先说好的约定,阿妹可是已经帮阿姐顶替过许多时辰了。” “你何时帮我顶替了……啊,那是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只远远地听见有行礼跪拜的声音,唐秋月只当没听见,直到没一会儿有脚步声匆匆踏入殿内,门口的光亮被遮了大半,是那个柔和声音的侍女,“夫人,王来了。” 唐秋月慢慢地抬起头朝门口瞥过去,目光在站在门口的少年脸上一绕,立刻就明了此人的身份了。懒洋洋地正了正身子,将面前的竹简卷起来丢到一边,这才抬起头来,对少年道:“王请坐。” 少年的身量大概一米五左右,身材偏瘦,身着一身紫色的宽袖长衫,门口的寒风吹拂而过,衣袖飘扬,那细瘦的少年仿佛要在下一刻被风卷走一般。 他慢慢地走了过来,伸手微微提起层叠的衣裳,在她的对面的垫子上跪坐了下来,唐秋月在他倾身的时候闻道了他呼吸之间淡淡的酒香,想了想便侧头朝站在旁边当柱子的侍女道:“去备些浓茶来,给殿下解解酒气。” “是。”立在一边候着的侍女低眉顺眼地去了。 少年有些惊诧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唐秋月这才又机会细细打量他的眉眼,瘦削的脸型,不过还是个少年就已经开始形成锋利而明显的轮廓,标准的凌厉的剑眉,眼睛却是大而圆的杏眼,冲淡了眉毛带来的凛冽之感。 薄唇,唇色带着不健康的苍白,此时微微抿着,透出孤傲的倔强的意味来。肤色白皙至几近透明,整张脸都是淡漠而纯粹的颜色,让他看起来带着寂寞而飘忽的凉意,很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少年一动不动地任由唐秋月打量着,许久还是慢慢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下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唐秋月的目光也随即垂下来,移到了他自然摆放在双膝上面的双手之上,依然是苍白的颜色,连指甲上透出的粉色都浅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王此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少女清脆甜美的嗓音,音调却是淡漠而平静的,尾音被略略拉长,混着空荡荡的寝殿的回音,奇异的悦耳。 对面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慢慢地开了口:“阿奴的伤既是好了,那明日便同我一起去看望太子大兄吧,他为了救你也伤了身子……” 语意未尽,唐秋月却蹙起了眉头,看着他微皱的眉峰和闪烁的目光,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好的预感,“太子大兄可是伤的很重?” 少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安静地盖住了他有些冷冽的眸光,“宫医说怕是往后行走不便。” 唐秋月皱了眉头,心思却在快速地转动着,她来了,当真是已经改变历史了吗?即使,其实她并没有想要去改变历史的意思? 那个被后世所传“美姿貌,善举止”、“丰神俊秀,惊采绝艳”的男子,居然因为她的到来就这么给弄瘸了? 历史上她这个身子的主人在大婚之日出现异象也是有记载的,可是太子却并没有因此受伤,而且更让她疑惑的是,明明是太子殿下并不是新郎,那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弟弟的大婚现场呢? 不,还不是现场,而是花轿还没有入城的时候,也就是他的新郎弟弟去城外迎接花轿的时候,关键问题就在这里,他身为新郎的哥哥,为什么也要同行去迎接新娘? 根本说不通不是吗? 可是,事已至此,她根本就是推卸不了的,“那,可是需要我准备些什么?” 少年抬眼来看向她,一直眼睛灰暗无神,目光呆滞,另一只眼睛却幽若深潭,目光清冷,“不必,只是记得不要失礼便可。” 唐秋月自然是顺从地应了下来,“是。” 气氛又冷了下来,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见对面的唐秋月没什么说话的打算,半晌,终于站起身来,紫色的袍裾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去,仿佛堆叠的流云片片飞散,“我走了。” 唐秋月见他说完话却仍是站定了身子不动,便礼貌性地起身,“送王。” 少年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的头顶,好一会儿,才一步步走出门去,速度明显比来的时候要快了许多。 唐秋月见着也只是弯了弯唇角,真是个别扭的孩子,瞧着他的背影在门边一闪而没,便又重新坐了下来。 “夫人……”侍女捧着茶盏过来,一见就剩了唐秋月一个人,目光透出赤果果的失望。 唐秋月的目光在她明显更换过的色彩明艳的衣裙上转了一下,然后随手朝她挥了挥,宽大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舞动若波浪,“下去。” “是……” 不去理会侍女那明显带着愤恨和不服的姿态,唐秋月兀自盯着小案上那个吞吐着袅袅香烟的小巧精致的熏炉,渐渐地出了神。 凤隐 002身在乱世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死掉,明明她应该死掉的不是吗?而且相比莫名其妙地跑到这个对于她来说从来只存在于史书上的乱世来说,她确实还是想要一死了之的。 魏、两晋、十六国,天下并没有分久必合,乱世反而越演越烈,北方如春笋般林立的十六国还在群雄逐鹿之时,南朝宋已经建立起来。 可惜开国皇帝刘裕虽然本身素质不错,但是后代的质量却不高,不过短短的六十年都不到的时间,宋就灭亡了,取而代之的是萧道成所建立的齐。 南朝齐比宋更短暂,子孙质量更差,仅仅在历史洪流中存在了微不足道的二十三年,齐和帝被迫禅位于萧衍。萧衍改国号为梁,是为梁武帝。 而此时,正是公元517年,天监16年,梁武帝萧衍那仅仅九岁的第七子萧绎娶妃大典之后的第十五天。 唐秋月所穿的身体,正是被娶的仅有八岁的那个妃,东海郯县名门之后,梁朝侍中、信武将军徐绲的女儿,徐昭佩。 是那个历史上有名的荡(河蟹)妇之一,给她老公带了N多大大的绿帽子,而带绿帽的那个人,就是刚才那个少年,历史上的梁元帝萧绎。 也是那个为了挽回丈夫的心而花样百出、竭尽全力,最后却没有成功的女人,那个心死之后作“半面妆”讽刺丈夫,并且肆无忌惮地出轨的女人。 唐秋月知道她,是因为在大学的时候,有个学姐最爱玩一种猜谜游戏,叫做徐妃格,又叫“片妆格”,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而来,还有“徐娘半老”这个成语,说的也正是她。 后来去仔细地看过这个女人的一生,却不知道该怜她还是该恨她,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为了一个男人而失去了本心,让历史的画笔将她的本性涂抹成了阴暗的颜色,可是同为女人,却似乎能够从那纷乱的评价中触摸到她的悲哀与失意。 可是唐秋月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她不再是唐秋月,而是徐昭佩,这几天唐秋月一直在想,也许命运再给了她一次生命,不仅仅是为了延续她的生命,可能更多的,希望能够给这个可悲又可怜的女人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吧。 