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难眠长夏夜
晏雉病了。
时值夏夜,酷热难耐,东厢的这间屋子,虽宽敞,但在夏日里头,没个冰块,即便是四面窗子全都打开了,仍旧觉得闷热得厉害。她躺在床上,不多会儿,就浑身汗湿了。
一旁梳着妇人髻的女婢绞了块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擦汗,又小心翼翼地将人翻了个身,换了块帕子给她擦身。
她吃力地动了动,最后不得已,只能睁开眼,嗓子黯哑:“慈姑,外头几时了?”
名唤“慈姑”的女婢笑了笑,语调柔缓,动作也十分轻柔:“二更天了。娘子可是觉得饿了?”
晏雉想要摆手,却是连半分力气都没有,闭了闭眼,叹道:“不用了,你也早点睡吧,别伺候我了。”
她话才罢,竟又昏睡过去。
不知怎的,就梦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坐在东篱晏家后院的秋千上,乳娘在身后推着秋千。秋千高高地荡起,她看见院中池塘里,碧色的池水上浮着朵朵睡莲,花盏连绵。
还有秋千旁的树上,鸟雀被她惊着,叽叽喳喳一通吵嚷,扑腾着翅膀在她咯咯的笑声中飞走。
她觉得有趣,便又央求乳娘再荡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乳娘有些担心她飞出去,不敢用力:“小娘子,乖,咱们过会儿再玩,大郎就要回来了。万一小娘子不听话,叫大郎瞧见了,小娘子又该被大郎摁着打屁股了。”
她眨眨眼,撅起嘴,哼哼道:“大哥坏!”秋千慢慢停下,她晃着小短腿从上头跳下来,又跑去池塘边上,趴在石头上就要伸手捞池子里的锦鲤。
乳娘吓了一跳,忙要去抱她起来。
耳边忽的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四娘又不听话了?”
乳娘一听这声音,忙转身曲膝朝着来人行了个万福,恭谨地喊了声“大郎”。
她像是被吓着了一般,慌忙就要从石头上爬起来,奈何人小腿短又起来的急了,差一点就摔进池子里。
好在那人动作快,冲到池塘边上,大手一伸,扶着她圆滚滚的身子,直接抱了起来。
她手里还抓着一尾小锦鲤,讨好地要递给兄长。
夏日的阳光照在来人茶褐色的道衣上,黑色滚边混着金银线,折射出隐隐绰绰的光芒来。许是背对着日光的关系,兄长的脸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箔。
日光下,她瞧不见兄长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一如既往地因为害怕惩罚,努力讨好他。
兄长腾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嘴里哭笑不得道:“我家四娘这是要以身喂鱼不成,喂了一个四娘,池子里的这些锦鲤约莫能有一年不用姨娘喂食了。”
她抱着兄长的脖子咯咯笑,远远看见管姨娘领着一人前来。那人的面庞,她意外地看得仔细,身上穿得是白色窄衫,底下套着浅蓝色长裙,体态丰盈,面容白净,眼角含娇……
她看见管姨娘带着那人在树下站定,招呼兄长过去。
视线陡然转动,她被兄长放在地上,而后便看见兄长朝着那边走去。
她迈着短腿就要去追,兄长却似乎越走越快,到后来竟与那人牵着手,在她眼前消失在盛夏灼热的日光中。
她焦急地回身找乳娘,想要乳娘帮忙快点把兄长找回来,让他千万别和那个女人走。
可饶是她怎么呼喊,盛夏的蝉鸣声盖过了她所有的声音,那些脱口而出的呼喊,竟似乎被掩盖地严严实实。她心口发闷,喘不上气来,难过的不行。
她急得不行,却没人听到她的呼喊,于是只好继续朝着唯一的那条路,向前跑,去找兄长,告诉他一定要小心那个女人。
她往前跑。
一直跑。
前面的路突然出现一个月洞门,她不顾一切,穿过那些站在月洞门外的女婢仆从,入目是一片赤红。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尚来不及忆起这是哪里,身旁传来略带不悦的女声:“怎的发起呆来?吉时就要到了,还不赶紧扶你们娘子去拜堂!”
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身旁有人扶着她的手,慢慢走进一间宽敞亮堂的屋子。
不多会,隔着大红的头盖,她隐隐约约看见站在身旁的高大男子。
喜帕被猛然挑开,她被突然的明光刺激的眼睛酸疼,仰起头,想要认清男子的脸庞,却听得他冰冷的声音,毫不加以遮掩。
“晏四,你兄长将你许给我,不过是为了攀我熊家的权势。你晏家祖上是有杀身立孤之节,可到了现世,不过就是个经营渔业的商贾,要不是看在你兄长如今得我爹重用,要我娶你,做梦!”
“你今日进我熊家门,便是我的妻子,出嫁从夫,我许你做什么,你才能做什么。我给你这个名分,但是不妨告诉你,我不喜欢你,长得漂亮又如何,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蠢物罢了!”
“这世间,绝色美人无数,你不过是其中之一,日后本分一些,熊家才会许你一二殊荣,若是不愿……我自会让你心甘情愿避居他处!”
她终于想起眼前这人是谁!
想要说话,却发觉半张脸僵硬,竟连嘴巴也张不开了。
男人拽住她的手,想要往床上拖。她挣脱开禁锢,跑向房门,“吱呀”一声,就将门退了开去。
门外站着七七八八衣着艳丽,酥/胸半露的美人,裙裾下,那一双双秀足不过二三寸,走起路来袅袅娜娜,见了她,便盈盈一拜,喊了声“娘子”……
她终于受不了地叫出声来,大汗淋漓地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屋子里暖暖的烛光,聒噪的蝉鸣声依旧持续不断地从窗外传来,好不容易吹来点风,尚来不及吹走屋子里的燥热,便又歇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旁的声响。慈姑坐在床尾的小墩子上,正借着烛光缝补衣物。床头坐着个小丫鬟,大概是困了,下巴支着扑扇,晃着脑袋打盹。
晏雉深深地吸了口气。
还好。
还好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亦或者说,不过是好多年前发生的事。
都已经过去了,再不会重头来一次。
晏雉想要翻个身子,到底僵硬着动弹不能,忍不住就叹了气。
她如今病得愈发重了,大概是人寿将至,已经再不能妄求什么。
不过也好,自六年前发病后,慈姑和院子里的女婢们就忙得人仰马翻,日夜轮值。
到今年开春,大夫说,她的病已无回天之术,只能准备后事,过一日,算一日了。
如果真的能就这么去了,好歹对她们来说,也是解脱。
晏雉没有再动,望着床顶的纹饰,又想起方才那一场大梦。
她自出生起,就鲜少能见到阿娘的面。阿爹也很少对她这个老来女投注太多的心血。是兄长和乳娘一点一点,将她拉扯长大,后来更是带着她到别地赴任。
梦里的那个女人,是兄长的妻子,她的大嫂。可她记不得,究竟是谁说动了不愿功名未成就马上成亲的兄长。
在嫁给熊戊后,晏雉一直以为,是兄长为了攀熊家的势,才将自己许了出去。若不是后来找到失去消息很久的乳娘,她甚至一直不知道,是那个女人蒙骗了兄长。
甚至,此后的许多对兄长不利的事,都是那个贪图荣华的女人私下做的决定。
晏雉越想越觉得胸闷,想要翻身,却又苦于身子发硬,不能动弹,脸色竟渐渐发青。
她的病,说来古怪,竟是从脚趾开始,慢慢发硬,如今心口以下部位全都僵硬。掀开被褥,那具躺在底下的身躯,其实已经干枯地犹如树枝,十分恐怖。
大概是她的呼吸声有些重了,终于惊动了床尾的慈姑。
床头的小丫鬟也顿时惊醒,想着自己竟然给娘子扇风的时候睡着了,难免有些惶恐,看了看慈姑,又看了看脸色发青的晏雉,慌忙就要跪下。
“帮我翻个身。”晏雉想要安抚她,却实在是难受,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慈姑当即让小丫鬟去倒杯茶来,自己走到床头坐下,小心地扶起晏雉上身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轻抚胸口,等到她脸色渐渐转好,这才帮着翻了个身子。
“娘子身上又都是汗,奴去给娘子打点水擦擦身子。”
晏雉缓缓摇头:“不必了,陪我说会儿话罢。”
“是。”慈姑颔首,接过小丫鬟斟来的茶,坐在床头的小墩子上,低声道,“这天越发热了,娘子若是受不了了,奴明日去阿郎那儿再求一求,总得在屋子里放块冰才好,不然若是捂出疹子来,对娘子的身子可不好。”
晏雉轻叹,笑了:“你别去招惹他了。前头的应娘这才生了小郎君,他如今中年得子,心情好得不行,你这时候去同他说我的事,怕又得惹他不快。”
她和熊戊这段婚事,说到底,是彼此无心——在最初成婚的那一年里,晏雉也想过要好好与他过日子。可试过几次后,她怕了。不光是因为熊戊此人,好女/色,多流连花间,会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床笫之间多淫/邪。更因为,这人不许旁人忤逆自己,但凡惹他不快,总是一顿责打。
以至于后来,晏雉宁愿独自一人住在东厢最角落的屋子里,也不愿再与熊戊共居一室。然而,那人也乐得自在,此后莺莺燕燕无数。
兴许是老天开眼,那人如今四十有余,一众通房姬妾却都生的是女儿。直到前几日,他新纳的姬妾应娘,为他足月生下了唯一的儿子。
“可娘子若是……”
慈姑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晏雉的眼皮却已经开始发重。
病后这几年,她越发地嗜睡,常常清醒不过些许时候,就不知不觉间又能昏睡过去。
慈姑见状,叹息一声,为她掖好被角,拿起蒲扇,轻轻扇起风来。
正文 思故人
熊戊,单字弼,龙图阁待制熊昊的嫡长子,其后还有一妹,为同母所出,生母甄氏,乃东篱本地世家甄家之女。
论出身,熊戊的出身可算显赫。熊家虽称不上皇室贵胄,却也是清贵之家。
因甄氏善妒,熊昊只一妻,无妾亦无通房。作为唯一的儿子,熊戊三岁开始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十四岁的时候得了功名。
嘉胤三年,不过才十二岁的晏雉,为兄长的仕途,嫁给了熊戊做妻。婚后少年夫妻,二人不曾琴瑟和鸣过一日,因为晏雉年纪小,一直未能圆房,直到十五及笄。
然而,因为熊戊贪恋女色,姬妾通房无数,晏雉并不愿意和他有过多纠葛。十五之后,熊戊数次强迫晏雉,更有一次害得她意外流产。此后,晏雉身体大坏,与熊戊分房,只在需夫妻同时出面的场合出现。
这一分房,就分了近二十年。
熊府。
晏雉的院落在东厢最偏角的地方,清静,但有时候看起来也过于冷清了一些。好在院落的主人,和住在这院子里的一干女婢婆子都不是那些爱凑热闹的,也就乐得这份自在安详。如若,她们的娘子身子能好一些,只怕会更好。
原先这院子里来往的人也就那几个,通常都是跑腿采办些东西的仆从。熊戊的那些妾,因为怕这院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自六年前晏雉得病后,就再没来耀武扬威过。
最初那年,得宠的那几个,可是一日不落地跑来“晨昏定省”。
难得今日天气凉快一些,晏雉的院落里突然迎来一位娇客。看着跟在小丫鬟身后进了内室的应娘,晏雉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
人都说男子好/色,可人若是长得美了,即便是女子,也同样会因为好看而目不转睛盯着。
应娘是熊戊新纳的小妾,的确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况且也不像先前得宠的那几位一股子酒楼脂粉味,气质清雅,看着倒似乎是好人家出身。
晏雉已经很久没见过熊戊的那些姬妾了。就连应娘进门、怀孕、生子,还都是负责采买的仆从顺口说的消息。
今日见着应娘,晏雉实在有些吃惊,尤其是,看到应娘怀中抱着的襁褓。
“应娘见过姐姐。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模样看起来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应娘,此刻怀中抱着酣睡的小孩,走到床前,怯生生地行了个万福。
慈姑小心扶着晏雉起身靠在床头,发髻歪歪地垂在一侧,病容看着似乎是真的不大好。
“你才生完孩子没几日,怎的就下床了?孩子的乳娘呢,还有那些伺候的丫鬟都去哪里了?”
