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世间至痛,莫若挖心 大雨倾盆,街上的商铺都关了门,时不时还会有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雷声轰隆,黄土的地面都被豆大的雨点砸出了凹陷的窟窿。狂风呼啸,临近年关之时却反常的下了这么大的雨,早已枯黄的树木野草此刻正在风中无力的摆动着,时而传来咔嚓一声。 人人都在忙着贴对联囤年货,走亲访友迎新年,感谢老天爷让大颂国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并且乞求更好的来年。 但京城中,兵部尚书府外,却聚集了不少撑着油纸伞的人。不少还是普通百姓,他们头戴斗笠,挤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幕。 “……听说是尚书夫人不检点!跟府中小厮暗中勾结想要谋财害命!” “是呀是呀!想当年这位尚书夫人不也是未嫁前便跟尚书老爷有了肌肤之亲吗?要不然靖国公府跟大学士府会不来帮她?!定然是她所举让娘家都灰了心!” “就是!真可惜了尚书大人年纪轻轻,真是造孽哦!听说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是尚书大人的种!” “你看跟她跪在一起的是谁呀?是那珠胎暗结的小厮吗?” “啧啧,这尚书夫人倒是好眼光,这小厮长得倒是唇红齿白的。” “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能比得上尚书大人前途光明家世高贵吗?真不知这夫人是被什么猪油蒙了心!” …… 这样严寒的天气,尚书夫人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寒风之中正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这更是让围观的百姓相信她腹中孩子不是尚书的骨肉了,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她和那小厮,都穿的这么薄?莫不是正在床上颠鸾倒凤被人给撞了个正着吧?! 贺茉回僵硬地跪在滂沱大雨中,她已然绝望至极。长姐早逝,幼弟也在半年前得了天花暴毙而死,可她不相信一向身体强健的潜儿会得那古怪之疾!定然是二姨娘下的手,可她当时已经被嫁入尚书府,护不了可怜的幼弟,还有长姐的死,一桩桩一件件,贺茉回都觉得不同寻常! 可她没有报仇的机会了。嫁入尚书府半年,公婆便以无所出之名给夫君纳了几房妾侍,现在她有了身孕,他们却要如此害她!诬赖她与人通奸,有失妇德,要将她休了。 爹爹体弱,大学士府早被二姨娘掌了权,祖母更是不会对失贞的自己有任何相救之意。外祖母那边,自娘亲和长姐病逝之后便再无往来,她竟然……已经如此走投无路! 老天爷!若你还有眼,你便看看!看看这些挨千刀的东西是如何将我逼入绝境!如何害死我亲娘长姐幼弟,如何毁我名节逼我嫁入这狼心狗肺的张家!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我庶妹是如何夺我夫君,害我腹中孩儿,毁我大学士府嫡系名声! 你再看看,看看那毁约背信之人,登上皇位,娶了我此生最恨之人,将我做了这垫脚石! 贺茉回咬牙切齿,她不甘心,她不认命!她死死地盯着身边赤|裸着上身只穿了条长裤的小厮,那充满怨恨恶毒的眼神看得小厮狠狠一激灵!随后他便低下头作忏悔状,二夫人可是说了,待她扶正当上尚书夫人,便给他银两让他还乡,到时候远走高飞,哪会有人记得自己是谁!想到这,他一狠心,对着面前尚书府的人磕头求饶:“大人、老夫人、二夫人!小的知错、小的知错!求你们大人有大量开开恩饶了小的的狗命!这一切都是夫人——不!是贺氏!贺氏逼迫小的的!否则就是借了小的一百个胆小的也不敢染指尚书夫人呀!求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此刻正揽着她庶妹贺绿意的肩,嫌恶的看着她:“真是个贱人!我一日不在府中,你便不甘寂寞擅自勾搭!还珠胎暗结有了野种!你将我尚书府置于何地!” 贺茉回不求饶,她只是睁着那双乌黑的眼睛盯着他,看得张正书不由得心底发虚,可他一想,自己现在已经娶了绿意,大学士府的权又都在岳母手中,留着贺茉回也是无用,甚至还是个累赘,不如早些处理了!更何况现在满城风雨,舆论都站在与自己有利的一面,不趁着这个大好机会要等到何时?! 有了底气,说话便硬了起来:“贺氏!念在夫妻一场!我不将你沉潭!你拿了这休书,滚出我尚书府去!” 偎在他怀里梨花带雨的贺绿意抽抽噎噎地道:“二姐,你怎么能如此对待夫君?嫁入尚书府非我本意,但既然你我姐妹共侍一夫,便应同心,可你怎能做出如此令人发指之事!” 围观的百姓们不住地夸赞着尚书府的好,说他们宽宏大量,说要是放在平时,像贺茉回这样败坏风气的女子应该浸猪笼!又说二夫人心善,虽是庶女却有嫡女之风!说没了贺茉回这恶妇,便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贺茉回冷笑,他们会这般好心放过她?不过是做给人看罢了,待到百姓散去,便会有人来取自己性命! 果然,很快尚书府的侍卫便将围观的百姓驱散了,只留下寥寥几人。 贺茉回勾起唇角,笑得诡异望向小厮:“你真以为你能活?” 她是附在他耳边说的,声音细小,却如同诅咒。 那小厮浑身一抖,正待说话,张老夫人喝道:“贺茉回你这淫|妇!如今你已是丧家之犬,被大学士府摒弃!今日便让你死在这里,你可有话说!” 可有话说?可有话说!自她嫁入张家,事事亲力亲为,何曾有过一句怨言!虽然不爱张正书,可她仍然做到了一个妻子该尽的义务和责任!是他张家步步紧逼想要杀她,如今却来装什么好人! 小厮正待再求饶,银光一闪,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死在了侍卫剑下。 怎么可能会让他活呢?张正书贺绿意,那般心思歹毒之人,怎么可能给他们留下这样的隐患?万一将来哪一天有人想对张家不利,这小厮可是个大好人选。想一想,兵部尚书与大学士府庶女共同谋害大学士府嫡女,到时候事情抖出来,他的前途就别想要了,就连张家都说不定要因此被灭族!对于正春风得意受到重用的张正书来说,他怎么允许这小厮活命? 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小厮,贺茉回疯狂大笑起来。 一道白绫缠上她纤细的脖子,慢慢、慢慢收紧……她终于停止了呼吸,但眼睛却没有闭上。 目睹了这一切的贺莲房凄厉哭叫:“住手!住手!不要碰她!不要碰她!住手!” 可她扑过去却直接穿透了贺茉回的身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人活生生绞死!而半年前,她亲眼看到了幼弟被恶人所害得了天花数日暴毙! 这比杀了她还要让她痛苦!可她如今只是一抹孤魂,心中放心不下弟妹,才在人间徘徊,想看他们得了好归宿再行离去,可是老天爷!你对他们何其残忍! 众叛亲离,弟妹惨死,自己生前亦是被人毁了名节退了婚!贺莲房捂住脸,鬼魂是没有眼泪的,可她眼眶中却流出了两行鲜红的血。 她真希望自己能够变为厉鬼!杀了这些奸人! 她想摸摸妹妹的脸,手却穿透过去,她忘了,她没有实体,她只是一抹孤魂。临死前她没有丝毫怨气,只觉得是自己命该如此,只一心向佛,窝在佛堂中不问世事,可就是这样,后来也被人陷害失了名节,与人订了亲,可最后,没来得及嫁人,便没能活过十四岁!她看那些佛经有什么用?她连自己至亲之人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超脱投胎? 作为长姐,她没尽到照顾弟妹的责任,把一切都推给了妹妹,看着回儿照料幼弟兰潜,与二姨娘相斗,却被人算计名声尽失嫁入张家,最后落得个横死的下场! 她在清高什么?凭什么这些恶人活得风生水起,没有做过任何坏事的弟妹却做了孤魂野鬼?难道善心之人便合该被人如此欺凌?贺莲房崩溃嚎叫,这些年来,她虽然身死,魂魄却一直随着弟妹,眼睁睁看着二姨娘和两个庶妹如何害死他们,自己却无能为力。她痛苦,她怨恨,她恨不得手刃仇敌! “你悔了否?” 茫茫之中,似乎有人这样问她。 “悔了、悔了、我悔了……”贺莲房痛哭失声,血泪流的越来越多。 “既然悔了,便去重新来过一次吧。”声音慈悲,如同我佛。 正文 2、能得新生,恍如隔世 心慌。 贺莲房被一阵莫名的心慌惊醒,她倏然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居然跪在佛龛前睡着了。这佛……她扭头看了看周身所在,隐隐记得似乎听到有人问她可悔了否。 跪的太久的双腿开始发麻,从她成了鬼魂以来,已经很久没有感到痛楚了。低头望去,才发现自己是真真正正地存在于这世上的。 她又活了?! 正处于极致震撼间,一道充满关心的声音传来:“大小姐?你怎么跪了这么久?快快快!快起来,这地面阴冷,小心沁了寒气!” 贺莲房被一个身着淡灰衣裳的妇人扶了起来,她怔怔的望着对方,片刻后,竟落下泪来,可吓坏了陆妈妈:“哎呦喂我的大小姐!你、你这怎么哭了?快别哭、别哭了!”说着心疼的要命,大小姐可是她看着长大的,夫人去的早,大小姐就是她的命啊!所以即使大小姐因为夫人的死伤了心躲入佛堂,成天与佛经为伍,她也不舍得说一句重话!而对于二小姐和少爷,她只能将忠心的几个丫鬟和妈妈分别派在他们身边,护他们周全。 可如今大学士府,二姨娘上官氏一手遮天,竟寻了理由将丫鬟妈妈们都各自分到厨房当了粗使杂役! 贺莲房连忙抹泪,道:“陆妈妈,我、我只是刚做了个噩梦……” “不怕不怕!咱们有佛祖保佑呢!”陆妈妈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抚慰。 贺莲房看着那慈眉善目的佛,心中一阵涩然,当真是佛祖保佑么?若佛祖真的保佑,为何不让她那可怜的弟妹有个好归宿,却叫他们不得善终? 等一下!弟妹! “陆妈妈!回儿和潜儿呢?” “回大小姐,老奴也不知道,二小姐和大少爷已经很久没来佛堂了,这几日老奴也不被允许去看望他们,屡次到了门口便被二姨娘的人给撵了回来。”陆妈妈说的心酸,若是夫人未死,如何轮得到那上官氏在这里指手画脚! “那我便同妈妈一起去探望一下吧!若是回儿潜儿都生了什么病,那可不好。” 闻言,陆妈妈面露惊诧之色,自夫人逝世,迄今已有三年,大小姐都窝在佛堂不出去,如今、如今可是想开了?!她一高兴,便差点儿落泪:“好、好、好!小姐要去哪儿老奴都跟着!” 此前为人,她总是默默礼佛诵经,只顾着自己心安,想抚慰丧母之痛,又何曾想过陆妈妈的痛苦?娘亲亦是她看着长大的,陆妈妈终身未嫁,娘亲之死,她的痛苦必定不下于自己。贺莲房终于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个多么自私的人,因为守不住丧母之痛,便当个蜗牛,将自己藏在壳里,置年幼的弟妹于不顾,可就这样,那些人也不愿放过她! 