她来的那一天正是大婚那一天,据说仪仗路经西州,狂风大作,竟吹倒房子,之后又下暴风雪,把喜事的帷帘都覆盖成白色,后来又有大雷狂作,把柱子都震碎的事。 这还是唐秋月醒过来的时候,没搞清楚状况,无意间问起萧绎为何不在时,两个侍女支支吾吾实际上幸灾乐祸地说出来的,据说种种异象表明了她这个新妇的不祥。 唐秋月听了实在是有点想笑,冬天狂风暴雪不是正常的吗?至于那个大雷,在她的记忆中,虚幻到透明的她在穿过厚厚的黑暗之后,直直地往下栽的时候,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她附身到徐昭佩身上的时候,连马车都炸开了,也就是那个时候,为了救她,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太子萧统伤了腿,往后还可能瘸了。 唐秋月对这个太子了解的不算多,因为史书上对他的记载本来也就不多,“美姿貌,善举止”这大概是对他最总结的评价了,后世对他的评论多数都集中在这两点上。 这个从小受宠最后却因为蜡鹅时间被萧衍厌弃的短命太子,唐秋月并没有意外,历史上只要是太子的,又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上有皇父打压防止他夺权,下有兄弟阴谋陷害试图拉他下马,昭明太子萧统,他短短的三十年生命之中,能留下如此美名,已经能够以此一窥其品质全貌。 所以唐秋月虽然疑惑,可是对于连累他受伤多少还是有点愧意的,正巧萧绎已经主动前来要求她去探望,她也就顺着意思答应了下来。 既然已经定下来了,唐秋月也懒得再去想了,推开厚重的竹简,从案上厚厚的一叠书册里随手抽了一本,随意地翻开,满纸都是吟花诵柳,伤春悲秋,无病呻(河蟹)吟,根本就看不到什么忧国忧民的诗句。 唐秋月好笑之余突然就觉得有点可悲,这样的诗册,不知道的人只当是在现世安好的时代写成,谁会想到会是乱世之言呢。 若说乱世出英雄、出骚客,唐秋月一点也不反对,当初鲁迅先生不是也用笔在战斗,可是瞧瞧这些风花雪月的诗句,从中透出来的浓烈的纸醉金迷、骄奢淫逸的气息,让唐秋月实在没法不叹息。 有时候唐秋月就有点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上层阶级的腐败和奢靡造成了一个国家的衰败,还是因为一个国家的衰败使得上层阶级都开始破罐子破摔,整日里耽于享乐。 凤隐 003跪了你就不杀我 “下官叩见夫人,奉官家之命,请夫人随下官走一趟。” 唐秋月看着长驱直入的两个侍卫在门口单膝跪下,然后从容地起身,慢慢地走过去,迤逦的裙裾拖在地上,拖曳成优美的弧形,“走吧。” 两个侍女自觉地想要跟着过去,唐秋月回头朝她们看了一眼,两人一愣,然后定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唐秋月跟着侍卫走远。 当初大概是因为她的不祥,唯恐破坏了龙气,所以唐秋月住的寝宫基本上已经算是皇宫的角落里,距离萧衍的寝殿有十万八千里,唐秋月一言不发地跟着侍卫的脚步,走了大约一半,其中一个侍卫回头看了面无表情的唐秋月一眼,然后略略放慢了脚步。 唐秋月忍不住抬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和萧绎完全不同的麦黄的健康肤色,眼睛很大很明亮,双眼皮很明显,微厚的嘴唇带着点俏皮轻翘,整张脸看起来都带着青春的朝气,朝气中又含着些许老实的憨厚。 似乎是感觉到唐秋月凝在他身上的视线,他极快地侧头瞄了她一眼,嘴角轻轻地翘起来一些,眼里却含着些微怜悯。 唐秋月心里暗暗好笑了起来。 一路上打量着她的宫侍太多了,连凑在一块儿说的“悄悄话”都让她听到了十成九: “就是她吗?听说大婚那天狂风呼啸、天雷阵阵,要不是太子殿下,那雷肯定要把她劈死了。” “是的呢,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坏事,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就是就是,难怪官家要杀他呢。” “可惜七殿下却一直不肯杀她,真不知道为什么?” “是呢,我听说七殿下为了她违逆官家,现在还跟官家对峙着呢,真看不出来她哪里好,值得七殿下这么做。” “依我看她肯定是山里的狐狸精变的,七殿下还小,所以才被她迷惑住了,但是咱们官家却能够看出来,这才一心想要杀了她。” “……”这是抽着嘴角的唐秋月,真是不容易啊,两世为人,终于有幸被人称为狐狸精了。 好不容易到了萧衍的正殿,远远的就听见殿内传来高吼声,“七符,你竟敢耿逆尊上,你尊长敬老的道理读到哪里去了?居然敢因为一个不祥妇人忤逆孤的意思?!” 接着是萧绎镇定而又坚决的声音,“阿父说的那个妇人是儿的新妇!” “那又如何,她身带煞气,天地不容,还没进我萧氏的门就已经害我大儿至此,孤又怎么能容她?!” 萧绎沉默了下去。 站在门外不知道该不该打断的侍卫趁机立刻开口禀报:“禀尊上,人已带到。” 萧衍闻言立刻大吼,“还不带进来,等着孤去请么?!” 唐秋月看了一眼两个侍卫,然后慢慢地迈过门槛,丁香紫的裙裾如流云飘过青砖的地面,静谧而安宁。 殿内一片狼藉,小案歪歪倒倒,垫子左一个右一个,熏炉也倒在地上,里面的香灰泼洒了一地,萧绎站在中间,另有一人站在上首歪倒的小案之后,阴测测的目光犹如实质的利箭,“唰唰唰”地朝她射过来,想必就是萧衍无疑了。 唐秋月两手相叠放在腰间,轻盈一福,然后起身,抬眼静静地看向怒火正盛的萧衍。 一张领导人典型的国字脸,白皙却略瘦,浓眉凤眼,眼角和额头染上了细纹,却为他原本长期处在上位而培养出来的威严气质更加增添了几分岁月的深沉,一身明黄的长衫,襟袖边缘用绛色的丝线绣着绵延的吉纹,腰间佩着镶有玉饰的长剑,此时随意而立,怒气喷薄,却仍是一副翩翩美男子的形象。 萧衍被她的举动弄的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之后怒火直线飙升了好几个等级,随手抄起角落架子上的瓷质摆件就朝她砸了过来,“竖子无礼,见到孤居然敢不跪?还敢直视孤?谁给你的胆子?!” 唐秋月看着飞过来的不明物体,身子微微一侧,瓷器落在她身边,一声清脆的声音之后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片像是四散的水花,“扑扑”地砸到她的裙摆上,再慢慢地滑落到地上。 原本就一片狼藉的殿内显得更加凌乱,萧绎微微侧头,眼睛下面被溅起的瓷片划出了一道伤痕,鲜红的血液一点点地渗了出来,像是一颗颗凝结的血泪,夺目而可怖。 萧衍见状神色一顿,身子轻晃了一下,似乎是想要上前去,只是随之又忍了下来,垂下的宽袖微微一动,然后转头又恶狠狠地看向唐秋月。 唐秋月自然也看到了萧绎的伤口,更看到了萧衍的举动,见萧衍朝她看过来,便慢慢地垂下了眼睛,轻声开了口,声音带着淡淡的漠然,清冷冷地在殿内回荡:“官家想杀我,若是我跪了,官家便不杀我了吗?若是,我便跪了又如何?” “你做梦,你就是跪死了孤也不会饶过你!”萧衍气愤地挥着广袖。 唐秋月一副“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跪”的神色看着他。 萧衍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随即更怒,“七符,你看看她这个样子?这就是你千方百计不惜忤逆我也要保下来的人?连尊卑之道都不知道,如此嚣张竖子,天地不容,你保她何用?” “阿父!”萧绎看了看站在一边沉默的唐秋月,脱口大喊,然后张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用焦急而又请求的目光看着唐秋月。 “你伤着了,还是先请医侍过来上些药吧。”唐秋月说着,目光却移到了萧衍身上。 