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侍卫   宜安公主盯着陈昭,笑容冷到了眼底。
  
  紫衣公子面容温雅,笑容明秀,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少女。
  
  十五岁的少女着淡紫色衣裙,雪肤乌发,额饰黑玉额环。秀眉下,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弧线漂亮,黑白分明,承载着一千一万个星辰。
  
  这时,南明世子陈昭并不知道对面的公主曾在前世和他是一对夫妻,被他所杀,而今已经重生。
  
  他只知道宜安公主从邺京到建州来,是为了婚事。而他们南明王府,正是公主最重要的选择目标。
  
  这时陈昭正跟公主解释,“在下家中已有青梅表妹,公主琼林玉树,却……望公主成全。”
  
  宜安公主看着他,便想到自己的前世——那段和南明世子互相折磨了五年的夫妻生活。
  
  最后她死了,他也死了。
  
  也不知道到底谁算赢家。
  
  现在,她已经重生了十五年。今年缠了父王来康州挑驸马,她早知道会遇上陈昭。却不想这样容易——她在楼上听了评书,下楼时便被他拦住了。
  
  公主漫不经心笑,“陈公子有心仪之人啊……”
  
  “是。”看公主似听进了心里,陈昭松口气。
  
  却见小公主面上笑意更凉了,“那关我什么事啊?”
  
  “你!”陈昭养尊处优多年,若不出康州,他便是康州威风凛凛的南明世子,何时受过这种气?
  
  对面公主似被他猛抬起的神情震住,一张本就雪白的小脸霎时变得更白,捧着胸口连连后退,然后就开始剧烈咳嗽。
  
  咳嗽得太厉害,她的脸染上红晕,被一群丫鬟“公主公主”地唤着,而她仍然咳得好像要把肺吐出来一样。
  
  不知是围着公主的哪个丫鬟一声尖叫“公主吐血了”,然后众人更加惊慌地簇拥着公主。
  
  陈昭已经完全傻眼了——他有说什么吗?!他有做什么吗?!
  
  好不容易止了咳,公主哭着道,“我不过说了两句,你竟敢这样凶我?”
  
  “我……”陈昭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下人的存在,就是为主子做一切主子不方便做的事。一个大丫鬟对陈昭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公主!来人!”
  
  立刻有数十带刀侍卫围向陈世子,陈世子趔趄退一步。他是南明世子,天高皇帝远,在康州,除了南明王,他就是老大。公主有侍卫,他也有。
  
  立时,两边侍卫打斗到了一起。
  
  宜安公主站在大丫鬟木兰身后,睁着一双乌黑俏灵的大眼睛,带着嘲讽得意的笑扫一眼被吓傻的陈世子,目光就落在了打斗的侍卫中,开始寻找。
  
  她看到了一个靛衣青年。
  
  长发在日光下飞扬,冷峻的面容,剑眉星目,让他有一种凌厉的美。他和众人厮打在一起,身形快得像一团鬼魅的黑雾,连着好几个公主的侍卫都栽到了他手中。
  
  公主的目光沾在了他身上。
  
  她的心跳加速,眼前晃过许多前尘往事。寒夜掌灯,雪日读书,红帐掀翻,血色弥漫,形销骨立……
  
  秦景!秦景!
  
  公主觉得自己胸口又开始疼了,却不是往日病痛折磨的疼,而是那种被刀割一样的钝涩,眼睛里的水雾也开始凝聚。
  
  她叫道,“住手!都不要打了!”
  
  公主之命,谁敢不听?
  
  两边人马同时停了下来,先是公主的侍卫队齐齐下跪,南明王府在陈世子的带领下,也哗啦啦跪下。茶楼的百姓们早已被驱开,此时正站得远远的,好奇地看着这边。
  
  陈昭回过神,就是懊恼,他的人怎能向公主挥刀相向?虽这位公主并不是皇帝的生女,却是真正有封号的。得罪了她,那还有活路吗?
  
  宜安公主几步走下楼梯,快步到跪在地上的靛衣青年面前。她瓜子般的小脸上扬,乌黑的眼瞳瞪得极大,几分天真,几分残忍,“你是动手最多的那个吧?陈世子,我要把这人带走,你看呢?”
  
  “听公主吩咐。”陈昭看一眼,虽那是自己最得力的影卫,但面对公主,他只能如此。
  
  公主露出笑,玫瑰花般娇艳,盛开在她那过分苍白的面容上,日光倾泻下,让陈昭抬起的双目一怔。
  
  直到公主带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陈世子才默默起身,想着:公主那样的脸色身段,似有不足之症?
  
  ☆☆☆
  
  公主不住在康州,只是到这里相看驸马。她在这里没有府宅,只临时借住在太守白府别院。
  
  秦景便是被领到这座别院的。
  
  他知道,当时为了维护自己的主子陈世子,自己打了公主的脸面,公主一定会狠狠罚他。他自小被训练成影卫,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即使落到公主手中,即使那些人唬他公主凶残,他并不很在意。
  
  但一连三日,除了第一天他被脱去外衣打了三十鞭,公主并没有再罚他的意思。秦景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公主把他忘了,他也不会主动往前凑。他没有地方睡,就默默窝在马厩里熬夜,闲时拿着一块木头雕东西。
  
  第三日,秦景在帮着马夫刷马,一个绿衣丫鬟在几个侍卫簇拥下走来,看到他怡然自得的闲适样,面上有几分古怪。
  
  秦景站起看着他们走向他。
  
  木兰看着他的目光很稀奇,既是惊讶于这个侍卫居然长得挺俊,又是奇怪他态度竟如此淡然不见惊慌。她扯扯嘴角,“公主要见你,跟我来吧。”
  
  秦景起身跟上,一路上沉默不语,脸上神情很平静,也没有像别人那样向她打听公主。他这个人看起来很冷漠,什么都不关心一样。木兰看着秦景的目光微闪,更好奇了。
  
  秦景是隔着一道窗向公主请罪的。
  
  他听到少女慵懒清亮的声音,“抬头,让我看到脸。”
  
  他抬头,眼皮只轻轻一扬,扫到了少女的面容,又很快垂下了眼皮。但即使只看了一眼,他仍记住了公主的样貌。
  
  春日杏花落,洒在坐在窗前的少女发上、肩上。少女长如云缎的乌发并未梳起,散披下来,黑玉额饰压发,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好白,其上乌黑的眼睛,也比几天前显得更大。
  
  她像是又病了一场。
  
  “你,”她说了一个字,就开始捂着帕子咳,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把话说完,“你冒犯了我,我现在罚你……在太阳下抄书!”
  
  秦景沉默。
  
  “怎么,你不愿意?”公主的声音特别娇俏,还带着一股傲气。
  
  “回公主,属下不识字。”他回话的声音都比旁人清冷一分,恐怕公主在他眼中,也不比别人高贵。
  
  “哼,”宜安公主冷笑,“我就罚你抄书!你不仅要在太阳下给我抄,晚上还要把白天抄的书背给我听!你做不到,我就罚陈昭,罚南明王府!”
  
  “……属下遵命。”秦景答,他的神情依然没有太多变化。
  
  公主特意搬了木桌到日光最烈的地方,惹来好多下人围观。他的坐姿倒是端正挺直,这是习武人的本能,手上提笔,他明明是不识字不会写字的,周围人各种笑声都落在他耳中,他却像没听到一般。
  
  他面色不动,往一边翻着的书页上看,一个个字本来就不认识,现在还得顶着太阳光的刺眼。只看了一会儿,他就头晕眼花,背上出汗。
  
  “噗。”他听到公主娇笑,就在头顶。身子一僵,猛抬头,就看到公主站在他身边,笑盈盈地俯身看他写字,又大又黑的眼里满是笑意。
  
  没想到自己竟然紧张得没听到公主脚步声,他一怔,又见自己那鬼画符一般的字落在公主眼底,原本冷漠的面容,竟也染了一抹薄红。
  
  他以为宜安公主会笑话他,公主却笑道,“写的不错,继续吧。”
  
  他看公主纤瘦的身形被人簇拥着摇摇走了,低下头,看到雪白的纸张上,落下一根长发,柔软黑亮。他轻轻捡起头发,触手温香。
  
  当晚,他等在院子里,心里一遍遍默背着白日写的东西。因为他不识字,背诵的东西都是趁着晚饭后向公主身边的大丫鬟木兰姑娘请教的。到底背的对不对,他心里也没底。可是秦景并不太紧张,对错不由他的事,他从不费心。
  
  也不知道在外头罚站了多久,突然屋里传出少女的尖叫,“啊!好冷——我好冷——”
  
  那尖叫声太凄厉,如同一根刺猛扎过来。
  
  按说,以秦景对人对事冷漠的态度,他根本不会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少女那声音一入耳,在回过神前,他身体已经动作,飞快踏去,推门急入,他看到纤小的少女倒在地上,抱着双臂直发抖。
  
  连犹豫也没有,他俯身蹲下,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在他的怀抱中,公主慢慢睁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神情恍惚迷离,抚上他的面容,“秦景……”
  
  她仰头,亲吻上他的唇瓣。
  
  抱着公主的青年身子僵住。 正文 侍卫之死   宜安公主又回到了那个梦里。
  
  在那个寒冷的黑白世界,她看到南明王府起白幡,唱葬歌,哀痛得像是他们真的有多伤感她的离去般。
  
  已经成为鬼魂的公主站在灵堂,侧头看着来往哭丧的人,看着跪在最前方的陈昭。他面容憔悴,红丝布眼,倘若不是她一直知道他恨自己,只眼前种种,定以为他有多爱自己。
  
  他要杀她,喂她喝□□。他想她死是应该的,正如她也一直盼着他死。但现在她死了,他还要装模作样地哭丧,公主觉得可笑之余,也有伤感之心。
  
  她嫁与他,是因很喜爱他。虽是政治联姻,虽然她父母都不情愿,但在赐婚旨意下后,她打探到这个人的相貌品行,就暗暗喜欢了。谁知,他已经有表妹了?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却说是她的错。
  
  因为她,他不能迎娶心爱的表妹;因为她,他的爱人只能委曲求全,入府为妾;更因为她,他心爱的女子差点死去。
  
  他恨不得她死。
  
  正如她希望他死了才好。
  
  那样,她就不用忍受新婚不久、乍然得知他在外有染时的悲痛,她不用日日夜夜被人用异样目光怜悯,她的孩子也不会流掉……她折磨南明王府的人,折磨那个狐狸精,折磨她的夫君。
  
  她不好过,便要所有人陪着她一起难过。她的孩儿死了,她便要他们南明王府断子绝孙!
  
  现在想想,那时候,她已经算是半疯了吧。她疯狂地报复所有人,疯狂地给所有人身上心头扎刺。于是他们又报复回来,让她更痛。
  
  这便是因果报应吧。
  
  公主闭目,将泪水忍下,飘离出灵堂。她不想再想了,每想一次,心就痛一次。
  
  可惜啊,她死在陈昭之前。她或许都不能见到他受报应的一天,真是可惜。
  
  少年时,她曾想,这世上,是否有谁真心将她放在心中,爱她所爱,恨她所恨?可现在,她已不想了——她的夫君都做不到。
  
  ☆☆☆
  
  “不好了!白姨娘流产了!”
  
