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宫苑深深深几许 初遇   鸿熙三年是新帝即位的第三年。那一年新帝为先帝守岁三年的期限已过,凡是官宦之家大抵都晓得,这离皇帝充实后宫的日子不远了。
  
  我自幼生长于公侯世家,祖父定国公周绍在本朝开国时为太.祖皇帝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年的太.祖定国之初大封文武,敕封祖父周绍为定国公,因而定国公府自祖上起便是本朝荣耀之家。
  
  那年春日便于以往不同,天气暖得分外早些。这暖呼呼的气息不但将冬日的冰雪融的快些,更催得院子里的桃花提早开放了。
  
  那天清早,我被父亲唤至书房,父亲告诉我今年三月三王母娘娘圣诞之时,太后会召京中部分显贵之女入宫陪侍。我闻言,心下已然明白。我不但是定国公家嫡出大小姐周暄,我的母亲还是太后闺中时的密友。单单是这两重身份,已然能够引起太后的注意了。所以那一日,我必然会被选召入宫,因而马虎不得,须要提前准备。
  
  果然,过了没几天,宫中的旨意就下来了。三月初三那天清晨,我素水洁面,细细扑了一层白滑的珍珠粉,又描了温婉细长的柳叶眉,脸颊上淡淡扫了一层胭脂,妆作飞霞。三千青丝简单挽成一个百合髻,斜斜戴着一只别致的象牙白镶翡翠簪,又零零碎碎点缀些许精巧的珍珠,整个人显得淡雅出尘却不失庄重。
  
  服饰也是精心挑选过的,中衣之外是古烟纹碧霞罗衣,在这春意正浓之际,想来这一袭绿色很是应景。下着一条软银轻罗百合裙,虽然新颖,倒也还算是端庄。外面是一件薄薄的云丝披风,能略略挡些寒气。
  
  如此一番装扮下来,便到了入宫的时辰。
  
  我乘着府中的一辆朱轮华盖车,走了约有半个时辰也便到了皇宫。
  
  到了皇宫,自有宫中的姑姑上前询问姓名,指引着我往太后的太寿宫走去。
  
  太寿宫古朴巍峨,我站在宽阔的庭院当中,同一众入宫的豪门千金俯身向太后行礼。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待到我们行完礼,太后只是微微冲她身边的姑姑颔首。那姑姑立即会意,朗声道:“太后有命,众位小姐平身吧。”
  
  “臣女谢太后。”众人整齐划一道。
  
  “定国公家的小姐是哪位?”太后身边那姑姑开口问道。
  
  我闻言,徐徐走出,再次俯身下拜,道:“臣女周暄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身体安泰,洪福齐天。”
  
  这两句话在入宫前母亲就专门交过我了,她还特意将从前她与太后相伴闺中时太后大概的脾性讲给我听。虽说她并未多想我入宫,但是若能得太后垂青,将来给我指门好亲事也是不难的。
  
  “起来吧。”太后淡淡开口。
  
  她这日穿着朝服,宝相端庄,微微上挑的嘴角让人分不清喜怒,我也从未听母亲描述起太后这样的表情。
  
  宫中呆的久了,哪怕太后身边的那个姑姑神情亦是不辨喜怒,母亲即使偶尔被太后传入宫中相陪,但到底是不如以往熟悉亲近。如今太后的脾性,大约母亲也是摸不准了。
  
  我缓缓起身,抬起头来却并不敢直视太后。太后见状似是满意,道:“定国公教女有方,你很是出色。”
  
  “臣女愚钝,太后过誉了。”我恭谨说道。
  
  太后莞尔,细细打量我两眼后,道:“你的容貌像极了你母亲当年,当年哀家与你母亲相伴闺中,哀家处处不及你母亲。如今看你的容貌举止,更胜你母亲当年。”
  
  我仍是恭敬之态:“太后说笑了,臣女母亲与臣女不敢相较太后的凤仪万千。”
  
  太后闻言微微颔首,顿了一会儿问道:“哀家与你母亲一同长大,她可曾提过哀家什么?”
  
  我忆及未入宫前,母亲特意讲了几件儿时小事与我听。她曾说过,若是太后问起,将这三两件小事讲与太后听,太后必然思念儿时美好时光,会善待于我。
  
  然,我并未按照母亲的指点回答,只是说道:“臣女记得小时候母亲很是记挂太后,母亲念旧,还珍藏着不少闺阁小玩意。只是后来臣女大了,母亲提及太后的次数也少了。”
  
  太后闻言,似是微微不悦,道:“一晃二十多年,大抵情分是淡了,你母亲只怕也记不得哀家了。”
  
  “并非如此,”我淡淡道,“母亲仍是很怀念从前的闺中岁月,只是府中上下一应杂事皆要由母亲主理。事物冗杂,母亲闲着的时间本就少,与臣女相处的时间也不似以往长了。”
  
  太后闻言,轻声一叹,道:“你家的情况哀家是知道的,这么些年你母亲过得着实不易。难为你如今这般妥帖,想来是个聪明的孩子。”
  
  因着母亲素来不太讨父亲喜欢,家中姨娘们虽然面上对母亲还算恭敬,背地里却并不将她放在眼中,各种各样的小手段层出不穷。太后处于深宫当中,面对的女人是非更多,只怕她想起我母亲的次数只会比我母亲更少。
  
  青葱回忆固然美好,但若有残酷冷凝的现实相衬,想必显得格外动人。
  
  我这番话,或许比直接告诉太后母亲思念她更能让太后动容。
  
  “皇上驾到——”
  
  宫中传出一声尖细的通报声,太寿宫宫中众人除了太后均是俯身行礼,静静等着那一国之主的到来。
  
  过了半晌,才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我余光看向太寿宫的宫门,只见一个明黄的身影猛然浮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帝萧琰,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我们的初遇,便是这样的突兀,却也是这般的理所当然。可是那时候的我,大抵想不到,这个猛然出现在我目光中的明黄身影,便是我今后三十余年唯一执手的男人。
  
  “臣女周暄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我随着其他入宫的小姐们一起说道。
  
  “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帝萧琰只是俯身给太后请安,听他的声音不似寻常人清脆,似乎带了几分病气。
  
  太后连忙起身将他扶起,道:“你前几日病了,方才好些就不要动这些虚礼。”
  
  萧琰笑道:“母后的身体向来也不好,这几日夜里睡得可还安稳吗?”
  
  太后望着萧琰,目光中渐露慈祥之色,道:“哀家很好,皇帝不用担心。”
  
  皇帝颔首,一扫我们众人,道:“你们都起来吧。”
  
  “谢皇上。”
  
  我本就出列,皇帝打量我两眼,问道:“这是谁家的姑娘,看着似乎有几分面善。”
  
  我知道此话不是跟我说的,也不敢贸然接话,果然听太后道:“这是定国公周桓的长女周暄,她母亲时常进宫陪伴哀家。母女一脉相承,自然相像。”
  
  皇帝颔首,看着我说道:“听闻定国公周桓长女德行兼备,才貌俱佳,有帝都第一美人之称。如今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我微微低首,心下思忖片刻答道:“臣女陋质平平,坊间传言言过其实,实在不敢当。”
  
  皇帝闻言,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倒是太后接口说道:“没什么不敢的,当年你母亲风华绝代,倾倒了整个京城。如今你比你母亲更出色,如何担不起皇帝一句赞誉?”
  
  我仍是谦逊神色,淡淡笑道:“臣女不敢。”
  
  太后轻轻颔首,也没再多说什么。于是我便退入众小姐当中,并不意出头太过。
  
  皇帝与太后稍微聊了两句,就先行离去了。太后也稍稍说了两句,便也称乏了,让宫中侍女送我们离去。
  
  回到家中,父亲和母亲也只是简单询问了几句,仿佛这日的入宫就这样轻易翻篇。但我是知晓的,他们心中大抵不会那样平静。
  
  又过了两个月,一展眼便已是盛夏时节。六月初五那天甚是炎热,金黄的太阳驱散了春日最后的温凉。知了在树上不眠不休地叫着,也像是在预兆着什么。
  
  午时左右,爹爹下朝并未归家,反而传出消息被留在宫中不知商议何事。府中议论纷纷,谣传着数种版本的推测,而众人大抵都相信,父亲是在宫中商议我入宫的事宜。
  
  果然不负众望,没过多久,宫中传出一道圣旨,将我册立为后,昭告天下。与此同时,以太后的名义,册封江南漕运世家孙家五女为正三品温妃,册封靖边将军之女陈氏为敏妃,于我大婚后一个月入宫。
  
  这两人我也早有耳闻,孙家自开国之初便领了江南漕运之职,向来是名门望族。更何况,当今太后孙纯宁便是出身孙氏家族。听闻孙家的五小姐孙仪蓝蕙质兰心,素有才名。靖边将军之女陈玉华听闻英姿勃勃,虽是闺阁小姐却武功不低,不负靖边将军的威名。
  
  除却这两人,萧琰的后宫之中,早已有了一个内宠,乃是正六品的贵人何氏。
  
  何氏出身不高,却在萧琰还是王爷的时候入侍王府,如今跟了萧琰也已有四五年了。坊间素有传言,言之她乃是绝色,因此萧琰待她甚好。她现下怀有四个月的龙裔,想来待到我入宫之时,便能见到这个传闻中的绝色佳人。 卷一:宫苑深深深几许 封后   我大婚的日子是鸿熙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如今方才六月中旬,算算日子,我在家的时间也不过一月有余。
  
  圣旨下达那日,宫中便派出了禁军,将我居住的院落层层保护起来。天子之妻,自然声势非凡。可我看着他们身上黑漆漆的甲胄,只觉得压抑地很。
  
  我再不用每日去父母那里请安了,相反的,但凡我与父母相见,都是他们来请旨觐见我。我必须换了正装,端坐于正堂之上,隔着湘帘与他们说话。
  
  “姐姐为什么不出来呢?”这日周晗来看我,三拜九叩之后好奇地望着帘子内的我,开口问道。
  
  那是我幼妹周晗,今年不过八岁,正是最粉嫩可爱的年纪。她与我虽然并非一母同胞,但如今家中的女儿也只有我和她,所以格外亲近些。
  
  她今日穿了一身嫩黄色的湖丝新衣,岁岁如意的花纹简单别致。底下一条藕荷色云雁细锦裁成的曳地长裙,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憨嫩可爱。
  
  宫里来的教引姑姑似是不快,淡淡开口道:“尊娘娘身份与小姐不同,小姐不得直视娘娘。”
  
  我并未入宫,只是册封,因而还算不上皇后。这些日子以来,众人皆是称呼我为尊娘娘,以示身份尊贵。
  
  “她还小,不懂规矩,”我一扫那姑姑,“叫她进来吧。”
  
  因着是女眷,周晗又小,进入湘帘之内也算不上越距,那教引嬷嬷也并未多说。
  
  “姐姐。”周晗进了帘子,猛地扑入我怀里。
  
  我含笑拉着她细细打量,有些日子未见,她似乎长高了些。
  
  “这几日吃的好吗?”我浅笑,看她肉肉地脸颊也知道她是没有受委屈的,却也总忍不住问一句。  
  
  她笑着点点头,道:“这几日家里的吃食好了许多,天天都有我喜欢吃的,比如玫瑰百果蜜糕、火腿炖肘子、水晶马蹄糕,总之好多好多。”
  
  我微微颔首,宫中的禁军和内侍暂居于府中随侍我左右起居,府中打点上下只怕花了不少银两,伙食更不消细说,自然是最好的,却不想竟让周晗这样高兴。
  
  “娘娘,二小姐这样不合仪制。”那教引姑姑开口道。
  
  我一笑说道:“她年纪小,自幼又同我亲近,素来这样没规矩惯了,让姑姑见笑了。我马上入宫,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她,就让她放肆几天吧。”
  
  那教引姑姑闻言,终也是颔首答应。我抱着周晗,道:“以后姐姐不在家里,你若是想吃些什么便去吩咐厨房做。你是咱们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一定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能让人轻易小看了,知道吗?”
  