晏雉虽没生过孩子,可也晓得这才生完孩子是得老老实实坐月子的,没几日就下地,容易烙下病来。
如此一想,应娘抱着孩子来她院子里这事,这用心实在别有深意。
应娘动了动胳膊,想要将襁褓中的孩子往晏雉面前凑,门外有丫鬟急匆匆跑了进来:“姨娘,阿郎回来了!”
应娘突然就慌了,正想抱着孩子赶紧离开,别让人瞧见,熊戊已经一脚迈进屋子,掀了珠帘,径直进了内室。
熊戊的年纪比晏雉大了三岁,四十多岁的郎君,因为生活优渥,沉迷酒色,看起来精神多少有些萎靡,但因为长年习武的关系,身材高大挺拔,身形并未臃肿不堪。
他一进内室,见应娘果真站在眼前,眉头微挑,斥责道:“还不回去?抱着孩子到处跑什么?”
应娘蓦地就红了眼眶,知道他是在担心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染病,而不是担心自己,忙拢了拢襁褓,咬着唇行礼告退。
待人一走,熊戊扭头看向靠在床头看着自己的晏雉,蹙眉道:“身子好些了?”
晏雉微微摇头:“近日开始气短,怕是没几日好熬了。”
熊戊走到床边,一撩衣摆,往一旁的墩子上坐下:“既是不大好,便多歇息。”末了目光有些躲闪,“你让慈姑收拾收拾,明日暂时搬回我那儿。”
晏雉看着他,问:“是我兄嫂要来?”
自晏雉出嫁后,起初几年,她还跟着熊戊住在东篱,彼时东篱晏家多少还能照顾点她这个出嫁女。后来,熊戊升迁,她随夫君离开东篱,至此,一年至多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
很多年前,晏雉也想过和离,或是以“无子”为由,恳请熊戊休妻。却不想,熊家因看重兄长,担心休妻一事影响两家情谊,故而一直避而不谈。
即便是他俩明明早已分房,却也每年都会因兄长要过来探望她,而搬回主屋暂住几日。
“还是和往常一般,你住我屋中,我在旁设屏风小榻另睡。家中姬妾,那几日我会约束好,必不会招惹你。”熊戊拧着眉头,有些担心晏雉如今的身子吃不消移动,“你身子……罢了,我抱你过去。”
他说罢,起身卷起袖子,弯腰就要把人从床上搂抱起来。
晏雉一声轻呼,人已经被他从床上捞起,抱在怀中。
这一抱,熊戊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人,越发得瘦,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走。
二十余年的夫妻,即便并无什么感情,在分房后的日子里,倒也渐渐培养出一些交情来。知道熊戊皱眉是因为发觉自己又瘦了,晏雉抿了抿嘴角,低声道:“被子。”
她声音很轻,熊戊一时没听明白,倒是慈姑,当即从床上拿下一条薄薄的毯子,盖在晏雉身上,遮住她已经干瘦如骨的身子。
熊戊被主仆二人的举动激起怒意,不悦道:“遮什么?你即便在这院子里住了近二十年,头上好歹也还顶着熊府主母的名号,府中女婢仆从还敢因为你这身子,看轻你不成?”
晏雉不想说的确是被人看轻了,闭上眼,低声道:“会吓到她们的。”
晏雉口中的“她们”指的是熊戊的那一干庶女。
和她们的生母不同,那些庶女没几个得宠的,又因为她占着主母的名号,愣是让她们的生母几十年都只能做个姬妾,心里多少有些不甘。
可孩子到底是孩子,晏雉自己不能生养,便也意外地疼惜她们,到此刻,心里想的仍是别让孩子们吓到。
晏雉搬到主屋的第二日清早,就得了消息,说兄长他们正往这边赶来。
她靠在床头,听着慈姑在屋子里走进走出说话,喃喃地道:“我这条命,拖到现在还活着,怕是为了能再看兄长一眼……”
没等她说完,慈姑已经急了,端着刚熬好的药过来劝道:“娘子莫要想太多。”大夫早就说过,思虑过重最是容易坏身。偏生娘子这些年来,心里单就记挂着大郎了,不然非得因了熊府那些腌臜事气得病重。
大约是被慈姑眼里的难过给刺伤了。晏雉叹了口气,只觉得胸口又闷得厉害。
她喘息道:“兄长如父,抚养我长大,若是这最后当真能见着他,便是明日让我闭了这双眼睛,我也是心满意足了。我还记得,阿娘常年茹素,我那时候还小,被养在阿娘身边,吃了近一年的素,长得又瘦又小。兄长看不过眼,愣是将我从阿娘身边抱走。阿爹虽有不满,奈何阿娘不喜我,便由得兄长照顾我。这才救回我一条命,不然,只怕早因体弱夭折了。”
慈姑惊诧。她是晏雉十余岁的时候,才被安排在她身边的,自然不知晓早年前的那些事。只是一直知道,晏雉的生母常年礼佛,晏府的事全都由姨娘管氏在打理。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沈氏带着丫鬟婆子来主屋探望晏雉。
沈氏,单名一个“葭”,蒹葭苍苍的“葭”。可若非是早已领教过此人的本事,晏雉只怕也会被这副面容所迷惑。
看着如今年近五十的沈氏,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眉目清秀的佳人容貌。可美人蛇蝎,晏雉是在她手底下吃过苦头的。
沈氏为人跋扈,进门后在晏府中横行,将她管教得极严,后为了兄长的仕途,她更是被沈氏当做筹码,许给熊府,嫁给熊戊做妻。
明面上,是晏家高攀,实则却是被利用了。
她最初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沈氏不会知道,也不屑知道,便是最初她写信给兄长求救,也无一例外被沈氏截下了信件。
若非后来熊戊终究长出了良心,约束起他那些姬妾,她怕是当真没一日消停日子可过。
“娘子,”慈姑担心地看了眼窗外,“大娘过来了。”
晏雉知道慈姑这会儿有些不安。可该来的总过是要来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如今这残败之躯,除了讥讽,沈氏也再想不出别的伤害她的方法了。
“可是……”
“避而不见不好。”晏雉微叹道,“她是随兄长过府来探望我的,做妹妹的,怎能避而不见。请进来吧。”
“是。”慈姑抿着唇,福了福身,转身去到门外。
晏雉看了眼守在一旁的小丫鬟,吩咐道:“去小厨房看看,点心茶水可备好了,好了就都端上来吧。”
小丫鬟应声退下。
屋子里一下子没了第二人,晏雉靠着床头,吃力地仰起头,心口越发沉闷起来。
她闭了闭眼,心道,只怕真的要被自己言中了。
正文 长明灯灭
沈氏如今这把年纪了,却依旧还是那副嚣张跋扈的脾气。
进了内室,瞧见靠着床头的晏雉,她扬眉便道:“你如今是越发没道理了,竟是连相迎都不愿了吗?”
晏雉睁开眼,吃力地点了点头,一副愧疚模样:“嫂嫂见谅,四娘如今身子越发吃力了,已下不得床,故而才不能相迎。”
她话罢,又命慈姑斟茶:“嫂嫂这一年过得可好,晏家可又添丁了?”
“自是添了。听闻熊郎的小妾前几日刚生了小郎君,你趁着如今身子还利索,将那孩子认到名下,日后咽了气,总归有人给你摔盆。”
晏雉笑笑,明白沈氏又想当然的认为她在熊府的日子过得是举步维艰。“我这身子,拖不了多久了,何苦累着孩子。再者,我活着一日,那孩子就得喊我一声阿娘,喊生母姨娘,认不认在名下,又有何差。”
沈氏噎住,许是没想到晏雉分明已经病重得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却依旧口齿伶俐。
姑嫂二人没说多少话,外头便有丫鬟过来传话说兄长过来了。
晏雉眼睛一亮,赶忙吩咐慈姑将屏风退了,却见沈氏怒目圆睁,斥责道:“你如今这副病容,怎能这般示人。再者,男女大防,便是兄妹,你既嫁作他人妇,又如何可以与人共处一室!”
沈氏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晏雉想要发怒,却胸闷地难受,脸色涨得发青。慈姑吓得白了脸,顾不得去退那屏风,赶忙坐到床边,帮她顺气。
那一头,熊戊带着人已经进了屋子,入内室后,见着屏风,还微微一愣,以为是晏雉不愿让人见到病容,便也不在意,索性在屏风外寻了圆凳坐下。
其实晏雉心底一直盼着能再看兄长一眼。可兄长一直是刻板守礼的人,不然,沈氏这些年也不会因在他面前从不做出格的事,而一直嚣张跋扈也未被休离。
她喘着气,忽就觉得,兴许这一屏风,今日便要隔断她与兄长最后的情谊了。
小丫鬟几度想绕过屏风,去跟阿郎和客人说娘子发病了,快些进去看一眼。可沈氏身边的丫鬟,这时候却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多嘴说话,就连慈姑,此时顾忌到晏雉的身子,不敢妄动。
屏风外,男人低沉的声音,不时说上两句话,但更多的是沉默。一如这个男人这些年,在家中担心唯一的妹妹时,沉默不语的模样。
其实,只要他站起来,绕过屏风,去看晏雉一眼,他就能发现,她这会儿身体不适,连呼吸都有些难过。
可是男人没有这样做。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屏风外,许久没听到晏雉说话,还以为她又乏得睡着了——这几年,他每年都会过来探望妹妹,可常常说不上两句话,她就会昏睡过去。
如此想着,他竟也不多留了,起身同熊戊告辞。
两个男人才往外走了没多远,屏风后,被捂住嘴的小丫鬟终于被人松开。
“还不赶紧去请大夫过来看看?”沈氏皱眉,“好端端的突然发病,你是想让人担心吗。晏熊两家如今的关系,可不能因为你毁了,便是好不了,你也得想法子活着!”
她说完话,便也毫无留念地带着丫鬟出了院落。
慈姑搂着晏雉,红着眼眶,咬唇恼怒道:“大娘怎能如此待娘子……娘子的身子已经……已经这般了,她怎的还能这么狠心,连一面都不让你们兄妹二人相见……”
晏雉心口闷着一团气,直到这会儿终于渐渐顺了,苍白的脸上,眼睛憋得通红,眼角还挂着泪,心底疼得不行:“她怎么肯让兄长见到我这副模样……兄长生性耿直,即便与熊家交好多年……也绝不会忍心见到我如今的模样……他会后悔,会自责……”
六年前病发,到今年,晏雉的身体已经颓败至极。
若说一年前,她还能坐直身体,挥动手臂,甚至还能握住兄长的手,流露出小女儿的情态,同兄长撒娇。而今,却连摇头都显得困难了。
沈氏不愿他们兄妹相见的理由,怕是担心因她的事,而使得两家的情谊有了变数,对兄长来说,公爹是上峰……
晏雉明白,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这最后一面,竟也成了最后的奢望。
倦意浮上心头,她靠着慈姑,竟是垂着泪,昏睡过去。
夜里,晏雉醒来,已经又重新回到了她自己的院落里。屋内烛光昏黄,她躺在床上悠悠叹气,熊戊撩开帘子走进内室。
“醒了?可要吃点东西?”
知道她身体不适,不方便起身,熊戊也不强求,在一旁坐下,眉头微蹙道:“白日里为何不将屏风撤了,你兄妹二人许久未见,难不成是不愿让他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
该说熊戊是关心自己,还是不关心呢?