  公主才在灵堂外站了多久,就见到神色惶惶的下人们来给陈昭报信。
  
  宜安公主把下人们的传话听得一清二楚,先是极度惊愕,然后便是大喜过望。她死之前,给那个狐狸精下的药被发现,那时候她万分失望,以为狐狸精到底福大命大。没想到啊,流产了!
  
  哈哈!
  
  公主飞快地飘向那个狐狸精的院子,她要恭喜一声啊。一想到陈昭会因此伤心,她就觉得真是开心,连死亡带来的阴郁都减少几分。
  
  他也终有失去孩儿的时候!他也终有体验这剜骨割肉之感的时候!
  
  但是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黑影飞快地从狐狸精的屋子里掠出,混入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下人里。定睛看去,是一侍卫模样的青年男子,低着眉目,任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惊讶让公主都忘了去看那个狐狸精。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秦景。
  
  他曾是南明世子陈昭的影卫之一,后来陈昭让他来监视自己,被自己发现后,她将秦景从陈昭手中要了来,做自己的贴身侍卫。
  
  那不是因为她被秦景的武功折服,仅仅是公主知道,陈昭总要监视自己。
  
  她不得不把秦景要到身边,与其被暗中监视,不如正大光明些,也给陈昭挑挑刺。
  
  很可笑,五年婚姻,陪她时间最长的,不是她的夫君,而是秦景。夏长冬短,秋收春实,雨夜枕凉,飞雪饮罢,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只剩秦景。
  
  没人喜欢自己被监视。
  
  公主羞辱过这个侍卫,设圈套害过这个侍卫,打过他,骂过他。她把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发泄到这个侍卫身上。
  
  她恨他,一如恨陈昭。但她也有和他关系缓和的时候——陈昭和别的女人剪不断,她就和秦景睡在一起报复陈昭。
  
  关系最好的时候,秦景曾问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公主望着窗外寒冬,对他说,“每次见到你,我就想到陈昭加诸我身的痛苦。若是能够,我真愿永不见你。”
  
  她并不知道秦景是如何想的,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折磨陈昭和那个狐狸精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秦景是谁,她不在乎。
  
  现在,秦景出现在了狐狸精这里。还有,狐狸精流产了……
  
  “世、世子,白姨娘去了。”大夫打着颤的话语响起,恐世子惩罚自己。
  
  陈昭面色苍白,身子晃了一晃,猛地推开众人,疾步走向屋中。过了很长时间,屋中传来断续的哭声。
  
  公主的眼睛一直盯着秦景,她甚至飘到秦景面前,专注看他。为什么她死了,他不去灵堂,却到狐狸精这里?为什么他从屋中出来,狐狸精就流产了,接着就逝了?
  
  可惜秦景的表情太淡,听到狐狸精死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在一团混乱中,悄然离开了这里。
  
  公主侧目,看着他远远离去。他曾是影卫,是黑夜中的剑,他来去无声,若是愿意,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去留。
  
  现在,他沉默地离开这里,明明身形笔直,她却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寥落和难过。
  
  他一个小小侍卫,在整个南明王府如同一粒沙子般不起眼,他又难过什么呢?
  
  当夜,公主在灵前树下,听着宝铎含风,叮咚摇晃。突看到黑压压的府上明火一簇簇亮起,人潮聚起,乱糟糟的。
  
  他们说,秦景背叛了王府,趁夜杀害了世子陈昭,并偷走了南明世子妃的骨灰,往北边逃去了。
  
  南明王且惊且怒,命王府侍卫一起出动,捉拿秦景。
  
  公主看着他们忙活,大脑像是生锈了般迟钝,想了许久。
  
  陈昭死了?
  
  被秦景杀死了?
  
  然后秦景逃了?
  
  自己一心恨不得死的人,被服侍了自己几年的人杀掉了。公主站在灵堂前,打个哆嗦。那一刻,她甚至不想去证实一下陈昭的亡故,觉得又累又冷。
  
  宜安公主立在寒夜中,看着整个王府忙碌,习惯道,“我觉得有些冷。”她等着有人为她披上披风,递来一杯热茶。
  
  可是没有。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身后,那里空荡荡的,没有随叫随到的青年。
  
  那个青年哪去了?
  
  他为她杀掉了陈昭,逃离了王府。
  
  公主怔一怔,想起无数个寒夜,她和秦景看着王府中的闹腾。长夜无边,昼短苦长。眼泪,倏地滚落。
  
  “秦景呀……”已经死去的公主抱住双肩,轻声,“这里真的好冷。”
  
  ☆☆☆
  
  陈昭死后,梦里的公主跟着秦景,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他曾无数次看她所看,听她所听。终有一日,她也能看他所看,听他所听。
  
  大雪漫天,秦景走在去邺京的山路上。他大约是要将公主的骨灰送回故土,这一路,他被南明王府的人追杀。东躲西藏,负伤累累,心疲力尽。杀他的,是曾经与他一同做侍卫的同伴们。
  
  一个个人影、一道道剑光,太阳亮的晃眼,世界旋转。
  
  秦景持剑相抗,雪和血飞在他周围,溅在他面上。靛衣的青年,圣白的雪花,鲜红的血光,这一切悲壮又惨烈,像末途穷歌。
  
  公主眼睁睁看着青年慢慢倒下,那漆黑的眼眸,失血的面容。她伸手,却从他周身穿过,她游离在世界之外。
  
  剑光停留在秦景脖颈处,昔日的同伴愤声问,“你为何背叛王府?”
  
  是呀,为何?
  
  秦景先是杀了狐狸精,又杀了陈昭,彻底背叛旧主后,躲藏追杀,将她被杀害的真相送去邺京,等她父皇为她覆灭南明王府。
  
  她怔怔地看着雪地上的青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雪飞落,秦景墨黑的目光穿梭过众人,落在虚空。若不是知道他看不见,她几乎以为他在看着自己。
  
  她看着他望着虚空出神,声音喑哑,“公主她,怕冷,怕黑,怕寂寞,他们不该杀害她,”他低声,“他们不该的。”
  
  公主呆呆望着他。
  
  众人一愣,然后更怒,“仅仅因为这个?!”
  
  仅仅?说的多么轻松。
  
  可以不喜她,可以厌恶她,可以不见她,可以争可以斗可以恨,却怎么可以……杀害她呢?
  
  雪地上的青年惨然一笑,飞雪落在他眉睫上。这个寒气渗人的寂寥世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公主……”谁也不懂他想说什么,亦或者无话可说。
  
  他就那样消失在了她的梦里。
  
  千山万水,身死魂消……公主闭了眼。
  
  她独自呆在南明王府,熬日子却有他日夜陪伴。
  
  她被陈昭害死,他为她杀了陈昭。
  
  他背叛旧主,一路东躲西藏,身受重伤,只为将她身死之实情告知父皇,并不为一官半职。
  
  她又想起那些年,终夜漫漫,漏更声断,檐前铃动,花落如飞,他陪同她走在夜中,提灯长行。那些连她夫君都远离的年华里,所有人视她为疯子的年月里,只有他陪着她。
  
  宜安公主一生傲气,不曾对不住谁,却对不住一个侍卫。
  
  此生,是否有一人将她放在心尖,爱她所爱,恨她所恨?
  
  “秦景啊……”
  
  那是梦吗?那是她的前生。
  
  ——此生未曾有一日看向你,为我报仇的,却是你。 正文 逗趣侍卫   宜安公主慢慢睁开眼,鼻息缠绕,她看到这个被自己亲吻的青年面容白净,眼角一片潮红;他的睫毛又浓又密,这时候抖得厉害;他眼睛也好看,正飘忽得不敢看她;搂着她的手臂坚定安稳,身子正在一点点僵硬。
  
  他平时有多么冷漠,这时候就有多么羞涩。
  
  秦景!
  
  这是她的秦景!她重生十五年,终于又看到他了!
  
  宜安公主松开他的唇,和他额抵额,双目湿润,却轻声喃喃,“……我的侍卫大人,我终于等到你了。”
  
  她的前世其实并没有太大遗憾,虽然和陈昭的婚姻很失败,带给她很多伤害。但同样,她带给陈昭更多的伤害。她只对不住一个秦景。
  
  而这一生,她重生了。有人疑惑十五年的时间,为什么她不早点找到秦景。那是因为,和上一世比,有些不一样了。
  
  最大的不一样,是她前世身体健康。而这一世,从出生起,就心脾衰弱,大病小病不断。前世她是平王府唯一的嫡女,被皇伯父封为公主;这一世她虽然还是被封为公主,她的王妃母亲却还给她生了个妹妹。
  
  十五年的缠绵病榻,不仅让宜安公主很难有力气去更改自己的前世命运,还让她在多年的病痛中性情大变——前世的公主傲娇,这一世的她……呃,病娇。
  
  如今,她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得稍好一些,就匆匆地在皇伯父为她的婚事下旨前,来到康州。她不是为了见陈昭,而是为了把秦景重新弄到身边。
  
  秦景对于公主这么亲昵的语气和动作,一时很茫然无措。公主的言行举止带给他很大的困扰,他多年的平静心河,霎时被她打乱。他要怎么做……
  
  直到他听到外头纷沓的脚步声渐近,才回过神,赶紧将公主抱到床上盖上锦被,自己在床边跪好。宜安公主唇角含笑看着他动作,却什么都没说。
  
  进来的是大丫鬟木兰等人,还有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医者。看到秦景在屋中,木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让老神医上前,为公主诊脉。
  
  秦景跪在一边,将这些看在眼底:这些丫鬟们的行为很熟练,不仅没有急着问“公主怎么了”,还顺便把老神医带了进来,直接就给公主看病。
  
  可见,公主恐怕是经常生病的。
  
  老神医诊断完,道,“建州春冷,公主身体恐怕不适应,并没有其他问题。”
  
  木兰等丫鬟就劝公主不要出门了。
  
  宜安公主勾唇笑,“那你们帮我选驸马?”
  
  木兰道,“王爷王妃自会为公主做主,公主若病了,不仅王爷王妃担心,小郡主也担心。”
  
  公主凉声,“你们这是谁的丫鬟啊?我是捡来的主子吧?”
  
  木兰等人一叹气,便不多话了,叫神医一起出去为公主熬药,看公主闭着眼很累的样子,顺便把秦景也带走了。
  
  走出门后不远,木兰吩咐完丫鬟的活计,等人散了,回头跟秦景解释,“我家公主自来阴阳怪气,秦侍卫见笑了。”
  
  秦景觉得她说的奇怪,点点头。
  
  木兰问,“刚才多谢秦侍卫在我之前进去伺候公主了。”
  
  秦景点下头。
  
  “秦侍卫好心,不过不必这样麻烦,”木兰对这个沉默寡言的人起了兴趣,提点他,“我们公主哪天不病呢?一会儿就好了。”
  
  秦景皱眉,公主身体不舒服,这些人怎这样不在意?
  
