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遇   西元二十四年,大晋国力强盛。虽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内有司马皇室余孽作祟,但锦绣江山,却还算百姓安居。   江南小镇上人来人往,穿着青烟裙的姑娘们打着油纸伞,掩着嘴唇相互逗笑。   “刘家姐姐是不是到婚龄了?听闻刘老爷,似乎有意送姐姐入宫那!”   “哪里话。”被点名的姑娘慌忙遮了半边脸:“皇宫岂是谁都可以进去的?莫说我爹爹,就算是当朝丞相,也没能往今上身边塞了人去。”   当今太上皇韩朔二十四年前夺了司马皇室的江山,改朝换代。虽为天下人诟病,可大晋在韩氏统治之下,却是国泰民安。   如今在位的是韩朔之子韩瑜。此帝王少年登基,现下已经是第七年,后宫却空无一人,天下皆以为怪。无论群臣与太上皇如何施压,帝王始终一步不让,不纳后宫,不宠宫女。   “哎,说一句大不敬的。今上继位这样久了也没个妃嫔,是不是…”有女子拿绢扇掩着口鼻,一双眼里含着些暧昧的颜色,朝旁边的人偷偷努嘴。   “话可莫要乱说!”旁边年岁大些的姑娘连忙拉着她,左右看了看,继而低头挤眉弄眼地笑:“谁知道呢!”   几个女子一阵哄笑,打闹着继续往前走。   一辆普通的马车行进在烟雨沾染的青石板上,几点泥星从青烟裙角擦飞而过。驾车的人听着几个姑娘的话,埋着头笑咧了嘴。   “莫邪,还有多远?”后头马车里有清冷的声音传出来,扯着缰绳的人连忙回了神,看了看前头,笑道:“正好就要到了,等属下停稳车您再下来。”   后头无话,像是又继续翻身睡了。莫邪望着前头一家普通的宅院,笑着就要继续驾车。   这江南偏远地方,比不得国都洛阳繁华,却也是生活富庶。街上吆喝声不断,挽着菜篮的妇人和青布束头的少年来来往往,熙攘的人群不急不缓地往前移动。   突然,临街的一处院墙头子上翻下一个人来,飞似的往人群中蹿了去。后头跟着响起一阵阵骂声,祥和的平静倏地被打破,周围突然就闹腾成了一片。   “抓住他!莫让他给跑了!”几个家丁模样的人跟着翻墙出来,可是身手没刚刚那人利索,在墙角下打了个趔趄,几个人“哎哟哎哟”地摔成一团。   刚刚翻墙而出的人裹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裳,机灵地越过人群,早就跑到了街的另一头。回头瞧着那群人的狼狈样,也不急着跑路了,反而是回过头来哈哈大笑,一张脏兮兮的脸扬着,幸灾乐祸地道:   “油喝多了,耗子都抓不住了!活该,真活该!哈哈哈!”   说罢,扭身跟兔子似的奔了出去。   “这偷东西的小贼!看老子抓住你,不打断你的腿!”为首的家丁爬起来,咬牙就往前冲,也不管前头人头攒动,嘴里骂着,一把就在人群里推开路来,带着人朝那乞丐追过去。   街上瞬间鸡飞狗跳,挎着菜篮的大婶被推倒,摔在一边卖空心菜的摊子上,疼得脸都白了。文弱的书生也被推得撞到了街边店铺门口的柱子上,哆哆嗦嗦地连忙躲开。   前头跑的小乞丐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咬咬牙继续跑。在前头的巷子口拐了道,往另一处僻静的路冲过去。   “站住!你给老子站住!”几个家丁人高马大,小乞丐没能轻松甩掉他们。眼瞧着就要追上了,那灵巧的人儿却又突然一闪,往一家人的院墙里翻了进去,而后飞快地找到正门,恰好门口停下一辆马车。他心里暗道一声妙极,身子像箭一样瞬间射进那刚要掀起来的车帘里头。   “唔!”一声闷响。   驾车的人惊呆了,勒紧缰绳,惹得马一声长嘶。手里寒光一闪,还没来得及将刚刚那影子抓住,就看见大门里头跌跌撞撞追出来几个人。   “兔崽子!就…就知道翻墙!给老子出来!”为首的家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追到门口瞧见马车,呆楞了一瞬,脚步一停,后面几个跟班就乱七八糟地撞了上来。   “哎哟!”一堆人骂骂咧咧地挤在门口,为首的人被后头的家丁推得在马车前摔了个大马趴,怎么瞧怎么滑稽。   莫邪看得傻了,都忘记了要抓刚才的那团影子。好半会儿才转身看看后头没有动静的车厢,又看看那几个家丁,耸肩问:“这唱的是哪一出?”   “有小贼在你车上!”摔倒的人捂着腰眼子站起来,龇牙咧嘴地道:”快把人交出来!”   “小贼?”莫邪又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主子?”   车厢里有些奇怪的声音传出来,像是有东西被丢得撞到了车壁。接着车帘再次被掀开,睡眼惺忪的人倚在门口,青丝微散,颇有些不耐烦:“什么小贼?”   “别想抵赖!刚刚老子亲眼看见……”家丁插着腰,嘴里大声吼着,抬眼过去一瞧,后半句话却哽在了喉咙里。   “看见什么?”车上的人像是被扰了睡眠,一双凤眼微恼地半睁。华带飞髾,眉目似炎夏里最清凉的泉水,看得几个家丁一时间失了神。   “看见…看见什么来着?”为首的人呆呆问旁边的跟班。   一群小跟班吞了吞口水,都是两眼发直,茫然地摇头。   晋朝人偏爱容貌姣好者,所谓魏晋风骨,名士才子多衣袂飘飘,形如仙人。更有潘安卫玠之流以貌名扬后世。当世之人,姿色便可以换来十年前程似锦,一生荣华富贵。   二十四年前有天下绝色楚潋滟,以貌引得大晋江山混乱,韩代司马。更有韩氏子狐气度如华,才倾天下,且扬言孤独一生,以致大晋数千女子扬言终身不嫁。自那之后,天下之人,莫有再敢称为绝色者。   然而眼前这位……   为首的家丁是镇上有名富商周老爷家的管事,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可是眼下当真无法再多说一句。   倾国倾城,当真是倾国倾城。这样的容貌,若安在女子身上,怕是要成了第二个楚氏潋滟,引得这韩氏江山,再乱十年。   管事家丁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心里也知此人该是不能惹。可是刚刚那小贼,他非抓住不可哇!   韩子矶等得不耐烦,晕车的不适感尚未褪去,眼前都是模糊不清。看这几人气势汹汹的像是来找麻烦的,便沉着嗓子喊了一句:“莫邪。”   “是。”驾车的少年跳下车去,笑眯眯地挡在那群人面前:“各位要是没什么指教,便请行个方便,让我家主人先进门去,可好?”   “这……”为难地朝那马车看了看,管事家丁咬咬牙,挥挥手让身后的人都让开路。   他爬上墙头的时候刚好看见那小贼蹿进马车,大不了在这里守着,他还就不信那人能一直住在马车里!   韩子矶晕乎乎地下车,脚着了地,总算有了些踏实的感觉。前头这宅院是小时候母后带着他住过的地方,这次来故地重游,也算是放松一番。旁边那群人虽然碍眼,却也无须理会。   刚迈步准备要上了台阶,背后却突然有一阵风飞出来,韩子矶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就要躲。   “相公!”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从马车上扑下来,牢牢地抱住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全往他袍子上蹭:“相公啊!妾身总算等到你了!”    正文 第二章 窃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韩子矶低头,看见那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先没有计较他说的是什么,飞起一脚就先将那东西给甩了出去。   几个家丁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飞出去的小乞丐摔落在地上,一副要死的模样,捂着心口重重地咳嗽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哀怨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你…好狠的心!”小乞丐字字尾音颤抖,活脱脱跟被抛弃的可怜女人,还是怀了身孕的那种。   嗯?等等!女人?   几个家丁惊讶地看过去,那穿着破破烂烂不知什么布拼成的衣裳的人,脸上乱七八糟抹着一道道黑色的脏污,头发像男子一样胡乱在头顶扎起来,除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的东西……竟然发出的是女人的声音?   韩子矶冷哼一声,心想这怕是遇见碰瓷的了,几年未回,这小镇怎么民风就这般污浊了。不过他倒没心思管这样的小事,低头看看袍子,他当下只想进门去换衣裳,也不想回忆这团东西是什么时候上了他的马车的。   “相公?”莫邪听得好笑,这人真会胡扯。   可是看着韩子矶身上的状况,他也不敢多耽误,连忙要扶着人进去。这主儿有严重的洁癖,加上今天又晕了车,要是再惹他生气,可是要大发雷霆了。   几个家丁回过神,七手八脚要上前去抓住那小贼。她可是偷了周家镇宅的玉佩,管她是男是女,逮回去必然先打掉半条命!   “东西交给你了,你就这么狠心地要抛弃我了么?”小乞丐看着情况不对,赶紧往韩子矶那边一滚,鬼哭狼嚎地开始撒泼:“你这是兔死狗烹!过河拆桥!我辛辛苦苦帮你拿了东西回来,你竟然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抓走?”   这没头没脑的一堆罪名砸过来,韩子矶停了步子,脸色难看地回头看着她:“休要胡闹,我根本不认识你!”   还肯搭理她,有门!小乞丐眼睛滴溜溜地转,一个狮子滚绣球便到了韩子矶脚边,声泪俱下地开始哭诉:“当年花前月下,你叫我小甜甜。如今钱财到手啦,你竟然说不认识我!要是不认识我,刚才做什么让我上你的车?”   几个家丁站在一边,疑惑地看着这场景。小乞丐哭得撕心裂肺的,颇具感染力,连一旁的莫邪也很好奇地看着自家主子,刚刚作何让人家上了车来着?   韩子矶一脸茫然,他刚刚让人上车了么?方才是莫邪让他下车,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准备起来,便有一阵风刮进车里,接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压了上来。他嫌重,就往旁边丢开了。   难不成刚刚丢的是这个人?   韩公子总算正眼去瞧脚下那人了,一瞧又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嫌弃地道:“方才是我没有注意,不过我的确不认识你。”   