  周晗似懂非懂,我终是放心不下,对落英说道:“去传二姑娘的乳母赵氏和紫蕊来。”
  
  这个妹妹性子软糯,年纪又小,而她的生母孙姨娘只知道争宠,却不知道好生照顾她。赵氏和紫蕊都是自幼服侍周晗的,赵氏为人颇势力,觉得周晗生母不得宠,周晗又不受父亲喜欢,因而并不十分尽心。紫蕊虽然不错,但到底才十岁,也不能十分妥帖。而我如今马上入宫,便再不能庇护这个年幼懵懂的妹妹了。
  
  落英答应,转身离去,过了须臾便回来了。
  
  “奴婢参见尊娘娘,尊娘娘万福金安。”赵氏伏在地上,恭谨说道。
  
  我并未吩咐人命她起身,而是直接吩咐道:“本宫入宫之后,二姑娘便交给你了。你是她自幼的乳母,本宫自然放心。只是她年纪小,事事需要别人上心。如果本宫听闻你照顾二姑娘不尽心,必不能轻饶你。”
  
  赵氏俯身,不敢仰视,口中直直说着不敢。
  
  我转眼看向紫蕊,道:“紫蕊你也是,以后本宫不在,你要懂得照顾二姑娘,知道吗?”
  
  紫蕊恭谨应了,我抬手让她们退下。
  
  父亲也来看过我几次,可每次都是隔着湘帘跪侍。我不忍心,每次没说几句,便请他离去。母亲因着是内眷,不必隔着帘子,只是一家人这样恪守着规矩,到底别扭。
  
  在家中的日子过得飞快,这一展眼,便是一个月半飞速过去。
  
  入宫前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起身披了一件小小的斗篷走出屋子,却正巧看见母亲缓步而来。
  
  “娘,你怎么还没睡?”我微微惊诧。
  
  母亲神色和缓温柔,俯身行礼道:“臣妇参见尊娘娘。”
  
  我连忙将她拉起,道:“夜都深了,娘不必如此多礼。”
  
  母亲看了看我身侧随侍的宫人,我回身对她们淡淡吩咐道:“本宫即将入宫,今夜是最后一夜,想与本宫母亲叙叙旧。你们劳累一日,都下去领些赏银喝茶吧。”
  
  众人闻言,皆是退下,我与母亲跟前再没了别人,这才觉得随性些。
  
  “天色这么晚了,娘怎么还过来了?”我牵着娘的手,两人坐在院子中的凉亭内。
  
  亭子外栽着一片桃树,今年春日桃花盛放之时甚是艳丽。可如今桃花凋零,也只剩下桃叶依旧青翠。
  
  时节转换,就连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事无常,今年春天我定是想不到那竟是我在家中过得最后一个春日了。
  
  母亲的面容仍是旧日沉静,在模糊的灯影下竟显得有几分神圣。她的容貌本就姣好,自从先帝驾崩后,她虽已是人到中年,不再鲜妍如旧,却沉淀下一份难得的雍容温雅。我私心里觉得,我母亲的气度风华,比之那天下最尊贵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母亲淡淡笑道:“你爹去张姨娘那里了,左右我也是闲着,又想着你马上入宫,有几分舍不得,便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你。”
  
  我微微一个晃神,我是母亲今生唯一的血脉。如今我将要入宫,这偌大的定国公府,再无人与母亲真正意义上的同心同德。
  
  “娘……”我长叹一声,自觉不孝。
  
  母亲笑着摇摇头,拢了拢我微散的发丝,道:“你无须自责,这都是命数。再说了,你能入宫本是福分。我不求你能得皇上一世倾心,但求你在深宫之中能平安快乐。”
  
  我乖巧地点头应了,说道:“女儿入宫,家中杂事也望母亲宽心。如若众姨娘太过分,娘不防告诉女儿。女儿纵然身处深宫,却也愿意为母亲分担。”
  
  母亲毫不在意地微微一摆手,道:“我若真的在乎,这些年也必不容她们相欺。我愿意忍耐而不发作,不过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
  
  我心下狐疑,不解母亲是何意思,又听母亲说道:“听说前几日你警示了赵氏,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阿晗。你放心,待你入宫,我会将阿晗接到自己这边来好生教导,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我微微点头,母亲向来疼爱周晗,我是知道她会格外照顾她的。
  
  母亲一扫四周,忽而将声音压低了许多,安静说道:“阿暄,今夜若是没遇到你着倒也罢了,但若是遇到你了,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我见母亲神色庄重,眼中闪动着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不由得也敛了笑容。
  
  “娘您请说,阿暄洗耳恭听。”
  
  母亲颔首,静静说道:“阿暄,你自幼聪明,洞察人心,比为娘的有出息。这些年来,你眼见着你父亲一众姨娘花样百出,当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而宫里的矛盾只会更甚,因为宫里的女人争得不止是一份单纯的宠爱,更是家族和自己切身的利益。但你也不要怕,你要记住,你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纵使你将来不能宠冠六宫,但是凭定国公府的余威,定能保全你此生的富贵平安。”
  
  “娘,你放心,女儿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如果将来不能得皇上怜惜,必会效仿母亲凡事退避,隐忍一生,绝不牵连定国公府上下三百余口。”我郑重说道。
  
  而母亲只是摇摇头,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牵连不牵连的话。不过你须要时时刻刻记得谨言慎行,凡事要多加考虑,千万不能落入别人的圈套。”
  
  我点头:“女儿会的,娘您放心。”
  
  母亲神色一暖,忽而缓缓起身,目光飞向遥远的天际。而那方向的尽头,正是我今生都要待的牢笼
  
  “阿暄啊,你入宫之后,一定要记住一句话。记住,一句话就够了。”
  
  我凝神,看着母亲饱含恨意的目光,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阿暄,你记住:入宫之后,你谁都不要相信,尤其是你的好姐妹,尤其——是当今太后!”
  
  我惊愕,这些年在府中的蛛丝马迹,忽而连成一个完整的猜测,在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
  
  原来当年,竟是如是! 卷一:宫苑深深深几许 大婚   大齐史载:孝明文皇后周氏,原籍苏州,定国公周绍长孙。后毓自名门,恭全懿范,高宗常闻美名。鸿熙三年,孝成武皇后为高宗聘焉。鸿熙五年,后生世宗昭靖,高宗大喜,遂大赦天下。鸿熙七年,后生皇二子昭易。鸿熙十年,后生梁国公主,素为高宗珍视。鸿熙三十六年,高宗崩,世宗即位,尊后懿惠皇太后。兴业十五年,后薨,世宗大恸,亲上孝明皇后尊谥,与高宗合葬安陵。
  
  这短短一百多个字,便是我的一生。当然,在我十六岁披上鲜红嫁衣嫁与那年仅二十三岁帝王的时候,我自是无法想象自己今后的路,竟是那样坎坷。
  
  七月二十八日,是我大婚的日子。那天寅时左右,我已经被宫中遣来的姑姑唤醒了。简单洗漱过后,三两个宫女扶着我坐在妆镜台前,我看着铜镜中自己睡眼惺忪的模样,这才清醒过来。
  
  长发被仔细梳顺,梳成了纷繁复杂的凌云髻。二十四支宝钗步摇林林总总戴上,又添了不少精巧的妆饰,这才算成了。脸上扑了层层细粉,白的晶莹剔透。眉毛细长上扬,为我平添了一份凌厉之气。嘴唇红而饱满,明艳不可方物。
  
  风姿卓绝,母仪天下,或许只有这样的装扮,才能凸显一国皇后的不二威仪。
  
  扶着喜娘的手,我缓缓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一步步踱入了宁国府的正堂。
  
  正堂之上,我父母双亲遥遥坐在正上方,我缓缓跪下身去,对着他们三拜九叩。
  
  这将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向他们叩拜,也是我如今唯一能回报他们养育之恩的心意。
  
  叩拜之后,宫人们搀着我起身。我望着他们,只见他们双眼含泪,神情似喜含悲。我透过他们的眼神,也似乎看到了自己,又似乎什么也看不到了。
  
  礼成之后,宫乐奏起,一层轻薄的红纱笼罩在我面前。小时候我见哥哥娶嫂子,总好奇盖头底下的嫂子到底能不能看到路。而到了我自己我才明白,原来路看不看得见原不在眼睛清明与否,而在于心是否能望得到将来。
  
  我缓缓转过身,由喜娘们牵引着迈出正堂,坐上宫中前来迎亲的十六抬喜轿。
  
  鸾驾入太庙,朦胧之中我似乎望见了那一国之君的身影。他迎风立于太庙之前,静静看着我缓缓拾级而上。
  
  末了,我同他在太庙敬过这个朝代的列祖列宗。对于大齐前两代皇帝,我却也是真心敬服的。
  
  太.祖皇帝雄才大略,英识过人,年仅二十顺应天时起兵造反,三十岁便已成天下至尊。我们一家的荣耀,也尽数受他所赐。
  
  太宗皇帝,也便是萧琰的父亲。他自幼才名冠绝天下,素来是太.祖皇帝最珍视的儿子。他继位之后体察民情,赦免多方税收,天下这才从当年的战乱下渐渐恢复了太平景象。时人皆言太.祖皇帝有平天下之能,而太宗皇帝有治天下之才。
  
  不过可惜天妒英才,如此英主太宗皇帝,驾崩时只有四十五岁。
  
  或许是我生于将门帅府,多多少少向往先辈们那个金戈铁马的年代。然如今太平盛世,百姓丰衣足食,也未尝不好。
  
  敬过祖神,萧琰同我入皇宫。承天门,顺天们,平天门……一道道宫门,一面面宫墙,从今往后,我抬眼望见的天空,便只是这层层禁锢之下的风景。
  
  拜过天地之后,萧琰留下宴饮王公大臣,我随着宫人们先行往皇后居住的未央宫走去。
  
  洞房之中,我静默坐立,窗外传来绵延不绝的宫乐之声。我忽而闪过一个念头,这样被喜庆侵染的日子里,到底有多少人真的高兴。
  
  怕是连我这个新娘,都不能发自肺腑地会心一笑吧。
  
  因为嫁入皇宫的这个女人,不仅是我这个人,更是定国公府嫡出大小姐周暄。
  
  “小姐,奴婢先将他们遣散了,您可饿了吗?”
  
  我入宫,可以带四个陪嫁丫头,落英同我一起长大感情最好,自然不必说。除了落英,我又从自幼服侍我的丫鬟中选了三人,分别是柔惠、柔嘉和柔仪。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落英怕我饿着,便机灵地将殿中的闲杂人等遣了出去。宫人们知晓落英的身份特殊,也不敢忤逆,皆是退避下去。
  
  我已是一天水米未进,怎会不饿?闻言,我便在红纱之下轻轻点了点头。落英会意,见殿中有不少花生核桃之类的坚果,便取了一些轻轻替我剥。剥好后便递到我手上,我将盖头轻轻挑起一点,尽数吃下。
  
  这样吃了半晌,我只觉得自己也不再饿的难受,便让落英收拾了。吃下这样多的东西,饿到是不饿,只觉得口中干涩难忍。我唤过落英,叫她取些水来给我喝,无奈她找遍了整个洞房,都找不到一杯水。
  
  “要不,奴婢去找外面的宫人们要一些来吧。”落英试探性问向我。
  
  我思忖片刻,觉得不妥。大齐民俗,出嫁这日新娘子只能喝交杯酒,不能喝水,怕得就是今后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顾忌这一层,我没有让落英出去。
  
  就这样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宫人们忽然鱼贯而入,继而房中猛然闪现摇摇曳曳的烛光,我这才明了已是掌灯时分。
  
  片刻,萧琰便来了。他将一众人等拦在门外,只余下必须的宫人侍奉,继而坐在我身边。
  
  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酒气,隔着盖头,我仍是察觉他已是微醺。
  
  伴随着宫人们喜气洋洋的声音和外面愈加亢奋的礼乐声响,萧琰接过喜娘递来的喜称,轻轻拨开我的盖头。
  
  我微垂眼眸,他默不作声,身侧喜娘却仍是笑意盈盈,递来两盏酒。
  
  “皇上皇后万福,请饮下这杯酒,从此交为夫妻,恩爱不疑。”
  
  萧琰抬手取了,递给我一盏,我接过与他交杯饮下,感受着他温厚的气息在我耳边轻轻浮动。
  
  一杯酒滑入口中,我与他分开。我的目光划过他的眼眸,均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丝的疏离和戒备。
  
  “皇上皇后大喜,大齐大喜。”喜娘与宫中的众人跪下,齐声说道。
  
  萧琰微微颔首,道:“赏。”
  
  众人喜不自胜,退出洞房,此刻房中便只剩下了我和萧琰。
  
  他见众人离开,忽的起身,离开床榻坐到殿中窗边的软榻上。
  
  我微微蹙眉,不明所以,索性也不管他,径自将头上的沉重的装饰卸了下来。
  
  他依靠在窗边,听到我的动静回首看了我一眼,正巧看见我一瀑青丝柔顺落下。
  
  “你干什么?”萧琰看着我淡淡问道。
  
  我将青丝一拢,轻声道:“启禀皇上,按照宫中的规矩,掌灯之后臣妾侍奉皇上安寝,身边不得有尖锐之物,以防伤着皇上龙体。”
  
  萧琰闻言一怔,微微点头道:“你刚刚入宫,规矩倒记得清楚。”
  
  我淡淡一笑,道:“臣妾承蒙太后抬爱和皇上不弃,有幸入宫,自然不敢有任何一丝疏漏。”
  
  萧琰淡淡扫了我一眼,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屋中酒气弥漫,我微微迷蒙,他抬手按按额角,伸手取了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
  
  我嗅了嗅,不自觉开口道:“茅台。”
  
  萧琰似是惊诧,回过头来看着我奇道:“你未喝怎知是茅台?”
  
