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硝烟未生情缘启 幕启 乱世。 越、叶、原、阙、云五国连同十数个蕞尔小邦割据着这块乱世版图。其中,以云国为个中最强,云国国主乃现任共主,而云国国政又为三大世家所把持,分别是左丘、南苏、逯炎三氏。 云国之所以得以百年来凌于各国之上,离不开三大世家的鼎忠维护,而三大世家的存在,也等同于在各国之前立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山峦。纵使各国为示忠诚定期送到云国的质子、质女,到达云国王都风昌的第一样事,也是拜会三大世家的家主,以期为今后的人质岁月换得些许的安稳。 乱世中的故事,于焉展开…… 第一部 硝烟未生情缘启 1 一初至异地为异客 二月初二,寒意犹浓。 云国的地理位置在各国中稍偏北处,王都风昌又在云国的北方,气候谈不上温润舒适,身娇体贵者初来乍到都难免适应不好。跋山涉水来到风昌的越国小公主稷辰也不例外,作为质女,心中的辛酸苦楚已是煎熬,这皮肉之苦更是平添凄凉茫然。 “襄姐姐,宁姐姐,我一定要去拜会那三家的家主么?” “是呢,公主,一定要去拜会。”扶襄答道。 越王膝下无子,长公主精武,次公主精文,都是能够辅佐朝政的精干人才,其他三位公主皆不足金钗之年,致使十四岁的三公主不得不做了此次质女的人选。幼女离国,越王不是不心疼的,否则也不会特地由扶门精选了扶襄、扶宁屈才作为侍女陪同前来。但既然来了,便须承担应负之责,避无可避。 “我儿这一去只须待够三年,三年后父王一定会接你回来,我儿为了越国,一定要学会忍耐与周旋……” 临行前,越王眼圈泛红,忍着男儿之泪将爱女推上马车,再将殷切目光看向扶门最出色的暗卫。“孤王拜托你们了。” 想到这处,扶襄暗叹了一声。 “可是,我们昨日才到,为何不歇上几天再去?宁姐姐,你说呢?”稷辰向为自己梳着发髻的扶宁求援。 “公主。”扶宁笑靥甚是柔浅。“这是应有的礼节,我们既然代表越国来到这里,为了今后的日子好过,就须烧香拜神一番。” “那……”稷辰咬唇,怯怯瞟了两人一眼。“外边的人可能会欺负我们么?” “作为质子,不被人欺负几乎不可能。”依然是扶宁,语声很温柔,语意很寒峭。 “啊……”三公主的小脸登时白得如同案头宣纸。 扶襄选定了一套朱红深衣和与之搭配的首饰,转回身来,嗔瞪了扶宁一记,先将饰物一一别进公主发髻,道:“质子的生涯自然不能与公主在宫中相比,但既然我们两个随来了,自会全力护着公主,前景无法乐观,却也不必太沮丧,无论怎样,咱们主仆一起担当就是了。” “……好,辰儿和两位姐姐一起担当。” 谁说这位三公主心无城府呢?客居他乡,敛尽娇蛮,先以弱态示于她们,已然是迈出了成功的首步。扶襄与扶宁互觑,彼此心领神会。 二月初二是云国的开春节,平民持柳洒水,驱寒迎春。贵族则聚集一处高歌欢舞,以接春神。扶襄早已打听清楚,三大世家的家主今日齐聚风昌城的骊园,他国新到的质子都会趁着这个喜庆日子拜会。她们在这个的时候与所有人一同出现,至少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一路无话。 “这就是骊园?”车子停稳,扶宁从车窗向外仰望了眼那道木石混搭建成的高大牌楼。“阿襄,你觉得云国人会让我们从正门直接进去么?” 扶襄莞尔,“你想如何?” “旁观片刻。” 她们将车停在旁边一条巷道内,看着来往车辆。巳时尚未到来,早早出门,为得便是有这份从容。 约摸过了一盏茶工夫,巳时到了。骊园门前的华盖渐多。 最先到来的,是一顶宝蓝香车。车身宽绰,马身高长,纱幕绰绰,隐见其内有美人姿影。 “芸郡主来了。”道旁有人道。 “芸郡主这早就现身,实在有点欠矜持了啊,要想做三大世家的家主夫人,仅有一股子热情可是不够的。” “许是去年被雅公主夺了风头,今朝早早到了占个地利夺回……看看看,那边来得可是边夫人?” “边夫人还是来了?丧夫不过半年,还敢在这等莺歌燕舞的地界出现,不愧是云国第一豪放夫人呐……” “……嘘,这话让三大世家的任何一个听了,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边路人说得正是盎然的当儿,又有两匹玉鞍骝马并驾到了,马上两人形容酷似,衣袍一红一紫,红衣明丽张扬,紫衣高贵宁静,真真个是一对令人心驰神往的浊世佳公子。 “逯炎誓,逯炎谈。”扶宁道。 扶襄挑眉,“逯炎家的那对双生子家主?” “正是。” “其他两位预计几时会到?” “南苏开行事最爱中庸之道,看时辰差不多要到了。而左丘无俦的秉性,不到开宴前多是不会现身的。” “那些质子的车至今都没有见到影迹,应该是都等在偏门么?” “应该是,不过……”扶宁一边的眉毛要挑不挑。“总有一两个意外。” “你这个神情……”阿宁在扶门内负责天下各处消息的搜集,就连各国王室的后宫秘辛也能随口道来,如此爱昧的表情最常出现在向他们讲述哪国的王后与当朝权臣有染的绯色传闻时。 “赫国的质子是叶硕长公主的……入幕之宾,而梁国的质女与那逯家的那对兄弟往来甚是亲密……”瞥了一脸懵懂的稷辰一眼,扶宁掩口坏笑。“你说这两位甘不甘心从侧门进去呢?” “拭目以待罢。”若那二位也甘心打侧门入,她们也不妨从之,所谓众生平等。而若质子质女中有一两位与众不同,她们就须费些思量,看是从众还是从异了。 扶宁瞳仁一亮,“来了!” 在两队人出现在视野中之际,精神一振的不止扶宁,那些翘首盼了多时的路人中也响过一片兴奋的哗声。 “这位赫国公子还真是个神人,想来对长公主面首这个身分感到极是荣耀了,否则也不能恁样威风地招摇过市不是?” “梁国公主也不遑多让嘛,瞧那辆马车和那些侍从,把芸郡主的排场也给比下去了呢。想来咱们南苏家的两位爷没少疼爱这位小公主,哈哈……” 扶襄眯了眯眸,探首命令车夫,“拐道,去侧门。” “阿襄?”以扶宁的主意,是设法取道正门,为她们未来的三年质居生涯垫下第一步台阶。 “从正门进入固然可能让公主在这风昌城内的身份高上一阶,却也会招来他人注目,并不利于今后处境。” “……也好。”扶宁感觉有理。 “两位姐姐。”始终闷声未响的稷辰忽道。“我们越国也是泱泱大邦,为何不能走正门?父王让你们陪我来,为得是你们二人的才智可以让我在此不受污辱,难道我们的第一日就要低人一等么?” 公主的话不可谓不掷地有声,无愧王家风范。 扶宁抬首,迎着那双满是质问的泪眸,“公主,恕奴婢不敬,若我们越国当真强大至此,您不必来此为质。” 稷辰面色一僵。 这个阿宁啊,柔美的外表永远只是表象。扶襄向公主一笑,“奴婢二人陪您来到这里,无论走哪条路,为得只是让公主更好走而已。” “但从侧门进入,我们越国的体面焉在?” “公主到此并非外交出使,既然别国的质子走得,我们也走得。” 