萧衍动了动嘴,然后一脸阴沉地朝站在角落装柱子的宫侍道:“还不赶紧滚过去请宫医过来?!” “是,是……”被点名的宫侍战战兢兢地跪下来行了个礼,然后跌跌爬爬地滚出去请宫医了。 没一会儿宫医就领着药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也打断了萧衍阴沉的试图要杀死唐秋月的目光,以及唐秋月无所谓的视线。 两人的“深情”对视就此结束,全都随着宫医的动作移到了萧衍的脸上,好在只是蹭破了的小伤,到宫医来的时候已经不再往外渗血,所以医侍也只是上了个药而已。 “别以为这样孤就会饶你了,你必须死!祸害维摩在先,如今又因为你伤了孤的七符,你还有何理由活在世上?!” 唐秋月无所谓地丢出一句,“官家请便。” “竖子无礼!”萧衍又抄起一样东西准备砸。 唐秋月看了他一眼道:“官家小心别伤了郎君的另一边脸。”潜藏意思很明显,刚才明明是你伤到萧绎的,也好意思推到我身上? 萧衍能让齐和帝禅位给他,而不是武力夺位,又怎么可能是个笨的,闻言立即就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举起的手臂一顿,然后将瓷器甩到身后的角落里,“牙尖嘴利也救不了你。” “你少说一句,”萧绎狠狠地瞪了唐秋月一眼,然后对萧衍道:“阿父,佩娘都是无意,请阿父饶她一命,年后儿便带她回封地,定然不会再伤着太子大兄,何况佛语有云‘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佛祖爱惜众生,更不必说是一条人命,请阿父宽恕佩娘一次。” 唐秋月闻言猛然间瞪大了眼睛,那句话不是唐僧说了吗?不不,不是吴承恩写出来的吗?吴承恩不是明代的吗?怎么这句话在南北朝就已经出现了?难道是因为,还有其他的穿越者?! 还没待她细想,萧衍一甩袖子,“哼,她这样的不祥之人已经受到了天谴,根本不会受到佛祖的保佑,她留在世上必然会祸害旁人,不若孤做了好事,了结了她也算是为民除害!” 唐秋月听到“为民除害”突然就有点想笑,她如今居然跟蟑螂、老鼠、臭虫什么的排到一个等级上去了。 萧衍见着唐秋月隐隐透着点笑意的脸,倨傲地扬了扬下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唐秋月淡定地摇摇头,“一切遵官家的意思,官家执意想要为难一个九岁的孩子,我人小位卑,又能如何,我大概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怎么偏偏就让人将婚期选在了冬日,又偏偏就在路上遇到了暴风雪?” 婚期可不就是宫里选定的,可不就是经由你这个官家御笔朱批的,遇到暴风雪可不是应该怪你萧氏一族,好意思推到一个九岁孩子头上的? “你……”萧衍咬牙,指着她的手指直抖,“竖子……竖子……孤要诛你九族……” 唐秋月一脸同意,“官家请便。” “不尊父母、耿逆尊上……简直牲畜不如……”萧衍气得说不出话来。 唐秋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既然想着送我入宫以求徐氏一族的荣华富贵,又怎么能不但起失去所有的可能呢,就像一场赌,说不定赢了,但是也可能把本钱也都给输光了。作为押宝的我若是没命了,又如何能让他们好过呢?何况官家位高权重、深谋远略,想要杀人不过一念之间,更不必说官家如果想要拿我一个区区小儿作为借口灭徐氏一族,我又能反抗不成?” “……”萧衍已经气得无语了,然后怒极反笑,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凤隐 004小白花驾到 “佩娘你别说了!”萧绎见状急忙出声阻止唐秋月,“你当真是想死吗?” 唐秋月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萧衍已经咬牙切齿地开口,“她可不就是想死,你为了她忤逆孤,替她求了这么久,她可有承你的一分情?她没有,这种妄自尊大、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竖子,死有余辜,今日孤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她的!” “阿父,佩娘她还小,大概是太害怕了,失了常态,阿父宽容,饶过她一次吧?” 萧衍又被气笑了,“她还小……她还小……她不过比你小一岁你都忘了?!” “儿从小由阿父悉心教养长大,而佩娘不同,儿曾听闻同来的下人说,徐氏一族对她很不重视,加上她平日性子过于胆小,此番怕是真的被吓着了,才会如此失常,阿父明鉴。” “这种废物就更不能留在这世上!” “七符,七符,阿娘的七符啊……”突如其来的哭诉声打断了殿内紧绷的气氛,萧绎张张嘴,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不由自主地掉头往门口走了两步。 随着声音的传来,很快殿门处出现了一个女子,娇娇弱弱的身姿如弱柳欲折,穿着玫红色的衫裙,披着绣着金色花纹的绣领,堆叠的飞仙髻上点缀着纷繁的黄金发饰,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在厚重发髻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楚楚动人,额头中间贴着精美的花黄,细细的柳叶眉轻蹙,烟波渺渺的杏眼流光婉转、欲语还休,似乎含着点点哀愁。 她一进来就直接扑到萧绎身上,先打量了一眼萧绎,然后再上上下下地给捏了一遍,吃尽了少年的嫩豆腐,最后才哽咽着道:“我的儿,你是伤在哪里了,快跟阿娘说,不然阿娘这心里总是这么提着,阿娘放心不下你呀……” 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一般,转向了萧衍,身姿盈盈地朝萧衍福了福身,微张了点朱的小嘴,却又说不出话,分明一副欲语还休、无语凝噎的委屈摸样,“官家,妾失礼了,妾听闻七符受了伤,一时情急,请官家恕罪……” 美人说着说着忍不住捏了帕子捂着脸,轻轻啜泣,真是“泪湿罗巾玉靥乱,梨花带雨谁不怜”啊,听听那悦耳的呜咽,看看那袅娜的颤动,头上垂下的步摇随着她的身姿轻晃出楚楚可怜的弧度。 唐秋月站在一边看着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居然是小白花一类的人物,看来今天想要善了是不容易了,看了一眼上座萧衍一脸心疼的神色,唐秋月垂下眼睛,开始想着对策。 “嬴娘莫哭了,”萧衍朝她伸出手,美人立刻飞奔过去,小鸟一般扑进了萧衍的怀里,“孤一定会给你出气的。” “呜呜,妾知道官家待妾的好,妾,妾最是爱慕官家了……” 唐秋月听着那边两人打情骂俏,实在是黑线无比,拜托你了小白花,你刚才到底有没有看见你儿子伤在哪里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就变节了投到萧衍的怀抱立行不行啊,你到底是来见你儿子的还是见萧衍的啊,就算是做戏也拜托你敬业一点行不行啊? 唐秋月忍不住有点同情地看了萧绎一眼,虽然脸上那么点伤痕敷了药之后不是很明显,可是还是能看出来的好不好,居然就这么被无视了,还被吃了那么多的嫩豆腐,当小白花的儿子实在太不容易了。 难怪有人说过,小白花是这世上最两极分化的东西,表面上极致的柔软和明亮,内心则是极致的坚硬和黑暗,像这种利用儿子来见到争宠对象的手段简直就是小CASE啊有木有? “官家,七符是怎么伤着的?”这就是聪明的小白花啊,不问是谁伤的,而问怎么伤的。 萧衍的目光投射到唐秋月身上,刚才哄着小白花的那张温柔的脸立刻消失了,变成了一张青黑阴森的脸,“还能怎么伤的?” 