再世为人,她决不允许前世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妈妈莫哭,咱们去看回儿和潜儿,那是大大的好事,您怎的掉了泪了?” “是是是,老奴不哭,老奴不哭!”陆妈妈连忙收起悲伤,抹了把脸,擦去眼泪,对着门外唤道:“琴诗!瑟词!” 两个身着浅绿丫鬟装的少女盈盈转入,“大小姐,陆妈妈!” 贺莲房记得她们。这都是陆妈妈一手带起来的丫鬟,对她极其忠心,前世都为护她被上官氏寻了把柄嫁给小厮走卒,那些都是上官氏的人,又怎么会善待她们?她亏欠的,何止弟妹二人?二姨娘敢对弟妹下手是因为此时爹爹因为丧妻之痛一蹶不振,不管家中之事。但她却是万万不敢对自己如何的,想来琴诗瑟词二婢也是因此才能留下,否则定如弟妹身边的丫鬟妈妈一般,被贬到厨房做了粗使。 “收拾一下,咱们去茉莉苑和幽兰阁。” 茉莉苑是贺家嫡出二小姐贺茉回的院子,幽兰苑则是贺家嫡长子贺兰潜的院子,贺莲房未入佛堂之前,住的是菡萏筑。而这三个院子的匾额,则都是靖国公府的大舅舅亲手题写,府内其他院子都是没有的。这三样花卉,除了莲是外祖母靖国公府的老太君起的名字外,茉莉幽兰,则分别是爹娘的最爱。而那两个庶女,名为红妆绿意,嫡庶之分,高下立判。 闻言,琴瑟二婢都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应了一声,便立刻收拾去了。 说是收拾,其实也不过是伺候贺莲房更衣而已。她久居佛堂,穿的素淡,随身携带的也只有几件衣服,那些华丽的首饰和衣裳,大多留在了菡萏筑。自贺莲房住进佛堂以来,便再也没穿过。 换了件稍微颜色亮堂些的罗裳,她便在陆妈妈和琴瑟二婢的陪同下慢慢走出了佛堂。最后,贺莲房回头望了一眼,这地方她再也不会回来,从离开的这一刻,她便再也不是前世与世无争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妹惨死的贺莲房,她是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无关情爱慈悲,不管佛心忍让,只为弟妹而活,此生定要让他们快快活活,一世受宠! 陆妈妈是何等的人精,她岂会看不出大小姐的不同?但她只觉得可能是那个噩梦让大小姐开了窍,她是学士府嫡女,靖国公府的外孙女,贺蓝两家百年望族,她身为嫡长女,是何等的高贵身份!即便是那宫中公主,在她面前也要礼让三分,区区上官氏,又算得了什么?! 下人们见了平日专心礼佛的大小姐,都十分讶异,又见她虽然还未长成,但容颜气度已隐隐透出倾国之色,有个扫地的小厮竟看得呆了,被旁边人推了一把才回神,连忙恭敬低头,不敢直视。心里却想道:怪不得府里的人都说大小姐是天仙,如今这一看,果然如此。 虽然出来是看弟妹的,但贺莲房知道,她若是刚出佛堂便直奔弟妹那里,明面上对祖母徐氏可说不过去。不管怎么说,先去拜见祖母才是最重要的事。 徐氏院子里的人见是大小姐来了,都十分惊讶,正巧魏妈妈出来吩咐下人去厨房准备糕点,见了贺莲房,先是诧异,然后醒悟,忙去里面通报了,很快,贺莲房便被迎了进去。 屋内火炉烧得旺,徐氏怀揣一个小暖炉坐在榻上,旁边的丫鬟正在烹茶。见贺莲房来了,便要起身。 “哪能让祖母起身呢?”贺莲房快走一步扶住徐氏,微微笑道:“是孙女不请自来,还望祖母莫要怪罪。” “你这丫头,你能来看祖母,祖母心里高兴尚且不及,又怎舍得怪罪于你?”徐氏摸着她的手笑,命魏妈妈给贺莲房送来一个小暖炉。“瞧你这小手都冻得冰凉,这日子越来越冷,三九天冷得很,你身子又不好,怎的跑出来了?”言语之间十分亲热,似乎中间从未分别三年。 贺莲房低首浅笑,被徐氏握住的小手微微颤着,似有不安:“孙女做了个梦,醒来心慌得很,尤其想见祖母,一个人待在佛堂这么久,实在是难熬,如今见了祖母,心下才踏实。” “好好好,那佛堂日后就不要去了,又冷又阴,你在里面这几年,祖母心里一直惦记着,如今你自己能想开,祖母比谁都开心。” 是么?那为何您却从来不曾来佛堂看过我一眼呢?贺莲房不想戳穿徐氏的话,她只是浅笑,祖母年纪大了,上官氏又惯会伪装,连她老人家都瞒了过去。“祖母关心孙女,孙女自然是明白的,是孙女自己不好,钻个牛角尖钻了这么多年,如今想通了,心里实在是想念祖母,便急着要来看看。” 她和徐氏感情只是一般,娘亲还在时,她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后来上官氏入府,家中风云骤变,娘亲去世,她便一个人搬进了佛堂,心中难过,哪里还想着和徐氏的祖孙情?更何况,在徐氏心里,弟弟才是最重要的,她始终对爹娘宠爱自己感到不悦——女儿家早晚是要嫁人的,宠上天又有什么用? 做鬼的时候,她在一旁看了很久,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在徐氏心里,上官氏不算什么,她和回儿也不算什么,更别提那两个庶妹,徐氏只在乎爹爹和弟弟,而其他的,只要投其所好,自然不难。贺莲房在府里飘荡那么久,谁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比谁都清楚。徐氏爱听什么话,她就专门说什么:“如今见祖母一如既往身体康健,孙女也就放心了。只是这天冷,祖母可要注意保暖,魏妈妈是祖母身边的贴心人儿,有她在,孙女是极放心的。” 陆妈妈插嘴道:“老太太你不知道,大小姐一出佛堂,没回自己院子,也没去二小姐跟大少爷的院子,打直儿就奔您这来了呢!” 徐氏笑得眯起了眼:“真是难为莲儿了,你甫出佛堂,身子要好好调养才是。魏妈妈,去把我那盒千年老参拿来,给大小姐好好补补身子。” 贺莲房忙不迭拒绝:“祖母千万不要,孙女健健康康的,倒是祖母您,这珍贵的东西要祖母用来才不算浪费,用在孙女身上算个什么理儿?” 又说了番好话,才终于打消徐氏这念头。 正文 3、再见兰潜,爱愧交加 其实贺莲房比谁都清楚,徐氏嘴上说要给她这千年老参,可若她真的接下了,徐氏定会念着不忘。更何况这也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再好于她也是无用,倒不如推辞,做个孝顺乖巧的好孙女。“祖母,孙女今日刚出佛堂,想去回儿和潜儿的院子看看,可心里不踏实,总怕他们俩对我这个长姐颇有微词,这几年是孙女慢待了他们,若是祖母怜见,可否劳烦您随孙女一同前去?” 徐氏闻言,点头道:“倒也是,我也是有些日子没见着回儿跟潜儿了,你二姨娘说回儿染了风寒,这些日一直卧病在床,潜儿每日去学堂,功课繁冗,我便免了他的问安,如今既然莲儿这么说了,我这做祖母的也的确该去看看。”说完便让魏妈妈取她的彩绣明黄牡丹斗篷过来,亲自为贺莲房披上。“你这孩子,怎地穿的如此之少?这外面冰天雪地的,小心着了凉。” 贺莲房反手覆住徐氏的手,眼底已有泪花闪烁:“祖母说的这叫什么话,是孙女不好,还要让祖母如此操心。” 她本就生得貌美,凤眼含泪更是显得整个人如同娇花一般楚楚可怜,徐氏那颗心被她这带泪的凝视看的软了,又感到她的小手在微微的颤抖,心里更是疼得慌:“这几年你在佛堂,是祖母怠慢了你,你这孩子,总是如此死心眼儿,日后,你可改了吧!” 谁会不喜欢一个娇弱柔软的女孩子呢?尤其这女孩身上还流着你的血,又是嫡长女,这么依赖地偎着你,一出佛堂第一件事是想过来看你,徐氏又怎能做到不理不睬?如果说她对贺茉回以及庶出的两个孙女并不重视,但对贺莲房,她的确是有几分真心疼爱的,只是和孙子比起来要差一些罢了。 贺莲房也知道这一点,她占的是嫡长女的身份,母亲的娘家又是极受圣上看重的靖国公府,所以徐氏对她才会有求必应。她对这位祖母其实并无多少感情,若非她老人家,上官氏怎的进了府,娘亲又怎会郁结难填凄凉离世,前世的弟妹最后如何落得那般下场?“祖母说得上,孙女受教了。魏妈妈,再去取件斗篷来,可莫让祖母受了冻。”魏妈妈连忙取了斗篷,在贺莲房的帮助下给徐氏穿上,一行人慢慢地朝贺兰潜住的幽兰阁走去。 这天气寒冷,地上的水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贺莲房不时温声提醒徐氏要小心,这般可人的模样很得徐氏的心,她拍着贺莲房的手背说:“别只顾着我,你的斗篷可要穿好,千万莫要受凉。”这三九天冷得要命,若是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是,多谢祖母关怀。” 徐氏住的院子离幽兰阁不算近,一行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远远就看见门口有两个家丁守着,贺莲房认得那是上官氏的人。 见是老夫人来了,两名家丁连忙行礼,然后颇为为难道:“老夫人,二夫人正在里头跟大少爷说话呢,这您看……” 魏妈妈道:“二夫人从来都是仁慈和善的,她能来看大少爷,想必也是关心他。老夫人今儿个心血来潮想过来看看,若是二夫人在那就再好不过了,正好大小姐也在,一家人难得团圆见个面,你们还不麻利的让开?” 她这话说的颇有学问,那两名家丁哪里敢拦?心下暗暗叫苦,夫人让他们守在门口谁也不许进去,哪里知道老夫人和那在佛堂待了好几年的大小姐会来? 两人用眼角余光偷觑贺莲房,见她虽然年纪尚小,但身段窈窕纤细,虽包裹在厚厚的斗篷里,也依然不掩天仙气质,都不觉看呆了。 贺莲房扶着老夫人跨进去,心里却十分紧张。她选择这时候过来可不是随意的,上官氏当初怀了双胞胎,徐氏对她期望非常大,谁曾想结果却是一对女婴。上官氏本就迫切希望能得个儿子以稳固自己的地位,最好是能够被扶正,可谁想肚子不争气,生出的全是赔钱货,于是对贺兰潜的怨念更深,怎么会善待于他?只是她为人好面子,哪怕心里恨极了贺兰潜,面上也要表现的温柔大度,是以吃穿上从不亏待,但她又哪有那么好心?最开始上官氏也的确想过对他好点,至少明面上要装的过去,这样以后说不定这孩子会跟她比较亲,可谁知贺兰潜虽然年纪尚幼,但对她是十分的厌恶,一直认为是她害死母亲赶走大姐,不管她怎样讨好都是不假辞色。后来上官氏也就放弃了,本来她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每每看到那张与死去的夫人有五分相似的脸,她就恨不得将其撕烂! 而贺莲房之所以紧张,并不是因为上官氏。前世她亲眼目睹弟弟的死亡,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堪的事情,如今再见,只是想想,能看到活生生好端端的潜儿,她便觉得上天对自己十分厚爱了。 进了花厅,贺兰潜正站在案前对着上官氏怒目而视:“我不需要你假好心!你给我滚出我的院子!” 徐氏一进门就听到这句话,当下眉头就皱了起来:“潜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贺兰潜一扭头,见是徐氏,正准备指控上官氏,却见徐氏身边站了个袅袅娜娜的少女,她穿着淡雅的鹅黄袄裙,腰间系着一块莲花暖玉,外面罩着一件彩绣明黄牡丹斗篷,看起来说不出的清雅秀丽,竟是已经很久没见的大姐。 