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怪人   我右手虎口位置有一个火焰形状的胎记,特别清晰。以至于大学刚入学的时候,同学们都认为那是个纹身。记得当时有一个哥们儿专门跑过来,问我是从哪纹的,疼不疼,还有上面的红色是怎么染的。   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真想故作高深地唬他一通。但是考虑到他是第一个过来询问的,为了防止将来以讹传讹,我必须忍住恶作剧的心,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这就是个破胎记。”没想到那哥们儿根本不信,老熟人似的用胳膊肘向我一靠,笑着说:“不可能,胎记怎么会长得这么漂亮?”   我再无力解释。直到后来我们真的成了非常铁的老熟人,把小时候的照片给他看的时候,他才相信。那张照片,我一般不轻易示人。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也证明我不应该这样做。因为我差点儿因此而丧命,还被人误会不忠不义……   在那张照片里,我刚满三岁,不知羞耻地一件衣服也没穿。还好姿势很到位,胖胖的小腿微微一抬就遮住了关键部位,不用像其他人那样还得欲盖弥彰地摆一朵小花儿啥的。后来有人让我隐藏东西我也保护的很好,细究起来,守口如瓶的根源可能就在这儿。   除了我之外,照片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但那个人既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妈,而是一个穿着长衫,留着山羊胡儿的怪老头儿。怪老头儿没有死呆呆地盯着镜头,他笑得特别开心,眯缝的眼睛盯着我,脸上堆砌的满是皱纹。我当时正扬起右手,貌似是要去抓他的山羊胡儿。   老熟人在照片中那只胖乎乎的右手上,看到了火焰胎记,“行,你小子没骗我,真是绝了。”然后不出我的预料,开始询问照片上的怪老头儿,“这老头儿是你爷爷吗?啥年代了,怎么还跟孔乙己似的穿着长衫?”   “呵呵,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我准备和老熟人促膝长谈。   那长衫老头儿我师父,名叫李鸿儒。就是《陋室铭》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阅经”的那个鸿儒。作为一个阴阳先生,村里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习惯称师父为“李先生”。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盖房安门啥的都会来找他算算吉凶、择择日子。   天下人谁都知道,这些事只跟道家沾边儿。可是我师父却总说他是儒家弟子。当时我还太小,不知道我们竟然是儒家的一个隐秘分支,与声称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相反,我们专门涉足鬼怪之事。我清楚地记得,师父每次出去接活儿,必定会仪式般的换上那身孔乙己长衫。   那长衫太有年头了,却从来没见师父洗过。我偷偷翻出来看过,摸上去潮乎乎的,从上到下灰秃秃,光板没毛,一个跟阴阳先生有关的标记都没有。我原本以为会有一股臭味,当时我乍着胆子闻了一下,没想到既不馊也不臭。   我闻到了另外一种从来没见识过的味道。很奇怪,在闻完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浑身发热。当时毛孔一松,一眨眼的功夫,便浑身布满豆大的汗珠。“妈呀,这是咋回事?”吓得我急忙把长衫放回原位。当时不明真相的我,还以为是师父在他的宝贝长衫上下了某种防盗法术,我只不过是着了道而已。后来师父才告诉我,原来那就是鬼怪的味道。   算起来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闻到鬼的味道。这对于我后来波澜壮阔的捉鬼生涯来说,真是个草率的开始。   其实啥是儒,啥是道,村里人没工夫去管那些,但他们知道师父这种表现纯属不伦不类。于是当他们有事儿的时候,会笑呵呵地上门来找师父;没事儿的时候,坐在树荫底下扯闲篇儿,就把师父当成精神病,当成疯子。   村里的所有母亲都这样教育孩子,“你长大想当县长,还是当李先生那样的人?”   孩子们哪见过县长啊,他们充其量只见过村里小学的校长。但李先生他们熟啊,不就是村里那个老精神病么。   “妈,我要当县长。”孩子们胸脯一拔,都这样回答。   “好儿子,想当县长,就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母亲们说得好像她们见过县长似的。   我当时虽然还小,但是对此已经感到很是不忿。我不止一次的跟师父说:“师父,以后不给他们择日子了,看他们还说你是精神病不?”   “不给他们择日子看吉凶,你吃啥喝啥?我还得把你养大呢!上门的都是生意。干我们这行的就像是个夜壶,有用的时候拿出来尿一下,没用的时候,放在床下还嫌味儿大呢。徒儿,记住师父这句话,我们不怕被人误解,就怕没生意啊。”   师父总是手捻胡须,不紧不慢地说出一些“生意”“误解”这样我当时还没学过的词儿。还用“尿”“夜壶”这些我能听懂的词儿讲一遍,简直深入浅出,沁人心脾。   每到这时,年幼的我都觉得师父特别高深。高深到一定见过县长。   现在想起师父这番话,我的心里真像打翻了夜壶一样,怎么吧唧都不是味儿。   