小白花也跟着看向唐秋月,然后突然“啊”的惊叹一声,伸出芊芊玉手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惊讶,“官家,难道她就是那个遭受天谴的不祥之人?” 唐秋月对着说法已经彻底无感了,一脸淡定地站在那里任他们打量,看着他们演戏。 “不是她还能有谁?” “那个瓷器摆件可不是我扔的。”唐秋月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话。 “竖子……”萧衍咬牙,“那你说孤为何要扔那个摆件?!” 唐秋月一脸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不是你扔的吗,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扔,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萧衍一脸扭曲地咬牙,掉头往四周找了一圈,然后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低头从腰上解下佩剑,扔到萧绎的脚下,“七符,给孤杀了她!” “阿父!” “你今天不杀以后就不要喊孤阿父了!”萧衍已经被气昏了。 “阿父!” 小白花眉头轻蹙,一边轻抚着萧衍气得粗喘而起伏的胸口,瞄了旁边的唐秋月一眼,一边皱着眉头细声细气地朝萧绎道:“七符,你便听了你阿父的话罢,不过是个妇人,还是个不祥的妇人,今日能累着你受了伤,往后就能要了你的命啊,若是你有个什么万一,你叫阿娘怎么办啊?而且你瞧瞧,她方才是如何与你阿父说话的,你怎么忍心让你阿父难过啊?” “可是阿娘,她,她是我新妇啊……” “往后阿娘给你挑选更好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行,七符,听阿娘的话可好,这个妇人,她根本不值得你这般护着啊,你还有阿娘和阿父呢,你听话可好……”美人说着都要哭出来了,一脸哀愁地看着萧绎,泪珠欲滴,楚楚可怜。 萧绎全身都慢慢地颤抖了起来,盯着小白花瞧了一会儿,又去看唐秋月,然后眼眶慢慢地红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手去捡起地上的那把剑。 凤隐 005世间独一无二 随着一声清脆的长吟,雪亮的长剑被拔了出来,锋利的剑刃在殿内有些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道压抑的幽光,仿佛是渴望嗜血的急切。 萧绎低头盯着长剑,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向唐秋月,扯了扯嘴角,好不容易才有些僵滞地开了口,语调生硬的变了音:“阿奴,你可怨我?” 唐秋月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自然是怨的,怨你为何要娶我,怨你大婚当日为何要救我,怨你之前过去为何一字不提,但凡你说了一句,我自刎了又何妨,何至于陷于如此境地任尔等权势压人的小人如此折辱。” 说着朝他伸出手去,“既然你们执意要我的命,我又无法逃脱,那就让我自己来吧,士可杀不可辱,我便是死也不愿假借于你手,你有什么资格?” “说的好!”门外突然传来了拊掌之声,那清朗温和的声音像是落在水面上的树叶,轻盈又厚重,这样对立的感觉相互矛盾,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理所当然,引人心动。 唐秋月侧头循声看了过去。 看见那个男子,唐秋月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君子如玉”。玄色的对襟袖衫,襟袖边缘用银色的丝线绣成繁复而耀眼的花纹,却如何都掩盖不了男子身上贵雅的清华。他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无风无月,身姿不明,可是偏偏就自成了一方景致。 乌黑青丝被一丝不苟地挽起,束缚于一个色泽生温的白玉冠,面色白皙细腻如有淡淡萤光,温润清朗,五官清俊,轮廓硬朗,眉宇之间充斥着似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儒雅尊贵,唇边微勾的浅笑,让他身边所有的颜色都瞬间褪去,仿佛一幅水墨山水缓缓展开,而他,就是画卷之中墨色浓郁的点睛之笔,精致而深远。 默如淡云过眼,笑如霁月初开。 这样的男子,光华深致,风采绝伦,世间独一无二。 唐秋月一怔之后,立刻就明白了来人的身份,于是转身迎上了两步,向他跪了下来,以手加额,一拜到底,连续三拜之后才站了起来,清淡的面容半个月来第一次绽出灿烂的笑颜:“昭佩拜见太子殿下,多谢殿下半月前的救命之恩,昭佩无以为报,唯以大礼相谢,连累殿下受伤,实在惭愧不已,昭佩此去若是能见着十殿阎罗,必定以三世轮回为筹,换得殿下伤处恢复如初。” 萧统闻言笑了起来,声音柔和好听,就像春日的微风,带着生机与温暖,又像是十五的明月,清朗而皎洁,“弟妇有心了,只是弟妇如此愿望近些年只怕都难以实现了。” 唐秋月一愣,然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点疑惑地看看他温和清俊的面庞,又去看看上座已经放开小白花的萧衍。 “维摩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和你说过伤痛未好便不要起身走动的吗?” 只见萧统抬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两个健壮的侍卫便将轮椅抬过门槛,放入殿内。 “谢阿父关心,维摩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再不出来,只怕维摩要忘了这外头的景致,离群索居了。”萧统微微而笑,转动着轮子驶向萧衍,语气真诚,眸中光芒细碎,忽闪忽定。 萧衍一笑,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宠溺,连自称都下意识地改了,“莫要胡说,我儿自来都是人中龙凤,想要瞧什么景致,阿父便让人给你那园子改成那个样子,你说可好?” “维摩谢阿父,只是维摩要瞧的从来都不是景致,而是人,维摩多日未见七符,甚是想念,早先还有风声听闻七符要带弟妇前去看望维摩,维摩甚是高兴,只是等了大半日都未曾见着踪影,于是便忍不住找了过来,请阿父恕罪。” 萧衍摆摆手,“你有何罪,你若是想念七符,只管让人告知一声便是,七符是你弟弟,去瞧你也是应该的,只是那个妇人你还是不必瞧了,原先七符也请求我,想要带着她去瞧你,只是她天生带煞,又伤你在前,我唯恐她又与你相冲,所以并未同意。” 萧衍这么一说唐秋月终于明白了,原来萧绎之前先去她那里打了个招呼,约定一起去看太子,然后又到萧衍这里来报备一声,这一报备就出事了,萧衍不准,接着肯定是萧绎坚持,萧衍怒了,冲突升级,太子殿下因为唐秋月伤了,萧绎又因为唐秋月忤逆萧衍,萧衍能高兴吗?于是想着干脆杀了算了,反正是个不祥之人。 接着就是去把唐秋月带过来。 也就是说,事情的起因其实就是准不准唐秋月去看一眼太子萧统的小事,经过萧绎童鞋的“推波助澜”,演化成眼下要她的命这一特大风暴,虽然萧绎本意是好的,想要唐秋月得到萧统的宽恕,可是最后的结果却一点都不好啊。 唐秋月忍不住想要抚额,当真是成也萧绎,败也萧绎啊。 “阿父,莫要这么说弟妇,那日是儿自己不小心,实在怪不得她,阿父便宽恕弟妇吧,阿父若是真的放心不下,便让她往后多多诵读佛经,焚香祝祷,诚心向佛,佛祖宽容,必定能够庇佑弟妇的。” 