在她们为公主开解心结的当儿里,车子再度停住,听车夫道:“前面不远就是骊园的侧门了,直接驾进去么?” 她们还未答话,叱骂声已劈天盖地响起:“哪里来的贱徒,敢把车挡在左丘家主的车前!” 第一部 硝烟未生情缘启 2 也曾相见不相识 那声叱骂过后,车夫嗫嚅惶恐的答对,令她们立时晓得这“贱徒”两字,指得是自己。 扶宁随即跳了出去。当真是跳的,玲珑的腰身连车辕也未沾到已经从车厢到了车外。 “对不住了,贵人,咱们初来乍到,难免无所适从,一不溜神挡了贵人的路。有道是贵贱有别,既然贵人认定咱们是贱的,想必不会与咱们一般见识才对,大路朝天,敬请各走一边。”她笑若春花,音质绵若春风,偏偏出口的话儿字字都含钉带刺。 “废话,你是什么东西,敢让我家家主绕路,你……” 扶宁将脸儿转了过去,一双魅人的眸清悠悠投在那位壮汉脸上。 那挥鞭上前来的壮汉面对如此难得一见的佳人,不由自主酥了嗓软了骨,把后面伤人的话辞硬生生吞回肚里,“对不住,方才在下失言……你们……把车稍稍向旁边移一下……我家家主仁慈,断不会为难……” 纵然这等场面见过无以计数,扶襄仍觉好笑,贴着垂帘道:“可以了阿宁,让个路就是。” “是,奴婢遵命。”扶宁在车前一个妖娆福身,示意车夫将车停靠到路畔。 后面一车两骑缓缓驶来,行经扶宁身边时,一位着淡色儒袍的文士拉缰停下,道:“看姑娘的服饰,当是越国人罢?” 扶宁笑答:“贵人好眼色。” “到云国是游赏还是探亲?” 扶宁的笑颜未改,“陪着主子来做质女。” 许是她以那样自在妩媚的笑容,做如此回答,委实出人意表,那位马上的文士窒了窒,顿时忘语。 “贵人。”扶宁善意提醒。“您主子的车驾已然过去了,不去追么?” “……哦,多谢姑娘提醒。” “应当的,不必客气。” “是,是,告辞,告辞……” 扶襄敢说自己听到那位可怜男子闷在喉里的呛咳声,她掀起车帘,方待把这个刁钻性子的人儿给叫进车里,一阵急沓的马蹄声打车后向此逼近过来,中间还杂有喝骂、哭叫、哀嚎,鸡飞狗跳,恁是热闹。 扶宁脸色微变,命车夫,“快把车驾进那边的小巷!” 车夫昨儿新雇的本土人,对后面那等动静一点也不陌生,长鞭疾甩,车轱辘原地打了个旋,冲向小巷。无奈作此打算的不止她们一家,有一辆驻停了多时的车马也匆匆驶往同一方向。两车在巷口险险撞上,两匹马齐声惊嘶,车身疾退,随在车后的扶宁一个不防,被撩摔到了街间。 而这时,那些马也到了。 扶宁自然不想丧身蹄下,在一只马蹄将踏到自己身上的刹那,她飞燕般凌起的同时,顺便将从地上抓起的一把灰土洒向那匹马的双眼。那马怒嘶直立,马上人被甩落尘埃。 “唷唷唷,小美人的功夫不弱嘛。” “哈,咱们的王孙殿下惨大了,这下摔狠了呐。” 谑笑声四起,十几匹马在马上那些个衣着光鲜的少年男女的催动下,将扶宁环围起来。被仆从扶起的王孙殿下本是一脸的戾怒,后望见扶宁貌色登时有了另一个主意,“将这胆大包天的贱人押进府内,本候要亲自审问!” 诸人意领神会。 “审问?王孙殿下,您如何个审法?审完了可轮得到在下来审?” “哈哈哈,敢情叶公子想吃王孙的剩菜……” “看这小美人的打扮,是越国人罢?”一位还算有些见识的少年打量着扶宁身上那袭质地普通的深衣。“你家主子是谁?” 左丘家族里有一位远嫁来的越国公主,出入皆着越衣,若是她的随从,他们这些人须忌惮三分的。 “万兄少操心了,据闻越国这回派来的是质女,小美人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段,定然是那质女的随从咯,把你的主子叫出来打个照面罢。” “说得有理,这是谁家的奴才,主子可敢露个脸?” 车里,稷辰的一张小脸已吓成纸色,“襄姐姐,他们怎会如此无礼?” “公主在这巷子里安生待着,奴婢去……” “襄姐姐不要撇下稷辰!”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须臾的工夫三公主哭成泪人儿。 “公主适才不还在说越国的国威么?我们可以与他国质子从同一个门进入骊园,那不过是质子当走的一条路,但奴婢此时若不出去,我越国的尊严当真就会扫地了。” “可我怕……” “纵然怕,也要装着不怕。”她拍了拍公主的手背,掰开根根手指,闪身到车外,以笃稳之姿行向哄乱噪杂的那处。 “小美人,你家的主子到底来不来呢?你家主子不要你,跟着公子我走罢,公子我疼你……” 那些污声秽语还在继续,扶宁唇边的笑纹已是灿烂到极致。扶襄疾步上前按住她抚发的左手,再晚一刻,这妞儿就要大开杀戒了。她微微欠身,“诸位王孙公子,越国人有礼了。” “……越国的公主?”那些少年男女眼中所透露出的神色,不尽相同。 扶襄以面纱挡了面,长发拂颊,美眸波光流溢,加之体态娉婷玉立,步姿清贵从容,如此的宛转,男子望之,心头憧憧;女子望之,妒意横生。 “公主殿下人既然来了,何不大大方方让咱们看个够,这面纱挡脸好生的扫兴呐!” “欲把琵琶半遮面,这欲掩还露,更挑逗你们这些男人不是……” 群而起之的调笑声不绝于耳,扶襄一径地立身不动,任他们此起彼伏,说个尽兴,直待那些人口干知燥,声浪趋低,方道:“我们今日是奉长庆公主的口谕前去拜会,与各位的冲撞实属无心,待我等打长庆公主处归来,再向各位一一陪罪如何?” 长庆公主,越王之妹,当年与出使越国的左丘家公子一见倾心,远嫁来云国,举世皆知。 “……你们是奉左丘三夫人的口谕?”还是那位万姓少年。 “正是。” “听说左兵三夫人当年为了嫁左丘家的公子,不惜毁了已经订了多年的婚约,为此越王与之反目,至今从无往来,怎会召见你们?” “阁下也只是听说不是么?” 对啊,自家事也只有人家自家人晓得。其他人缄静了下来。左丘家的人,他们没人得罪得起。 那位王孙殿下阴澹澹笑道:“公主让本侯让路不是不可以,但既然你我相逢,自是有缘,公主殿下何不摘下面纱让本侯一见芳容,如何?或者,公主殿下将这侍女割爱给本侯,也无不可。” 扶襄淡声发噱,“王孙殿下……” “这是在做什么?” 一声不高不低的起问,令诸少年男女皆面色发僵,他们着实没有料到会在这块地方与这位尊神遇到,须知特意选走侧门,为得就是敬而远之的呐。一时间,不管是伶牙俐齿的,还是善言健谈的,都忘了反应。而那位发问者良久没有等到答案,又耐心十足地追问一声:“这是在做什么呢?没有人肯告诉我么?” “……左丘家主,日安!”所有人意识回笼,卟通通下马,按各自的出身品阶向来者见礼。 一身玄黑色的外氅,一头野性十足的散披黑发,仅仅是背影,就能给人以顶天立地的压迫……那是扶襄第一次看到左丘无俦,在他身后。 第一部 硝烟未生情缘启 3 他乡遭遇故乡人 对三家家主的拜会并未成行。 左丘无俦斥退了那些少年男女,却也自少年男女口中得知扶襄自称受长庆公主邀约的讯息,玩味一哂道:“公主既然受了我家婶娘的邀请,不如由本人带路,让公主早一刻姑侄团聚。” 