小乞丐一听,哭声更大,伸出食指来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一双眼里满是泪水,掐着嗓子娇滴滴地嚎:“你这负心人,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会自己想办法打掉的,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说罢,一扭身继续往旁边滚去。跟个球似的滚到路中间,才站起来,兔子似的往前冲,空气里还散下来几滴凄凉的、无助的、充满控诉的泪花。   韩子矶看得呆了,几个家丁更是呆了,不去追不说,甚至还有人拿疑惑的目光看着那好看的公子,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一场乞丐女与富家公子的虐情大戏。   世上男子多薄情啊,长得再好看,心也是凉薄。   管事家丁抹了一把同情泪,朝韩子矶伸出了手:“玉佩还给我们,此事便罢了。唉,看你长得神仙似的好相貌,做什么还要去欺骗别人的心呢?”   韩子矶僵了脸,慢慢转头看了一眼早没了人影的路,无奈地叹了口气:“几年没回来,这镇子上怎么就出现了这般狡诈之人?”   家丁上下打量他几眼,笑着道:“公子您可莫要说您不想还呐!那可是咱们府上镇府的玉佩!告上官府,也是够那小贼关几十年的!”   韩子矶展开手里的扇子,一脸平静,看着那家丁道:“东西我没有看见,方才那小乞丐分明是想借机脱身,拉了在下这无辜路人做幌子,你们还真就信了。现在去追,可能还来得及。”   家丁皱眉,往路上看了看,又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人:“你们莫是串通一气来骗我的吧?这会我要是追出去,你又跑了,我去哪里找人?”   韩子矶摆摆手,不愿再多说。这种事解释不清楚,他有时间不如去换身衣裳。   “哎!”看着他要进门去,几个家丁急了,想上去拉住他,却被旁边那总是笑着的少年给拦住了。   “主子说你们被骗了,那你们就是被骗了。快去追,休要纠缠。”莫邪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来,随意丢到为首的家丁手里:“要是找不到,拿着这个去衙门,让官府做主去。这地方容不得你们吵闹。”   下意识地接着那牌子,沉甸甸的一块。几个家丁都凑过来看,前头的人便进了那宅院去,将门给关上了。   “这……”管事翻过牌子来看,那是一块沉金镶边木做底的令牌,上头就简单刻了些符文,叫人看不懂。但是上头缀着的丝绦却是金黄色的,还带了一颗明珠,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东西。   “怎么办?”一个家丁问。   “要不先回去问问老爷吧,他见多识广,应该能知道这人的来头。”   “对啊。”   管事咬咬牙,再看了那紧闭的门一眼,挥手道:“走!”   一群人嘀嘀咕咕地离开了,路口大槐树上藏着的小乞丐远远地看着那头的情况,松了口气,连忙下了树,一溜烟地跑回城西的破庙里去。   “千秋!”   刚进破庙的门,半个佛像后头就蹿出三四个人来,为首的人浓眉大眼络腮胡,手掌厚如铁饼,一巴掌就拍在了小乞丐的背上。   “噗!”五脏六腑像是错了位,千秋干咳两声,看见庙里的人,脸上立刻带上讨好的笑容:“师叔啊…”   被唤师叔的人皱了皱眉毛和胡子,上下打量了千秋一番,粗声粗气地道:“你这丫头,叫你万事莫冲动,怎么就一个人下了山?还搞成这副样子。”   千秋嘿嘿两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往身上一擦:“师叔放心,我做事有分寸的。六伢子被人打成那样,我总不能就这么放过那些油头子。”   “六伢子医术不精,也是他自作孽,好好的不跟着去打劫,偏偏要下山行医。”大胡子师叔颇为不满地道:“身为山贼,就该做山贼该做的事,你和六伢子都是要回山上受罚的,别以为你爹这次还会纵容你。”   千秋一听,脸垮下来,可怜兮兮地拉着大胡子的袖子:“师叔,好师叔,我这怎么也是劫富济贫的一种,发财不问道路,这不是你们教我的么?我还顺手拿了周家的镇家之宝,打算回去镇山寨,让兄弟们开开眼呐!”   大胡子挑眉:“镇宅之宝?哪里?”   “在……”往怀里一摸,千秋惊呼一声:“完了,我塞那公子身上,溜号的时候忘记再摸回来了!”   大胡子一脸疑窦地打量她半晌,摇头道:“不管了,你先跟我回山寨,争取让你爹从轻发落吧。”   说着,一把就抓住千秋的后衣领,把她跟小鸡崽子似的拎在手里。   “别别别!”千秋一个卸力,灵活地挣脱出来,干笑两声,拔腿就跑:“师叔先回去等我,我拿了玉佩就回山寨去,光这样回去,那老头子才不会信我是干正事了呢!”   “千秋!”大胡子一惊,没想到这丫头溜得那么快,招呼身后的人想去追,结果出了门,外头就只剩一路烟尘,半个人影也没有了。   千秋别的没学到,倒是将这跑路的功夫学了十成十!    正文 第三章 缘   宅院陈设简单,大部分还是当年的模样。韩子矶沐浴更衣之后,脸色好看了不少,坐在案后看着书,神色平和。   莫邪进门,轻声道:“主子,干将那边传来消息,夫人还是给您备了家人子三十余人,放在掖庭宫,说的是等您回去的时候,照样一个不少全送您榻上。”   “啪。”书被砸在了案上,韩子矶面色微微扭曲,冷笑道:“我竟不知父皇允我奢华至此,太极殿里的床榻,能放得下三十个人了?”   莫邪垂首沉默不语,主子被逼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过也怨不得夫人这样逼迫,毕竟是一国之君,瞧瞧外头都议论成什么样子了,总不成亲,也不是个事儿。   韩子矶自顾自地生了一会儿气,随即又平静了些,淡淡地道:“你写信回去吧,若母后执意如此,那我便游历山水,暂时不回宫了。总归万事都有父皇管着,我这皇帝,压根就是摆设。”   莫邪有些为难,不过主子决定的事情,也没人拧得过来,也只能领命了。   房门被关上,屋子里恢复了安静。韩子矶将书重新拿起来,却是放手里捏着没有再看。   韩氏江山,将稳又未稳,他这皇帝的位子,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盯着。这次被母后逼急了离宫而出,倒真是一时冲动。方才说的也不过是气话,他不可能在外头呆久了。等母后稍微有退步的意思,他就得赶紧回洛阳,外头毕竟不安全。   正想着呢,窗口就有轻微的响动。韩子矶神色一凛,身子却未动,暗处早有护卫飞蹿出来,一脚踢开了窗子。   黑色的人影像是没料到屋内还有防备,连忙往外跑。暗卫抬眼看着那人跑的方向,回头眼神请示案后的人。   “追。”韩子矶轻声道:“生死不论,身份查清。”   “是。”暗卫身影一闪,紧追了出去。   韩子矶看了一眼半开的窗户,起身慢悠悠地走过去,想把窗户关上。   哪知刚走到窗口,就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朝他迎面扑来。   “啊呀!”   韩子矶拧眉,心下大惊,对方还留有后手?来的不止刚刚那一个么?   暗处剩余的护卫连忙出手,但是有些来不及,那人已经扑进了主子的怀里,反应最快的护卫想丢毒镖,可是看那两人抱作一团,万一误伤了主子,那事儿可就大了。   七八个人从暗处冲出来救驾,韩子矶被那团东西冲得躺在了地上,紧皱了眉。   “还……挺热闹哈?”那团东西抬头一看周围的人,傻了,嘿嘿笑道:“我打扰你们了吗?”   脏兮兮的脸,笑得却是一口洁白的牙,这声音,这外形,不是刚刚那小乞丐又是谁?   韩子矶松了口气,接着被人扶起来,看一眼自己刚刚换的衣裳,脸又黑了。   “你是谁?”   千秋觉得周围这几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好像不太友善,吞了吞唾沫,抬头看向最好看那个,小心地笑道:“那个,我是刚刚在门口不小心撞上您马车的那个人,有东西落您这儿了,所以来取。”   韩子矶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转身走到桌边,拿起一块玉佩扬了扬:“这个?”   “对对对!”千秋谄媚地笑着,搓搓手想凑近韩子矶,却被一旁的人拦住了。   这人什么来头,守卫竟然这般森严?就一个人,竟然带这么多暗卫,要么是很有钱,要么就是很怕死。可是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一头大肥羊吧?   千秋眼睛亮了亮,目光从韩子矶手里的玉佩扫到了他的全身。   “这东西虽不算珍贵,也是民间少见的玉种。加上工艺精湛,怎么也值个几百两银子。”韩子矶看了千秋一眼,有些嘲讽地道:“是你的?”   千秋不要脸地点头:“是啊。”   千辛万苦从周家偷出来,那就是她的了。   韩子矶冷哼一声,将玉佩丢给一边的暗卫:“送她去见官。”   “是。”两个暗卫应了,上前就要拿人。   “你……你干什么!”千秋大惊,没想到这人竟然正义感过剩,要抓她?   “窃人之玉,污我之衣,你的行为不该送官?”韩子矶说完便坐回椅子上,悠闲地继续看书,没有要再管她的意思。   千秋觉得,窃人之玉是借口吧,后面说的可能才是这主儿要送她见官的原因。   男人这么爱干净,娘娘腔吗?千秋默默可惜了一下那张绝色的脸,身影一闪,十分灵活地躲过了暗卫的夹击。   “……”几个暗卫没有想到这小乞丐功夫竟然不错,一个失手,倒是有些丢人了。   千秋自幼在山上学功夫,虽然不知学到了她爹的几分,但是躲这七八个人的夹击,竟然是游刃有余,跟条小泥鳅一样滑来滑去,好半天都没让人抓住。   “都是干什么吃的。”韩子矶抬眼看了看满屋子乱蹿的人,皱眉:“连个乞丐都抓不住?”   暗卫们委屈啊,这房间本就不大,他们四个人堵着门窗,三个人去抓,要顾及不能撞到主子,也不能砸坏这里的东西,很艰难的好不好。   千秋上蹿下跳,能跑动的范围太小,情急之下转身就朝韩子矶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裳,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脖颈间。   暗卫们都不动了,韩子矶抬眼,眼神凉凉地看着面前的人。   “我……我又没有恶意,你干嘛要送我见官!”   离得近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格外吸引人,千秋有生以来第一次结巴了,脏兮兮的手还抓着人家的衣襟,握着匕首的手都有些抖。   一直没注意,这家伙虽然娘娘腔,但是长得真是……好看。   千秋捏着衣襟的手改为摸向人家的胸,匕首却是没敢松。身后的一众人呼吸都有点沉,千秋觉得她现在要是敢放开匕首,一定会马上身首异处。   “你做了该见官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该送你见官?”韩子矶倒是没多紧张,他更在意的还是自己等会又得洗个澡。   “什么叫该见官?大户人家打掉人半条命都不会见官,我偷他一个玉佩就该见官了?这世上的王法,当真只对穷人管用?”