他说他得把我养大,这话不假,因为自打三岁以后,我就是老爷子养大的。   据说,我父亲当年外出闯盲流,五年多的时间里一直杳无音信。家里人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于是二叔接过了所有的家当——七亩地、一头驴、一盘石磨,还有六百五十块钱饥荒。没想到突然有一天,父亲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见到父亲还活着,奶奶高兴地泣不成声,爷爷和二叔却相对无语。两个爷们儿想得远,家里就这么点儿财产,而且已经都分给了二儿子。爷爷感觉脑子不够用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怎么做才算是公平。二叔那个混蛋大概在琢磨,能不能把那六百五十块钱饥荒分给我爹。   总之,父亲突然回归,给原本平静的家庭带来了不小的波澜。   父亲带回的那个漂亮姑娘就是我母亲。聪明的母亲一眼就看懂了父亲家里的气氛。她先是掏出二百块钱递给奶奶,恭顺地笑道:“老太太,以后您就是我妈了。这是儿媳妇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少!”   然后又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二婶,笑道:“妹子,以后我就是你大嫂了。大嫂干农活肯定不如你,以后你可得教教我,我可不想当个笨媳妇儿,让全村儿人笑话。”   二婶脸腾的一下就红了,磕磕巴巴地说道:“大,大嫂,是见过世面的人,可别,可别笑话我了。”   二百块加一百块,整整三百块钱呐!眼见着那六百五十块钱饥荒就解决一半儿了,爷爷终于放心了,看来大儿子在外面是发达了。二叔也松了一口气。奶奶见状很是欣慰,再一次泪如泉涌。   至此,家里才有了迎接游子荣归故里的气氛。   爷爷奶奶不好意思当面问,背地里偷偷问父亲,“老大,这么漂亮的姑娘,你是从哪儿捡来的?你这媳妇家是哪儿的,到底啥来历?”   “人好就行呗,你们管她啥来历干啥?”后来村里人也问,可是父亲总是这一个答案。对于母亲的来历,他一个字也没透露。一直到八个月后,他突然去世。   母亲挺着大肚子办理丧事。师父说,那天是他去帮忙选阴宅的时候,第一次和我母亲搭话。自始至终,母亲一滴泪也没掉过。师父捋着山羊胡儿,看着母亲连说了三声“不凡”。   丧事过后,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说父亲结婚之后身体就越来越不好,一定是我母亲克夫,你看她长得那副狐狸精样儿吧。   就这样,在村里人眼里,母亲成了克死父亲的罪魁祸首。八个月前,村里人还对着母亲的背影啧啧称赞;八个月后,村里人就恨不得上来戳母亲的脊梁骨,尤其是那些大妈小媳妇们,难听的话都是她们骂出来的。   爷爷奶奶看大儿媳的眼神也开始变了,但念在还没出生的我的份上,还是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留了下来。   很快,我出生了。接生婆盯着我双腿之间,脸上笑开了花,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接生婆把我递给爷爷,说道:“老爷子,是个带把儿的。你有孙子了。”   爷爷颤巍巍接过我,喜欢的不得了。没想到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竟然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孙子。爷爷像捧着捡来的元宝一样捧着我。看着我这个遗腹子,爷爷没头没脑地说:“嗯,跟你爹小时候一模一样。是亲生的,哈哈,是亲生的啊!”   我一边哭,我的小手一边在他眼前挥舞着。他忽然看到了那个火焰胎记,“咦,这是啥?”说着就摸了一下。   可是万万没想到,老爷子一摸之后竟然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件怪事让我不仅没有帮母亲平反,反而更加坚定了村里人的猜测。   “哼,你们看吧,不祥的女人,果然生了个不祥的娃。这一家人啊,到底造了什么孽……”    正文 第二章 怪事   这一摸不要紧,在老爷子碰到火焰胎记的那一霎那,我就一声惨叫。   随着我的惨叫,一道火焰从胎记的位置猛然窜出,从老爷子的手指窜上胳膊。转瞬之间,老爷子的身体就像烧透了的炭火一样,散了一地。带着火苗的骨头渣四下乱滚,整间屋子都要着了。   没了老爷子抱着,我“嘎”的一声摔在炕沿上。母亲当时也愣了,但是母亲的本性让她一把抓起我,裹着薄被嗖的一下跳下炕来,冲出危险的屋子。   三秒之后,接生婆才疯了似的冲出来,鞋子上还带着火,“妈呀,真是见了鬼啦。老爷子烧着了,没了……没了……”接生婆吓得怪叫连连,不管不顾地跳进一个水桶里。那水桶里装的是饮驴的水,她是想要熄灭鞋子上的火。可是说也奇怪,那火见了水竟然丝毫不见减弱,反而把水变成一股白色蒸汽,将接生婆笼罩其中。   接生婆跳得太猛,水桶那么窄,哪经得起她这么折腾?接生婆就像砍倒的大树一样,咕咚一声横倒在地。那张丑脸把十多个驴粪球都砸碎了。   这种情况下,二叔不知从哪来的机灵劲儿。一把抓起墙根的锄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先是除下水桶,又把接生婆的鞋子剥了下来。三下五除二,终于救了接生婆一命。但接生婆也伤得不轻,两只脚被烧的通红,眼见着无数燎泡跟吹气球似的涨了起来。   “妈呀,活不了啦!老婆子我接生了半个村子的人,还是头一遭碰着这样的怪事啊。