显然,这位左丘家主摆明不信长庆公主邀约之说,意在为难一下这位“越国公主”了。 “父王说过的,二姑姑那时为了嫁左丘辉,不惜断发明志,将那时还在世的太后气得晕厥,父王也劝她不住,强将她关在宫里,却被她的贴身侍卫救了出来,之后与左丘辉私奔,父王将二姑姑从王族族谱内除名,这许多年也不曾有过联络,姐姐们都说二姑姑的脾性是了了名的烈……我们就这样去了,二姑姑会如何待我?若被左丘家揭穿了我们并没有收到什么口谕,又会如何?” 车中,稷辰将这些话重复了多次,且犹在继续重复中。在在是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这一趟前途未卜的拜见更是令公主殿下忐忑难安。 “奴婢也听人说过长庆长公主性情刚烈,但左右也是故乡来人,相信长公主不会给公主太多难堪。”扶襄只得先做如此安慰,届时再随机应变就是。 稷辰突地执起她的手,“襄姐姐,既然外面的人以为你是公主,你就暂且当公主好不好?你替我去见二姑姑好不好?” 扶宁颦眉,张口才要驳斥,被扶襄按住。她们陪公主来此,不止是公主需要适应质女的身份,她们这两个自小接受谍式训练的扶门暗卫也要学会如何恭顺地为奴为婢。“奴婢先替公主试试长公主的口风罢。” 于是,公主喜出望外,卸下了华丽的深衣与首饰,在到达左丘府后,俯首趋步,与扶宁一左一右,簇拥扶襄前往左丘公爷的院落。 “公主殿下,请。”左丘无俦在前彬彬有礼地引入,不疾不徐的领行,周身方圆的气场,温和而平静。 扶襄敛气垂睑,在脑中搜索着有关这位左丘家主的所有资讯:内敛,少言,不喜交际,冷静到近乎冷漠,却唇齿犀利,口才绝佳到近乎毒舌…… 但没有一样讯息能够有助于解除眼下的尴尬。 纵然是特意的为难,也不必全程陪同罢,若她们运气不佳,不多时便会被长庆公主驱出门外,难道家主大人还有眼见为实的乐趣? “主爷!”府内的总执事匆匆赶来,在主子跟前低语几句。 左丘无俦眉头挑动,湛深的眸光向扶襄这厢扫来,两人的目光在遭遇前,扶襄不着痕迹地低眸,避开了。 一抹趣笑擦过黑色瞳心,这女子倒是有些意思。“公主,左丘临时有事,不能奉陪,请见谅。” 扶襄与身旁二人齐齐浅福。待左丘无俦施施然离去,三个女子又齐齐舒出一口气。这个人的存在感,委实是太过强烈。有他在场的空间里,能够自在呼吸的必定皆是强人。 “劳烦通报,故乡人前来向长公主请安。” 左丘无俦已经穿过角门的脚步速不沾地,却在此时一顿。这个秀丽悠扬的声音,竟是在自己走后才乐意重新开启呢。 那时固然是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激怒了,能让他本尊出面的,却是这个声音。虽不清楚那一瞬间扫过耳根又搔过心头的是一份怎样的情绪,但对声音主人的好奇却是确凿无疑的。如今他确定,这声音的主人颇有几分机智。在一干纨绔前将左丘家的夫人拉去支应无疑及时挡去一场羞辱,如今进了这左丘府,也敢趁他离场模糊焦点,不管稍后三婶会如何招呼这个“故乡人”,至少第一关已经过去了。若非他这刻当真有事在身,定会原路返回,看她又能如何应对…… “主爷,六爷那边似乎来得颇急,您……”主子的两足走了又停,总执事欲催不敢,惟有暗示。 左丘无俦扯唇一哂,“你当真认为六叔急了么?” “这……” “他若急了,越国也就急了。”正如能令他发生兴趣的事物也没有几样一般,这世上能让六叔急的事也没有几桩。他回首一瞥,透过花墙墙砖间错落出的空隙,那道苗秀身影已不在那处。 希望在性情刚烈兼惊才绝艳的三婶面前,她不要太快的相形见绌,不然,他会稍稍失望的呢。 好心祝福过后,左丘家主健步如飞。 如他所料,此一刻,扶襄已然见到了传说中的长庆公主。 “你是稷辰?” “禀公主,奴婢不是。”扶襄跪地。 “……呃?”正修系一根琴弦的长庆公主丕然怔住,掀起的美目厉色陡现。 “奴婢扶襄,是陪伴公主的侍女,无奈前往骊园……”她以三言两语,将原委简扼道出。 长庆公主哑然失笑,“我云国的公主几时变得这么不济事?连见她姑姑一面的勇气也没有,需要一个奴婢替她支应?而你这个奴婢,非但敢以我的名义挡厄,还当真敢替主子来见我……”正眼看了过去,对那张面纱皱起了眉头。“你的脸不能见人么?” “禀长公主,奴婢的脸旧伤未愈。” “伤?什么样的伤,需要以面纱来挡?” “毒伤。” “容貌毁了?” “家师医术高超,又救得及时,不至于面目全非。” “你是个美人么?” “扶襄的同门,皆比扶襄貌美。” “……扶襄,同门……原来你是扶门的人。云王居然遣扶门的人为他的女儿做奴婢,是源于对女儿的疼爱?或者另有居心?” “大王惟望三公主能够平安度过三年。” “倒像我那个儿女情长的王兄会做的事。”长庆公主盈盈立起,抬手将扶襄搀起后,没有当即将人松开。“告诉我,你来此的真正使命。” 长庆公主的武功来自扶门风长老的亲传,加诸于扶襄臂间的力道,足以令八尺壮汉失声变色。她眉心稍颦,“保护公主三年的平安。” “还有呢?” “禀公主,没有。” “王兄没有让你给本宫带来密旨?” “禀长公主,没有密旨。” “没有么?” 四目距隔不过咫寸,长庆公主绵深冷邃的眸线打进她眼际深处,来自于臂间袭遍半身的疼痛惹得她净白额心浮起细密汗珠,“长公主是在替越国刑审别国细作么?” “本宫的直觉告诉本宫,你不会是个简单角色,但你若不出现在本宫面前,本宫也懒得去顾那些无干的闲事。而你偏偏找上了门。你应该知道,你这条小命在本宫面前,与蝼蚁无异。” 扶襄眉目温情脉脉,“长公主对云国的忠心,令奴婢好生的感佩。” 长庆公主大怒,“你——” “奴婢身上的确有一封信,公主要看么?” 被问者怒极反笑,“你说呢?” “即使这封信是思女成疾的太后在离世之时以泪和墨写给长公主的?” 长庆公主面色一白,脚步踉跄,摔坐垫毯之上。 第一部 硝烟未生情缘启 4 棋逢对手正开局 “阿襄,你脸上的痕迹又淡了许多。” 是夜,扶宁为扶襄换药,惊喜发现那些纵横的疤痕明显消退,剩下的淡淡印迹不加细察已经可以忽略了。 “师父的医术果然天下无双,相信过不许久就可以复原如初了。” 望着镜中不再恐怖的脸,扶襄也不无喜欢,“以往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在意容貌,失去一次,才晓得有一张正常的脸是何等的可贵。” “有几个女子会不在意容貌呢?就如情爱……”扶宁打住话头,暗恨自己的口快。那些曾经被她们在闲时调侃过的戏谈,如今已成了心上的疮,她是在自揭疮疤,自讨苦吃,也是在向阿襄心伤洒盐。 “说起容貌,当年有‘云国第一美人’之誉的长庆公主果然是绝色。”扶襄面若无事道。“而性情也如传说中的一般不好相与,今后你我要小心了。” 