千秋皱眉,神色正了不少:“道貌岸然,你这样守卫森严的人,身上若是没有罪恶,我才不信。自己一身罪恶,又凭什么指责我?”   脸脏兮兮的,眼睛里却是干净如万里晴空。千秋一脸严肃,手下却还是没停地摸了两把,嗯,这人看起来文文弱弱,身上的肉倒是结实,还有胸肌。   韩子矶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抓住千秋握着匕首的手,轻声道:“王法向来没有绝对的公平,怪只怪弱肉强食。”   千秋撇撇嘴,手下摸得舒服了,抬眼看看这张世间难得的脸,匕首往外松了一点儿:“借口,不过你又不是皇帝,怪不得你。今天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玉佩还我,咱们就各走各的吧?”   “各走各?”韩子矶轻笑了一声,眼里深不见底。   拿匕首抵着他脖子的人,还觉得能够轻轻松松地离开?是他面相太过温和,给的她这样的错觉么?   他不是小器之人,这人看起来眼神也不是万恶之徒,等会废了半条手臂即可。   “同意么?”千秋被他笑得背后发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韩子矶挑眉,轻轻点头:“好。”   各走各,你走路上出什么事,他也不算食言。   千秋松了口气,看看身后的一群人。韩子矶挥手,那七八个暗卫就磨磨蹭蹭地隐了身形去。等四周杀气散了,千秋才终于收回了匕首。   “多谢多谢。”伸手摸了桌上的玉佩,千秋朝韩子矶露齿一笑,退后两步道:“其实你长得这么好看,要不是周围人这么多,我一定抢你回去当个压寨相公。”   压寨相公?韩子矶愣了愣,脸色随即有些难看。千秋说完就跑,打开房门身姿矫健地往外冲,走到门口还忍不住回头嬉皮笑脸地调戏屋子里那位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往后遇见,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抢……”   话没说完,锋利的长矛就指到了千秋的喉咙上。   戛然而止的话,韩子矶在屋内听着,本是在想要怎么杀了这小乞丐,过了一会儿却觉察到了不对,连忙起身走出来。   小乞丐身体僵硬地背对着他站在门口,韩子矶皱眉,走近两步,就看见了门外的场景。   “奉刺史大人之命,逮捕流窜贼子,屋内之人,统统带入地牢!”   门外整整齐齐列着三十官兵,长长的矛头制着千秋,四周的院墙之上不知何时也爬上许多官兵站着,分明就是包围之势。   “主子。”莫邪似乎是从外头回来,还没进得门,就被一众官兵押住了。   “这是何意?”韩子矶莫名地看着为首的官兵:“流窜贼子与我何干?”   “统统带走!”   官爷低垂着眼,只下了一声命令,千秋便被押去和莫邪一处,剩下的人直接进门拿住韩子矶。   “荒唐!”韩子矶沉了脸,看着周围的人,心思几转。   什么样的流贼要用这么大的阵仗?竟像是知道他这里人多,专门来对付他的一样。可为什么官府会抓他? 正文 第四章 狱   要说官,他韩子矶是天底下最大……好吧,除太上皇之外最大的官,区区离州刺史,也敢下令拿他么?除非他是吃饱了撑得要带着全家老小去黄泉走一遭,否则做什么会来动他?   韩子矶被两个人扣着,对方似乎还怕他突然长翅膀飞走,前前后后还站了八九个官兵护着。暗卫虽然武功能胜这些人,人数上却是大大不利,且,他总得给自己留个后路,也看看这些人要干什么。   于是他没让暗卫出来,而是同莫邪千秋一起,被众多官兵给押进了地牢。   “这小乞丐怎么在这儿?”莫邪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路上还饶有兴趣地打量一边的千秋,小声问了自家主子一句。   韩子矶明显心情不佳,只留给莫邪一个冰冷的侧脸。莫邪耸肩,扭头看向一边的千秋。   长这么大,虽然跟着黑风寨一众山贼打劫路人无数,却是第一次被这么多条子押着要进牢狱,千秋觉得很惊恐,很害怕,意外的还有点小兴奋。   地牢耶,还是第一次进耶!   不过她这样尚名不见经传的小山贼,怎么可能引来这么多官兵?看这架势怎么都是这些人要抓那好看的公子,她只是被连累的吧?   怪不得那么多暗卫,果然是个大头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千秋嘀咕两声,瞥了韩子矶一眼,正好迎上莫邪的目光,下意识的,千秋冲他礼貌地笑了笑。   这小哥看起来比那公子和蔼可亲多了。   莫邪正打量她呢,乍一见千秋的笑脸,竟然愣了愣。   虽然脸上乌七八糟的,可是这小乞丐,倒是挺惹人喜欢。这群官兵不知为何会找主子的麻烦,不过连累这小家伙,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上头的命令,先提审那个仆从。”牢房门口,狱头将千秋和韩子矶关进一间普通的牢房,令人将莫邪单独押了出来。   莫邪微微讶异:“提审什么?”   “少废话。”狱头挥手,几个官兵押着莫邪就往外走。   不对劲。   莫邪皱眉回头看了自家主子一眼,主子没有自保能力,暗卫又进不得地牢,他再离开,万一出事该怎么办?   “去问清楚也好。”正想使力挣脱押着他的人,莫邪却突然听见牢房里的主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微微一怔,他也就放松了身子,任由这些人押着他出去。   韩子矶站在牢房一角,安静地看着莫邪离开,再看看外面依旧站着的牢头,他实在好奇,这是有什么在前头等着他。   千秋好奇地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看看,最后无趣地叹息:“还没有寨子里的柴房舒服,进来干啥?”   外头的狱头跟一个官兵嘀咕了两句,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千秋看着门口的人都走干净了,才转头看向韩子矶道:“你这罪名犯得是挺大的嘿,没个公文就被抓进来了,看这样子还是要暗审。”   韩子矶正在想事情,闻言瞥了小乞丐一眼,嗤笑道:“我会有什么罪名?这里的官兵都是瞎了眼才会无缘无故将我带了进来。等他们审问清楚,定然是会请我出去的。”   “请你出去?”千秋撇撇嘴,挖了挖耳朵道:“一看你就是外地人,不知道这离州的地牢,一向是有进无出的?这里头不知道冤死了多少人命,都是金山银山才捞得人出去。你要等他们公平提审,还你公道,那你慢慢等吧,我不奉陪。”   说着,小乞丐身影灵活地凑到木栅栏前头,身子一缩,竟然直接从一个半手掌宽的空隙里钻了出去。   韩子矶一愣,几步走到栅栏边,看着外头站着拍自己衣裳的乞丐,有些惊讶:“缩骨功?”   千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长得那么好看,脑子怎么那么笨?什么缩骨功,我这是瘦,瘦你明白吗?”   韩子矶嘴角微抽,上下扫了她一眼,是很瘦,就剩骨头架子了似的。   “你就打算这么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千秋正看着守卫的位置打算跑路,冷不防就听见韩子矶说了这么一句。   回过头,千秋一脸莫名:“你关我什么事?”   韩子矶顿了顿,扫了四周脏兮兮又漆黑的牢房一眼,轻咳一声,语气缓了些道:“我放了你一马,打算将你偷的玉佩予你,还放你离开,怎么也算是恩情。如今一同下狱,也算是缘分。现下你要是抛弃我一人离开,是不是不太仗义?”   仗义!   身为一个热血的山贼,千秋听见这两个字,立刻就转身钻回了栅栏里,仰着头看着韩子矶道:“走江湖的,就讲一个义字。你说得对,我不该丢下你!”   韩子矶点头:“我还没有进过牢狱,这次来试试也不错。天色也不早,不如你便与我一起尝尝牢里过夜的滋味?”   千秋想了想:“我师叔可能会担心,我得早些回去的。不过看你这么怕黑,我就陪你一晚上吧,明日说什么也得回山寨了。”   “谁…谁怕黑!”韩子矶脸色一沉,语气也严厉起来:“休要胡说!”   样子凶巴巴的,脸上却分明有淡淡的红晕,整个人看起来真是相当的别扭又可爱。千秋闷笑了一声,跟着严肃地点头:“嗯,你不怕,我怕,我怕行了吧?”   轻哼一声,韩子矶也站累了,可是四下只有脏兮兮的稻草,他是宁愿站着累死也不去碰脏东西的。   但是千秋可不在意,随意往稻草堆里一滚,舒服地躺下了。   韩子矶瞥她一眼,嫌弃地站远了两步,看着窗子外头的天色发呆。   暗卫应该会守着地牢门口,若是他被提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们是一定会救驾的,所以韩子矶不担心自己。他只是实在好奇,不过是微服出访,为何会到如此地步?   “吱呀——”过了两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牢房门口亮着火把,有人推开了牢门。   “奉命提审。”依旧是穿着离州兵服的官兵,进来就将韩子矶押住了。   千秋被惊醒了,身子也被人抓了起来用绳子捆了手。   “关我什么事,怎么连我一起审?”打了个呵欠,千秋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韩子矶看看天色,眼神有些凝重。   这个时间提审,怎么都有些不妙。   两个人都被黑布蒙上了眼睛,千秋只觉得自己被带着走了很多弯路,上下了很多台阶,然后才感觉离开了地牢,被推进囚车里。   “不是提审么?为何会坐囚车?”韩子矶故意大了些声音,皱着眉问。   四周安静得像是在山林之中,官兵们没有人回答他,只是飞快地关上囚车,驾马前行。   不对!这分明是要秘密处决啊?韩子矶背后发凉,努力听了听四周的声音。这定然不是从地牢门口出来的,怕是从暗门离开的地牢,这样一来,暗卫怕也跟不上他了!   他太大意了,以为浅水之地困不住游龙,却哪知当真在这里栽了跟头。   囚车走得很安静低调,周围的官兵似乎也不是很多。不过他们两人都被捆着关着,想再大叫,又有人上来堵了他们的嘴。韩子矶眉头皱得死紧,一是担心自身安全,而是嫌弃堵他嘴的东西,太脏了!   旁边的小乞丐不停地扭来扭去,韩子矶心里烦闷,也没注意。囚车好像过了两座山,半路休息的时候,他们嘴里的东西也就被拿开了,然后被敷衍一样的喂了两口水。   大概是已经隔小镇很远,官兵们没有再堵上他们的嘴,大有叫吧叫吧你们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们的意思。   千秋努力听了听周围的环境,低声对旁边的人道:“我这是无妄之灾,被你连累的。等会要抛下你走了,可不能再怪我不仗义!”   韩子矶正在想如何才能脱困,一听千秋这话,微微有些诧异,压低声音道:“被这样押着,你也有法子离开?”   “自然,不看看我是谁?”千秋骄傲地哼了一声。   