  我本自悔失言,听见他问只得如实说道:“茅台酒香清冽,闻之不俗。何况臣妾方才见皇上倒酒时,酒色清亮透明且呈微黄色,便知是国品茅台。”
  
  萧琰闻言难得一笑,又取了一只酒盏斟了满满一杯推向我的方向,道:“你虽然说得在理,可若不是爱酒好喝酒之人,只怕酒味颜色在其眼中皆是一样的 。皇后,你爱喝酒么?”
  
  我见他给我斟酒,便缓步过去,福身谢恩之后饮了,说道:“回皇上,臣妾喜欢。臣妾幼时曾掉入酒缸,幸亏被丫鬟发现及时救了出来,否则只怕不能和皇上饮酒了。不过说也奇怪,自从那日掉入酒缸之中之后,臣妾无论喝多少,都不会醉。”
  
  萧琰闻言,更是起了好奇之心,问道:“朕素来听闻定国公之女内秀闺阁,素有才名,却不想你竟喜欢喝酒。这份豪气,倒也真有几分先祖的样子了。”
  
  他口中的先祖,指的既是我祖父周绍,也是他祖父太.祖皇帝。我微微察觉,原来如今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向往当年意气风发的征战岁月。
  
  “先祖当年豪气冲天,如今臣妾只是居于深闺,浅尝当年窖藏下来的米酒,略略附庸一下先祖罢了。”我莞尔。
  
  他上下打量我两眼,浅笑道:“从前听传言,只以为你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家闺秀,却想不到朕的皇后竟是这样爽快的女子。”
  
  我闻言微笑,抬手斟了一杯酒给他,道:“臣妾也没想到,皇上竟未因此而嫌弃臣妾。世间男子大多喜欢娇柔的女儿,皇上果然与众不同。”
  
  萧琰接过我递来的酒盏,一口饮下,微笑道:“时候不早,皇后同朕安歇吧。”
  
   卷一:宫苑深深深几许 太后   大婚后的第二日,萧琰不必上朝,我同他一道起身。
  
  宫人们鱼贯而入,服侍我和他洗漱换衣,一番梳洗打扮后便到了该去向太后请按的时辰了。
  
  正在此刻,内殿中突然进来一个公公,隔着湘帘向我和萧琰禀报道:“启禀皇上皇后,庆秀宫那里来人了,要求见皇上。”
  
  我不解,回首看向萧琰。萧琰看了看我,神色微有异样,复又看向那公公,道:“叫她进来吧。”
  
  那公公领旨,片刻之后一个普通宫装打扮的宫女便进了内殿,冲着我们遥遥叩拜。
  
  “奴婢参见皇上,参见皇后。”
  
  萧琰轻轻颔首,开口问道:“怎么了?”
  
  那宫女低头回道:“贵人今早起来身上有些不爽,传了太医来看原来是动了胎气。贵人原本不让奴婢来回禀皇上的,可是贵人仿佛不大好,奴婢自作主张便来求见皇上了。”
  
  这宫女的话还未及说完,萧琰已是变了脸色,三步两步拨开湘帘,走至她面前问道:“你仔细说来,贵人究竟怎么了?”
  
  宫女低头,似是微微害怕,颤声回禀道:“贵人动了胎气,奴婢就连忙来未央宫求见皇上了,现下贵人如何奴婢也不知道。”
  
  萧琰凝眉,回首看了看湘帘内的我,似是十分为难。
  
  我此刻已然明了庆秀宫是什么地方,心下思量两下便道:“既是贵人,想来是怀着龙裔的何贵人吧。贵人动了胎气只怕不是小事,皇上若是担心不若去看看可好?”
  
  湘帘摇曳,萧琰看不清我的脸色,而我在内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望了望那宫女,又看了看湘帘内,道:“此刻已是该去向母后请安的时辰了,你第一次去见母后,朕岂能不陪着你?”
  
  我淡淡道:“臣妾既为皇后,便该同皇上分忧。皇上大可前去庆秀宫探望何贵人,况且臣妾也并非第一次见太后,皇上无需为难。”
  
  萧琰闻言,似是舒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朕便先去了,皇后莫要误了时辰。”
  
  我答应,福身送走了萧琰。
  
  “小姐,您不该让皇上走。今日是小姐第一次向太后请安,皇上合该同去。若是一会儿太后怪罪,岂非对小姐不利?”落英凝眉,脸上的担忧之色显而易见。
  
  我淡淡道:“何贵人腹中的孩子是皇上第一个孩子,也是太后将来第一个皇孙。你觉得太后会计较一次请安,还是会计较一个孩子?”
  
  落英闻言明白过来,陪我同去往太后居住的太寿宫走去。
  
  太寿宫一如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那般古朴巍峨,可是不知为何,此次我踏入宫门,只觉得那庄严的背后,隐隐透着一股淡漠沉寂。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太后身边那个姑姑微微福身,冲我浅笑道。
  
  我深知她在太后身边,必然身份与众不同,连忙让她平身:“姑姑服侍太后辛苦,不必多礼。”
  
  那姑姑微微一笑,道:“太后知道娘娘来了,请娘娘进去说话。”
  
  我颔首,随着她步入太寿宫正殿康怡殿。
  
  正殿之上,太后一袭深紫的缕金宫装,纷繁复杂的百鸟朝凤图案衬得她愈加高贵典雅。宽大的衣袖垂于双膝之下,从中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她手中执着一串简单的楠木佛珠,已是被岁月抚摸地光亮圆滑。
  
  头上简简单单一支累丝双鸾衔寿果金簪步摇将太后半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朝月髻,又点缀了一支日月升恒万寿簪和一支万年吉庆簪,极衬她一朝太后的雍容气度。
  
  “臣妾参见太后,太后万寿万福。”我躬身三拜九叩,不敢有丝毫不敬。
  
  太后端坐于宝座之上,只是虚扶于我,道:“皇后平身吧。”
  
  我闻言,缓缓起身,见太后微微示意,便浅坐于一侧的椅子上。
  
  “今日你第一次来向哀家请安,怎么皇帝没有陪着你么?”太后静静问道。
  
  我回禀道:“今早皇上本想同来,不过听闻庆秀宫的何贵人动了胎气,便去庆秀宫探望何贵人了,因此不能同来。”
  
  太后闻言眉头微蹙,道:“何贵人动了胎气,哀家怎么不知道?”
  
  我道:“听闻何贵人不许让人报知皇上太后,是她的宫女见情形实在不好了才自作主张往未央宫回禀皇上的。”
  
  太后颔首:“何贵人身子娇弱,却不想这样糊涂。若是动了胎气,怎能不向哀家和皇帝回禀,若是伤着了龙子,她可承担的起?”
  
  我闻言不敢接话,太后看了看我,道:“不过今日皇帝撇下皇后去看她一个小小贵人,皇后实在是受委屈了。”
  
  我道:“臣妾不觉得委屈,皇上去看的也并非是何贵人,而是她腹中皇上的骨肉。龙裔关系非常,臣妾岂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太后微微一笑,道:“皇后很识大体。”
  
  我恭谨道:“臣妾不敢当,太后谬赞了。”
  
  太后闻言也只是看着我微笑,开口放松了语气笑道:“皇后何须如此生分,哀家虽然是太后,但如今你是哀家的儿媳妇,咱们是一家人。”
  
  我听她这样说,连忙起身道:“臣妾不敢。臣妾既是皇上的妻室,太后的儿媳,更是天子的皇后。因此臣妾与太后,不仅有家人之亲,更有君臣之别。何况皇上忙于朝政,臣妾理当于太后跟前替皇上尽孝道,礼法更是断不敢废。”
  
  太后闻言,道:“皇后坐吧,难得你这样懂规矩,果然哀家没有看错人。”
  
  我缓缓坐下,又听太后问道:“皇后虽然有孝心,但是宫中人少,如今更是只有你和哀家,再不过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贵人,你实在不必如此拘束。哀家记得你闺名单字一个暄,你母亲在家中,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我听她提及母亲,心下不由微微薄怒,却也不能露出分毫,只道:“臣妾母亲在家中唤臣妾阿暄。”
  
  太后点点头,手中的佛珠转动两下,笑道:“既然如此,哀家以后便也叫你阿暄了。哀家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并没有女儿。你又是玥儿的独女,所以在哀家眼里,你就是哀家的女儿。”
  
  我浅笑:“臣妾不敢。”
  
  太后抬手冲我一招,我虽是不明所以,却也连忙起身走过去。
  
  她拉着我的手细细看了,又仔细打量了我的面容,而后笑道:“其实那日匆匆一见,哀家并未看清你的样貌,只觉得你纤纤玉立于一众庸脂俗粉间十分特别。又因为你是玥儿的女儿,哀家信得过你的人品,所以便一纸诏书将你册立为后。如今细细看你,果然是个样貌整齐干净利落的孩子。”
  
  我微笑道:“太后谬赞了,臣妾实在不及。”
  
  太后浅笑,又拉着我看了几眼,带了几分嗔怪道:“都说了是一家人,你怎么还这样生分。你是哀家的儿媳,便该改口叫哀家一声母后。”
  
  我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将手抽出,后退几步俯身下拜,恭声道:“儿臣周暄拜见母后大人。”
  
  太后似是满意,连忙伸手将我扶起,轻轻拍着我的手笑道:“阿暄,真是个好孩子。”
  
  说罢,太后示意身边那个姑姑,那姑姑会意,离去后片刻即回。身后跟着的几个宫女手中皆捧着一个锦盘,盘中各色珍宝熠熠生辉,极是耀目。
  
  “这是一点小心意,都是哀家积年的爱物了。当年哀家像你这么一般大小的时候,素来喜欢这些东西。先帝虽然责令宫中恪守用度,几十年下来,哀家总也攒了这么些东西。如今哀家老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就都送给你吧。只是定国府荣耀世家,珍宝堆积如山,但愿你还看得上。”
  
  我往那盘中看去,有我见惯的缅甸进贡的象牙镶宝玉簪、波斯进贡的稀有香料,而更多的是我不曾见过的不知名的宝贝。
  
  定国公府虽是豪门世家,但如何能与皇宫相较。这些东西,估计随便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母后开玩笑了,儿臣母家的富贵荣华皆是皇上所赐。儿臣在家中时,父亲时常教导儿臣富贵来之不易,不能肆意奢靡。再者说了,儿臣年轻,母后正当盛年,这些东西还是母后留下吧。”我说道。
  
  太后一笑,道:“哀家都老了,哪里还算得上盛年,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我仍是没有接受的意思,太后见状携着我的手,温和笑道:“女为悦己者容,先帝离世已然三年有余,哀家纵然还有千百娇艳又能给谁看呢?倒是你,你初初入宫,不知道同皇帝脾气合不合得来。但是阿暄,天下男子,都喜欢美貌的女子。这些东西给你,自然比留在哀家这里更值得。所以你也不必推诿了,尽数收下吧。”
  
  我闻言,面上携了三分欣喜,令随侍的落英收下。
  
  太后这才满意,望着我的脸颊忽而低声道:“昨夜,皇上待你可还好?”
  