扶宁正为自己的失口懊恼,闻言当即将话题顺接了下来,“长庆公主自是要小心的,但照我看更该提防的,是那位左丘家主。那人纵然不言不语,也自有一股惊人的气势在,压得人头皮发紧。不过,皮相倒是上等的,难怪有‘云国的女儿娇,越国的男儿好’说法传世,这三家的家主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俏呢。” 扶宁挑眉,左丘无俦的样貌她并没有看得清楚,但那个男人的惊人气势却是在他甫出场即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一个能让那些个张狂肆虐的贵族子女温顺如羔羊的人,绝对不止是一个第一世家的家主之位就能畏忌得了的。而其后,又能敛尽凌厉,以一家之主的无害貌同行引路……左丘无俦其人,当比她们所了解到的更加复杂莫测。 “这个人一现身便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将我们放到了长庆公主跟前接受削刮,还好阿襄你反应快,早早将话垫了过去,否则……” “他的下马威不仅仅是这一个。”扶襄道。 “嗯?” “今日三家齐聚骊园,本是最佳的拜会时机,我们错过这个机会了。” “……错过?”扶宁一时不解。 “你认为三家不能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所时,我们应当先登哪一家的门?” “当然是左丘家。左丘家乃云国第一世家,家族内所曾出现的文武巨擘自不必说,单是如今左丘府内的嫡系一脉,左丘二爷为国伯公,三爷为上阳侯,四、五、六三位都是爵爷,至于这位左丘家主更不必说,承袭了其父的安王与家主之位……”扶宁恍然。“是呢,纵算在所有人的默知公认里左丘家是越国第一世家,作为质女的一方也无权为三大家世划出先后,我们若先去拜会了左丘家,势必会召来另外两家的不快,而任何一家的为难都足以让我们今后的日子步步艰难。而且,退一步讲,纵使无人敢置疑左丘家的老大地位,另外两家孰先孰后也是难中之难。” 不说则已,越说越觉得当下处境进退维谷。“阿襄,你可有法子应对?” 扶襄喟一声,“无法。” “无法?连你也无法可解?” “毕竟是人生地疏,主动出击未必是好事,不妨先以拖字来应付一阵子,慢慢寻找时机罢。” 不管左丘无俦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为她们实实在在地划出了一道难题。这个人,当真是她们今后要慎防慎对的第一人。 ~~~~~~~~~~~~~~~~~~~~~~~~~~~~~~ 论及“拖”字决,古往今来,佯病是第一选。这法子,虽老套,却凑效。 在谒见过长庆长公主的隔日,远道来的越国公主,因与至亲久别重逢,乍喜乍悲,又有长途跋涉的积劳,水土不服的辛苦,病了。 “病了?”左丘无俦探向茶盏的长指一顿。 “是病了,侯爷夫人派了大夫过去,言道是气血两亏之症,亟需调养。” “既然敢对外称病,诊断回来的自然是病了。”他微笑。并非特地对越国人多加关照,而是各国质子质女在此的日常作息出入行止,有专人看管,也有专人向他呈报。而属下呈来的这个消息,令他心情大好。 “飞国的公主昨晚向边夫人的府里送了一颗雪莲珠,据传有驻颜美体之效……” “边夫人应该很喜欢罢?” “是呢,边夫人爱不释手。” “很好。”他放下茶盏,眸角扫了眼桌上的两条紫漆长盒。“这两根千年人参,一根给边夫人送去,另一根……” 他语势略停。 属下屏气等待。 “送到越国公主的驿馆。”思及此举将会带来的效果,唇角愉快上扬。 ~~~~~~~~~~~~~~~~~~~~~~ “……这是什么?”扶宁打开盒子,盯着其内物什晌久,问。 “千年人参。”扶襄以指尖拨弄参须,答。 “这位左丘家主什么意思?” “让所有人晓得,越国的质女与他关系匪浅。” “目的呢?” “活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兴许还会招来妒怨,惹是非上身。” “我们和他结仇了么?” “……我想,我们走错了一步。”扶襄为自己的思虑不周叹了口气。“我们不该看破左丘家主的意图。作为新到质女,远离故土,举目无亲,就应彷徨无助,哪能如我们这般清醒地审时度势?忘记藏拙,是极错的一步。” “所以引起了左丘家主的关注?” “应是如此没错。” “他有这么闲么?” “作为一国的守护者,慎防每一个外来者是他分内之责,他时下不过动动嘴皮子,测试的也不过是我们到底有多少斤两。若我们没能及时察觉,还与他周旋下去,恐怕招来的就是杀身之祸了罢。” 扶宁蹙眉,“但若突兀地藏拙,他依然会察觉你又一次窥破了他的用心。” 扶襄颔首,“既不能突兀装傻扮弱,也不能滴水不漏的支应,这中间的尺度分寸,便是我们接下来要拿捏清楚的。” 言间,她目中有抹异彩生起,虽稍纵即逝,仍为扶宁所觉,笑道:“阿襄遇到对手了是么?” “是呢,对手。”粉唇内,溢出无奈的叹息。 第一部 硝烟未生情缘启 5 谁家多情谁家愁 厚重的“大礼”,既然是以众所周知的方式送进了驿馆,目的自然是众所周知,一位位高权重的当权家主,一位远来为质的异国公主,两者一经牵连,要人不浮想联翩也难。 左丘无俦虽不似别个贵族男子般喜卧花丛,也从无人不疯流枉少年的轻狂作派,但如斯门第出来的人,要说守身如玉洁身自好十人中有九人半不会相信,何况在坊间素有“云国第一夫人”之称的边夫人与三家家主的绯闻由来是风昌城最具咀嚼价值的谈资,如今天降奇闻,怎不让坊间爱说者蠢蠢欲动? 扶宁出外采置日用品,满载而归。 “阿襄你晓得么,三天哎,短短三天而已,外面已经传成越国公主向左丘家主自荐枕席,共度良辰,通宵达旦的一次恩爱之后,怜香惜玉的左丘家主送以千年人参为公主调理玉体……” 乱世之秋,礼崩乐坏,三纲五常的奉行不及对强者的崇拜,男欢女爱也可以被肆无忌惮地拿到台面上热议。扶宁遍走四方,外表柔美如仙,性情豪迈不羁,说起墙外甚嚣尘上的热闻,尽管与自家主子有关,仍是咭咭怪笑不止,而扶襄则须顾忌着四遭动静,以防被玻璃心的年幼公主听到,惹上奴大欺主之嫌。 “下面应该会有人登门拜访了罢。”她道。 扶宁杏瞳一亮,“左丘无俦的相好要上门施威?” “或许。”不管是谁,她们短时内想要平静度日怕是难了。 但不曾料到,头一个蹬门的竟是与逯家双子互动颇多的梁国公主姚贞。 同为质女,境况也不尽然相同,越国是仅次于云国的第二国,而梁国的版图甚至不及云国一州。正常情形之下,姚贞断不会主动上门让自己矮人一头,但有了梁国公主与左丘家主的绯闻在前,多出了一层同理之心,于是,这位公主来了,与病榻上的稷辰公主好一番的姐妹情深,言道今后互多来往,互多关顾。 她之后,陆续来了几位质子质女,试探真假,以定风向。 