韩子矶眼神微动,顿了一会儿低头道:“小乞丐,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千秋打了个呵欠,将头靠在韩子矶胸前,方便说瞧瞧话,顺便占便宜。   “救我离开,我给你黄金百两。”韩子矶微微弯唇,一字一句地小声道。   “你说什么?!”千秋惊呼出声,吓得旁边正坐着喝水的官兵一个滚从石头上摔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官兵怒斥,千秋连忙把下巴合拢,干笑两声道:“他说他要在死之前娶我,我太惊讶了,官爷莫怪。”   韩子矶一脸吃了石头的表情。   官兵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了千秋一会儿,挥手让周围的人继续收拾上路,免得夜长梦多。   “我凭什么相信你?”千秋两眼里冒着金子,抓着韩子矶小声问。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信我就有黄金,不信就少赚了黄金,相比之下,怎么都是救我比较划算吧?”韩子矶微微一笑。   千秋拍了拍脑门,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哈?百两黄金…黄金啊!还不是银子而已!这买卖傻子才不做!    正文 第五章 脱   千秋不是没有见过金子,但是活这么大也当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啊!一百两黄金,如果换成她最喜欢的番薯的话,大概可以堆起一座山吧?然后她就可以躺在番薯山上不停地吃,吃到老死为止。   这诱惑太大了,千秋吞了吞口水,仔仔细细看了韩子矶好几眼,确定这人不是张口胡说,也不像是狡诈之人,犹豫了一下下,果断点了头。   不管是不是骗她,看他长这么好看,就这么不明不白去了,她也觉得可惜。权当积德行善了。   韩子矶轻轻松了口气,随即听着四周的动静,心里忍不住又开始担忧。他是不是太把这小乞丐当回事了?这一路荒郊野岭,莫说他们在囚车里不好脱身,就是脱了身,也逃不过这些官兵的追捕吧?   这小乞丐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一定可以逃走?   囚车咕噜噜地前行,再翻过一个山头,就要到离州的城里了。   韩子矶努力让自己沉住气,可是身边的人自从答应他开始就一点动作也没有,侧头听听,还能听见轻微的鼾声。   睡着了?   韩子矶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之风,抬脚就狠狠踩了千秋一脚。   “嗷——”千秋痛呼一声,醒了。   “你干什么?”一宿没睡,眼睛又被蒙着,睡着了是很正常的啊!千秋委屈地踮着被踩的脚,脸转向韩子矶的方向:“很痛啊。”   韩子矶没好气地道:“你倒是睡得安稳!”   周围的官兵听见他们说话,都警戒地回头看着。不过两个人被五花大绑,还关在囚车里,是插翅也难逃,要不是这人身份太特殊,他们也不用这样紧张。   “觉都不让人睡了?”千秋打了个呵欠,侧耳去听周围的声音,咧嘴就笑:“这不是到地方了吗?你急什么。”   到地方了?到什么地方了?   韩子矶疑惑,前后的官兵也都戒备地停下了队伍。一人拿刀鞘打了打囚车,怒斥道:“嘀咕什么呢?”   千秋笑眯眯的不答,四周忽然安静,天色将晓,晨光熹微,几声鸟啼回荡山林。明明该是静谧的好地方,众位官兵却突然都觉得背后发凉。   “有埋伏?”领头的官兵低喝一声,四周的人便纷纷刀剑出鞘,警觉地护在囚车周围。   千秋站直了身子,手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已经脱落了。伸手扯下眼上的黑布,看了一眼周围,便放大了嗓门喊:   “并肩子,鹰爪孙可灵了,亮青子,招呼吧!”   “嘿——哟!”   本是空无一人的山林,不知从哪里就响起了哨声,由远及近。长长的吆喝声伴着金属碰撞声,一声在远处路口,众人正惊疑不定,下一声就响在了头顶上。   “一趟好货,没金没银,倒是送来个傻丫头!”粗犷的声音哈哈大笑,一把虎头柄的三环大砍刀便直接将囚车的木栅栏给劈掉了一半。   官兵大惊,反应快的脸色白了白,低呼了一声:“是黑风寨!咱们遇见劫票的了!”   千秋跟着大笑,从大刀砍出来的缺口里灵活地钻出来,接过那头一个崽子甩来的长剑,飞身挽一个剑花,漂亮地落在囚车前头的路中间。   “嘿,前头的兄弟停下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麻溜儿的开场白,一听就是专业的。   韩子矶眼上的黑布也被人扯了,扫了一眼周围,十来个官兵被二十余山贼团团包围,由远及近。他所在的囚车上头还坐着个蒙着脸的壮汉,黑黝黝的皮肤,一身精肉,扯了他眼上黑布,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的娘,真是盘儿亮。”壮汉看够了面前的脸,扭头就朝千秋吼:“要什么买路财啊?你就该抢个压寨相公回去!咱今儿别的不要,就要这俊俏小子如何?”   领头的官兵脸色发青,是他大意了,怎么就闯了黑风寨的地头。这熊虎山一带向来山贼为患,大大小小的贼窝,最不好惹的就是黑风寨。现在莫说他只有十余人,就是有三十余,也不一定能拿下这二十多臭名昭著的山贼。   本还想要不要花钱消灾,暂时低个头,哪里想到这些人今天不求财,倒是看上男人了?   那男人,又岂是可以随意打劫走的?!   千秋挖挖耳朵,难得有些脸红:“那啥,人是一定要带回去的,他还要给我金子呢。只是这剩下的官大哥们怎么办?请去阎王爷那里聊聊天,还是咱们就彼此放过,让我们把人带走?”   话说得轻松,就像问晚上吃几个番薯一样。可是众官差都明显感觉到了周围的杀气,手心直冒汗。   打不过吧?那让他们把人带走?上头的命令也只是让这人不要再回去洛阳,把他送给山贼当压寨相公的话,也……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吧?   为首的官差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终于把自己的刀塞回了刀鞘,打着哈哈道:“我们只是秉公办事,兄弟们要人,今天我们也只有给了。人就在后头,也烦请兄弟们让个道,我们各走各的。”   韩子矶挑眉,他还是头一次见官这般怕贼的。瞧瞧前头站着的小乞丐,原来是个女山贼,怪不得还有两下子。不过这般明目张胆与官府过不去,他们也不怕官府派兵剿灭了他们?   更奇特的是,他这天下最大的官,今天还要被贼救了。   千秋点了点头,身后的兄弟也就当真让了路出来。那十余官兵连忙离开,只是边走边回头,像是要看他们往哪里去。   “百两黄金,下车吧。”千秋倒也不急着走,笑眯眯地朝车上的人招了招手:“我说能救你,没骗你吧?”   韩子矶一脸莫名地看着他,旁边的壮汉已经来帮他松了绑,将他一把抓出囚车,放在了地上。   “你叫我什么?”他问。   “百两黄金啊。”千秋理所应当地看着他,随即神色一正:“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韩子矶气极反笑:“允了你就不会赖账,只是你做什么唤我百两黄金,敝姓韩。”   意思是,叫韩公子,百两黄金真难听。   “噢,真是个有福气的姓氏。”千秋不以为意,眼珠子转了一圈,转身朝旁边一个年长的人道:“刘师爷,这位贵客还与咱们有账没清,但是身上背着黑,不太好回去走动,不如带回寨子吧?”   刘师爷同周围的人一样,都在不停地打量韩子矶,相貌气质没得说,身上衣裳的料子也是极好,想必是富贵人家出身。这样的男人,留在山寨不知道留不留得住。不过千秋已经要过了适婚的年纪了,再不嫁,可要愁坏了一寨子的人。   这样好的相公人选,当真是错过了就再难有了哇!   捻捻胡须,刘师爷一脸慈祥地看着千秋道:“今儿咱们这一趟下山,正好将你和这位公子都带回去,也算是收获良多。不过千秋丫头,回去可紧着皮子些,你私自下山,还落在鹰爪孙手里头。要不是他们路过这里,咱们也救不了你。扛把子知道,你定然是要吃苦头的。”   千秋心里一跳,连忙抓着刘师爷的衣袖:“别啊,师爷你和师叔都最疼我了,回去帮衬一二,我上次的《女训》都还没有抄完啊!”   刘师爷扫了旁边的韩子矶一眼,朝千秋挤眉弄眼地道:“转机不就在你旁边么,还怕什么?来,咱们今儿提前收工,回寨子去!”   “回去喽——”众人都把刀往肩上一扛,摘了面巾束缚,推推攘攘地往山里头走。不少人回头看韩子矶几眼,转头笑着议论。   “莫说,这公子当真是人中龙凤的模样,不算亏了千秋。”   “嗨,亏的是别人吧?咱们这二当家,哪是个普通男人能收得了的?”   “瞧那公子身子板那么薄,会不会被二当家一掌就打碎了?”   韩子矶有些茫然地看着前面的人,他刚刚在走神,想会不会刚出虎口又进狼窝。抬头就看见一群山贼集体回头,对他露出了一排排洁白的牙齿,笑得让他毛骨悚然。   “跟我回寨子吧,之后再看看该怎么兑现我的金子。”   千秋一把抓住韩子矶的袖子,拉着他往前走:“黑风寨一般是不准外人进入的,所以等会还得蒙上你的眼睛进去。不过别担心,我可不会害你。”   韩子矶有点顾虑,可是他身上没有带钱财,要是转身走了,这女山贼说不定会吃了他。   还是随遇而安吧,这群人虽然是山贼,看起来却挺好的。韩子矶自我安慰了一下,然后便跟着千秋去了。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熊虎山一共有三个山头,深山少有人迹,山路曲折,是绝好的藏匿之地。   韩子矶被蒙着眼睛,走了很久很久之后,又骑了会骡子,才终于听见人声。   “二当家回来啦!”一声吆喝,前头突然就热闹起来。   千秋开心地笑,拉着韩子矶下了骡子,取了他的眼罩。   “这里就是熊虎山黑风寨!”    正文 第六章 寨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一听这名字韩子矶就觉得阴风阵阵,只觉得眼前黑气缭绕,人骨头满地。   但是适应了光线,抬眼一瞧,前头竟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子。几人在平地上练武,早晨的炊烟刚起,晚上的篝火已经熄透了,一堆炭火放在场子中间。两三个孩童好奇地往他这里看着,周围的壮汉都各自往旁边的屋子里走,嘻嘻哈哈,笑笑闹闹。   这分明只是一个哪里都看得见的村庄。   “二当家,你可算回来了!”花布裹着头的李婶一脸担忧地走出来,拉着千秋道:“大当家的都要担心死你了,再不回来,他都要亲自下山了。”   千秋肩膀一缩,连忙随着李婶往庄子里头走:“我走的时候不是给留了书信了么?爹还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这么担心干什么?”   