晏雉苦笑。
“我当时发病了。”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淡淡回道,末了,又问,“兄长今日可是来找阿郎你的?”
“是。”熊戊顿了顿,目光沉沉,低声问道,“你可知,东海王?”
东海王虽为王,却并非皇族,但也亦非公卿世家之子。此人在大邯确为一位传奇人物,从奴隶到将军,又从将军得以封为异姓王,纵观大邯上下近百年历史,想要找出第二位这样的人物,实属困难。
晏雉垂下眼帘,答道:“曾听闻过东海王的大名。”
“东海王此人传奇至今,朝中百官谁人不卖他几分面子。兄长这次过来,一是为了探望你,二也是因为东海王。”
晏雉蹙眉道:“东海王……那一位听闻早年驰骋塞外,兄长与他……”
“你一直深居内宅,自然不知。”熊戊轻咳两声,“东海王至今仍是独身一人,府中并无妻妾,你兄长的意思是,可否与其联姻。”
晏雉一愣。
她并不熟悉东海王,可兄长家中的情形却是知道的。兄长膝下如今共三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如今已有十七,确实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可似乎因为沈氏的原因,至今还待字闺中。
一个是东海王,一个是四品武将之女,论门户,并不是十分相当,论年纪……她这个侄女和东海王比起来,实在是……太年轻了。
听熊戊提起联姻之事,晏雉原本浮上心头的倦意,此刻全都褪了:“若兄长当真有这个结亲的想法,只怕不会来同你商量什么。”
熊戊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眯了眯。
正如晏雉所想,晏家实际上并不愿意结这门亲事。结亲一事也是沈氏的意思。至于东海王那边,他既然时至今日都无妻无妾,想必定有自己的想法,结亲……怕是行不通的。
熊戊并未在房中停留太久。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晏雉自己来说,他们之间并没什么夫妻感情。熊戊能约束好那些姬妾,不给晏雉找麻烦,已是他们夫妻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了。
人一走,晏雉躺在床上,神魂已经飞远。
慈姑进屋的时候,差点被她的样子吓坏,好在她的胸脯还在微微的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娘子……”慈姑侧身坐在脚踏上,叹息道,“今日……”
“慈姑。”晏雉的声音突然拔高,“去请阿郎过来。”
慈姑一愣,见晏雉脸色不好,顿时心慌。
自家娘子是怎样的性子,她做贴身女婢的,最是清楚不过。阿郎才走,若非紧要的事情,娘子必然不会急着要他过来。
她不敢放任娘子一人留在房中,慌忙小丫鬟去喊人。
不一会儿,熊戊又急匆匆的回来了。
熊戊该是在姬妾的房中,来时身上的衣服穿得还不大工整,腰带松垮垮的,眼底的情/欲还没来得及消褪。
晏雉看着他走到床边,却已经连笑都笑不出来,张嘴便道:“你我夫妻一场,我最后只求你一件事,待我去了,将我葬回东篱吧……熊家祖坟也好,晏家也罢……别让我留在这里。”
可能是猝不及防,熊戊有些茫然,而慈姑当即明白过来其中深意,想也没想,“扑通”跪在了晏雉的床头,眼泪簌簌地落下:“娘子……”
晏雉说不清现在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是她明白,就是今夜了。
“阿郎,我去了之后,早些续弦吧。”她语重心长,“熊家不能没有正经主母,我占着这个位置太久了,该换人来坐了。”
“你……”熊戊想要说话,他一直知道晏雉早晚是要走的,可从来没想过会这么快。当这一日真的来临的时候,他竟有些惊慌。
“话说在前面,阿郎万不可扶持姬妾为妻!”晏雉声音拔高,脸色却越发苍白。
熊戊脸色一变,终于郑重地握住了她的手:“熊家的名声重要,这点,我自会记得。你……”
晏雉的手早已没了知觉,想要挣开,却无能为力,只闭上眼睛,吃力地摇了摇头:“你应当知道,她们都不是好相与的,即便有几位出身不差,可到底是做过妾的人,将妾扶正,丢的是你熊家的脸面。”
“娘子,您别再说话了,奴这就去请大夫,一定能治好的!”慈姑含着眼泪,“咚咚咚”地给晏雉磕头。
熊戊脸色也不大好看。晏雉一死,熊晏两家的关系必然会不如从前。
“下去吧,让我歇会儿,我累了。”
熊戊还想留下,门外却有小丫鬟火急火燎地过来说小郎君突然发病,应娘急得快上火了请阿郎赶紧过去。熊戊咬牙,临走前再三吩咐慈姑,好生照顾晏雉。
他人一走,慈姑忽的就听见一声长叹,她抬起头,满脸是泪:“娘子……”
“你跟了我一辈子,苦了你了。”
“娘子……”
“下去吧。”
慈姑咬牙,脑袋乱成一团,却还是听从晏雉的吩咐,退了下去。
明明是盛夏,窗外的风却尤其凄厉,枝桠簌簌作响,往日烦躁的蝉鸣声诡异的静止着。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觉得分外的寂寥。
晏雉闭上眼。
她这一生,没有大风大浪,甚至从没做成一件想要做的事。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里放出来,继而关进一个更大的笼子里。到生病之后,更是连偶尔放出笼子,去看一眼这个世界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的婚姻,更是一个玩笑。
她忍不住在想,如果当初兄长娶的人不是沈氏,会不会就有改变这一生的机会?
若兄长娶的是别人,阿爹又能在她身上多放一些心思,她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如今的处境,起码,她能多学一些旁的东西,而不是除了女四书,一无所知。
而今,再想这些,已是无用。
陌生的寒意渐渐蔓延全身。
朦胧间,她感觉到身子被人搂抱进怀里,似乎还听到慈姑的哭声。
远远的,她听到了于浮空传来的诵经的声音,听到有人叹息道:“灯,熄了。”
万里之外,佛寺之中的一盏长明灯,熄了。
正文 春日知重生
暮春的太阳,正午时难免显得有些闷热。
晏雉听着窗外鸟叫声,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暖洋洋的。
一个挽着妇人髻的女子坐在床尾的小墩子上,正仔细在小衣上绣着花。屋子里还有几个丫鬟,头对着头,正低声说着话。
所有丫鬟都穿着短褙长裙,戴着简单的首饰,年纪看起来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模样。
晏雉隐隐还记得其中几人的脸。
这些都是当初管姨娘给她挑的丫鬟。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掀了锦被,就想下床。手才碰着被面,她不由自主地愣住了——这是一双又短又小的手,肉乎乎的,是她记忆之中,很多很多年前属于自己的那双手。
兴许是见她醒了,却坐在床边反复看着自己的手,小小的人儿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屋里的几个丫鬟都掩唇笑出声来。
女子伸手,帮她穿上鞋子,又抱她下地,笑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手不舒服吗?乳娘帮你看看。”
晏雉抬头,看着俏丽丰满的乳娘,抿了抿嘴。
她还记得乳娘姓殷,个子不高,胸脯丰满,总是穿得很干净,说话时尤其温柔,品性纯良,对自己一直比对亲生的儿女都要耐心。
殷氏轻轻揉着晏雉的手掌,善意地劝了几句:“这是在寺里,小娘子可别到处乱跑,若是惊扰了大师们,娘子兴许会不高兴。”
屋里其他几个丫鬟这时候都抬起头来,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道:“小娘子今早爬上院里的假山,可把寺里的大师们吓坏了。娘子知道后,脸都吓白了呢。”
“是呀,小娘子可小心些,寺里多蛇虫鼠蚁,可千万别再往那些假山或者树丛草堆里跑了。”
晏雉微微发愣,她隐隐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曾经发生过,并非是在梦中。
她还在发愣,殷氏已经松开手,从旁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晏雉的外裳,仔细给她穿上:“小娘子,佛门清净地,可别再乱跑了。”
晏雉不语,只点了点头。
忽有檀香随风吹入屋内。
晏雉抬头,便见着几个女婢先一步进屋,而后抬手掀开垂帘,躬身待人走进后,方才放下帘子。
屋内的小丫鬟们纷纷起身万福。
晏雉张了张嘴,呆呆地喊道:“阿娘……”
大邯尚佛者众多,这些年来,佛教弘传也愈演愈烈,十分兴盛。各地庙宇建造得鳞次栉比,宝塔修建得森然罗列,各处还争相绘制佛陀。
晏雉的生母姓熊,乃是晏父的续弦,如今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中等个子,身材十分纤瘦,鹅蛋脸,细扫眉,穿了身天青色黑边白花牡丹暗纹的褙子,映着肤白如雪,唇色也显得十分浅淡。
熊氏体弱,自幼笃信佛教,嫁进晏家后因汤药滋补,很快就怀上了孩子。女儿出生后,便久居偏院,常年礼佛,就连身为主母理当打理的府中庶务,也一并交予管姨娘打理。
晏雉愣愣地看着熊氏,心头不由一颤。
她从懂事以来,每日晨昏定省,却仍旧鲜少能见着熊氏的面。更别提出嫁后,她想要再见阿娘,愈发显得困难起来。
而今,时隔多年,回到小时候的梦中,见到阿娘,她竟是不由自主落下泪来。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晏家兄妹四人,皆是同父异母。三位兄长分别是已经过世的大娘和管姨娘所出,却也因年岁较长,得到父母教诲众多。
唯独她一人,不知是因为熊氏常年礼佛的关系,还是阿爹阿娘之间并无夫妻之情。晏雉所受的所有教诲全都来自后来嫁入晏家的沈氏,也因此才有了之后的那些境遇。
她一直在想,如果能见着阿娘,她很想问,为什么阿娘不愿教导自己,难道是真的因为不喜欢自己吗?
“四娘这是怎么了?”
熊氏低头,看着坐在床边,眼泪汪汪的晏雉,微微蹙起眉头:“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殷氏有些茫然。小娘子方才还好好的坐着,也不知怎的,见了娘子进来,居然会哭了。“兴许是想起先前做的事,后怕了吧。”
晏雉咬咬唇,伸手就去抱熊氏的腰。
“阿娘……女儿再不乱跑了!”
她哭得厉害,抱着熊氏的腰,一个劲儿地在喊。
“好孩子。”熊氏许久没这般亲近过女儿,被她抱住腰身的时候,明显身子一僵,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伸手抚了抚她的背,“你是女孩儿,怎可以爬到假山上胡闹,万一摔下来可怎么办?从早间起罚你没东西吃,现下可是饿了?”