这小子是个怪物啊,不知怎么的就放火烧了他爷爷呀……”接生婆拍着地面就撒起泼来。   正在这个时候,我师父突然风似的跑进院子。   望着已经着起来的大火,师父一拍大腿:“唉,可惜来晚一步。这臭小子怎么早出生一刻钟啊!”   原来师父在喊出那三声“不凡”之后,就开始关注我了,还掐算出了我的出生时辰。可是当天他急匆匆从外地赶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我竟然提前一刻钟出生。这下坏了,师父脸上阴沉沉的。   他知道,我虽然只早出生了区区一刻钟,却从大吉变成了大凶。   师父一看坐在地上撒泼的接生婆,气愤地走过去,手起掌落,“啪”的一下扇了接生婆一个大嘴巴,“骚娘们儿,嚎你妈比啥?生怕全村人不知道吗?”   穿着长衫骂人的师父,显得特别帅气。   奇怪的很,不知道师父用了什么手段,接生婆挨了那一巴掌之后,就干张嘴发不出声了。没几秒钟就把那张丑脸憋得像个紫茄子。   另一边,二叔正一盆一盆地忙着灭火,可是根本不起作用。师父过去拦住二叔,“笨蛋,普通的水不能灭这火。”   师父夺过水盆,端到母亲身边。说道:“只有掺了孩子尿的水,才能灭这火。”   “啥?”二叔二婶都听懵了。心说为啥只有孩子的尿才能灭火?他们两个大凡人哪能听懂师父的话。   没想到这时候我母亲淡定的说:“李先生,这事我也知道。可是,他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哪尿得出来啊?”母亲竟然一点儿也不意外,原来她也知道我的尿能灭火这事。   “有道理……那完了。”师父缓缓站起来,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认账吧,等房子烧没了,火也就灭了。”   这时,邻居们终于赶过来帮着灭火。   师父怕走漏了风声,就把二叔二婶叫到一旁。说道:“老二,你媳妇儿也怀孕了你知道吗?”   “啥?”二叔一愣。二婶也一愣,原来两人还都不知道。   师父说:“还不到害喜的时候,过两天老二媳妇就会觉得恶心了。”   二婶摸着还没反应的肚子,看着二叔。夫妻二人信了。虽然村里人都觉得师父不正常,但是他们却承认师父有真本事。李先生说怀上了,那八成就是有了。   师父说:“为了你们自己的孩子,今天的事最好不要到处声张。大火是瞒不住的,但是老爷子的死法却能瞒住。老二,你懂我的意思吗?”   老爷子的死法太离奇了,传出去村里肯定炸锅。   二叔想了想,说:“李先生,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我也不想让全村人都知道我有个怪物侄子,更不想让人家知道我没出生的孩子有一个怪物哥哥。我就跟别人说,老爷子是……舍不得家当被烧,进去抢财产的时候被烧死了,你看……行不行?”   师父听了二叔的话就是一皱眉,心说这个犊子也真够狠心的,编这个理由不相当于给他爹安上一个“舍命不舍财”的称号,也不怕他爹死不瞑目。但是师父不愿意过多干涉,只要能瞒住我的事,其他的爱咋咋地吧。   “随你便吧!只要你觉得行就行。”   二叔突然拉住师父,问道:“李先生,我看出来了,不但我大嫂是个灾星,我刚出生的侄儿也是个怪物。你说,以后,我们该怎么办,你能不能给破破。”   灾星?怪物?   师父听了这两个词,义正言辞地对二叔说道:“老二,如果你相信我,就好好地善待他们母子二人。记住我的话,你大嫂不是灾星,你侄儿更不是怪物。想破灾,就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二叔早就想把我母亲扫地出门了,可是没想到李先生给出的破局之法,竟然是善待我们母子二人。这可有点为难啊,但二叔还是对我师父说:“好的,我知道了李先生。”   半年之后,二叔用母亲的钱盖起了新房。又过了半年,奶奶郁郁而终。母亲和我失去奶奶的庇佑,被撵到破旧的棚子里。我在破棚子里成长,直到三岁。   三岁那年,我终于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记忆。虽然只是一段特别短小的片段,但这段记忆里温馨感觉,后来好几次把我从邪路上拉了回来。   那段记忆是这样的,母亲把我抱在臂弯里,一边晃动着一边说:“我的臭儿子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祝你生日快乐!”接着,母亲哼起了歌,那首歌没有歌词,但旋律特别好听,我静静地躺在母亲的臂弯里,就像天堂一样舒服。   接着我的记忆断了一截,我突然看到屋子里着了火,母亲被呛得咳嗽着。那悠扬的歌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我一着急,裤裆一热,已经尿了一裤子……   我的记忆到此为止。   从那以后,我就只记得和师父生活在一起了。曾经偷偷听村里人说,我三岁生日那天,家里又着起了一场大火。而这次大火吞噬的,竟然是我母亲的生命。可师父却说,村里人在胡说,他们根本不知道内情。   我问师父,所谓的内情到底是什么。   师父说:“第一,你三岁生日的大火只是普通的火,和你出生时候的火完全不一样。第二,你的母亲还在人世,只是暂时离开了村子。将来我还要把你完璧归赵呢。”   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在安慰我。反正打那之后,我就死心塌地的做他徒弟,等待着他把我完璧归赵的那一刻。可是,天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   师父告诉我,我虎口的胎记是天生的三昧真火。