李婶不经意地看了旁边的韩子矶一眼,嘴巴张得老大,一边被千秋拖着走一边死命往那头瞧:“这……这人。”   “嗯?”千秋停了步子,回头看了看,一把拍向自己的后脑勺,几步跑回韩子矶身边:“不好意思嘿,一着急就忘记你了。那什么,这里的人都很好的,我要先去我爹那里一趟,你且在这里等等吧。”   周围的眼光或遮遮掩掩,或明目张胆,都一个劲地往他身上瞧,饶是他再淡定,也是有些受不了。韩子矶板着脸,看一眼这小乞丐,凉凉地道:“早去早回。”   “好嘞。”金子还没到手,千秋点头哈腰那叫一个殷勤。笑眯眯地看了韩子矶一眼,就拉着李婶继续往里跑了。   四周人目送千秋朝着庄子最深的地方而去,等看不见影子了,刘师爷一个步子就从旁边蹿了出来,拉着韩子矶就往里走。   “做什么?”韩子矶正打算一直玉树临风地站着,冷不防被扯了个趔趄,踉踉跄跄地跟在刘师爷后头。   “公子莫急,千秋这是要去她爹那里,怕是要点儿时候。反正你与千秋早晚要成亲,我现在带你去她窝子…不,是闺房,去她闺房里看看,顺便给你说说千秋这丫头,也好增进了解。”   成亲?   韩子矶黑了半张脸,用力甩开刘师爷的手:“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刘师爷一愣,表情沉了下来,一脸严肃地看着韩子矶:“黑风寨可不是外人可以来的地方,我以为公子来之前就已经有了觉悟。难不成千秋抢你回来,是摆着好看的么?”   说这话的同时,四周的壮汉都已经围了过来。方才还看起来像普通农夫的一群人,身上瞬间散发出浓浓的杀气。   韩子矶:“……”   他这是作了什么孽,不就是想逃婚出宫故地重游,遇见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我们虽然是山贼,千秋也是个好姑娘,你这一脸为难是怎么回事儿?”方才囚车上救他的精肉汉子不满地开口了:“你的命都是我们救的,娶了千秋还能要了你的命?”   韩子矶很想跟以前一样装冷酷,用气场杀死对方。可是……可是眼前这一群山贼明显气势比他强啊,手里还有明晃晃的大刀,大有他一个不同意,刀就马上落在他头上的感觉。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得看人脸色的山贼!等他出去了,定然要派兵为民除害!   只是眼下……   “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先跟着我来吧!”刘师爷哼了一声,一挥手,两个壮汉便将韩子矶押住,带着往前走。   韩子矶觉得很无力,就算他是皇帝,现在也奈何不了这几个山贼。   千秋缩手缩脚地进了庄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抓着门往里头打量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爹,我回来啦。”   里头没动静。   千秋咽了咽口水,小心地往里面走了两步。   “看招!”一声怒喝,吓得千秋就地一滚,下意识地抬头抓住来人打来的拳头,以柔克刚,卸了他的力,又反推回去。反身一个撩蹄子,被人躲开,赶紧见好就收,退后几大步,啪叽一声跪在地上:   “爹爹大人武功盖世一统江湖,女儿打不过啊打不过!”   一脸络腮胡的姬四行眉毛倒竖,看着地上就差摇尾巴的女儿,气极反笑:“你这丫头能不能有点骨气?哪有刚出一招就跪地求饶的道理?”   千秋爬起来,一脸讨好地抱着姬四行的胳膊:“爹~~”   “少来这一套。”姬四行冷哼一声,一把将千秋提拎起来,丢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转身走到主位的老虎皮椅子上坐下:“私自下山,还闯了祸,你想受什么罚?”   千秋垮了脸,可怜兮兮地道:“我下山也是逼不得己啊,那周家欺人太甚,看看都把六伢子打成什么样子了,偷他们的镇宅之宝都是便宜他们了!”   “嗯?”姬四行眼神扫过来,脸上的胡须轻轻一抖。   千秋不说话了,低头作反省状。   “六伢子下山,私自行医,治坏了人家周家的小姐,周家人要打他,也是应该。”姬四行淡淡地道:“只是打得过于狠了些,这账我会亲自算,也轮不到你贸然下山!”   千秋不服地道:“我的功夫虽然比不得师兄,但是好歹也算利索了,看我这不好好回来了么,爹爹作何总是不让我下山?”   “你是女儿家!”姬四行头疼地看着千秋:“都已经快双十年华了,还没有嫁出去就算了,还敢跟着干这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你是要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   提起女儿的婚嫁问题,姬老爹整个人都惆怅了。   “总之,没什么好说的,你给我回去抄一百遍《女训》,再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千秋张大了嘴,一个时辰的马步就算了,一…一百遍《女训》?她是不是得抄到老死为止?   “爹~~”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上头的人。   “没用,出去马上抄。”姬老爹别开脸。   千秋欲哭无泪,抓耳挠腮想了半晌,突然眼睛一亮:“对了爹,我给你抢回来一个东西,你去看看,要是满意,就不要罚我了行不行?”   姬老爹不感兴趣地冷笑:“这世上还有什么好东西我没见过?再说了,大老早的又能有什么好货?”   “是顶好的货色,连刘师爷都赞不绝口。”千秋走过去拉姬老爹的袖子:“去看看嘛,去看看嘛。”   姬四行是向来疼宠这女儿的,被拉着袖子摇晃两下,便也无奈地叹气,跟着去看了。他倒是不稀罕什么宝贝,只梦着哪一天能从天上掉下个好男人,让他喝一杯自己女儿的喜酒。   然后,他就看见了千秋抢回来的东西。   屋子里站着的人正抬头在看墙上挂着的画,眼里有一些惊讶的神色。侧脸看过去,那人鼻峰挺直,眸子如星,墨发束玉冠,端的是好一副皮囊。   旁边的刘师爷正在喋喋不休地道:“这是千秋十五岁的时候画的,很好看吧?千秋这丫头虽说是咱们这个出身,但是心灵手巧,知书达理……”   千秋站在门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也就会写字画画了,离知书达理怕是差了几万里地。心灵手巧?拳脚功夫倒是不错。这刘师爷干嘛呢?把她当菜市场卖不出去的白菜了是不是?   她怎么也是卖不出去的猪肉,比白菜贵重多了。   “咳。”姬老爹咳嗽了一声。   刘师爷一回头,神色一正,小声跟韩子矶嘀咕了一句:“你岳父大人来了。”   韩子矶正在惊讶那小乞丐怎么能画出这么好的画,一听这句脸又黑了半边,跟着转身来看。   门口站着一个大胡子,满脸的胡子,好像眉毛也快长成胡子了。头发和胡子好像都不能分清楚,真是接天胡子无穷黑。   这玩意儿是他岳父?韩子矶有点不能接受。   “爹,这人值一百两黄金,你可别乱来。”千秋小声跟姬老爹说了一声,随即扯扯自己身上的衣裳:“我该去洗澡换衣服了,那啥,你们先聊着。”   姬四行眼神跟刀子似的上下打量了韩子矶几个来回,踏进屋子来,粗声开口:“你是千秋抢回来的?”   韩子矶抿唇,无奈地道:“是救回来的。”   “救?”姬老爹琢磨了一下:“意思是不是强迫的,你反而还欠了千秋丫头人情?”   韩子矶点头,姑且是这样吧。   姬老爹沉默了,看着韩子矶,心里飞快地评价着。   长得是好看,可是长得好看的男人哪个不花心?这身板好像有点弱,气虚,不过看起来应该不是不会武功的。   试试?姬老爹心思一转,一拳就朝韩子矶打了过去。   韩子矶吓了一跳,敏捷地反应过来想躲,身子的行动却没那么快。胸口硬生生挨了一拳头,力道大得让他后退到了墙上,疼得差点没能回上气。   这人竟然敢打他!   “哎?不会武功?”姬老爹有些失望:“这样怎么保护傻丫头啊。”   韩子矶白着脸,话都不想说了。一旁的刘师爷连忙上来打圆场:“当家的,咱们是给丫头选夫婿,不是保镖,看功夫干什么?得看真心!” 正文 第七章 狐      真心?姬老爹一愣,觉得有道理。可是一个人的真心要怎么看呢?又不能一把刀破开人家的胸膛,里头装的是红是黑,是真是假,该如何得知?   韩子矶站在一边,觉得这真是一群想象力丰富的山贼。带了他回来也就算了,他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他们误会成他一定会娶那女山贼?   虽然母后逼婚他很不爽,也丝毫不喜欢那些矫揉造作的高门女子。但是比起娶脏兮兮的山贼,他还是宁愿回去睡一下有三十个家人子的龙床。   为了避免他们接下来讨论该什么时候成亲,韩子矶终于还是主动开了口:“诸位。”   姬老爹和刘师爷都扭头看向他。   “在下与方才那位乞……不,是方才那位姑娘不过是交易一场,并无各位口中所说夫婿、成亲一类之事。”   韩子矶深吸一口气,尽量忍下不耐烦:“在下只不过是被奸人所害,现在需要帮助。待在下平安寻到家奴,定然会将百两黄金分文不少地奉上。”   黄金?屋子里的人都瞪大了眼,一动不动地看了韩子矶半晌。   一场交易?千秋丫头救了这人,可以换回一百两黄金?他这骨头和肉难不成都是金子做的?   惊讶之后,刘师爷就开始怀疑了:“公子所言当真?”   百两黄金可不是普通人能拿出来的,就算是镇子上最有钱的周家,家财加起来怕也没有这么多。   “若出诳语,天雷轰顶。”韩子矶认真地道。   众人纷纷沉默了,相互使了个眼神,姬四行便缓了神色开口:“原来如此,看来是我们误会了。那么公子的家奴在何处?早些寻到,也好早日了结了。”   韩子矶瞥一眼他们的神色,心里沉了沉。   他们明显是不信。   既然不信,又偏还来问他,那又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与家奴在牢狱中走散,他应是被官府之人支开了,不知如今身在何处,还得烦请各位帮忙寻找。”   刘师爷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咱们黑风寨人多,找个人还是不难。既然是主顾,就请公子先在寨子里休息一两天,我们派人去寻就是。”   “好。”借坡下驴,韩子矶微微一笑,就着凳子坐了下来。   甭管这群山贼要干什么,他见招拆招便是。   千秋在河里洗了个澡,总算换了身干净衣裳。刚一回寨子,就看见自己房间的窗户外头趴了一群人。   “真好看,这样神仙一样的人,落在咱们山寨也是糟蹋了。”   “哎,可比我家的男人好看多了,二当家若是真嫁了他,那以后能天天看见,也是好的。”   “你这不要脸的想什么呢,你可是有男人的!”   东家的婶子西家的新媳妇全部都堆在了这里,千秋听着她们的话,心里咚地一声,连忙跑进屋子里去,将窗户毫不留情地关上。   韩子矶刚喝了一口茶,冷不丁一个小兄弟冲进屋子里来,把他吓了一跳。   “你是何人?”   姬老爹和刘师爷不知道商量什么去了,他还正打算去找那小乞丐。   