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捡到   陈禾小时候是个傻子,特别傻的那种,早晨西席先生刚教“人之初性本善”,下午他就能忘得干干净净。      先生倒没用板子打他,只是叹气。   ——任谁看到一个稚龄孩童,努力抓着笔,认真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赤日炎炎满头大汗,冬日酷寒瑟瑟发抖,不淘气,不顽劣,只是傻,学了的记不住,打又有什么用?      何况西席先生到府邸前,就已经知道,陈禾三岁时在花园玩耍不慎落水,脑袋磕到了青石,生生撞傻了。      陈府把能找的名医寻了个遍,都说脑中有淤血,好生将养,没准十年八年后淤血化开就好了。城里的方士禅师也请了个遍,却说这幼童命数不好,八字比青龙还凶,什么都克,什么都冲,幸好陈家祖辈福德深厚,镇了这戾气。现在孩子心智不全,都是由此而来。      老夫人最初不信,忿而命人将方士赶出去。   奈何方士禅师们众口一词,说得都差不多,名医大夫们也摇头没辙,陈府老夫人慢慢死心,反正傻子也能传宗接代,等到荒年之时,买下贫户家的清白女娃,日后给祭祀留个香火也就罢了,反正陈家也不止一个孙辈。      如果没有意外,陈禾就会这样浑浑噩噩的长大,并成为云州城的笑柄。      陈禾的傻,傻得非常有特点。   他既不哭闹流口水,也不会满身泥巴坐地上傻笑,甚至乍一看根本瞧不出这个软嫩白胖的团子心智有问题。不过陈禾一说话,问题就暴露了,都六岁了,语气动作还像三岁的幼童,经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懵懂迷糊的扭头四顾。      现在陈禾又发病了。   裹在锦缎里的团子,伸出白软像藕节的手臂遮住脸,疑惑的看着身侧高悬的栈道。   山风凛冽,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山壁石穴昏暗,散发着野兽特有的腥臭气息,栈道悬空,三根铁索上铺设的木板摇摇晃晃,跟荡秋千似的,陈禾就坐在这上面,只要他站起来走动,重心不稳很可能会摔落万丈深渊。      ——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陈禾眨了下眼睛,在他有限的理解范围内,不管他怎么走失,都应该还在陈府里,只要乖乖坐在原地,家丁侍女们很快就会找过来。      不过,家里有这么可怕的地方吗?小孩歪着脑袋努力思索。   冷风肆虐,团子冻得瑟瑟发抖,半趴在摇晃的栈道木板上。      夜幕很快降临,山林里野兽的嘶吼声此起彼伏,远处陆续有火把的光亮掠过,风声里隐约传来陈府家丁模糊的呼喊声,他们确实在寻找上山进香时从庙里“跑丢”的小少爷。   陈禾没有听见,他已经被冻得意识不清。      很快,栈道边出现了一个人影。看到趴在木板上蜷缩成一团的陈禾时,来人发出一声充满怨恨的闷哼。   “竟然还没掉下去…”      来人用一根绳子绑在自己腰上,然后小心翼翼的踩上栈道,从他勉强抓住两侧铁索护栏的高度来看,也只是一个刚过总角之龄的少年。      陈禾模糊里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呢喃着喊:“堂兄…”   少年猛的一震,在无月的黑夜里,神情复杂的看着脚边不远处的团子。      “…苍天怜悯,给我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有些取舍,我又何必不忍!”少年说完,目光凶戾的盯着陈禾,狠狠踹了一脚前方那块松动的木板。   木板受冲力颠簸倾斜,两侧铁索高度不足以阻拦救下陈禾,于是蜷缩在上面的团子直直坠下深渊。      在山野相传的人们口中,此处名为摩天崖,乃是绝命之地。栈道年久失修。许多人宁可多走大半天的山路,也不愿冒险穿过悬空栈道。      少年紧紧抓着铁索,有些颤抖的对着下方黑漆漆的深渊自言自语:   “早死早投胎,这次不要再给陈家招来灾祸了!”      ***   这是释沣隐居在摩天崖底的第十年。   每日清晨,他赤足涉溪而过,手持念珠,乌发散落,长袍上的赤珠坠子浸在泠泠的山溪里,与还未融化的冰块轻轻撞击,发出单调悦耳的音节。      溪水的尽头是一处深潭,陡峭的山壁边缘生长着大片紫玉兰,花瓣散落水中,与湍流激荡出的白沫交融在一起,逶迤出几条长长的水波。   不过今日,山谷中似乎有点吵闹——      “这是谁家的娃,怎么往悬崖下掉?”   “晦气,一大清早的,我还以为天上掉肥美的兔子给老夫打牙祭呢!”   “这小娃娃摔落的位置有点不好啊,赶紧弄下来!”      摩天崖底有结界。   就像一层漆黑的拱形罩子,将山谷盖得严严实实。整个结界比十块米糕垒起来还厚,此刻正有一个裹着锦缎的软团子,蜷手缩脚的陷在结界里,宛如其中一部分。      谷底一群人仰头站在围观。   “这孩子也太会摔了,怎么就跌进结界最中央也是最厚的地方了呢?”   “此子将来必不同凡响。”一个老头捋着胡须,摇头晃脑的说。多年来失足掉下来的野兽跟人这么多,没见过能把自己变成标准琥珀的。      “得嘞,赶紧把这孩子救醒然后送出去!都别干站着,要破开结界中心点大家都要出力,快,不然这孩子就要被憋死了!”      释沣默默注视众人掳袖子喊号子控制结界缓缓波动。   陷在里面的陈禾,就像被水流冲击着翻了个身。      先脱离结界桎梏的是小小的右手,腕上长命百岁银圈子挂着的铃铛发出一声响,摩天崖下隐居的修真者何等眼力,随便一瞄就看见了铃铛上细如蚊蚁的篆字。      “云州陈家?此地就属云州嘛,近得很,这事就交给释沣了,你最年轻,我们都老胳膊老腿快入土了不想出门!”   一群人立刻跟着附和。      看着从结界里解救出来的孩子被强行塞进自己的怀里,释沣下意识接住,等他一抬头,刚才还站满的看热闹人群连影都不见了,徒留清风拂面,山溪湍流。   “……”      释沣只能无奈的舒展手臂,让孩子躺得更舒服一点。   陈禾之前在栈道上冻得太久,脸烧得通红,闭着眼睛时不时的发抖。   摔进结界后,大量灵力从四面挤压着灌进来,结界里又不透气,陈禾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张嘴也发不出声音,就这样被灵力冲得全身经脉关窍都松动了。      因祸得福的小子,释沣哂然。   一只沁凉的手抚摸陈禾的眉心,没多久脸颊上烧热的晕红也褪下去。      手掌停顿在陈禾后脑上,释沣察觉到这里有些淤血,最初以为是从摩天崖上摔落时撞的,可血块凝结的时间似乎又很久远,不像最近发生的事。   到底是什么情况,竟让一个孩子幼年发生意外摔成这样,现在更是跌落悬崖?   释沣神情冷肃。      看来想送这孩子回家,有些事情还得摸清真相。否则即使将他交还到亲人身边,没准不出半年,这孩子的魂魄就在枉死城排队等着进六道轮回了。      ——修道人看轻生死,并不意味他能坐视无辜稚子丧命。      ***   在山上寻了一夜无果,翌日陈府家丁陆续离开。   陈府家眷停留在山下的别院内,有哭哭啼啼的,也有斜着眼睛很不耐烦的,毕竟陈禾心智缺失,如果他不是陈家家主的独子,估计早就被丢在府里自生自灭了,哪里会给一个傻孩子请什么西席先生。      女眷们互相埋怨,不约而同责怪陈禾到处乱跑,荒郊野岭的,就算不被豺狼虎豹吃掉,冻饿一夜只怕也凶多吉少。      混乱中,老夫人的二媳妇发现自己的儿子也不知去向,顿时哭天抢地,幸好没多久,一身泥泞的陈禾堂兄被家丁带回来了,说是担忧堂弟,悄悄带着小厮家丁昨夜也跟着去山上找了。      这下可惹来了更大风波。   陈家第三代只有两个男丁,陈禾还是个傻子,要是为了一个走丢的傻子,让剩下的那个出什么事,那可真是懊悔都来不及。   于是陈家人不敢再停留,也不休息了,吩咐即刻启程赶回云州城。      车马辚辚,烟尘飞舞。   少年眺望着远处延绵起伏的山岭,他握紧颤抖的手指深深吸了口气,把帘幕重新遮上。   其母在旁边不冷不热的嗤笑:“害怕了?我以为我的儿子多大胆子,教唆亲信将那傻子从寺庙里抱走丢掉,原来大半夜还放不下心,又亲自回去解决后患。”      “娘!”   “我儿,甭管那傻子死了还是走丢,你大伯断了香火,以后陈家家业还不都是你的。”   “母亲,留着这傻子,陈家十三年后就有灭门之祸。”少年咬牙切齿,其母不以为然,倒是听见马车外小厮与家丁的议论声,母子俩都露出解决麻烦的轻松笑意。      “寺庙旁边不就是摩天崖吗?听说那里常有鬼怪出没!”   “别乱说,佛门清净地所在,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这可是实话!大前年刘家嫂子进山上香,遇到急雨就在半山腰躲了一阵,可不就看到狐大仙了…还有俊俏模样的山鬼,那个吓人哟!”      半空中,抱着熟睡孩子,乌发散落,腕上缠着念珠的释沣俯视着前行的车队。   释沣从深山里出来,以他的能力,也只发现十多个陈府家丁在寻觅走丢的孩子,还有一些根本不上心,东游西逛射狐猎兔,简直是在乘机玩乐。      等追上车队,释沣的表情更冷了。   最宽大舒适的马车里:   “老夫人——”   “不要说了,这孩子命不好,回去多念几卷经,给寺庙功德簿上再捐点钱,就当为他来世修福分了!”      青布罩着的小车里,那些大丫鬟们在窃窃私语:   “小少爷虽然傻,但很老实,怎么会跑丢?”   “就是,之前还看到他在菩提树下玩,难道还能给一阵风刮走不成?”   “嘘!这还真没准,听说摩天崖有不干净的东西。李相师不是说过么,小少爷命数凶着呢,陈家福德深厚,才把他压住了。他生而丧母,两年前城里又闹瘟疫,陈家表亲旁支死得没剩几个了,连主家的三老爷都病死了,多邪乎!”      车队里插金戴银的女眷小姐们,悄声说话的下人们,都表情各异的说着意思差不多的话。   “灾星。”   “跟陈家犯冲,家门不幸。”   “陈家也算尽力养他到这么大,谁也没亏待过他,现在这都是天意。”   “死了也好…”      释沣神色越来越阴沉,熟睡的孩子似有所感,挣扎了一下,发出模糊不清的哭咽声。   输入一股灵气让孩子安静下来,释沣先用手摸了下陈禾的眉骨,然后顺着后颈一路摸到手臂,越摸,他的眉头皱得越紧,然后又细观陈禾的面相掌纹。以他的修为,不需要准确的八字,也能稳稳的掐算出结果。      凡间相师,学艺不精胡言乱语,说甚凶戾克煞。   这是通玄修道之根骨,也为三劫九难之命数。一生亲叛、友离、情孽,九死一生,是最可怜不过的宿命。      手指轻点陈禾眉心,一个意念透了进来:   【也罢,我带你脱离这凡世枷锁,让你免除这血亲弃叛的劫数之苦,从此尔等陌路不识,因果不牵。】      释沣将袖一拂,抱着熟睡的孩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正文 迷心症   “凡人都知道拾金不昧,你怎么能把别人的孩子昧了呢!”   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痛心疾首状跳脚,见释沣垂目打坐毫无反应,老头更是恼羞成怒的开始捋袖子。      这时一只软绵白嫩的小手怯生生的揪住了老头袍子下摆。   “娃娃你醒了?别怕,我这就让他送你回去!”老头把瘦骨伶仃的胸膛拍得砰砰响。      “你是新来的管事爷爷?”   “……”      释沣睁开眼睛,之前蹲在隐蔽角落看好戏的人们面面相觑。      “咳,老夫不是管事,是摩天崖黑渊谷的谷主,娃娃你知道谷主是什么吗?谷是谷仓的谷,这里是个山谷。”老头挺起胸膛,按着自己修剪整齐的三绺胡须,神气的一挥手,“就是这一片——”   “这一片谷仓的管事?”陈禾眨了下眼睛。      “噗。”   暗处嗤笑声此起彼伏,老头恼羞成怒的转头怒吼:“谁在那里?”      “此地为谷仓,我等最多也就是一簸箕高粱。”   “荞麦啦!荞麦长得比较快。”      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将一脸迷糊的小孩拎起来放到蒲团上,抓起藕节一样的小胖手轻轻晃悠,指着手腕上银铃铛问:“你是云州府陈家的人,你爹是谁?”   “爹,就是…阿爹。”小孩嘟嘟哝哝的鼓起嘴。      “家里做什么行当呢?”   团子愣愣的低下脑袋,开始玩起衣角边。      老头疑惑的朝其他人投过不解的目光,这娃娃眼见就要脱离垂髫之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照理也该懂点事了啊,怎么一问三不知?   