  我微有娇羞,垂首咬着嘴唇不肯出声。太后见状只是轻笑,道:“皇帝年轻,若是莽撞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们日后相处的时日长着呢。”
  
  我低声答应了,太后又说道:“按理大婚前三日皇帝都是要去你那里的,再则以你的容貌修养,皇帝必然也是心动的。”
  
  我闻言心中竟是微微酸涩,面上却仍是持着皇后应有的气度,道:“儿臣只是尽人.妻本分罢了,不敢奢求其他。”
  
  太后颔首,抬手将腕上一只镯子褪入我手腕,道:“这是哀家被先帝册封为后时孝仁圣皇后赏赐的,听孝仁圣皇后说,这是当年她嫁给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之母赏赐的。这只镯子哀家戴了大半辈子,如今也该传给你了。”
  
  我静静看着手腕上那只玉华光转的翡翠镯子,那只传承于四代萧氏嫡妻独一无二的玉镯。看质地那是极其名贵的缅甸翡翠,触手生温,乃是绝世珍品。虽然历经近百年,多多少少也有些陈旧,不似簇新的那般耀目,但却格外的玉润珠圆。
  
  “儿臣多谢母后。”我浅笑。
  
  回宫的路上,我抚摸着那只镯子,忽而有了一股奇异的感觉。我母亲无法戴上的东西,兜兜转转却最终属于了我。而我戴上这镯子的这一刻,便已注定我和我母亲的一生,再无半点相同之处。 卷一:宫苑深深深几许 掌权   那夜萧琰并未向太后所说的那样前来椒房殿陪我,而是留在了庆秀宫。我并不确切晓得庆秀宫的那何贵人到底如何了,不过也没有宫人前来回禀哀讯,想来是没有大事的。
  
  我坐于妆镜台前,落英帮我卸了残妆,不悦道:“都这么晚了,皇上真的不来了么,太后今早不是还说大婚三日皇上一定会来吗?”
  
  我取了牛角制的镶金篦子,递给落英让她帮我篦篦头发,道:“大约是庆秀宫那边走不开吧,再者说了,若是想来只怕日后不会少,若是不想来今日来了又如何?”
  
  落英凝眉,轻轻帮我篦着头发,道:“小姐,昨夜皇上到底待你如何?您喜欢皇上吗?”
  
  我望着镜中三千散下的青丝,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说。
  
  谈不上合不来,也谈不上甚是相合。我昨夜同他不过寥寥数语,虽然脾气性格还算能说得上话来,但到底没什么情分。
  
  一如我还是定国公府的大小姐,左右自己的将来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以定国公府的煊赫之势,就算我不嫁给当朝天子,日后也必是公侯王府正室。所以当日我不排斥入宫,却也不在乎入宫,今日我不抵触萧琰,也不十分在意他。
  
  大抵他对我也是如是,昨夜相谈,他不反感我,我暂时在宫中也不算是举步维艰。
  
  世间男儿,大约还是喜欢娇柔女子更多一下,我一早便知道了。哪怕萧琰稍稍与众不同,并不反感我的特别,但也不至于会倾心喜欢。
  
  庆秀宫怀着身孕的何氏,想来她浅浅一笑,正是天下男儿都为之心动的柔弱。
  
  这皇宫大内,再不是小小的定国公府,我也再不是集万千尊容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因而我不能奢求宫中的人像府中的人一般,时时事事以我为先。
  
  第二日清晨,我仍旧是往太后那里请安,太后已然知晓昨夜萧琰并未陪我,而是留在了庆秀宫,不由得微含歉意。
  
  我仍是说着中规中矩的话,告知太后我会体谅,简单说了两句便也离开了太寿宫。
  
  未央宫中,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我去料理。我初初入宫,身为六宫之主,自当要开始执领六宫大小事务。
  
  大齐沿袭前朝宫闱制度,设有尚宫局、掖庭局、奚宫局、内宫局、内侍省、宫闱局等六个主要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一个主要的掌事宫人,负责统筹兼顾一个部分的大小事务。内里更是分支明细,复杂不已,而我并不需要掌握。我所需要控制的,不过是这六局的六个主事而已。
  
  尚宫局负责萧琰和妃嫔们的饮食起居,钱粮支出均有记载。掖庭局存有后宫诸多簿籍,奚宫局类似前朝的太医院,负责为宫中所有人治病开药。内宫局执掌宫中所有银钱以及各类珍宝储蓄,内侍省提调宫中所有宫人,宫闱局同尚宫局差不多,不过它却是负责宫人们的所有开支。
  
  如此错综复杂,人员众多,却也只是为宫闱中最至高无上那一个人效劳的。
  
  所幸如今宫中正经主子不多,除却我这个刚刚入宫的皇后,便只有太后皇帝和庆秀宫的何贵人。太后省俭,她宫中杂事不多,倒也简单易看。何贵人位份不高,看记档倒也像个省事,所以我真的花时间细细查阅的记录,便是有关皇帝萧琰的。
  
  萧琰虽是一朝天子,天下至尊,却也素来省俭,只知勤勉政务,不肯分心。我将他的记档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又翻阅了先帝当年的记档,只觉得他的清简风格颇像其父。
  
  先帝一代治世明君,却不知萧琰能否做到先帝当年的万千英明。
  
  傍晚时分我已将六局所呈上的所有簿籍全部通读,便吩咐落英将六局主事召来。如今六局除却尚宫局外,皆是公公执掌。尚宫局掌事郑尚宫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子,面容和善,不卑不亢,听闻是当年太后带入宫中的陪嫁。
  
  “奴才(奴婢)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六人整齐划一向我行礼道。
  
  我端坐于上首,示意落英,落英便朗声命他们起身。
  
  “你们所有呈上的簿册本宫已然读过,也已仔细核对,基本无误。只是上月庆秀宫突然多出了不少开支,是否是何贵人怀孕所致?”我开口问道。
  
  尚宫局掌事郑尚宫和内宫局掌事公公闻言,回禀道:“启禀皇后娘娘,正如皇后娘娘所说,虽然庆秀宫贵人每月只有三十两的例银,但是因为上月奚宫局诊出何贵人有身孕,皇上和太后大喜之下便赐了不少珍宝。另外皇上还吩咐奴才们,但凡何贵人想吃的想用的,奴才们也都必须奉上,因而银子多了不少。”
  
  我颔首,又道:“何贵人怀着身孕,无需吝啬,只要不太过就好。”
  
  两人应了,郑尚宫又开口道:“还有一事奴婢要向皇后娘娘回禀,其实原来就该开始打算起来,只是因为太后吩咐此事交由皇后娘娘操办,奴婢们还未及准备。”
  
  我问道:“何事?”
  
  郑尚宫道:“六月时太后下懿旨册封了江南孙家小姐为正三品温妃,还有靖边将军之女陈小姐为敏妃,于皇上大婚一月后入宫。如今皇上皇后已经大婚,两位妃位小主也即将入宫,宫中应该开始打点她们的住所,不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我闻言道:“本宫知道了,今日天色晚了,你们六人退下吧,明日午时郑尚宫来未央宫,本宫吩咐你如何置办两位小主入宫事宜。”
  
  六人闻言,不敢多言,行礼过后便退下了。
  
  我见他们退下,开口唤来了柔惠柔嘉和柔仪。
  
  “你们三人往各处去转转,细细查看皇宫中所有的宫室,记下名字回来通报。”
  
  三人是我的陪嫁,闻言自然尽心去办,落英不解其意,问道:“娘娘叫她们出去看什么?”
  
  我道:“我初入皇宫,对各处不熟。这个郑尚宫既然是太后的陪嫁,又奉太后之名让我操办新人入宫的各项事宜,想来一来是试探我是否有能力统领后宫,二来是看我如何行事,所以此事我绝对不能办错分毫。”
  
  落英闻言笑道:“小姐从前在家中就帮着夫人料理家中的杂事,想来安排几个新入宫的妃嫔并非难事。”
  
  我道:“皇宫岂可同府中相比,规矩忌讳想来更多,不管如何都该仔细一些。”
  
  落英应了,又看了看天色,道:“这天都这么晚了,也不知道皇上还来不来。昨夜皇上原该来陪着小姐的,不过因为何贵人没来,今晚总该来了吧。”
  
  我忍不住轻笑,道:“你这么盼着皇上做什么,莫非你这小蹄子动心了?”
  
  落英听到我这样打趣她娇羞不已,一跺脚道:“小姐怎么这么会欺负人,自己都成亲了,却一点新妇的样子都没有。不知道笼络丈夫的心也就罢了,反而费心打点自个儿夫君的妾妃,现下更好了,还替奴婢打算起来了。”
  
  我闻言奇道:“这些话你说着也没羞么,什么笼络不笼络,你哪里听来的?”
  
  落英脸色微红,道:“还没入宫的时候听夫人说的。夫人不放心小姐,入宫前嘱咐奴婢,叫奴婢帮着小姐上点心,怕小姐自个儿性子太淡泊,不懂得迎逢皇上,两个人不好过日子。”
  
  我失笑,母亲素来不把父亲搁在心头上,在我这里却是十分费心。不过她也不打量着落英这粗枝大叶的样子,是能帮我笼络萧琰的人么?
  
  不过深宫之中,母亲考虑的也还是不错的。纵然我现下无意争宠,但日子总是要过的。宫中唯一的正主便是萧琰,他若是对我有些许眷顾,我的日子也会容易一些。否则我日后的处境,只怕同母亲在府中一模一样。
  
  不受夫君待见,除非我能有威压六宫的本事,否则只怕是步履维艰。妃嫔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就罢了,若是还被宫中的宫人们耍得团团转……我必不能沦落到如此地步。
  
  思绪至此,我冷淡瞥了一眼尚宫局送上来的簿册,心中已然有了计较。太后此番的深意我并非不懂,让我操办两位妃嫔入宫便是我同她和气相处背后的第一次试探。我若操办的好,她或许对我另眼相待,若是办不好,只怕是个下马威,让我明白谁才是六宫真正的主人。 卷一:宫苑深深深几许 威压   次日午时,尚宫局掌事郑尚宫准时前来未央宫回话,既未早到,又未迟到。我心下微微赞叹,太后调.教出来的人,果然是非同寻常的不卑不亢。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郑尚宫俯身跪在椒房殿大殿之内。
  
  我款款落座,抬手将广袖理好,和颜悦色道:“尚宫起来吧。”
  
  郑尚宫闻言方才起身,我此刻并未同她说起孙陈二妃入宫事宜,反倒是微笑问道:“听闻尚宫当年是太后的陪嫁侍女,也是因为太后入宫所以尚宫才入宫的,是么?”
  
  郑尚宫颔首恭谨道:“回皇后娘娘,娘娘所言不错,当年奴婢的确是太后娘娘的陪嫁侍女。后来奴婢年纪大了,太后又见奴婢稍稍有几分能力可以效力尚宫局,便将奴婢调了出去。”
  
  我笑道:“郑尚宫调度尚宫局有方,可见太后当年不曾看错人。”
  
  郑尚宫恭敬笑道:“皇后娘娘谬赞,奴婢不敢当,奴婢只是竭尽所能完成太后的吩咐。”
  
  我点头,忽而问道:“既是太后的陪嫁,想来感情深厚,尚宫是否是自小服侍太后的?”
  