他呆了,说不出什么话,而贺莲房自顾自搀扶着徐氏到靠椅上坐下,又贴心地将桌上的小暖炉递过来,然后偎着徐氏坐下,对着贺兰潜招招手:“潜儿,过来。” 贺兰潜呆呆地走过去,犹然不敢相信那个在佛堂待了三年之久的大姐居然出来了!“大、大姐……” “你这孩子,怎能如此对二夫人说话?”她轻轻弹了下弟弟的额头,对上官氏道:“我知道二夫人从来都是个大度的,潜儿年纪还小,出言不逊,不够懂事,还请二夫人多多体谅。”赶在上官氏指责贺兰潜之前开口,便是上官氏有心,也怕落个刻薄嫡子的名声。 顾不上惊讶,贺兰潜嫌恶道:“大姐,她不过是个妾侍,你可是嫡出,就是发落了她也是应该的,哪有还要跟她赔罪的道理?!” 这傻小子。“不准这般跟二夫人说话,我虽久居佛堂,却也知道二夫人是个能干的,为人又温和大度,对你视如己出,连祖母都对她赞赏有加,你怎能如此说她?”抬首,面对上官氏的笑容依然温婉,“娘亲去的早,我这长姐又教导的不够,还请二夫人莫要见怪。” 上官氏这才反应过来,忙笑道:“那是自然,潜儿今年也不过才十岁,正是贪玩不爱读书的年纪,我又怎会怪他呢?”言下既体现了自己的大度,又委婉地暗示了老夫人,贺兰潜不爱读书一事。 果然,徐氏登时就变了脸色:“潜儿,祖母跟你说了多少回,你是大学士府的公子,将来是要考取功名的,去学堂是叫你一心向学,而不是去学些奇怪玩意回来耍子的!”她气得胸口起伏,喘气也急促起来。 “祖母莫气,潜儿,还不快给祖母认错?” “大姐!” “潜儿!” 在贺莲房的视线下,贺兰潜不情不愿地道:“是我错了,祖母。” 徐氏还未说话,贺莲房便笑道:“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祖母又何必因为这一点小事动怒呢?若是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孙女记得爹爹当年可是十四岁中的状元,但爹爹也偷偷跟孙女说过,其实他呀,当年也不爱读书,是在祖母您的谆谆教导下才高中的,有您在,潜儿的前途必定是不可限量,祖母又何必拘泥于这一时呢?” 徐氏被她这番话哄得转怒为喜:“莲儿就是会说好听话哄我这个老太婆!” “祖母说什么呀,您可不老。”贺莲房轻笑,示意贺兰潜过来,“还不快谢谢祖母,不然你今儿可要挨顿板子了。” 贺兰潜脸上仍有不满,但却乖乖道:“祖母教训的是,孙儿知错了。” 上官氏见此一幕,惊奇不已。她进府之时,这大小姐还是柔弱无争的小姑娘,怎的进了佛堂三年,竟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寥寥言语便将十分难伺候的徐氏给哄得眉开眼笑?!“大小姐……” “二夫人不必如此客套,都是一家人,您唤我莲儿便是。” 徐氏拍拍贺莲房的手,赞道:“莲儿是个心胸宽广的。”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上官氏笑得却有些勉强,她隐隐觉得面前这大小姐可不像贺兰潜或者贺茉回那样好对付,对方从进来到现在,脸上始终带着柔若春风的笑,看不出一点破绽,若非她本人真是如此,就是城府极深。若是后者……自己可要小心了。“莲儿,你今儿怎么出了佛堂了?” 贺莲房低首浅笑,无限羞赧:“娘亲离世之后,我心中十分难过,在佛堂诵经礼佛三载,也幸得二夫人将府中治理的井井有条,如今看来,我也放心了。只是弟妹尚且年幼,我心中再是难过,也要看着他们长大成人才行。日后潜儿的学业便交给我吧,二夫人每日操劳府中事务已是十分疲累,潜儿的事情就不用再麻烦您了。祖母,您觉得呢?” 正文 4、福之所倚,祸之所伏 徐氏想了想,道:“你爹爹常说你才思敏捷,你二姨娘同我都是不识几个字的,不比你自小浸□□墨,潜儿的学业还是交给你我比较放心。” “祖母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孙女一定好好督促潜儿读书,定不让他辱没了咱们贺家的名声。”贺莲房看向贺兰潜,“还不快谢谢祖母?” 贺兰潜有些呆滞,他看了看贺莲房,又看了看徐氏,没弄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但他对于这个长姐一向都是听从的,便乖乖道:“多谢祖母恩典,孙儿必定不辱祖母教诲。” “好好好,还是莲儿有法子,这潜儿一见到你呀,立刻就听话了。” 贺莲房可不敢承这个功,否则徐氏心中对她岂不是有了嫌隙?“祖母这是哪里话,潜儿本就是个好孩子,只是祖母近日身体不适,没来得及教导,才让他一时走了弯路,孙女也不过是承祖母的光罢了。”说罢柔声去问贺兰潜:“好了潜儿,你还不说是哪来那么大的气?小小年纪,脾气倒是不小,惊扰了祖母,你要如何谢罪?” 到底是一母同胞,血缘相通,贺兰潜盯着自家大姐看,他也是极其聪明之人,当下便软了声音,委屈地挪到徐氏身边偎着,一张精致小脸皱的如同包子:“祖母,乱发脾气的确是我的不是,可我这样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有人给我气受了!” 一听这话,徐氏登时急了:“你是大学士府的嫡长子,这府里你说一谁敢说二?谁敢给你脸子看?”她只有这一个孙子,平日自己宝贝的不行,竟还敢有人对他不敬? “贺红妆跟贺绿意占了大姐的菡萏筑!我怎么说她们都不听,大姐的首饰衣裳,全被她俩给瓜分了!我刚才去说理来着,可她俩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给赶了出来,还说什么大姐已经是半个尼姑,要这些俗世之物无用,叫我不要多管闲事!然后二姨娘就来了,也不给我说理的机会,直接让人把我给拎了回来!”说着说着,小小少年已经哭了鼻子。 见状,贺莲房简直心如刀绞。上官氏占了个大度贤德的名声,可背地里谁知道她对嫡出的小姐少爷恨之入骨?现下爹爹在相国寺弥补丧妻之痛,她来不及扶正,心里更是郁结。若是自己早些看透这些事,最后又如何沦落到三姐弟都非善终的下场? 可她不能替潜儿说话,否则上官氏会狠咬他们一口,说他们嫡出的合着伙儿欺负她。外人只看到大学士府的大小姐和大少爷指责二夫人,谁会信其实一直被算计的却是看起来高贵不容冒犯的嫡出子女? 幸好,除了她,还有人会因为潜儿的眼泪心痛。 徐氏一把将贺兰潜搂入怀中,心肝肉肉的叫了半天,方才对上官氏怒目而视:“潜儿说的可是真的?红妆绿意竟敢占了莲儿的院子?!那可是靖国公亲自着人督建,又亲自题匾的!红妆绿意是何等身份,竟也敢住进去?你却连说都不同我说一声!”扭头对贺莲房道:“莲儿,你两个妹妹不懂事,你可千万莫要朝心里头去。” 这几年贺莲房在佛堂,贺茉回和贺兰潜处处被庶出压制,再加上有个厉害的姨娘,若非贺茉回倔强,怕是早被害死了。上官氏总是寻了各种理由不让他们去徐氏面前问安服侍,却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往徐氏身边赶,这一来二去,徐氏对贺红妆和贺绿意自然也有了感情,再加上上官氏当初是她做主纳入府的,她如何能不保?言下之意便是要贺莲房莫要介意,若是介意了,反倒是她这个做长姐的不够大度。 “这是自然,两位妹妹喜欢我的菡萏筑,若是着人去佛堂跟我说了,或是同祖母先禀报一声,暂住也是无妨。”贺莲房微微一笑,端的是温雅柔和,宽厚能容:“只是潜儿却莫要因为这等小事着恼,要好好读书才是。” 徐氏听了,心里不大舒服,瞟了上官氏一眼,暗忖,庶出的占了嫡出的院子,这传出去,指不定别人会说她大学士府如何败坏人伦没有纲常呢!而且这事上官氏竟连与自己禀报一声都不便自己做了主,岂不是不把她这个老夫人放在眼里?其三,还因为这等事委屈了她的宝贝金孙,怎能让她不怒? 也亏得这话是贺莲房说的,她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靖国公府和爹娘又都如珠如宝的捧在手心,只是后来上官氏入府,一夕间风云骤变,没了娘亲的她不堪重负入了佛堂,想借由礼佛来逃避痛苦,所以在府中并无什么威信。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大学士府的嫡长女,又是靖国公府的外孙女,徐氏哪怕再疼爱两个庶出的孙女,再看重上官氏这个妾侍,也要小心掂量一番。 “云娘,这是你的不是,府中大小事务,若是潜儿要管,那也是管得的,怎能因为这样的事扰了他读书的心?” 上官氏闻言,眸含泪水,忙跪下请罪:“老夫人说的是,都是儿媳妇的过错,潜儿,姨娘在这给你赔礼了!” 她再如何坏透,也是个姨娘,府里大权此刻尽在她手中,虽然大颂的律例表明姨娘的身份不高,嫡出子女皆有将其处置的权力,但上官氏从来小心谨慎,不露任何把柄,待人接物也是十分的宽容,在外得了个美名。不然徐氏如何会被她蒙骗,将府中大小事务尽交于她,甚至让她的两个女儿唤其祖母,更甚者,让上官氏唤嫡出的少爷名字,对着老夫人还自称儿媳?若非贺老爷忧虑过重,又远在相国寺,徐氏早逼着他将上官氏扶正了!上官氏做人如此成功,这样的情况下,随意将其发落了,只会落人口舌,说他们嫡出的不是。 是以贺莲房笑道:“二夫人此言过矣,怎么说您都是长辈,又为贺家添了两个妹妹,怎么能给潜儿一个孩子下跪呢?要是传出去了,外人还不说咱们大学士府的不是,说咱们苛待庶出,刻薄无情?陆妈妈,还不快将二夫人扶起来。” 原以为自己下跪认错,怎么着也能将红妆绿意占了菡萏筑的事儿揭过去,可谁知这大小姐说话竟如此滴水不漏!上官氏小心地瞟了徐氏一眼,这紧要关头,她可千万不能坏了事,扶正指日可待,这段日子她定然不能让人抓了把柄! 徐氏听了贺莲房的话,对上官氏二话不说就下跪的行为也多了一丝不满,淡道:“日后不要随意下跪,外人看了指不定以为大学士府多么亏待于你呢。” 上官氏闻言,说了句谢老夫人恩典,随后起身,束手而立。眼睛却不由自主瞄向贺莲房,她对这大小姐忌惮不大,只记得她是个性子温和有佛心的,可她为何突然出了佛堂?今日这些话,她是无意说的,还是故意为之? 贺兰潜睁大一双与贺莲房十分相似的凤眼,充满崇拜的盯着大姐瞧,心道,大姐可真厉害!我跟二姐两人想尽办法给二姨娘使绊子,可最后却总是被识破,虽然她不敢惩罚我跟二姐,但吃穿用度还有下人身上,都被做了手脚,可大姐一来,轻轻松松几句话,就让总是帮二姨娘说话的祖母倒戈了! 一计不成,上官氏又有了点子。她见贺莲房温软柔和,以为是个好欺的,便走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挽住她胳膊,以主母之姿道:“既然莲儿回来了,那便让我陪着去菡萏筑吧,也好让红妆绿意搬出来,顺便看看菡萏筑还有什么缺的,我好命人都给补齐。只是我做事颇有疏忽,照料的不足之处,还望莲儿莫要恼我才好。”说罢捂嘴轻笑。 她这话,既显示了自己的细心体贴,又能杜绝贺莲房的不满,还能让老夫人放心,真是一石三鸟,一箭三雕。 贺莲房亦是亲热地回揽她的手:“二夫人说的哪里话,我娘亲去的早,您对待回儿和潜儿又如己出,莲儿感激尚且不及,怎会恼怒?只是莲儿刚出佛堂,心中惦念祖母,暂时还不想离她老人家左右……” 想到红妆绿意已经多日只在自己跟前请了安便走,徐氏一开始还以为她们真的是如所说般忙于女工,可现在想来,想必是因为偷偷搬进菡萏筑,忙着瓜分属于莲儿的东西吧?!