  木兰看出他眉宇间的不赞同,微微一笑,不再就此说话了。起初当然是公主一喊,她们就立刻奔去。但时间长了……真就是习惯了。再说经过老神医多年的药浴针灸,公主虽然还是小病不断,但大病真没了。可公主依然每每喊人,本身性格又阴晴不定,再忠心,都会烦吧?
  
  见木兰带着人便走了,秦景迟疑下问,“不留人守夜?”
  
  “哦,我们公主脾气怪,不喜欢别人看到她的病容,所以我们一般都睡在别屋,不去公主身边打扰。”木兰解释了一句,又劝他,“既然公主身体不舒服,今晚应该也没有力气罚你了。秦侍卫自己下去歇息吧。”
  
  秦景靠着墙壁,在夜空中站了许久。他本该离去,却想到刚才公主看着自己的眼神,像小孩子一样委屈……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公主亲他,抱他,大概是把他当成别人了。秦景从不多管别人的事,即便那公主已经给他留下了印象。
  
  他正准备离开,无奈耳力太好,听到公主屋中沉重的一声“咚”,却再没了动静。他心头一沉,恐有意外,忙反身破开门进去。见少女只着中衣,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此时站在灯柱前,脚边滚着一个灯盏。她神情迷离,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他,惊讶地瞪大了眼。
  
  看到公主没事,似乎只是取灯盏却不小心掉了,秦景暗觉自己多事,便请罪准备受罚。但方才那一眼,他仍清楚看到公主赤脚站在地上,雪白的脸蛋漆黑的长发,素色中衣穿在身上松垮垮的,衬得她的身子骨更为纤瘦小巧。
  
  按照宜安公主之前表现的那样坏脾气,自己破门而入,不管什么原因,都要被她怒骂一顿。再说,木兰姑娘都说了公主不喜欢被看到病容,自己不仅看到公主病容,还看到公主衣衫不整的样子……
  
  宜安公主本来面有怒容,看到是他,乌黑的眼中神情怔忡,轻声,“你陪陪我吧。我总是一个人,很想你……很想有人陪我说说话。”
  
  秦景眼眸蓦地抬起,看到那个只着中衣的少女,垂着脸,面有孤独委屈之意。他的心,就软了下去。
  
  公主静静地看着他,心跳如擂鼓。秦景和别的侍卫是不一样的,她已经忘了前世他为什么会对自己好,但是这一世,她所认识的秦景,是个淡漠少言的人。
  
  他静时让你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动时又如同一道雷霆。他面容俊冷,他少言寡语,他甚至不为她是公主而动容。
  
  这样的人根本强迫不来,他愿意,为你死都可以;他不愿意,你杀了他也不可以。她想让这样的人心甘情愿留下,只能借助女人才有的优势。她低着眼装可怜,希望他的心不是寒冰。
  
  或许是少女的神情太落寞,或许是少女看着他的眼神太温柔,也或许……秦景道,“好。”
  
  宜安公主窝入暖和的被中,秦景又按照她的吩咐,将屋中的四盏青铜灯都亮起来,他去看公主时,却见公主小小的身子缩在被窝里,仍然冷得直打颤。
  
  秦景顿一下,伸手去摸她的手,如同被针刺一样,冰得他都颤一下。
  
  他起身向外,却被公主喊住。
  
  “你去哪里?”
  
  “找老神医过来……”
  
  “别去了,没用的。我一直这样……你上床,抱着我,快。”
  
  秦景愕然,又想起之前公主神志恍惚时和自己的那个吻,脸一下子就红了,“这、这,还是请木兰姑娘……”
  
  “她要是有用要是愿意我找你干嘛?!”宜安公主掀开被子坐起,眼中水光开始凝聚,“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我死了干净,我在你们眼里就是累赘……”
  
  秦景沉默,觉得自己留下就是个错误。
  
  最终,秦景敌不过公主的胡搅蛮缠,不得不上床抱住公主冰冷的身子,给他们两个一起盖上被子。他心里麻痹自己:公主这是生病了,他是为公主治病。
  
  宜安公主冰冷的手脚将僵成一块木头的青年紧紧缠住,身体舒服了些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小狐狸般的笑容:哼,秦景!还敢跟她斗,小样。
  
  可是很快,她搂着青年的脖颈,又开始自怨自艾了,“还是你对我好,她们都不理我,不关心我,我喊人总喊不到……”
  
  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抱着撒娇,秦景觉得等明天公主清醒了,估计就是自己死期了。
  
  他不说话,只按着她吩咐抱着她,宜安公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主动寻他说话,“啊对!我让你背书呢,现在背给我听。”
  
  “……”秦景差点咬舌头,他什么都没说,火都能烧上来么?
  
  天可怜见,他本来就背的磕磕绊绊,经过晚上这一堆事打岔,他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两身……相干安……展露,阵阵春风……”
  
  “不对不对,”他的脸燥红,因公主的脸抵着他的脖颈,甜馨的气息流走,他心乱身麻,汗流浃背。公主的身体冰肌玉骨,他却如捱着六月天一般。尤其听到公主这时的笑声,简直是一种折磨,“你背错了,不是这样的。”
  
  其实那到底是怎样的,秦景根本不知道。黑夜这样长这样暗,他的世界,都被怀中那少女一点点占据。明日起来,他大概会被清醒后的公主打死吧。如此想来,果然不该留下。可心中这样想,他却并没有扫公主的兴。
  
  公主的声音娇软,“听着啊,是这样:两身香汗暗沾濡,阵阵春风透玉壶。乐处疏通迎刃剑,浙机流转走盘珠。褥中推枕真如醉,酒后添杯争似无。一点花心消灭尽,文君谩吁瘦相如。”
  
  秦景的文学造诣,本不足以听懂这首诗。可眼下少女的身体埋在他怀里,声音笑吟吟的,满室清香……他的大脑轰得一下,竟听懂了!
  
  他总算明白自己向木兰姑娘请教时,木兰的脸为什么那么红。 正文 保姆侍卫   那晚像是旖旎的梦,醒来秦景没有等到公主杖杀他,反而要求他到跟前服侍她。她甚至命令他,每晚哄她睡觉。
  
  秦景本来想拒绝,他是世子的影卫,没必要到公主跟前做这种丫鬟小厮的活。他向公主建议,直接打他就行了。
  
  公主心中气他的冷漠,却自有一套对付他的手段。
  
  重生这么多年,公主身子差,不能做别的事,就整天琢磨着怎么折腾秦景了。秦景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意,但他若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又怎么会看到她伤心,就心软答应陪她睡呢?
  
  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公主想,只要他看到她处处受委屈,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应该是会护着自己吧?
  
  秦景也很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能看到下人们伺候公主时的不用心。他是有些想当没看见,可是公主一直用水润的眼眸委屈地看着他,总是时不时把他叫过去,又总是时不时摔杯子跌倒什么的,还总是跟他说从小到大都没人陪自己……
  
  可能秦景体会不到下人们伺候公主十数年的那种厌烦情绪,他看到公主身边样样不如意,到底是心软了。
  
  宜安公主斜坐在软榻前,手上拿着玉板玩耍,杏眼瞥向那侧立一旁端药给她的靛衣青年,“你真是好烦啊!再不走,本公主让人打你板子!”
  
  秦景举着药碗,以行动表明自己的决心。
  
  公主冷哼,撇过头喊人,“木兰!我要听戏!叫戏班子来!”
  
  “是。”木兰立刻去了,走之前提点跪在那里的秦景,“公主不喜欢的事,你就不要坚持了,公主不会理你的。”
  
  秦景无动于衷。
  
  公主继续无视他,手撑着小下巴看窗外的风景。过一会儿,她余光看到秦景动身了,端着药碗出去了。她有些惊讶:咦,居然走了?这么听话啊?
  
  可不是走了嘛,公主就坐在窗边,自然看到秦景远去的背影,还是那么瘦削挺拔。
  
  紧接着就是失望:居然真的走了。
  
  她并不是不知道秦景对自己好,她只是很怀念他,想多享受他对她的关心一些。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她没有等到一个如前世秦景那样对她好的人。所以她更迫切希望秦景的回归。
  
  她常常想起前世生命的最后几年,她和陈昭反目成仇互相生厌,陪着她的只有秦景。
  
  她想念那时一心为她的秦景。
  
  所以她故意任性,故意折腾,就是想看到那时候的秦景。
  
  可是他……居然给她走了?!
  
  他是不是和别人一样讨厌我?他是不是也觉得我脾气坏?他是不是其实很烦我?
  
  公主心底一点点不安,渐渐扩大:她对他的任性,是建立在他对她的无限包容上。可是这一世已经改变了很多,如果秦景也变了怎么办?
  
  她握着玉板的手颤抖,低下眼:他如果变了,他如果和别人一样讨厌她了……她就杀了他!然后自杀!
  
  帘子轻撞声想起,公主抬眼,看到靛衣青年重新端着药走了进来,她目光跟着他移动,看到他回到方才的位置上,又沉默地把药端起来。药上冒烟,原来他刚才只是见药凉了,去换了一碗。
  
  “……给我吧。”公主道。
  
  秦景不知道她在跟自己说话,毕竟公主已经无视他很久了。
  
  公主怒,身子前倾,未着鞋袜的玉足从裙裾中探出,狠狠踢向他,“跟你说话呢!”
  
  公主的脚踢在秦景腰上,力气很轻,倒像是一种亲昵的撒娇……他心中有古怪之感,被自己按下。秦景把药碗递过去,他看公主捏着鼻子喝药,还觉得恍惚又欣慰:公主终于听话一次了。
  
  他轻声,“公主若每日按时喝药,身体会好很多。”
  
  公主喝完药,鼓着腮帮子到处找蜜饯,吃了两个才好一些。她眼角斜飞,刚才还在生气呢,现在则笑盈盈的,“你每天亲自端药给我,我心情好呢,说不定就喝了。”
  
  秦景一怔,每天?不可能的,他迟早回世子身边。秦景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从小被王府培养大,种种能力,在影卫中都是一等一,又知道不少王府秘辛。世子不会放他的。
  
  这样一想,心中竟有些淡淡的怅然,被他压下去。
  
  喝完药的公主又开始给他找事了,“你那什么写字呢?快去!本公主还没罚完呢。”
  
  秦景头皮一紧,想起些什么,眉头微皱。
  
  “干嘛?”公主眼一瞪,却笑道,“别以为我对你好,你就可以任意妄为。”
  
  已经回来站在帘外指挥小厮搭戏台的木兰,听了屋中公主的话,和身边几个丫鬟面面相觑:公主有对秦侍卫好么?公主什么时候对秦侍卫好了?公主明明是在想方设法欺负秦侍卫啊!
  