恶狠狠看了释沣一眼,老头觉得是释沣惊吓到了这孩子。      老头在口袋里掏啊掏,半天才摸出一个干瘪的野果子,递过去边哄边问:“你不在家里玩耍,怎么跑到深山野地来了?”   团子仰起脸,一本正经的回答:“没来深山野地…我就在家里,院子,池塘边。”      “……”   什么时候一个小娃娃在后院池塘玩也能跌进摩天崖结界变琥珀?   这孩子是在家里被强人打晕掳走,趁夜丢下悬崖了吧!      一群修真者你看我,我看你,都露出纳闷不解的神色——绑票一个小娃娃,跑死马的往山里赶路,就为了将孩子丢到深山崖底?这是多大仇?      “释沣,到底怎么回事?”   面对众人的疑问,释沣径自站起走到陈禾身边,替他抹去额上的汗水,将小孩手里那个干瘪的果子丢掉,重新从自己的法宝囊内取出一篮热气腾腾的包子,香气诱惑得陈禾眼睛都不转的盯着他看。      “等等你哪来的肉包?摩天崖几百年都没出现过这玩意了!”老头蹬蹬倒退三步,表情惊恐。      释沣在山下买的可不止肉包,还有柔软的棉被,绣缎枕头,虎头鞋,连肚兜都有。   既然决定带走这个孩子,怎么会毫无计划?往孩子嘴里塞颗辟谷丹就丢一边不管这种混帐事释沣还做不出来。      陈禾努力的咽口水,只盯着包子看,并没有急切的抓过来啃。   “这孩子规矩倒好。”老头嘀咕。      伸手抚摸孩子后脑的释沣目光又深冷了一分。   没有天生乖巧的孩子,小孩都是闹腾的,婴孩的哭闹是因为不舒服,幼童的哭闹是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如果不管笑哭周围人都不搭理他的话,孩子就会迟钝得呆呆木木,看起来规矩又老实。      释沣再次确认了陈禾脑中淤血的位置,缓缓收回手。   淤血凝结的时间太久,强行化开会损伤经脉,只能循序渐进,最好是让陈禾自己修炼功法,解决这个隐患。      常人很难想象这个规规矩矩坐在蒲团上不动的孩子,是心智不全的傻子。   ——可不是,都骗过了整个黑渊谷。      释沣微微一笑,将温度恰好的肉包塞进陈禾手里。   团子犹豫的看发不束冠,身披广袖宽袍的释沣,总觉得这跟他记忆里的人都不一样。陈府的家丁满身汗味,丫鬟们一身脂粉气,可眼前这人都没有,反而似家里供奉的佛莲净水,隽永清芳。      陈禾呆呆的低头凑近肉包。   好香。   很温暖,就像刚才摸过头发的那只手一样。      陈禾仰头再次看了一眼周围,挪步躲到释沣身后,小心翼翼的啃了口包子,肉汁的热度熨帖着口腔,抚慰着饥肠辘辘的肚子。      “这孩子的面相——”   有位法力深厚的老道看出端倪了,他赶紧伸出手掐算,拖曳到颧骨上的长长白眉一耸一耸的十分滑稽。      团子被逗乐了,咯咯直笑。   道人伸手想摸陈禾的骨,释沣向前一步,不着痕迹的挡在了旁边。      “你?”道人恍然大悟,“这孩子亦是三劫九难命数,与你一样?”   释沣没有回答,又塞了个肉包到陈禾手里。      “罢罢!”谷主仰天长叹,“这麻烦就归你了,我们可不管!”   说完就走,连同那票看热闹的都跟着溜之大吉。      洞府外传来细微的话语声。   “谷主,这样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释沣刚来黑渊谷的时候,万念俱灰,整个人如同死物。现在塞个娃娃专门闹腾他,也省得他年纪轻轻就比我们还早去阴曹地府排队!混蛋,不知道现在地府阴官名额很紧张么?”      “那这孩子的家人…”   “既是这般命数,不送此子还家也罢。”谷主悠悠的叹了口气,“释沣有恻隐之心,吾等难不成没有?”      ***   黑渊谷主说完这句话不久,他就后悔了。   摩天崖底终日百无聊赖,大家彼此看得都厌烦,如今多出一个小娃娃来,修真者们都觉得很稀罕。      “谷主,那娃娃可乖巧了,不哭不闹,逗了还会笑。”   笨蛋,孩子不都这样。      “谷主,那孩子白白嫩嫩,比我养的灵芝娃娃白多了。”   傻瓜,谁让你不养人参,那个最白。      “谷主,释沣请出了南鸿子的牌位,看这架势,似乎是想代师收徒。”   “这也难怪。”黑渊谷主摸着胡须说,“释沣收过的徒弟都死完了,虽说凡间相师道行不够,常将三劫九难命数视作大凶大煞的克冲之命,但释沣自己,怕是颇为在意。将那孩子放在南鸿子名下,充作师弟养大,也算绕开释沣的心结。”      “只不过一个名分。反正大门派的师徒见一次面都难,哪个不是师兄代教的基础功法。”一个修真者自嘲的说,“我对我师兄,就比对师父亲近多了。”      “羡慕的话,自己去收一个娃娃来,别在我面前嚷嚷了。”谷主没好气的说。   “哈…这个嘛。”   众人立刻作鸟雀散,跑得没影。      他们不是没有徒弟师弟,只是这么小的孩子,一般修真者不愿收。   ——他们只会求道问仙的大神通,不会带孩子。      垂髫幼童,对世事尚且懵懂。不历三千红尘,只怕将来窥道破境渡劫时会有碍难。   谷主沉思片刻,决定回去劝说释沣将孩子交给山上猎户抚养,待成年后再接回来。      才踏进释沣平日起居的山壁洞府,就有人神情复杂的凑上来悄声说:“谷主,这孩子有点问题。”   “怎么?”黑渊谷主立刻警觉起来。      洞府内那个软白团子裹着新买的小棉被,蜷缩在释沣脚边香甜的睡着,还打着小呼噜,睡相倒是好得很,这种不蹬被子,也不乱翻滚的孩子省心极了。      看见黑渊谷主去而复返,释沣连眼都不抬,维持盘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免得扰醒了半边身体都趴在他腿上的团子。      “我们刚才趁释沣给他擦脸的时候,哄着问孩子几岁了,结果——”这修真者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比听说自己徒弟还俗娶了四个老婆的模样还震惊。      “三岁。”团子当时歪着脑袋回答,迷糊的看看周围,好像要找到什么作为佐证,可这里不是陈府,也没有呵斥他胡说的丫鬟小厮。   再怎么走丢都应该在陈府,所以在这等着睡一觉就能被家丁下人找回去了吧。      陈禾这种与年纪不符的表现,终于引起了修真者们的警觉,他们目视释沣。轻拍着团子后背等到陈禾睡熟后,释沣才冲他们点点头。   这下哗然,一个心智有问题的孩童,别说教他求无上天道,就是明理知事都很难!      释沣全不在意。   在知道陈禾心智不全后,他就思索过办法了。   天下门派诸学秘法,释沣即使不精通,也懂得一二。      密宗醍醐灌顶之术,正适合陈禾。   陈禾从摩天崖摔落结界,陷困其中,经脉关窍被灵力冲得松动,正是灌顶密法的良机。   黑渊谷主何等敏锐,见释沣目光沉凝早有谋划的模样,便猜出了大概,赶紧出声阻止:“万万不可,此子心智有缺,尚不知问题何在,用灌顶之法,只怕不妥!”      释沣恍若未闻。   眼看他要一意孤行,黑渊谷主眼明手快的将孩子抱离。   团子被吵醒了,揉揉眼睛,懵懂的看周围。      “乖,不要害怕。”谷主担心孩子惊惶哭闹,赶紧安慰。   没想到陈禾茫然的眨眨眼睛,偏着头问:   “你是新来的管事爷爷吗?”      “是谷主!嗯?”   黑渊谷主觉得有点不对,他停下来盯着陈禾。      团子被他看得有些恐惧,微微颤抖,却不敢挣扎。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陈…禾。”团子吭吭哧哧,口齿不清的说。   这个名字银圈挂着的铃铛上有,众人都知道。能说自己的名字,看起来傻得也不是太厉害,不过下一秒,谷主的侥幸就被打破了。      “这是哪里?”团子咬着手指,目光掠过释沣,却没有丝毫停留,他看周围就像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谷主想起刚才有人对他说这孩子有问题的话,心中一惊,立刻追问:   “小娃娃,你今年多大?“   “三岁。”   很好,一模一样的回答。该死的,这小鬼没发现自己比三岁大很多吗?      “你不在家中玩耍,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不知道,我刚才在池塘旁边逮蝈蝈。”团子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我掉进了水里。管事爷爷,这里是哪?祖母一定很生气,我再也不敢乱跑了。”      “你不认识我?”谷主惊悚了,他把孩子抱到释沣面前,又直直指着释沣问,“你也没见过他?”   团子无辜的看他,摇头。      “……”   这孩子其实不傻!是迷心症吧!      “罢罢,随便你用什么秘法,灌顶之术也好,催魂大法也行。”黑渊谷主挫败的将孩子塞还给释沣:“反正你今天早上几个肉包白喂了!”    正文 养团子   陈禾脑部受到撞击,导致他记忆始终停留在后院池塘溺水时,每天睡醒就把昨天发生过的事忘了,私塾里习字诵书再认真也没用,睡个午觉就忘得干干净净。      三岁的孩童记忆,本来就不甚分明,孩子哪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无非玩耍,去向祖母问安,他又长在高门世族,每天睡醒看到的不是亲长,而是丫鬟乳母,他们说什么就做什么。   好比被提醒要去念书见先生,什么,连先生都不记得?小少爷傻得更厉害了…      陈禾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傻子。   他本该在陈府浑浑噩噩的长大,却意外坠下摩天崖,在六岁这年拜了师。      师父是个放在石桌上的牌位,心智懵懂的陈禾有很长一段时间闹不清,将释沣当成了师父。   初始每日清晨,棉被掀动,爬出一个软白团子,肉嘟嘟的手拎着被子,傻愣愣顺着释沣的膝盖往上看。      修道求仙者容颜经年不改,乌发如漆,不挽不束任其散落,因为过长,有几缕还垂到了团子头顶。   陈禾每天都会好奇的仰起脑袋,伸手握住,冰凉顺滑的手感很快就脱离了胖拳头桎梏,碰触到陈禾鼻尖,让他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小喷嚏。      释沣双眸微睁,垂首看他。   陈禾歪过脑袋打量四周,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里不是陈府,他好像也不是三岁。      密宗灌顶之术,传大智慧,通世间奥义。   让垂髫小儿瞬息变成通晓经卷学博古今的文豪很难,但使孩童识字,辨善明恶还是简单的。      灌顶就像一卷留在脑海里不用翻阅就能融会贯通的书籍,密宗高僧以此为传承顿悟佛法,释沣在这项神通上的能力有限,仅仅可以让陈禾每天早晨醒来时,不再懵懂迷糊的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对世间万物拥有基本常识——在迷心症治愈前,陈禾总不能永远以三岁幼童的心智活着。      团子笨拙的爬到旁边,规规矩矩的给自己穿好衣服,扯着释沣的袍角,软糯糯的喊:“我饿了。”      释沣拈起几块鹅卵石,随手一抛。   落地一道金光,石块化作数个人影。有老叟樵夫,也有挎着篮子的妇人,面容栩栩如生,向释沣与陈禾俯首行礼后,就遁地而走消失无踪。   陈禾吃的用的、以及正常孩童玩的物什,都是这般神通驭使的傀儡去集市上购买。      摩天崖底只有不需五谷轮回的修真者,数百年不闻烟火食,现在每天清晨属于释沣的山壁那处洞府内都会飘出香喷喷的肉包与热粥味。   距离释沣洞府最近的就是那个白眉老道,他抽抽鼻子,叹了口气。   “谷主错了,有迷心症的娃娃也挺好养的,每天给他吃同样的东西也不会吵闹。”因为都忘记了嘛,哈哈。      “长眉道友,今日轮到你了吧。”另一个“邻居”遥遥的神识传音。   “唔。”   老道伸手理理长须长眉,仙风盎然从蒲团上飘起。      出得洞口,就看到释沣踏着飘落的棠梨花瓣,涉入冰冷的山溪。   一个裹得厚厚的团子,迈着小短腿跟在溪岸边跑。      陈禾从刚来黑渊谷的体虚气弱,变成如今面不改色呼吸均匀。   内家调息的基本法门已随灌顶之术蛰伏在陈禾潜意识中,让团子跑得气喘吁吁将它激发出来,再以自身灵力引导气息运转三十六周天,是最初每天早晨释沣都要做的事。      不到旬日,现在陈禾只要开始跑动,身体自然而然就在调息吐纳,并且因为不知道怎么停下,一整天都维持着这玄妙的状态,直到夜幕降临沉沉睡去,新的一天重新开始。   就算陈禾什么也不记得,身体却还是有记忆的,练过的功法,吐纳汇聚在丹田里元气,又不会随着主人忘记而消失。      