  郑尚宫颔首,道:“启禀皇后娘娘,奴婢自九岁起便指给了太后,当年太后不过五岁,因而奴婢有幸同太后一起长大。”
  
  我闻言舒心一笑,道:“太后念旧,本宫入宫以来太后常常提及当年与本宫母亲相伴闺中的年少时光。尚宫既然同太后一同长大,不知可见过本宫母亲?”
  
  郑尚宫闻言看着我一笑,眼神中已然多了几分情绪,笑道:“奴婢自然见过国公夫人。当年国公夫人风华绝代,太后与国公夫人姐妹情深,两人都是享誉京城的名门闺秀。”
  
  我微笑,道:“尚宫闺名可是雨蓉两个字?”
  
  郑尚宫神色不变,笑道:“想来国公夫人跟娘娘提起过奴婢,奴婢与国公夫人数十年不见,哪里担得起夫人这样记挂。”
  
  我道:“母亲念旧,也很想念闺中玩伴。母亲曾说过,当年太后同她,还有雨蓉姐姐和慧兰姐姐,四人感情极好。母亲口中的慧兰姐姐正是我父亲的侧室吴姨娘,所以本宫猜测雨蓉姐姐是否是尚宫。”
  
  郑尚宫奇道:“太后身边的李姑姑贴身服侍太后左右,为何娘娘不将她认作奴婢?”
  
  我浅笑,道:“李姑姑为人老成持重,极受太后器重,但看面相似乎比太后年长许多。本宫自幼也长于公侯世家,自然知晓打小服侍的人不会比主子年长许多,所以想来李姑姑并非是太后的陪嫁侍女。而听闻尚宫是太后的陪嫁,所以本宫猜测尚宫便是本宫母亲口中的雨蓉姐姐。”
  
  郑尚宫了然,笑道:“娘娘体察入微,奴婢敬服。”
  
  我点头,笑道:“既然是母亲故人,本宫也不能薄待尚宫,不如请坐吧。”
  
  郑尚宫谢过我,方才落座。
  
  我见她落座,又令落英她们上了茶,稍稍品了片刻方才开头提起正事。
  
  “昨日尚宫提及新妃入宫之事,本宫入宫今日方才算得上第三日,而尚宫已然入宫二十余年,凡事本宫还需要尚宫事事提点,才不负太后信任。”
  
  郑尚宫闻言,便道:“奴婢自然会尽力协助娘娘。”
  
  我听见她这样说,便道:“皇上登基三年,宫中妃嫔甚少,这也是第一次选新妃入宫,且又是名门闺秀,断断不能出差错。郑尚宫,当年先帝选妃入宫,可都有什么流程?”
  
  郑尚宫思忖片刻回禀道:“先帝也不勤于后宫,少有的几次选秀也是交由如今的太后操办。选秀自不必说,同礼部一起协办层层筛选秀女,最后留下的秀女召入皇宫由先帝亲自挑选,若是选中便择了吉日册封,再择了宫室装潢与她们居住,最后便选定吉日让新妃入宫,才算完结。”
  
  我听得明白,道:“如今新妃已然册封,迎新妃入宫是礼部的事,想来本宫只需要择定宫室再命人装潢便可,对吗?”
  
  郑尚宫颔首称是。
  
  我望着下首落座的她,静静问道:“既然如此,尚宫主理尚宫局良久,而本宫入宫不久,不知到底那两处让这两位新妃入住比较合适呢?”
  
  郑尚宫道:“皇上继位宫中妃嫔甚少,只有何贵人居住在庆秀宫秋芳堂,其余宫室具是空置,不拘哪一处都是好的。两位新妃皆是正三品妃位,乃是一宫正主,不如择定蕙草和乐成两主殿与新妃居住,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我不动声色听她讲完后方才开口,道:“蕙草殿当年有妃嫔自裁于内,先帝颇为忌讳,再不许妃嫔居住。如今若是让新妃入住,岂非让她们多心?乐成殿倒是不错,只是远在上林苑西北角。宫中妃嫔不多,住那么远做什么?”
  
  郑尚宫不意我知晓前朝后宫秘事,更未意料到我已对后宫宫室及地理位置这样了解,惊诧之色不由自主微微显露。
  
  “奴婢思虑不周,还望娘娘做主。”
  
  我示意落英,落英会意取来了今早方才从掖庭局取来的簿册奉给我。我接过簿册微微一翻,道:“广阳殿临近皇上的清阳宫,章台殿离本宫的未央宫颇近,本宫今日将广阳殿指给温妃孙氏,章台殿便让敏妃陈氏居住吧。”
  
  郑尚宫不敢有异议,连忙点头应了。我淡淡看着她,复又问道:“至于装潢之事,可还须本宫明示?”
  
  “奴婢不敢,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奴婢必然按照前朝旧历一一办好。”
  
  我满意一笑,道:“既然如此,本宫就不过问了,悉数交给郑尚宫。从前本宫在家时听母亲提过,尚宫为人妥帖,必然不会出现纰漏。”
  
  郑尚宫脸颊微微绯红,道:“奴婢必然尽心,不敢遗漏。”
  
  我见差不多了,便让她退下。她离去片刻后,柔惠便进来了。
  
  “如何?”我抬眼问向柔惠。
  
  柔惠回禀道:“郑尚宫离去时面色无异,与来时差不多,不见高兴也不见不悦。”
  
  落英闻言奇道:“方才奴婢见娘娘驳了郑尚宫的提议,她还有几分羞惭,怎么出宫时便无异了?”
  
  我道:“毕竟在宫中这么多年了,她什么风浪没见过。本宫不过驳了她的提议,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落英蹙眉,脸上已有了薄怒之色,道:“这个尚宫真不地道,她既然同夫人感情那么好,为何为小姐做事还这般不肯尽心。若非小姐昨日让柔惠她们仔细看了宫中的宫室,今日又让奴婢悄悄去掖庭局取了前朝的簿籍,方才还真要被她蒙蔽了去。”
  
  我看了一眼愤愤不平的落英,好笑道:“人心本就如此,她同母亲亲近,可这么久没见过了,何必本宫一入宫便要竭心辅助?”
  
  落英仍是不平,我连忙敛了笑意郑重嘱咐道:“此事你们也不许胡乱往外传,郑尚宫毕竟是太后的陪嫁,在宫中有头有脸,若是得罪了她,将来我们只怕也难以立足,便给她留几分面子,记住了吗?”
  
  我不许让外人知晓郑雨蓉在我这里碰了钉子,一来是因为她毕竟是尚宫局主事,背后又有太后,我若因为此事让她尴尬而心生嫉恨便是愚不可及。二来,她毕竟是母亲当年的玩伴,我也不愿让她难堪。
  
  只是希望经此一事,她莫要再以为我软弱可欺,我也再不会对她心软第二次。
  
  落英同柔惠两人见我不像玩笑神色,连忙低头答应。
  
  我看了一眼仍旧握在手中的簿籍,心下已然知道今日此事我已算过关了。宫室分布我可以让柔惠她们去查看,前朝典籍我也可以翻阅,只不过太.祖驾崩时先帝即位,妃嫔们直接入住宫室,并未像萧琰这朝一样空置良久需要重新打理,所以我并不知道正三品妃位从前的规格到底如何,簿籍中的记载更是按照各妃得宠的程度各不相同。
  
  她是尚宫局主事,自然不知道掖庭局如何记档,我此番侥幸了。何况我先前用宫室之事驳斥了郑雨蓉,给了她一个警醒,否则只怕如今她也未必肯真的毫无保留地费心布置装潢。当年她同我母亲感情再好,如今到底也是太后的心腹。她此番指的两个宫室必然是太后的意思,所幸我已熟知宫室的分布,不曾被轻易糊弄过去。
  
  想及太后,我又是轻轻一笑。郑雨蓉哪里知晓,以前太后数次召母亲入宫相陪,母亲回家后曾偶尔同我提过两句,言之多年不曾与幼年玩伴相见。母亲的玩伴,除了太后,可不就是被分去尚宫局的郑尚宫么?
  
  所以,太后贴身服侍的李姑姑,必然不是从前的旧相识。
  
  缓缓起身,长而及地的华服互相摩擦簌簌作响。我轻轻拢了拢广袖,缓步走出了椒房殿。
  
  殿外的天气极好,天空一碧万顷,艳阳高照。我歪头看了看东北方向,那个地方住着如今宫中唯一的嫔妃。她若因为我一入宫便动了胎气,若是看到温妃和敏妃接二连三入宫,不知又会有何反应。 卷一:宫苑深深深几许 贵人   入宫已有半月有余,我每天去往太寿宫问安,太后与我絮絮念叨两句倒也谈得甚来。母亲当年的事虽然让我心存芥蒂,但毕竟如今我刚入宫没有分毫根基,萧琰又同我并不亲近,我当下唯一能依靠的人,不过是太寿宫那个看似颐养天年的太后。
  
  再过两日便是仲秋节,这几日我按照掖庭局存档学着打点仲秋宴饮等一系列杂事,可未防哪里出了差错,凡事事无巨细,我皆是去往太寿宫回禀。
  
  此一则显露我对太后的尊重,二则我也不意一入宫便锋芒太盛,三则太后熟悉六宫琐事,我也能学到不少,待到来日我独掌大权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仲秋前一天辰时,我起得稍稍晚了,来到太寿宫时见一乘轿辇停于太寿宫门口,可看仪制又非龙辇。
  
  心下稍稍琢磨,我已猜到了大半。门口的宫女公公躬身请我进了太寿宫宫门,又另有小宫女入殿通报。片刻,太后身边的李姑姑亲自走出来请我进去。
  
  “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我含笑命她起身,道:“姑姑早。”
  
  李姑姑笑道:“娘娘今日似乎来得晚了些,太后正念叨你呢,谁知娘娘立马就到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抬眼望了望殿内,复又压低些声响问道:“本宫见宫外停着一乘轿辇,看样子又不像皇上的,不知如今是谁在里面?”
  
  李姑姑微微垂眸,道:“启禀皇后娘娘,里面是秋芳堂的何贵人正在给太后请安。何贵人许久不曾来请安了,如今也只是刚来一会儿。”
  
  我颔首,扶着落英的手缓缓走了进去。
  
  殿内正座太后遥遥坐着,一侧下座一个粉色的宫装美人见我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我并未叫她起身,而是先给太后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岁万福。”
  
  太后连忙唤我起身,笑道:“方才哀家还和贵人提到你呢,说你做事懂得分寸,虽然入宫时候不久,却熟知宫闱之事,极是妥帖。”
  
  我微微低首笑道:“母后别笑话儿臣了,儿臣哪里懂得,全靠母后在背后悉心指点,这才勉强算是撑得起台面。”
  
  太后微笑,示意我坐于一侧。
  
  我起身落座,见那粉衣女子仍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便道:“不知这是哪位小主,看着眼生,不若先平身吧。”
  
  粉衣女子起身,髻上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辉,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古朴宁静的太寿宫显得分外空灵。
  
  “臣妾庆秀宫秋芳堂正六品贵人何琇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何琇立在殿内,微垂双眸,对我婉声说道。
  
  我细细打量她两眼,见她唇红齿白,十分标致。眉毛细长风流,双瞳含情带怯。双颊微微泛着朦胧的潮红,娇羞温婉。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极是平易可亲。
  
  传闻中素为萧琰钟爱的绝色佳人,我一见之下,倒也未觉十分惊艳。
  
  或许她的美不在于她的样貌,而在于那水般娇柔的声音。
  
  “你便是何贵人?”我端起李姑姑上的茶,抿着水面上的茶叶静静说道。
  
  何琇垂首,稍稍屈膝道:“臣妾正是。”
  
  我目光向下滑去,只见她小腹已然隆起。掐指算算日子也知道已经有四个半月了,只怕她心中如今是男是女都有数了。
  
  那个地方,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再过几个月,一个婴孩就要降生到这重重宫闱之中,去迎接他的一生。
  
  “胎气如何了?”我随口问道。
  
  何琇抚了抚小腹,道:“劳皇后娘娘记挂,臣妾已经没事了。只是皇上仍旧担心,所以……没空去看娘娘。”
  
  我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道:“既然怀着身孕,那就坐吧,毕竟孩子金贵。”
  
  何琇谢过恩,仍旧坐到下首。
  
  上首太后道:“因着你有身孕,哀家和皇帝免了你的晨昏定省,所以皇帝大婚这半个月你也不曾正经八百拜见过皇后。今日正巧遇上,不如你向皇后行个大礼,也成个规矩。”
  
  何琇抚了抚小腹,起身道:“既然太后吩咐,臣妾不敢不从。”
  
  说罢她就要冲我跪拜,我连忙让她起身,对太后说道:“何贵人怀着皇上的孩子,身子本就娇弱,更何况前几日还动了胎气,不如就免了这些琐碎的礼节吧。再者说了,将来相见的日子还多,待到来日她生下龙子再正式拜见也不迟。”
  
  太后看了看我,道:“既然皇后体贴何贵人,那倒也罢了。礼仪本是出于尊重,若是何贵人真心敬服皇后,想来来日补上皇后也不会介意。”
  
  我颔首,道:“从前本宫来给母后请安,倒不常见何贵人,怎么今日突然来请安了?”
  