  大家私下里都说:秦侍卫也太可怜了,不知怎么惹了公主,公主就每天给他找事。偏偏秦侍卫为人冷淡,又不喜说话,这受了委屈都没处说理。
  
  秦景还不知道自己被发了无数同情牌,“能不能换一个?”写字还罢了,他当成日常任务也能完成;可这背书,实在是一种折磨。
  
  公主凑近他,浅香袭来,他屏住呼吸,身子一下子就不敢动了。公主望着他出神:面色白净,她一靠近他眼底就红一片,睫毛颤啊颤,低眼抿嘴不看她……明明害羞了啊,可还是一副生人莫近的寡淡神情。
  
  长得太好看了!
  
  身材也太好了!
  
  浑身散发着禁欲味!
  
  前世她挑中他来气陈昭,或许也有被他本身吸引的原因?毕竟光看着就很赏心悦目嘛!
  
  她好想直接扑倒他去床上,可惜……公主叹气:秦景这个人有些难搞啊,要是威胁他、他就听她的,那就不是秦景了。
  
  公主惆怅:什么时候这个人能像前世那样对她百依百顺呢?她前世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啊!
  
  公主冷声,“不行!给我背!敢跟我讲条件,胆子大了啊!”
  
  秦景被公主轰了出去。
  
  此夜,如之前一样,宜安公主湿着发赤足进屋,看到床边站着的青年,嘴角一翘。
  
  公主体弱,脚步轻,又给闷热的屋子带来一股清泠的香气。他抬头,看到公主垂眼看他,眼底含笑。知道公主懒得说那些规矩,他也不惹她烦,但是看她湿着发就要上床,他心中叹气,主动起身取了毛巾。
  
  公主瞥他一眼,“我手疼,不擦。”看他转身要请人的样子,她慢悠悠道,“我不喜欢别人看到我的病容,你喊谁我就打谁板子。”
  
  这时候,她其实并没有生病,但她常年身子不适,所以总是面色苍白一脸病色,她这“病容”就时时挂在嘴上了。
  
  秦景一顿,抬眼看她一眼,并没有矫情,直接到她身后,拿着长巾,一点点为她擦干长发。少女湿发贴着脖颈,肤色白得近乎透明,那水珠顺着弯弧向下……秦景觉得屋中有些热。
  
  宜安公主笑道,“就算你给我擦发,也别想逃脱背书的命运。”
  
  她看着墙上的影子,身后那人动作一僵,她就忍不住噗嗤笑,捂着肚子倒在床上,如同一朵花在夜中飘摇绽放,万分美丽。
  
  “公主……”秦景不得不伸手扶她,俊朗的眉目间几分无措无奈。
  
  看惯了他平时那副淡然的样子,眼下他头疼的模样,公主是很喜欢看的。公主直接顺着他的动作滚到了床里,裹着被子看他,唇珠一翘,娇声道,“背书!”
  
  秦景从小到大,挨过多少打,受过多少刑,但他从没有心情如被公主罚这般。她又不打他,还教他写字,但是这背书,真是……
  
  先前还只是几首不入流的诗,现在直接成了……
  
  “小玉天性温柔,在学堂和两人玩得好……他猫身在床下偷看,帮工压在母亲的侍女身上,两人赤条条的,嘴儿贴在一起,帮工那尘柄插在……”
  
  不行了……他实在背不下去了。
  
  秦景皱眉,垂头不语。
  
  “然后呢?尘柄怎么了?接下来呢?”公主的小脚从锦被中伸出来,踹到他腰间,催促他,“接着背!”
  
  秦景眼下微红,眉头皱着,却半天没吭声。
  
  公主又催促他几遍,他低声,“属下背不下来。”
  
  “怎么会背不下来?”宜安公主奇怪。
  
  秦景目光仍没有抬起,似在想着什么。公主却突然心头一突,瞪大眼。
  
  “你什么意思?”宜安公主猛地坐起,冷目看着他,“你觉得我让你背书羞辱了你?你觉得我自甘堕落?你瞧不起我?”
  
  秦景愕然抬头,“属下……”
  
  “你真是讨厌!”公主的眼泪怔怔掉了出来,一把抓过床上另一头的迎枕扔到他头上,“本公主不用你假惺惺讨好!你不喜欢就走!” 正文 侍卫心乱   夜寒如水,杏花飘落。公主住的别院灯火通明,秦景笔直地跪在冰冷的院中地上,心中不复平静。
  
  他只是忘了书中内容,公主就大发脾气,并开始落泪,然后气急了,晚上喝的药全吐了出来。秦景都没替自己辩驳呢,就赶紧将她抱着躺好,出去喊人。听说公主吐了,下人们全都忙了起来。
  
  秦景知道公主体弱,却没想到公主身体弱成这样。他从头到尾都觉得她莫名其妙,但第一次看到自己把自己作得又吐又病的主子……饶是淡漠如秦景,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折腾了半个时辰,木兰领着人出来,看他还跪在那里,便走过来劝他起来,“秦侍卫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从不劝公主了吧?她身子经不住,出了事还得我们担着。秦侍卫以后也小心些吧。”
  
  “多谢姑娘。”秦景低声。
  
  木兰惊讶地看着他,自己跟他说了许多话,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只点头不说话,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他道谢呢。她看秦景半天,突然就笑开了,因为他惹公主而连累自己没法睡的那点儿厌烦顷刻消散。她跟秦景说话的语气更柔了,“秦侍卫也回去歇着吧。公主已经睡下了,明日若要罚秦侍卫,我会尽量帮秦侍卫说情的。”
  
  秦景摇头拒绝。
  
  木兰诧异地看他,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见说不动,只好自己走了。
  
  秦景知道公主不可能这么早睡着,她身体常年不舒服,夜里本来就睡得浅,今晚又是生了气,这时候更加睡不着了。
  
  偌大的府上,那么多服侍公主的人,竟没有一个知道公主的这个习惯吗?
  
  秦景只是看她吐了一遭,怕有什么不妥,想看看她如何。但进了里间,却不由他了。
  
  俯身,他对上公主一双冰雪般的眼睛。
  
  公主轻声,“大胆小贼,敢夜探本公主的香闺。”她的声音很轻很淡,眉目间却有怒火。
  
  秦景便知道她不是消了气,而是没力气大声跟他喊。
  
  公主声音还是那么轻,“你还知道回来。”
  
  她的眼睛却流出眼泪。
  
  秦景茫然,不知道怎么办。
  
  她自己伸手一抹眼泪,哽咽着,“从小就没人陪我玩,所有人都应付我,我看两本闲书怎么了?让你背书怎么了?我还教你识字呢……狼心狗肺,居然说我不好,你去死好了……”
  
  秦景看她许久,突劈手向自己手臂砍去,骨骼发出很大的声音,痛意让他的脸霎时白了一下。
  
  公主瞪大了眼,猛从床上扑下去抓住他手臂,“你、你干什么?”
  
  秦景抬了眼,苍白的面上神情冷漠,低声,“属下让公主生气,用这条手臂还公主。”
  
  “你砍了它?!”
  
  “……折了。”
  
  “不过,”秦景疑惑问她,“之前公主为什么生气?”
  
  “……!”公主怒瞪他。
  
  秦景淡声,“若公主是说黄色话本的事,属下并没觉得有何不妥。属下之前只是忘了后面内容而已。”
  
  言下之意,她真是想太多了!
  
  他明明面无表情,公主却觉得自己看到他眼底有笑一闪而过。
  
  公主一时沉默,终究也被自己的做作给弄笑了,却还强撑着,“秦景,你若是惹我不高兴,你去死好了!”
  
  秦景低头不语。
  
  可公主又说,“你死了,再也没人对我好了。然后我跟你一起去死好了。”
  
  秦景看向她,眼底幽暗,不知在想什么。
  
  她柔软的身子就扑入了他怀中,手臂紧紧揽住他脖颈,声音软绵绵的,“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秦景的身体滚烫,心情复杂。他不知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天下的公主是不是都像她这样想怎样就怎样……
  
  她无比依赖他,是把他当做什么呢?一个说话的人?还是一个玩具?是不是从没有人把她当正常人一样看待,自己出现时,她才紧紧抓着他不肯放?
  
  秦景垂在身侧的手颤抖,他僵着身,面色发白,额上流汗,他始终没有动一下,神色一时萧索。
  
  宜安公主从他怀中退开,误会了他的惨淡面色,柔声,“你手臂是不是很痛?我这里有好多药,我来给你上药。”
  
  秦景低声应了,心中微暖:顺其自然吧。
  
  秦景待在公主身边,每天被公主各种使唤。他也渐渐摸熟公主的脾气,应付起她来不像一开始那么手足无措。木兰等人目瞪口呆:秦侍卫居然能劝住公主多吃饭——他那么不爱说话,是怎么劝的啊?秦侍卫居然能改了公主饭后就躺床上的坏毛病——在公主翻了他无数白眼后。秦侍卫居然能让公主早起后散步——虽然公主走了一会儿就喊累,最后是被秦侍卫抱回去的。
  
  秦侍卫真是了不起!
  
  不过大家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战,反而很高兴:因为以前公主的脾气是无目标性的,逮着谁就冲谁;现在有了秦侍卫,公主的所有脾气都冲着秦侍卫一个人去了,大家变得好轻松。
  
  大家觉得很对不起秦侍卫,以前公主要那么多人伺候都不够,现在公主就指挥秦侍卫一个,都不理他们了。
  
  即使秦景顶着一张冷脸,大家还是纷纷安慰他:秦侍卫,辛苦你了;若是有什么需要,说一声就行,不必跟我们客气;啊公主在发脾气,快快快,去叫秦侍卫;公主喊冷?快,秦侍卫!
  
  若不是陈世子的到来,秦景都要把自己当成宜安公主的专属侍卫了。
  
  这日午后,公主在翻着他几天写的大字,手中比划,教他哪里写的不好。
  
  公主今日心情不错,“你还差得远呢,多写字吧。”
  
  秦景没说话,接过公主递给他的卷册时,看到公主纤长的手指。真正的荑手纤纤,指腹间干净细腻,没有一点常年习字留下的死茧。
  
  公主看到他的神情,得意地伸手给他看,“我天赋好,即使不练字也写的很好!我爹娘都不如我呢!”
  
  其实是因为她重生的原因,当然不用像别人那样从头练字了。
  
  秦景没说话,抬头看向前方。
  
  公主鼓起腮帮子,看着他出神:他长得这样好看,此时长睫掀展,神情悠远淡然,即使不做侍卫,也能找到更好的活计。
  
  他察觉到公主又在看着自己发呆,面色微赧,有些无奈,并不回头,咳嗽一声,“有人来了。”
  
  话一落,木兰来通报,“公主,陈世子递帖子来访。”
  
  宜安公主一怔,低眼向秦景看去:秦景的武功果然很高,这么远都听到声音了。
  
  宜安公主让陈世子进来。
  
  一会儿,秦景便看到了世子的身影,他被人引着穿廊而来,一身雪白绸缎,眉目温润秀气,颇有些浊世佳公子的意思。他却不是自己一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位鹅黄裙衫的姑娘,远看着,那姑娘也是眉目秀丽若水,清丽动人。
  
  “公主金安。”陈世子和旁边姑娘一起向公主请安。
  
  秦景起身,向陈世子请安。陈昭眼含笑,看了他一眼,示意不必多礼。
  
  宜安公主静看着他们走近,半天没说话。
  
  一对金童玉女啊,讨厌程度不比前世低。她默默回想前世自己第一次看到他们俩的样子,胸中本来极淡的恨意又有涌起的意思。
  
  公主不说话,竟没有人敢开口。
  
  陈昭不动,他身后的姑娘眉间有委屈之意,却也不敢说什么。
  
  公主在出神,一旁的秦景神色淡定,根本没有提醒公主的意思。陈昭好笑:秦景性格如此,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指望不上啊。
  
  还是木兰提醒公主,“公主,陈世子和白姑娘在向你请安。”
  
  “哦,”宜安公主回神,却还不让他们起,反而慢悠悠道,“刚才不是只报了陈世子的名吗?什么时候陈世子成了两个人了?”
  