千秋回头,翻了个白眼,很自在地在桌边坐下,道:“洗了个澡你就不认识我了?”   声音倒是熟悉,韩子矶皱眉看了她半天:“小乞丐?”   “我名姬千秋。”千秋没好气地道:“你才是乞丐,你全家都是乞丐。”   韩子矶沉默,面前的人穿一身粗布男装,头发用木钗束起,哪里有个女人的样子?他没认出来也不稀奇。   “长得好看也是个祸害。”千秋咕噜咕噜喝了两杯茶,瞥了韩子矶一眼道:“你得早些离开寨子。”   她还真怕这人坏了兄弟们的姻缘,万一哪个女人没忍住爬了墙,那可是作孽了。   “求之不得。”韩子矶道:“只要你帮我寻到莫邪,让我回到安全之地,你我钱债两清,便再无牵扯。”   千秋皱眉:“不是只要救了你便可以了么?”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韩子矶微微一笑:“我现在的处境,应该不算是脱困了。”   百两黄金果然没那么好挣。   千秋被他笑得晃了晃神,而后一脸郁闷地趴在桌上道:“自古红颜是祸水,谁知道你身上惹了什么事。我帮你可以,但若累及山寨,管你百两黄金,千两我也不会帮你了。”   韩子矶一顿,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何事,要被官府如此对待。若有一天知道真相,一定要同他们好好算账。”   千秋撇嘴:“你还能跟官府算账?不就当吃了哑巴亏么?”   韩子矶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下去。千秋嘀咕了两声,出去找人干这票子事。   姬老爹意外地没让千秋再抄书,千秋大喜,在等着消息的同时,就拖着韩子矶满山走,尽量少让他留在寨子里给人围观。   “你家是哪里的?”   “洛阳。”   “那干嘛来了离州?”   “游山玩水。”   千秋跟韩子矶闲聊,但是这厮话太少,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不问便不做声。唉,可惜人长得好看,这么木讷,又有哪家闺女肯嫁他?   “嘿——哟!”   正走在山路上,前头就传来了一阵吆喝。韩子矶抬头,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声音熟悉。   “前头的路平整哟,嘿哟,都是嘛我们铺哟,嘿哟,你要往这儿过哟,嘿哟,留下嘛买路财哟,嘿哟!”   还换台词了?韩子矶远远望着那一群山贼,抿唇不语。旁边的人却麻利地一把扯过他躲在树后,严肃地道:“不要打扰大家出工。”   过路的人颤颤抖抖地掏出钱袋递给铁掌师叔,铁掌师叔看了一眼,还了一锭银子给他,然后将钱袋子丢给身后弟兄:“放行喽——”   千秋笑眯眯地看着,点头道:“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你看咱们够厚道吧?”   韩子矶站得直直的,闻言有些不屑:“抢人钱财,还叫厚道?”   “你懂什么。”千秋白他一眼,瞥见那脸好看,又忍不住多看一眼,而后才道:“这里的路都是咱们挑着石头铺的,往上头过的人,咱们收一点过路费,又不杀人,算是公平交易吧?”   分明是强买强卖。   韩子矶轻哼一声,随即觉得不对:“你们今日不是已经收工了么?”   千秋点头:“刘师爷那边是收工了啊,但是那边是师叔他们,看样子应该刚从镇子上回来,顺便打了个劫。”   镇子上?韩子矶神色一正,走出树后道:“去问你师叔镇上情况如何。”   “哦。”千秋很自然地应下,往铁掌师叔那边而去。   “师叔。”   姬三两一愣,看见千秋,一巴掌又要拍过来了:“你原来早回来了?”   “刚回!刚回来!”千秋麻溜儿地躲过去,笑嘻嘻地道:“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知会你们。”   姬三两还要质问,冷不防就看见了千秋背后的人,稍稍一顿,脸色一变:“他怎么在这里?”   他?千秋看看韩子矶,再看看自家师叔:“师叔认识?”   姬三两摇头,又点头:“不算认识,但是镇上城中都贴满了这人的画像,说是越狱罪犯,若是有人能抓回官府,赏黄金十两。”   “才十两啊。”千秋撇嘴。   十两黄金是个巨大的数目,但是在见识过百两黄金的价位之后,千秋的眼光已经上了一个台阶。   “通缉?”韩子矶嗤笑一声:“没说什么罪名么?”   姬三两摇头:“没有罪名,不过十两黄金的诱惑可是很大,小子,介不介意我拿你发个财?”   千秋一听,连忙挡在韩子矶前头,两只手张开,跟母鸡护崽子一样。   韩子矶微微一怔,低头看着前头的人,觉得有些新奇。   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前头这么护着他。   “师叔别急,这人不止值十两,你别那么便宜卖了他。”千秋一脸认真地道。   一口气没回上来,韩子矶险些拿匕首捅死面前的丫头。   “哦?”姬三两上下扫了韩子矶一圈,像是在估价。   千秋连忙将事情是起因经过都说了一遍。   “想回去寻人?”姬三两皱眉,抬手指着韩子矶道:“他这张脸被画出了七分像,又这样惹眼,怕是一踏进城中就要被人抓走了。”   “所以爹已经派了寨中兄弟去寻了。”千秋道。   “这样啊。”师叔点头,挥手让一众兄弟继续藏匿,而后道:“如果寻的人在地牢,那还是让你爹把兄弟们叫回来吧,不用费事了。城里有公告,说有一名贼子落网,关系重大,已派重兵押往洛阳。”   “洛阳?”韩子矶脸色一变。   “你家不就是洛阳的么?”千秋开心地回头看着韩子矶:“那你直接回家去找你的家奴不就好了。”   哎?好端端的,这人怎么突然浑身僵硬?   “这样都还逃不过……真不愧是狐狸。”   低低地叹息一声,韩子矶伸手揉了揉额头。若是那人要为难他,那的确不难,也说得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昨晚的马车,说不定也是要送他回洛阳的。 正文 第八章 嫁   他费了这么多精力想到底是谁要害他,想来想去怎么就忽略了自家老头子。私自离宫,第一个要逮他回去的就是母后。母后想逮他回去,第一个帮忙的就一定是父皇。   天下绝慧的韩子狐啊…   这次能逃了他的圈套,也算是一种进步了。以往与他过招,总是他没有还手之力。   这还得感谢半路冒出来的女山贼。   韩子矶沉默,心思转啊转啊转,终于还是把目光落在了千秋身上。   这女山贼虽然看起来咋咋呼呼,不过功夫到底是不弱。仔细一瞧,人长得还有几分英气,真是一副好保镖的面相。   “在下有事要同姑娘商议。”韩子矶开口,看着千秋道:“找个有笔墨的地方,坐下来谈。”   千秋正偷偷盯着人家的脸流口水,闻言神色一正,一把抹了嘴,点头道:“还是回寨子说去。”   “千秋丫头?”铁掌师叔有些惊讶:“你将他带回寨子了?”   外人不可入黑风寨,这可是铁打的规矩。   千秋点头:“他长得很好,不像是会出卖恩人的人,所以我带他去了。”   韩子矶瞥她一眼,心想这丫头说话还挺中听。   “况且他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家子,哪里能记得这弯弯曲曲的许多路?定然是无法出卖我们的。”千秋停了停,小声补充了一句。   韩子矶:“……”   他好像被人小看了。   铁掌师叔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遍,恍然点头:“那你们先回去吧,我们要再干几票,也给最近寨子里的喜事做点添头。”   “好。”千秋笑眯眯地点头,带着韩子矶走回头路。   一张纸铺在桌面上,青衣男子手执毛笔,飞速写着。千秋支着下巴在旁边看,那字体霸道有力,一点也不像这人的文弱模样。字虽然小,排列起来却一行行笔直笔直的,哪里像她那样写着写着就歪了。   “在下如今身陷困境,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出此下策。”韩子矶写完,将宣纸轻轻吹干,拿给千秋看:“姑娘若是同意,那便朱笔画押。若是不同意,那我便只有下山独行,一路上若是有什么差错,也就不能履行诺言了。”   说完,想了想,还将身上唯一戴的一块盘龙玉佩摘了下来,放在千秋面前。   千秋没来得及看纸上写的是什么,一看那玉佩眼睛就直了。   当山贼的,定然是要识行货,这一双招子透亮,什么宝贝都漏不过眼。千秋跟着打劫过很多次,有路过的富商,也有私奔的小情儿。但是这么多年的打劫经验,都没有看见过眼前这么好的宝贝。   上好的昆仑玉,先不说雕刻巧夺天工,光是这么一大块玉就是无价,上头刻的还是飞旋的龙,这样的东西……   千秋吞了吞口水:“皇家之物。”   韩子矶挑眉,倒没想到这丫头这样识货。   “你到底是什么人?”千秋伸手摸了摸玉,又缩了回去。钱她很喜欢,可是命她更喜欢,总不能招惹到太贵重的人,给山寨上下惹来麻烦。   “洛阳富商。”韩子矶微微抿唇:“这东西是淘来的,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在下许诺姑娘百金,如今寻不到家奴,这玉佩便可抵之。”   富商?肥羊啊,大大的肥羊!一听这身份千秋就放心了,毕竟皇宫里的宝贝还是有很多流落在外,有钱人淘到一两件也不稀奇。   千秋流着哈喇子将玉佩捧在手里,吹了吹,又擦了擦。   这爱财的模样,倒是让韩子矶心里有了点把握,敲着桌子道:“姑娘还没看在下写的东西。”   “嗯?”千秋连忙低头看。   “卖身契?!”   韩子矶点头,捧起一杯茶来喝。   千秋震惊地往下看,这美人儿要自己卖身给他,护送他周全回到洛阳,之后卖身契会作废,他会给自己黄金千两。   “我堂堂黑风寨二当家,怎么可能卖身!”千秋义正言辞地道。   韩子矶淡淡地看着她。   千秋脑子里反应了两秒,微微低头,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   黄金,千两。   手一抖,玉佩差点摔地上去。韩子矶眼明手快地替她接住,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既然姑娘不愿卖身,那你我债务也算清了,在下自己下山雇车,回洛阳便是。”   说罢起身,将玉佩放在桌上,当真要往外走。   “公子留步!”千秋嗷了一声就扑过去抱住他,眼里冒绿光:“公子所言非虚?”   腰被人抱住,韩子矶皱眉,脸色不太好地看着女山贼:“我上一次许诺的是百金,现在是虚还是不虚?”   千秋看了一眼桌上的玉佩,吞了吞口水,摇头。   “千两黄金买我一张脸,你觉得值不值得?”韩子矶拿开她的手,指着自己的脸,很平静地问。   千秋一愣,继而认真思考。这张脸是倾国倾城,但是一千两黄金,也,太贵了点吧!   “为什么是买脸?”   “因为不能自己回洛阳的话,我会很丢脸。”韩子矶一脸正经地道。   离宫是他私自决定的,要是被人绑回去,亦或是回不去,两种都足够宫里那老狐狸借机朝他发难。   