  何琇道:“臣妾今早起时觉得身上不似先前那般不爽快,又看着天气好,便想来给太后请安。原本打算给太后问完安再去未央宫拜见皇后娘娘,却不想皇后娘娘也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我闻言说道:“既然如此,倒也是巧了。”
  
  太后道:“宫中如今人不多,遇上也是有的。阿暄,你今日来又是做什么的?”
  
  我起身,示意落英呈上一应簿籍,道:“后日夜里仲秋夜宴的所有安排都已打理妥当,儿臣特来让母后过目。”
  
  太后目光一扫那些簿册,道:“不必了,既然阿暄觉得妥当了,哀家就不必再过目了,哀家信得过你。”
  
  我浅笑,道:“还请母后疼儿臣,多多少少看两眼吧。儿臣初次料理这么大的事,凡事考虑都不周到,若是母后还不肯帮忙,到时候儿臣弄砸了,可真的要贻笑大方了。”
  
  太后听我这样说,也不好再推辞,便令李姑姑呈上,翻阅之后道:“不错,规模甚大,却极省银子。阿暄,看来你惯会料理家事,可是从前在家中跟你母亲学过吗?”
  
  我点头,道:“母亲杂事太多,儿臣及笄后便跟在母亲身边,略略学一下如何操持家事。”
  
  太后将簿籍递给李姑姑,道:“后日仲秋宴饮,皇亲国戚王公大臣皆要出席,你父亲定国公和你母亲国公夫人也在内,想来你能见到他们。”
  
  我闻言心下欢喜,忽听一直沉默在侧的何琇开口说道:“不想娘娘刚刚入宫便这样能干,臣妾果然愚笨,担不得大任,娘娘的生母定国公夫人若是知道也是高兴的。方才太后还在臣妾面前称赞娘娘,娘娘心思缜密连郑尚宫都挨了教训。想来若此番没有娘娘细心考虑,必然让新妃觉得皇上怠慢她们。”
  
  我骤然闻言,只觉吃惊,目光不由自主划过何琇,却见她一脸恬静神色。
  
  “贵人说笑了,论能力本宫哪里能比得上郑尚宫,考虑也并非周全,只想着宫中人少,住在一起热闹一些罢了。再者说了,凡事本宫都来太寿宫请示母后,大事皆有母后做主,本宫不过在侧学着罢了。”我淡淡道。
  
  太后一笑,点点头道:“阿暄妥帖,哀家是知道的,这后宫终有一日是要全部交给你的,你如今多学着也并没有坏处。”
  
  我含笑答应,又看向一侧的何贵人,道:“贵人身怀龙裔,凡事当以龙裔为先。宫中琐事闹的人头痛,本宫如今可是切身体会了,还望贵人闲暇时多多静养。宫中这些无稽流言听听就好,若是当真去费心思量,伤了龙裔,贵人只怕担当不起。”
  
  何贵人恭声应了,也不再多话,
  
  我又同太后说过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我坐在皇后专用的凤辇顺着宫中大道往未央宫行去,走出几个拐角便听到后面有声响,回首看去是原来是何琇。
  
  她端端坐在妃嫔乘坐的青鸾辇之上,头上打着两顶金伞,身侧公公奉着冰块随行,还有宫女扇风解暑,看起来倒甚是清凉。
  
  如此费心倾力,可见何琇荣宠颇深。我忆起当日她的宫女通报她动了胎气,萧琰焦急之下拨开湘帘飞速走出,看样子哪怕不是为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萧琰也甚是在乎她的。
  
  这个女子,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但是这温婉的娇羞,已然足够让人心动。
  
  她见我回首,连忙命人落轿,起身向我行礼。
  
  “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我轻轻点头,瞥了一眼落英。落英会意,朗声道:“何贵人平身吧。”
  
  何琇扶着肚子,缓缓起身。离了伞和冰的清凉,她脸颊上隐隐有汗珠沁出,看来有孕的确辛苦。
  
  忽而就艳羡起她来了,我不知何时才能承担这样的劳累。为人生母,纵然再苦再累,想来心底也是甜的。
  
  譬如如今的何琇,满脸掩饰不住的并非是一份酷热下的孱弱,而是将为人母的幸福满足。
  
  我看着她不觉莞尔笑道:“本宫初入宫中并不熟悉,但是本宫也知道这条路不是回庆秀宫的,而似乎是去往皇上的清阳宫的近路。”
  
  何琇浅浅一笑,道:“皇后娘娘好生聪慧,入宫半月便已熟知整个宫闱。臣妾奉旨前去清阳宫面圣,因而行色匆匆。若是哪里冒犯了,还请皇后娘娘莫要同臣妾计较。”
  
  我摇摇头,道:“本宫不会,何贵人奉旨面圣,不如先行一步吧。”
  
  何琇谢过我,却不敢回身坐在轿辇之上,而是步行向前约五十步,方才敢乘轿离去。 卷一:宫苑深深深几许 仲秋   “小姐……”落英望着何琇的背影欲言又止。
  
  我晓得她心里不平,便道:“何贵人身怀龙裔,如今千百万分尊贵,我们不能计较她这小小的失礼。更何况,”我顿了顿,道,“她步行五十步,使她随侍的宫人避开的我鸾驾,已是足够尊重了。”
  
  落英闻言不敢再多说,及至到了椒房殿服侍我更衣时才敢稍稍说两句。
  
  “小姐真的不生气吗?这个何贵人今日三番两次提及皇上,分明是故意气小姐。”
  
  我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气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好气的?”
  
  落英望了望我,轻叹道:“皇上自从大婚那夜留在小姐这里之后,便再也没来看看小姐了,小姐不介意吗?”
  
  我莞尔,介意又能如何,我同皇上根本没什么情分,而何贵人陪在他身边已然将近五年,现下更是怀着孩子,我如何同她争宠?
  
  再者说了,哪怕是我要计较,也不在这一朝一夕。今后的日日夜夜,可不都在这深宫之中,日子长远着呢,难道还怕没日子争吗?
  
  “年少夫妻,大约真的感情深厚吧。”我沉默良久,终是开口说道。
  
  她这样恪守礼节谨慎小心的人,却多番提及萧琰待她好。想来在她心底,萧琰并非是如今的九五之尊,而是当年王府中她的那个良人。
  
  思量至此,我又回想起方才在太寿宫何琇那一篇话,不觉微微蹙了眉头。明里暗里暗示我无宠倒也罢了,只是她一个小小贵人行事这样大胆,居然敢公然在太后宫中挑拨我与太后的关系,绝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做得出来的。
  
  我思忖片刻,目光定格到前日太后赏赐的一件含有的双龙比目金步摇,暗暗有了主意。
  
  后日清早,乃是仲秋佳节。我一早便换了朝服,去给太后请安。
  
  请安过后,我复又回了未央宫。按照规矩,中午皇上大宴百官群臣及其家眷,晚间宴饮皇亲国戚。我父亲既是朝堂上的定国公,如今又算是皇亲,因而他同我母亲必要出席两场宴饮。
  
  但凡有爵位之家,家中有诰命的女眷需要入宫向我和太后请安。巳时末,便已有不少诰命夫人前来拜见。
  
  如今朝中命妇不少,但凡稍有背景的官宦之家大多由有诰封。天子脚下皇亲国戚更不消多少,此番在京的便有秦王妃、赵王妃、胶东王妃和济北王妃。
  
  秦王萧钰赵王萧铠皆是萧琰叔父,乃是太.祖皇帝另外两个儿子。他们素来没什么名望,听闻资质一般,因而太.祖从不曾考虑过将皇位传于他们。胶东王萧钧和济北王萧钟都是太.祖皇帝的侄子,论辈分到也比萧琰大,可惜封地偏远不说,也没什么实权。
  
  另外一人,便是萧琰的幼弟----楚王萧玓。可他如今年仅十五岁,并未娶妻,生母乃是当今太后,所以他并没有家眷。
  
  大齐王爵分为亲王和郡王,亲王封号为单字,封地较广。郡王封号双字,一般以封地命名。秦王赵王楚王乃是亲王,封地万户,俸禄万两,胶东王和济北王是郡王,封地五千户,年俸五千银。
  
  论身份地位,四位王妃之下,便能数到我母亲定国夫人。
  
  我母亲来拜见我的时候,正是午时。那时候椒房殿中恰好没有别的命妇,我坐于椒房殿殿内,看着我母亲穿着品服正装对着我遥遥叩拜,口中说着长乐未央的吉祥话,心下更是非同寻常的酸涩。
  
  “夫人起来吧。”椒房殿中人多眼杂,我无法起身,只能飞快请母亲起身。
  
  母亲起身,也不敢直视与我,由采燕扶着,缓缓坐在一侧。
  
  “半月有余未见,夫人身体如何?”我望着母亲含笑道。
  
  母亲闻言起身,微微福身恭声道:“臣妇一切安好,娘娘切勿挂心。”
  
  我颔首,道:“这是清早本宫命人从太液池取的荷叶上的露水,搁在炉子上滚了就取下来泡的茶叶,还留着荷叶的清香,夫人尝尝可还能入口?”
  
  母亲端过茶杯,细细品了之后笑道:“甚是清香,温度正好,想来是娘娘亲自沏的吧。”
  
  我点头微笑:“夫人喜欢就好。”
  
  正在此刻,落英看了看日头,道:“娘娘,是时候去重华殿了,再晚了就迟了。”
  
  我微微颔首,道:“本宫记得前几日太后赏了本宫一支双龙比目金步摇,你去取来赠与定国夫人吧。”
  
  母亲惊诧,连忙辞道:“臣妇卑微,如何配得上那么好的东西,实在是不敢领赏。”
  
  我笑道:“那支步摇做工极好,尤其是龙眼是有稀有的红宝石镶嵌而成,十分精巧,夫人回府慢慢把玩便是。”
  
  母亲看了看我,道:“既然娘娘执意,臣妇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话这片刻,落英已然取了来了。她将步摇奉至母亲面前,母亲令采燕接了,复又谢过我,才与我一同离开。  
  
  重华殿中一派歌舞升平之相,大齐民风较为开放,不似前朝男女大防那般严苛,因而殿中命妇随丈夫就坐,也没什么隔断。
  
  我缓步入内,早有人进去通报,一殿人俯首而拜,恭迎于我。
  
  我就坐后命他们平身,片刻之后萧琰同太后也到了,筵席至此正式开始。
  
  席间觥筹交错,交杯换盏,众官文武好不融洽。萧琰许久未见我,似乎是微寒歉意,在席间对我甚是关照殷勤。
  
  下座一官见状笑道:“皇上待皇后娘娘真是体贴入微,可见皇上与娘娘夫妻情深,臣恭喜娘娘了。”
  
  说罢,那官抬手遥遥举起杯盏,向我敬酒。
  
  我闻言,抬眼看了看萧琰的反应。只见他嘴角微勾,想来听见这话极是愉悦,便也不好推拒。他甚至亲自伸手替我斟了一杯酒,递给我道:“这酒甚烈,你今日也只许喝这一杯了。”
  
  我微微一笑,道:“臣妾谢皇上关心。”
  