  陈昭便连忙介绍自己身旁的姑娘,说是他表妹白鸾歌云云。
  
  白鸾歌也细声道,“公主住在白家许久,鸾歌怕扰了公主清静,一直不敢过来请安,所以公主不认得我。”
  
  秦景看到公主的眼角微抬,唇角上扬,身子似极为放松地后倾。他太熟悉公主这个动作的意思了——
  
  果见公主让他们起了后,似笑非笑道,“陈昭,你日前跟我说你和你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是。”
  
  “然后你今天不经我同意就把你青梅竹马带来了?”
  
  “这……白姑娘只是顺道拜访公主。”
  
  “拜访我还要顺道啊。我很可怕?”
  
  “……”陈昭和白鸾歌之前花了很多银子,打听出这个公主脾气骄纵古怪,现在终于明白她到底怪到什么程度了。
  
  宜安公主满眼笑地点着自己下巴,“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你已经有了青梅竹马,我就不要再在你身上花功夫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正文 侍卫发怒   陈昭觉得自己今日的到来似乎错了。
  
  果然,下一瞬公主就拍案而起,“本公主最讨厌被人当傻子耍!”她眉间神情狠戾,“玩我?提醒我?威胁我?我还没做什么呢,你们就这样着急?陈昭,你真是好生自信,以为我一定嫁你?”
  
  陈昭叹口气,知道多说多错,求饶吧。
  
  一边的白鸾歌也被公主这突然暴怒给唬住了,顺着她表哥的话向公主赔罪。
  
  却见那少女扬起下巴,垂眼睨他们,多么漫不经心的语气啊,却让一干听到此话的人傻眼,“我就喜欢跟别人反着干,你不敢娶我,不想娶我,那我还偏偏嫁定了,”她冲着陈昭变色的面容微微一笑,笑容却很冷,“等着接赐婚的圣旨吧你!”
  
  陈昭和白鸾歌离开公主别院时,陈昭沉着眉思索,白鸾歌的神情还在恍惚中:她这是弄巧成拙了吗?是不是她不和表哥去公主身边,公主都想不起表哥。她这是亲手把表哥推给那个骄横公主了吗?
  
  想到此,白鸾歌的眼泪一下子就往下掉,抓住陈昭胳膊,“表哥,我不要你娶公主!你再去跟公主说一说好不好,表哥……”
  
  “我知道,让我想一想。”陈昭被她晃得头疼,柔声安慰她,却是怎么也不肯再去往公主眼皮下撞了。
  
  他皱着眉,想着自己一共跟公主见的两次面,都是糟糕无比。或许自己该换个思路……
  
  白鸾歌看他低眉不语的样子,心中一惊,只以为他喜欢上了那位公主。是了,那位公主美丽高贵,又有少女的清甜灵气,便是张牙舞爪地冲他们发脾气,仍有一种艳丽的夺目美。她自身条件已经这样好,又是公主,不只表哥,叔叔婶婶也会喜欢公主的吧?
  
  她的嗓子如同被堵着般,“我就知道你喜欢她了,你连秦景都送到她身边了。我之前要你的影卫,你根本不给我!”
  
  陈昭苦笑,这哪跟哪啊。
  
  白鸾歌又撒娇了许久,陈昭却不答应她彻底跟公主翻脸,又安抚了她一番,就走了。白鸾歌其实也知道公主不是他们能得罪的,只是她见到那个公主第一眼,就觉得这是自己此生劲敌。若解决不了这位公主,自己一生不顺。
  
  可惜陈昭虽然宠她,理智还在,可以试探公主,却不会把公主惹急。白鸾歌对他行为很失望,只好自己想办法。
  
  她在自家院子里走来走去,忽一人跳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看到来人的面,她眼中现出鄙夷之色,转身欲走。那人却一把扯住她的手,笑嘻嘻,“妹妹,好妹妹,哥哥的钱花完了,你再借哥哥一些吧。”
  
  这个人叫白舫,是家中庶子,从小不学好,吃喝赌票无恶不作,白老爷早对他绝望。也就白鸾歌偶尔心情好,会给他一些钱,谁知就被他缠住了。
  
  白鸾歌正要走,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墙之隔的公主别院。她低眼,对白舫嘲道,“你便只来讨自家人的债吧,真正的有钱有权人住在这里,你却不知道?”
  
  “妹妹唬我呢,”白舫笑嘻嘻的,“咱们家的贵人,不就是表弟吗?难道表弟今儿来了?我就知道妹妹出息,以后嫁到南明王府,别忘了哥哥啊!”
  
  听他“嫁”啊“嫁”的,白鸾歌脸上飞红,啐他一口,“表哥算什么?那边,”她向公主别院的方向点下巴,“可是住着一位货真价实的公主呢。”
  
  白舫眼睛闪烁,却没说话。他也不是傻子,公主住在自己家,自己却不知道,很显然是白老爷白夫人怕扰了公主,不告诉他。他心里嫉妒这个妹妹:估计能天天跟公主打交道吧?公主那大腿,可比世子表弟粗多了!
  
  白鸾歌似起了兴趣,跟他说道,“你知道吗?我听表哥说,公主这次来咱们康州,就是为了挑驸马。驸马啊,多大的福气。”
  
  看到白舫的眼神闪得更厉害,白鸾歌微微一笑,也不多说,慢悠悠就走了。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哥哥不学无术的恶习了,对他能做出什么来,心里也有些数。不过不管他做什么,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又没让白舫去做什么啊。
  
  要是得了公主的好,那白家跟着好;
  
  要是惹公主厌了,顶多就死一个白舫,天高皇帝远,公主不会为一个白舫惹整个白家。她爹不仅是太守,背后还有表哥一家呢!
  
  针对白鸾歌的算计,宜安公主这边自然是不知情的。夜深了,她只如往日般让秦景背书给她听。听得困了,眼皮都要睁不开了,她看到秦景在那边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什么呢?”
  
  秦景回神,“没什么。”
  
  公主习惯了,只翻个白眼,扭身睡到床里,不理他了。等她睡熟了,秦景才起身离开公主的房间。
  
  他背靠石柱,坐在公主屋前的台阶上,从怀中掏出一个未完成的木雕,一翻手便是一把小刀,修改着木雕。
  
  月色清辉洒下,青年就一整晚地靠坐在这里,雕着他的木雕,困了就闭眼假寐一会儿。他不离开这里,是怕公主夜里醒了喊人时他却不在。
  
  宜安公主告诉他,她一开始并不是不许人守夜,只是她每回醒来,喊人时她们都要么听不见要么应付她。虽然知道她们睡在外头,可是她每夜醒来,还是觉得这么大的屋子,只有自己一个人。
  
  所有不把她放在心上的人,她也不把她们放在心上。
  
  那时秦景和她期待的目光对视许久,虽有心拒绝,却没抵抗住公主热情如火的视线。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公主的意思,“我为公主守夜吧。”
  
  宜安公主笑着看他,“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这样。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你对我都很好。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啊——不然,拖着这么个病歪歪的身子,我早就悬梁吊死了。
  
  而今,秦景便是遵循自己的承诺,坐在外头为公主守夜。
  
  可他的心却不像往日那般沉寂:白日发生的事他没有忘——公主要嫁给陈世子吗?
  
  若公主嫁给陈世子,那他说不定就能继续留在公主身边;可若公主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嫁世子,他又觉得委屈公主。
  
  秦景看着手中木雕:他似乎有些陷得深了……
  
  公主在别院一直住的很悠闲,白家的人也不过来打扰。因为一贯的轻松适宜,当宜安公主吩咐秦景去为她买新出的话本时,秦景并没有觉得自己走了就如何如何。
  
  宜安公主还跟他眨眼睛,“你知道我喜欢看什么样的,别给我乱买。”
  
  青年白净的脸上,眼下浮起一片红。他目光虚虚地飘了下,点头应下。
  
  等秦景走了,宜安公主闲着无聊,就想去水亭里坐一坐。她走到水亭里,喊人下去伺候,自己坐在这里赏景喂鱼。她却想不到世上真有大胆的人,从后猛地搂住她。
  
  宜安公主吓得一声尖叫,还被那人捂住。
  
  “别怕别怕,公主,我是白府公子,我跟公主请安……”
  
  公主不说话,趁那人放松时,转身一巴掌扇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打得那人都懵了。
  
  等秦景回来的时候,发现公主府上气氛诡异。他一时愕然,不仅看到公主的侍卫们全都出来了,看到他连忙叫他过去,“白家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公主!现在整府的人都过来跪着了……公主气得不轻,秦侍卫你快去看看。”
  
  秦景意识到大事不好,用轻功飞身掠去。
  
  宜安公主坐在水亭中,冷眼看着下面跪着的一群白府人,脸色难看。白舫被侍卫们押着,已经打得快没气了;一盆盆冷水还泼在白舫身上,叫醒他,一点点逼问是谁让他冒犯公主的。
  
  白鸾歌跪在下面,没想到公主这样狠,太阳明明火热,她背上却出了一层汗。
  
  白舫只喃喃“我心慕公主……不曾有人……”。
  
  宜安公主眼皮都不抬,“继续打。”
  
  公主侧眼,看到秦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他的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见到她没事,焦灼的目光才略松了松。他抑制住自己乱起的心绪,调整好气息,将买回的包袱递给公主。
  
  公主接过东西,先打开包袱翻书,看他果然没有自作主张,买的就是她喜欢看的小黄本。刚才被白舫气得面色难看的公主立刻笑靥如花,她就喜欢秦景这个好处!他从不以为她好的理由,替她善做主张。
  
  她问秦景,“你不为他们求情吗?”白家可是南明王府的亲戚,南明世子陈昭可是秦景的主子啊。
  
  秦景目有阴鸷,“他该死!”
  
  宜安公主惊讶,然后是激动:秦景终于发火了!
  
  他终于因为她动怒了!
  
  好想放鞭炮庆祝一下!
  