“无妨,你刚出来,祖母也是放心不下,得亲眼看你安顿好才放得下心。若是有什么缺的短的,你便着了陆妈妈直接去取,无需经过我。” “谢祖母恩典。”贺莲房轻轻一福身,望着上官氏的眼神说不出的温和亲近。她怎会不知道贺红妆贺绿意搬进了自己的院子?若非回儿性子倔强不好掌控,怕是那庶出的姐妹俩想连茉莉苑也给占了吧?若不是自己死后灵魂留恋弟妹不舍离去,又怎知这今日发生的一切?可见世间一切事物,皆是福祸相倚。 正文 5、前世死敌,红妆绿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菡萏筑去了,贺兰潜也跟着,他似乎生怕下一秒大姐便消失不见,便死死牵着她的手。贺莲房只觉得弟弟将自己的手握得十分之紧,她心下又怜又疼,虽一手搀扶着徐氏,却仍抽空对他温柔一笑。 见了这笑,贺兰潜心中的恐慌消失,也安定了下来,默默地跟着,不说话。 菡萏筑。 那三个字是身为靖国公的大舅舅亲手题写的,贺莲房望着,心下一片涩然,又是怀念又是感触,一时间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做鬼漂泊的时候,何曾想过有一天能够再世为人,站在阳光之下? 门口站着几个丫鬟,见来了这么多人,都有些怵得慌,她们刚入府不久,只认得老夫人和二夫人以及大少爷,对贺莲房却是不识得的。当下一个个跪下行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贺莲房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事不对劲,她们这表情,像是心虚!当下有了主意,道:“祖母,咱们在这院子门口站个什么劲儿?孙女这菡萏筑可是个好去处,祖母也许久没进来过了吧?” 徐氏点头道:“自你这丫头进了佛堂,我便再也没来过了。” 祖孙俩你一言我一语朝里头走去,时不时插入一句贺兰潜的话,天伦之乐,叫人羡慕。上官氏落在后头,心里紧张,对着门口的丫鬟厉声责问:“三小姐和四小姐呢?”那两个丫头,可千万莫要在里头闯出什么祸端! 其中一名丫鬟慌忙跪下:“回夫人,三小姐让我们几个在门外候着不准进去,奴婢们也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 上官氏暗暗叫苦,这几个丫头是今年刚进的府,她看着伶俐剔透,便放在了两个女儿身边,可谁知竟赶上了这么一出!若是跟了红妆绿意多年的贴身丫鬟,见此情形早想着法儿进去通报去了,又如何会跪在门口抖如筛糠?!红妆绿意也真是糊涂,守门这等重要之事怎能交给新丫鬟?!这丫鬟一心向着自己还好,若是包藏祸心的,就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她心里焦急,提起裙摆便追了上去,一行人走进花厅,还未转入内室,便听见一个清脆张扬的声音道:“娘说的真没错!这贺莲房的宝贝可真不少!瞧这件衣服,是不是很适合我?就是有点大了,我再长一年,穿起来应该刚刚好!诶,你手上那颗南珠给我看看,我喜欢!给我!” “凭什么给你?这是我先看到的!你不是说我们要平分的吗?反正贺莲房已经是半个尼姑了,这些东西她也用不上,咱俩就发发善心帮她解决了,你说是不是?日后祖母若是问起来,就说是贺莲房送我们的!横竖娘说过,那大小姐是个烂泥般的性子,又软又绵,不欺负她欺负谁呀!” “祖母才不会问呢!她老眼昏花,才不会看出来东西是谁的!咱俩每次在她面前曲意逢迎,她哪一次看出来了?还真当我们是她的乖孙女呢!哼,真要疼我们,只嘴巴上说的那么好听?怎么不给我们这些好东西?绿意你瞧,贺莲房的好东西可真多,咱俩加在一起也不及她一半呀!” 上官氏赶上来刚好听到这后一句,她脸色大变,刚想出声示警,陆妈妈使了个眼色,琴瑟二婢立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而徐氏面色铁青地听着里面大逆不道的话,胸口剧烈起伏,明显是气的不轻。 上官氏心里叫苦不迭!她愤恨地盯着陆妈妈,原以为这一切都是贺莲房的诡计,可一看她的神情,竟是充满了不解和惊讶,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真是赶巧了? “就是!要不是贺茉回太难对付,娘早把她的院子也夺过来了!她的好东西肯定也不少!红妆你看我们俩,明面上祖母疼爱,可她每回赏赐给我们的东西怎么能跟贺莲房的这些比?哼,我就知道她心中只有嫡出的,不把我们庶出的放在眼里!早晚有一天我要住进贺茉回的院子,再把贺兰潜给赶出去!” “都给我住口!”徐氏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大步上前,一把掀开珠帘,怒视着正坐在地上分享的姐妹俩。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首饰衣裳,全是贺莲房的。 “祖、祖母!”贺红妆傻眼了,她看向在徐氏开口便被松开的上官氏,面上一片无措。 母亲谄媚的功夫高,不代表女儿也是。上官氏对双胞女儿总是耳提面命,让她们一定要讨好老夫人,这样的话早晚有一天她被扶正,她们也会变成嫡出,到时候她们的身份也是高贵的学士府千金,不下于贺莲房跟贺茉回!可贺红妆贺绿意毕竟只是十一岁的女孩子,心如何定的下来?又哪有不爱美的?每日在徐氏面前装乖巧她们早就装腻了!这几日她们刚搬进菡萏筑,见到里面的好东西,哪里舍得走开?便寻了借口跟老夫人搪塞,连上官氏也没告诉! 徐氏虽然看起来疼爱她们,但每次赏赐的东西都少得可怜,跟贺莲房院子里的一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贺红妆贺绿意看来,这就是徐氏不疼爱她们的证明!既然她不疼她们,她们又何必尊重于她?娘说了,等日后扶正,她们姐妹俩成为嫡出,再到她们及笄,定会给她们选个一世富贵的夫君,从此后平步青云,再也不用在学士府受这窝囊气! “别叫我祖母!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孙女!”徐氏气得仍然不住喘气,贺莲房连忙将她扶到桌边坐下,又命琴诗斟茶。 徐氏端茶的手都在颤抖,贺莲房便亲自端了喂她,眼神温柔面容美丽,看得徐氏心头一阵刺痛,再对比庶出的两个,更是高下立判。 见庶出吃瘪,贺兰潜高兴的要命。他转了转眼珠,想去把二姐叫来,又不舍得错过这一出好戏,便偷偷扯了扯瑟词的袖子。 “大少爷?”瑟词弯下身,恭敬道。 “你快去茉莉苑把我二姐姐唤来,快!” 瑟词能被选在贺莲房身边,自然也是极其聪慧的,她立刻应了一声,随后便悄悄退出了花厅,竟没人注意。走到菡萏筑门口时,她瞥了一下那几个站在那儿的属于贺红妆贺绿意的贴身丫鬟,冷笑,你们的好日子可到头了!这几个丫鬟虽然刚进府,但跟在两个庶出的小姐身边,也学会了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今日之事,哪怕大小姐作罢,上官氏也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丫鬟留在她的宝贝女儿身边!至于那几个贴身丫鬟……等日后再动作也不迟! 贺茉回很快就来了。她生得如贺莲房一般美貌,只是眉眼间透着倔强,此刻进来看见两个庶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毫不掩饰脸上冷笑——在过来菡萏筑的路上,瑟词已经将这里的事情尽数告知于她了。贺莲房见了她,忙招手:“回儿,快过来。” 见大姐给徐氏轻抚胸口,贺茉回面露厌恶之色,她不喜欢这个祖母,一点都不喜欢。如果不是她,娘亲不会死,爹爹不会伤心离去,大姐不会躲入佛堂,家里更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今日这一切都是徐氏自找的,她半点同情也无!可贺莲房神色坚定,她只好走过去。 知道茉回厌恶祖母,贺莲房也不说什么,只是在徐氏耳边道:“祖母,回儿也来了,您可莫要再生气了,否则岂不是吓坏了回儿同潜儿?” 徐氏听了,也怕吓到金孙,便就着贺莲房的手喝了几口茶,又见她体贴入微的掏出手帕给自己擦嘴,一时间悲从中来,拍着贺莲房的手,又握住贺茉回的手,只是拍,并不言语。 孙女不比孙子,更何况还是庶出的。对徐氏而言,学士府的名声和孙子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放到一边。她疼爱两个庶出孙女时,看她们是哪儿哪儿都好,可厌恶她们的时候,却也半分不会想到昔日的情分。如今一手握着贺莲房,一手握着贺茉回,又见金孙眨着一双大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心里顿时一酸——她一直跟这几个嫡出的孩子不亲,可这种时候,却是他们陪在自己身边。难道真应了那句话,大门大户,小门小户,什么样的娘教出什么样的子女? 贺莲房将徐氏的心理抓的非常巧妙。徐氏对孙女不大看重,她便让她亲耳听到,亲眼看到贺红妆贺绿意的表现,以徐氏多疑的心思,定然会多想,那样的话,她根本就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其实上官氏也不算是小户,她的父亲是翰林,虽然官职不大,同僚却不少,又投靠在齐王门下,很得重用,听说近日还可能升官。所以徐氏才会对她如此看重,否则她岂会将大权交给一个姨娘?还不是存了将其扶正的念头!上官氏虽然不算小户,但同贺莲房的外祖家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靖国公府世代忠良,百年望族,年轻一辈也是人才济济,这也是徐氏迟迟不敢决定将上官氏扶正的原因。若不是自己强制儿子纳了妾,儿媳也不会因此郁郁而终,靖国公府对自己是有意见的,如今她要扶正上官氏,还得看上官家的走向。 这次上官翰林如果真的升了官,便可以借由齐王的口将上官氏扶为正室了。只是徐氏心中计较,从未与第二人说过。 她肯定料不到,她在想什么,贺莲房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正文 6、恃宠而骄,庶女受罚 趁着老夫人因为愤怒无法言语的同时,上官氏咬咬牙,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夫人!求您大人有大量饶恕红妆绿意这一次吧!求您看在多年来我为府中殚精竭虑的份上,饶了她二人吧!她们年纪小,不懂得轻重,奴婢回去定当重重责罚!” 她很聪明,而且很机智,懂得随机应变。知道徐氏正在气头上,说不定会怎样处罚贺红妆与贺绿意,所以她先发制人跪下认错,又自称奴婢,再表明自己多年来为学士府付出了一切,定能引起徐氏对她的怜惜,平日她又将功夫做足,徐氏心软是一定的。 不过,贺莲房本来也没打算一次将她们扳倒——她还有更大的目标,并不只是上官氏。而且考虑到上官家和齐王,这次徐氏若真将上官氏处置了,说不定上官家会怎样借题发挥呢!