在我还没能力控制的时候,就会发生爷爷那样的惨案。所以师父在我出生那天,就已经帮我封住了胎记。   我一想,既然早就封住胎记了,那么我三岁时候的大火就应该不是我的罪过。所以,我对“完璧归赵”那件事又有了信心。   师父还一脸严肃地告诫我,三昧真火这事,千万不要到处炫耀,以后报生日时也要往后推延十五分钟。推迟十五分钟之后,就到下一个时辰了,完全是另外一个八字。世上认识三昧真火印的人不多,就算将来有人怀疑,我也可以辩解说那是“火烧云”。   相书上说,“脚踩火烧云,鸿运接日,可位极人臣。”意思是说如果火烧云胎记长在一个人的脚底,那么这个人就像接收到太阳的光辉一样,很有可能位极人臣。   可我的只是长在了手上,虽然也算接到鸿运了,但作用真心不大。懂行的人见了,大概只会惋惜一句:“唉,要是长在脚底就好了。”这种藏猫猫的感觉,想想就觉得有意思。隐藏三昧真火有啥难的,别忘了我三岁的时候就懂得隐藏自己了。   小的时候看电视,见《西游记》里的红孩儿也会使三昧真火,我就悄悄问师父:“那个叫红孩儿的,和我到底啥关系?”   师父被我气笑了,瞪我一眼,翘着山羊胡说道:“电视里扯淡的你也信,红孩儿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别瞎寻思了,赶紧做作业去。”   我一吐舌头,赶紧趴在桌上做作业。后来看着看着书,不知不觉睡着了。   在梦里面我化身绝世高手,江湖人称“火烧云”秦小明,我三招两式就把敌人打趴下。等敌人抬头时,我才发现我打败的竟然是二叔。二叔趴在地上哀求着我:“小明啊,我的好侄儿,你就饶了二叔一命吧,二叔对不住你啊,二叔不是人,二叔是王八蛋……”   虽然是梦,但是听着二叔求饶的声音,我心里还是说不出的爽。    正文 第三章 堂弟撞鬼   都说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可是他吗的我对故乡实在亲不起来,对我的二叔更是恨之入骨。   村儿里人虽然不知道真相,但还是认为我不吉利,根本不允许他们的小孩和我玩。我很快就被孤立了。   当时农村的幼儿园都叫学前班,听说那是咿咿呀呀学拼音、掰指头数数和给女同学扒裤子的地方。六岁那年,同龄的孩子都进了学前班。说实话我想去,可是一想到去了也没人理我,又不敢去。所以连续几天,一直闷闷不乐。   大概过了三四天吧,师父突然拿出一本薄薄地老书,说:“小明啊,别着急别上火。上那破学前班有啥用?师父给你最好的启蒙教育。”   啥“七蒙八蒙”的我当时还听不懂,但我琢磨着这意思,应该是能上学了。在家里上。   我终于笑了,一把拿过那本泛黄的老册子,问道:“师父,这老黄书是啥啊?”   “放屁,这可不是老黄书。这叫《三字经》!”   “《三字经》?!他们在学校也学这个?”我倒捧着《三字经》,学着师父的样子翻了起来。   “上学校哪有福气学这个?”师父提示我书拿反了。   “那就是他们不学喽!”我又把书扔下。   师父怕我不爱学,背负双手,给我说起了这本书的好处。他撅着山羊胡子在地上来回走动着,说道:“这《三字经》出自南宋,至今已有七百多年历史。全书只有一千余字,却包含了教育、历史、天文、地理、伦理道德和民间传说等。《三字经》短小精悍,朗朗上口,广泛而生动,言简而意赅。古人云:‘熟读《三字经》,便可知天下事,通圣人礼。’……”   在这一年时间里,我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倒背如流。拿着师父用毛驴尾巴做成的毛笔,把“三百千”写了上百遍。连《论语》也通读了一遍。   别看师父一副老式书生的样子,他经常说一些很符合现代自然科学的话。连拉丁式的汉语拼音他都会。我除了拼音、数数,还学会了天干地支计数法,认识了五行和八卦。这样算来,除了没给女同学扒过裤子,我比他们学得多很多。   经过一年的辛勤教育,师父终于把我培养成了一个能听懂他大道理的孩子。需要跟我讲道理的时候,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用尿和夜壶举例子了。   师父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纵使全村人都排挤我,我也应该做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自认以天下为重,积极入世。当今全村儿,舍我其谁也……   师父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大堆,其实就一层意思,让我别害怕村里人的排挤,还得去接受九年义务教育。要不,我就废了。   我一琢磨也好,心说就算我没机会亲自扒女生裤子,看看别人扒也是好的。于是背上崭新的书包,一蹦一跳地上了小学一年级。可是我打错了算盘。原来一年级的小学生,已经文明到不再扒裤子了。我肠子都悔青了。   但我一琢磨《论语》里说过,既来之,则安之。听师父的应该不会错。   我来上学这事儿,在学生中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那天上午,校长办公室里来了好多家长,这帮人把从古至今、村里村外的例子都摆了一遍,就一个意思——怕我毁了他们的宝贝孩子。但法律赋予我受教育的权利,谁也敢把我撵出去?   校长不愧是校长啊,就是有办法。校长让老师把我安排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单人独座。其他同学每周都会轮换一次座位,但是我不用。老师这样做,大概是为了公平对待后面两排同学。因为不用每周都挨着我。