  “白鸾歌……是白鸾歌……”白舫口中的呢喃终于换了公主想听到的内容。 正文 侍卫拒绝   宜安公主正深情看着秦侍卫:她知道秦景会对自己好,但具体有多好,她早就忘了。
  
  在她前世,虽然有秦景陪伴,但她的所有精力,其实都在跟陈昭对掐。
  
  她永远忘不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她日日跪佛堂,无时无刻不在诅咒,“陈昭怎么还不去死”。那时,公主驸马二人,是真的已经全无感情了吧。陈昭若死了,她定万分开怀;她死了,陈昭定也十分痛快。
  
  秦景?不过是她的一个玩意儿。
  
  直到她死了,直到她的魂魄高高在上看着这一切,她才知道谁对她最好。
  
  她这个人很绝情,不管是前世还是今世:你对我不好,那我也对你不好;你对我好,我也一定对你好。
  
  她常回想秦景曾为她做过什么。
  
  但她很多都不记得了。
  
  她一遍遍说服自己“秦景为我而死,我等他是应该的”,她希望自己没有白等这个人。
  
  当她和他重逢,她心想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当他果然不让自己失望时,公主还是很欣喜——她就知道!秦景是值得她等的,她的重生是有意义的!
  
  秦景被公主火热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脸微侧。她那眼神的温度太炽烈,恐怕她若不是身子弱,真就扑上来了。别家公主如何他不知道,但是宜安公主真的是想怎样就怎样……
  
  他真是消受不起她的热情。
  
  宜安公主深情望着自己的侍卫大人:不管看多少遍,还是这么满意;不,是越来越满意了。看他脸红、躲闪的神情……哎等她解决完眼下的事,再调戏他吧。
  
  听到白舫终于把白鸾歌供了出来,公主总算把自己快黏在秦景身上的目光移到了下面跪的人身上。她嘴角轻勾,“白姑娘啊。”
  
  早在逼问出白舫身份时,公主就猜那背后的人是白鸾歌了。这是一种本能的预判!她前世之所以和陈昭反目成仇,虽然他们两人原因是主要的,但白鸾歌在中间可使了不少手段。白鸾歌这朵白莲花,什么时候都是一样讨厌!
  
  公主都想好了,不管背后人是不是白鸾歌,她都要打得白舫供出白鸾歌。
  
  白老爷一听自己的爱女被咬出来,一下子急了,“你这个逆子,胡说什么?你妹妹还能指挥……”
  
  “烦死了,闭嘴。”公主打断白老爷的话,冲神情惶惶的白鸾歌微微一抬下巴,“你真是有手段,次次往我跟前凑。我知道,你是为了陈昭出气是吧?”
  
  “不,公主,我是被冤枉的!”这时候白鸾歌哪里还敢意气用事?光看白舫被打成那个样子,到她身上,她的小命都要没了啊。
  
  公主懒洋洋看着她,“把她丢到水里去,谁也不许下水救她。”
  
  “公主饶命!”白家人急得求饶。
  
  白舫奄奄一息地丢在地上,看着自己那个美丽的妹妹呜咽着被丢下水,眼底有怨恨和得意:唆使他去惹公主,他岂会放过她?!死了都要拉着她一起!不是家中最宠爱的女儿么,不是自以为高人一等么?在公主跟前,都是个屁!
  
  公主神色自如地看着白鸾歌被噗通扔下水,对方不会水,在水中剧烈挣扎,又哭又叫地喊着饶命……
  
  白夫人跪着向前,哭着求公主,还有白老爷,以自己是朝廷命官来要挟公主……可惜,公主欣赏着院子里的求饶声,欣赏水中白鸾歌越来越弱的扑腾,根本不理会。
  
  她身边的大丫鬟们脸上都现出不忍之色,“公主,算了吧……”
  
  公主没理她们,而是转眼看向一旁的秦景:他也觉得她心狠手辣吗?
  
  她是心理扭曲,但她不希望秦景觉得她可怕。
  
  秦景无甚表情,察觉公主转来的目光,看向她。他目中神情很自然:怎么了?
  
  公主看半天,觉得他不似作伪,就放心了:不愧是她的侍卫大人,即使是和他的主子陈昭关系那么亲密的白鸾歌,他也没有求饶的意思。
  
  他现在还不算她的真正侍卫。
  
  她真怕他只记得他的主子陈昭,却不把她放在心上。
  
  好在秦景天性淡漠,只要她不对付陈昭,他并不在乎白鸾歌的死活。
  
  公主心里苦恼:陈昭现在就是横在她和秦景之间的第三者!在秦景不是她侍卫的这时候,她要敢动陈昭,秦景绝对不同意。
  
  居然有些嫉妒陈昭了怎么办?
  
  “陈世子来了!”下人的通报声将公主的思绪扯回现实。
  
  公主看着一个白影极快地奔来,跪在下面。他衣袍翻飞,长发略乱,却急急为落水人求情,“鸾歌她年少无知冒犯了公主,已经得到了惩罚,请公主让她上来吧。再闹下去,是要出人命的!”
  
  公主眯眼看他,“你会水吗?”她是明知故问,她当然知道陈昭是不会水的。
  
  陈昭一怔,“不会。”
  
  公主摊手,“那谁救她呢?”
  
  她笑嘻嘻看他,陈昭便知道,她是故意的。他从未见过世上有姑娘,像眼前人一样恶毒。
  
  他慢慢站起,冷冷看着她,“公主的心,真让人刮目相看。”
  
  公主扶着长椅的手微颤,却又很快放松下去。她笑容好看,“彼此彼此。”
  
  如同前世的每一次,她从来不在他面前低头。这已经成为身体的本能——公主恍惚:她还以为十五年过去了,她已经忘了陈昭了。
  
  她冷眼看着陈昭:前世你不就是为了她逼我吗?我就看着,你能为她做到哪一步。
  
  陈昭当着她的面,跳下了水。
  
  公主猛地站起,盯着水面:他自己不会水,却还是为了救白鸾歌而跳下了水。因为只有他下去,他带来的人,才敢下去救人。
  
  “公主……”看吧,秦景开口了。
  
  公主挥挥手,“救人吧。”
  
  她坐在水亭中,看到秦景掠水而过,和其他侍卫一起将陈昭和白鸾歌救起。两人都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白府的人扑上去失声痛哭,呜呜咽咽,吵得公主头疼。
  
  公主一直静静看着:真是可惜,他们怎么就没有淹死呢?真可惜。
  
  她真是一个恶毒的人。
  
  即使陈昭这一世,并没有如前世那样逼她入绝路,她看到他,想到的居然还是:你怎么不去死呢?你怎么还不去死呢?你需不需要我帮你去死呢?
  
  公主侧头,将心神从陈昭身上移开。不想他了,自己重活一世,才不是为了继续跟他掐。
  
  公主起身,望着白老爷掩藏愤恨的目光,转身离去前,悠然说道,“白老爷,我提个醒,贵府最近小心些。”
  
  “公主要对我们白家做什么?”白老爷警惕,“难道这还不够吗?!”
  
  公主掩口,“小小一个白府,我不放在眼中。只是白姑娘和陈公子那么恩爱,我提醒你一句罢了,听不听随意。反正我要回邺京了,你们怎样,跟我无关。”
  
  白老爷看公主施施然被人簇拥着走了,一时不知道她最后那话是什么意思。白老爷已经把这个恶毒的公主当成了洪水猛兽,她终于要离开康州了?太好了!
  
  公主要离开康州回邺京了!
  
  当晚,宜安公主就吩咐下人们收拾行装,准备随时动身。公主府上,得了此信,都忙碌起来。
  
  秦景默想着,公主要走了?那他要回世子身边了吧。
  
  公主一把搂住他的脖颈,逼他靠近自己。
  
  秦景身子一僵,大气不敢出,却因为公主经常在没人时这么对他,已经有些习惯了。
  
  公主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管陈昭把你要过来,好不好?”
  
  秦景猛地抬头看她,目明如星,神情微动。
  
  公主手心出汗,觉得这一刻,秦景是有犹豫的。
  
  她诱惑他,“你愿不愿意?你知道我很喜欢你的,你不愿意,我绝不强迫你。”她低眼掩去目中的阴霾,不让秦景看到。
  
  即使你不愿意,我也会带走你。
  
  你是我的,从来都是我的,谁也别想跟我抢。
  
  秦景淡声,“我是世子的影卫。”
  
  他拒绝了。
  
  公主搂着他脖颈的手微颤,抬目看着他的眼睛。他也在看着她,清冷的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她根本捕捉不到。
  
  “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公主浅笑,心底却在想着:就算你不同意,我也带你走定了!打晕你药晕你都要带走你!
  
  等把秦景弄走后,再骗他哄他吧,反正他对自己很心软嘛。
  
  唯一的难题是:她想弄走秦景,陈昭不好对付啊。
  
  陈昭这个人性子其实也有些偏执,和她前世一样,不然也不会敢和一个公主闹成那样。她此日又狠狠打了他的脸,陈昭会好说话才怪了。
  
  在公主准备回邺京的时候,陈昭一直昏迷着。
  
  他在梦中,像过完了一生,那样真实又沉痛。 正文 记忆苏醒   陈昭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中,他还是南明世子,却已经有了妻子。
  
  他有佳妻如梦,本应幸福美满。可是渐变生起,在一次次争执中,他和妻子终从相爱走向反目成仇。
  
  美丽的少女站在颓废的花园阴影中,看着他冷笑,“陈昭,我若爱你,便拉你一同入我的地狱;我若恨你,便让你生不如死。”
  
  多年无有的子嗣,始终不宁的家宅;
  
  府上挂起的白幡,沉寂下去的王府;
  
  还有夕阳垂落,寺庙中众和尚的念佛声……
  
  她在那挂满白幡的暮色中,长裾扬掠,渐走渐远,没入灰白的寒冷世界。清丽的背影映着枯黄色的王府,她乌发素衣,深一脚浅一脚,明明走得辛苦,却不回头。
  
  “不……不……”他面色苍白,想追上去,想喊住她不要走。他知道那条路是错的,他知道她走下去将生死永隔。
  
  “表哥,不要去!”转身,表妹跪在他脚边苦苦哀求。
  
  “盛远,你要为大局考虑!”他的父母苦口婆心。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低头,看到自己怀中抱着的骨灰盒。世界褪成黑白两色、寒冷潮湿,寺中钟声敲响,是谁在不停念“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他又要把她的骨灰送往何处……
  
  巨大的伤痛,一次次紧紧揪住他心脏,让他喘不过气,直至心死如灰。偌大的王府,像一座迷城困住他,他却不想走出……
  
  “不!”他发出一声低喊。
  
  “表哥!”
  
  “盛远!你终于醒了!”
  