毕竟当年,可是徐氏开的口,将人纳入府中,并许了无数好事。她若真处罚上官氏,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她不吝于做这个好人:“对呀祖母,两位妹妹只是一时气话,并非真心,祖母心宽,还望从轻发落的好。” 岂料徐氏更加生气:“一时气话?并非真心?那若是真心的,是不是要毒杀我这个祖母了!”她紧紧抓着贺莲房与贺茉回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抓着浮木。唯一依靠的儿子对自己灰了心离了府,府中除了魏妈妈又没个能说贴心话的人,唯一信任疼爱的两个孙女却是这般看自己的!她活了大半辈子,会分不清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吗?“莲儿你太过仁厚,祖母是老了,却也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说罢,厉声道:“魏妈妈!” “老奴在!” “去!给我去账房那取大小姐院子的清单来!上面的每一样首饰,都给我重新点数,包括大小姐生辰时的礼物!每一样都给我清点好!至于衣服,你们两个,给我亲手洗干净重新挂回来!然后去佛堂闭门思过三天!” 这大冬天的,亲手洗衣服,岂不是要将手给冻掉?可上官氏不敢求情,她知道老夫人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若是自己再开口求情,说不定会责罚的更重! “祖母,这惩罚是不是太重了……两位妹妹都只是孩子,正是读书识字的时候,怎能去用冷水洗衣服呢?”贺莲房柔声劝慰,对庶出十分关心,房内其他的丫鬟妈妈都暗自赞叹:大小姐不愧是嫡长女,身份高贵又深明大义,两个庶出小姐和她比起来可真是差得远了。 可唯有和她一母同胞的贺兰潜与贺茉回才知道,老夫人的责罚并没有说是“冷水”洗衣服!他们的大姐,好像同以前判若两人了…… 徐氏听了,严厉道:“莲儿不必为她们说情!都十一岁的大姑娘了,马上快要及笄,到现在连个女经都背不下来,更别提是写字了!和你们姐弟三个不到三岁便能吟诗作对差的何止一星半点!魏妈妈,你亲自去给我盯着,那衣服洗好,要她们亲手上过熏香送回来,然后便把她们给我送进佛堂!” 一直跪着的贺红妆贺绿意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们也很害怕,娘早就跟她们说过要讨好祖母,可现在祖母却要这样责罚于她们,果然,她的疼爱都是假的,都是装出来的!“祖母——” “不要叫我祖母,叫我老夫人!” 上官氏心里又气又急,好不容易攒下的感情,就因为这一会付之东流了!老夫人连祖母都不允许红妆绿意叫,摆明了是不再当她们是孙女,只是庶出子女! 贺红妆抽抽噎噎道:“老、老夫人……是我和妹妹口出恶言,是我们的不是,我们愿意受罚……”她长得十分美丽,和贺莲房贺茉回比起来虽然失色几分,可除却外表,她整个人却似弱柳扶风,十分惹人怜爱。果然,徐氏见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眼里掠过一抹不忍,毕竟是曾经疼爱过的孙女…… 可这一切下一秒就被贺绿意给毁了!她可没有她姐姐那么聪明,哭叫道:“老夫人!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难道我跟姐姐不是你的孙女吗?你怎么能如此厚此薄彼!那佛堂是人待的地方吗?又阴又冷,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是喜欢大姐的首饰戴了一下而已,有什么关系!你却这样责罚我们!” 她性子活泼,说话不经大脑,徐氏以往也是十分宠爱,可如今一听,却只觉得没有教养粗俗不堪,更遑论她居然连“您”都不说! 正要发话,一直沉默着的陆妈妈却道:“四小姐,佛堂怎么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了?我们大小姐可是在里头诵经礼佛整整三年都没叫过一句苦呢!” 贺绿意愤恨地剜了贺莲房一眼:“是她自愿的,我又不愿意去,她想当尼姑,又不是我想!” 贺莲房简直想要鼓掌了!这个蠢货! 果然,徐氏脸色更加难看:“既然这样,就改为闭门思过半个月!直到你觉得那是人待的地方为止!” 贺绿意还待再争,贺红妆却悄悄扯了她一下,贺莲房微微一笑,全当没看见,对徐氏道:“祖母,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妹妹们去佛堂修身养性一下也是好的,只是祖母莫要气坏了身子,那样的话可就得不偿失了。” 徐氏十分疲惫的挥了挥手,示意魏妈妈命人将贺红妆和贺绿意带出去。 贺红妆乖乖出去了,贺绿意本想再闹,可一看上官氏的脸色,也噤了声,不敢再言语,心里却是十分不满,以前贺茉回贺兰潜也找过她们麻烦,可哪一次娘没帮着她们摆平?最后吃亏受罪的不全是贺茉回跟贺兰潜吗?怎么这一次偏偏因为那尼姑,娘就不帮她们了?! 屋内安静了下来,贺莲房乖巧地蹲下跟徐氏捶着腿,缓解她的疼痛——徐氏在寒天会有关节痛,这一点只有她知道。现在想来,做一段时间的鬼也不是坏事,至少府里谁有秘密谁心怀鬼胎,她都一清二楚。“祖母莫要再气了,否则莲儿可要觉得您是因为潜儿不爱读书才如此恼怒了。”她不再自称孙女,明显是与徐氏的关系近了一步。 她声音温柔清婉,听起来十分动人,屋内大大小小的婆子丫鬟,都觉得这大小姐可真是天人一般的人物,跟那自诩美貌无双的三四小姐比起来,果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徐氏叹道:“还是莲儿最为乖巧。” “祖母说笑了,莲儿相信三妹四妹都是无心之过,定是平日受了什么委屈才会如此激动,祖母胸怀宽广,可千万莫要同她们见识。” 徐氏冷笑道:“委屈?她们能受什么委屈?府里人人当她们是大小姐,捧着供着,我更是吃食首饰的不断送去,衣裳绣品,哪一样少了她们的,别人家的庶女,哪个有这样的待遇!”说到气急,竟剧烈咳嗽起来。见状,贺茉回倒了盏热茶呈上。 徐氏接过,心里酸涩,对贺茉回道:“这几年,是祖母忽略你了。” 贺茉回外表柔弱却脾气倔强,谁待她不好,她便待谁不好,徐氏强硬对她,她也如此对待徐氏,祖孙俩关系一向紧张。如今徐氏先示弱,她心中虽并不为所动,却仍轻声道:“祖母说的过了,便是祖母再忽略于我,孙女也不敢对祖母心怀不满。” 她忽略的孙女,如此乖巧,那两个被她全心疼爱的,却那般不满!对比出真知,徐氏心底更是难受。 上官氏一直站在一边,心下暗惊:这大小姐自打出了佛堂才几个时辰功夫?平日如同爆竹般一点就着的贺兰潜和吃什么亏都倔强忍着的贺茉回,怎地突然一下都懂事了,知道讨好老夫人了?! 趁着徐氏心神不宁,贺莲房伸手让陆妈妈过来,吩咐道:“你去我房中看一看,我记得是还有些龙涎宁神香的,祖母心绪不宁,陆妈妈权且点上。” 龙涎宁神香,其珍贵世所罕见,一小块便可价值连城,贺莲房这一块还是靖国公府送的。 陆妈妈应了一声,回来时却两手空空:“回小姐,那龙涎宁神香……不在原处,想来是被翻乱,一时难以找到。”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是谁翻的。 贺莲房见徐氏又要发怒,忙道:“祖母莫要见怪,待会儿等魏妈妈帮我点了清单,找到了,莲儿便给您送过去。那香安神宁气,对身体有很大好处的。” 徐氏最后只得叹息一声。 正文 7、姐弟同心,无所畏惧 “对了,回儿,你怎么一个人过来的?姚黄魏紫以及周妈妈三人呢?怎的不在你身边?”那是自贺茉回出生起便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你怎的一个人孤身前来?”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瞬间变了。 “大姐,你有所不知,姚黄魏紫并周妈妈,都犯了手脚不干净的错,被二姨娘发配到厨房去了。”贺茉回低首回答,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 “手脚不干净?那可是大舅舅送来的人儿,怎么可能手脚不干净呢?”贺莲房惊觉自己失言,忙捂住小嘴,歉意地望向上官氏。“二夫人莫要见怪,是我一时失言,并不是说你有意为之。” 徐氏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贺兰潜却道:“大姐,不只是姚黄魏紫并周妈妈,我身边的莞尔依人还有乔妈妈,都犯了大过错呢!” 就是徐氏再瞎,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脸色难看的盯着上官氏,心里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样的事情竟然不来请示她这个老夫人!那可是靖国公府送来陪嫁的丫鬟婆子,她是哪里来的权力寻的理由将她们驱逐!她又是安的什么心!难道,这上官云娘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单纯好掌控?! “这……”贺莲房面露为难之色。她看看上官氏,又看看徐氏,小心翼翼试探道:“祖母,恕莲儿斗胆请求,可否让这四个婢子和两个妈妈回来?怎么说她们都是娘亲的陪嫁,又是自小照料回儿和潜儿的,虽然犯了错,但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不给她们一次机会呢?”说罢询问上官氏。“不知二夫人以为如何?” 上官氏笑得非常难看,她算是明白了,这大小姐是个狠角色!她有心不让那几个婢子婆子回来,毕竟府里现在可以说到处都是她的人,唯有那跟着早死的夫人的陪嫁丫鬟婆子软硬不吃,她掌控不了,这才寻了理由将她们逐走,可现在自己的双胞女儿正在受罚,这大小姐说的话又句句在理,更何况先前她还为红妆绿意求情——感情目的是要这几个婢子婆子回来!就说贺莲房哪来这般好心!自己若是拒绝,反倒显得刻薄。“莲儿说得不错,想来她们也不会再犯事儿了。” 贺兰潜眉头一皱,正想辩解说他跟二姐的丫鬟妈妈不会偷东西或者犯错,却在贺莲房的摇首示意下抿紧了嘴。 便承了上官氏这份情也无妨。若是当场指出上官氏是故意找茬驱走那些丫鬟妈妈,以徐氏的多疑,说不定会认为自己别有所图,再一联想到自己初出佛堂,立刻就到她跟前孝敬,定会认为自己别有目的,与她有了隔阂,那可不是贺莲房想看到的。于是她给足了徐氏面子,恭敬问道:“祖母以为如何?” 徐氏握着贺茉回的手,正准备好好补偿一下这个被她忽略的孙女,这无疑是个好机会,再加上宝贝金孙一脸期待,便笑道:“那是自然,魏妈妈,你传了我的话,让她们回来便是。”扭头看见琴瑟二婢,皱眉问:“怎地你们身上穿着三等丫鬟的衣服?” “回老夫人,奴婢们是犯了错,被二夫人降为了三等丫鬟的。”回答的不卑不亢,只是在陈述事实,并不是加油添醋的告状。 徐氏皱眉,这事儿她也不知道!