殷氏笑着在旁说道:“小娘子一直忍着没吃东西,结果在床上睡着了,才刚醒来呢。”
话音才落,果真就听到“咕噜”一声。
晏雉瞪大了眼睛,捂着肚子,顿时憋红了脸。
屋内的小丫鬟们“扑哧”一声笑了,就连熊氏,见着女儿脸上虽还挂着泪珠子,神情却显得尴尬有趣,忍不住扬起唇角,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对殷氏道:“去看看还有没有斋菜,这孩子,怕是饿坏了。”
殷氏笑着应了。不多会儿就端了几道斋菜回来。
晏雉实在是饿坏了。即便是在梦中,这饥肠辘辘的感觉,仍旧十分逼真,她不由地就多吃了小半碗饭。
筷子才一放下,晏雉就听到熊氏和殷氏的对话,已经从寺里哪位大师最擅讲经,转到了兄长的婚事上。
她蓦地想起,六岁那年,晏家与沈家结亲,兄长就要娶了沈家嫡女。而在此之前,她正跟着阿娘在东篱城外的永宁寺中小住。
她低头,看着自己肉乎乎的手,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扣着掌心,有些疼……不是在做梦……
那年春,东篱晏家的四女身染疟疾,东篱城外山中有一永宁寺,寺中有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晏家主母熊氏遂带了少数几个丫鬟女婢,带着晏四前往寺中,请大师做加持祈祷。
晏雉记得很清楚,永宁寺中有一座九层宝塔,数十丈之高,她站在塔下需要仰头往上看,才能看到宝塔之上高达数丈的金饰塔刹。
那年永宁寺,熊氏跟着高僧念经祈祷,虽得了疟疾,却依旧四处玩闹的她,从厢房跑到宝塔北面的佛殿,又跑到后面的僧房,最后竟踩着布满青苔的阶石,爬上了一座假山。
然后……她站在假山上胡闹,吓坏了经过的僧众。
再后来,她就听说阿爹同意了和沈家的婚事,为兄长定下了沈氏。
晏雉扭头,敞开的窗子外,栝柏椿松,枝叶覆盖檐首,那郁郁葱葱的□□,挡也挡不住。
“阿娘,不能让大哥娶……”她张了张嘴,想要告诉熊氏,千万别答应和沈家的这门亲事,可是才开口说了半句话,就见熊氏目光严厉地望了过来,她一时间愣在那里,再不敢往下继续说。
“好了,擦一擦嘴,稍后随我去听大师讲经。”
“阿娘……”
殷氏神色有些紧张,见娘子脸色不大好看,赶忙抱着晏雉,低声劝道:“小娘子莫说话,来,咱们擦擦嘴,再洗把手,这就去听大师讲经了……”
“你们是服侍小娘子的人,有些话,该不该在小娘子面前说理当清楚。”熊氏沉声打断了殷氏的话,“你们是无意间在小娘子面前露了口风,还是口无遮拦让她听了去,心里清楚就好。背后妄论主子的事,若再有下回,都掂量掂量后果。”
“娘子教训的是!”殷氏忙道,屋内的小丫鬟们也顿时跪了一地,脸上神色再没方才的轻松随意。
晏雉从没见过熊氏这样严肃的表情,有些吓到。可心底仍旧有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说,一定要阻止晏沈两家结亲,一定要!
她甚至想起自己兄长去参加乡试那年,她亲眼看见沈氏将兄长的一个通房活生生地鞭笞而死,以至于她的心底一直对沈氏充满了恐惧,甚至连和熊戊的那门婚事,她虽心有不甘,却丝毫不敢反抗。
晏雉不断地告诉自己,如果睁开眼后的这一切都不是梦,如果真的是老天保佑让她再来一回,只要阻止了两家的结亲,之后的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兄长的命途,她自己的命途,都不会再走上那无法控制的方向。
她固执地从殷氏的怀中伸出身子:“阿娘……”
她急得不行,可是越急,熊氏的脸色却越难看。
熊氏表情渐渐凝重起来,终于大怒:“跪下!”
殷氏抱着晏雉,二话不说,当即跪下。膝盖撞地的那一下声响极大,晏雉咬着舌头,怔住了。
“沈家这门亲事,是管姨娘和阿郎提议的,即便你们私下替大郎觉得委屈,也万不该在小娘子面前学舌!”
殷氏一哆嗦,抱紧了晏雉,口中应道:“是奴的错,请娘子责罚!”
熊氏的话,清晰响亮,夹带着怒意。
晏雉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隔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原来……原来阿娘一早就知道,沈家这门亲事不好,可是……阿娘依旧还是让兄长娶了沈氏……
屋子里一片死寂。
熊氏长长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晏雉的发顶:“走吧,随我去听大师讲经,明日我们就该回家了。”
她呆呆地仍由熊氏牵着手,往外头带。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正文 宝铎久和鸣
永宁寺,早年不过是东篱城外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寺。当年晏家高祖成信侯偶至东篱,因天突降暴雨,成信侯入寺避雨,与当时寺中住持结识,得高僧点拨后,嘱咐子孙待他亡故后,举家迁至东篱。
之后,因高祖临终叮嘱,永宁寺得晏家子孙大力捐助,几经改建,香火渐渐旺,时至今日,已成东篱第一大寺。
晏雉好多次从跟前跑过的那座九层宝塔,高达九十丈,加塔刹共有一千多尺,便是在东篱城内,也能远远看见塔身。
便是这样的一座曾经不起眼的寺庙,在得晏家捐助后开建,于九层宝塔原身地下挖出金佛像三十尊。而今,这三十尊金佛像,全都供奉在宝塔背面的佛殿中。
晏雉脸上还挂着泪,一声不吭地随着熊氏走过宝塔,在背面的那座佛殿前停下。而后,她听得熊氏朝在门前洒扫的小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明疏大师可在?”
小和尚恭谨回礼:“师父已经等候女施主多时,两位施主请。”
晏雉迈开腿,吃力地越过高高的门槛,抬头看着四周。
殿中有一丈八金像,两侧各有寻常大小的金像五尊,绣珠像三尊,金线像二尊,玉像二尊,每一尊佛像面部表情都十分柔和,仿佛是慈悲地看着入殿的每一人。
丈八金像前的佛龛上,香火袅袅,有一老僧坐在龛前蒲团上,灰黄的袈裟,石绿的袍子,听到身后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熊氏上前,行了一礼。
高僧微微抬眼,看着站在熊氏身侧,学着行了一礼的晏雉:“小娘子可知,何为三明,何为六通?”
熊氏不明其意,低头看了眼身侧的女儿。
晏雉如实摇头,轻声道:“不知。”
“三明分指宿命明,知宿世;天眼明,知未来;漏尽明,断烦恼。六通则分指,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
晏雉心中微滞。
她不懂佛理,却依稀从高僧的话中,得到了解惑的答案。
“小娘子既得这般奇遇,不如好生重来,既已明宿命,知未来,便更可以断烦恼,塑新生。”
高僧如此道,垂下眼帘,低诵“阿弥陀佛”。
晏雉心头一颤,双手合十,朝着高僧便是一拜。
熊氏并不知明疏大师话中深意,只以为四娘有几分佛缘,得了高僧青眼,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大师,四娘的疟疾如今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等便会回城。今年的香油钱,已交予明朗大师。”
熊氏如此说道。晏雉抬首,对上明疏大师淡然的目光,心头一紧,紧接着,便听见高僧悠长的声音,缓缓道:“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履,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自成信侯起,永宁寺多次得晏家捐助,才得以有了今日雕梁粉壁,青琐绮疏的盛景。佛祖有灵,自会庇佑晏家昌盛百年。”
熊氏闻言,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面上淡淡的:“大师吉言。”
话罢,这才与明疏大师一道坐下,听其讲起《大般涅槃经》来。
“……儿所引喻,不必尽取。或取少分,或取多分,或复全取。如言如来,面如满月,是名少分……”
当夜,殷氏服侍晏雉洗漱更衣,正要吹了桌上蜡烛,忽的听她喊道:“乳娘。”
“小娘子有事?”殷氏回首,见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正侧着身子看自己,遂笑着问道。
“乳娘,别吹灯,我睡不着。”
殷氏一愣,然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身子:“小娘子快些睡,明日起早大郎就来接我们回城了。小娘子可别在大郎面前打瞌睡。”
如果她当真是个孩子,这会儿听了乳娘的话,早该乖乖闭上眼争取赶紧睡着。可她到底不是孩子了,乳娘提起兄长吓唬她的招数,好多年以前就已经失效了。
晏雉缩在被褥里摇了摇头。
殷氏哭笑不得,只得哄着她:“那小娘子是想听故事吗?前几日说的故事,小娘子不爱听,那今日想听什么?”
晏雉仍旧摇头。
殷氏微微蹙眉:“小娘子可是还想着大郎结亲的事?”
“乳娘。”晏雉终于吭声道,“乳娘让灯亮着吧,等它烧没了就歇了。”
殷氏无法,只得从屋子里出去。
关上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眼隔着窗还能见着的微微摇曳的烛光,长长叹了口气。
一觉起来,小娘子怎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屋外。
长夜深深,高天风来,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遥传十里。
屋内。
晏雉翻了个身,对于终于灵活起来,能够肆意活动的身体,有了失而复得的感觉。
她知道,她这是重生了,重新回到六岁那年的春天。
灵活能动的四肢,能感觉到温差变化的身体,曾经是做梦都想重新得到的东西,终于都回来了。
晏雉拉高被褥,遮住眼泪。
她真的回来了!
想起乳娘的话,想起明日一早就要来寺中接她们母女俩回晏家的兄长。晏雉咬了咬唇,决心要不顾一切提醒兄长,娶谁都可以,绝对不能娶沈氏。
不能。
晏家的马车就停在寺外,几个奴仆正忙着从车里搬出东西送进寺中。车旁站着一人,穿着天青色杭绸直裰,看侧影,已能发觉此人身材高挑,气度端凝,正与身前年轻的和尚说着话。
晏雉被殷氏抱着,跟在熊氏身后,从寺中走了出去。见了人,忙行礼,道了一声“大郎”。
听到声音,他回过头来,眉目疏朗,唇边还挂着浅笑:“母亲。”
晏雉心头一震,脱口而出:“大哥!”
晏家高祖虽曾获封成信侯,可到底惠不及三代,三代之后,晏家终究归于平民。好在祖上立下家训,并未因此致使家业颓败。至晏暹(晏雉父)这一代,晏家已成东篱大户。
晏暹原配苗氏,生长子晏节,后将陪嫁管氏开脸,给夫君做了通房,待生下庶子晏畈后,抬做妾。苗氏生子晏筠后,突得病,药石无医,不日亡故。
晏雉生母熊氏是续弦,生下晏雉的时候,大郎晏节已经十六岁了,二郎晏畈十三岁,三郎晏筠六岁。
三个小郎君都是知书识礼的年岁,对代替过世的嫡母成为晏家主母的熊氏并无抵触,更是将这个刚出生的妹妹,当做掌中宝,细心呵护。
其实,在晏雉的记忆中,才过弱冠之年不久的兄长,一直是个好看的郎君,好看到任所有人都觉得兄长没有一个孪生妹妹实在可惜。
可在后来很多年的时光里,曾经笑容翩翩的少年郎,渐渐开始习惯蹙眉,即便心头无事,额间依旧有着“川”字,眉宇之中总是笼着一股无法笑容的郁色。
时隔多年,再度看到那个年轻、自信的兄长,晏雉心痛的不行。
来接熊氏她们的正是晏家嫡长子晏节,字德功,如今二十有二,生得确实十分好看,却又偏偏不会让人觉得女气。大抵是因为身高的关系——再漂亮的脸,也绝不会有哪家的小娘子身长八尺。
“四娘,”见被乳娘抱在怀中的晏雉,倾着上身,朝自己伸手,晏节弯了弯唇角,笑着伸手从乳娘手中接过她,“来让大哥瞧瞧重了没有!”他一只手臂托着晏雉的身子,一只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有些重了,看来寺里的伙食还不错,没饿坏你这个小馋猫!”
晏雉皱了皱鼻子,伸手搂住他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撒娇道:“大哥!大哥,四娘好想你!”
晏节一愣,然后低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是不是又淘气了?突然撒娇,一定是又闯祸了。说吧,这回是捞了寺里的锦鲤,还是拔了大师们种的花草?”
因着他家四娘,打小是个小魔星,这捞锦鲤,拔花草的事,确也从没少做。又因为这孩子一直缺少生母的照料,鲜少会主动与人撒娇。是以,才听到晏雉的想念,晏节当即就怀疑起,莫不是闯了什么祸,想央着自己帮忙解决。
晏雉到底是个成年人,被人将不懂事时闯的祸重新翻出来,难免有些燥得慌,红着脸,瞪眼道:“我没有!我就是想大哥了!”