  睁开眼,母亲和表妹担忧的面容映入他眼中。
  
  陈昭有些发怔,摸去眼角未干的泪痕,想起那个梦,心神有些恍惚。明明梦中记得很清楚的,但一醒来,却有些忘了。
  
  那个少女,他高高在上、美丽骄傲的妻子……他连她的面容都想不起来。
  
  “表哥,你怎么啦?”看到他醒后不说话,白鸾歌怯生生问。
  
  陈昭看着表妹娇艳的面容,梦中那有些模糊的记忆又涌现。他扶住额头,喘了一声,“让我静一静。”
  
  他要想一想,他要回想起那个梦。
  
  若梦是假的,自然最好;
  
  若梦是真的……
  
  ☆☆☆
  
  寒夜寂静,青年坐在马厩一角,修长的手捧着一尊木雕,另一手中的小刀转得飞快,常常让人疑心他要削到自己的手,最后却是木屑一点点落下。
  
  府中在整理公主回邺京的行装,这些都和秦景无关。明日公主走后,他就回南明王府了。因此当众人都忙碌时,他便缩在这无人打扰的角落躲闲。
  
  他察觉到人的脚步声,冷目抬起,看到是公主站在马厩边,皱着鼻子似不喜这里的怪味,看到他抬头,立刻扬起委屈的笑。
  
  她委屈什么?
  
  因为觉得自己是公主为他一个小人物来这种地方,他却面色平静不知感恩,便心里委屈吗?
  
  秦景心中失笑,公主就像个讨糖果的小孩。
  
  宜安公主见他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雕他的木雕了,不由瞪大眼。好特立独行的侍卫!这是破罐子破摔吗?因为不是她的人,明天她要走了,他连该有的礼数都懒得摆了?
  
  公主想了想,提起裙裾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声音温柔,“秦景,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跟我走吗?”
  
  秦景摇头,“不。”
  
  “为什么啊?”他没法雕他的木雕了,因为公主扶住他的肩,让他抬头与她对视,“陈昭给了你什么,我都给你啊。你跟着陈昭可能还要出生入死,跟着我不会啊!你想要权还是钱还是势?跟我回邺京,我都给你!”
  
  秦景看着她,他从公主的眼中看出万分真诚。看出公主是真的想留他,并不是一时的开心玩闹,他便沉默下去。
  
  他怎么跟公主说呢?
  
  他知道太多南明王府的秘辛,世子不可能让他走。公主性情太肆意,这些天的相处他心中有了眉目,他怕自己的存在会害了她。他并不自卑自己的身份,他只是知道自己应该待的位置。
  
  公主对一个侍卫那么好?他会害了公主的。
  
  他低声,“公主为什么非要我?我只是一个侍卫,公主身边有千万个我这样的人,我不是唯一。公主若是觉得孤单,觉得没人陪你,只要……”
  
  “别说了!”公主打断,语气阴冷,看着他的目光很诡异。
  
  秦景听话地不说了。
  
  宜安公主沉静地看着他:她猜测他前世最后为她背叛王府,一定是感情深到了极处,受到极大的刺激。那是他和她五年相伴才培养出的感情。
  
  可是现在,宜安公主既不可能突然多出五年时间,培养秦景对自己的感情;也不可能让陈昭再杀自己一次,刺激一下秦景——凭她和秦景现在的感情,陈昭再杀她十次,秦景感触都不会有前世那么深。
  
  公主低眼吸气:不气,我不生气……此生我应该补偿他,而不是想着掐死他。
  
  既然他油盐不进,干脆还是——
  
  “敲晕他。”
  
  公主一声令下,早闭气潜藏左右的侍卫们登时扑将出来。秦景知道公主身边有侍卫跟着,但他没想到公主会这么对自己。他昏迷前看着公主的眼神,几分讶然后,又归于平静。
  
  这真是个性格淡漠的人。
  
  看到他倒下,公主收走他手中掉落的木雕——这雕的什么啊?送给谁的?
  
  左看右看看不懂,公主决定还是等人醒来再问吧。
  
  翌日,公主收拾好了一切,打道回邺京,没打算跟任何人告别。但她是公主,她要走,自然有人来送行。南明王世子为了表示王府的态度,拖着病体来送行。
  
  宜安公主有些心虚,怕他提起秦景,但陈昭精神恍惚似乎忘了跟她讨人,她赶紧应付几句就准备上马车。
  
  陈昭也不以为意,他心不在焉,想着那个梦。他已经回想起了不少,却始终想不起妻子是谁。
  
  他们背身而行,各走各的阳关道。
  
  突然,天边一声极大的轰响,闷雷阵阵。
  
  “啊!”晴天霹雳之时,少女发出一声惊叫,本能抱臂蹲下。她吓得像个孩子,全身颤抖,无法自己。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来与君绝。
  
  当第一声雷随着她的惊喊响起时,陈昭猛然将头转向她;他的心脏,跟着那雷声一响响地跳。 正文 挑选驸马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来与君绝。
  
  他双目炽烈,心醉如狂,定定地看着那众星捧月的少女。
  
  梦中妻子的面容随着那少女蹲下身抱头,一眉一目,一点点清晰——
  
  乌发垂至脚踝,白衣素如冰雪,额上黑玉额环端庄典雅,其下一双饱含热泪的黑眸,幽漆无底,像承载了一切,又好像空如死水。
  
  她背对着他,站在火中,站在夜中,站在尘世外……
  
  “郁离……”他喃声。
  
  春雷阵阵中,他想起了她的名字。
  
  刘郁离。
  
  冠以国姓,郁郁青青,离火之上。
  
  被雷声吓着的公主听到男子那声极轻的喃喃,突地抬头看向他,一张俏脸还是惨白如纸,却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她似乎听到他喊她“郁离”?
  
  怎么会?
  
  她的名字,少有人知。女孩儿的名字不轻易告知人,即便是她的父母,自她被封为公主后,都只喊她“宜安”。她父母都不喊她名字,下面的人当然更是只敢叫她“公主”了。可是陈昭他刚喊她什么?
  
  陈昭看着公主惊疑不定的眼神,与她对视良久,那久远的记忆便愈加深刻。他想长久地看着她,想贪婪地将她抱入怀中,想告诉她自己想起来了……但是他不能说。
  
  梦中一切并未完全想起,那些沉重的过去,他也不想让她跟他一起承受。
  
  他更没有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她叫刘郁离。
  
  所以陈昭微微一笑,“雷声大,公主听见什么了?建州春日多雷声,我是说要下雨了。”
  
  宜安公主看着他的目光很疑惑,刚才那声“郁离”,她几乎怀疑他也是重生的。但是他现在表现得这么平静——应该是她听茬了吧?
  
  陈昭若是跟她一样重生,肯定恨不得掐死她吃了她啊,又怎么可能平静地站在这里和她寒暄?
  
  真是自己吓自己。
  
  公主轻笑一声,转身上马车,不欲理会他。
  
  陈昭看着她的背影,和记忆中的人一点点重合,他道,“公主从小怕雷声吗?”
  
  公主看都不看他一眼,“与你何干?”她为什么要揭自己的疮疤给他看?他以为他是谁啊。
  
  陈昭对公主的冷漠不以为然,反而觉得亲切。记忆中初时,他和妻子未曾决裂时,妻子脾气也是如此。
  
  他看着公主坐入马车中,突几步走向前,当着下人们疑惑惊异的目光,掀开帘子,看着车中的公主柔声问,“公主那时说让我静待圣旨,你会嫁我,可是真的?”
  
  这副熟稔的口吻怎么回事?
  
  宜安公主看着他:会不会他落了水,没有淹死,却给弄得脑子有问题了?真可怜,脑子给摔坏,还不如直接淹死呢。
  
  “公主?”陈昭自然不知道在公主眼中,他现在这样子就像个蛇精病——因为正常情况下的他,根本不会这么跟公主说话。
  
  公主道,“自然是真的。”那圣旨是皇伯父颁发的,她又没想去闹,圣旨下来,自然是给她和陈昭的指婚。
  
  陈昭便唇角含笑,向她拱手告别,“那陈昭便在康州,静候公主的佳音。”
  
  公主看着他的目光很诡异——有病。
  
  帘子被放下,公主的车驾渐渐远去。宜安公主掀开帘子往后看,看到青年仍然拱着手,站在春日阳光中,笑容温和,衣袂翩扬。
  
  公主瞬时恍惚,她总记得陈昭目光冰冷而仇恨,恨不得杀了她。若不是重相遇,她都要忘了——让她一见钟情的翩然美少年,那也是陈昭。
  
  她爱他的少年风姿博雅清泠,却将他变得尖锐恶毒心怀鬼魅。
  
  公主心中钝痛,忙放下帘子,不去想了。那些已经过去了,秦景已为她报仇,陈昭不再欠她;她这一世重生,不是为了跟陈昭撕架的。
  
  想到什么,公主的目中转而温柔:啊,秦景,他现在还不是一心向着她;她得想个法子,让他跟南明王府一刀两断,长长久久地念着她。
  
  秦景醒时,是在回邺京的路上,行程都走了一半。
  
  秦景默:公主让人把他敲晕,是下了多重的手啊。这是怕下手轻了他半途醒来?
  
  看秦景在出神,一旁的侍卫赶紧道,“秦大哥,你既然醒了,就赶紧去看看公主吧。她又病了,正可劲儿折腾我们呢。”
  
  一语道出众人心声,大家立刻围上来,诉说公主的不讲道理。
  
  比如让他们中一人穿女装,跳舞给她看,跳得不好她就不喝药;
  
  比如放着好好的饭菜不吃,要他们下水捉鱼,要木兰带着众丫鬟摘野菜,然后吃了她又上吐下泻;
  
  再比如……
  
  秦景都能想到公主折腾人时翘起下巴得意的样子:几日不见啊,公主更会变着花样欺负人了。
  
  秦景被众人推搡着去制服公主,再加上他也有事问公主,干脆就去了。
  
  因为公主病着,马车走得极缓,秦景几步就追上了公主的马车。通报一声后,车中传来公主娇娇的声音,“上来吧。”
  
  秦景进了马车,见公主斜歪着大红云锦靠垫,粉红的春衫上,还盖着一层鹿皮毯子。她如他常见的那样没有梳起头发,散落了一地;也没有穿鞋袜,玉足踩在铺着的地毡上,显然并不冷。
  
  秦景匆匆扫了她一眼,她的脸又小了一圈,显然还病着。
  
  木兰在一旁垂坐,看到秦景进来,向秦景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公主冷眼看着,一声不吭。但秦景目光转向她时,她的脸一垮,揉着胸口就开始了,“我胸好闷好疼,很是难受……”
  
  木兰习惯公主的作了,让马车稍停就下去了,“我去问问神医。”
  
  等人走了,秦景看着她还是不说话。
  
  公主一翻身坐起,长眉杏目,气势十足,“本公主要带你回邺京,你就感恩戴德吧你!陈昭他不是你主子了!他把你送我了!你现在是本公主的人……你这什么眼神?”
  
  秦景真是被她气笑,他悠声,“恐怕公主是先斩后奏吧?”陈世子根本不可能放他走。
  
  公主一滞,目光盈盈若若地看着他,水光浮动,十里河百里流千里湖万里海的……
  
  秦景沉默半晌,终是拿她没办法。她是公主,自然是想怎样就怎样。肯好好跟他说,是他的福气;直接把他打晕带走,是她的霸气。反正她的意思是他只能接受,不能拒绝。
  
  公主看他不说话的样子,心虚得不得了,一点点挪过去,搂住他脖颈,“你不要生气嘛,我是真的想对你好啊。你不给我机会,你怎么知道南明王府一定比我更好呢?你就稍微变通一下,做谁家侍卫不是做呢?”
  