溪水寒冷彻骨,贯穿整座黑渊谷,释沣每日修行的深潭在山溪尽头。   缠在腕上的颗颗念珠近似半透明,散发透彻的银辉,溪水逐渐没过释沣的小腿与膝盖,最后他走上一块布满苔藓的青石,红色衣袍长长的逶迤漂浮在水波中,被浸透后润泽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鲜红。      念珠串太长,尾端垂落水中,大小均匀的珠子自他的指尖一一滑过,被淬炼得更加透彻。   他不念经文,也不吟佛偈,敛目肃穆,无声无息。      陈禾追着跑到水潭边,呆愣的看着释沣,一头撞到了早已仙风道骨在那里摆造型很久的长眉老道。      “小娃娃当心。”道人拂尘一挥,轻描淡写的隔空接住陈禾。   团子收势不住,短腿左边绊到右边,在地上滚了一圈,直愣愣的坐在地上。      数道停留在河滩上的神识不约而同的——   “哈哈哈,每天都摔!”   “滚的姿势都一样,看来明天释沣也要给他穿得非常厚实。现在天气还凉,到夏日要如何是好啊哈哈!”      长眉老道也在偷偷忍笑,他伸手摸摸团子头顶的虎头帽:   “小娃娃,你可是在家里后院池塘玩耍,落水后忽然来到此地啊?”   陈禾眼睛一亮。      “嗯…是否还觉得此处有些熟悉,虽没来过,未见过此人,却很信赖他?”长眉老道装腔作势的用拂尘指水潭青石上的释沣。   团子呆呆点头。      “那是因为你们有命中注定的缘法。”老道神秘一笑,挥开的拂尘金光点点,做世外高人状。   “嗯,你们是神仙…”团子煞有其事的点头,潜意识告诉他这些都是真的,不是变戏法,他仰着脑袋问,“所以我也能求仙?”      “想成仙可不是用求的,要悟!来,小娃娃我们坐下说话。”老道手一挥,地上就多了两个蒲团。   陈禾很自觉的跑过去坐好。      长眉老道轻咳一声:“此地名为摩天崖,与外界不通。你师父名讳南鸿子,早已逝去。看上去像你师父的那个人,叫做释沣。缘法嘛说来话长,这六道轮回,有因果之说。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师兄其实是千年妖狐,你呢,上辈子是捡到他狐皮的猎人,狐皮沾染了人气,他再也变不回狐狸——哎呦,谁打我!”      黑渊谷主神识一扫而过,威严怒喝:“胡说八道,释沣几时是妖怪了?”   “怕什么。”长眉老道晃着脑袋,“反正小娃娃明天就不记得了。”   “哼!”谷主愤愤而去。      “小娃娃,害怕了吧!”老道猛的凑近团子被养得鼓鼓的脸颊。   “猎人,狐狸。”   陈禾懦懦的重复,半天后他终于一惊,吓得双手扶地。      “嘿嘿。”长眉老道趁热打铁,“你如果不能成仙,偿还上辈子欠释沣的债,释沣就会把你吃了。你比贫道养的灵芝娃娃还白嫩鲜美呢——”      团子开始瑟瑟发抖,老道还不间歇的用恐吓目光逼视,终于团子忍不住,眼泪成串的往下滚。   长眉老道抹了一把头上冷汗:总算哭了!      当释沣回到河滩上时,团子颤抖着目露惧怕神色。   释沣目不斜视的径自离去,团子又立刻跌跌撞撞的扑过去,小心翼翼的抓住衣角,不住抽噎:“别吃我,不要丢下我…”      释沣停步,略弯腰将团子抱起来,裹进怀里,让他趴在自己肩头低低抽泣。   手掌轻轻抚摸孩子的背,助陈禾将身体里乱了的调息疏导回来,然后回到洞府,耐心的喂了他一个肉包,又握着他的手写了几句灵飞经。      “三灵翼景,太玄扶舆,乘龙驾云,何虑何忧。”   笔势流畅圆润,折转自如,借着山壁缝隙里投入的天光,字迹竟于纸上微微浮动,陈禾也睁大眼睛,似有所感。      “…逍遥太极,与天同休。”释沣写罢停笔,又让神通傀儡从集镇上买了泥偶与糖人,给团子玩耍取乐。      夜幕将沉,陈禾早就不再害怕释沣了,睡前他抓着释沣的衣襟迷迷糊糊的问:“老神仙说师兄是狐狸,能给我看看尾巴么?软么,一定很暖和。”   不等释沣反应,团子就睡熟了。      手掌抚上陈禾头顶百会穴,释沣目中凝色缓和了一分。   ——七情六欲为人之根本,不哭不笑,七情郁结不出,将来易入魔道。所幸陈禾还小,养在身边,很容易使他哭笑如正常孩童。      给团子盖上棉被,确定没有一条缝隙会漏风后,释沣思绪重新回到今天长眉老道胡扯的谎话上,狐妖什么的,也太离谱了。   虽说每日黑渊谷众人轮番而出,逗笑吓哭孩子,也是相助陈禾疏导郁结的七情,但释沣见他们简直乐在其中,花样百出。      这样明目张胆欺负他师弟,让释沣有点介意。   怎么办呢?      释沣在洞府内扫视一圈,看到书架上堆得满满的玉简,忽然心中一动。   苍玉通常是修真界用来记录功法丹方的,雕琢成一颗玉球,给陈禾挂上藏在衣服里,把那些胡言乱语都记下,等陈禾长大后能够自行开启玉简丹方,好奇阅读这些玉球里内容时——      释沣无声的笑了。   以为每天都会忘掉过去的师弟好欺负?以后就让陈禾自己去找他们算账。      日复一日,深潭青石上盘坐的人依旧,团子迈着小短腿,每天能在河滩上遇到不同的“好心神仙”,这群为老不尊的修真者,很愉快的每天轮换跑来欺负小孩,故事编得一个比一个惊险有趣,慢慢的,团子不再是呆呆木木的表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跟着“神仙们”的比划,团子从只会哭与笑,到气鼓鼓的说不相信。      灵飞经,南华经,淮南子…   纸卷上灵动圆润的字迹逐渐改变,释沣放开手后,团子也能凭着那股熟悉的灵力,一气呵成,银钩铁画,锋芒毕露。   握笔的有坑肉拳头,逐渐修长有力,映在纸上的侧影,愈发挺拔俊秀。      “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   一缕天光照入洞府,白衫少年一手执笔,一手负于身后,忽而侧首,俊秀精致的眉眼宛如飞仙勾勒。      “咦,桌子底下什么东西?”   陈禾他疑惑低头,好像是个箱子,没锁。   师兄不在,打开来看看应该没关系吧。      ——每日皆有,三岁千颗,九年三千,檀木箱里安静的躺着三千颗苍玉球。    正文 少年不知愁滋味   仙家妙术,当然比凡人一卷卷翻阅书籍来得轻松。   一份玉简,只要放在额上用神识一扫,内中记载立刻了如指掌。   三千颗玉球看起来虽多,但若读得快,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解决。      陈禾年十五,修行不过九载,神识初成,能力有限。灵力耗空,也只将这满满一箱玉球看过七分之一。      可怜陈禾捏着玉球,表情剧变。从疑惑、惊讶、恼怒难堪,最终愣愣出神。   他在摩天崖底已经九年了,每日醒来都记不住昨天发生过的事,只有愈加益进的修为与丹田内的灵气不会随着记忆清空消失。      他早就死去的师父南鸿子以武入道,释沣教陈禾的当然也是此途。   一个失忆的高手,仍然还是高手。当陈禾随手拎起百斤巨石时,他想骗自己还在陈府里都难,而且他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三岁之后的记忆。      似乎昨天在池塘边逮蝈蝈的景象还历历在目,眨眼自己就到了束发之龄——灌顶密法让陈禾拥有与年龄相符的心智,会穿衣认字,识四季昼夜变化,辨物知用(看到东西就知道那是什么,并且会使用)却治不了迷心症。      每日总有人告诉陈禾,那个与你住在一起的,是你的师兄。   长大的陈禾并不好骗,太过荒唐的故事,直觉就让他难以接受,通常他最快相信的是释沣的身份。      师兄…   已经辟谷,但仍然会每日为他准备饮食起居的师兄。   除了清晨去黑渊潭修行,其余时间都一定在自己身边的师兄。      陈禾没有觉察到自己的依赖,也没发现释沣对他的耐心教养与照顾,因为他只认识这一天的释沣,无从比较。      现在一切过去都在整箱的玉球里,任他翻阅。   玉球忠实的记录下了每天发生的事,没有漏下任何一个细节。从软胖团子每天绊倒在河滩上被“老神仙们”骗得又哭又笑,到释沣抱着团子回来擦干净小脸,给泥偶糖人哄他玩耍,握着胖出肉坑的小手写字,教腿短的团子站桩练武,助他调理内息,这些皆都历历在目。      翌日睡醒,陈禾从没觉得饥饿,也没有感到过练武带来的肌肉疼痛,修行更是从没岔过内息。在陈禾注定遗忘的时间里,释沣默默的照顾他,就像一种习惯,恐怕连释沣都不知道自己做过多少。   ——小时候被黑渊谷里的家伙们欺负到哭,固然让陈禾恼羞成怒,但发现这个箱子最大的收获,却是那些岁月象征的财富。他曾经拥有,却又失去的记忆。   陈禾有些恍惚,苍玉里无数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重叠起来,最后却定格在释沣总是云淡风轻的笑容里。      白衫少年蹲在地上,扶着箱子的手微微颤抖。   到了明天,他就会再次忘记这个箱子承载的一切珍贵记忆。      “师兄,我想永远记住…”   右肩被搭上了一只手,陈禾一惊,立刻意识到释沣已经回来了,还看见自己乱翻东西,不争气红了眼眶的丢脸事。      “我不小心踢到,箱子又没锁。”陈禾胡乱的解释。   数日前,释沣刚刚亲手为自己的师弟拆开绑在陈禾脑袋两侧小团髻,将头发拢成一束,这意味着已经成长,不再是总角之龄的孩童。此刻见陈禾神情慌张,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样子,释沣眼前又出现了小短腿的团子无辜委屈脸,顿时压不住上弯的唇角。      白衫少年僵在那里,满脑子都是“被师兄嘲笑了”的大字不断盘旋。      释沣一拂衣袖,箱子自动合上,退回原处。   眼见陈禾直勾勾的看那个箱子,释沣慢吞吞的伸手探进少年衣襟内,摸出一颗同样由苍玉雕琢的小球出来。      陈禾赶紧抓住释沣的手,眼里不自觉的露出恳求之色。   对释沣来说,这个模样的陈禾太新鲜了。   ——心中似乎有些悸动,却因太轻微,很快就被释沣忽略过去。      师弟从小就非常乖巧,即使练武吃苦,也是规规矩矩的做到最标准的动作,小时候腿短迈不过梅花桩就用蹦的,喂什么吃什么,从不抱怨。黑渊谷又与世隔绝,陈禾不会像普通孩童那样,求着师兄给他什么东西。      果然是被哄骗的事气得不行,决定要去报复那些为老不尊的家伙了?   释沣拧眉,太心急不好,以陈禾的修为,现在黑渊谷里面随便哪个人都能将他推翻在地爬不起来。      “师兄,我只要这一颗,就这一颗。”陈禾盯着释沣手里的这颗玉球不放。   然后他脑门上就不轻不重的挨了一下弹指,释沣哂然看他——倒是会讨巧,有了这颗玉球,就能拥有今天的记忆,想什么时候去翻箱子都行,箱子里的东西还能是秘密吗?      释沣松开手,并指开始给箱子画封印符箓。      接住玉球的陈禾已经心满意足,从刚才查阅的记忆看,他知道释沣一旦答应自己,就不会趁着自己睡熟或忘记的时候反悔,能永远记得今天就够了,至于箱子里的那些,来日方长,跟师兄一样,总有全部属于他的时候!      陈禾规矩的溜到旁边去练武。   出拳带风,收势玄妙,身随意动,羚羊挂角。以修真界的养气调息法门,反过来学世间上乘武功,哪有不突飞猛进的道理?      “师兄,我去溪边洗浴。”陈禾练完,头都不敢回的跑出洞府。   他紧紧的抓着那颗玉球,直到钻进潭边树林里才停下来。   自顾无人,屏息凝神也没发现异样,陈禾这才轻松的跃身翻坐到一棵棠梨树上,倚靠在枝头,一手撑额,一手将玉球握在手中拨弄。      “嗯…要对明天的我说什么呢?”   陈禾思忖片刻,方拿定主意,对着玉球悄声说:“不要相信除了师兄之外的人,尤其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师兄很好认,穿着一身红衣,手腕缠着一串银色的念珠,是整个黑渊谷最好看的一个人。”      “师兄的名字叫释沣,发音念起来有点像‘师父’,幸好他不是我师父,否则就不能直接喊他的名字了。”      “师兄每天清晨都要去黑渊潭修行,不要打搅他。”   “谷主说摩天崖深山石底涌出的冰冷溪水带着阴气,山溪汇集的黑渊潭,会流往地府的忘川河。河边有枉死城与奈何桥,师兄不是佛门子弟,他每日在潭水边打坐,将念珠淬炼之力传入幽冥,只是为了他早就死去的两个徒弟,希望他们少受轮回之苦。”      说到这里,陈禾有点不开心,他重重靠回树干上,半晌后才叹口气:   “修真界真麻烦,师父在徒弟活着的时候要给他们炼制法宝,劳心费神,多加教导。徒弟死了还要为他们操心吗?   我们的师父早就死了,没人关心照顾师兄呢。”      白衫少年在日光下苦恼皱眉,神情犹豫的继续说:“长眉老道以为我不会记得,曾经对我说过,师兄的命数很不好,他孑然一身,师丧徒亡,亲叛友离。