晏节大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屁股,转身将她放在了马车上:“行了,大哥知道你想大哥了。四娘先进车,大哥去和住持道声谢,这就回来。”
晏雉点头,转身钻进车厢里。不多会儿,殷氏也进了车厢,问及熊氏,说是后头还有一辆马车,专门坐娘子和侍奉娘子的女婢的。
晏节向明疏大师告辞回来上车的时候,掀开车帘,只见得车厢里,小小的孩子蜷成一团睡在靠边的小榻上,殷氏正俯身要将薄被盖在她身上。
晏节轻轻“嘘”了一声,弯腰走到榻边坐下,接过殷氏手里的薄被给人盖上,又伸手动作轻柔地将贴在晏雉脸上的,一小撮头发捋到一旁。
他没有注意到,看起来已经睡着了的晏雉,实际上,不过是闭着眼睛想要眯一会儿。等待发觉他的动作的时候,索性闭着眼睛装睡。
阿爹忙于家业,阿娘年纪轻轻,却常年与青灯古佛为伴……明疏大师说得对,她既已明宿命,知未来,便更该凭己力断烦恼,塑新生。
正文 不娶
对于妻子带着女儿从永宁寺回来,晏暹显然并不十分在意。
反倒是管姨娘,早早就派人在街头看着,瞧见晏家的车夫赶着马过来,就赶紧回府通报。
是以,当摇摇晃晃真的在马车上睡着了的晏雉,被兄长抱着走下马车的时候,睁开眼瞧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已经候在门口等他们回府的管姨娘。
管姨娘是苗氏的陪嫁,开脸给晏暹做通房的时候,正是娇滴滴花一般的年岁。好不容易生下儿子来抬了妾,这一做就好多年。如果不是大邯律法明文规定,妾者不可为妻,她其实也是盼着能名正言顺地做人正妻的。
晏暹和熊氏的夫妻关系很平淡。
生下晏雉这件事,就好像一道界线,怀孩子那是熊氏的任务,生完孩子也就代表着任务结束,于是这类似于合作的夫妻关系,也就至此只剩下一纸婚书。
再加上,晏府上下,有得了苗氏真传的管姨娘打理,熊氏更是与自己夫君的关系泾渭分明。
出行归来,头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给阿爹问安。
晏雉被晏节抱着问安回来,兄妹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回了她的院子。才进院子,就发觉本该在院中洒扫的小丫鬟都不见了,又往花厅走,远远地,就听到了桌子被拍响的声音。
“你们都是管姨娘拨到四娘身边的人,家生子也好,外头买来□□好的也罢,我不管事,不代表着你们可以在四娘面前胡乱说话!”熊氏在花厅里拍着桌子发火,“管姨娘这些年,能在府里站稳脚跟,得小郎君们和你们的尊重,那是她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你们既承了她的情,就别在四娘面前丢她的脸面!要不然,我讲事情同管姨娘说上一说,命她将你们全部打发出去,你们以为,管姨娘会不答应吗?”
隔着十来步远的距离,晏雉清晰地感觉到了熊氏的怒意。
她的阿娘,实际上还是疼爱她的。
“你们都记住了,在四娘面前,谁也不许再多说一句废话!日后要是再发生这种撺掇四娘在我面前胡说八道的事,教唆主子,这是大罪!”
晏雉听得花厅里的齐声应答,忍不住低下头,搂紧了晏节的脖子,咬了咬唇,到底还是附耳低声道:“大哥,不要娶那个人好不好?”
以晏家在东篱当地的声望,要想给嫡长子娶妻,必然可以取得门当户对的娇妻。晏家如今没有官身,只是商户,即便晏暹有心想为长子找户好的岳家,也碍于这点,只能寻个好一些的商户结亲。
然而,整个东篱,真正能和他心意的儿媳人选,却怎么也挑不出来。
一年推一年,旁人家的长子已经成家立业,大儿子都能追着跑着上街了,晏家大郎仍旧是独身一人。
知道的都说晏暹这是在拿当年挑苗氏做妻的眼光,挑大儿媳。不知道的,却个个都说晏暹这是瞧不上东篱的小娘子,要不然怎么看了这么多年,愣是没选中一位合适的。
沈家迁至东篱不过才短短数年。但因着两家人有生意上的往来,沈家夫人渐渐与管姨娘数落起来。虽有些瞧不上晏家这种明明有主母,却让个妾当家的人家,奈何人晏家确实是东篱首当其冲的大户,便也低了三分气势,同管姨娘交好起来。
于是两家结亲的事,便也因此得到了管姨娘的提议。
晏雉现在最怕的是晏节已经与沈氏见过面,并且点头应允了这桩婚事。听熊氏的意思,两家的确交换了名帖,但还没最后定下。
如此,倒还有机会悔婚。
晏雉不敢开口就问过眼的事。她现在毕竟是个才六岁的孩子,就算早慧,也不会在没人教导的情况下,知晓那么多旁的事情。说多了,只会让乳娘她们平白遭人怀疑。
她拉了拉晏节:“大哥……那个人不好。”
晏节显然有些惊诧,抱着她往旁边走了两步:“四娘说谁不好?”
她道:“那个要嫁给你的姐姐……不好。”
晏节睁大了眼睛,眼神骤变:“四娘是听谁说的?”
晏雉偷偷咬了下舌头,眼眶登时红了:“四娘在寺里玩的时候,听见上香的人在说……她们说,她们说要嫁给大哥你的那个姐姐喜欢打人。”
这话是撒谎,可又不是。
在重生前,沈氏进门前,晏雉知道,晏节未尝不是不满意这桩婚事的。
可一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尊重父亲的安排,二来,他年纪不小,成家立业是必然的事。
若沈氏是位贤妻,夫妻琴瑟和鸣,自然好不愉快。倘若不是,就学着父亲和母亲相敬如宾便可。
后来,沈氏进门。晏节果真与她相敬如宾,一心扑在考取功名上,即便知道了沈氏在家中鞭笞下人,至多不过是叮嘱几句,后来也不是没出过人命,可除了斥责,晏节最大的动作,也只是再不进沈氏的屋子。
晏节去参加乡试那年,晏雉亲眼看见沈氏将兄长的一个通房活生生地鞭笞而死。
所以,说沈氏喜欢打人,并不是诬告,也不是撒谎。
这些话,晏雉只能点到为止。
晏节看她的眼神,已经有些变化了。她略带几分紧张地撒娇:“大哥,你找人偷偷去看看吧。万一……万一那位姐姐真的喜欢打人,四娘怕疼……”
晏节瞳孔缩了缩,垂下眼,将人重新抱起,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小捣蛋。大哥这就让人去打听打听,要是真跟你听到的那样,大哥就去退婚。”
他可以娶一个并不喜欢的人,回来慢慢培养感情,却不能娶一个品行不端的人。父母这种情况,四娘显然是不能一直由管姨娘和乳娘照顾,他做兄长的,日后自然要承担起教养四娘的担子,他的妻子也必须有担当才行,不然,如何能做晏氏的当家主母。
晏家祖上曾立下家训和家规,其中便有在子嗣成家前,每日用膳,需得一家人坐在一处。若是有旁的事,或是成家的,便可以回到自家小院子里和妻子孩子一块吃饭。
晏府如今只三位郎君一位小娘子,皆都还没成家。所以,除了常年不沾荤腥的熊氏外,这一顿饭,几乎是合家团圆。
在东篱,妾是上不得台面的,便是婢妾所出的孩子,也不过是“鄙于侧出,不预人流”。然而,晏家自北方而来,北方世族,向来不讳庶孽,也因此,像管姨娘这样的妾,才能和正妻所出的嫡子嫡女同坐一桌用膳。
其实,晏雉一直知道,除了一个名分,管姨娘在这个家中,实际上已与当家主母无异。要不然,也不会只随意说了几句话,便令阿爹决定为兄长聘下沈氏女。
用膳的时候,管姨娘当真提起了向沈家下聘的事。
“阿郎,年前将大郎的生辰八字拿到寺里求姻缘的时候,明朗大师曾解过签,说大郎成亲年纪宜双数,这二十二岁是个好年纪,不如早些下聘,定个日子,好把沈家娘子娶过门来。”
看管姨娘说话时,神情诚恳,不似作伪。晏雉一时也不好判断,沈氏的为人,她究竟知不知情了。
晏暹喝了一勺汤,闻言,抬头看了管姨娘一眼,温言道:“食不言寝不语,你怎的就忘了。”
管姨娘自知失礼,忙要道歉,又听得晏暹道:“是该下聘了。大郎,成家立业之后,你可要好好读书,成家了,是大人了。”
毫不知情的二郎晏畈、三郎晏筠纷纷向兄长祝贺。唯独晏雉,低头,伸出短短的胳膊,努力自己吃饭,安静地扮演好一个六岁小娘子的模样。
感觉到晏节看了自己一眼,晏雉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晏节哭笑不得,忙嘱咐身后侍奉的丫鬟去给四娘布菜。
管姨娘见着他们兄妹二人你来我往,正笑着说二人感情真好。晏畈忽然就问兄长可有与沈家娘子过眼了。
过眼并非是小事。
媒婆的嘴都是抹了蜜的,拿了钱,自然要天花乱坠一通吹嘘。即便是个瘸腿歪嘴的,也能吹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上次晏氏一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娶媳妇,那媒婆明明说了对方娘子小了五岁,可到成亲那日,喜帕一掀,男方愣住了,揪住使劲问,才知分明是大了五岁。
这种货不对板的事,又并非是偶然为之。是以,晏畈突然提起过眼的事来,饭桌上一片恍然。
晏暹显然忆起了那一表三千里的亲戚的事,不由地担心起沈家这位儿媳妇到底是不是如媒婆说的这么好了,侧脸看着管姨娘,温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给安排下,让大郎和沈家娘子见见面?”