萧统在萧衍的心里很明显比萧绎不知道高上多少个档次,萧绎求了老半天的事情,人萧统就这么一句话,就让萧衍陷入了犹豫之中。 萧统见状也不打扰他的思索,转而对旁边若柳扶风一般的小白花道:“阮修容一向对佛理甚是通透,不知觉得眼下情形该如何解决呢?” 阮修容对上他带笑的温柔至极的眸子,却不知为何有些怵,看看明显动摇的萧衍,再看看底下自家儿子含着哀求的眼睛,轻声道:“依我看来,不若送她去寺中带发修行,好在她现在年岁也小,待修行几年之后化了身上的煞气,也正好到了圆房的年岁,再让七符接回去,岂不是正好?官家觉得妾的主意可好?” 萧衍想了想道:“的确不错。” 萧统闻言清朗一笑,声音依旧温暖和煦若冬阳,“如此刚好可以随儿一起启程,前些日子儿听闻京口招隐山景色甚美,满山苍松翠柏、参天拔地,林木幽深,涛声可闻。且春夏之际,但闻鸟鸣千啭,蝉吟不穷,清泉淙淙,有景可观,有泉可饮,有洞可探,有鸟鸣可闻,实乃维摩心中所向,维摩原本便想去山中读书,此番弟妇若是去寺中修行,不若去往京口泽心寺,四年的时候阿父也曾亲往参加水陆法会盛典呢,或者直接去招隐寺也未尝不可,只是必然不比泽心寺那般恢弘罢了。” 凤隐 006释然 萧衍闻言含笑着点头赞同,“不错,京口南郊的群山景色甚美,其中招隐山为甚,我记得戴公便曾为其中秀丽景色吸引,生出隐于山中的念头,并回绝宋武帝的招揽,帝之招,顒之隐,此山‘招隐’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萧统拊掌而笑,“阿父甚为博学,儿钦佩之。” 萧衍闻言不由笑的得意。 唐秋月却是一脸黑线,喂喂,歪楼了。 正无语间,只瞧见小白花阮修容悄悄地扯着萧衍的袖子摇了一摇,萧衍这才开始扶楼,看了眼唐秋月,脸色又变成了阴天,“既然维摩为你求情,如此便饶你一命,年后便随维摩前去寺中修行吧。” 唐秋月还没来得及张嘴,那边沉默了许久的萧绎突然跪了下来,“阿父,此事不妥,佩娘是儿的新妇,若是随着太子大兄前往,唯恐于大兄名声有碍,不若年后随儿前往封地,且若是诚心向佛,又何必计较身处何处,心中有佛,处处皆是大雄宝殿。” 萧衍一愣,随即一脸欣慰,“七符到底是长大了,”然后点点头,“孤准了,年后便带她走吧,只是这些日子便不要让她在宫中随意行走了,免得冲撞了。” 这是禁足的意思了,唐秋月无所谓地默认了,那边萧绎看了一眼没有表情的唐秋月,拜了一下也接受了。 “还有,今日此妇人耿逆违上、直视龙颜、牙尖嘴利而且伤了七符,故而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且去佛堂跪拜戒食一天罢。” 唐秋月无语,禁足之前还要关一天禁闭,还不准吃饭……算了,总比丢了小命的好,虽然这小命她并不是很想要,但是既然已经在这身体里活下来了,当然还是继续活着的好。 于是一场闹剧散场了,开头是无语的,经过是郁闷的,结局是坑爹的,当然这是唐秋月的想法,谁让她要被饿上一天呢。 回身又朝萧统福了一福,唐秋月理都不愿理其他三人,跟着萧衍派过去守着佛堂的侍卫,掉头往回走去。 萧绎少年也还明显没有从某种状态中走出来,出了殿门之后,便一直跟在萧统的轮椅后面,直到快要到萧统寝宫的时候,才闷闷地开了口,“太子大兄为何要说佩娘说的好?” 萧统连惊讶的情绪都没有,温和的微笑仿佛天生就应该覆盖在他清俊皎洁如明月的脸庞上,蓬勃生长,“她说的原本就好,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萧绎看着他,张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有些结结巴巴地试图推翻他的话,“我,我是她郎君,怎么没资格……” 萧统轻轻一笑,抬手示意身后的侍从继续推动轮椅,只听闻一句轻声细语从风里传来,入了独自站立的清瘦少年的耳,“连自己新妇都没法子护住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杀了她?” 唐秋月关禁闭的佛堂就在她所住宫殿的侧殿,对于萧衍这个佛教狂热份子来说,佛堂就相当于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衣食住行,所以每个宫里都设有佛堂,有的甚至比寝室布置的还要华美,就比如唐秋月所住的宫殿。 因为差不多处于整个皇宫的角落,一般根本就不会有人来住,所以除了佛堂之外其他的地方简陋的跟毛坯房有的一拼,加上唐秋月本身也是个不受宠的,所以即使她住进来了,摆设什么也没有添加多少。 但是这佛堂不一样,瞧瞧这华丽的金像,精致的佛教摆设,甚至唐秋月半个月以来都没瞧见过的水果,这是大冬天啊,而且还是交通运输很不发达的古代! 两个侍卫请她进去之后,关上了门,然后木桩一样地守在门口,其中一个就是之前带着她去萧衍那里的侍卫,关门之前还安慰地朝她笑了一笑,让唐秋月不免好笑。 檀香袅袅,迷蒙的轻烟慢慢地消散在静谧的佛堂里,佛前悄然明灭的灯火,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唐秋月穿过重重厚重的帷帐,然后在蒲团上盘膝坐下来,仰头看向那高高供着的大佛,微垂着的细长的眼眸,人们都说是慈悲,唐秋月却始终觉得透出的是无边的冷漠。 不要说这些高高在上的佛,就算只是人,身处高位,又有几个是怀有慈悲之心的?他们俯视众生的眼神,永远都是淡漠无情的,因为在他们眼中,那些根本就是不屑一顾的蝼蚁,看一眼,都是恩赐。 她曾经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被越踩越低,低到了肮脏的泥浆里,然后她突然就明白了,她开始争,她收起所有的锋芒和棱角,乖巧而温顺地对着众人微笑,然后一步步地往上爬,爬到最顶端的时候,她以为她终于可以歇一下了,可是其实,那还不够,远远不够。 顾宸,那个拥有帝王般强势而威严的气质的男子,完全不同于小时候的调皮和活泼,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像那高高在上的佛像,面对着芸芸众生,漠然而冰冷的俯视。 她在那一刹那有些恍惚又有些苦涩,十年未见,她变了,他又怎么可能没变,两个从小一起玩耍的青梅竹马,被漫长的十年时间磨去了所有的熟悉和默契。 他对她的态度,一如一个真正的上司和下属,陌生的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似乎小时候的所有都只是她的一个绮丽的梦。而她那可耻的自尊心,也压抑着她所有的情感,只因为她是被她的家族送来巴结他的筹码,她们不再站在对等的位置上,她仰望着他,也因此不愿再去靠近他分毫。 越是接触了解,便越是苦涩,他的强大,慢慢消磨腐蚀着她往上争一争的念头,她慢慢地就放弃了。 就这样吧,也许其实那只是对年幼时候那真挚的感情的怀念,只是不甘心那原本熟悉而亲密的伙伴变得如陌生人一般的疏离,只是在冰冷的黑暗中待的久了,渴望再去触碰温暖的阳光,可是,她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资格。 于是到了那一刻,她选择了帮他挡住那颗子弹,只是因为,她突然就觉得有点累了,也因为,为了向那充满温暖阳光和欢声笑语的从前作一个告别。 凤隐 007鸢萝 她再也不愿过这样束手束脚的生活了,所有的梦想都被扼杀,她为什么还要奔波压抑着去成就别人的梦想?一路辛苦奔赴,放弃了所有不想放弃的东西,却不知道最终去向何处。 只是没想到,再睁眼的时候会是来到一个存在于历史长河里的朝代。 也许有一刻她是庆幸的,庆幸她终于摆脱了那样的境况,可是又是疲倦的,如果一死了之岂不是更好,她甚至都有点分不清到底是活着的好,还是死了的好。 成为徐昭佩,她依然对这个朝代没有一点点归属感,她下意识地想要活着,可是却又矛盾地没将生死放在心上,她不甘心于受制于人,可是又矛盾地只想这么顺其自然地过完这白来的一辈子。 