这个上官云娘,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事情!想到这儿,她对上官氏更是不满,淡道:“今日大小姐出了佛堂,是大喜事,你们重新拔擢为一等大丫鬟,待会儿回儿跟潜儿身边的丫鬟婆子也是,我堂堂大学士府嫡出的少爷小姐,身边的丫鬟却是三等的,说出去岂不笑掉人的大牙!” 意有所指,上官氏心里愤恨,面上却仍然一片恭敬,垂首听训。 “祖母仁厚。”贺莲房微微一笑。 徐氏叹了口气道:“唉,人老了,精力大不如前,府内藏污纳垢,我竟也没有察觉到。哪天若是你爹爹回来,我有何面目对他呀……” 贺莲房柔声宽慰道:“祖母一片苦心,爹爹定然清楚,到时候若他不感恩,还敢怪罪祖母,莲儿可第一个不饶他。” 这话颇为俏皮,终于逗得徐氏展颜一乐:“你这丫头,说什么饶不饶的,那可是你亲爹爹,把你当掌上明珠一样宠爱的爹爹!” “既然祖母也知道,便莫要再气了,气坏了身子多划不来,让孙女扶您回福寿园吧。” 徐氏摆摆手:“你刚出佛堂,还是打紧看看东西有没有少的,再把院子好好拾掇拾掇,我让魏妈妈扶回去便可。” “祖母……”贺兰潜正想说话,徐氏摸摸他的脑袋,慈爱道:“你与你大姐许久未见,便留下同她说说话吧,回儿也留下。”说完,竟是无视了上官氏,径直让魏妈妈扶着离开了。 徐氏既然已走,上官氏再待下去也尴尬,她讷讷道:“莲儿,我也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二夫人尽管去,这里我一个人忙得来。”贺莲房浅笑以对。 上官氏匆匆去了,她忧心那两个被罚冬日用冷水洗衣的女儿,哪里有心思在菡萏筑待下去? “大姐,你怎地让她走了?若把她留下来,贺红妆贺绿意就势必得用冷水洗衣了!现在二姨娘过去,肯定会想法子让她们逃过这惩罚的,府里到处都是她的人,到时候咱们说什么祖母都不会信!”贺兰潜皱眉,不明白贺莲房为什么要放上官氏走。 贺莲房走到桌边坐下,招手让他们同坐,然后问:“怎么留住她?我若开口要留她,她岂不觉得我是故意的?如今她大权在握,有什么是不能做出来的?”说完,她柔柔地凝视着两个弟妹,眼眶发热发酸,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样朝气蓬勃的他们了?在她的记忆中,只剩下天花缠身死状不堪的弟弟以及满眼仇恨被诬失德的妹妹,他们这般活生生好端端的样子,她竟然都想不起来了。 见大姐落泪,贺兰潜贺茉回都慌了,他们一起握住贺莲房一只手,也不会说些好听话,只是眨巴着一双充满孺慕之情的眼睛望着她。“大姐……不要哭。” 贺莲房忙用空闲的那只手抹去泪珠,做鬼的时候她没有眼泪,再世为人反倒控制不住了:“大姐只是看到你们,又思及自己这个大姐做的不够尽责,竟然任凭你们在这群狼环伺的府中孤军奋战,心中过意不去,所以难过而已。” 闻言,贺茉回贺兰潜都垂下了头,大概过了几秒,贺茉回才道:“娘亲去世以后,大姐你心中难过,我跟潜儿都是知道的。你躲入佛堂,我们也不曾怨恨过,二姨娘心怀不轨,我们也能应付,大姐只要自己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贺莲房心如刀绞,她的弟妹,她这么乖巧善良的弟妹,前世就因为自己的不作为那般惨死!她深吸一口气,覆上弟妹的手,坚定道:“这回大姐保证不会再让你们被人欺负了,有大姐在,只有她们忌惮我们的份儿,没有我们向她们俯首称臣的道理!” “大、大姐……”贺兰潜觉得贺莲房似乎换了个人般,以前大姐温柔婉约,一心向佛,从不说些不好的话,如今她的言语却充满戾气,和他记忆中的大姐完全不一样。 “我会好好保护你们的,娘临终前,我答应过她的。”这一次,她决不再辜负娘亲的嘱托! “我们姐弟三人,如同一体,大姐不要说什么你保护我们的话,我跟潜儿也能保护你。”贺茉回轻声说道,一双凤眼闪着泪花。 她的妹妹,虽然自小倔强,但却是极其体贴细心之人,若非上官氏她们咄咄逼人欺人太甚,回儿最后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血债血偿,前世他们姐弟所受之苦,她必用上官氏和她的女儿来偿还! “是,是大姐说错了,咱们姐弟三人,要相互扶持帮衬,这样才活得幸福,活得稳当。”贺莲房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露出温柔的笑容,姐弟三人虽许久未见,但却丝毫没有生疏之感。“只是日后,你们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冲动,尤其是潜儿,莫要再和二夫人起什么冲突了。” “难道我们要忍着她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吗?!”贺兰潜皱眉,大声说道。 贺莲房宠溺地凝望着他:“这些年,她对我们做了什么,大姐心中都有数,只是若我们明面上同她过不去,传到外面,必定说我们嫡出无德。更何况二夫人的娘家如今深受齐王重用,假以时日,她被扶正的可能性不小,难道你想看到这样的情形出现吗?” “自然是不想的!” “既然不想,就听大姐的,以后,不可与她争论,有大姐在,她再也不会伤害到你们。”贺莲房温柔的笑着,她极力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以防止那种蓬勃而出的剧烈情感。她必须压抑,压抑对弟妹的愧疚和爱,压抑对上官氏及两个庶妹的怨恨,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彻底的冷静。 正文 8、立誓亡母,护幼周全 她的弟妹是无辜的,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前世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也幸好,他们不知道,这样她才有机会将其改变。 “大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贺兰潜向来乖巧,对贺莲房更是言听计从。眼下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他仍然第一时间就选择了相信。 贺茉回却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大姐,方才祖母已经对二姨娘有了嫌隙,为何不趁机将她手中大权夺回来?如今府中处处是她的人,咱们做什么都是碍手碍脚的。” 贺莲房看了一眼陆妈妈,她立刻会意地让琴瑟二婢去花厅外守着,自己也退了下去。见只剩下自己姐弟三人,贺莲房才道:“你真以为祖母会把大权要回来吗?” “难道不会?”贺茉回反问。 “自然是不会的,如今爹爹不在府中,祖母又上了年纪,虽然仍能管事,但她的精力已经不足以做这些琐事了。二夫人平日对她孝顺又体贴,再加上红妆绿意,她口上虽然恼怒,但心底却仍是有感情的。难道你们忘了二夫人是怎么入府的吗?还不是祖母自作主张想强迫爹爹纳妾,爹爹不肯,祖母便在酒菜里做了手脚,让爹爹和二夫人生米煮成熟饭,才将其迎的门。这种情况下,祖母对二夫人必定是十分疼惜,又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如今你我姐弟三人不成气候,这府中大小事务还需二夫人把持,无论如何,祖母都是不会同她翻脸的。” 闻言,贺茉回面露颓唐之色:“我就没想到这些。”她只想把二姨娘和那两个讨人厌的庶妹赶出府去,让她们再也不能耀武扬威暗地里欺负他们嫡出的! 贺莲房温柔笑笑,伸手将贺茉回额前一绺乌发理顺,慢悠悠道:“那又如何,吃一堑方能长一智,你这烈火般的性子可要改改,日后再不能莽撞行事了。仔细想想,咱们姐弟是嫡出,又是靖国公府的外孙和外孙女儿,咱们的大舅舅是深受当今圣上器重的武将,几位表哥也都是国之栋梁,外祖父靖国公虽然上了年纪,却仍然腰杆挺直敢在金銮殿上同皇上进谏,外祖母和大舅母都是一品诰命夫人,难道我们还怕了这庶出的不成?” “既然不怕,那直接寻了个理由将她们打发了便是,又何必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贺兰潜心直口快道。 “傻孩子,依我大颂律例,姨娘的确比丫鬟高贵不了多少,可怎么说她也算半个主子,更何况,现在祖母对她十分信任,府中大权尽在其手,她又惯会做人,外面只听得她的好,无人说她的坏,都说她宽容大度贤良淑德,便是做正室也有资格,口碑十分之好。这么好的人,嫡出子女却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不顾她对学士府多年来的辛勤打理便要将其发落,传出去,咱们的名声还要是不要?”说白了,便是要扳倒上官氏,却要落得个好名声。若是两败俱伤,她重活一回又有什么意义? “她惯是个舌头长的!”贺兰潜忿忿,“就连府里上下都被她给蒙骗了,我跟人说她的不是,结果人人来劝我要放宽心,不要总是同她作对,说她也不易,每日在我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我应该懂得感恩!”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不肯跟徐氏亲近的缘故。虽然徐氏疼爱他,将他视为命根子,可相比之下,徐氏更相信上官氏的为人,而不相信他这个亲孙子。 贺莲房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润润嗓子,而后道:“她自然是要把面子给做足的,你是这学士府的嫡长子,她怎敢在明面上亏待于你?如今她名声在外,对你又表现的好,你对她的厌恶和排斥,于外人看来,不过是骄横刁蛮,不识抬举罢了。说出去,谁会相信一个姨娘能将嫡出的逼到这个份上呢?” “大姐,那我们该怎么办?”贺茉回问。 “她是个手段高明的,但再厉害的人也有弱点,往后日子长的很,慢慢来,不着急。等婢子婆子们回来,你们身边也算是有了贴心的,我也就稍稍放下心来了。”不用每天担忧跟在弟妹身边的是不是上官氏的人手,更不用衣食住行事事小心谨慎。“但,大姐要你们记住。今日我对你们说的话,你们务必要烂在肚子里,切不可往外说出一句。更重要的是,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世上,唯有咱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大姐虽誓死守护你们,却也难免会有懈怠大意的时候,所以,答应大姐,你们要好好用功读书,奋发上进,明白吗?” 贺兰潜用力点头:“大姐,我会的,我决不会丢了你的脸面的!” 贺莲房眼底的欣慰一闪而过,她握住贺茉回的手,说:“我知道那两位庶出的都不爱读书,二夫人平常是不是也对你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让你读了女戒内训这几本?”