徒弟还是被挚亲所杀,所以不要在师兄面前提到家人啊寻亲什么的,最好连师侄都不要提!”      “还有,师兄从来不开口说话,不要奇怪。因为师兄在修闭口禅,修真界唯有佛门之法,能赎轮回苦难,又说身体、意念、口舌是制造罪业的根本,所以师兄为了黑渊潭的修行,翻阅以前丝毫不懂的佛家心说,从十九年前就闭口不言,连神识意念也很少使用。”      陈禾眼前又浮现出熟悉却陌生的一幕:释沣半身浸于水中,潭水阴寒彻骨,长发流散,念珠从指尖一颗颗拈过,色泽越发通透明亮,念珠尾端没入水里,珠上附带的灵力化为实体,丝丝缕缕溢出,随着潭水流向幽冥。   不念经文,不诵佛偈。   只因千丝万缕执念,都是祈盼枉死者重归平安喜乐。      “师兄的徒弟一定比我聪明,看师兄对他们那么好!”陈禾酸溜溜的说完,很快拍了自己脑门一记,严肃的自省,“不对,我还活着呢。千万不能在师兄面前说这些。”      清风摇落枝头棠梨花,少年白色衣衫隐匿其中,手里玉球却反射日光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释沣根本没费力气就找到了陈禾。   他隐身倾听时,恰好听到他师弟一本正经的说:      “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然那群老家伙骗得我很惨,但我现在谁也打不过。更正,就算再过一百年,我还是打不过那些老怪物,不过呢,事在人为,车到山前必有路!修真界有句诀窍是,拼不过师兄就去找师弟麻烦,打不过师父就去找他徒弟,迂回战术比揍他本人有效果。等我以后出了山谷,有的是机会讨债!”   释沣哑然失笑。      春日和风里,少年靠在树枝上,身形摇摇晃晃,神情若有所思,撑颌苦思:   “所以现在有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师兄他——仇人多吗?”    正文 忽起波澜   时光荏苒,崖底的紫玉兰开而复落,棠梨树高度又增,曳落一溪繁花盛景。      陈禾深深吐纳,自调息中醒来。   他眉色极淡,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挺,英气勃勃。左侧靠近耳廓的鬓角有三点红痣,连起来仿佛是一道划痕,斩断了眉飞入鬓的好面相。      右手原来套着的银圈铃铛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雕琢成圆球的苍玉。   陈禾本能让手腕苍玉贴上眉心,须臾,眼中迷茫神色尽褪,少年矫健的身姿让他从树顶灵活的翻身而下。      摩天崖底幽谷清泉,泠泠动听,数十年不变。陈禾很快就在树丛边深潭里找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时间掐算得正好,释沣双手一收,念珠自动缠上他手腕。随后他缓缓转身,向水浅处行去。      “师父——”   少年踩入潭水,愉快的朝那个人影扑过去。   不等释沣皱眉,陈禾已经堪堪停住,改口说:“师兄,我饿了。”      早已不再是软胖团子,十七岁少年体格匀称,手长脚长十分灵活,只是比起释沣还是矮了一些。每次醒来,记忆全新的少年都暗暗比较着与释沣的差距,又对着溪水端详自己的脸。      “不错,长得比我想象中好看。”陈禾摸着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      释沣眼带笑意。   对陈禾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但对释沣而言,每天都看到师弟严肃认真的临水照影,研究他自己的长相,简直是看不厌的趣事。      “噢不,我怎么会有个酒窝,还只有一边。”   熟悉的哀叹声来了。      “还有这虎牙…师兄,我到底长大了没有,能不能回到三岁重新长一遍啊!”陈禾沮丧的蹲在潭边。      水面不止一个倒影,陈禾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溜到了释沣身上。      师兄长得也挺好看。   细秀的远山眉,狭长微勾的眼角,让眼神都显得风流多情。   一袭半湿的红衣,黑发披散,笑意如拂落一树棠梨花的沉醉春风。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陈禾脱口而出。   释沣闻言挑眉,屈大夫的《山鬼》么,不错,今天换了一句诗,用意却还是一样轻佻。      “哎呦!”陈禾摸着脑门,诚恳的说,“师兄,我本来就是傻子,你再敲就真没救了。”      释沣目光一凝,不待陈禾反抗,单手牢牢的将师弟按在路边一株棠梨树干上,浩瀚的灵力极有节制,如细雨般润入陈禾的经脉百骸。      陈禾的修为进境释沣了如指掌。   丹田灵气呈漩涡状缓缓沉淀,有丝丝缕缕金色液体凝结,这是金丹还未成,修真筑基即将圆满的征兆。放在凡俗之中,这时灵力最多也就当内功使,跟武林中一个先天内家高手没区别。      修真界中,这样距离踏入无上大道,只缺临门一脚境界的人数量最多。   为了自保,也为了显示仙家手段,于是就有了符箓、炼丹、驱鬼、御灵这种种神通。陈禾倒不愁自保之术,南鸿子一脉以武入道,倘若有人在陈禾面前挥舞桃木剑,不等对方踩完七星步,他能一拳揍得对方牙掉两颗。      ——师兄也是,长这么好看,其实狠着呢,没看拎他就跟拎个狐狸崽子似的。   陈禾跑神的结果就是额头上又挨了一记弹指,他委屈的揉揉头,不吭声。      没好气的看他一眼,释沣继续以灵力查探陈禾的经脉,尤其是脑后那块淤血。   这么多年来,淤结堵塞的地方随着陈禾修为增高被逐渐冲散、化开,陈禾的迷心症却没有任何痊愈现象。黑渊谷里又无善于岐黄之辈,倒是谷主沉吟半晌说只怕当初陈禾落水磕到那块青石后,又有人怕他不死,还在伤处补砸过一次,淤血也掩盖了真正受创部位。      好比凡人不慎摔断手足,要是没有恰当接骨,就会长得歪斜。陈禾错过了三岁时最好的治愈时期,脑中伤处,又不能像错位的骨头那样打断重接。每每虑及此处,释沣都束手无策。      “师兄,即使我一生如此也没什么不妥。”陈禾赶紧拉开释沣的手,宽慰道,“我已经习惯了,我辈求仙登天,常要放下执念,我不用看破,连记都记不住,岂不轻松?”   释沣伸手为师弟摘去沾在发梢的叶片,眼中笑意莫测:师弟说得不错,有朝一日,若自己不想连累师弟,只需趁他入睡时取走玉球,即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相逢也不识。      陈禾佯作不知,垂着的右手却有些僵硬。   ——他竟比自己想象中还了解师兄,陈禾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释沣虽然从不说话,却十分好懂,尤其当他对亲近的人没有防备之心时。   陈禾很容易就猜到师兄刚才在想什么,当然这也因为陈禾对手里这颗玉球看重得逾过性命,对一切可能威胁它存在的危机都十分敏感。      “师兄,我的鞋履有点窄了。”   陈禾往前走了几步,低头指脚上的鞋说,还脱下来比较给释沣看。      成功转移释沣注意力的陈禾眼神定定的闪过一丝决然:必须要想办法藏起第二颗苍玉球。只是苍玉虽非稀有,但想把它琢磨成玉球,还是不用神识书写自动记录一昼夜间所有发生过声音景象的玉球,至少也要懂得好几个淬炼法门。   且不说陈禾修为不够做到,就算他从黑渊谷其他人那里旁敲侧击出来,区区一日间他要如何精通此术,更别提释沣与他形影不离,备份玉球要瞒过师兄谈何容易。      隔着枝叶繁茂的棠梨,陈禾仰头目视天空,也许他应该溜出山谷一次,反正释沣每日都要在黑渊潭修行,肯定不能离开摩天崖太远。      “砰。”   天空像水波一样泛起成圈涟漪。   恰好望天的陈禾惊讶跳起,一只脚还没来得及穿上鞋。      释沣同时抬头,黑渊谷上空的结界被触动了。   他身在山谷的二十一年,黑渊谷的牢固结界还没出现过意外。      像陈禾这样失足坠崖的,只会一头栽在结界外,就跟困在蛛网上飞蛾差不多,被结界黏住部分躯体,怎样挣扎也无法脱身,等到第二天谷里修真者懒洋洋的去解救,抹除记忆丢出山谷。      “长日漫漫,有乐子找上门了!”   黑渊谷主趾高气扬的带着一群修真者出现。      “只有浑厚灵力或魔气,才能触动结界,是邪魔妖道,就过来受死,我等免费送你轮回六道嗳!”   “摩天崖深,黑渊谷寂。何方道友,没听过这个偈子么,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呔,废什么话,直接将这能打发我等无聊——咳,我是说,将这个扰我等清修的不速之客擒了!”      陈禾眼皮抽搐了下,悄悄退回释沣身后,得到师兄欣慰的眼神。   释沣思忖:如果不是师弟每天都忘记过去,在这样一群不靠谱的家伙熏陶下,会长成什么样,真是太难说了。      山谷上空的结界又波动了数下,终于出现一个身带青光,略显狼狈的身影来。   “太师祖——”   这人张口就喊,黑渊谷内的修真者瞬时四下环顾,寻找他呼喊的对象。      谷主这个老不死略过,释沣一门在外面都死绝了跳过,释沣的好玩师弟也不可能——众人很快就将目光聚焦到瞠目结舌状的长眉老道身上。      长眉老道当然不可能认识自己徒孙的徒儿,只是来人身穿他宗派道袍,他还没老到眼瞎,当然能认得出。      “咳,各位道友稍候,我出去问问。”长眉瞬间恢复成仙风道骨的模样,朝众人稽首一礼,以黑渊谷主为代表的修真者也都摆出前辈高人的派头,衣袂飘飘,神态矜傲。      陈禾偷笑。   释沣纵容的用身体遮挡他,低头又目测了下师弟窄了的鞋履,点点头准备回去驱使傀儡到集镇上买适合的尺寸。      外间红尘三千,纷纷扰扰,总与他们无关。   释沣也不想知道长眉的徒子徒孙,千里迢迢找上门做什么,带着有些好奇的陈禾径自离去了。      当日陈禾在洞府内专心致志盘坐练功时,长眉与一群修真者神色诡异的摸上门。   释沣挑眉,看着他们在洞口比比划划,因为怕干扰陈禾修行,他们也不敢贸然放出强大神识,只能着急的洞口蹦跶。      谷主拼命指陈禾,长眉拼命指天上,有人摸脑袋,有人捏拳头,还有人装成团子在地上滚,乱哄哄一片偏偏没有丝毫声音发出,洞府依旧安寂如初。      瞥一眼沉浸在玄奥境界里体悟的陈禾,释沣挽起手中念珠,无声无息的走出门,顺手就给洞府门口加了一层隔音结界。   “呼!”所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长眉老道率先发话:“释沣道友,云州城出大事了!有人发现了石中火。”   释沣瞳孔收缩,纵然不问世事如他,早已对奇灵异宝不感兴趣,还不免一惊。   石中火,空中火,木中火,是世间唯一自然孕育的三昧真火。若是得到其一,并成功让其融入自身丹田,如臂指使,立刻在世间难逢敌手。除非高上几个境界,否则法器也好,妖魅鬼氛也罢,遇到克制阴邪焚烧一切的三昧真火,还不化作乌有?      修真者想要自己炼出三昧真火,却必须要到渡劫期。   整个修真界都没几个渡劫期!   只是石中火顾名思义,藏匿于石中,外观与其他石块无异,寻常修道者根本难以发现,更不要说凡人了。区区云州城,又非修道者聚集之地,怎么会发现这样的奇物?      明白释沣的讶疑,一众修真者七嘴八舌的补充:   “听说,是一块已经噬血认主的石中火。”   “只是它的主人没有将这块石头收起,散发的异常气息,终于被一个路过云州城的魔道中人发现了。”      “许多修真者闻讯赶来,现在云州城里真是鬼魅魍魉什么都有。”   “长眉道友的师门不是擅长掐算卜卦么,他的徒子徒孙日前苦算,竟然得出石中火的主人身在云州城外的摩天崖,罗盘直指我们崖下的黑渊谷!”      释沣听到这时仍未听到重点,不觉拧眉。   一直指着陈禾的黑渊谷主顿足说:“你知那发现石块的是何地?据说是陈府后园池塘,还说陈家是云州世族,黑渊谷里有几个姓陈,家住云州,还在池塘边出过事?”      “……”   所以就是当初将陈禾推下水,磕到并将他撞傻的那块青石?不不,石中火只存于拳头大小的石块里,那就是后来行凶者捡起又砸了陈禾一下的石头?      释沣被惊呆了。    正文 出谷   修真界没有滴血认主这回事。   准确的说,是别想只付出一滴血就让法器异宝认你为主。什么不慎划破手指,滴到玉佩上,突然获得绝世功法这种事,说书都没人信!      石中火是标准的噬血认主,石中火寄身的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通常谁会让路边一颗石子染上大量鲜血?