老师用实际行动教给他们一个词,叫“有难同当”。   第一个星期,我过得很艰难。但好在我从小跟师父长大,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师父对待村里人的方法。所以,从第二个星期开始,我就像一个世外高人一样俯视全班。没出三天,班里谁最聪明,谁最笨,谁最会讨老师欢喜,谁总是拽班花的头发,我很快就摸了个底透。当时第一次有了看懂世界的成就感。   但是,没过几天,就出了一件让我琢磨不清的事。   当时学校里都是本村的孩子,所以午休的时候都会跑回自己家里吃饭。那天,过了晌午我回到学校,突然发现我书桌的抽屉里多了一样东西。   “这是啥?”   看时,只见那东西外面包着两张拼音本纸,我像拆炸弹一样剥开两张纸,里面竟然露出两只红薯。是蒸熟的那种。难怪我一坐在座位上就闻到了红薯的香味,还以为是其他同学带的呢,原来香味是从我这里发出的。   可是,问题来了,这两只红薯是谁放在这儿的?是谁放错了,还是……某个人送给我的?   我一想,放错了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我的座位基本上就是全班的禁区,就算是班上最笨的那个同学,应该也不会笨到把这么好吃的东西放在我这。难道是班上某个人送给我的?这就更不可能了。虽然班上有两个女同学看我的时候,眼神里面经常带着几分同情,但是就凭她们两个小姑娘,应该没有胆子这么干。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年幼的我,盯着两只红薯陷入了沉思。   卧槽!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该不会……不会是有人在红薯里面下了耗子药,要毒死我吧!妈的,在我的印象里,这帮人绝对干的出来。可是当我急忙把两只红薯掰开时,里面只有诱人地金黄色内瓤,根本没夹着耗子药。   到这里,我的脑子彻底不够用了。   偏偏当天中午师父出去接活儿,我白跑了一趟没吃到午饭,饿着肚子又回到学校。咕咕叫的肚子让我把心一横,心说扯啥没用的呀,权当是别人送我的吧,就把两只红薯全塞进了肚子里。吃饱了真好啊。摸着小肚皮心说,到底是谁,干好事为啥不留个姓名?   第二天中午,怪事又发生了!这次是一个白面馒头。我在检查了没有耗子药之后,依旧照单全收。第三天、第四天,我又连续两天收到了十块奶糖。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我被神秘人喂养了一个星期。周六的时候我问师父:“一个人如果吃了耗子药,一般多长时间才会死啊?”师父一听吓了一跳,又号脉又扒眼睛,把我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他以为我受不了排挤,想要寻死,又跟我说了一堆大道理。   倒是这堆大道理,差点儿把握磨叽死。气得我也没跟师父说出真相。我决心自己揭开谜底。   周一早上,我特意多吃了点儿。因为我已经打算好,中午就在学校蹲守。可是师父见我吃得多,以为我放弃的轻生的念头,终于胃口大开了。捋着山羊胡笑眯眯的说道:“不枉我一番苦口婆心啊。好徒儿,师父我当年没看错,是个可造之才。”   老头儿有时候挺让人无语的,我当时就啥也没说。   中午,我没有离开学校,藏在了桌子中间,把四周用凳子围起来,静静地等待着神秘人的到来。   终于教室的门被轻轻打开,我从缝隙当中看去,只见来人并不是我们班的同学,他的个头大概比我矮一头。那孩子匆匆扫了一眼教室,以为没人就直接冲到我的座位上,把一包东西塞进抽屉里。然后满意地笑了笑,又飞速冲出教室。   这孩子,我认识!   在认出他的那一刻,我的脑袋“嗡”了一下。真的,他的出现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他,就是我二叔的孩子,我的堂弟!   堂弟比我小八个月。我今年上一年级,他刚上学前班。堂弟和我长得很像。在开学那天,我就见过他,也多次透过窗户看他在操场上玩耍。但因为二叔的关系,我从来没想过能跟这个弟弟如此亲近。   我的弟弟,竟然偷偷给我送吃的。那一刻我完全蒙了。   我钻出桌椅建造的堡垒,回到座位上拿出抽屉里的东西,外面包裹的依旧是堂弟的拼音本纸。这小子,为了给我送东西,一个拼音本大概快撕没了吧。这一次,拼音本纸里面包着的,是六个饺子。   我吃下饺子,眼里却流出了泪水。   整个一个下午,我一点儿精神也没有。我知道,这事一旦被二叔知道,弟弟的屁股大概要开花了。于是,当天放学我便藏在路边,等弟弟路过的时候拦住了他。   这是我们兄弟俩第一次正式见面,却被我弄得像特务接头。   “弟弟,以后……不要再给我送吃的了。”我看着眼前这个小一号的我,说道。   “哥……”弟弟像做错了事一样,不知所措。   “被你爸知道了不好,村里人知道了也不好。”   弟弟低头看着脚面,执拗地说:“为啥啊,你是我哥哥,我就要给你送吃的。”   “哥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得说:“算了,你赶紧回家吧!”   “村北头路边的山坡上有颗老松树,以后有啥好吃的我就藏在树下边,到时候会在树杈上放一块石头当作记号。你拿了吃的之后,再把石头拿下来,我就知道东西已经被你取走了。”说完,弟弟看了我一眼,一转身跑了。   从那之后,老松树就成了我和弟弟的交通站,我不只是从那儿取东西,有时候师父从外面弄来好东西,也会留给弟弟。但是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我忽然听村里人说,弟弟病倒了。   