见贺茉回点头,她又道,“这女戒内训,看看便罢了,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才是要抓起来的。庶出的那两位不爱学,你就更要把它学透彻,明白吗?如今祖母把潜儿的功课交给了我,回儿你便也来菡萏筑一起,可好?” “能和大姐在一起,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贺茉回怎会拒绝?虽然与贺莲房分开三年,但她仍然记得那个温柔慈爱的长姐。如今贺莲房能回来,她心中说不出的高兴激动,怎会说一个不字。“只是……若二姨娘又来说辞,该如何是好?” “敌人主动送上门来,那可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拒之门外,岂不可惜?”贺莲房面上仍然带笑,端的是温和柔美,看不出一丝戾气。“只是以后莫要再唤她二姨娘了,那个娘字,她不配。”语气温柔,如同在谈论今日天气。 姐弟三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贺莲房便借口乏了,要小憩一会儿,让两人分别回自己的院子去了。贺茉回跟贺兰潜犹自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似是生怕一眨眼大姐便会消失在眼前一样。陆妈妈好说歹说才让这两位小祖宗离开,转身时笑得合不拢嘴:“二小姐跟大少爷都长个子了,老奴上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这么点高!”说着用手比了个高度,却见贺莲房神情颇有些恍惚,忙关心道:“大小姐,您是不是身子不适?要不要让府医过来看看?”说着就要叫人,被贺莲房阻止。 “不必了陆妈妈,我好得很,只是太久没见到他们二人,心中有些感慨而已。”她一只厉鬼,能再世为人,说出去,谁会信?怕不得被当做妖孽乱棍打死。“陆妈妈,你让琴诗瑟词分别去回儿和潜儿的院子去瞧瞧,等见到了他们的贴身婢子和婆子再回来。” 陆妈妈一怔:“大小姐是担心二夫人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贺莲房摇摇头:“那倒不会,她还要维持她贤良淑德的名声,如今是祖母亲自下的命令,她是不敢违背的。只是去看看,无甚大事。” “是,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陆妈妈,你也下去歇息去吧,这天气严寒,不用在我身边守着了。我也有些倦了,想小睡片刻,晚膳前我若是未醒,你再来唤我。” “是。” 终于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贺莲房脸上哪有倦怠之色,她起身在屋子里走过,白皙的手指留恋的在每一样物件上抚摸。这些都是娘亲在世的时候给她置办的,他们姐弟三人的院子,都是娘亲亲自打理收拾,菡萏筑里每一样首饰,每一件衣服,全是经的娘亲的手,都是她留下来的。如今看到这些,贺莲房如何能不触景伤情? 在旁人看来,学士府的夫人不过是去世三载,可在贺莲房心中,她已经快要忘却母亲的音容笑貌了!当年自己身患沉疴郁郁而终,到的如今,已是将近十年。 “娘……”柔软的声音在房内轻轻响起,贺莲房抚摸着母亲生前亲手给自己刻的莲花木簪子,低低道:“您放心,这次莲儿必定护的弟妹周全,让那居心叵测之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她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淡温和,但却让人不敢忽视。 将心爱的木簪子小心翼翼放到首饰盒的夹层里,学士府的好东西数不胜数,外祖母那儿更是经年累月的送来,可在贺莲房心中,没有任何一样比得上这支朴素的甚至有些简陋的簪子。遥想当年,自己还梳着双髻,娘亲将自己和妹妹抱在怀中,爹爹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那时候是多么的幸福、快乐! 可那个时候,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她也不该再沉浸在那过去的幻象当中,如今府内群狼纵横,危机四伏,她要小心行事,如此方能周全。 正文 9、不着痕迹,予下马威 是梦。 无主孤魂四处漂泊,却碍于人世间的牵绊被束缚在学士府,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年幼的弟弟被上官氏以磨练学习的名义送到权贵手中,看着那稚嫩的孩子被无情下流的玩弄,而拥有丑恶嘴脸的人却哈哈大笑的场景。这一场披着华美谎言的残酷陷阱,受到致命伤害的只有她的幼弟,上官氏却博了个爱护继子的好名声。她又看到她美丽的妹妹,被残忍拒婚,明晃晃的圣旨上,宣召着贺氏茉回,无才德依傍,仗势欺人,恶名在外,不配入皇室为妃。而那背信弃义之人,则迎娶了贺红妆为正妃。穿着一身正红色嫁衣的贺红妆站在茉回身前,迫她下跪,嘲笑讥讽。再一转眼,便是茉回着了嫁衣,被迎进张家。 兰潜染了天花,没人去救他,没人愿意帮帮他,上官氏怕惹了麻烦,连大夫都不请,便将小小的他用草席一卷,趁着夜深人静,命人悄悄丢到了乱葬岗。而自己只能看着,无能为力。兰潜眼中再没了希望,他还那么小,他还要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可他的一生已经全部都毁了。他的眼睛是那么灰暗那么无神,仿佛早已死去。 一抹白绫缠上贺茉回的脖子,一寸寸、一点点收紧。她的瞳孔开始放大,脸色变得青紫,濒临死亡的模样令人战栗。那刚即位的新帝一道圣旨下来,便彻底定了她的罪名。贺氏茉回,失贞无德,与人通奸,罪无可赦。她便再也不是兵部尚书夫人,而是万人所指的淫|妇。她腹中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她的丈夫张正书搂着贺绿意得意洋洋地俯视着她。 贺氏一族嫡出子女,终于彻底死绝。从此后,贺家嫡系男盗女娼,无能好妒,名声坏透,世人发指。 一股熊熊的烈火在胸腔中奔腾、燃烧、爆裂。那是冤屈,是仇恨,是无法保护弟妹的自毁,自厌,是只能看着无法阻止的愤恨和绝望!她修了一辈子佛,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目睹了这一切悲剧,若是上天要降怒,便只罚她一个人好了,为何要累及她无辜的弟妹?他们还那么小,他们不应该变得这么灰败死寂,他们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就在心口的疼快要将她扎破的时候,贺莲房睁开了眼睛。 陆妈妈手上拿着柔软的帕子,正给她擦拭着额头的冷汗,担忧道:“大小姐,您是不是做了噩梦了?” “陆妈妈!”贺莲房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这时候的陆妈妈,还很年轻,不是她记忆中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模样,陆妈妈还好好的,还没有被上官氏赶出府,打断腿,弄瞎双眼。所有的不幸都还没有发生,她还有挽救的机会。 大小姐突然扑入自己怀中,陆妈妈也被吓了一跳,这于礼不合,可怀中少女的身子纤细柔弱,颤抖如同风中落叶,她心中爱怜万分,忙安慰道:“大小姐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都说了出来,让老奴同你一并分担。” 贺莲房在她温暖的怀抱中摇摇头,过了半晌,方道:“陆妈妈,已经什么时辰了?” “还有一刻钟才酉时呢,不急。大小姐要梳洗换衣吗?” “嗯,琴诗瑟词回来了吗?” “一早回来了,二小姐跟大少爷那都好好的,周妈妈乔妈妈还有四个婢子也都回来了,吃穿用度也都换成了一等的,大小姐尽可放心。”自贺莲房出生,便是陆妈妈一手带大的,她心里在想什么,陆妈妈自是清楚得很。 贺莲房颔首,就着陆妈妈的手掀开被子起身,在她的服侍下换了件颜色稍微鲜亮些的浅碧色束身小袄,配着嫩绿的褶裙,说不出的俊俏风流。她以前偏爱素淡的颜色,但生得这般容貌,素淡的色彩虽然别有风味,却还是敌不过艳色。 发髻刚刚绾好,陆妈妈将手中的碧玉莲花簪子点缀上去,铜镜中美人的气色无疑便好了几分。先前贺莲房在佛堂待得太久,肤色本就白皙的她如今看来更是白的透明,若是不小心,怕是会吓到人。碧绿的簪子让她多了分人气,而这颜色虽然显眼,却并不逼人,所以这份美丽也不会显得太过张扬。 等到了福寿园,贺茉回跟贺兰潜都已经到了,周妈妈乔妈妈还有姚黄魏紫莞尔依人四婢随侍在他们身后。见状,贺莲房稍稍放下了心。这几个都是跟着母亲陪嫁过来的,对母亲和他们姐弟三人都是忠心耿耿,上官氏想尽了法子也没能将其笼络,这才寻了不少名目将人从他们身边赶走。 “大姐,你可来了。”贺兰潜笑眯眯上前挽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就将她拉到徐氏旁边坐。徐氏端详了下贺莲房的气色,微微点头道:“女儿家就是要打扮的漂亮些,回头祖母让人给你重新订些首饰,今年燕凉流行的花色造型,连我这个老太婆看着都免不得要心动呢。” 贺莲房掩唇轻笑:“祖母惯会打趣,您看着可一点儿都不显老。” “就是就是,祖母可年轻的很哪!”由于贺莲房的出现,贺兰潜也不再像是往常那般冷着个小脸不爱讲话,而是流露出了孩童的天真,偎在徐氏身边。“二姐,你说是不是?” 贺茉回倒了杯茶呈到徐氏面前,说:“那是自然。”小脸微微有些红,她平日犟惯了,乍然对徐氏说说好话,总觉得有些别扭。 贺莲房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一幕,她的弟妹啊……是如此的单纯天真,他们的眼睛还是如此干净明亮,这些美好,她永远都不会让其消失。 祖孙四人其乐融融,正说得高兴,上官氏的声音便传了来:“媳妇给娘请安了。” 许是心情好,徐氏笑道:“坐吧坐吧,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听了这话,贺茉回同贺兰潜神色都是一变,他们对上官氏的厌恶,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弭的。反倒是贺莲房,笑容温柔平和,起身对着上官氏微微一福:“二夫人来了,莲儿这厢有礼。” “莲儿快快请坐,老夫人说的是,一家人,无须客气。”语毕落座,坐在只有正室夫人才能坐的地方,想来平日里也是坐习惯了的。 贺莲房的笑容沉静如水,她看了弟妹一眼,见他们二人神色都是排斥,眉毛便轻轻蹙了起来,又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徐氏,见其并未察觉,便刻意将话题引开:“对了,两位妹妹呢,怎么都还没来?” 贺茉回暗忖:大姐这起的什么头,这不是给二夫人台阶下吗?若是她顺势向祖母求情,那该如何是好? “莲儿。”