  言罢,我与那官遥遥举杯,然后各自将酒盏端至唇边正要饮下,忽然听到殿中有人嗤笑一声,继而说道:“伯圭你这下倒夫妻情深起来,可谁人不知定国公家小丫头入宫半月,你就见过她一次,还是在大婚的时候。本王听闻你如今夜夜留在那个出身卑贱怀了身孕的何贵人宫里。怎么,怀了身孕的女子难不成比这娇艳新鲜的小丫头伺候的更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众人无人敢再随意说话。
  
  我察觉自己握着酒杯的手已被自己涂满丹蔻的指甲掐的生疼,这才刻意放松下来,将未喝完的酒一口饮下。
  
  伯圭是萧琰表字,那小丫头便是指我了。如此正式场合,不知是谁出言如此放肆不知忌讳,竟敢公然谈及萧琰如此隐秘私事。何况言辞还这样粗鄙,实在令人恼怒。我搁下酒杯,抬头举目视去,原来是萧琰的二叔秦王萧钰。
  
  萧琰尴尬无比,既不好即刻动怒,又不愿忍气吞声。前者失了风度,后者等于默认我同萧琰关系一般,因而他左右为难。
  
  “朕……”
  
  “皇上今早可去看过何贵人了么?”我轻轻打断萧琰,微笑问道。
  
  萧琰似是诧异,下意识说道:“去过了。”
  
  我点点头,道:“贵人怀着身孕辛苦,可惜不能挪动到臣妾这里来让臣妾亲自照顾,还要皇上在忙于朝政之于亲自过去照拂,实在是臣妾失职。如今秦王责难,臣妾愧不敢当,请皇上责罚。”
  
  说罢,我缓缓起身请罪,众人见我请罪,连忙离席一同跪下。我余光看见秦王萧钰,他虽是不甘心,却也不敢造次,犹豫片刻终是随着百官一起跪于萧琰面前。
  
  萧琰看着我,淡淡道:“皇后入宫之前贵人便已怀孕,皇后与贵人相距甚远不便亲自照拂之事朕不曾怪过你。何况你忙于六宫杂事,她只是区区贵人,何须专门费心。再者说了,皇后你与朕夫妻一体,既然你不便,朕代你又如何?”
  
  这话说的甚是温情,纵然我深知只是两人默契的一场戏,却仍不禁生出几分感动。
  
  若我与他真能夫妻一体,情深如他所说,那该多好?
  
  我轻叹一口气,徐徐说道:“虽是如此,臣妾仍是心怀有愧。贵人事情再小,她腹中仍是皇上的骨血,万万马虎不得。臣妾忙于六宫,皇上何曾不是忙于天下,臣妾失职,甘愿领罚。”
  
  萧琰微微一笑,起身走了过来,伸手将我扶起,道:“皇后,朕说过了,不怪你。”
  
  我望着他的眼眸,也似用情至深,道:“臣妾多谢皇上厚爱。”
  
  萧琰点头,也凝视着我,忽然手一反转,于我十指相扣,道:“你我夫妻,本该如此啊。”
  
  他自然地牵着我回席,又命满殿的文武百官平身,众人皆是感叹萧琰待我极好。我面上仍是幸福的微笑,心底的讽刺却怎样也挥之不去。
  
  我的话是假的,情分是假的,萧琰亦是假的。秦王一场刁难,终是被一场虚假轻轻掩盖了过去。
  
  太后似乎尤嫌不足,对萧琰说道:“何贵人住的偏远,皇后万金之躯实在不宜动辄照顾,皇帝费些心也就罢了。不过皇后自入宫以来勤勉侍奉哀家,可比皇帝有孝心多了。”
  
  萧琰看了看我,似是感激,道:“皇后辛苦,朕都是知道的,多谢你。”
  
  我连忙笑道:“臣妾不敢,侍奉太后也是份内的事,母后也不要怪罪皇上了,正如皇上所说,臣妾与皇上夫妻一体,臣妾侍奉母后左右,可不等同皇上一直陪在太后身边?”
  
  太后含笑应了,文武百官也均是恭贺太后有福气。
  
  我的目光扫过席间的母亲,她仍是旧日里清淡的模样。可是唯有我知道,这大殿中男男女女数百人,只有她会真的心疼我,心疼我不得夫君喜爱,还要费心周全他的颜面。
  
  也或许是心疼我今后的人生同她一样,皆是一场虚假的繁华。 卷一:宫苑深深深几许 酒醉   那天晚上,萧琰似乎是感激我中午替他解围,晚间的筵席散了去后,他同我送走了太后,也并没有离去地意思。
  
  我晓得他今夜是想留宿于我宫中,思忖了片刻后说道:“皇上若是担心何妹妹,大可以前去探望,臣妾无妨。”
  
  仲秋节的月色甚好,月华如玉一般倾泻在萧琰肩头。他看着我,目光也化作月光般柔和清凉。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年轻的帝王,竟是这样俊秀温雅。
  
  “皇后……难道不想朕去陪陪你么?”萧琰轻声开口,声音也竟带了些许柔软,不似平日里那般庄重威严。
  
  我浅浅一笑,道:“何妹妹住的偏远,现下怀着龙裔,臣妾自然不便留宿照顾,自然要劳烦皇上多费心了。”
  
  萧琰闻言,略略不悦。他负手背后,缓缓说道:“今日多谢你,若不是你机敏,巧妙化解了尴尬,朕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秦王的刁难。不过此刻只有你和朕,你又何须拿这些官话搪塞朕?”
  
  我道:“臣妾不敢,只是何妹妹也的确身怀有孕,皇上常去探望也是应该的。而且臣妾知道,皇上是真心疼惜何妹妹,并非只是单纯因为她腹中的骨肉。何妹妹本人臣妾也见过了,温婉贤良,且不失礼数,臣妾也很喜欢。”
  
  萧琰未及我说完便已是轻轻一笑,他看着我,忽而伸手替我拢了拢微微散乱的发丝,笑道:“还说得这样滴水不漏,也真是难为你了。皇后,你的为人和心思朕都知道。你是定国公家嫡出大小姐,你有你的骄傲和自尊,所以你不愿主动留下朕。可是皇后,你只见过朕一次,却敢断言朕喜欢阿琇。你若真不在乎,又怎么会那样敏感留意朕对阿琇的态度呢?”
  
  我语塞,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那日将我一个人留在未央宫,急匆匆去看一介小小贵人,我怎会真的不在乎?
  
  我是皇后,所以我不能嫉妒吃醋。但我也是周暄,是一个刚刚与丈夫新婚就被丈夫抛弃忘却的女人。若要我完全心无芥蒂,我心知我绝做不到。
  
  清风一卷,我恍然明了。原来萧琰说得对,我自入宫后,只要涉及萧琰的事,无论大小,我已经是上心的了。
  
  萧琰噙着温柔的笑意,他道:“皇后,今夜是仲秋,合该夫妻团圆。自你入宫后朕没有善待于你。不过你放心,从今日起,朕不会再冷落你了。”
  
  我凝视着他,他也看着我,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
  
  “皇后,我们回宫吧。”他浅浅一笑,忽而伸手打横将我抱起。
  
  我惊呼一声,便要挣扎着跳下去,却被他牢牢禁锢。
  
  “别动,”萧琰轻声安抚道,“累了一日,就让朕抱着你回去吧。”
  
  夜里宫人相对少一些,萧琰又偏挑幽谧僻静的小路,一路分花拂柳,暗香浮动,倒也令人舒心愉悦。
  
  我情知不能挣扎,便安心窝在他怀中,小路狭窄,他横抱着我通过,难免会有突出的枝条挡路。我原以为怎么也会碰到一两根,却不想及至太液池,身上竟连树叶上的露水也为沾染分毫。
  
  他竟是这样小心谨慎地抱着我,抱着我避开所有的荆棘。
  
  “皇上,您不是要带臣妾回宫么?”萧琰轻轻将我放下,我微微整理仪容后开口问道。
  
  萧琰轻笑,道:“皇后着什么急,今夜中秋佳节,月色迷人。一整日都在觥筹应酬,现下也该好好赏赏月亮了。”
  
  我脸颊微微一红,忍不住嗔道:“谁着急了?皇上既然要赏月,为何不将晚上的筵席摆在室外?”
  
  萧琰笑道:“原本是想请皇后安排的,只是朕自知冷落你良久,也不好直接遣人吩咐,只好由着皇后操办了。”
  
  我摇头轻笑,想不到萧琰竟然这般怕我,便道:“皇上该早说的,其实臣妾也不喜欢殿内筵席,虽然歌舞升平甚是繁华,但到底不如抬头就望见天那样有情调。”
  
  萧琰引着我一步步往湖边走去,湖边有一精致的画舫,舫中的烛光摇摇曳曳,照亮了窗棱上精细雕刻的梅花图案。
  
  他先踏上画舫,站稳后又回身扶住我,我借力也踏上甲板。
  
  “来,这边。”他伸手替我打起珠帘,我躬了身子,钻入了船舱内。
  
  舱内摆设一应俱全,我与他坐定之后,他打开了一坛酒。
  
  “皇后,朕记得你喜欢喝酒。”
  
  我点点头,空气中酒香四溢,便用力嗅了一嗅,心下细细辨别一番,道:“汾酒。”
  
  萧琰抚掌称奇,又将汾酒酒坛合上,打开了另外一坛酒,再让我闻香识酒。
  
  “竹叶青。”
  
  萧琰再次称奇,笑着问道:“那这个呢?”
  
  我胸有成竹:“杏花村。”
  
  萧琰颔首,又打开了一坛,我凝神闻了闻,觉得酒香醇厚,却并分辨不出是什么。
  
  “皇上,这是什么?”
  
  萧琰见状,轻轻笑道:“不想还有皇后分辨不出的酒,不过这原也难,给你一杯你先尝尝吧。”
  
  说罢,萧琰拿过酒碗倒了一些给我,我并未推辞,接过那碗饮了一口,回味片刻后道:“香气非同寻常,入口清香凛冽,回味细腻悠长,真是上上好酒。”
  
  萧琰含笑点点头,道:“此酒名唤落香,乃是我自己酿制的,不想竟然能得皇后如此赞赏。”
  
  我莞尔一笑,喃喃念道:“落香……落香,果然是个好名字。”
  
  萧琰又抬手倒了一些给我,道:“跟皇后喝酒就是痛快,宫中众人皆是恪守礼节,无趣的很,哪里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爽劲。”
  
  我嗤笑一声,道:“往日在家中,若是被爹爹看到,必然要训斥我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谁知道在皇上眼中,竟然成了好处。”
  
  萧琰笑而不语,我同他一面絮絮聊着,一面拿碗饮酒。似乎是酒劲上头,我竟猛地站了起来,指着萧琰脱口而出一句:“皇上,你今夜准备的这么齐全,只怕原本是想何贵人来陪着的吧。”
  
  萧琰闻言不由失笑,见我站在船中摇摇晃晃,连忙扶住我,道:“皇后喝了酒,醋劲竟然这样大了,快坐下吧。”
  
  我一个踉跄,腿脚一松竟然直直软了下去。萧琰扶着我,轻轻用力,我整个人已然扑倒他怀中。
  
  “皇后……”
  
  他喃喃叫着我,我却已然沉睡过去。半梦半醒中,我似乎听到他对我说道:“不是的皇后,阿琇从来不肯陪我喝酒,她滴酒也不沾。”
  
  我好像摆了摆手,嘟嘟囔囔说道:“那以往都是谁陪你喝?把她叫出来,我要同她斗酒……斗酒……”
  
  恍若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我,我眷恋那温厚的气息,不愿离去,贪心地埋首于内,感受着酒香和那淡淡地龙涎香氛。
  
  “没有人陪我喝酒……皇后,你还是第一个……第一个……”
  
  再往后,我便什么也记不到了,只记得清晨一睁眼,发觉自己躺在椒房殿的床榻上。
  
  “落英?”我抚额唤道。
  
  忽而记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口中也甚是干渴。我费力地坐了起来,打算先找点水喝。
  
  “你醒了?”
  