稷辰既然对外称病,自不能全程陪同,待人接物多由扶襄、扶宁代理,如此过了七八日,除了喧闹些折腾些,倒也算相安无事。 “难道就这些小鱼小虾了么?没有看头嘛。”又送走一拨来客,扶宁不无失望。 “不会。”扶襄摘下面巾。“大鱼大虾一定会有,之所以按兵不动,无非在估量分量而已。” “是在说边夫人罢?”扶宁惯有的八卦神色又贼兮兮挂上了俏脸。“在我的资料里,这位‘云国第一夫人’与左丘无俦以及其他两家的家主都是青梅竹马,边夫人的父亲曾为紫麓学院的山长,在名义上,三家家主都叫她一声‘师姐’。十五岁的左丘无俦曾为娶边夫人为妻与其父大吵并欲放弃袭承家主之位,其他两家的家主则力护边夫人不受当年的左丘家主迫害,之后边夫人为了不连累左丘无俦,草草出嫁……感人罢?” “那么,在你的资料里,这一对感人的男女如今可有瓜葛?” “边夫人在丈夫在世那时出入三家的府邸便极为频繁,三家的门槛在边夫人的纤足下如履平地,否则也赢不来这‘第一夫人’的美誉。” “也就是说,若她发出邀请,三家家主必到咯?” 扶宁瞬间明白,“我们要与她攀交?” “姑且一试。” ~~~~~~~~~~~~~~~~~~~~~~~~~ “人参事件”过了已有十日,因没有续曲演出,外间谈论的热情渐渐淡下,却在这时,越国公主遣美婢将人参送返左丘府。 “请执事大人代禀左丘家主,因奴婢的愚笨浅薄,擅自将这贵重的宝物收了,昨晚拿出欲给公主补养之际被公主所察,对奴婢甚为震怒,公主道无功不受禄,与左丘家主不过点头之交,不敢领受如此贵礼,特命奴婢前来奉还。” 府内的总执事左赢觉得这事怪异,本打算说出个子丑寅卯,谁知对方压根不给执事大人表现机会,塞了物件,施了别礼,掉头即走,那身形快得连门口侍卫也叹自愧不如。门口桩上系了一匹不起眼的矮马,出了门,上了马,一溜烟去也。 左丘无俦晚间归来,听说此事,竟也无语半晌:越国公主何出此招?如果仅为避嫌,在收礼的第二日就当完璧归赵不是么?如今眼看要事过境迁,此举不就是画蛇添足?抑或…… “或许是为了以一个出其不意博你左丘家主的眼球罢?毕竟,外间传得再热闹也是假的,而若能当真得你左丘家主的青睐,未来的质女岁月便一马平川了不是?”堂弟左丘无倚噱道。 ……当真如此?左丘无俦目色略深。 左赢出声提醒,“主爷,南苏家主邀您今晚去沧月楼,您……” “不去了,不去了!”未等左丘无俦发话,左丘无倚嘻哈哈道。“就说我们的左丘家主因受佳人拒绝郁郁寡欢,今晚除了以酒消愁,哪也不去了!” 左赢没敢吱声答这位少爷的茬,静待主子示下。 左丘无俦将那根人参翻来覆去看了几回,方道:“回话给南苏家主,改日再约罢。还有,命人将这东西再送回越国会馆,告诉那越国公主,本王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再要,她若实在不喜欢,直接扔了了事。” “哈,看罢,已经告诉你咱们的左丘家主因难得佳人欢心心情不悦了,执事大人还不信是不是?那位越国公主好大的本事唷……” 无倚少爷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主儿,嗓子高声气足,这般的公然宣告,又有那根人参的一来一往,未过一日,府中下人都知道了自家主爷为越国公主害起相思病,忿忿不平者有之,绘声绘色者有之,而详细转告者,更有之。 “无倚少爷当真是这样说的?” 边府后园,杏花红,李花白,竹叶翠,蕉叶青,弯拱桥,细水流,布局极富情趣,又不乏雅意,在在显示这园子主人的颇佳品味。 此园名为“边园”,乃“云国第一夫人”边夫人居所。听“人参事件”进一步的演化,清艳面容挂上一抹疑思,沉吟再三。 “无倚的性子虽然闹了些,却不至于信口编纂兄长的小话,想来这是真的了……无俦终于能够重新再爱了么?”幽幽叹息,半喜半怅。“绿儿,以我的名帖,邀越国公主过府一叙。” 第一部 硝烟未生情缘启 6 语真情假话风流 “……越国公主?” 与稷辰打上照面的刹那,边夫人的诧异甚至来不及掩饰。 在她的料想中,以左丘无俦的阅历眼光,看上的女子纵使不是倾国倾城,也必定超凡脱俗,而面前的越国公主,虽眉眼姣好,但面相青涩,身形羸弱,实在看不出具有征服那样一个男子的魅力。 “稷辰有礼。”纵然娇气未除,却也不乏一国公主应有的大气,稷辰落落大方地欠首见过。 “……边瑶有礼。”边夫人福身的当儿,嫩绿丝质的披帛沿着雪白缎服包裹的丰润香肩软软滑下,又不经意拢回原处,那一个举手投足,连女人也会目眩神迷。 扶襄旁观,心中平心而论:单论容貌,位边夫人不及阿宁,但这一份娇娆曼妙的风情,却是阿宁比之不上的。 “辰公主到风昌多日,边瑶早该尽地主之谊,在此自罚三杯作为陪罪。” 边夫人那厢连饮,稷辰也将案上的玉盅举起,“久病之人不胜酒力,稷辰饮此杯以谢夫人盛情。” 话端的开始,无非是些日常寒暄,边夫人不急于扯入正题,稷辰也按事先的安排不疾不徐地漫谈沿途景致。边夫人始觉得这个年幼的异国公主不可貌相起来。 “不知稷辰公主与左丘家主是如何相识的?”不经意间,边夫人问。 “谈不上相识,也不过是探望姑姑的时候偶然遭遇。”实则,外间的传言扶宁一字未向公主禀告,稷辰自是全然不知,这番话是扶襄亲授,公主照搬而已。 “我倒忘了,左丘家的侯爷夫人是公主的亲姑姑,相必侯爷夫人很乐见亲上加亲罢?” “这……”稷辰公主暗瞟了瞟右侧的扶襄。“姑姑她并不过问晚辈的事,端看晚辈们自个儿的造化而已。” “这话也有理,有些事看得是缘分。”边夫人小呡一口,佳酿润得唇色魅红,眼波如醉。 扶襄蹲下身来,执壶为公主斟酒。 稷辰举杯,“就如稷辰与夫人,能在风昌相识,更是难得的缘分。不知道稷辰有没有福分叫夫人一声‘姐姐’?” “公主不弃,边瑶自然乐意,今后在这风昌城内,我们彼此也算多了一个亲人,妹妹有什么心事,只管来找姐姐倾诉。” “……真的?”稷辰眼角向扶襄暗瞟,一口气松了下来:总算等到了这一句。 边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姐姐还会骗妹妹不成?” “姐姐可否帮稷辰一个忙?这个忙,对姐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稷辰却是至关紧要。” “……哦?” “姐姐可否邀请三家家主共聚一堂,让稷辰完成拜会?开春节那日,稷辰错过了。” 边夫人瞳心一转,“妹妹为何不直接找无俦帮这个忙?” “稷辰与左丘家主仅是一面之交,不敢劳烦。” “……是么?”边夫人望着这稚气未脱的小女子容色中透出的那抹淡淡执拗,不由莞尔。“既然如此,姐姐就帮妹妹这个忙了。”正巧就近观望这对绯闻男女的真假不是? ~~~~~~~~~~~~~~~~~~~~~~~~~ 为了此趟边园之行,扶襄、扶宁作了半日的准备,再对公主进行了半日半夜的强行灌输,如今完满归来,稷辰一扫前往时怏怏脸色,喜孜孜向二人道谢。 “多谢二位姐姐,让稷辰在这风昌城内又多了一位姐姐。” 扶宁笑笑未言。 扶襄恭声道:“公主方才表现得当真是妥贴极了,有边夫人在,对三家家主的拜会必定能够顺利完成。” “这个左丘无俦很难缠么?为什么这些天来来往往的人谈得都是他?连这位这么美丽的边姐姐话里话外也少不了他?” “是呢,很难缠。”扶宁叹气道。“所以公主,若当真与这个人见了面,比今日的小心应付还要小心十倍呢。”既然有人喜欢与她们装傻扮纯真,她也乐意给予充分的配合,想演大家一起,何乐不为? “可是,我们明明与这位左丘家主并无深交,为什么所有人似乎认为稷辰与他情谊匪浅?” 扶宁面色一苦,涩声道:“但凡质子质女,哪一个不是处境……算了算了,无非是好事者的臆测而已,清者自清,请公主无须太过介怀。” “也好。”善解人意的公主殿下未继续深究。 同一时刻,边园小轩内,贵妃榻上的边夫人皓腕如雪,举一顶翠色茶盏,内盛解酒香茗。 “依翠,你怎么看那个越国公主?” 正以小炉煨着红泥小壶的侍女答:“看上去弱不禁风,至于真弱假弱,有待商榷。” 边夫人唇勾赞许笑靥,“你这小丫头的眼睛越来越毒了呢。” “但不管怎么看,奴婢始终觉得她不像是左丘家主会喜欢的人。” “为何?” “左丘家主乃顶天立地的男儿,能站在他身边的,仅仅是仰望他的光辉是不够的,而这位公主怎么看也不似能够与家主并驾齐驱的女子。” “有理。”心腹侍女的分析可谓切中肯綮,淡淡的怅惘抹上美颜。 “不过……” “不过?” “奴婢倒觉得越国公主身边的两个侍女非同一般。” “哦?”边夫人蛾眉淡挑。“怎么说?” “一个的容貌太美,另一个……” “另一个如何?”身为主子,全副的注意自然尽数放在那位穿越国宫装的主子身上,倒不曾留心其他。 “说不上来如何,奴婢只是觉得那人不像是个奴婢出身的。”为奴者,受周遭环境的趋使与默化,日复一日,形容举止间难免就要带出一丝卑微奴颜,但那个女子……当真是说不上来如何,却让人难易忽略。 “挑个吉庆日子,邀三家家主到骊园小聚,是真是假,到时不难一目了然。”话声内伴着一声低低沉喟。多想有一个人可以当真让无俦动心,给他一份可以受人祝福的温暖情爱,那样,她也就……也就…… “看来,瑶姐姐对你的终身大事很是挂心呢。” 沧月楼内,正低首沉浸于边疆布防图内的左丘无俦被一记拍肩高笑打断思绪,抬头看,一袭宝蓝长袍的南苏开施施然落座对面。 他眉峰微蹙,“你晚到了。” “晚到好过不到,何况还带来了你最感兴趣的资讯。” “边夫人邀宴越国公主?”这等事,作为“人参事件”的后续,自然不可能逃过风昌众生的关注,有何稀奇? “如果这事不足以使左丘家主动容,不知原国与阙国联姻联防的消息够不够分量?” 第一部 硝烟未生情缘启 7 琴声在琴指上听 “经过确证了?”若此讯属实,的确不容忽失。 “本侯的枢密院不是吃闲饭的好呗?若连这点异动也监察不到,那些遍布各地的暗卫要他们何用?”虽然喜玩爱乐,说起本职,南苏家主向来成竹在胸。 “阙国与原国先前战事不断,这几年才渐形太平下来,怎会有这一个突然转折?” “有高手从中纵横捭阖。” “姓甚名谁?” “就知你会感兴趣。”南苏开手中折扇刷地展开,摇得四平八稳。“说起这位,还是无俦的老相识呢。” 左丘无俦微怔,眸光眯细,盯着对方嘴角那抹可疑笑意,“女子?” “然也。” “霍阳。” 南苏开拍手大笑,“这么肯定?是因你左丘家主的疯流债乏善可陈,还是笃信这世上有这等能量的女子只有那霍阳一人?” 左丘无俦回之亲切一哂,“南苏家主这么喜欢刷嘴皮子,沧月楼的二楼正好出缺,何不去顶了差使?” “沧月楼二楼什么差使……”刚刚进门时,好像正听见掌柜的责叱堂内执事赶紧找一个能说会道的说书先生过来……他确定,再说下去,必遭无俦毒舌讨伐,见好就收方为上策。“咳,这个,无俦,阙国与原国一在我西南,一在我西北,若两国联防,对我边疆的安稳是一大威胁呢。” “确实是个威胁。”左丘无俦起身,凭窗远眺。“六叔近日要赴边疆视察边防,不如就请他早日动身罢。” 南苏开也斜倚到窗前,邪邪问:“那,对那位霍阳姑娘,你就当真不闻不问任她拆你墙角?” 左丘无俦淡笑,“那也要她拆得了才成。” 南苏开摇头,“莫小瞧女人呢,尤其一个被伤了心的女人。”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转移话题。“越国公主那边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你不会当真一见钟情了罢?若是如此,你定要早早告诉在下一声,也好让在下开开眼界,瞧一眼是如何个三头六臂的女子……无俦?” 左丘无俦目光定在一处,久久不动。 “……在看什么?”顺他视线望了去,人头攒动,车流不息。 “在看我云国的商市繁荣不可以么?”左丘无俦懒乜他一眼。“既然要谈的事谈完了,先走一步。” “……不送。”深知这位的秉性,说要走便是要走,拦是拦不住,索性随他去。不过,他以他南苏家主十八年的贞节打赌,无俦方才定然是看到了什么,今日恰好无事,何不跟去看个明白? ~~~~~~~~~~~~~~~~~~~~~ 扶襄今日出门,是为了调配最后一味药。 脸上的伤痕已经淡得近乎无了,那日出门会边夫人便是揭了面纱小试效果,证实不只是自己在镜中的一厢情愿。现只须再将最后一味药再涂上个五六日去痒平肌,便是将这张脸完整救回了。偏偏在这当口,由越国带来的最后一味药膏因云国的燥冷气候干裂成块,不得不出门添置。 “阿襄有没有发现你蒙着面巾很勾魂,连我这个女人看了心口都要嗵嗵狠跳上几下,不如你今后就以掩面佳人的装束行走如何?”扶宁曾如是打趣。 扶襄扶了扶面巾,有感的确有视线屡屡向自己身上落来,于是加紧赶路。 忽地,一声低低鸣响的琴音钻进耳谷。 “这位先生,这琴名曰‘孟离’,可是一把难得的好琴呢,您听听这音质,世间少有呐,小生若非家道中落,母亲重病待医,是万万舍不得卖掉这把祖传之物的,先生是雅人,给个公道的价钱罢。” 路边,抱琴待沽的书生为让前来观琴者信服,以枯瘦指节卖力拨弄起来,当真是金声而玉应,委实好琴。以致扶襄双足游游离离,不由自主走近了过去。 那看琴者显然也有几分耳力眼力,明明眼中已有见猎心喜之色,嘴中犹道:“什么祖传之物,看这琴的模样传世也不过几十年,称不上上品,我看你可怜,给你十两纹银为母亲抓药,这琴我勉勉强强收了。” “不成啊先生,这琴虽不是古物,但的的确确是把好琴呐,出自阙国制琴大师何甲子之手,单是工钱当年家父便花了百两银子,况且这材质……” “你想卖便卖不卖也就罢了,罗嗦作甚?走了!”看琴者拔脚欲离。 等了半日才等来讨价还价者的书生大急,“哎,先生,先生,您多少再加些价钱,小生……” “这琴实属上品。”