上官氏眼眶一红,哀哀戚戚道:“红妆和绿意犹在洗衣服,说是惹恼了祖母,实在不孝,所以甘心受罚,要去佛堂为祖母您念经祈福,保佑您长命百岁,福泰安康呢。” 徐氏一听,心肠当即软了。这两个孙女虽是庶出,但也是天天到她跟前请安孝敬的,平日里陪着她伺候她,真是一天都无歇。她们既然已经想通了,便说明懂了事,知了错。这么一想,她便觉得自己罚的有些重了,正准备开口免了这惩罚,贺莲房却刚好开口:“祖母,两位妹妹既已经知错,您便网开一面,饶了她们这一回可好?外祖父常说,家中父慈子孝,夫义妇德,兄友弟恭,姐妹齐心,才算安平和睦。莲儿刚出佛堂,这第一顿晚膳,总要吃得尽善尽美才是呀。” 徐氏刚心软便听到贺莲房的话,所谓父慈子孝,夫义妇德,兄友弟恭,姐妹齐心这十六字,心中一动,又不免想起先前贺红妆与贺绿意所说的大逆不道的话。再一想,这话可是从靖国公口中说出来的,那是莲儿姐弟三人的外祖父,红妆绿意占了莲儿的菡萏筑,又如此胆大妄为,万一传到靖国公的耳中……想到那古板固执的老头子都敢在金銮殿上和皇帝对着吼,一身骨头硬的要命,最为重视伦理纲常。徐氏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儿,先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也没了,冷着脸子道:“莲儿你太过心软,做错了事情自然是要受罚,否则下一次岂不还是会再犯?” “祖母莫气。”贺莲房忙端了茶水服侍她喝了一口,温声劝慰道:“那毕竟是您的亲孙女儿,莲儿不孝躲在佛堂的时候,全是她们代替莲儿孝敬您,若是这样罚了,传出去,外人岂不说祖母的不是,说您苛待庶出?” “谁敢!”徐氏一听这话,气坏了。“我待你们,何曾因为嫡庶之别偏过几寸的心!这学士府里保不管有碎嘴的,也是受了人的指使,刻意抹黑我这老太婆!”说完瞪了上官氏一眼,都是她教出的好女儿!若是自己真罚了她们,是不是便会传出自己苛待庶出孙女的流言来?难道上官氏是想凭借这个来威胁她吗! 上官氏低首做垂听状,心里却是十分忐忑。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大小姐向来是个软糯好拿捏的性子,如今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到底是巧合还是刻意?若说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句句直戳老夫人的心窝。可若说是刻意,她的表情和眼神又都非常诚恳真心,一时间,上官氏也拿不准。 听她这番话,虽是在为红妆绿意求情,但却惹得老夫人更加恼怒,原本自己说些好话,再让女儿们过来求个饶服个软,老夫人看在往日自己百般伺候的份儿上,自然不会多加阻挠。可是…… 正文 10、嫡出小姐,大度能容 可是这位大小姐好巧的嘴!只一句代替莲儿孝敬您,便将红妆绿意三年来的殷勤伺候彻底抹杀了!老夫人难免会觉得红妆绿意别有所图,否则为何只是大小姐入了佛堂之后才开始孝顺她?明明是尽孝道,替嫡出从不去老夫人面前孝敬的三人弥补他们的过失,结果这大小姐云淡风轻的几句话,便将局面扭转成了庶出的别有用心! 能说出这样话的人,真的只是个普通闺阁千金吗?!上官氏心跳加剧,可又无法确定贺莲房是否真的心怀恶意。她瞧着这位大小姐,言语缓和表情恬淡,同记忆中怯懦的样子虽有些许不同,却也无太大变化。当年她进佛堂的时候不过九岁,一个九岁的女孩子,仅仅在佛堂关了三年,便能有这般的长进? 她心中计较,面上却仍然是谦恭之色,低着首不敢言语,逆来顺受的模样真是做了个十成十。贺莲房也未预多加难为她,甫开始便锋芒毕露,以后少不得要出什么乱子,便笑笑劝慰道:“祖母说的这叫什么话,您对孙子孙女仁厚慈爱,待下人宽容有加,莲儿虽然在佛堂待着,却也从旁人口中得知世人都夸您的好,若真有什么别有用心的流言,也不会有人相信,祖母莫要气了,这生气可不下饭哪。” 听她这么一说,徐氏也不一定转怒为喜,啐道:“你这丫头,怎么嘴巴忒甜!” “祖母您是照拂我们的大树,孙女还要在您的树荫下乘凉,怎么能不嘴巴甜一些?”贺莲房打趣,见徐氏神色渐缓,便重提了让贺红妆贺绿意进福寿园来用晚膳的事情:“既然祖母不再生气了,那便饶了两位妹妹这一回吧,想来她们下次也不会再犯错了。毕竟难得的全家团圆,祖母便网开一面吧。” 徐氏听了,寻思寻思,也觉得贺莲房刚出佛堂自己便罚了庶出的这事儿传出去不好听,便对身边的魏妈妈说:“你去把三小姐和四小姐唤过来吧。” 魏妈妈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将贺红妆与贺绿意带了来。两人发髻都有些散乱,衣角上沾了不少水渍,看起来是吃了一番苦头。但贺莲房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二人在上官氏的授意下做出的样子来罢了,这般寒冬腊月,上官氏如何舍得自己的一对掌上明珠用冷水洗衣? “你们俩可知道错了?”徐氏冷冷地问,面子摆了个足。 贺红妆抽抽噎噎地跪下:“红妆知道错了,求祖母和大姐姐原谅红妆这一次吧,红妆保证下次决不再犯!” 她容貌虽生得不如贺莲房贺茉回,但身上那股弱柳拂风我见犹怜的气质实在是吸引人,令人见了便不由得生出一股保护之心。这样一张柔弱的面孔和身子,便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怕是也要化为绕指柔。贺红妆生就一副无辜单纯的模样,她也很擅长利用自己的外表达到想要的目的,而她每每说话时总是眨着水汪汪的眸子,含羞带怯,更是不会让人怀疑她话中真伪。 就连徐氏这样年事已高的女性长辈都拒绝不了,更遑论是别人了。贺莲房面上微微笑着,看着贺红妆的眼神也是十分的亲近喜爱,她朝徐氏身边倾了下,打趣道:“祖母您看,红妆妹妹都已经知道错了,您还让她跪着吗?” 上官氏看着女儿的泪水,听着女儿的求饶,心里十分欣慰,她平日里的教导果然是有用的。从她进门到生下一对双胞女儿,老爷对自己都礼让有加,再加上那早死透了的正室夫人性子倔强,不愿将妾侍的女儿抱到膝下抚养,所以红妆绿意是她一手带大的,从小就没受过什么苦,自己手段厉害,更是让一对女儿在吃穿用度上都不逊于嫡出。今天被老夫人责罚一事是她们大意了,但绝不会有第二次的出现! 贺绿意也连忙跟着跪下来,她的脑子可没双胞姐姐那么灵光,只一个劲儿的哭,却也服了软:“祖母,孙女知道错了,求祖母开开恩,饶了孙女这一回吧!”却没有跟贺莲房道歉。 她自小不喜欢这个大姐。带着无上的荣耀光环出生,是爹爹的第一个孩子,外祖父那边又是深受当今圣上器重的靖国公府,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那又有什么用?这学士府里的女主人不还是变成了自己的娘亲?!假以时日,等娘亲扶了正,自己也便是嫡出的小姐了,到那时候,她就什么都不输给贺莲房跟贺茉回了! 贺莲房也不介意,她只是看了贺茉回一眼,有些话,以她的性子来说不合适。 茉回果然慧黠,她扬声道:“绿意妹妹,你可要好好谢谢大姐才行呀,若非大姐向着祖母求情,你现在应该还在井边浣衣呢!” 贺兰潜不甘寂寞地火上浇油:“二姐说的对,今日是大姐初出佛堂,无论如何绿意你都应该道个谢。”他讨厌庶出的两个姐姐这一点,毫不遮掩,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而徐氏溺爱孙子,竟也不曾指摘。 贺莲房是故意的。做鬼的那些年,她将这府里的每个人的性子都摸了个清清楚楚,心中越是仇恨愤怒,她便越是冷静自持。同能隐忍知进退的贺红妆比起来,贺绿意可绝对是个草包。她没别的想法,唯一的愿望就是将嫡出的贺莲房和贺茉回踩在脚下,让她们给她下跪求饶,把属于嫡出的一切都抢过来!至于其他的,她根本就没什么兴趣——这也是为何前生她明明有个更好的姻缘却非要下嫁张正书的原因。只要能从某种意义上打败贺茉回,便是要她杀人都可以! 想扳倒上官氏并不累及自己的名声,贺绿意就是最好的缺口。她本就自卑于嫡出,如今对她说话的又是往日被她欺负的茉回兰潜,心中愤怒不甘,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如何忍得住?!当下便冲口道:“什么求情,我何曾让她替我求情了!” 此言一出,上官氏脸色瞬间极为难看! 贺莲房忍不住想笑,这般城府深沉的母亲,如何生得出这样一只绣花枕头来?怕是上官氏一世心机,最后都要毁在这个贺绿意手上!不等上官氏说话,她便先发制人道:“绿意妹妹,你这是误会大姐了,我并没有要向你邀功讨好的意思,只是希望日后你能好好同回儿潜儿相处,彼此兄弟姐妹之间,若是落了仇恨,那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这话等于明晃晃的告诉徐氏:我为了这两个妹妹求情,只是希望她们能不要那么嚣张跋扈,能不再找茉回和兰潜的麻烦,毕竟都是一家人,要以和为贵。 其实这言外之意并无甚不妥,问题就出在,按大颂律例,嫡庶尊卑分的极为清楚,当今圣上更是厌恶不讲伦理纲常之人,若是被外人得知堂堂大学士府的嫡出大小姐,要为了一母同胞的亲弟妹去讨好得势的庶出,那学士府岂不会为天下人所耻笑! 想到这里,徐氏厉声道:“孽障,你怎敢这样与你大姐讲话!她是嫡出长女,难道还需要替你求情来讨你欢心不成!你这孩子往日也是乖巧听话,怎地今日如此放肆!你大姐一心为你好,心疼你这个妹妹才跟我求情,怎地到了你口中,便成了蓄意谄媚!你这规矩是怎么学的,长幼又是如何分的!若是被你爹爹得知,看他不剥了你的皮!” 一提到那个冷漠的爹爹,贺绿意立刻颤抖起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放眼过去,屋里的每一个婆子丫鬟,都低垂着首不敢抬起,可她可以想见她们心中在想什么!大小姐仁慈友爱,四小姐却不识好歹,刁蛮跋扈!这若是传出去,自己的名声都要坏了!也还算孺子可教,贺绿意忙扇了自己一耳光,而后可怜兮兮道:“大姐,你不会怪我的对吧?妹妹知道你素来大度,定不会同我计较这言语过失的。” 说贺莲房大度能容,这样就算对方不想罢休,也必须要收手了,否则岂不是对不起这大度两个字? 谁知贺莲房却抿紧了唇,一双柔若春水的丹凤眼里已经蓄满了泪花,此刻正强忍着不愿留下来:“是大姐的不是,若是我早些知道妹妹你心中有这些不能言语的委屈,定然是不会冒失的来求祖母的。这是我的过失,还要请妹妹谅解。”说着竟离开了椅子要给贺绿意行礼。上官氏站在她对面想抓却来不及,这礼若是行了下去,就算绿意无辜,也要得个欺压嫡女的坏名声了! 贺莲房竟如此阴毒! 若是她承了绿意的话,那这事儿便一揭而过,老夫人这儿也不算什么,嘴上说说就过去了。若是她指责绿意前后言行不一,也只能说明她这个嫡长女不够端庄宽厚,可谁知道她两样都不选,偏偏以一副更加委屈的样子来应付! 她生得比绿意美貌,长年待在佛堂使得她身上有种异常宁静沉稳的气息,再加上那双无比动人的凤眼,这一屋子的人,便立刻偏了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