我急忙去找师父,可是师父却摇着头说道:“这叫报应,你二叔做下的恶,报应在他儿子身上了。你那可怜的堂弟,撞上脏东西了!”   弟弟撞上脏东西了?   我一下拽住师父,求道:“师父,求你救救我弟弟!千万要救他!”    正文 第四章 儒生说鬼   师父看着我说道:“徒儿,为师没想到,你对堂弟的感情,竟然如此之深。”   我把一个月来我和弟弟之间的事情,如实地跟师父说了一遍。   师父感慨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觉察到了。两个人都有一颗没受到这世界污染的赤子之心。如果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能一直保持这样就好了。其实圣人所追求的,也不过如此。”   原来师父早就知道了,我脸一红。一个月来,师父在外地接活时带回来的好东西,有一大半都被我送给弟弟了,我还以为能瞒过师父呢。师父果然神通广大。有师父在,弟弟的事,我也放心了。   “师父,我弟弟到底撞上了什么?听村里人说,他一直呕吐不断。”   师父解释道:“呕吐不断者撞上的邪祟,佛家称之‘食吐鬼’。他们认为,如果一个女人在生前诓骗丈夫,憎恶子女,有什么好吃的都霸占起来自己吃,那么在这种女人死后就会变成‘食吐鬼’。”   “这种鬼,专门以人的呕吐物为食,求之不得时,就会被饥饿之火煎熬,孤零零地在旷野之中奔走。这种鬼就算在偿还了罪恶之后,也不能投胎为人,多半转世为畜生。就算侥幸脱胎为人,也是乞丐之流。”   “哦,原来是这样。”这是师父第一次正式的跟我讲鬼神之事,可是我听完师父的话之后,立马察觉到其中的漏洞。师父引用的,为毛都是佛家的观点?   “师父,咱们不是儒家弟子吗?你怎么用佛家的观点来解释?”   师父哈哈一笑,“被你小子发现了。但是,我不用佛家的道理给你解释,就说不明白鬼神之事。因为在我们儒家看来,世上原本就是没有鬼神的。”   “啥?那你为啥还说,我弟弟撞上邪祟了?”我更加糊涂了。   师父继续说道:“但凡是宗教,都有几个共同的特点。宗教必然会谈到生死,必然会谈到鬼神,也必然会谈到前世和来生。佛教是,道教是,基督教、伊斯兰教等等都是。有人把我们儒家称为‘儒教’,这完全是错误的。”   “哦?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儒家讲究‘未知生,焉知死’,儒家正统只研究‘生’,不研究‘死’;又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主流不研究鬼神之事;儒家只争论过人刚出生的时候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但从来没像佛教那样,追究到前世种下的因果。所以,我无法用儒家的理论,来跟你解释鬼神之事。”   “那……到底有没有鬼神啊?”我听着觉得似乎有点道理,可是还是没搞清到底有没有鬼。   师父手捻胡须,“这个可以有。但是,我们认为。所有的鬼神,都是人造出来的。”   “鬼神……是人造出来的?”   “没错。当年孔圣人‘敬鬼神而远之’,我们作为儒家的一个秘密分支,从清朝初年开始,终于冲破千年的桎梏,开始涉足鬼神之事。但我们一直认为,天地之间,原本是没有任何鬼神的,只是存在着一种叫‘灵’的东西。这个词听起来迷信,但是用现代物理名词翻译一下,就是‘场’,一种能量场。”   当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我知道的“场”只有“农贸市场”,师父这样的解释,有点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了。后来,直到我陆续接触到“磁场”“电场”等这种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能量场”,才渐渐理解师父的话。   师父说:“而所谓的‘鬼神’,不过是那些懂得控制这种‘能量场’的人,有效地控制了神秘能量而已。所以,在凡人眼里,才有了能驱鬼的道士,有了会超度的和尚。殊不知,有时候为了生计,这些道士和尚什么的,会用手段创造一些‘鬼’。然后他们再大显神通,将鬼除去,借机敛财。”   “原来是这样!师父……你光说是和尚道士造鬼,难道我们这些捉鬼的秀才,就不造鬼吗?”我发现,师父说话有时候会说一半留一半,避重就轻,但一般都瞒不住我。果然,我这么一问,师父就点头了。   他略一停顿,说道:“唉,我们也造。我年轻的时候就造过鬼,但是我不造鬼已经很久了。现在的市面上,前辈们造下鬼不计其数,即使不造鬼,也不愁没有鬼作乱,更不愁没有鬼可除。这不,眼下就有鬼找上你弟弟了。这食吐鬼,虽然不是我创造的,却得由我来除去。”   后来,每当看到好莱坞电影里,出现科技公司一边制造疫苗,一边制造病毒的情节,我都会想起师父的这番话。真是的,人们为了利益,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古今中外,都是这个套路。   在给我上了第一堂鬼怪理论课之后,我们师徒二人终于要出发去给弟弟驱鬼了。师父又换上长衫,与以往不同,这次他又多拿了一件道具。我一看,竟然是一把小型的杆秤。   知道啥是杆秤不?就是中药铺里面抓药时用的那种,利用杠杆原理,得用手打。像这种小型的,精确度能称到几两几钱。师父的这杆小秤没有秤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巧的小秤钩。秤砣黑乎乎的,和师父的长衫一样,上面没有任何图案。秤杆是桃木的,约有三十厘米长,上面点錾刻吉星。   “师父,你拿杆秤干什么?”   