更别提还得看被鲜血洗了个澡的石中火,乐不乐意认主。      十四年前,陈府池塘边。   那个捉蝈蝈的孩子被推进水里,心怀叵测者指使心腹奴仆,佯装救人,悄悄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挣扎的孩子脑后。那块作为凶器的石头,事后肯定被扔进池塘里了。      石中火不耐周围都是水的环境,气息波动剧烈,也是常理。   只是——这事想来让释沣怒意上涌,心绪不定。      当年抱走陈禾,就是希望师弟与陈家再无因果牵连,如今看来,这份干系还大着呢。   任谁知道自己辛苦养大的团子吃了这么多苦,没去找陈家当年凶徒的麻烦,却反倒被卷入这样要命的风波里,再修身养性的人也得暴躁。      “云州城如今挤满了对石中火虎视眈眈的修真者,很快一些世俗权势之人也要来凑热闹了。”长眉老道焦急的说,“石中火本性凶戾,陈禾年纪尚轻,修为不精,一旦融火入丹田,只怕他会性情大变,堕入魔道。”      释沣皱眉不语。   他回头看还在盘坐修炼的陈禾,觉得陈禾被石中火凶性影响到入魔其实还是小事,若是迷失本性的过程中,不慎撞落苍玉球,或让玉球被三昧真火焚尽,陈禾从此就不记得黑渊谷十一年的过去,他也会永远失去这个师弟。      “但将石中火置之不理,也是大患。”黑渊谷主沉重的说,“数千年前,有一块石中火现世,也是已认过主,当时诸人不知,只是抢夺。孰料石中火这等天地异物早有灵性,一触吾辈修行者之手,立刻借助灵力破石而出——可怜那夺得石中火的人,霎时被焚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      三昧真火只有四海真水才能浇灭,火势蔓延,无法遏制,竟将连绵六百里的锦绣山烧成赤地,生灵涂炭。      “云州城是西南边陲颇为繁华的郡府,是云州一十九县的郡守府衙所在,若是触动了石中火,导致神州三十六郡莫名其妙少了其一,这份大因果,即使我等轮回七世也洗刷不掉呀!”   黑渊谷众修真者纷纷愁眉不展,扼腕跺足。      释沣神色冷厉,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抓起长眉老道,伸手示意了一下陈禾。长眉老道心领神会,立刻回答:“石中火之主在摩天崖黑渊谷的事,除了我那些徒子徒孙外,还无人知晓。只是旁门左道之辈,亦有诡奇之术,这秘密不知能瞒到何时。”      黑渊谷主也在旁边拈着胡须沉吟道:“他们至少能算出石中火之主不在陈府,这倒是给陈家免了一难。”   否则在搞不清楚石中火之主究竟是谁,又不敢贸然触碰石中火的情况下,那些丧心病狂的魔道中人,会趁夜将陈府满门屠戮得一个不剩。      “不过,若是陈禾身在陈府,石中火能察觉到主人气息,也不会那么躁动,引来我辈修真者的注意。”谷主自言自语,随后又摇摇头,“那也只能拖得一时,只要有修真者踏入陈家后院范围内,石中火还是会被发现。区别只是不在今年罢了。”      黑渊谷主摇头晃脑的说完,大家都为释沣松了口气。   ——天道苛刻,倘若真是因为释沣未将陈禾归还给陈家,致使云州城化作一片火海,无论以后释沣去渡劫还是前往阴曹地府,都够他受的了。      释沣冷着一张脸,垂首目视腕上念珠良久。      “咳,释沣道友,现今如何是好…”长眉老道还没说完,就看到释沣忽然并指运力,以灵气悬空写出数个闪烁银光的字。      众人皆惊,黑渊谷主率先脱口而出:“什么,你带陈禾出谷?”   “这——黑渊谷凶名在外…咳咳,我是说黑渊谷有结界,想进来没那么容易,还有我等保护你师弟,谁敢在黑渊谷放肆?”      释沣不为所动。   保护师弟,他一个人就足够了,当前之势,还是先想办法解除这个危局。      “我觉得释沣道友的决定有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出声辩白,“石中火一旦失控,只怕天道将因果罪责都算到陈禾身上去,释沣带他师弟离开山谷,伺机解决僵局,是上上之策。”      众人细想,顿觉有理。   他们都是看着那个短腿乖巧的软胖团子长大的,虽然陈禾今年已十七岁,但在这些年龄至少三位数的老家伙眼里,仍然是一个孩子。      天谴罪责足够毁了任何一个修真者,若陈禾遭遇这种不幸,日后金仙大道就与他无缘,不想轮回洗赎,他就只能入魔。      “万一有人算出陈禾行踪…”长眉老道还在忧虑。   “你老糊涂了,整个黑渊谷没长脚不会动,陈禾离开山谷后被释沣道友带着到处行走,要锁定他的具体位置谈何容易。长眉老儿你不是擅长掐算么,难不成一把年纪活回去了,连干扰他人推算都不会?到时候再在其他方向制造几个假象,真真假假,定要让有心掐算的家伙晕头转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推算结果!”      众人恍然大悟,齐声说:“谷主高见!谷主果然阴险狡诈,奇谋诡计胜我等一筹!”   “那是。”黑渊谷主不以为忤,反以为荣,摸着山羊胡得意洋洋。      释沣一言不发,神色却缓和了很多。他目视黑渊谷众人,左手抬起覆于拳上,深深俯身为礼。   ——谷底众修真者,本与此事无关,却因相助他师兄弟,涉入此番因果。      “哎哎,释沣道友不必多礼!我们相识多年,这点小忙何足挂齿。”长眉老道赶紧去扶。   “挂齿什么,释沣在修闭口禅,想挂也挂不了!”旁边立刻有人拆台。      “无量天尊!你是铁了心要跟贫道过不去?”   长眉老道挽起袖子,跟那人扭打成一团,很快就被众人嫌弃的推搡到到墙角当不存在。      “那小娃娃原先那般乖巧规矩,被我们日日哄骗,欺负得眼泪都流了几缸了,咳。如今为他之安危,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更多人纷纷表态,“石中火天性凶戾,不易控制,我等根本不希望自家那些修为不够的后辈子弟去争此物,既然阳差阳错属陈禾所有,也就罢了。”      “当然要是能带回来,让石中火改主意不要陈禾了,老夫也不介意养着一团火玩玩…哎哟,怎么打人呢,欺负我不是以武入道的么?”      乱哄哄的闹了一阵,总算有人说到了正经事。   一位身披袈裟的光头禅师,合掌向释沣说:“老衲尚有数颗千年菩提,释沣道友不妨将念珠留下,每日清晨,老衲可用菩提子与七佛塔代你于黑渊潭修行。”      释沣闻言有些迟疑。   黑渊谷主帮腔:“灵果大师修为深厚,七佛塔是他本命灵宝,镇得住黑渊谷潭阴寒之气,你又淬炼那串念珠多年,辅以千年菩提,与你亲身所在没什么区别。”      话虽如此,二十一年,每日不息,为枉死的徒儿所做的修行,终究是要缺了。   释沣有些怔忪,他刚才做出带陈禾出谷的决定时相当果决,那也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只是扪心自问,是死去的人,不如活着的人么?      释沣缓缓褪下腕上念珠,双手托起,慎重的交给灵果禅师。   后者接过后再次合掌,与众修真者一起,无声无息的离开了释沣洞府门口。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踪迹,释沣才解开洞府门口的隔音结界,匆匆将东西收拾了一遍——多半都是陈禾日常用的,释沣来黑渊谷就是孑然一身,有什么可带的?      于是这日陈禾练功完毕,起来看见的却不是热腾腾的食物。   “…师兄?”陈禾小心翼翼的瞄好像在出神的释沣。      以陈禾金丹未成,即将筑基圆满的修为,已经不该再吃人间烟火食,但释沣与黑渊谷的所有人都觉得陈禾年纪还太小,尚在长身体的时候,宁可压着他的修为不提升,也不赞同让陈禾辟谷,反正金丹结成的时候,都要洗经涤脉一次。   陈禾又不像那些世俗求道者,需要注意体内杂质,以求结丹顺利。陈禾自身天赋不错,有一个好师兄,更有大群看着他长大的“前辈高人”,结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陈禾很规矩,他担心自己“打搅”释沣的走神。   根据玉球的提示,释沣有许多不忍回忆的过去,陈禾每天都阅读一遍,并牢牢记住十五岁自己留下的提示,不要提起,师兄回想的时候也要注意,不要惹师兄伤心。      当他看到释沣忽然转头望向自己时,一惊本来准备忍着不说的话就脱口而出:   “师兄,我饿了。”      释沣醒然。   对了,陈禾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摸摸师弟的头发,握起手把陈禾带出洞府。      “咦?今天我们要换地方吃饭吗?”陈禾疑惑的跟着走。   路过棠梨树林,涉过山溪,越走越远,陈禾数过一个又一个山壁上的洞府,还愣愣想着释沣是不是准备找谁算账,忽然脑门一凉,整个人就像从水中穿了过去。      不等陈禾反应过来,眼前景物急剧变化,风声赫赫。   等到脚踏实地的时候,视线不远处赫然出现了一座高大古朴的城门,拱门上端端正正三个大字:云州府。      陈禾傻眼,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的时候把想出谷的事说了出来,否则为什么他只是说饿了,师兄就把他带到了城门口。   难道是要进城去酒楼大吃一顿?      陈禾抬头看释沣,小心翼翼的说:“师兄,今天不是我生辰。” 正文 进城   云州郡位于西南边境,这里有许多异民族来往,有头裹梨锦帕穿黑色百褶裙的异族女子,也有斜挂弓箭腰系皮革的山中猎户,提着藤篮卖花的少女粉嫩手臂上套着四五个银镯,头上插着精巧银饰,笑声清越动听。      这还是在城门前排队等着进去的,挑担的货郎,家丁仆佣环侍的青呢小轿,异族人抬着的滑竿,赶驴子拖车的卖柴者,更有一队押着镖车的跑江湖汉子,粗声大气的谈笑风生。      世间百态,行商走卒,看得陈禾目不转睛。   待得排到高大的城门洞前,见云州城兵丁挨个检查进城者路引时,陈禾这才一滞,赶紧扭头看自家师兄。      释沣目不斜视,淡定的顺手递出去——   树叶?!      陈禾瞠目结舌的看着守门兵丁接过树叶,神色如常的检查一番,甚至话都没多问一句,要了几块铜板的进城税,就放行了。      对于师兄身上有铜板这件事,陈禾并不奇怪,毕竟他每日吃的穿的,也都是傀儡用世俗钱币去集镇上买的。   没有哪个修真者买东西不付钱,甚至大部分魔修都不会用石子充作黄金欺骗凡人,只因这世间万物都有因果,虽然大部分都微不足道,但抵不过命运弄人。万一自己一次没付钱,导致那个普通人那日三餐不济饿死了,那人偏偏又命中注定十数年后出将入相?      修真者夺天地灵气为己有,本来就是天道的眼中钉,不想渡劫的时候被劈死,也不想被天道命数坑死的话,还是安分守己比较好。   不过,要是遇到石中火这样的天材地宝,许多修真者宁愿冒着惹麻烦的风险,也想抢夺一下,大家都怀着侥幸的心理,没准自己就走了大运呢?只要利益足够,原则也可以酌情丢掉嘛,同样的道理,只要不是囊中羞涩,修真者不会为省几个钱,就去冒在世俗欠下因果的风险。      陈禾进了城门就把那片树叶抢到手中。   任凭他怎么看,这都是很普通的一片叶子,是黑渊谷棠梨树上掉落的。      “障眼法?”陈禾追问。   释沣点头,没有急着走,示意陈禾停下来在城门口逗留片刻。      果然不出一会,陈禾就看到数个离奇景象:矮子乞丐把手里破碗递给守门兵丁,青衣道姑摸出一块手帕,小孩交出了糖葫芦,甚至有实在找不到杂物的老头一跺脚偷了前面大婶头上的铜钗,过关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插回去,技艺高超,大婶连发髻都没散。      “哈哈哈,好蠢,他不能用铜板变一下路引吗?”陈禾笑得前仰后合。   刚进城门的老头耳聪目明,闻声恍然,随后恼羞成怒的瞪了陈禾一眼,嘴里嘀咕:“这是哪家小辈,如此不懂尊敬长者,也不知——”      声音戛然而止,老头瞪圆了眼睛看陈禾身边的释沣。   老头干笑两声,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僵硬的原地后退两步,见释沣没反应,老头立刻一溜烟跑了。      陈禾围观了全过程,颇有深意的回头看了释沣一眼。   看来师兄很厉害呢!可惜没办法记下来,让明天的自己也知道。      眼珠一转,陈禾想到自己身上其实是有第二颗玉球的。   手腕那颗是他十五岁时软磨硬泡获得的,记录了他发现箱子的那一整天记忆。      随后两年,释沣仍然每天给师弟挂上一颗苍玉球,入夜等陈禾睡着后更换,所以陈禾现在脖子上仍然有一颗属于今天的玉球。   ——要想办法把今天的这个玉球也昧了!理由就用今天第一次下山,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要学习修真者怎么在世俗生活的经验,比如进城什么的。      陈禾暗暗给自己鼓劲。   “师兄,我能把这个…”   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多了一叠用荷叶包好的糕饼。      释沣拿着糕饼,疑惑的瞥师弟:不是说饿了吗?   陈禾赶紧把这包零食接过来,斟酌了一下用词,准备声情并茂的再次开口时,忽然感到背上毛毛的。      他惊得四下一看,这才发现有不少视线都停驻在他与师兄身上。   云州城中异族装束的人很多。扣斗笠蒙面纱包得一分皮肤都不露的有,戴着夸张羽毛与金属片装饰头冠的也比比皆是,像释沣这样长发不挽不束,任其散落,在中原是严重的衣冠不整,在此地半点也不稀奇。   一身红衣,宽袖大袍,形貌俊美,惹来众多爱慕之色。      云州郡山清水美,钟灵毓秀,相貌出色的男女多如过江之鲫。   释沣气度样貌,皆与世俗不同,瞩目者更多。加上陈禾也是一个生得白净漂亮,英气勃勃的少年郎,十七岁这个年纪也该婚娶了。西南异族女子多数热情,街上看人也不避讳,频频笑语,有的还朝他们掷来沾染露珠的鲜艳花束。      之前城门拥挤,又是一字竖列排队,看到师兄弟模样的人有限,陈禾没有感受到这如坐针毡的压力,此刻陈禾神情尴尬,有些狼狈,又有一分奇怪的心绪盘旋在心头。      那些妍丽窈窕的女子,当她们热情的目光注视释沣时,让陈禾感到莫名不快。   还没等陈禾稳定心绪,忽然感到肩上一紧,抬头见是师兄轻轻揽着他的肩,向前走了一段距离,随后带他进了一家店铺。      凡人的店铺极少会挂牌匾,也不会写什么字,只挂一个布幡做招牌。铁匠铺前画着锤子,茶楼前是大壶,酒楼是葫芦,卖鞋的自然就画着一只鞋履。      云州城异族众多,穿汉族鞋履的本就不多,普通百姓家里还自己做鞋,鞋铺生意当然不太好,店铺狭窄昏暗,师兄弟两人进来后,店铺里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了。   伙计赶紧从后堂跑出来,看到他侧着身子拼命挤过来的费力劲,陈禾摸摸鼻子:“这里太窄,师兄你帮我买,我在门口等。”      释沣点点头,没在意。   师弟穿什么尺寸他今天看过了,记得很清楚。虽然云州城内现在龙蛇混杂,但不至于连师弟离开自己几步路都不放心。   再说进城以来,他没有乔装改扮,也没有避讳与陈禾的亲近,凡是陈禾惹不起的人,想必不愿轻易招惹自己。那些不认识自己的小辈,陈禾一只手能摆平,释沣根本没什么可担心。      陈禾站在街边,鞋铺旁边是卖布匹与帽子的,他都不感兴趣,只能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   街角卖云吞面的小摊看在陈禾眼里都十分新奇,他握着手里的糕饼,随意拈出一块就认真吃起来。      赤豆馅的,有点甜腻。   陈禾已经过了爱吃甜的年纪,他犹豫的伸着手指拨弄几块糕饼,想找到不同口味的,全不知道这样当街吃东西的多半都是垂髫幼儿,一个俊秀少年毫不在意的如此做,气质又透着说不出的干净,一副不知世事很好拐卖的样子。      人贩子倒没来找死,他们混迹多年也是有眼力的。   只有富贵人家才养得出这样的少年,陈禾穿的衣服颜色普通,料子却是云州城最大布行半两一匹的云锦缎,他又不是说不清话的三岁幼童,人贩子疯了才会对他下手。      就在陈禾一边吃糕饼一边看稀奇时,忽然人群里挤出一人,惊喜的叫他:   “陈世弟,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家的小厮呢?”      根本不觉得这人是对自己说话,陈禾漫不经心的继续吃糕饼,唔,这个是糯米的,太黏牙了。   陈禾纠结的发现有块残渣贴在内槽牙里,赶紧低头闭着嘴试着用舌尖舔舐。      孰料那人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熟稔的伸出手:“陈小兄弟,你家人肯定找你找得急了,快随为兄一起回去吧。”   陈禾反应敏锐,后退一步避开那只手,抬头疑惑的盯了那人一眼。      那人锦衣罗袍,后面跟着一群奴仆小厮,此刻笑得一脸和煦,全不顾身后随从怪异的神情。   “陈小兄弟不认识我了,三年前我还带你去秋叶寺玩过呢!”      陈禾神情愈发古怪:“你认错人了。”   黑渊谷里可没有凡人,也没寺庙。      “是啊,公子你认错了吧。”那锦袍公子身后的小厮也低声提醒。   “闭嘴!”锦袍公子呵斥随从,又用惋惜无奈的眼神看着陈禾,“陈小兄弟的病还没有起色么?我此番回云州,正要上陈家拜访,我带你回家去吧!”      陈禾被他内中闪烁诡异之意的目光惊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恰好撞在释沣身上。   “师兄?”   释沣淡淡扫了门外诸人一眼,带着陈禾离开。      “哎,陈小兄弟!等等,你是何人,想拐带陈家小公子么?”锦袍公子在后面怒喝,释沣却走得远了。   陈禾赶紧为师兄解释:“这人脑子有问题,上来就自说自话,我没搭理他。”      释沣目带冷意,他听见那锦袍公子的随从惶急的声音——   “少爷你怎么了,陈家只有一位公子,年岁也与刚才那位不符…”      “什么?这不可能!”   锦袍公子指着陈禾远去的方向,惊骇难言。      陈家那个傻子,不是被石中火认主了吗?怎么跟他记忆中不一样,这傻子竟然不是陈家人?   只要有了石中火,就算入魔也没关系,这辈子他绝不想再窝窝囊囊在一个小门派里困到死!陈禾一个傻子都能成为魔修一代尊者,他会不行?    正文 浑水   世家大族的宅院聚集在一处,通常没有平民过来,一栋栋高大的院墙间,构成纵横数条幽静深巷,青石板铺的路被家丁们清扫干净整洁。      挂着陈府牌匾的大门缓缓开启,一个年轻男子手里提着马鞭,在小厮的簇拥下走出。   他狐疑的看了眼深巷尽头,几片落叶被风卷得刮到地上,静寂无声。      随从给他牵来马时,男子不经意的说:“最近府邸里有些不太平,你们严守门户,不要让一些宵小钻了空子。”      几个守门的小厮赶紧点头,眼神里却带着一些疑惑与畏惧。   陈家近日来接连有怪事发生,屋顶无故坠瓦,厨房里水果不翼而飞,丫鬟半夜在后院看见漂浮的白影,陈家老夫人又重病在床,家里下人惶恐不安。      男子翻身上马,带着随从径自离去。   他走之后,才有两个家丁小声说:“你说这次大少爷是去秋叶寺请高僧来做法,还是到黄玄观找道长来驱邪?”   “应该都挺灵,不管是谁赶紧过来收了这里的恶鬼吧!”      “嗤。”   一声轻笑,小厮们惊得一跳,差点都抖成鹌鹑。      “小六子,你,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是厉鬼在笑,佛祖啊!”一个小厮噗通跪下地咚咚的连声磕头。      陈家大门屋檐与院墙上蹲着的人都露出无趣的表情,他们界限分明,一半人看起来阴恻恻寒气森森,另外一边道貌岸然。   下面小厮惊慌四顾,看不到他们。      “已经第七日,尔等魔修还没弄清楚,石中火之主为谁?”   “彼此彼此。”一个干瘪老太婆桀桀阴笑,皱得像树皮的脸上趴着一只青色蝎子,她翻着眼珠说,“河洛派擅长周易八卦,又是名门正宗,必然早已知道结果,你们为何不去问,反而陪着我们在这里蹲守?”      对面装束得出尘绝俗的老者们被噎得一滞,表情难堪。   ——金丹未成,只算一只脚踏入了修真界的门,有什么颜面在名门宗派那里打探消息?平常跟在后面混迹也就罢了,现在想捡便宜撞大运,只能苦苦蹲在陈府周围守护了。      修真界向来有一大怪现象,得道高人,反而不太在意形象。越是修为一般的,为了增加实力,也为了面子,必然要搜罗绘有符箓阵法的长袍,佩戴灵气逼人的法器,把自己严密的裹起来。   看眼前这些人站在一起五光十色的样子,就知道里面根本没什么大人物。      魔修们也差不多,威名赫赫之辈哪里需要蹲在这里,呼喝一二自然有小妖小魔谄媚效力。      “石中火一旦溢出,整个云州城就完了!我等还来得及脱身,魑魅魍魉之辈只怕要吓破胆吧!”输人不输阵,正道这边也立刻有人出声讽刺。      “胡说八道!”毒蝎婆婆怒骂,“不要假惺惺了,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怀着侥幸心理,就算拿不到石中火,也能顺手救云州城普通百姓。这份大功德,魔修做了没用,你们却是虎视眈眈,用心险恶!”      “你这话什么意思!石中火又不是我等让它认主,它要爆裂,也与我们无关!”   “桀桀,真要心怀苍生,就该现身将这家人赶出府邸,让云州郡守迁移百姓出城!”      “一派胡言!你也知道云州是一郡之府,人口众多,怎么可能说迁就迁。想让百姓心甘情愿背井离乡,谈何容易,若是最后无事,这番大动干戈谁担当得起!”   毒蝎婆婆也不争吵了,只是冷笑:“诸大门派都已到达,依老身看,咱们都捞不着便宜,不如趁早走罢!”说完不顾众人反应,径直飘下院墙,一拐一拐的离开。      这时巷口恰好来了一群人,抬着小箱子,簇拥着一个锦袍公子,像是要去陈府拜访。   “等等!”锦袍公子忽然喊停,皱眉看巷子尽头的陈府。      “公子,您又怎么了?”   年长的随从表情看起来恭敬,实则已经不耐烦至极。      自家的这位公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月前因坠马意外卧床不起,苏醒后就在家里各种折腾,先是花重金求什么灵芝,又向夫人胡搅蛮缠说要来云州府。放着下过定的李家姑娘不闻不问,夫人不同意,竟然擅自带着人就跑出来了。      进了云州城,刚投了客栈,就说要上世交陈家拜访,路上遇到一个少年,又神神叨叨的非说别人是陈府小公子。笑话,谁不知道陈家嫡系单薄,老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孙辈陈黍,年过弱冠早已婚娶,哪来什么小公子。   陈家家主之前倒是隐约听说有一子,因在池塘溺水,陈家请过不少大夫方士,都没治好,听说熬到六岁上就夭折了——      随从想到这里一个激灵,忍不住惊恐思忖:难道自家公子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抬头看见锦袍公子盯着空无一物的院墙屋檐,心中越想越担忧,赶紧劝说:“公子,我们长途跋涉有些疲乏,现在上门拜访有些不妥,不如…”      “住口!”   锦袍公子脸色铁青。      上一世,他虽好运踏入仙门,却直到死都是个小派的外门管事,就是管着一群扫地挑水劈柴人的头目,别说筑基圆满了,辟谷丹都混不到一颗。   如今他才回来一个月,功法口诀记得也只是聊胜于无,他上辈子苦苦修行百年也就那样。不是他天赋问题,而是入门心法只这种效果。      现在更是肉眼凡胎,无法看破陈家府邸蹲守的修真者。   只是,连陈家小厮都能察觉到的异样气息,锦袍公子又岂会发现不了?   ——这密密麻麻,似乎只环绕着陈府的诡异感觉。      瞳孔猛然收缩,锦袍公子脱口一声咒骂:   “该死!这怎么可能,不是两年后…”   明明应该两年之后,陈家那傻子十九岁时,才有魔修发现陈家池塘里的石中火!      石中火已经是他知道最大的机缘了,陈禾获得石中火后,仅用百年就成了魔修佼佼者,跻身六大尊者之一。在此之前,陈禾是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傻子,在秋叶寺被地痞殴打的时候,畏缩得只会发抖,哭起来都不敢掉出声,只不过天生好运,家里池塘有一块石中火!      锦袍公子将牙咬得咯咯响,面目有些狰狞。   ——他都提早两年来了,为什么石中火还是被修真界发现了?      隐身慢吞吞离开的毒蝎婆婆,察觉到异样,立刻疑惑盯过来。   锦袍公子感到后颈一阵阴冷,他立刻知道自己是被一个修为高深的魔修盯上。事已至此,他明白石中火很难拿到手了。      一不做二不休,先把水搅得更混,没准他还有机会!      深深呼吸,恢复冷静的锦袍公子昂着头,若无其事的对随从说:“我确实有点疲乏,不过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掉头回去,若被陈家下人看见终究不妥。先递了拜帖与礼物,改日登门也就是了。”   这话说得在理,随从只好把疑虑压下,跟随锦袍公子向陈府大门而去。      “临水姚家子弟,路过云州,特来拜会世交。”   锦袍公子看着陈家小厮青白着脸勉强上来招呼的样子,信口就说:“我见贵府小公子在街上走失,原先准备招呼…”      “公子,陈家没有小少爷!”随从赶紧提醒,“都说是认错,那小公子早就夭折了!”   他不说还好,守门的小厮一听,先是茫然,然后脸色刷的一声白了。      世家大族,奴仆很少有外面买的,这些小厮年岁还轻,虽没见过陈禾,但也听过家主独子夭折的事,只是陈家不提陈禾日久,他们一时没想起来。   这小少爷,不就是在后院池塘出的事么?那最近后院闹鬼的事?      “这…我见那小公子相貌与陈世兄相似,便以为——”锦袍公子长长一叹,复问,“我只听说贵府小公子三岁在池塘溺水,磕到石块,虽心智迷糊却也救了过来,几时夭折的?我身在临水,竟是半点不知。”      守门小厮收下拜帖与礼物,含含糊糊了几句,送走这不速之客,擦着汗正互相嘀咕这姚公子太过冒昧,哪有在人家门口问这事的,再说夭折的孩子不祥,连族谱都入不了,哪家也不会为这个办丧事通知世交。      “他是怎么死的?”一个声音问。   “谁知道怎么死的,深山野地的,没准是被狼叼走。”      “那小娃娃是怎么死的?”又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都说了还问什么——啊?谁,谁在说话。”小厮们吓软了腿,全部坐倒在地,忽然发现台阶上爬满了毒蝎,有人惊得厥了过去。      “快给婆婆仔细的说。”毒蝎婆婆拎起一个小厮恐吓。   “救命啊!”      “快说!”墙头上那些修真者也来了。   陈家规矩严,他们蹲了七天还第一次听到此事。      “饶命啊,我说!家主有个孩子,三岁时在池塘边贪玩,溺水磕到石头傻了…”   “什么石头,有没有流血?血流得多不多?”众人急着追问。   小厮魂不附体,只得求饶:“不知道,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小娃娃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埋在哪里?”   “陈家去山里上香,回来就说小少爷走失了,哪有坟墓?”   不等听完,一群修真者跑了一半,这个消息他们拿到大宗派那里,不能换好处也能混个脸熟,魔修也是同样。      “那孩子八成没死,又回到城里了,快通知魔尊者!”   “全城搜索!”      毒蝎婆婆目光闪烁,悄无声息去追姚公子了,她觉得那小子有些不对,这么巧在陈家门口揭发此事,居心叵测。      ***   此刻,正要跟师兄进酒楼的陈禾忽然一顿,盯着那个带随从骑马路过的男人,后者也注意到街边这个俊秀少年,疑惑的低头望过来。   视线接触,两人全都一惊。      陈禾只是觉得有点熟悉,那人心中却已经翻江倒海崩天塌地般轰鸣。   ——他怎么会忘记,那个害死全家的堂弟样貌!      那日深夜,陈家宅院内外躺满尸体,连廊上画眉也死在了笼子里。   陈黍惊恐的跑入后院想躲进柴房,忽然背后一痛扑倒在地,只听到有人在交谈。      “杀了这么多,怎么还没找到?确定在这府内?”   “不会错,肯定在这里——”   话音未落,远处一声高叫:“找到了,是那个傻子!”      躺在地上的人艰难睁开被血模糊的眼睛,池塘里忽然涌现出赤红烈焰,陈黍最后感觉到的是炙热的火焰,无穷无尽,他还没流尽血,就身陷火海被活活烧死。      陈黍发不出惨叫,惊恐坐起,发现自己还是十岁。   私塾先生责骂陈黍课上偷懒睡觉,那个傻子懵懂的抓着毛笔站在一边。      就是那双眼睛,刚才在烈焰之中毫无感情的看着他化成灰烬。   ——他记得火焰直奔陈禾而去,将陈禾裹在里面,把周围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陈黍双眼通红,握着缰绳的手惊怒颤抖。   那个厉鬼没死,那个祸害又回来了!!    正文 始料未及   陈禾默不吭声的注视那个骑马男子欲噬人的扭曲神情,直到对方忽然拨转马头,僵硬的身影远去,他才若有所思的用食指抹了下鼻尖。      那种真真切切的,杀气。   还有恨意,比黑渊潭水还要冰冷彻骨。   ——地狱深处拘押的恶鬼才用这样仇恨的目光看人,因为它们被夺去了活着的权利。      若不是身在繁华长街上,估计这人抄起东西就要咆哮着冲上来砍了自己。陈禾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样强烈针对自己的情绪,他新奇又诧异,好像没有被人痛恨的自觉,转过身就准备继续往酒楼里走。      眼前怎么不是路,一个红色障碍物?      “师兄。”   陈禾乖觉的后退一步,佯装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贪看街景才耽搁了。      释沣根本没看他,眼神准确停留在远去的陈黍身上(谁让他骑着马呢,隔这么远都比别人好找),微微皱眉。   一个普通凡人,怎会对他师弟怀有这样浓厚的恨意?      这时正常情况,该是师兄询问“你是否认识他”,然后师弟恭敬回答。   问题到释沣陈禾这里就变得诡异起来,释沣不必问,因为他师弟根本不记得昨天的事。   跑堂小二愣愣的看这两人站在酒楼门口,倒是一番好风景,惹得路人都冲这边看,可堵在门口也不是个事。      “师兄,我饿了。”陈禾提醒释沣。   他可不想今天发生任、何、糟糕的事!      想用珍藏游玩记忆为借口,把今天的这颗玉球昧了,今天怎能出意外?陈禾暗地里气得有点牙痒痒,半个时辰前在街上搭讪的家伙,还有刚才狠狠瞪自己的混账,难道就不能改天出现么?      释沣疑惑的低头:不久前才吃了几块糕饼,怎么又饿了?   不过师弟十七岁,每月身高都有点变化,还是贪吃的时候,以陈禾的修为,就算吃撑了灵力运转一周天也消化了。      小二殷勤的领着两人到了靠窗口的一张桌上,迅速抹了桌椅,又送来热气腾腾的茶水,吊着嗓子像唱歌一样悠扬顿挫的报菜名。   不但说菜名,还绘声绘色的描述新鲜食材与绝美的口感。      陈禾听得新奇,小二唱了两遍,脸都苦了。   倒是他旁边桌上喝酒剥花生的人,被声色俱全的描述吸引,摸着肚子一叠声喊加菜:“那个什么火腿豆腐羹来一份,还有酸汤鱼!”      陈禾往那张桌上一看,菜还没怎么动,鲜嫩的鸡枞菌炖鸡蛋,色泽油亮的黄焖鸡块,看着就霎是喜人,赶紧拦着小二说:“他点的菜,给我照样上一份。”   陈禾说完,礼数周全的站起来对隔壁桌的人拱拱手。      隔壁桌的几人瞥他一眼,点头回礼,倒是对陈禾与释沣生出好奇之心。云州城里俊俏少年满大街都是,但像这么出众的就少了,而且气质也不似山野异族之人。   奈何陈禾没有过来跟他们攀谈的意思,兴冲冲靠在窗边看风景去了。      ——待人接物,不过是灌顶秘法带来的本能,陈禾会用,却也是第一次用。在这个“愉快游玩”一日的计划里,他可没有把与他人谈笑风生这种事加进来。      “菜来喽,客官!”   陈禾伸手去拿竹筷的手僵在半空:他让小二照着隔壁桌上菜,结果酒与花生也照样来了一份。      要不要想办法尝一口呢?   只要师兄不喝,为了不浪费钱,自己就有理由去解决。      “师兄,这个…我没看过你喝酒?”   陈禾不确定的问,因为玉球记录里面没有。      释沣闻言从沉思里抬眼,似乎看出了陈禾的小心思,他忽而一笑,轻轻一拍桌子,粗制酒瓮自动翻起落入他掌中,跟着□□翻展,释沣微仰头,酒液似流泉成一条线飞出,须臾而尽,酒瓮落在桌上,还滴溜溜转了一圈。      陈禾目瞪口呆,四顾周围,发现这一连串动作实在太快,整个喧闹的酒楼竟无人注意。   释沣面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唇上残余的酒液,染出浅浅的绯色。      陈禾伸手晃晃酒瓮,里面竟然连一滴都不剩,顿时他垂头丧气的缩回椅上,举箸吃菜,没一会他就把酒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师兄,你不吃么,真好吃。”   释沣沉默,他在反思自己十多年是否苛待了师弟,只是几道酒楼的招牌菜而已,又不是珍馐佳肴。      师弟也比在黑渊谷里鲜活许多。   这喧闹繁华的街市,百态众生,无一不鲜活,陈禾东张西望的模样,更显出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本该生活在这里,他还不到要出尘离世的年纪,甚至他原来的性格,也不是抛下世俗,热衷求仙问道之辈。   即使他们相处多年,只怕有朝一日…      “就在那里!我看着那小子进了酒楼!”   “跟踪陈黍的人也回来说,陈黍看到这小子神色很不对,没准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这嚷嚷的声音不小,别说释沣,连陈禾都察觉到了。      还没等陈禾看清楚,只见酒楼里忽然涌入数人,隔窗望街,突兀围过来的人流更是明显。僧道尼俗,男女老少,包括各种怪异装束的人好像全部来集会了。   云州异族众多,民风彪悍,这种貌似寻仇的场面也不算稀奇,修真者们就没有刻意隐匿行踪。      “敢问这位小兄弟可是姓陈?”有个丈高大汉傲慢的发问,酒楼里的人也发觉气氛不同寻常,霎时安静下来。   陈禾握着筷子的手微微移动了一下,低头继续吃。   ——反正没走到他面前来,装聋作哑怎么了?他只是想好好过这一天!!      “小子,跟你说话呢!”   “小施主快到这边来,你卷入劫数,性命堪忧。不要听他们的话!”   “臭和尚说什么呢。”几个魔修恼了,与修真者们怒目而视。   释沣背对着他们,陈禾低着头,这群修为勉强的家伙,一时竟没看出端倪。      “尔等猖狂什么,河洛派与其他几大宗门,此刻身在云州城!”   “笑话,我魔道第三尊者也在!”   眼看大家开始比嗓门,一个道貌岸然的学究模样老者咳嗽了两声,提醒众人:“争吵无益,我们先确定一下传言真假。”      “哪里会有假,我们都细细的查问过了,陈家确实有个幼童,十多年前在池塘溺水!”   陈禾夹着焖鸡块的竹箸停顿了一下。      “…说是夭折,其实是在山里丢了。”   陈禾五指微微收缩,握紧。      “肯定是他,瞧…这小子听到我们说话了!”有人嗤笑。   “那又怎样,你等魔修,想大庭广众之下杀人?”      “惺惺作态,你们又如何,还不是想把这小子带走,不管给哪个宗派,都是好苗子。哼哼,我说错了,眼热收他入门是大宗派的风度,你们只不过等着我们动手杀了他,然后趁火打劫浑水摸鱼碰运气,妄想获得石中火!”      “啪!”   两截折断的筷子,擦着刚才叫嚣的魔修脸边,直直插入墙壁。   两道血痕,缓缓从那倒霉鬼颊边浮现。      酒楼中瞬息无声,陈禾踹翻椅子,满身黑气。   “什么石什么火?我只是来城里酒楼吃一顿饭,你们非要上赶着来搅局!谁不让我吃,我就让他们以后都别想好好吃饭!”   身影一闪,拎起那个惊呆的魔修,一个大耳光子过去,揍得人当场趴地吐了两颗牙。      学了仙家法术神通,还去练武的人修真者实在没几个。   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陈禾身形展动,步伐玄妙,在站立的人群中如游鱼般掠过,仿佛一阵清风。一脚踹倒两个嚷嚷得最凶的家伙,不由分说,分筋错骨拧歪了他们右臂胳膊,这种灌注灵力的伤害,就是送到最好的跌打医生那里,也没办法接得上去,只能等到灵力自行消散。      眼看陈禾掌掴魔修,脚踢正道,众人这才怒然后退,激起灵力握住法器。   “小子好胆!”      摸着缺牙豁口的魔修怨毒的阴笑起来,陈禾低头一看,发现右手多了一圈蠕动状的灰气,而且好像把这股灰气还传染给另外两个不幸被揍的家伙。   “敢打万毒窟的人,你自行死路!”魔修厉笑。      陈禾厌烦的甩甩手,带着淡金光辉的灵气浮于体表,那股在手臂上不断蔓延的灰色如烈阳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你——”   “灵气外放,筑基期圆满?”   众人皆惊,他们想破脑袋都没想到陈家失踪的小孩,也入了修真界。      “不,这不可能!我们肯定弄错了,那陈家小儿,年不过弱冠。十五年筑基圆满,大宗派也没有这等天赋出众的弟子!”   开什么玩笑,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花了几十年,上百年才到达这个境界。      释沣始终端坐不动,只留意陈禾的安全。   