管姨娘有些尴尬:“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这……好吧,我明日就让媒婆去沈家说一说,定个日子先过眼。”
论理,这过眼的事,只需由男方派个女眷到女方家看看新娘便可。
只是晏府并没旁的女眷,便是晏暹的姐妹,也都是各个远嫁,那些旁支又都是攀附于他们,余下府上能成为女眷的,不过只有熊氏,她以及才六岁大的四娘。
左右,她的身份是不合适做这事的,熊氏又向来不管府上庶务,四娘还太小。过眼的事,还是另行安排一场两家的会面,让大郎亲眼瞧一瞧。
正文 幸好过眼
过眼的事,沈家那边不知为何拖延了好几日,最后还是挨不过晏家三番几次让媒婆上门催催定日子,咬着牙应下,答应明日在东篱最大的饭店樊楼会面。
樊楼不是一座楼,它能成为东篱最大的酒楼,最根本的一点就因为它的占地广——五座楼联在一起,每座皆有三层,每层不超过四丈,实在是建在东篱,若是在奉元城中,大抵已经因为站在楼上可以瞧见皇宫内景,被勒令关门停业了。
樊楼底层是大堂,全是四人一桌的散座,成日里都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向上的左右两排楼梯中,设有一个台子,不大,平日里樊楼的主人都会请些擅唱小曲儿的班子在那拨琴弹唱。
台子后头有副画,画上藤萝花树一应俱全,还绘着几只鸟雀,栩栩如生,似在枝头叽喳。
两旁的楼梯往上走,二楼与三楼乃是阁子,专供有钱的顾客使用。
在晏雉的记忆中,她曾来过樊楼两回。一回是因熊昊从奉元城返乡,兄长特地在樊楼设宴款待;另一回,则是得知自己被沈氏许给了熊家,因为知道熊戊的花名,故而心情沮丧,偷偷跑到樊楼想要买酒喝。
也因此,晏雉对樊楼实在没什么太好的印象。
这次兄弟三人来此,晏雉哭着闹着,尽显小孩儿的骄纵,说什么都要缠着晏节过来瞧瞧。乳娘无法,只得找到管姨娘。管姨娘虽有些因为沈家再三推阻过眼的时有些恼火,可到底这门亲事是她做的担保,也是她吹得枕头风,瞧见小姑奶奶居然可劲儿地闹着要去,摆摆手应了。
晏雉被晏节抱着下了马车。兄弟三人说话时,她正伏在兄长的肩头四处张望。
马车自有樊楼的小厮殷勤的安置。四人从进樊楼开始,便有小厮迎了上来。阁子早就定好,就是二楼的松鹤居。
站在松鹤局居外的小厮认得来人正是晏家的几位郎君,忙推开阁子的门。进门后,需得在玄关处脱了鞋,赤足绕过格挡的围屏,方能走到屋里。
屋子里还没人,兄弟几人走到桌前,各占一边,先命小厮上壶好茶。人还没退下,晏节又吩咐道:“再来一盘牡丹饼。”
晏畈和晏筠闻言才想起,四妹还不过是个小娃娃,就这样干坐着,怕是等会儿要哭闹起来。
晏雉不知二哥和三哥在想些什么,只是趁机打量着松鹤居内的摆设——阁子很宽敞,一楼散座,二楼阁子,三楼虽也是阁子,却比二楼要更加宽敞一些,甚至阁子与阁子之间的那道墙,听说还能另外拆开,将两间并作一间使用。屋内一处摆了座假山流水的盆景,背后还设了画屏。再往那假山上看,还能瞧见上头的亭台楼阁,好不精巧。
牡丹饼和茶水一道上桌的时候,晏畈已经在窗边往下看,瞧见那个不怎么讨喜的媒婆在底下笑盈盈的跟两个人在说话,忙回身挑眉道:“大哥,人来了。”
晏雉一愣,才被晏节塞进手里的牡丹饼,差一点就掉到了裙子上。
晏节正叮嘱两个弟弟等下不准在沈家人面前失了脸面,突然听到身边“啊呀”一声,忙低头去看,不由地将人抱起,然后走到盆景后的画屏背面。
“四娘就坐这儿,回头我让人给你安置个小几,牡丹饼也给你慢慢吃。”
“……”
晏雉抬头,睁着大眼睛,表示不想坐这儿。晏节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脸色不是太好看:“你听说的事,我已经让人查到了。”
话才说完,门外传来声响,媒婆和沈家的人来了。
沈家并不愿过眼。
当初也是因为知道晏家如今管事的就是个妾,沈家人存了点私心,既想着给不省心的嫡女找个好人家嫁了享福,又想着最好找个不强势的婆母,一进门就拿了掌家的权,等公爹婆母去了,直接就拿了家中大权。
眼看着和晏家这门婚事就要定下来了,偏偏突然提出要过眼。沈家人吓了一跳,再看原本准备出嫁的嫡女,跳着脚说晏家要过眼就是看不起沈家,愈发觉得头疼。
左右是躲不过去了,沈家人一咬牙,应了这事。
阁子的门一打开,坐在画屏后头捧着牡丹饼味同嚼蜡的晏雉就挪了两步,偷偷探出头盯着门口看。
沈家人出门前,早打听了晏家的情况,知道陪着晏节过来的没有长辈,也就松了口气,指了家中的两个小辈,嘱咐他们陪着一起去。
等进了门,见阁子里不过就三个年轻郎君,沈家陪同而来的两个少年郎君暗地里也都吁了口气。年纪相仿,想必也好说话一些。
他们不知,除了坐在桌边的三人外,这屋子里还藏着第四个人。虽然这第四个,目前不过是个才六岁大的小女娃。
晏雉坐在画屏后,将那几人看的仔仔细细。
当前进屋的是沈家的嫡长子,年纪比大哥小了几岁,已经成家,有了一双儿女,还算本分。后来继承了沈家家业,按部就班地经营生意。
反倒是跟着沈大进屋的另一人,晏雉分明记得,这人是沈家的旁支,论辈分还算是沈氏的小辈,惯常的油嘴滑舌,又时常投机取巧。沈家有间铺子交予他打理,不出三年,竟亏得血本无归,而他抱着美人拍拍屁股跑了。
至于被他抱走的那个美人,晏雉隐约曾听沈氏提起过,是沈家的一个庶女。
再往后看,最后进到阁子的人,身着浅紫色的窄薄罗衫,浅赭白花的长裙,青黛眉,丹凤眼,檀唇,模样看着的确有几分姿容,入晏雉眼中,却猛然间掀起惊涛骇浪。
是这张脸……
她忘不掉这张脸……
其实,与其说晏雉一直记着沈氏的脸,是因为觉得是这个人令她前生如一场笑话,不如说,是反复告诉自己,如果重生以来,不再为了自己做些什么,兴许她仍旧会重新走上那条被迫的老路。
而晏雉,不愿。
在樊楼过眼,是两家人商量后的结果。
松鹤居内,晏沈两家围坐在桌旁,男方虽不过才三人,却在面前摆了四杯酒,女方面前则是两杯。
晏雉躲在画屏后,见沈氏挑眉似有不满,沈大郎眉心微蹙,低头说了句什么,而后沈氏虽有不悦,到底没当场爆发出来。那旁支家的沈郎君,却笑着对沈氏鲜殷勤。
“表妹不知,这男四女二,是有讲究的。这男强女弱乃是天理,桌上的酒杯自然也要显示出尊卑来。”
沈氏挑了挑眉头。
兴许是因为出门前被沈家人千叮咛万嘱咐过,沈氏颇有些出乎晏雉预料的没有发飙。
在晏雉的记忆中,这个人惯常不喜听到这些男强女弱,以夫为天的理论。兄长从不管内宅之事,更是厌恶沈氏每日每夜的要掌控他的一举一动,为此夫妻之间从不曾少过争执。
两家人坐下随意聊了几句,沈氏一言不发,全程都是郎君之间你来我往的生意经和诗词歌赋。
“德功,你可曾想过考取功名?”
“正有此意。”
“晏氏祖上曾出过成信侯,你又自小仁敏机警,文韬武略,不输旁人,何不考个功名,也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恩。”
那沈大郎笑道:“要真能考上功名,谋个一官半职,只要这门亲事成了,沈家也面上有光。”
看似正聊得愉快的俩家人,实际上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除了彼此,外人无从得知。
晏雉吃完手里的牡丹饼,拿起兄长贴心放在一边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然后伸手将茶碗拉到案几边上,手一松,“啪”一声,掉在地上。
屋内几人一愣,沈大郎正疑惑不解,便见晏家三人腾地站了起来,一脸紧张得往假山流水后的画屏跑。
最后看着被晏节从画屏后抱出来,红着眼眶,似乎有些委屈的小娘子,沈大郎恍然想起,晏家续弦的那位夫人只给晏家添了位嫡出的小娘子,之后再无喜讯。想来,这被晏家郎君们围在中间,小心哄着的小娘子,便是晏四娘了。
“小娘子这是怎么了?”沈大郎怔怔地看着眼前小娘子小鹰一般的眼睛,心底有些惴惴,再仔细看,却又见她眼眶里蓄着泪,似乎眨一眨眼就能簌簌地落下来一般,而之前那古怪的眼神,似乎只是他一瞬的错觉。
“茶碗不小心摔了,割到脚了。”
晏雉眨了眨眼睛,抬手擦了擦,缩在晏节怀里哼哼两声,表示虽然简单处理过了,可脚还是有点疼,催促快些回家。
她方才不过是想摔了茶碗,借机表明画屏后还有个自己存在,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不小心被碎了的茶碗割到脚。她忍着疼,没哭出来,但也挨不住疼得眼睛都红了。
晏节瞧她模样可怜,压下心底的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忍着些,阿桑已经去拿缎子了,马上就回家了。”
他说罢,晏畈和晏筠也忙不迭点头表示马上就回去了。
三兄弟话音一落,沈氏再也忍不住拍了桌子。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晏雉抬眼,静静的看着她。
正文 不得悔
过眼时,如果女方没能入男方的眼,或者觉得货不对板,男方可以留下两匹彩缎表示歉意。
反之,如果是瞧着满意,准备定下婚事,只需要男子在小娘子的头上插上一根金钗即可。
因为晏雉之前的话,以及他这几日打听来的消息,晏节其实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沈氏插钗。
是以,当沈氏因为他提到彩缎,拍案而起的时候,晏节索性又倒了杯茶,轻啜了一口,道:“过眼之后的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我按着规矩,留两匹彩缎于沈娘子,可是有错?”
说着,晏节身边的两个仆从,敲了阁子的门,抱着彩缎进门而来。
沈大郎对此番变故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聊得好好的,还以为以沈氏的姿容,晏节定不会对这桩婚事无异,可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看沈大郎一脸错愕,再看晏家那几人一脸平静如常的样子,沈氏不由得更火大,转身几步走到名叫阿桑的仆从身前,一把扯过彩缎:“你当沈家是什么门第,沈家愿意和晏家联姻,是看得起你们!凭什么送我缎子?钗子呢?把你家郎君备好的金钗拿来!”
阿桑有些惊愕:“郎……郎君并……”
晏节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一头冷汗的沈大郎,又看着沈氏,道:“我并未备下金钗。”
气氛陡然间僵住了。在座的两个沈家人,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君,即便对这桩婚事有着诸多疑惑和不解,可这时候听闻晏节本就没有点头的打算,脸色登时都变得不好看起来。
沈大郎笑得僵硬:“德功这是何意?”
晏节似笑非笑地道:“无它意,不过是觉得我与令妹,不合适。”
在看怀中晏雉的神色,分明像一个得胜的小孩,神色中夹着喜色。晏节低笑,摸了摸她的头,悄声吩咐道:“忍着点。”
晏雉顿时收住差点破功的笑意,绷紧了脸。
阿桑抱来的彩缎已经被沈氏全部扔到了地上,又拉又踩,好好的一匹缎子,算是没了样子。
晏节突然道:“沈娘子与其在这发脾气,不如收敛下平日的行径。”
他抿了抿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沈娘子平日的嚣张跋扈,已不是几个人闭嘴,就可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当做从未见过听过的事了。”
话音才落,沈氏的动作顿时就僵在了那里。
事情到了这一步,若还要纠缠下去,实没必要。沈大郎带着弟妹灰溜溜地从樊楼出去,上了沈家的马车,头也不回地跑了。
顿时,阁子里就剩下了他们兄妹四人。晏畈目送马车走远,回身正要笑,瞧见晏筠满脸古怪地盯着晏雉,有些惊讶道:“三弟这是在看什么?”
“二哥不觉得,咱们的四妹方才那茶碗摔得又稳又准么,要不是割脚了,我还以为……”晏筠一脸的忍俊不禁。
他家四娘便是再聪明,到底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娃,哪里懂得审时度势,伺机表明自己的存在,顺便让事情快点做了个了断。
反正他是已经懒得再和沈家人说话了,瞧瞧那旁支的做派,再瞧瞧那个沈娘子的,这样的人如果进了晏家的门,只怕能将晏氏祖上从地里气活了。
晏雉臊得满脸通红。实在不想说刚才真是故意来着,可谁家故意摔碗会摔得让自己受伤的!
她现在这副样子就是个害羞的小孩,晏畈和晏筠只当她是觉得没能把茶碗拿稳了有些害臊,忍不住笑话了她一会儿。
晏节轻咳了一声,道:“行了,回家吧,顺路去医馆,给四娘包扎下。”
他们两个随即笑着散了。出阁子的时候,晏畈跟在最后,顺手给了门外伺候的小厮一贯铜钱,算是屋内那一地彩缎的清扫和碎茶碗的赔偿。
从医馆包扎好回家,一路上晏雉都颇有些哭笑不得。
要不是大夫再三保证她年纪小,不容易留疤,只怕兄长们就要把医馆里最好的祛疤药给翻出来了。
重生一回,晏雉觉得,她比过去,更懂得兄长们对自己的疼爱。
这一世,不管是大哥,还是二哥三哥,她都会竭尽所能,回报这份疼爱。
马车在晏府门前停稳,晏节最先下了马车,而后将晏雉抱下马车,她拉了拉裙子,蹬蹬腿,就自个儿跑进门。
晏雉跑回院子,乳娘殷氏正在院中和女婢一起晒着被子,听见声音才一回头,脸色顿时变了:“小娘子这腿上是怎么了?”