他要怎么出来再怎么回去,才有跟他们谈判的资本。   千秋觉得有钱人的世界她真的不懂,为了面子可以花这么多钱?要是有人买她的脸,她一定二话不说拿钱再把脸递过去!   一千两黄金,千秋捏了捏拳头,她没有理由不答应。黑风寨的兄弟们不可能一辈子打劫过活,老一辈的人也该休息了。若是有这么一大笔钱,她就可以让兄弟们全部过上正常的享福日子了。   但是,这买卖说起来也不是很靠谱,万一回了洛阳这公子反悔,她也没办法,全凭她愿意相信他,这交易才能达成。若是说给爹和刘师爷听,他们定然是会放弃这买卖的。   但是她不想放弃。   想了想,千秋拿过朱砂,往那卖身契上摁了指印。   韩子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过去将卖身契折起来,好好放进怀里,而后去倒了杯茶,递给千秋道:“多谢女侠相助。”   瞧瞧,答应帮忙,地位瞬间从女山贼变成了女侠。   千秋嘿嘿笑了两声,接了茶毫无防备地喝下去:“你算是给天价雇佣我当保镖,我做什么要放过这机会?既然接了单子,我就会好好送你去洛阳的。”   韩子矶仔细地看着她的嘴唇,茶水消失干净了,他才终于笑了出来。   这一笑,千秋就傻了。面前的景色无边好,比得那一山桃花一瞬开。这人到底是上辈子积了什么福,这辈子才钱财样貌什么都有了?   “以后,我还是唤你千秋吧。”韩子矶心情很好地道。   千秋脸上一红,干笑道:“随你便,反正给钱的就是大爷。不过,我爹和兄弟那里得想个法子交代一番,不然我们是不能离开山寨的。”   “你一个人,能保证护我安全到洛阳?”韩子矶上下扫了她一眼。   千秋鼓了鼓嘴,手叉腰,不屑地道:“你往外头去打听打听,这方圆百里,除了我师兄和我师父,我姬千秋打不过谁?就是五个兄弟同时来战,最后也是我赢!”   韩子矶稍微震惊了一下,想起书房里这丫头能躲过那么多暗卫的抓捕,还能速度极快地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想来也是可以信任的。   “不过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叫师兄同行。”千秋想了想,补充道:“只是师兄在徐州,咱们要在半路上才可以与他汇合。”   “好。”韩子矶点头。   不知道信任一堆山贼可不可靠,但是眼前这女子眼神清澈,他倒是愿意赌上一把。   黑风寨大当家的房间里,姬老爹正在与刘师爷嘀嘀咕咕地密谋。想着怎么促成这桩好事。但是若太强求,那公子不喜欢千秋,余生不也是难熬么?他们可不想千秋受委屈。   “爹!”正说着呢,房门就被人撞开了。   姬老爹赶紧让刘师爷闭嘴,扭头一看,那画中仙一般的公子正牵着千秋的手,缓缓走进门来。   刘师爷的下巴啪叽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这是个什么情况。   “爹,刘师爷。”千秋一脸羞涩,站在韩子矶身边道:“我想与韩公子一起回洛阳看看,若是合适,便可以考虑嫁过去。”   平地一声惊雷,姬老爹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去。   “大当家!”刘师爷连忙去扶,跟着一脸震惊地看着这两人:“你们这是,要定终身?”   他们刚刚也是在思考这件事来着,可是没想到这头这两人已经定好了啊。而且,为什么是千秋嫁过去?   “千秋对我有救命之恩。”韩子矶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一点,看着姬老爹,很真诚地道:“相处一日,在下对千秋似乎情根深种。在下不介意她的出身,家中父母也是宽宏大量,只盼在下早日成亲。千秋若嫁,定然是受万般宠爱。”   姬老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满脸的胡须都在抖,看着千秋道:“你这么快,就决定要嫁这个人?”   怎么听都觉得说不过去吧! 正文 第九章 石   千秋有点心虚,干笑两声,张张嘴都想把真相告诉自家老爹了。可是转头想想未来即将到手的千两黄金,丫又犹豫了。   自家老爹那性子,她是最了解的。虽说人都贪财吧,但是你若要他牺牲女儿,老爹是决计会翻脸的。她这样离开寨子去洛阳,怎么都有点冒险。   轻轻看一眼旁边的韩子矶,千秋心里定了定。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人很靠谱,不是骗子。再说她呆在这熊虎山里也实在闲得无聊,去繁华的国都看看也不错。   “缘分这种事情,谁都不好说嘛。”千秋蹭到姬老爹身边,嘿嘿笑道:“您上次也说女儿老大不小了,该寻个好夫家。现在女儿寻到了,您怎么又不信了?”   问题是寻得也太快太突然了好吧?   姬老爹喟叹一声,摇头道:“突然要去洛阳,你与这小子也不过相识一天,你叫爹怎么放心?”   韩子矶抿唇,一脸认真地道:“千秋只是随我去看看家父家母,若是她不喜欢,在下也断然不会强娶。伯父请放心,就当她只是出去游山玩水一趟,不出一月,便可回来。”   意思是,这桩亲事还不一定能成。   姬老爹看向刘师爷,刘师爷摸摸眉毛,沉默。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千秋乖乖站在一边等结果,韩子矶却微微皱眉。   是他思虑不周,怎么就来跟这丫头的父亲道别。谁家父亲放心自己女儿跟着陌生男人走?他方才就应该让她直接带他下山的。   正懊悔着,那头姬老爹终于发话了:“若是你执意想跟他去看看,也不是不可。”   韩子矶侧头,眼含讶异。   千秋却高兴地蹦到了一边的凳子上,搂着老爹的脖子道:“就知道爹最好了!”   “但是,你得让我安心些。”姬四行板着脸,神情很严肃地看着千秋。   安心?怎么安心?   韩子矶想了想,正要开口说些能让老爹安心的话,那头千秋却已经跳下凳子,拉着老爹就往外走。路过他身边,顺带将他一起拉到门外面的空地上。   这是干什么?韩子矶很好奇,那头已经有壮汉搬了两条长木凳,还有几块石板来。   “女儿已经将爹教的降龙罗汉拳全部学会,内功心法最后一层也已经领悟。”千秋潇洒地甩了甩衣裳下摆,上前走到两条凳子旁边:“请看好。”   寨子里的人三三两两都往这边围了过来。千秋将两条凳子隔开一点放好,再将石板放了上去,朝周围的人抱拳行了个江湖礼:“见笑。”   看她这架势,韩子矶是真的想笑。怎么跟江湖卖艺的一样?这是要干嘛?碎大石?就算是个女山贼,也不能赤手空拳……   “哈!”   “啪!”   凌空一掌拍在石板的正中央,一声巨响吓了众人一跳。碎石乱飞,千秋马步扎得稳稳的,凳子上的石板已经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姬老爹点了点头。   韩子矶的表情跟那石板差不多,裂了。   “搭把手。”千秋招呼了两个兄弟,将两条木凳合拢,自己躺上去,而后指了指还剩下的一块石板。   韩子矶心里一惊,忍不住往前走两步,看着有人将石板压在千秋身上,不禁问姬四行:“毕竟是你女儿,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也会让她做?”   姬四行一愣,侧头看一眼旁边这年轻人,神色温和了不少:“千秋的内功是我亲传,若是修得最后一层,即便胸口碎石,用锤之人使力不当,也丝毫不会有事。”   千秋听见韩子矶的话,笑道:“得你担忧,我当真被敲碎了也是值当。”   粗鲁的女山贼,这话却说得情真意切,哪怕韩子矶知道这是演戏,是用来麻痹她老爹的,心里也忍不住震了震。   “好了,让六伢子来敲吧。”千秋躺稳了,喊了一声。   旁边的人一愣,不好意思地挠头:“二当家,六伢子正在养伤呢,您忘了么?”   千秋一愣,看一眼旁边,心道一声糟糕。六伢子是会力道的,所以怎么都不会砸伤了她。可若是交给旁人……   心虚地看了旁边的兄弟一眼,千秋干笑一声:“那…你来吧,看准了敲啊。”   拿着铁锤的人憨憨一笑,道:“二当家放心,小的也会。”   会?那就放心了。千秋两眼一闭,就等着这一下子过去,好早些上路。   “慢着。”刘师爷蹲旁边嚼了半天的草根,看着那铁锤要落下去了,才喊了一声。   “怎么了?”姬老爹好奇地问。   刘师爷笑得高深莫测,走到千秋身边,将铁锤接过来,轻声道:“叫练家子砸,可能大当家也看不出二当家的真本事。不如这铁锤,就交给韩公子吧。”   千秋脸上的笑容一僵,机械地转头看着那边站着的人。   韩子矶有些怔愣,刘师爷却已经把铁锤塞进他的手里,推着他来到了千秋躺着的凳子旁边。   “砸吧。”   手里的铁锤很重,看千秋身上那石板也不轻,韩子矶掂量了一下,轻声问:“没问题吧?”   千秋扯了扯嘴角:“应该……没问题。”   只是应该,天知道她最近一直计划着怎么偷周家的镇家宝,压根没怎么练爹给的内功心法!   胆战心惊地看着韩子矶手里的铁锤,千秋一咬牙一闭眼:“来吧,使劲砸!”   韩子矶点了点头,也当真没客气,抡起铁锤就使劲往千秋身上的石板砸上去。   只是,眼角瞥见这女山贼紧闭的双眼,和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他手下不由地松了松。   这一松就出事儿了,铁锤砸在石板上,那石板竟然没断,所有的力道都被下面的人给承受了去。   千秋的脸色变得得跟石板一个颜色,缓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睁眼看着韩子矶道:“力道这不轻不重的,绵柔个什么劲儿?”   男人长得好看没有错,这么软绵绵娘娘腔就是你的错了啊!   千秋胸口闷得几欲吐血,但是对上那头老爹探究的目光,她还是只能咽下一口气,恶狠狠地瞪韩子矶一眼:“再来!”   韩子矶有些抱歉地看了千秋两眼,这种粗活他哪里做过,自然是有些把握不好。再说,他堂堂天子陪她做这卖艺一样的事情,已经是很给面子了,还挑三拣四!   深吸一口气,他抡起铁锤又要落下去。千秋侧眼看了看他的力道,明知又是不足以断石,心下一紧,咬牙喊了一声:“你这娘娘腔!”   沉重的铁锤竟然在空中停住了,韩子矶方才还有些歉意的脸上瞬间结了冰霜,凝视了凳子上的女人一瞬,他冷笑一声,铁锤在空中绕了个圈,重重地落在石板上。   “呯——”石板应声而碎。   千秋翻身从凳子上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身上的石头渣子,松了口气:“力气还挺大。”   韩子矶冷着脸,丢了铁锤便走到一边,拿出青色的手帕将手指慢慢擦干净。   “可惜还是个娘娘腔。”千秋瞥见他的动作,很小声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韩子矶微微眯眼,一双眸子里瞬间闪现了杀气。   千秋却恰好转身,一蹦一跳地走到姬老爹身边去,笑嘻嘻地道:“爹,我如何?这般的功夫,应该足够让您安心了。