这里修真者众多,虽说修为高出陈禾的不多,以武入道的更少,但陈禾若是深陷重围,还是有些麻烦的。      释沣不动声色,只因这些人在他眼中,加起来也不够他一招。      知道“平安愉快的一天”彻底没了,陈禾没好气的一盘子扣在那个惊呆的魔修头上,菜汤残汁流了满身,不等对方反抗,又眼明手快的连着几下拍打,灵力直接击在那魔修四肢关节处,打得这倒霉家伙因力道忽然松懈收势不住,脸朝地栽倒。      陈禾无师自通的一脚踩在他背上,怒视四周:“现在你们可以说说那个该死的石中火,还有什么池塘,陈家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第一天进云州城,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嘴上这么问,其实陈禾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是那个非说他走丢的锦袍公子,就是酒楼前眼神凶戾恨不得扑上来砍自己的骑马男子。      每个失忆的人,都会疑惑自己的身世。陈禾也不例外,池塘,陈家…这是他牢牢记住的事情,同时他也长大了,心智未缺,不是懵懂幼童,对记忆里那段摔下池塘的过程,清楚的明白不是他没站稳,也不是绊倒,而是被人从后面推搡了一把。   他总有一天,会去查问这事的真相,却绝不是今天跟师兄进城玩的时候!   ——如果他没记错,陈家只是寻常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跑来这么一群修真者?      众人面面相觑,被事态的忽然转折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了,见陈禾追问,也没隐瞒,毕竟传得如此沸沸扬扬,想要掩盖也难。   “这个,事情要从石中火说起。不知陈小兄弟,师从…”   不少人将目光落在与陈禾同桌的释沣身上。      就在此时,整个酒楼忽然晃动了一下,盘碟杯盏在桌面滑动。   “怎么回事?”修真者们踉跄一步,即刻稳稳站住。      “轰!”   这下感觉得真真切切,是整个地面都在摇晃,无数杂物摔落地面,街道两侧商铺挂的幡子斜倒,挑起的布棚盖得一群人挣扎不出,到处都是惊骇的尖叫声。      “怎么会发生地动?”修真者匆忙出去查看。   陈禾忽然感到手中一紧,他被释沣牢牢抓住了。      “师——唔!”陈禾后脑剧烈的抽痛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酒楼支撑窗户的竹竿早已不见,释沣拂袖,整扇窗户都化作粉末,远处骇人的景象赫然跃入众人眼帘。      城东一道赤色火柱拔地而起,像一条火龙探入云头。      “石中火!混账,谁触动了石中火?”   房顶掠来几十道华光,正是来自各大宗派的修真者。      他们拦下一个从城东亡命奔来的魔修:“怎么回事?”   “陈家…陈家那个年轻人跑回府邸,说近日后院闹鬼是以前赶走过的妖邪,现在又回来祸害陈家,指使下人把后院池塘填了!”    正文 焚   “你再说一遍!”   仙风道骨的宗派长老们也撑不住了,脱口惊呼,“他要把池塘填了?为何不阻止他?”      原先蹲守在陈府院墙上的人也陆续逃到这里,遭遇质问,全都神色尴尬,吞吞吐吐的说出真相。   原来他们追问小厮后还想试探陈家,所以只抹掉了小厮们后面的那段记忆。陈黍半途折返,进家门时听小厮禀告临水姚家的公子刚刚来送拜帖。      小厮将姚公子的古怪行径一说,陈黍狂怒,一鞭子抽歪了门前挂的灯笼。   陈黍目眦欲裂,进门就直奔后院,叫来一群奴仆填池塘。陈家规矩严,后院里只有丫鬟婆子,皆被吓得躲开。老夫人重病不起,陈家长房夫人早逝,家主在外做官,这么多年在陈家充主子的都是陈黍爹娘,事发突然,哪里拦得住儿子。      后院闹鬼之事,搅扰得陈家不宁。陈黍出去一趟忽然神色大变的冲回来,没准就得到什么高人指点呢?填池塘大概跟风水有关吧,这么一想,下人奴仆们开始卖力干活。      谁曾想刚把池塘掘开,水位就迅速下降,池塘里出现了一个漏斗状漩涡。   陈府下人惊得纷纷逃窜,干涸见底的池塘里,温度不断蹿高。原先蹲着看热闹的修真者顿觉不妙,纷纷转身逃跑。   再回头时,地面震动,一道火柱冲天而起。      现在被拦下,他们都连声喊冤:“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等身怀灵力,当然不敢接触石中火。陈家都是凡人,即使他们去填池塘,也不应该出事啊!”      袖手旁观有意想等陈禾感到变化后出现,谁知石中火直接爆了。   石中火在池塘里这么多年都忍了,知道池塘被填,应该高兴才对啊!它不是又能回到泥土里安心入睡了么?      诸宗派长老忍不住又喝问:“之前传言说石中火之主是陈府当年走失的孩童,可有寻到?石中火失控,是否与他有关?”   酒楼里发生的事也被报上来,等到所有人赶过去后,除了一扇不翼而飞的窗户,陈禾与释沣已不见踪影,竟无人看到他们离开。      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听完众人对陈禾的描述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七岁,筑基圆满,这意味着正式修炼的时间甚至不足十五年。      根骨可以遗传,资质不能。天材地宝只涨灵力,不涨境界。      “他是哪派弟子?”乾云宗长老厉声问,目光直视对面的魔修。   “别想往我们魔道身上扣罪名!”魔修们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谁不知道各大门派底蕴深厚,我等受天道厌弃,要是能把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娃娃教成筑基期圆满,做梦都能笑醒了!”      火柱接天,炽热的温度形成热浪。   这样恐怖的异象,根本不可能用走水就搪塞过去,云州城百姓牵家带口想逃出城。   之前剧烈晃动坍塌的地方很多,街道深巷里到处一片狼藉,熙攘繁华不见,到处是哭声与尖叫。地痞无赖趁机抢夺物品财物,火焰还没有焚烧过来,已经有人永远躺在了废墟中。      “够了!石中火已脱离桎梏,云州城危在旦夕,是要救人,还是自己逃跑,你们随意吧!”乾云宗长老恶狠狠的说完,就带着门下弟子匆匆而去。   那位魔修尊者却连声冷笑,带着属下横掠而去。筑基期圆满又怎么样,陈家那小子若不死在今日,魔道就要再添一人了,以后够那些伪君子头痛的!      ***   火柱不断变粗,城东黑烟笼罩,昔日的深宅大院犹如幽冥地狱。   不断有房屋坍塌,烧成焦黑的房梁框架变为飞灰。   焦热的空气,似乎能撕裂人的皮肤。      “咳咳!”陈禾被呛得不行,他屏住呼吸转为内息,他不明白,刚才只是发生地动,怎么会忽然冒出一道接天火柱,释沣还带着他往火场中走?      火柱扶摇而上的时候,那群修真者惊叫着有人触动了石中火,还在争吵时用暗示的口吻说过,杀了自己就能获得石中火。   所以,眼前这就是石中火?!      “师兄,这是我的?”陈禾指着剧烈焚烧的烈焰,神情古怪。   释沣心中一紧,回头见陈禾神智正常,又松了口气。   谁知陈禾又诧异的自言自语:“那些人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近距离看,更容易发现火焰的不同寻常,耀眼的红,窜动的火焰边缘重重叠叠,就像一只狰狞的怪物,用触手勒紧房屋,把所有东西嚼得只剩飞灰。      “不,他们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当年陈府在池塘出事的孩子’。师兄,我们要去哪?”陈禾眼神复杂,他想过许多次重回陈家的情景,却从没有想到结果是这样。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炽热的气息与烟尘。   虽然对池塘溺水的意外耿耿于怀,但谁都不愿设想挚亲会对自己不管不问。      陈禾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山里走失,事实证明也差不多。可能因为自己患有迷心症,黑渊谷的修真者才没把他送回去,毕竟在世俗中这病治不好。   然而师兄从未提起过陈家人,玉球的提示记忆里也没有,陈禾意识到事情不太妙,他一直避免自己去想,哪怕来到云州城,也刻意忘记能寻亲这件事。      宅院深深,受热的空气在狭窄范围内剧烈波动扭曲,就像诸多妖魔伸展躯体肆意狂笑。   陈禾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护身的灵力出现空隙。   ——破碎的屋宇残骸,烤得枯萎的大树,与他的模糊记忆重合了。      没错,这里就是陈家。   没有暗害他的人,没有冷漠好奇瞥着他的兄弟姐妹,也没有激动拭泪的挚亲。有的只是一重重在烈焰中逐渐崩塌的房舍。      有熟悉的灵力迅速融入,陈禾知道是谁帮他护持,他摇晃了一下,转过身趴在释沣肩上。   他并没有流泪,只是目光里有些绝望。      释沣沉默的抱着他继续往里走,原先是准备夜深时再到后院池塘边找石中火。   以释沣的能力,就算陈府院墙与房顶上蹲满人,也别想拦得住他。石中火不能碰触,但释沣却可以将它封印在陈禾丹田之内,等到陈禾修为足够的时候解开,妥善安全的化作助力。现在石中火已脱困而出,这事变得棘手了!      轻轻拍了下陈禾的背,释沣目视不远处翻腾的烈焰,将一股意念传入陈禾心中:   【找地方躲起来,不要用灵力攻击火焰。它的目标是你。】      陈禾怔住,刚意识到什么,伸手猛然去抓释沣,却抓了空。   “不,师兄,我们走吧!”陈禾依稀猜到石中火是相当珍贵的东西,否则修真界的人也不会抢,但眼前陈府里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摆明了十分危险。      释沣的速度太快,烈焰翻卷,就像把那袭红衣吞了进去。      “师兄——”   陈禾追上去,徒手劈开两棵缓缓栽倒的大榕树,却在烟雾与火焰里迷失了方向。   灵力外浮,陈禾全身都罩在一层淡淡的金光里,但他很快发现,这种火似乎能吞噬一切,连灵力也不例外。      “师兄!”陈禾焦急四望,他清楚释沣为什么去冒险,修真者不能欠天道大因果。   如果这所谓的石中火真与自己有很深关联,甚至杀了自己就能获得它,那八成是同命或认主的关系。无论哪种,一旦火焚云州城,将方圆百里烧成赤地,即使胆大如陈禾,想到这里也忍不住腿软了一下。      “师兄你回来,我们不要管它,我可以入魔!只要你别嫌弃我以后是魔修!”陈禾哑着嗓子喊。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陈禾不断穿过一个又一个正在燃烧的屋宇,小心避开火焰。   雕梁画栋的游廊变成废墟,火苗继续蚕食着它,一个变形的金笼子滚在角落里,上面沾染的画眉羽毛飘飘落落。火舌猛地一卷,羽毛在空中化作灰烬消失无踪。      陈禾忽然听到后面一阵响动,敏锐避开,只见一个满身黑灰狼狈不堪的男人举着断裂的木棍凶狠的朝自己砸来。      “恶鬼,果然是你!”   陈禾随意的伸手一带,那人就重心不稳栽倒在地。      “黍儿!”凄厉的喊叫让陈禾一怔,然后他看到一个同样像从泥坑里爬出的女人,嚎啕的扑到那人身上。   “你是陈家的克星,变成鬼你仍然要回来败坏陈家!”那人气喘吁吁的躺在地上,又被烟呛得不停咳嗽,“娘,你为何不听我的,当初闹鬼时,我们及时搬走,再不济分家,也免了这场祸事。”      妇人闻声嚎啕:“你说得容易,陈家宗祠在这里,那老东西怎么肯走。年年死在荒郊野林的人成堆摞,有谁化作鬼怪了?分家,你疯了,分家还不得分个十天半月,再说分了我们二房就不是陈家嫡支,你伯父的家产到底归谁,还要族中元老说话呢,那群老不死会让我娘俩好过?”      “娘,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快逃!”   “逃到哪里去?什么都没的苦日子活着还不如死了。”妇人又哭又笑,她抬头看到火光中,身泛微光,衣不染尘发未乱的陈禾时,顿时发出一声凄厉喊叫,连连推搡儿子,“黍儿,那恶鬼在看我,快杀了他!”      陈禾也终于认出那人是今日酒楼前骑马路过的男子。   不是隔着黑灰看出长相,而是那双怨毒仇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