晏雉穿着裙子,本该是遮住了被包扎好的小腿,偏生她提着裙子往院子里跑,露出了一小截圆滚滚的小腿肚,这才暴露了受伤的事。
晏雉悻悻地停住脚步,松开手,放下裙摆遮住腿:“就是……就是一不留神割了个小口子……”
这晏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说到最将小娘子捧在手心上疼爱的,除了三位郎君外,只有乳娘殷氏了。
乳娘殷氏赶紧上前几步,俯身将人抱了起来,提起一边裙子,看着那包扎好的地方,心疼道:“小娘子,女孩家家的,这万一在身上留了疤,可就不漂亮了。”说话时,语气里不免带了担忧。
她是真心疼晏雉,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孩子,怎能不亲。
晏雉早就后悔了,这会儿瞧见乳娘的神色,愈发觉得惭愧,忙搂着她脖子,撒娇道:“我下回再不胡闹了,乳娘,我疼。”
殷氏看她神色不像作伪,遂抱着她直接回了屋子。
晏节将没看中沈氏的事,原原本本地回禀给了晏暹。在一旁伺候的管姨娘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有些吃惊。
“这怎么使得……”管姨娘掩唇惊呼,“咱家……咱家连定礼都已经送过去了……”
这一回,轮到晏节吃惊。
按着程序,男女双方过眼后,理当是媒人去女方家里“道好”,而后商量聘礼的事,此时叫做“议定礼”,再往后商量妥当了,也就敲定了成婚的事情。等媒人去女方家里“报定”后,便该是男方择定黄道吉日去送聘礼了。
他明明没有看中沈氏,现在却被人告知家里人早早背着自己,议了定礼,甚至还秉着择日不如撞日的想法,当下就往沈家送了聘礼。
晏节缓缓扭头去看晏暹,想从阿爹的脸上看到些许不悦的神色,却大失所望:“阿爹这是……非要儿子与沈家娘子成亲了是吗?”
晏暹对这个原配所出的长子还是十分喜爱的,当下听着这问话,神色一紧,到底还是答道:“晏沈两家的这门婚事,对俩家来说,都不是件坏事。”
“沈家娘子为人跋扈,并不适合做我晏家的当家主母。”
“这世上哪有人是天生适合做人家主母的。”
晏节心中一沉,问:“父亲……”
晏暹闭了闭眼,品茶道:“回屋歇着吧,定礼已下,就等着沈家回礼了。”
这个意思是说,两家结亲的事,并无更改的可能?
晏节脸色发沉,握了握自己的拳头,见父亲左右并无改变主意的意思,转身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门外,已经从头听到尾的晏雉,脸色苍白地扑了过去。
晏节面色稍霁,弯腰将人抱起,摸了摸她的耳朵,而后转身把人交给了乳娘:“这几日,别让小娘子离开院子,到处走,尤其别去府外。”
殷氏微愣:“大郎的意思……”
方才大郎在书房内同阿郎说的那些个话,隔着一扇门,全都让人听见了。
小娘子原本好端端地在院子里吃茶,也不知怎的,就想着要来书房,却意外地听到了那些话。当时殷氏就觉得,小娘子的脸色变了。
“看顾好四娘。”晏节并未解释什么,只是看着晏雉,努力压下因她那双仿佛洞察了一切的眼睛而带来的不适感,低声道,“我要做一件事,四娘不能跟着。”
具体是什么事,晏节没有说,晏雉也没有问,却也没按着他话里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让乳娘看顾。
她跑去熊氏的院子,站在小佛堂外,熊氏身旁的女婢玉髓拦在门前。
云母推开半扇门,从小佛堂内走出来,见着门外的晏雉,面有惊诧,目光很快就温顺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晏雉看着云母,心底有些酸酸的。
她远远不比熊氏院子里的这些女婢丫鬟们见熊氏的机会多,熊氏身边的玉髓和云母更是自十几岁开始,就跟着一道常年礼佛,一辈子未嫁。
她咬了咬唇,问云母:“阿娘,在吗?”
云母颔首,表示熊氏在内。
晏雉伸了手让云母抱,道:“我要见阿娘。云母,带我见阿娘。”
云母略有犹豫,玉髓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小娘子……”
“我要见阿娘!”晏雉瞪着云母。她如今不过是个六岁模样的小女娃,即便骄纵一些也无妨。
一旁的玉髓想再劝劝,云母却已经抱起了她,转身往佛堂内走。
小佛堂内本该是不得让人乱闯的。可小娘子想要见母亲,这算不得是乱闯。
云母抱了晏雉进佛堂,门外只留了方才陪着一道过来的殷氏。
去见熊氏的路上,云母抱着晏雉,小声道:“娘子昨夜受了寒,身子有些不适,小娘子若是能劝娘子多歇息歇息,奴在这给小娘子叩首了。”
晏雉微微点头,心底却沉甸甸的。
阿娘是那样清冷的一个人,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和阿娘相处,又怎么能几句话将人劝下。
她沉默不语,云母只当她应下了。
正文 回鱼筷
佛堂内传来熊氏有些低哑的诵经的声音:“一切如来所说,若菩萨所说、若声闻所说,诸经法中。最为第一……一切声闻辟支佛中,菩萨为第一,此经亦复如是,于一切诸经法中,最为第一……”
大约就像云母说的,熊氏前夜里受了寒,故而这诵经的声音显得有些低哑。
晏雉被云母放到地上,望着熊氏削瘦的背影,垂下眼帘,做了个万福,抢在云母前面道:“阿娘!”
熊氏原本一手缓缓敲着木鱼,另一手拨弄紫檀佛珠,听到背后的声音,动作顿了顿,继而又接着诵经。
晏雉不急,安静地站在身后,抬首望着佛龛后的金色佛像。
那是一尊金漆观音像,金色的莲花上,宝瓶观音慈眉善目,似有怜悯地看着她。
晏雉握了握拳头,垂下眼。
云母见状,有些惊异。这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娘子,却难得沉得住气,即便娘子这会儿依旧诵经,仿佛没能听见她说话一般,却仍旧安静地站在原地,至多不过是抬头看了看观音像。
没人知道其实晏雉的内心有多恐惧。
兄长成亲的第二年,她因为顽皮闯了祸,阿爹听从了沈氏和管姨娘的意思,送她去了乡下的庄园里。
她在那里无人问津般地过了三年,直到兄长考取功名,她才被执拗地接回晏府。而那时候,她的教养已经因为得不到妥善的照顾和养育,不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了。
回晏府后的日子,恍若炼狱。
沈氏的跋扈,和管姨娘名为好意,实则却渐渐显露出来的无情,折磨得她痛苦不堪。她那时候不懂事,只以为求了阿爹求了阿娘,一切都能过去。若不是兄长们凑巧回府,她只怕已经跪死在堂屋内。
子不能言母过。
晏雉曾经有无数次机会问阿娘,为什么不帮帮她。
也曾经抓着已经年迈的乳娘的手,哭着问是不是阿娘不喜欢她。
可谁都没有说,即便是阿娘身边的那些女婢丫鬟,也一个个讳莫如深。
只有乳娘浑浊的眼中滚下热泪,颤巍巍地摸着她的脸,低声说:“娘子这是不愿争,也争不过。”
争?
争什么,争阿爹?
后来,迫于无奈,晏雉嫁了熊戊,看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姬妾,她也想不明白,既然阿娘从未对阿爹生出过情爱,又何来的争。
直到重生……
直到那日在寺中,阿娘说的那句话:“沈家这门亲事,是管姨娘和阿郎提议的,即便你们私下替大郎觉得委屈,也万不该在小娘子面前学舌!”
是了,直到这一日,晏雉才恍然明白,乳娘说的“不愿争”和“争不过”指的是什么——管姨娘自大娘过世后,掌家多年,府中上上下下无不是她的人,阿娘作为续弦,即便顶着主母的名号,也争不来这主母的实权,佛本讲无欲无求,阿娘故此便也歇了心思,只安守一隅,不问庶务。
可想明白了又能如何。
晏雉抬首,望着观音像。
菩萨,如若这重生一回,不过是为了因果轮回,百事天注定,那又何必让她再经历这一次。
“四娘。”
诵经的声音渐停,晏雉回头,看着熊氏:“阿娘……”
熊氏弯了弯唇角,笑:“你这孩子,怎么来这了?”
晏雉走过去,拉着熊氏的袖子不放手:“阿娘,你帮帮大哥好不好?”
熊氏微怔。晏雉赶忙提起一边的裙子,露出一小截还包扎着的小腿肚,委屈道:“那人不好……她吓唬我……她还发脾气!”
云母看着她的小腿,目光微闪,低声问道:“小娘子这是伤着了?”
“嗯!”没等熊氏问话,晏雉猛地扑进熊氏怀里,急急道,“我跟着哥哥们去樊楼,那人……那人脾气不好,吓坏我了,茶碗砸在地上,割到腿,好疼!”
熊氏不语,只伸手摸了摸晏雉的腿肚子。佛香沁入鼻尖,晏雉窝在她的怀里,竟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阿娘,你帮帮大哥……那人不好,真的不好……”
晏雉越哭越难受,像是要把从前所说过的那些折磨那些委屈全部哭诉出来。可她只是哭,眼泪簌簌的掉,熊氏只当她跟大郎兄妹情深,又因为受伤的事觉得难过,这才哭得停不下来。
这时,玉髓走了进来。
“娘子,”她小心翼翼道,“管姨娘过来了。”
晏雉闻言,忙擦了擦眼泪,听话地让云母抱到了幔帐后面。熊氏则端坐在佛龛前,等着管姨娘进屋。
管姨娘神情温婉,身后跟着两个丫鬟,缓步走了进来。
屋内的云母和玉髓,都乖巧地退了下去。管姨娘看了眼熊氏,扭头也吩咐两个丫鬟离开。
茶也不必上了,管姨娘开门见山,温声道:“大郎和沈家娘子的婚事定下了,我知道娘子向来不问庶务,只是这门亲事,总归是要当家主母出面的。若是误了娘子的清修,改日我便向菩萨请罪吧。”
“管姨娘说这个做什么。”熊氏听着,手指拨动佛珠,坐直了身子,缓缓道,“大郎和三郎虽不是我所出,但到底也喊我一声母亲,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管姨娘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请熊氏出面有些困难,却不想竟意外有些容易:“娘子的意思是……”
“沈家娘子既然要进晏家的门,做母亲的,总该相看相看。”
“这……大郎已经过眼了,若是再……只怕是会让沈家觉得不愉快吧?”
“只是相看,又何须当面。”熊氏说着,站了起来,转身看着管姨娘,“左右你们越过我,连定礼都下了,我去相看相看这个长媳,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晏雉的心情有些复杂。
送去沈家的定礼,很快就抬了回礼回来。
盛着淡水的酒瓶里,三五尾活鱼,一双筷子,都放在了送去的大酒瓶里。殷氏说,这叫“回鱼筷”,算作女方给男方的回应。她低头,看着半人高的酒瓶,和酒瓶里悠闲的活鱼,忍着将酒瓶推翻的冲动,扭头扑进殷氏的怀里。
除了回鱼筷,沈家还送了别的。彩色匹缎、珠翠须略、阜罗巾缎、金玉帕、七宝巾环,外加茶饼果品、羊酒等物满满装在箱子里摆在了晏府的院中。
熊氏一早就出门了,晏雉醒的也早,想说要跟着去,却被兄长身边的阿桑拦下。不得已,只能在院中闷闷不乐,却不想,沈家的仆从女婢,急匆匆的抬着回礼,跟在媒人身后就进了门。
于是乎,这些回礼便摆了一地。
管姨娘本该是乐呵呵地收下这个礼,却不想一低头,便对上了殷氏怀中那双小鹰一般的眼睛。
她尴尬一笑,却不忘对着晏雉曲膝行礼:“小娘子怎的在这,这里人多物杂,莫要磕了碰了。还不将小娘子抱下去,万一伤着了,你担待得起吗?”