半个月以来日日重复着悠闲的生活,她偶尔都会恍惚觉得,这其实只是她的一个梦,所以她从来都是带着几分随意和漫不经心,可是偏偏她又清楚的知道,这其实都是真实的,她的思维,第一次出现了分歧,明明很清醒,却总是抗拒地承认事实。 只是这些何尝不是表现出她的惊惶和失态? 她在害怕,害怕到失常,失常到忍不住逃避,逃避地觉得,就这么一直悠闲地活下去也未尝不好,觉得她已经尝过人生白与黑、明与暗,她做过太多事,好的坏的,更多的根本不知道是好是坏,只要是对她有益,到现在,她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然而世事,从来都不尽如人意。 就像曾经,她从来都不会想到,那个被深埋于记忆里的人有一天会重新出现在她面前,那个被她奉为救赎和温暖的人有一天会以一个冰冷而漠然的姿态强势地粉碎她生存的梦想,毁灭她坚持下去的信仰。 “啪——”凛冽的寒风将微开的窗扇用力吹得关上,清脆的声音粉碎了回忆的梦境,那张与佛像重合的脸瞬间风化成袅袅尘烟,缭绕青烟中,冰冷的佛像透出微微的怜悯,直直地看着她满脸的泪痕。 唐秋月怔了一下,然后抄起香案上的木鱼,用力地朝那张脸上砸过去,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佛像怜悯的神色更甚,似乎都带上了隐隐的讥笑,木鱼“咕噜噜”地滚落了下来,慢慢滚落到她脚下。 她有些怔怔地看着滚落的木鱼,突然抬起冰冷的手捂住脸,滚烫的眼泪从她指缝中流淌出来,滴滴滑落。 她想起那个时候,那个美丽而柔弱的女子,陷在和女子脸色一样苍白的充满消毒药水气息的被褥中,女子微凉的手握着她冰冷的指尖,目光透过澄净的玻璃窗,看向那遥远而广袤的天际。 低低的声音带着梦幻的飘渺,仿佛梦中的呓语:“十指连心,手凉的女子,她们的心也一定是凉的,只是因为她还没有遇见那个让她心动心暖的男子,也或者是遇到了,可是却又心痛心伤心碎了……” 她曾贪恋过的温暖,也随之一语成谶。 她曾一次次地下定决心,却一次次地不由自主,于是直到两世相隔,她终于在佛前了断前缘,念念不忘,不若相忘,从此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互不相知,却自在安好。 唐秋月慢慢地止住泪水,抽出帕子仔细地擦干净了脸,然后微微笑了起来,其实也不是那么困难的,其实只是贪恋那点温暖,其实不过因为他曾经像哥哥一样的陪伴和安慰罢了,其实不过是因为在艰难的境况中想要找一个坚持下去的寄托罢了,谁知渐渐就成了执念,越植越深,然后这一刻突然就释然了。 再见,顾宸。再见,记忆中亲爱的顾小宸。 唐秋月捡起木鱼,原样摆放在案上,然后淡淡地说道:“出来吧。” 佛堂之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重叠而厚重的帷幔窸窣轻擦,一个纤细的人影从中走了过来,佛前的明灯也随之慢慢地照亮了她的面庞,唐秋月这才发现,原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一片。 “奴鸢萝拜见夫人。” 唐秋月侧头看着伏拜在地的侍女摸样的女子,目光又在她身边摆放的食盒上绕了一绕,然后回过头来,轻声道:“起来吧。” “谢夫人。”鸢萝站起身来,又道:“奴给夫人送膳食来,请夫人享用。” 唐秋月垂下眼睛,“我不会用的,你拿回去吧。” “夫人身子向来郁结,又是伤病初愈,多少还是用一些吧。” 唐秋月目光一闪,然后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不用。” 鸢萝明显一愣,然后又道:“奴是奉太子殿下之命,请夫人用膳。” “哦?”唐秋月闻言却突然微笑了起来,不痛不痒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也许是因为她散漫的态度和质疑的语气根本没有点遮掩,鸢萝没有再说话,佛堂中突然就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鸢萝突然又跪拜了下来,“奴是夫人留在娘子身边的,请娘子为了夫人,保重身子。” 唐秋月微微一愣,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随即轻声笑了起来,垂下的长睫掩盖住了她眼中的神色,“你说你是我阿娘留在我身边的?可是你方才不是说你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来的么?”我又怎么能信你呢? “娘子恕罪,方才只是权益之计,夫人说娘子不愿拜为湘东王妃,此番事已成定局,娘子必然会责怪怨恨于她,所以她让鸢萝不必表露身份,暗中保护娘子即可。” “哦?那你可就迟了一步,方才我在官家那里已经被杀了。” “是奴的错,没有事先告知娘子,方才若是郡王殿下动手,奴必定以死相护,以保娘子平安无虞。” 唐秋月终于皱了眉头,“你一直跟着我的?” “是,奴一直跟着。” “你是跟着送嫁车队一起过来的?我怎么没瞧见过你?” “奴是跟着娘子的二等侍女,娘子未曾召见。” 唐秋月点点头,“起来吧,待我明日出去了自然会将你提成一等。” 鸢萝站了起来,闻言急忙道:“娘子不可,若是要提了奴为一等,风花和雪月必然有一个要降下来,她二人是二郎派在娘子身边的,二郎势大,还不知道在送嫁队伍中藏了多少人手,眼下不宜打草惊蛇。” 凤隐 008少年的决心 “这个你不必多管,我自有办法。”唐秋月摆摆手,侧身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量纤细,大概一米五左右,样貌更是普通得扔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然后道:“你且先回吧。” “奴不敢,请娘子用膳。” “我不会用的,你不必再劝。” 鸢萝沉默了一下,突然道:“奴僭越,只想问娘子,是不是不相信奴。” 唐秋月笑了起来,“我不信你不是正常?难道只凭你嘴上说了几句我就信了你了?你觉得我是傻子还是呆子?” 鸢萝闻言突然又跪了下来,只是这回是朝着佛像的,右手也举了起来,“我对佛起誓,此一生忠于昭佩娘子,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五雷轰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唐秋月挑起眉毛,惊诧地看了一眼庄严肃穆的鸢萝,随即微微笑了起来,“我信你便是,只是即便信你,我也不会用的,我既应下了官家的责罚,便一定会做到,你回吧。” 鸢萝听她这么一说,愣了一下,然后道:“既然娘子主意已定,奴不再劝说娘子便是,只是恳请娘子允了奴在此陪伴娘子。” 唐秋月点点头,“我允了你便是。” “谢娘子。” “往后人前还是唤我夫人,免得露了马脚。” “是,娘子。” “你,这些日子可有……阿娘的消息?” 鸢萝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只是垂着眼睛,于是斟酌了一番才道,“奴和夫人身边的人有过信笺的来往,夫人甚是想念娘子,听闻路途之中种种情形之后,接连几日以泪洗面。” 唐秋月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又问道:“旁的人呢?” “郎主很是生气,直骂娘子无用,大郎并未说话,二郎胸有成竹,言明早有安排,三郎还并不懂事,大娘子向来不管事,三娘子则暗自取笑娘子。” 看来徐昭佩的兄弟姐妹还不少,而且那个二郎的权利当真是不小,就是不知道那个大郎为何身为兄长却反而屈居其下了,不过,这些她也不愿多管,能借此套出基本情况防止以后在外头露了马脚就可以了,反正她也不会再回徐氏了。 