只有女儿欺负别人的份,别人绝不可能欺负我!”   “好!”姬老爹拍了拍千秋的背,又看了那边的韩子矶,眼里有些犹豫,却又释然:“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韩子矶淡淡接了一句:“家中父亲患病,在下急着赶回。等我与千秋定了婚期,便带聘礼与她一起回来。”   这话说得姬老爹心里有了些期许,又有些不舍。看看自家的宝贝丫头,到底是女大不中留啊。   只是,山贼出身,嫁给高门,怕是终究会有后患。   姬老爹低头想了一会儿,让他们在房外等着,自己进屋子去鼓捣。   刘师爷驱散了众人,拍了拍千秋的肩膀,欲言又止,终于是摇摇头离开了。   虽然只当是一场远行,但是他们都会舍不得这丫头。只是大老爷们的,哪里能说什么酸溜溜的话,只能去帮她布置行装。   千秋等周围都没人了,才默默扶着一边的栅栏,吐了一口血出来。   韩子矶侧目,一言不发。   千秋抹了嘴,嘀咕两声,回头看着韩子矶道:“你瞧我这尽职尽责的,可是什么招儿都使上了,该给的工钱,你可不能少。”   韩子矶还是不说话,他正在怄气。   千秋见他不给面子,也就摸摸鼻子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房门再度打开,千秋怀里就多了一封书信。   “爹在洛阳有故人,若是有需要,你便将这封信送到那人手里。”姬老爹满脸的胡子都像是在叹息:“早去早回。”   “好。”千秋将信收好,也很依依不舍地跟老爹道别,并且保证一路上不会惹是生非惹祸上身,再算好归期,便带着韩子矶回去收拾东西了。   韩子矶走在千秋背后,看着这跟男子无异的背影,心里软了软,气也就消了一些。   到底是女子,要远离爹爹陪他去陌生的地方,怎么想都有些可怜……   “终于……”前面走着的人突然开口,声音有些颤抖,肩膀也有些颤抖。   韩子矶一愣,停住了步子,眉峰皱起。   哭了?他向来不擅长应对女人的眼泪,这可怎么好?    正文 第十章 离   “终于可以离开寨子了。”   还没等韩子矶想好安慰她的办法,前头的人已经全身颤抖地转过身来。哪里是哭,分明是在笑,而且笑得花枝乱颤。   韩子矶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脚步一偏,离她远些。   “十九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千秋正兴奋,也不在意他的表现,边倒退着走边转圈圈,乐得冒泡。   身为一代有为山贼,光困于一个山头是不对的。她终于可以出去见识一番外头的大千世界,顺便踩踩盘子,看看能不能拓展黑风寨业务渠道,亦或是寻个好地方给兄弟们养老。   韩子矶略微惊讶:“你都十九了?”   千秋点头:“怎么?”   韩子矶抿唇不语,十九岁对于女儿家来说,就已经是过夜了的黄花菜,收摊了的烂菜叶,早就过了该嫁人的年纪。   怪不得她老爹遇见个男人就想给她当夫婿呢。   千秋瞥他几眼,大抵也是猜到了韩子矶的心思,不屑地哼哼道:“男人的心思就是肤浅,女人做什么一定得嫁人?你看我,每天打打劫,跟寨子里的兄弟们喝喝酒,再帮黑瞎子去跟山下卖豆腐的小寡妇递个情书,日子不是也蛮好的?”   哪里好了?   韩子矶微微摇头:“等你将我周全送到洛阳,我还可以替你寻一门好亲事。洛阳的男子,只要你看得上的,我都可以帮你说亲。”   “我谢谢你。”千秋不甚在意:“到时候再说吧,也许我有了那么多黄金,就不想嫁人了呢。”   嫁人到底有什么好的。   韩子矶沉默,跟着她回到房间,坐在一边边喝茶边看她收拾包袱。   今日天色已晚,要出发也定然是明日。可是天完全黑了的时候,刘师爷也只进来说了一声驴子准备好了,便离开了。   他今晚睡哪儿?   韩子矶皱眉,环视了这简单的屋子一周,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条板凳,再没有其他可以放身子的地方。   千秋简单地打了包袱,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刚想宽衣,侧头又瞥见屋子里还有个人,一拍脑门也想起来了:“你睡哪儿啊?寨子里没有多余的房间的。”   黑了半张脸,韩子矶指着床道:“我不可能睡地上。”   “也没多的被子给你打地铺。”千秋翻了个白眼道:“你睡床吧。”   韩子矶一愣,随即脸色有些难看:“与你同榻,损我名声。”   千秋差点把鼻子气歪了,跳起来就抓着他的衣襟:“你什么意思嘿!我是说你睡床,我出去和邻家嫂子一起睡,你想什么呢?还有,就算同榻也是坏我的名声,你个男人有什么名声可坏的?”   韩子矶嫌弃地拿开她的手,点头道:“那你就出去睡吧。”   “我……”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无耻的人。她看在千两黄金的面子上好心让床,这厮不但不感谢两句,还这般理所当然,实在是气煞人。   一咬牙,千秋翻身就往床上一滚,拿被子捂着头,闷声道:“想起来了,隔壁嫂子今日要和他相公一起睡,我不好过去打扰。床归我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你……”韩子矶皱眉,站在床边瞪了床上鼓起那一坨半晌。睡其他地方他觉得不安全,睡床上又……   他从来没有跟女人同榻过。   于是这主儿就在床边站了一个时辰。   夜色寂静,千秋本来是赌气,气一消又觉得让大主顾这么站一晚上也不厚道,于是掀开被子,看着他道:“迂腐书生,当真比女子还放不开。得了,你上来睡,我出去。”   说罢,翻身下床,打了个呵欠就开门出去。   韩子矶也着实是困倦了,瞥一眼千秋离开的方向,再打量半天那被窝,终于是不情不愿地躺了进去。   他也当真没打算和她客气,好歹答应了给一千两黄金。   一缕幽香入鼻,韩子矶挑眉,再嗅已经寻不到。扫一眼干干净净的红罗帐,他想,这女山贼也就床还像个女儿家的东西了。   大晚上的千秋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别人休息,只能去厨房偷了一壶酒,爬上房顶去边喝边看月亮。   夏天的夜晚宁静,天上月亮也大,总算不是太寂寞。   于是这晚上,屋子里的人一夜好眠,屋子上头的人就对月酌酒到天明。   第二天韩子矶就靠在寨子门口的大树上,看着眼下青黑的千秋跟寨子里的人一一道别。   “替我照顾好六伢子啊,他身上伤害还重,不要让他再下山了。另外后院的小黑哥也替我多喂喂,是条看家的好狗。还有……”   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韩子矶很有耐心地和旁边两头驴子一起等着。他其实很不喜欢驴子,可是山路崎岖,他们这儿也没有马,还只能乘驴子。   等那头终于告别完了,韩子矶便朝姬老爹微微颔首:“我会尽快同千秋回来的。”   姬老爹神色复杂,看了看远处的千秋,低声道:“虽然打打杀杀习惯了,但是千秋到底是个姑娘家,有什么小脾气,都得你多包涵。若是实在不好相处,也让她自己回来。咱们寨子始终不会嫌弃她。”   韩子矶点头,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番话说得他都有点动容。   “走吧。”   千秋跑过来跟自家老爹又道别一番,终于与他一起骑上了那威风凛凛的驴子,开始踏上回洛阳的路。   “二当家,早些回来啊!”   “二当家,路上小心!”   “公子,莫要负了二当家!”   一群人在背后招手,惹得千秋有些伤感。黑风寨的众人都是看着她长大或者和她一起长大的,感情自然深厚。如他们舍不得她一样,她也舍不得他们……   “终于走了。”   等那俩驴子消失在了路上,一个人忍不住感叹出声。   离别的悲伤气氛凝固了一瞬,众人相互看看,突然都咧嘴一笑:“哈哈哈哈。”   姬老爹感叹地一拍大腿,道:“兄弟们,我总算让千秋嫁出去了,也算对得起你们了!”   众人纷纷抱拳行礼,不容易啊不容易,二当家在寨子里横行多年,终于有了嫁出去的这一天。虽然婚事还未敲定,不过估摸着他们有一两个月的清闲日子可以过了,再也不用听二当家的啰嗦唠叨,也不用遇见可怜的路人还要倒贴银子了。   大家都觉得晚上可以开个篝火晚会。   这头韩子矶和千秋两人上路,走得无聊了,千秋便倒骑在驴子上跟他说话:“你家有多大啊?”   “很大。”   “是不是就是因为你家太有钱,那些人才要对你不利啊?”   韩子矶想了想,道:“很可能是我爹干的。”   千秋一愣:“你爹?”   “嗯,我私逃出来,他想抓我回去。”   天下也只有那么个爱妻如命的韩子狐,才会为着妻子对儿子下黑手,真不要脸。   千秋挠挠头,有些不解地道:“你爹要抓你回洛阳的话,不应该走这边的路啊?上次咱们是路过了黑风寨下头的路,从离州出来,这是反方向。”   韩子矶一顿,瞳孔微紧:“你说什么?”   “你看,我们现在是往离州的方向走的。”千秋指了指前头道:“要去洛阳,应该是往北边,但是熊虎山在离州的南边,不是反方向么?”   韩子矶脸上的表情瞬间很精彩,千秋看着他的脸,感叹地想,多好看的人儿啊,可惜是个娘娘腔。   韩子矶心里正将可疑之人全部过滤了一遍,也就没注意千秋的眼神。若是知道她心里对他的看法,估计要气吐血。   你才娘娘腔,你全家都娘娘腔!   不过眼下,二人还是以主人和打手的关系,十分和平和谐和睦地上了路。   “你看这个卖艺的,好厉害!哇!”   “那边在卖什么?好香!”   “啊!你看那个没穿衣裳的姑娘!”   韩子矶走在千秋身边,当下只想一脚把她踹飞。不就是到了一个稍微大些的城池,这丫头一路上就叽叽喳喳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大呼小叫。   还有,人家姑娘哪里没穿衣裳了,只是穿得少了点。   “再叫我就将你的卖身契转给这家妓院,你就可以也不穿衣裳了。”韩子矶阴阴地道。   千秋连忙把嘴巴合起来,讨好地冲他笑。丫的,她怎么忘记了,自己还有卖身契放在这厮手里。要是到了洛阳他要赖账,再把自己卖进青楼,那她就当真要不穿衣裳了。   这可怎么好?   “你放心,只要你一路上表现良好,我一到洛阳就会撕了你的卖身契。”韩子矶眼睛都没看她,悠悠地道:“当然,你要是羡慕人家可以不穿衣裳,那我成全你。”   千秋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一点也不羡慕。”   那些姑娘还没有这人好看,不知道若是把旁边这人放上那楼阁里去,也不穿衣裳,会是个什么模样?   千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目光飘飘地就往韩子矶胸前看去。   那眼神估计太灼热,韩子矶皱眉,侧头看她一眼,正想说话,却吓了一跳。   “你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