管姨娘虽是个妾,却到底掌家多年,心气难免高了不少。可在这个家里头,即便是晏雉这样的小娘子,也比她地位高不少。
殷氏抱着晏雉有些紧张,正要下去,不料晏雉松手挣扎着要下地:“我不要!”
管姨娘咬唇,想着到底不过是个孩子,也误不了什么事,便也由着她留在这儿,自个儿往前同媒人交谈起来。
风韵犹存的妇人穿了件水红色的褙子,身姿笔直地站在檐下同媒人说话,在她的身前院中,堆着许多东西,小小的女孩站在一边,绷着脸,像个小大人。
晏节和熊氏先后回府,进门后转过门内照壁,抬眼见着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晏雉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心中蓦地一紧。
“阿娘,大哥!”
她扑过去,被晏节一把抱起,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熊氏。
她心底诚惶诚恐地盼着,盼着熊氏这一遭出去,能凑巧见着沈氏露出真面目。
“沈家这门婚事,退了吧。”
熊氏多年不曾掌管府里庶务,这一开口便是退婚,管姨娘顿时怔住了。
“娘子,这怎么好……”
“聘礼未下,还有悔婚的机会,趁事情还没到不能挽回的地步,退了吧。”
媒人想说话,但见着熊氏的衣着打扮,约莫明白过来这一位便是晏氏那位常年礼佛的当家主母,想着便就退了一步,不吭一声。
管姨娘咬唇:“娘子是听了外人的胡言乱语不成,这沈家娘子虽有些骄纵,可哪家的小娘子年轻的时候不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着的,难免……”
“管姨娘。”熊氏叹气,看着女儿一脸紧张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管姨娘当真不知,沈家这要嫁的小娘子不光是生性跋扈,而且还品行不端,年纪轻轻,便已经与人苟合吗?”
管姨娘大吃一惊,显然是当真不知这事。她扭头去看媒人,媒人脸色发白,竟是一副被人拆穿的模样,慌不择路想要跑。
将跟人苟合的小娘子说成黄花大闺女说给晏家,媒人心知拆穿后定落不得好,慌忙要跑。
晏节当下命人将人拦下,追逐间,院中摆着的那几个酒瓶被撞翻在地。
哗啦一声,水流了一地。
顺着水,从碎裂开的酒瓶里流出来的,除了那几尾活鱼,还有一双早已断开的筷子。
正文 换娇娘
沈家如今在东篱也算是有点小名气,之所以那么急着嫁女儿,追根究底,是因为这个女儿太不省心了。
沈氏如今十六了,一年前同新进沈家的一个俊朗花农勾搭上,一来二去就苟合了。若不是后来发现怀了身孕,沈家人只怕也被她给蒙在鼓里。
仗杀了花农后,沈家逼着沈氏服了堕胎药,然后就急不可待地到处托人说亲了。
媒人受不住,在晏暹面前哭得泪涕横流,老老实实地把沈家交代的那些事全都说了出来。
沈家人跟管姨娘商量这门婚事的时候,并未把事情说出来,只是提过沈氏的脾气有些不大好,管姨娘想着大户人家的娘子左右都有些脾气,便也没在意。
可眼下媒人把沈家的那些事一说出来,管姨娘的脸都白了,“噗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自责。
晏暹心头有气,看着绷着脸沉默不语的长子,心疼地不行:“这门婚事必须退!”
晏家可以不要脸面,但是绝不能让这样不干净的女人进门!
管姨娘一哆嗦,落下一滴泪来:“可是阿郎……要是惹恼了沈家,俩家的生意……”
这时候管姨娘还想着外头和沈家合作的声音,竟话里话外流露出将错就错的想法来。晏畈眼眶一热,随即跪在她身旁,对着晏暹“咚咚咚”磕头。
“阿爹,这一桩生意没了,咱们还有别的,晏氏在东篱这么多年,根基深厚,不会因为一桩婚事就败了。若是让那样不守妇道的娘子做了晏府长媳,纸包不住火,日后事情传出去了,才是坏了晏氏的名声!”
管姨娘大吃一惊,实没想到自己所出的儿子,竟在这时候毅然选择站在晏节的身边。她咬咬牙,似有委屈:“是我的错,没能打听清楚,就匆忙应了这事。即便是好心办了坏事,那总归也是做错了……”
平心而论,管姨娘的确是个有本事的。晏雉不知大娘苗氏是个怎样的人,只是从有胆给管姨娘这样精明能干又聪慧机敏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开脸来看,苗氏应当也是个厉害的人物,不然哪里拿捏得住她。
晏雉回身靠在晏节的怀里,抿着嘴唇不说话。
东篱如今都知道晏沈两家要结亲,但究竟娶的是沈家哪位小娘子,沈家却瞒得牢牢的。只怕早早就备了后手。
再说起熊氏今日所见,晏暹简直就要破口大骂。
那花农是死了,当时帮着沈氏遮掩的几个丫鬟也都杖毙了,可沈氏生性如此,那日才在樊楼被晏节气到,当夜回了府,就于那旁支的沈家郎君成了事。
据说闹了一夜,把沈家人气得不行,又杖毙了一批丫鬟。
熊氏本想去沈家坐一坐,不想轿子才从沈家后门过,一旁的巷子里传来男女嬉闹的声音,她掀了轿帘往声音处一看,竟是见着一男一女躲在巷子中,竟幕天席地的就搂抱在一起。
她才要停轿,忽听得一声“绑了”,就见从旁边突然蹿出十几人,手里拿着捆绑麻绳扑过去,几下将那对男女捆绑结实了从巷子里拉了出来。
熊氏下轿回头,就看见了绷着脸的晏节,和站在晏节身旁,脸色苍白的沈大郎。
晏暹气得哆嗦,管姨娘这回再想说话,也实在没了可说的地方。
这还好是还没正式下聘礼,这要是下了,还没成亲一顶鲜绿的帽子就已经戴在了晏府的头上。
“退了!赶紧退了!”晏暹拍着桌子,大声道,“这即便是亲戚,还知道男女大防呢,这简直就是不要脸!”
熊氏不语,伸手摸了摸靠在晏节怀里的女儿。
媒人磕头,打了几个哆嗦:“退……一定退……”
屋里还在说话,外面传来阿桑有些惊诧的声音:“秦叔,这几位是……”话音未落,有人便径直闯了进来,晏暹拍案而起:“你沈家眼里还有没有我们晏家?是当我晏家无人不成!青天白日,竟然直闯!”
晏家兄弟此刻也腾地站了起来,目光沉沉地看着来人。
来者一行三人,门外还候着几个仆从。这会儿见屋里的样子,当头一人咳嗽两声,掬手郑重行了一礼。
“亲家,这事是我的错!”
沈谷秋开口第一句就是向着晏暹认了错。晏暹愕然,可火气也腾地起来了,收也收不住。
“沈谷秋!你动的好心思,这样的女儿,你也想嫁进晏府!”
沈谷秋自知理亏,身后的沈大郎几步上前噗通就跪了,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世伯,我代阿爹向您磕头赔罪!妹妹如今已经被阿爹关起来了,这事绝不会往外传!”
沈谷秋也从旁道:“等过几日,我就将这不孝女送到乡下配个人嫁了。只是我们俩家的交情,万不可因了她毁于一旦!”
商人重利轻情意,晏雉到今日真正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沈家人开口就认了错,也将沈氏关了起来。晏家虽想着退亲,可耐不住沈家人百般恳求,最后竟同意了李代桃僵之法。
晏雉猜对了。
沈家果然早早就备了后手——所谓的李代桃僵,不过是将沈家另一位娘子,代替沈氏出嫁。俩家人结亲的事,旁人只知道有这一位娘子,却不知行几。
不多日,这一位的生辰八字,也被送到了晏府。
照理,这生辰八字到手之后是要去算上一算的。
因为出了先前的事,为了名声,这一回的八字只能偷偷的去算。管姨娘本想接手,不想熊氏因拗不过晏雉的恳求,先一步从晏暹手里拿过生辰八字,一早就出门去了东篱城外的永宁寺。
回来后,下定、行聘、下财礼的事便紧锣密鼓起来。一桩接着一桩,竟连成亲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小佛堂内,佛香袅袅,宝瓶观音像目光怜悯地望着堂内四人。
熊氏坐在佛龛前,轻轻敲着木鱼。身后立着晏节,和抱着晏雉的殷氏。
静默了许久,晏雉才听到熊氏开了口。
“这一位,是沈家庶女,行十三,我亲自去相看过了,是个好孩子。想来沈家拿她原本有别的安排,但出了之前的事,只得将她推出来替嫁。”
晏雉抬头,见兄长紧绷着嘴角,沉默不语,怕他心中不喜,忙伸手要抱抱。
晏节抱过晏雉,见她的眼里挂着担忧,弯了弯唇角,低声道:“母亲既然说好,应当就是好的。”
晏雉眼睛涩涩的,搂紧了兄长的脖子。
一个月后,立夏。
晏沈两家结亲。
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去了沈家。晏雉很想随行,奈何阿爹不许,只得被殷氏抱着在家中四处走走看看。
她因为早年跟着熊氏吃过一年斋,身子瘦弱,六岁的年纪,身子看起来却不过四五岁,是以即便被殷氏抱着,也丝毫不显得突兀。
来吃喜酒的夫人娘子们见了她,都喜欢上前逗弄逗弄。等听到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近了,晏雉抓着殷氏的衣襟,吵嚷着说要去前头看看。
到底年纪还小,用不着顾念什么男女大防。殷氏不得已,抱着她去了门前。
门外头,媒人正端着一碗饭在花轿前叫道:“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小娘子,开口接饭吧。”
晏雉看着轿帘被人掀开一角,媒人弯身进去,似是喂了新娘子一口饭。然后,媒人退出轿子,将碗筷转身递给一旁的丫鬟,自己又去搀着新娘子下了花轿。
上一世的时候,晏雉没能亲眼看着沈氏进门,这一回她不愿再错过任何一件事,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门外的热闹。
阴阳克择官拿着盛瞒了五谷钱果草节的花斗,向门口撒去,口中念着咒语祝词,门外的小孩争先恐后地去捡拾。晏雉不懂这些,低声询问。殷氏便从旁解释。
“这是撒谷豆,可以压住三煞,这样新娘子就能进门了,不然会对阿郎和娘子不好,还会影响子嗣。”殷氏说着,想把晏雉放下,好让她也过去捡捡谷豆。
晏雉摇头,又看见新娘踏着地上的青布条被一左一右两个丫鬟搀扶着,缓缓往屋内走。
跨马鞍,坐富贵。晏家的亲戚这时候全部去外面接待沈家的来客,屋内只余新娘子和几个丫鬟女婢。
晏氏的小娘子们这时候都围在门口,想往屋里走,又怕惹得新娘子不快,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到底还是堵在门口张望算了。
晏雉挣扎着让殷氏将自己放下,然后迈开小短腿,挤进人群。
门口堵着的都是晏氏旁支家里的小娘子,有不认识晏雉的,被挤得有些不高兴,可一见着她身上穿的衣裳,手上脖子上的首饰,约莫猜出是本家的小娘子,便瘪了瘪嘴,让开条道,让她进了屋。
屋里的丫鬟是跟着新娘子从沈家过来的,正听着门外的动静觉得有些吵闹,便见有个小娘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丫鬟一愣,怕是哪家的小娘子顽皮,伸手要去拦她,却见小娘子绕过她,径直跑到新娘子面前,站定,微微喘气道:“你就是我大嫂吗?”
丫鬟想说话,新娘子却抬手轻轻一摆,柔声应道:“我是。”
晏雉静下心来,走上前。令人瞠目的是,她竟伸出手,握住新娘子露在衣袖外的细白的手指,叹息道:“你会待大哥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