  她若好好跟他说,他还是能跟她论一二。她这一下子扑上来搂他脖颈,秦景就吃不住准头了。他面色微红,不动声色地拉下她手臂,往后移开,垂下眼,“属下知道了。”
  
  公主嘴角一翘:她就知道秦景拿自己没办法。
  
  一会儿木兰回来,不仅带来了老神医,还抱着厚厚一堆卷轴。看公主神情疑惑,木兰道,“这是南下搜集到的各家王府世子讯息,奴婢拿来让公主看一看,好心中有数。”
  
  宜安公主恍然,她这趟出来,主要目的是见秦景,当然就直奔康州了。以她的身体状况,不可能真的把皇伯父给的名单都走一遍。她本来就是应个景——所以其他诸位世子的情况,都是公主身边的其他侍卫们去搜集回来的。
  
  公主本来不想看,她都知道皇伯父肯定会把自己嫁给陈昭,还看什么啊。但是眼眸一转,看到一边的秦景,就生了兴趣,“你帮我念念。”
  
  秦景不容易动情绪,也很少会拒绝公主的话。他从木兰那里拿过卷轴,便开始翻看。说起来,他得感谢公主的强迫,若不是她,他根本不会有认字的机会。
  
  他念着这些世子侯爷的信息:这么多人的名单,都是为公主选的驸马么?
  
  他在念,却察觉到公主一直盯着他看,目光照样灼热得不容人忽视。
  
  老神医和木兰还在,秦景实在无法,抬起眼与她对视,他已经不指望公主会知难而退,他只是希望她收敛点。
  
  她目中含笑,声音柔柔的,好像就等着他了,“怎么啦?”
  
  少女如春,面若朝霞,穿着家常衣,散发赤足……他心神一时恍惚,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个小姑娘了。这情绪被他自己察觉到,急忙收心,耳根却已经红了。他借咳嗽声转移众人视线,随意起了个话题,“这些候选人,公主更喜欢哪个?”说完他就觉得失言,自己跟公主说话太随意了。
  
  公主却回答了,“我此生,谁也不嫁。”
  
  一时阒寂,马车中几人都看向公主。 正文 公主醋了   公主的声音很淡,似没有什么情绪,可秦景看着这个少女,十五岁豆蔻年华,又贵为公主,怎么会说出“不嫁”这样的话?
  
  秦景便低头,没把这当回事。
  
  公主笑盈盈看着他,“你不信?我此生的愿望,就是可以终身不嫁,好好地做我的公主,今日酒会明日高楼,再养一两个忠心于我的人,却哪个男人也别想做我的驸马。”
  
  她眼中有一瞬间的空洞,“天下男儿皆薄幸,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无情辜负。女人的可怜之处,就是总以为自己独一无二。最后她们发现,自己想多了。男人呢,还不如出家可靠。”
  
  出家?!
  
  秦景看着这个公主,她神色如此静,静得如一潭死水,比她平时折腾人时那气势,远要让人心软。他被平时那个公主弄得好气好笑,面对这样的公主,却心疼无比,想要拥她入怀,想要安慰于他。
  
  但到底,秦景只是垂了眼,淡声,“总有一人真心待公主。”
  
  “有么?”公主笑道,一字一句,“我不信。”
  
  她又重复了一遍,“秦景,我不信。”
  
  秦景的神情只怔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悠远清淡。公主见他这样,心中便觉得失望。他也太没有好奇心了吧?正常人安慰一句都是礼貌吧?说句“我会让你相信”给个惊喜如何?她说了这么多,他的心情就这么平静,连点波澜都不起的?
  
  好吧,秦景只是侍卫,守卫公主的安全就够了;他不需要扮演公主的教养嬷嬷,纠正公主执拗的婚姻观。
  
  公主看着他的目光又开始委屈了,秦景跪坐得笔直,垂在身畔的手动了下,好像要上前什么的,但他到底没动。
  
  公主更加失望他对自己的无动于衷。
  
  其实秦景还是有上心的。
  
  他这么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关注别人事的人,休息时,竟会主动询问木兰,公主以前都是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怎么会把性格养得这么奇葩。
  
  这是午膳时间,马车没有找到小镇休憩,就停在了野外,大家下车活动,或搭帐篷赶野兽,或在四周转悠守卫公主的安全,各行其事。
  
  秦景找上木兰的时候,木兰还是很惊喜了一下。身为公主的大丫鬟,眼界很高,看不上一般的男子,她的未来命运,要么是勾引王爷世子驸马什么的,要么是嫁个和她地位差不多的。前者危险性不说,自家公主骄横霸道,被发现后可能直接杖杀了她;后者是最好的归宿,但木兰看这么多年,也没看上谁。
  
  公主身边的这些男子,能看的就是侍卫队中的人。但侍卫们也不是说长得不好,都挺端正的,起码能拿出去见人,但也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木兰生的貌美,自然有些不甘心。
  
  秦景的出现,简直给饥渴的姑娘们带来了福音。浓而长的眉,深而黑的眼,挺而高的鼻,唇线也弧度优美,厚薄适宜,富有力和美的身形……这无疑是个好看的男人,却好看得很低调。当你不上心的时候,就算他站在你旁边,你都看不到他。众女疑心这是因为秦侍卫的武功高,又做过陈世子的影卫,才特别擅长掩藏自己的存在。
  
  自秦景出现,公主的丫鬟们真是一场骚动,最后还是木兰凭着自己多年的威压,赢得了机会。但是可惜,她多次卖面子给秦侍卫,主动跟秦侍卫说话,对方都无动于衷。
  
  木兰并不失望:这么出色的一个人,做侍卫可惜了,任性一点可以原谅。
  
  所以秦景主动来找她,木兰受宠若惊。虽然秦景起的话题有关公主,木兰为了赢得他的好感,也尽量配合他。
  
  两人沿着一条小溪散步,木兰把公主这么多年的情况说给秦景听,末了好奇问,“秦侍卫问这些,是公主已经把你调过来了吗?陈世子那里已经没事了?”
  
  秦景看她一眼,没回答。
  
  木兰脸红,知道自己问多了,这是公主的事,她不该问。但她只是希望他能跟着公主嘛,这样自己的机会就大了。再冷的人,捂一捂也能捂热啊。
  
  秦景却想着公主:据木兰讲,公主自出生就体弱多病,根本没有和男子有过多接触,却又哪来的这些奇怪想法?看话本看的?嗯,公主是喜欢看话本。但是应该没有话本教人断绝情爱吧?秦景不确定。
  
  木兰看着他的神情很奇怪,“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公主想什么?公主想不想嫁人,愿意不愿意,不都已经出来挑驸马了吗?”
  
  “她若不喜欢呢?”
  
  木兰更奇怪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啊,能怎样?”她觉得好笑,“秦侍卫,她是公主——她的身份注定她不可能和旁的姑娘一样的。爱情?婚姻?别的姑娘可以期待,但是公主不需要期待吧。”
  
  秦景没有再和她说这个话题,他侧头,看向一个方向。那里丛木摇落,却没有人影,秦景的神情变得若有所思。
  
  宜安公主堵住另一个大丫鬟锦兰的嘴,在那人锐利如锋的目光扫过来时,急忙蹲到地上,没有让秦景发现。她再次探身,看到秦景还在和木兰又说又笑,公主的眼神就变得阴冷。
  
  过一会儿,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不喜欢跟她说话,转身就跟她的大丫鬟说话去了?不是高冷么!现在可真是温柔多情!
  
  男人真不可信,都跟陈昭一个货色!
  
  亏她还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公主擦去面上掉落的泪水,神情阴沉。一路紧追公主步伐的大丫鬟锦兰莫名其妙,不知道公主又怎么了。
  
  不过她也没太当回事:公主性格就是有些作,上刻哭下刻笑都是常有的事,习惯了。
  
  但是公主一作,所有人都要跟着倒霉!
  
  公主一路向马车走,“所有人都给我跪下。”
  
  “啊?……是。”锦兰赶紧把公主的命令发布下去。
  
  于是大晌午的,上一刻还欢声笑语的野地,因为公主的命令,哗啦啦跪了一片,而公主抱臂,从他们中傲然走过,上了马车,才让锦兰解除了命令,但还是让午膳延迟一个时辰。
  
  “木兰姐木兰姐!”锦兰气喘吁吁地奔到小溪边,“你闯大祸了你知道吗?”
  
  木兰神色紧张,一旁的秦景却是眸色微闪。
  
  “公主刚才就是看到你,才哭了,才让人都跪下的。你赶紧想想自己有没有做了什么吧。”提醒到此,锦兰同情地看着木兰,正要再说什么,身旁深影掠过,无声无息。她本来没察觉,但因为知道木兰和谁在一起,转过头说话时,发现那人已经走了。
  
  锦兰愕然,“秦侍卫人呢?我说话时不还在吗?”
  
  木兰猜测,“听说秦侍卫以前是影卫,影卫就是主人的影子,应该跟一般的侍卫不太一样,让人很难注意到吧……哎不说这个了,你跟我再说说,公主为什么生我的气?”
  
  秦景在公主马车外壁敲了两下,试探地问了一声。里面没人回应,却听到门锁转动的咔擦声,很显然里面人把门从里头锁上了。
  
  秦景摸不准她的意思,“公主无事,属下便告退了。”
  
  他等了等,还是没有动静,便只好转身离开。这一次,门却是从里拉开了,一个东西扔向他后脑勺。秦景身手灵敏,头都不回,伸手接住了那物,才回过身看向探身的公主。
  
  他道,“公主到底为什么……”说话时,漫不经心往手中接住的物事上看了一眼,面色一时变冷,连未完的话也不说了。
  
  他手中是个木雕,已经雕好了大半,现在却被人恶意地用小刀乱画一气,彻底毁了。他抬目,冰冷的视线看向公主。那一瞬,他身上似有戾气散发,即使只一下就被他克制下去,对面马车上的少女仍脸白了一分。
  
  秦景不经常生气,所以一旦他生气,才特意可怕。
  
  公主的下巴翘起,“你敢这么看着我?”
  
  秦景淡声,“不敢,属下知罪,任公主惩罚。”他向她行了个标准的侍卫礼,给她跪下。
  
  公主的下巴绷得极紧,眼中泪光闪烁:他是故意的!他对她从来都不怎么恭顺,因为没把她当成自己主子看过,向来是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可是这一刻,他真把自己当成她的侍卫,给她跪下认错。
  
  公主又气又委屈,胸口一闷,咸湿的液体涌上喉头,她捂住嘴,开始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鲜红色,靠着车壁的身子也摇摇欲倒。
  
  她虽然咳得厉害,头晕眼昏,却努力盯着秦景看。她看到秦景抬起的面上有慌乱之色,不再跪了,向她奔来。她感觉自己被抱入一个清冷的怀抱中,那人在她耳边焦急地喊了一声,“公主。”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晚上,马车中亮着一盏油灯,灯火微弱。宜安公主睁开眼,看到眼前只有那个青年,其他人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