  我寻声望去,见是萧琰,不由微微诧异:“皇上?”
  
  萧琰此刻手中正握着杯子向我走来,他含笑坐在我身边,将水杯递给我,道:“先漱漱口吧。”
  
  我乖巧地接过杯子,漱过口后方才对萧琰说道:“皇上恕罪,臣妾昨晚喝多了,也不晓得有没有御前失仪。”
  
  萧琰轻笑,道:“自然是失仪了,皇后你知不知道,昨夜你揪着朕的领子,对着朕哭,还质问朕为何不来看你。最后更离谱,你竟然吐了朕一身,若不是你困极了睡过去,朕还不知道要被你折腾到何等田地。”
  
  我脸颊一烫,不想昨夜我竟然做得如此过分。我自小爱酒,可是自从幼年掉入酒缸中后,我在家中饮酒便不曾醉过,所以根本不晓得原来自己酒品差到这个地步。
  
  也不知萧琰的落香到底是怎样酿制的,着实古怪的很。
  
  虽然觉得蹊跷,但是我仍是酒醉伴驾,甚至做的这样过分,我憾然:“皇上……恕罪。”
  
  萧琰只是摇头轻笑,他握着我的手,道:“皇后,朕从未想到过,原来你这样在意朕。我从前认识的你,只是一个矜持自重的名门闺秀,却从未想到过你也会这样吃醋妒忌的时候,你可知昨晚你说了贵人多少坏话?”
  
  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此刻我只怕连耳根都红透了,我也是普通女人,怎么不会小气妒嫉?只是这样被萧琰道出,却还是羞涩的。
  
  “皇上不要取笑臣妾了。”我咬着下唇,轻轻说道。
  
  萧琰点点头,伸手拉我起身,道:“都快午时了,皇后可饿了?”
  
  我闻言惊诧片刻,知道起得晚了,却不想这样晚了。再仔细看看萧琰,果见他穿的是朝服,明白过来他是刚刚下朝。
  
  “有点,臣妾去吩咐人传膳。”我道。
  
  萧琰拦住我,笑道:“你且去穿衣梳妆吧,朕去即可。告诉朕,你喜欢吃什么?”
  
  我歪头微微想了想,道:“御膳房昨日做的冰糖蹄膀不错,皇上可喜欢吃么?”
  
  萧琰点点头,道:“甜而不腻,的确好吃,朕这就去吩咐人传膳。” 卷一:宫苑深深深几许 喜欢   萧琰离去后落英带着几个小宫女进来了,她一进殿便先跪下了,面上兴奋之色难以掩饰:“奴婢恭喜小姐,小姐大喜。”
  
  身后几个服侍我的贴身宫女亦是俯身行礼,恭贺于我。
  
  我心下虽然欢喜,但到底不太好意思,遂正色道:“时候不早了,快些服侍我梳妆打扮。”
  
  落英浅笑着应了,调度着宫人小心翼翼地服侍我洗漱,谁知片刻之后萧琰便进来了。
  
  我最先察觉,连忙起身:“皇上。”
  
  萧琰“唔”了一声,对满殿的宫人们说道:“你们都且下去吧。”
  
  众人不敢违逆,只得退了下去。萧琰见他们退出,缓步向我走来,打量我片刻后笑道:“今日穿的倒甚是别致。”
  
  我如今身上穿着桃花云雾烟罗衫,下面一条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云纹皱纱袍,一卷青丝松松垂于脑后,想来极是清净雅致。
  
  “臣妾素日里也不太喜欢华丽妆饰,这样子简简单单的随性舒适。”我浅笑说道。
  
  萧琰闻言,伸手将我按在妆镜台前的雕花红木凳上,我下意识想起身,却被他再次轻轻按下。
  
  打磨上好的铜镜中倒影着我同他的倩影,从镜中看去,他满目含笑,轻轻俯身立于我身后。我亦是微笑,双手轻轻捋着鬓边的散发,倒也娇媚温柔。
  
  “皇后,朕记得你叫周……”
  
  我从镜中看向萧琰,他微微蹙眉,凝神细想来许久也仍是记不起来。
  
  我稍稍回想,原来自我同他相识,他还从未唤过我的名字,从定国公家小姐到皇后,无一不是我的身份。而我的名字,那个我失去所有身份却仍丢失不去的名字,他却并不知晓。
  
  我心下微微酸涩,同他成婚这么久,原来自始至终我都不曾真的在他心上。若非仲秋那日我替他解围让他稍稍关注于我,只怕我在他眼中,就只能是一个冠以皇后名号的女子,与宫中这些宫人们没有半分区别。
  
  “皇上,臣妾闺名周暄。”末了,我淡淡开口说道。
  
  萧琰颔首,恍然大悟道:“朕记起来了,你是叫周暄。日光暄暖,朕记得当日下诏册封你时,还觉得你的名字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净是些红、香、玉、翠等字眼堆砌,俗气得厉害。”
  
  我闻言忽而笑道:“臣妾的名字自然与众不同,不知皇上知不知道,其实臣妾的名字是先皇赐的。先皇博学多才,见识非凡,臣妾沾光了。”
  
  萧琰微微惊诧,不想我的名字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来历。他道:“竟是父皇,可是朕从小也从未听母后提起过,甚至当日母后同朕商议你入宫事宜,都并未提及半分。若真是父皇赐名,母后难道不知么?”
  
  我心下陡然,却不敢流露出半分不自然,随口掩饰道:“这么多年了,母后不记得也是平常事。”
  
  萧琰仿佛并不相信,道:“父皇赐名是极大的荣耀,哪怕是朕的名字都不是父皇取的,而是母后挑的。朕记得朕的胞弟萧玓,还有几个别的妃嫔所出的公主,名字无一例外,皆是让生母自己命名,又怎么会专门挑了这样一个特别的字眼给你?”
  
  我回首望向萧琰,含了一缕笑意道:“皇上,您可是吃醋了么?”
  
  萧琰温和地望着我,伸手轻轻点了点我地鼻尖,笑道:“那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奇怪。罢了罢了,当年之事连母后都浑忘了,指不定是定国公专门请旨请父皇赐名也未可知。”
  
  言罢,他不再详谈,而是取了妆镜台上的牛角镶金梳子轻轻替我打理头发。
  
  长发柔顺,他轻轻一梳便倒底了。我记得母亲在家时曾经笑着对我说过,说头发顺的人命也顺遂,我自小头发柔顺,果然这些年也过的轻松舒心。
  
  望着萧琰梳发的娴熟手法,我忽而联想起昨夜他踏上画舫,又回身扶着我上船,甚至亲自躬身替我打起帘子让我先行入内。他这些动作,我如今细细想来倒不想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习惯和本能。
  
  微微侧首对他一笑,我道:“皇上很会照顾人呢。”
  
  萧琰目光专注地盯着我的头发,并没有看向我,口中却说道:“是了,从小母后便要求朕学着照顾自己,也学着照顾别人。她还说女儿柔弱,须要男子处处体贴礼让,无论我的身份是不是比对方贵重,都该如是。”
  
  这样的说法倒很新鲜,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母后为何这样教导皇上,皇上可知道吗?”
  
  萧琰思忖了片刻,道:“大抵父皇以往便是这样对母后的吧,所以母后也这样教导朕。朕记得他们夫妻恩爱,父皇无论在哪里,都以照顾母后为先。”
  
  我听见这话只觉得讽刺,先皇何曾爱过太后,只怕连萧琰都不知道,先皇此生最念念不忘的女人,不是那尊贵如许的太后,而是我的生母。
  
  思至于此,我忽而想到以往在家中,父亲虽然平日里不见母亲,但每每相见,倒也体贴。这样的情状,倒也一如萧琰所说。
  
  大抵男子,无论心中作何想,人前都愿意留一个疼爱嫡妻的名声吧。
  
  只是萧琰待我,愿不是这样的敷衍。
  
  萧琰见我久久不言,便道:“是朕惹你伤心了么,朕恍惚听人说过,说定国公与国公夫人,感情并不是特别好。”
  
  我只是点点头,萧琰安抚地握住我的双肩,道:“阿暄,不要伤心。朕见过你母亲几次,只觉得她为人处事皆是淡泊宁静,想来她也是不在乎的。她只有你一个女儿,只要你过的舒心,想来她也能发自肺腑的开心,对不对?”
  
  我凝视着萧琰,心中漫过一丝感动。人前的萧琰是那样威严庄重,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人后的他却也有这样的细腻心思,甚至懂得安慰人,着实难得。
  
  “皇上……臣妾只是觉得……不太真实。”我喃喃道。
  
  的确如是,从昨日夜里到如今,萧琰待我这样好,我已然有些迷失。
  
  萧琰只是浅笑,他将我的身子轻轻掰过来,面对着他。他的朝服仍透露着神圣而不容侵犯的庄严,而他的笑容却又是那样平易可亲。
  
  “阿暄,朕知道你有几分不敢接受,其实朕也如是。”萧琰说至此,微微摇头像是自嘲:“你与朕大婚这样久,朕从不曾真的了解过你。及至昨日中午,朕似乎都很少想起你,想起这空置的未央宫中早已有了新的主人。可是阿暄,是你昨日让朕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竟然是这样容易简单。”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方才萧琰,竟然说喜欢我。
  
  喜欢,竟然是喜欢。自我入宫,只求一个平平安安,从未敢想过能让萧琰喜欢上我。我原以为,他做皇帝,我做皇后,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便能一直这样平和到老。我不敢奢望帝王倾心,但我必须保全自己和家族。
  
  在这些必须背后,大约我心底也有丝丝悸动。初见,他是君临天下的一朝帝王。再遇,他是豪爽慷慨的铮铮男儿。这样的男子,纵然我不会对他一见倾心,但大婚当日我们亲密无间,婚后我饱尝冷落,心底总有一丝不甘,有一丝介乎于好感和喜欢之间莫名的情愫。
  
  当日我告诉自己,我出身显贵,衣食不愁,所以不在乎入宫,也不在乎萧琰。而今日我明白了,原来这不过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无论我如何告诫自己,如何暗示自己,我始终都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为这个男子,留了位置。
  
  平日里我可以在落英等人面前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因为我的骄傲也不容许我为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神魂颠倒。但是当萧琰说喜欢我时,我也再难以欺骗自己,甚至我也再无需再告诫自己不要沉沦。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本身就是我该执手偕老的良人。
  
  我恍惚一笑,原来自己同何琇并没有半分区别。我们区区一面之缘,可不都在为这同一个男人心存芥蒂么?
  
  “那么,为何喜欢我?”我问道。
  
  萧琰摇头失笑,再次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道:“没有理由,阿暄,喜欢总是没有由来的。若你真的要追究,那或许是从前太寿宫中初初一见,你不卑不亢不喜不怒已然让我开始注意你。也或许是大婚当日你毫不把我放在眼中,当着我的面拆散头发,却还强词夺理振振有词,这样蛮横在宫中已是特别。再或许是昨天你不计较朕将你冷落多时还帮朕化解尴尬,朕不得不佩服你的胸襟。”
  
  我摇摇头,道:“皇上骗臣妾,如果真的如皇上所说,一早便开始注意臣妾,那为何前几日皇上总不来看我?”
  
  “还揪着这个不放呢,”萧琰好笑道,“朕觉得跟你不太熟,何况大婚那日你又太嚣张。如此彪悍女子,谁人敢亲近?”
  
  我闻言微微恼怒,从小到大,夸赞我温婉者有之,贤良者有之,貌美者有之,还真是第一次被人形容作嚣张彪悍。
  
  “那皇上如今不怕臣妾了?”我抬眼不悦望向他。
  
  萧琰敛了笑意,看着我认真说道:“当然不怕。阿暄,昨夜朕知晓你也是喜欢朕的。如果你心下仍是介意,朕愿意等你,等你放下一切成见和戒备,与朕坦诚相见。”
  
  我奇道:“臣妾对皇上并没有成见,也不曾有戒备,皇上为何这样说?”
  
  萧琰嗤笑一声,道:“你以为昨夜你只说了何贵人一个人的坏话么?”
  
  我登时冷汗直出,猛地打了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