师父说道:“这叫‘吉星秤’,是我们捉鬼秀才的独门法器。”   “独门法器?可是,以前为啥没见你用过呢?”   “徒儿,记住了,每个鬼怪背后都有一个控制鬼怪的人。我们除鬼怪容易,但是对付控制鬼怪的人,就难了。这次,我们不是去除鬼,而是去与人斗法!”   “你是说,弟弟撞鬼,是有人故意找茬儿?”   “没错,是个老对手了,我原本不爱搭理那家伙。几十年了,那家伙终于把我逼到使用吉星秤的地步。”   师父没有继续说他的“老对手”到底是谁。但是我掰着指头数了一下,十里八村的,会算命看风水的,再加上两个号称已经“出马”的精神病,总共就那么五六个人。那几个人在师父面前,完全是一堆废料,根本不可能成为师父的对手。   可是,除了他们几个,附近又有谁有可能跟师父找茬儿?我当时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   我和师父住的地方偏,每次进村的时候,都会路过那棵大松树。大松树长在路边的高坎上,极其粗壮,要用三个大人合抱才能抱得过来。没人知道这棵大松树到底有多少岁,总之很老很老。按我们当地的习俗,为了孩子好养活,村里好多人都认老松树为干娘。因此,老松树也叫“干娘老树”。   我从小不知道路过干娘老树多少次,从来没觉得它有什么特殊的。直到一个月前,在干娘老树成了我和弟弟的交通站之后,这棵老树才在我的眼里有了特别的意义。   今天随着师父,从路上望着不远处的干娘老树,心里很不是滋味。自从弟弟病后,树杈上再也没放过石头。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三天,但是我总觉得,这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信号,仿佛已经静默了好多年。   师父注意到我在盯着老树发呆,突然说:“傻小子,别看了。你弟弟就是在那棵树下,撞上脏东西的。”   “什么?”我大吃一惊,这个让我感受到无数温馨的地方,竟然也是我弟弟撞邪的地方,让我如何接受得了?   师父停下脚步,然后叹气说:“唉,傻小子啊……这样吧,今天,我就帮你打开天眼。让你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天,天眼?”我看着师父,见师父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   “没错。”接着,师父跟我讲了打开天眼,关闭天眼的方法。   我按照师父所说的方法,右手半握,把火焰胎记印在额头,然后闭上眼睛,默念师父教我的咒语。三次呼吸之后,再拿下右手。我的额头上,仿佛隐隐地有一个燃烧的火印,随即一闪不见。   我顿时感觉脑中一片澄明,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场面把我吓了一跳——   只见老松树下,有两只吐着舌头的长发女鬼,正脚不着地的围着老松树绕圈儿。旁边还坐着一个小孩儿。小孩儿背对着我,看着两个转圈的女鬼,笑得肩膀直抖。还像挥鞭子一样,挥舞着手里的一块石头,高兴地喊着:“驾,驾,快跑快跑,哈哈哈……”   我仔细一看,小孩儿手里的那块石头,正是我和弟弟的信号石。我们的信号石,怎么会在他的手里?   正在我纳闷儿的时候,忽然那小孩儿一回头。这时我才看清,原来那个鬼小孩儿,竟然是我的弟弟!   “啊!”我吓得倒吸一口气,差点坐在地上,还好师父及时把我扶住。   “怎么样,都看到了吧。”   这一惊,我本能的用右手挡住天眼,这正好是关闭天眼的方法。对于我来说,因为有手上三昧真火印的帮助,打开和关闭天眼,要比其他人容易许多。   关闭了天眼之后,我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样,紧紧抓着师父的手臂,“师父,怎么回事,我弟弟怎么变成鬼了?他……是不是已经……已经死了?”   我一着急,差点儿哭了出来。    正文 第五章 脖子上的鬼婴   师父见状急忙安慰我,“没死没死,你弟弟只是撞了鬼,丢了一条魂。你刚才看到的,是你弟弟的魂!”   “魂?”我这才放心,松开师父,心里暗暗庆幸,心说还好弟弟没死,要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的。想起弟弟魂魄手里拿着信号石的样子,我总感觉弟弟撞鬼是被我连累的。所以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丝愧疚。   “徒儿,除了你弟弟,你还看到了什么?”师父问道。   我把两个女鬼围着老树转圈的情景跟师父说了。   “嗯,那叫鬼拉磨!原来,你只看到了这些!”师父微微一笑,“只看到这点儿东西,就被吓成这样?看来早一点给你开天眼,是很有必要的。”说完,师父拎着吉星秤继续朝村里走去。   我机械地随师父走着,脑中却在想师父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只看到这点儿东西”,难道老松树下还有其他的鬼?不会吧,我刚刚并没有看到啊!   我转念一想,有可能是第一次使用天眼,看的还不透彻。嗯,一定是这样的。我又朝老松树望了一眼,这下用肉眼看过去的时候,也觉得那里阴森森的,很是恐怖。   我紧走几步跟上师父,问:“师父,你……不把我弟弟的魂,领回家吗?”   师父头也不回,“用不着,等我把食吐鬼灭了,你弟弟的魂就会自己回来的。现在去打扰他,他反而会被吓到,跑得更远。没必要那么麻烦。”   终于,我们师徒二人来到二叔家门前。   师父指着二叔家的院子,说道:“好好看看吧,这毕竟你出生的地方!”   