于是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不必管他们。” “是。”鸢萝应了一声,见唐秋月又是不再说话,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之前在官家那里……娘子不怕吗?” 唐秋月一笑,“有何好怕的,官家明显是没想真的杀掉我,不然直接赐死我便是,何苦要宣了我过去一趟。” 鸢萝一怔,眉眼之间突然就多了点什么,“那娘子又为何要激怒官家?” “他虽然是没想真的杀掉我,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我若是一点反抗都没有,他没有借口改了口,岂不是要顺了原本的意思真的杀掉我了?” “可是娘子难道就不怕官家一怒之下真的想杀娘子?” 唐秋月笑了一笑,“有王在呢,官家不会真的下手的。” 鸢萝皱了眉头,“可是后来,官家不是……” “那是因为阮修容来了,原本可以因为王的求情而借驴下坡的官家,不愿在阮修容面前失了面子,所以才真的下了手,何况我在他眼里,本来就是可杀可不杀的人,原本是可以因为王的原因饶了我,可是很明显,他的面子比王的请求更重要。”唐秋月顿了一顿,“所以不管太子殿下为何会在那个时候刚好出现,总之我到底还是感谢他的。” “娘子是认为太子殿下有旁的原因才会出现的?可是奴觉得太子殿下向来谦和有礼、待人真诚,若是听闻了此事特地前去给娘子解围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唐秋月闻言只是笑了一笑,却并没有再说话。 鸢萝也立刻乖觉地换了个话题,“娘子此事太过冒险,望娘子往后深思熟虑,保重自身。” “我知道。”唐秋月点了点头,突然又问道:“之前我听闻王说了句佛语‘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这个,是哪本经书里面的?” 鸢萝思索了一下才道,“是鸡鸣寺的明辉阿上编纂的《众生经》里面所说的。” 《众生经》?唐秋月忍不住皱眉头,难道这个什么明辉和尚是穿越的? 鸢萝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道:“娘子若是想见明辉阿上也未尝不可,每月初一、十五,官家都会让明辉阿上来宫里讲经论佛,各位殿下及夫人也要同往。” 唐秋月摆摆手,“这个就不必了。”算了,她本来也没有想着出什么风头,更不会想要依靠现代的知识去改变什么,她这一世,只管低调地生活就是,她只当忘了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好了。 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唐秋月的禁闭结束,沐浴之后用了一碗粥,待萧绎赶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小巧玲珑的瓜子脸埋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光洁白皙的额头,他悄悄地将被子掀开了一些,少女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苍白的脸色,被闷的渐渐蒙上了一层细腻的红晕,温暖的气息随着她的呼吸弥散开来,他忍不住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想要去触碰那微微嘟起来的樱花瓣一样浅粉的嘴唇。 “唔……”陷在厚厚被褥里的人儿翻了个身,大概是感觉到了些微凉意,伸手扯住被子,再次往里面缩了缩,将脸埋的更深,就像往雪窝里面钻的兔子,可爱而憨态毕露。 萧绎瞧着手中的被角被拉扯了回去,看着她娇俏的摸样,这么一天以来郁结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这就是他的阿奴,往后要生活在一起的小娘子,虽然阿父和阿娘都不喜欢她,可是他却很喜欢,往后他一定会好好护着她,再不会让谁杀了她去。 十岁的少年在这一刻下了这样的决心,可是谁知道下一刻会如何呢,世事沧桑轮转,昼夜春夏,我们从来都只能看见开始,却料不到最后的结局。 凤隐 009谁去伺候王 唐秋月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卯时,整个皇宫早已苏醒过来,唐秋月唤了风花和雪月两个侍女进来替她更衣,瞧着两人明显不情不愿的样子,开口道:“昨儿个王过来的时候跟我说了话,因为他从封地那边赶的急,身边都是粗手粗脚的侍从,也没个细心的侍女,所以想从我这边拨一个过去,我瞧着你们两人都不错,就想从你们中间挑一个……” 说着也没瞧两人发光的眼睛,一边拂着衣裳一边还可惜地叹了口气,“我觉得你们二人都不错,原本还想着让你们都过去,可是王说只要一个,不然就一个不要,唉,如此我真的是拿不定主意,你们谁想要去伺候王的?” “我要去!” 唐秋月的话音刚落,风花的话便已经脱口而出,往日话语之中的倨傲全都被满满的急迫和惊喜所代替,唐秋月却看着她,蹙起了眉头。 这时旁边雪月温柔甜美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副留恋不已的模样,“奴不愿去,虽然奴也仰慕王,想去伺候王,可是奴伺候了夫人这么久,实在舍不得夫人……” “真的吗?”唐秋月一脸惊喜的模样,“那雪月你就留下伺候我罢!” “……”雪月整个儿地僵住。 原本还在为自己的急切的失态而感到懊悔的风花,此时一改之前的焦急,幸灾乐祸地看向石化的雪月,眼里的得意无所遁形。 “……但是正是因为你的忠心,我也就更放心让你去伺候王了。”这是大喘气的唐秋月。 雪月立刻复活,一脸感动,“雪月必定会好好伺候王,绝不给夫人丢脸。” 风花从巅峰被摔到低谷,顾不得满身的伤,急忙凑了上去,“夫人,奴也必定会好好伺候王的,王自小身子不好,而奴精通与膳食,一定能让王的身子好起来。” 唐秋月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王身子不好的?”没待她回答又问:“你精通于膳食之事,我怎么不知道,你平日为何从未向我禀报过?” 这回换风花石化,而雪月一脸幸灾乐祸。 “……不过你说的也在理,王身子不好一眼便能看的出来,让你过去确实于王的身子有益。”这依然是大喘气的唐秋月。 风花复苏,两个人又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然后两人同样开始紧张了。 不理会两人看向自己的灼热而急切的目光,唐秋月施施然地在她们前所未有的殷勤伺候下洗漱、用膳,擦嘴洗手之后,这才捧了杯茶,若有所思道:“哎,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该让谁去,你们都那么好,我实在难以抉择,就怕委屈了你们,不如你们自个儿去商量吧,到时和我说一声便是了。” 风花和雪月两人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是熊熊的战意。 两个时辰之后,两人重新站到了唐秋月面前,唐秋月看了看像是浑身都在发光的雪月,再看看咬牙切齿试图用眼神杀死雪月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的风花,然后叹息了一声对风花道:“你们的决定我明白了,其实风花也是不错的,我往后少不得劝劝王,看看能不能让你也跟着过去伺候。” 风花的眼睛瞬间就变成了四十瓦的日光灯,雪亮雪亮。 唐秋月已经看向了雪月那边,笑眯眯道:“雪月一向都是不错的,往后要好好伺候王,不要辜负我的信任,知道吗?” “是,奴谨遵夫人之命。”