十根纤纤白根按上琴弦,指尖轻拢慢捻,流水般的音符潺潺淌出。 书生又惊又喜,颤声道:“姑娘弹得妙,这琴若是落在姑娘手中,方是落得其所!” 扶襄指尖陡转,拇指抹弦,几个滑音沉沉如群兽呜鸣,“这琴……” “这琴我要了!”先前的看琴者迫不及待向书生怀内扔进满满一袋钱币。“这里面是二百云币,相当于六十两白银,够请十个大夫的了!” 书生举着钱袋,为难地看向另一位看琴者,“姑娘……” 扶襄淡道:“这琴至少值百两银子。” “……这里还有一百云币!”看琴者又扔了一袋,抱起琴便走。 “哎,先生……姑娘,对不住,小生……”明明这位姑娘才是真正配得起那把琴的人呢。 扶襄面纱外的美眸笑意漫闪,“不瞒阁下,小女子实则囊中羞涩,付不起百两,告辞。”会出面,也无非想让这把沦落街头的上品不至于太过被人轻贱。 话虽如此,返回会馆的一路上,仍不免为那把琴惋惜低叹。 她身后几丈之外,男人定住了脚步。 “无俦,你到底下来看什么?”南苏开尾随多时没有发现,索性现身来问。 “看琴。” “琴呢?” “被牛嚼牡丹者抱走了。” “……哦。”南苏家主开始悄步撤退。 “去拿回来。” “哈,本侯向来不喜欢以势凌人,无俦你另请高明罢……” “不管你是抢是买,明日一早本王要在桌案上看到那把好琴。” “……凭什么要我去?” “凭你跟踪本王。” “……” 第一部 硝烟未生情缘启 8 知音未现琴未鸣 确实好琴。 琴面为杉,琴底为梓,型态流畅,琴弦为阙国良岘山专产的青叶蚕蚕丝,指抚其上,清绵浑厚,真若天籁。而工艺更是堪称完美,每一处粘合,每一处钉楔,皆细腻圆润到无可挑剔……如此一把琴,纵然是放到王室的乐府,也能艳压群芳。 左丘无俦将准时出现在案头的物什仔仔细细欣赏完毕,甚是满意。 “看够了罢?”南苏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要他堂堂南苏家主做那等强买强卖的勾当,也难怪余气未消。 “暂时够了。”左丘无俦挥手唤了侍从抱琴入匣。“说罢,你的事。” “我的事?” “若非你求于人,断不可能如此利落地将琴按期放到我的案头,不是么?” “这个……”有个如此了解自己的好友,还真是让人愉快呢。“助我把这个家主之位让出去。” 左丘无俦无好是不解,“为何如此迫不及待?” 南苏开不欲多谈,“总之助我就是。” “好。”他爽然应允。“既然如此,再去帮我做一件事。” “……”南苏开很理智地控制着嘴角的抽动。“您老人家真大方。” “好说。”在南苏家主变回南苏少爷前,势必要好生利用一番不是么? 对于别人真诚的赞赏,左丘家主向来不吝于接受。“王上前日召见,说到了赫胡部落,这些年来,赫胡部落越闹越是恣意了,王上对他们的容忍已到极限,你应该晓得若是我出面,不会给他们留任何余地。” 南苏开默然不语。 “你该过去看看了。有些事总要了结。” “……好。”南苏家主终于点头。虽然小有为难,但……并不妨碍他继续寻找自己的乐趣。“话说安王爷兼家主阁下,昨日吸引你下楼的,不止这把琴罢,那个弹琴的女子好像从未在风昌城出现过呢……” “我风昌城人口数万,莫非南苏家主人人都识得,个个都熟知?” “这倒没有,不过啊无俦,那女子的琴技当真不弱呢,是不是?” “何止不弱,她……”毕竟是左丘家主,及时收了口,冷瞟眼前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是何方神圣?” “……越国公主。” 南苏无开一怔,坏笑由唇角缓缓扯开,占满整张俊脸。“她就是越国公主?难不成外面那些闲话确有其事?你和这位越国公主当真有一腿?” 左丘无俦不无鄙夷地瞟去一眼,“你用辞可以再粗鄙一点。” “重点得不是在下的用辞。阁下与越国公主到底深刻到哪一步,请为在下解惑。” 左丘无俦摸着下颌,对眼前人施以正眼,边打量边颔首,“像,太像了。” 顿时,后者兴趣更是万分高涨,半边身子欺过桌案,眼内星光闪烁,声线激动拔起,“像什么?像什么啊?” “不是像,是丝毫不差,不,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是说她的容貌……” “我说得是阁下。阁下的风采已经比得过三姑,赛得过六婆,只差额头别上一朵千娇百媚的绒花,便能拉媒作纤,开张营业了。”话落,起身离座,负手悠哉离去。 “三姑六婆”南苏开被噎得一窒,但很快又笑咧出满口白牙:能动用到无俦的毒舌,想来其中已不简单,常言道独乐乐如众乐乐,如这等好事又岂能一人独享,赶紧找逯家兄弟共襄盛举才是。 ~~~~~~~~~~~~~~~~~~~~~~~~~~~~~~~ 边夫人的面子着实不弱,府宴后的五日,送来邀帖:世家子弟骊园小聚,务请公主光临。 接了个帖子的稷辰,很是兴奋了一阵。自那日初识,对于那位风姿绰约举止优雅的边夫人,公主殿下就有了一份莫名的崇拜与艳羡,所谓女子当如是,如何让自己能够也那般的光彩夺目,是公主殿下当下最大的渴求。 然而五日后的聚会上,参与的各人都有各自的失望。 如边夫人,召集这场聚会的目的,为得是就近观察左丘无俦与稷辰绯闻有几分的真实,以定下自己的步调。 如逯家兄弟与南苏开,是为了看个热闹,寻个段子,找个能够调侃左丘家主的机会。 如稷辰,是为了能与所崇拜的人更近一步。 如扶襄、扶宁,想一次将三位家主拜会完毕,以完成到云国来最紧要的一桩事…… 但,在这诸多的期望中,左丘家主华丽缺席。 左丘家的六爷动身前往边疆之前突发重病,左丘无俦代而行之。 于是,这场没有了最重头人物的聚会,成了无味的鸡肋。边夫人兴趣缺缺,勉强撑了一个时辰即让大家自散去。 回到会馆,先将怏怏不乐的公主送进内室歇息,扶襄与扶宁回到厢房,叮嘱道:“今后在公主面前,莫谈论这位边夫人一个字。” 扶宁颇无聊地打个哈欠,“仅仅一日,边夫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植下了一个明桩。” “左丘无俦似乎是成心刁难,这一次我们仍未算上正式拜会三家家主,若是云国的枢密院以这个借口找算过来,我们还当真理亏一截。” “嗟!”扶宁恨得牙痒。“左丘无俦那厮到底想怎样?” 到底想怎样? 正赶往西陲的左丘家主自己也不晓得。 边疆之行并非非他不可,他藉机避开骊园之聚,便是出于这份连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态,或者,也并非全然不知,是不想……失望?面纱下的人如果远想像得令他惊艳,不仅仅是扫兴,还会有失望罢,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与他能够斗上两个回合。 “主爷,前面有一戴着帷帽的女子抱琴挡路。” 因春雨连绵,他由马上进到车内小憩,副将左风的禀报打断了似梦非梦的臆思。 “请她走路。” “可是她说主爷如何想丢弃云国的半壁江山,尽管置她不顾。” 左丘无俦啼笑皆非,“我云国的半壁江山几时取决于她了?” “那么,如果霍阳的手中有各国安插在云国军中的细作名单呢?”一声柔柔细问,不疾不徐接过话去。 左丘无俦微微一怔,眸心碎光浮动。 “主爷,您很清楚霍阳有这个本事罢。”车外女子胸有成竹。 “……与本王又有何干?”他忽地扯起唇角,笑得不温不淡。“相信对此感兴趣的大有人在,本王尚要赶路,就此别过。” 这个回答,车外女子始料未及,左风也困惑不解,直待车驾行出二里,他跨上车辕,隔门问道:“主爷,纵算您不愿与霍姑娘有所牵扯,为何不命属下用些办法将那些东西拿过来?” “如若能够轻易被你逼出来,她便不是霍阳了。” “可那些东西对我云国来说委实价值千金……” 左丘无俦哂道:“我们左丘家答应永不伤霍阳性命,南苏家却没有答应,南苏开身为枢密院的院判,竟然让别人率先得到如此机密,不仅失职,还很丢脸。” 左风心领神会,一板一眼道:“属下会设法让南苏家主晓得他的本事远不如霍姑娘。” “孺子可教。”言罢,左丘家主径自闭目养神去。 第一部 硝烟未生情缘启 9 谁将冯京当马凉 骊园聚会,左丘缺席,于旁观者不啻释放了一个信号—— 或许,左丘家主对越国公主的兴趣并没有外传的那般浓厚。 既然如此,前些时日里不管怀揣怎样心思俱按兵未动的人们终可不必保持沉默,一股脑涌现了出来。越国会馆前门庭如市,上门者,讥讽嘲笑者有之,鄙夷挖苦者有之。在强国之地的质子生涯里,人们总须找些东西证明自己不是处境最不济的那个。 稷辰既已“病愈”,就须亲自出面待客,如此一来,外间的那些关于自己与左丘无俦绘声绘色的传说进到了耳中,面对那些况味复杂的目光,她既羞且怒,当下将一干人娇叱出门之后,又对扶襄道:“本公主绝不担这不清不白的名声,我听父王说你虽是女子,胸中却有铁甲十万,你若当真恁有本事,就尽快替本公主辟谣,否则本公主不食云粟,以死明志!” 话撂下,公主殿下当日便绝食起来。 扶宁几回欲怒,都被扶襄按下。 “你设法让公主至少喝点汤水,我来想法子罢。” 公主的恼怒未必是坏事,或许成为打破眼下这奇特僵局的契机也说不定。想那位左丘无俦并非闲人,如此刻意的为难,不会没有缘故,至于缘在何处,故在哪里……不妨一探。 当夜,扶襄前往左丘府。 左丘家这般的世家门第,其内自是高手如云,扶襄的武功远不及扶宁,轻功在扶门却是最好的,凭高远望,依据着对云国建筑格局的了解,寻到了象征权力中心的中枢院落,落在墙顶瓦上的重量不及一只小小的猫儿,又如一片絮般划过左丘府的夜空,进入了家主寝院,最后的驻足点,是书房。 黑暗内,扶襄以一双夜能视物的美眸缓缓逡巡。 这间房,阔绰得超乎她的想象,个中的陈设尤其令她意外。在扶襄想来,左丘无俦得以威震于世的,并非他云国第一世家的家主之位,而是在万里沙场上驰骋出来的赫赫战名。此人十二岁从戎出征,少年成名,用兵多行诡道,善出奇而制胜,但无论如何,总是脱不了一个“武”字。而这偌大的外室内,三面墙前是整墙的书柜,书柜内又是累累厚典,诸子百家,经史典籍,更似一位治学之士的书房…… 嗯? 扶襄的目光,被放在西窗下长案上的一物吸引住。 她识得这把琴。那日,她助一个落魄书生将它以高价沽出,至今尚不时为错过那天籁般的音质惋惜,它竟然出现在了左丘无俦的案头。 想不到左丘俦尚有这一份风雅兴致。 指尖在根根琴弦上摸挲,爱不释手,当真是爱不释手,若非此来另有要务,她或许不介意做一回梁上君子,携了这把琴同去。 她从琴前撤步,移身到位于南窗之下的楠木大案前,细细翻查案面的笔墨纸砚。这些物什,那个男人皆一一触碰过的罢?若是投身于书生的案上,它们或儒雅,或成锦绣文章,或作千古绝唱,而在那个男人的指下,它们却是挥斥方遒,纵横捭阖,有了另一样风情成就…… “无俦,你提前归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有件事。” 扶襄手势一顿。 两道话声并两道蛩音向这方迫来,她将手中物置下,依着记忆各归原处。 两扃大开,侍从擦燃了火摺子,点亮了门口两侧的立灯,通室大亮,映进两条高大的男人立影。走在前头的,正是左丘无俦。 “能让你修改行程,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了。”走在左侧的,是左丘家的三爷左丘雁。 落了座,左丘无俦打袖内抽了一轴卷纸递了过去,“侄儿想请三叔过目,这张图的真假各有几分?” 左丘雁接图在手,仅仅一眼,脸色已是一凝,眼睛紧紧粘在其上一寸一寸巡移,足足一盏茶过后,眉峰蹙拢成川,“这东西……你是如何获得的?” “侄儿暂且卖个关子,三叔先说说对此图的判定。” “落笔缥缈,气格空灵,形神飘逸,委实像极了他的手笔。” “像?” “此图用得是近三五年内出产的安南宣纸,墨也非陈墨,若当真出自于他,该是近期作品。但,你可记得他在离开之前,风格已然起变了么?” 左丘无俦拧眉思忖。 “他不是固步自封的人,无论是治学抑或用兵,求得皆是新、异二字。这多年过去,似乎没有道理仍是原地踏步。”左丘雁仍将那张图一看再看,道:“不过,无论是否是他,能将他手笔摹仿如此惟妙惟肖者,必定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按这条线查下去,或者会有斩获。交予三叔罢。” “侄儿正是此意。”左丘无俦冷肃多时的面上释出一丝笑意。 左丘雁将东西收拢进袖内,瞥了家主侄儿一眼,面上微现揶揄,“说了这桩事,不如说说你的大事如何?” “大事?” “当然是大事,终身大事呢。”左丘雁似笑非笑。“我在来你这前,你家三婶尚要我问一句,你与越国公主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 左丘无俦失笑,“三婶想做媒么?” “怎么,已到了需要你家三婶出面时了?那位越国公主让你如此看重?” “那位越国公主……”他长指摸颌,略加沉吟,斟酌着适宜的用词。“很有趣。” “哦?”左丘雁眸内兴味大增。“如何个有趣?” “在那些个纨绔子弟前,做为质女,她的沉着实属罕见。在小侄面前,她竟也能处之泰然。侄儿领她去见三婶,本是出于一时兴起欲稍加为难,毕竟,她是拿我左丘家的夫人去抵挡了一回,她竟也给平安过关。之后,她将侄儿的几回出手都给化解了,还借机结交上了边夫人。这么一个人,难道不是有趣得紧?” “仅仅如此?” “不止,她尚……”眼尾瞟一眼北窗下的孟离琴,唇角笑意更浓。“总之,侄儿对那张面纱下的脸颇有几分好奇,但愿不让人失望才是。” 面纱下的脸?俯于房顶的倾听者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