雪月的声音甜腻得快要滴出蜜来了。 唐秋月却满意地点点头,“你先去收拾东西吧。” 雪月忙行了一礼退下,“是。” 瞧着雪月几乎小跑着离开的身影,唐秋月笑着对风花道:“你去把王请过来。” 因为萧统的话而对唐秋月愧疚之心甚至浓烈的萧绎,在知道唐秋月担心侍从们伺候不周而特地将她的贴身侍女拨过去伺候他之后,简直欣喜若狂,高高兴兴地领着雪月回去了,连之前风花请他过来的时候在路上对他莫名其妙的眼抽筋、嗓子有毛病以及以下犯上的动手动脚等各种不当行为都让他抛之脑后了。 然后但凡他那边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定要派雪月送过来一份,再然后风花便会随之一整天都处于狂躁状态,有一天甚至不小心将唐秋月推倒在地,唐秋月也没有怪她,虽然减少了让她伺候的时辰,不够这也正合她意,人忙着和雪月打擂台顺便试图勾引湘东王殿下呢,谁耐烦过来伺候一个九岁的孩子啊。 唐秋月也“顺便”将跌倒时候扶起她的二等侍女鸢尾名正言顺地提成了一等侍女。 之后据说徐家二郎混在送嫁队伍中的人手得知雪月已经到了萧绎的身边,大喜,现下正在鼓动并出谋划策以达到迅速将风花也送过去的目的,谁还会管这边这个弃子唐秋月的一系列举动啊,更不要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二等侍女了。 于是某两人悠闲地坐旁边围观一台接着一台的二女相斗的大戏。 “果然还是雪月更甚心计一筹啊,不过也幸好去的是她,去的若是风花,估计雪月也不会像这样每天都去闹腾,而是面上好好伺候我,暗地里却在谋划以求一击必中,那我们可就没这么悠闲了。” “娘子此计甚好,只是娘子之前也并没有和王说过,这样就把人送过去,不怕哪一天真相大白吗?” 唐秋月斜靠在榻上,一边伸手放在火盆上感受着温暖的热气,闻言轻笑一声,“为何要怕,若是不出我所料,雪月只怕早已明白其中的意思,不过按她们对我的一向以来的看法,雪月只会以为这是王想出来的计策,或者她在自傲一点,会觉得因为王瞧上了她,所以才会借着我的手将她要过去,你说,她会当面去拆穿王吗?” 凤隐 010上元节 鸢萝有些怔,喃喃道:“不会……” “对,不会,她这么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女人,当然要给王留面子嘛,她会做的,是更加想法子阻止风花去到王的身边,你瞧瞧,风花这是第多少次被雪月拦下来了,都这么多天了,不是还有二郎的人帮忙想法子吗?居然一次都没见着王,我能说她什么好?”其实何必呢,一个才十岁的少年,毛还没有完全长齐呢,有什么好争的。 这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吗?鸢萝有些无语,只是站在唐秋月身后的姿态更加谦卑有礼。 唐秋月侧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日子随着好戏的一幕幕上演再落幕再上演而飞快地流逝,原本对此还挺有兴趣的唐秋月看了几天之后就不愿再浪费时间了,哪怕后面有个亲友团,风花和雪月也还是排不到一个等级上,这样一边倒的局势看得她很快就腻味了,于是也只是让鸢萝盯着,她自个儿便撒了手。 唐秋月最近迷上的是练字,前世身为世家的子女,从小也是要练习琴棋书画等等,一来是为了培养气质,更重要的是为了迎合某些拥有对口爱好的上位者。 人嘛,一旦位置高了,就一定要用什么艺术啊、文化啊什么的将原本上不了台面的从前给包装起来,以表示自己深厚的底蕴,于是底下奉承的人也纷纷迎合。 只是那时候她虽然学的不少,但是练习的多是大字,主要是为了在公共场合能看得清嘛,而且也能侧面表示她做人的大气,簪花小楷这一类更加适合养心养性,而眼下唐秋月练习的,也正是类似的小字。 细细巧巧的笔,仿佛描眉的黛石墨条,柔软的笔触在泛着米色的纸上或急或缓地勾画,就像美人对镜勾画那柳叶弯眉,墨汁浓郁而芬芳,香气扑面而来,似乎能将她从这严寒的冬季带到百花盛开的暖春。 日子一天天过去,原本呆板的小字渐渐地在笔尖舞动起来,带着活跃的灵气和脉脉诉说的心意,唐秋月放下手中的羊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写成的字,然后抬手将写满的纸丢进了火盆,橙黄的火舌猛地窜了上来,眨眼之间便退了回去,只留下黑色的灰烬。 鸢萝捧着托盘进来,将茶盏放到她手边,“娘子,用些热茶吧。” 唐秋月顺手捧了起来,捂着冰凉的手指,一边问道:“如何了?” 鸢萝笑道:“还是那个样子,论是风花如何花样百出,从来就未曾赢了雪月一次。” “她倒是越挫越勇、屡败屡战。”唐秋月抿了一口热水,耳边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大概在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只有高昂的部分,听起来很有种欢腾的感觉,再过了一会又变成了跳跃轻灵。 鸢萝见唐秋月侧了头去听,也未曾打扰,直到她回过头来才道,“娘子若是喜欢,便传唤了宫中的乐侍来给娘子演奏。” “不必了,”唐秋月摆摆手,又问道:“方才那是什么曲子?” 鸢萝小心地觑了一眼她的神色,似乎斟酌了一下才道:“那曲子名为《元日送暖》。” “元日?”唐秋月眉头一蹙,然后恍然,“原来已经是年节了。”看了看身边沉默着的鸢萝,不由笑了起来,“怎么这般姿态,可是想家人了?对了,我可从来没问过你的情形呢?” 鸢萝忙道:“谢娘子挂心,奴是孤儿,从小便不曾见过父母。” 唐秋月摆摆手,“其实你这样倒是好,总比我这般有了还不如没有的好。” “不是的!”鸢萝有些激动地反驳,复又冷静下来,“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不喜爱自家孩子的父母。” 唐秋月诧异地看着她,见她一脸怅然,只当她是想起自己的父母,于是也就岔开了话题,“年节可有什么风俗,不如我们也自个儿过上一过?” 鸢萝一愣,然后笑道:“年节可是要发喜钱的,娘子可是要给奴发?” “自然是要发的,可还有其他的了?”说着突然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又摆摆手,“罢了,不提这个了,你先出去吧。” 鸢萝动了动嘴唇,见她已经放下茶盏重新拈起了毛笔,便福了一福,轻轻地走了出去。 远处悦耳的丝竹之声又隐约飘来,殿内却一片宁静,只偶尔有火盆中碳块爆开的“哔剥”声,还有柔软的笔尖拖过纸张的声音,于静谧之中清晰可闻。 到了上元节那一日,宫里到底是为了讨个吉利,连唐秋月所住的这个偏远的差不多都要废弃的宫殿都分发了好多花灯,只是样式最为寻常普通罢了。 唐秋月站在殿门处,瞧着园中四处高高低低地挂着花灯,疏疏密密,在黑暗之中犹如星子点缀,映亮了整个庭院,不由也来了兴致,让鸢萝带着一个二等的侍女,取了略厚的纸笺,都裁成半个手掌宽的长条,自己磨了墨,提了小毫随兴地写下些灯谜,让人一一挂到花灯下面,并言明猜对的统统有赏。 这个宫殿里的下人全都是唐秋月陪嫁而来的侍女,本身就相互熟识,只是因为出了暴风雪那回事,唐秋月又是不受萧衍喜欢的,原本就远离家乡故土的小娘子们跟着唐秋月住到这破落的宫殿里,平日里又受宫侍的排挤,原本就大都还是和唐秋月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心中难免抑郁不安。 这些日子以来破除了萧衍要杀唐秋月的传言,萧绎人虽不常来,但是东西可一样没少送,加上唐秋月早已告他们年后要跟着萧绎回封地,这些侍女们这才松了口气,到了现下听闻猜对有赏,便全都跃跃欲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