物是人非,我对这个地方还是没有好感。母亲的事我还没弄清楚呢,那有闲心关心其他的。我只是冷冷地说:“有啥好看的,我只记得那个棚子,不都烧没了吗,咱们赶紧进去吧。”   师父一摇头,“唉,这孩子!”   这时,从二叔家大门走出一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我认识,以前师父跟我说过,她就是我的接生婆。当年被我吓得半死的那个老娘们儿。   接生婆的身后,是出来送客的二叔二婶。快送到大门口的时候,老太太压低了声音,略带神秘的对二叔二婶说:“今天就这样吧,以后要是真有啥事,千万记得找我。”   “好好好,那是一定的!”二叔二婶点头如捣蒜,恭恭敬敬地送走老太太。   接生婆一抬头看到师父,先是一愣,然后脸上的皱纹一动,挤出一个笑来,“呦……李,李先生来了。”   师父捋着胡子,微微一点头。   她一个接生婆,怎么会出现在二叔家?我看了师父一眼,师父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时好奇心起,心说为啥不用天眼看一下呢?想到这里,便把右手放在额头,开启了天眼,朝接生婆的背影望去。   我看到,在接生婆的脖颈上,竟然骑着一个拿着鞭子的恶婴,正一下下地抽在接生婆身上。   那恶婴仿佛感觉到我在看他,猛地一回头,恶狠狠地盯着我,呲出了一嘴黑黝黝的细牙……   卧槽,我就是被这样一个人接生的?当时我的后背就一阵发麻。   师父曾经说过,鬼怪之说,正如人们所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越是信鬼的人,鬼怪越是喜欢来找他的麻烦;而那些不相信鬼怪之说的人,除非是那些懂得驱使鬼怪的人刻意陷害。要不然,鬼怪也不会去找他们。   换句话说,只有相信鬼怪的人,才愿意请人来祛除鬼怪。拿什么请呢?当然是钱。在懂得造鬼、驱使鬼的人眼里,鬼这种东西,和农民的粮食、工人的产品没啥区别,只不过是他们换取钱财的媒介而已。千百年来,信鬼的人和驱鬼的人,就是这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同样的道理,在开天眼之前,我从来没有被鬼怪关注的感觉。可是在开了天眼的短短十几分钟内,我就感觉到了来自鬼怪不善的目光。我知道,今后的日子是没法平静地过了。   我越想,越觉得被师父坑了,但我又不能责怪他。因为从我的出生开始,似乎就注定了要走上这条路。如果我不走上这条路,父亲的离奇死亡、母亲的神秘消失,将会成为永远的迷。而师父,只不过是一个给我开门的老头儿而已。   不管恶鬼婴儿是不是真的在看我,反正恶婴朝着我这个方向看了一会儿之后,就幽幽回过头去,“啪”的一下,又抽了接生婆一鞭子。接生婆被鞭子抽到的那一霎那,肩膀一动,一阵咳嗽。   原来,接生婆被恶鬼婴儿鞭打之后,便会连声咳嗽……   看透了这个细节,我不自觉地在脑中搜寻对她的记忆。我这才发现,在我的记忆当中,有很多接生婆的身影。似乎是在我知道她是我的接生婆之后,对她产生了不经意的关注。   我记得,在我没上学之前,她就多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在我上学之后,也曾在上下学的路上多次见到她。而历数我对老太太的记忆,似乎每次见到她,都看到过她连声咳嗽的情景。   依照这样的情形来看,恶鬼婴儿应该在接生婆的脖颈上骑了好久了。   望着接生婆远去的背影,我的后背阵阵发凉。这样一个人,竟然把一个个婴儿接到世上,还不光是我们村儿的,还有隔壁村儿,隔壁村儿的隔壁村儿……天哪,老太太的接生手艺,在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那么那些婴儿呢,会不会……   我不敢继续瞎想,心说还是找机会问师父吧。这些事情应该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眼下,还是过了二叔二婶这一关再说吧。   二叔二婶见了师父,急忙迎了上来,“李先生,你也来了,快看看我儿子去吧。”   按照我之前的预想,二叔二婶一定会百般刁难我,不让我进他们的家门。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我竟然被华丽地无视了。两夫妇一左一右,捧着师父进屋,我便静悄悄地跟在身后。这样蒙混过关,虽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后来想想其实也挺好的。   我的天眼还没关,在二叔二婶的头上,我看到了一团灰蒙蒙的雾气,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再看师父的头上,竟然有一圈儿光环,我去,这又是什么东西?   开着天眼看世界,果然不一样。我忍不住憧憬,如果我在教室里开天眼,又会看到什么场景呢?   进屋之后,我就看到躺在坑上的堂弟。弟弟那张稚嫩的小脸儿惨白惨白的,印堂灰暗无光,两只眼睛微微睁着,只剩下一条缝儿。在弟弟身侧,放着一个洗脸盆,里面都是他的呕吐物。   在呕吐盆的旁边,一个红衣女鬼正在吸食呕吐物,看那样子就像在享用绝世美味。最后,她把呕吐盆的边缘都舔了一遍。见没什么可吃的了,红衣鬼便把她那脏兮兮的手,狠狠地插进弟弟的嘴里。一番搅弄之后,弟弟又吐了出来。   “哎呦,我的儿子啊。”二叔心疼地叫了出来。二婶见状再也忍不住,当即泪水奔流。   师父一声叹息,“造孽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约五厘米见方的黄纸,还有一支朱砂笔,递给二叔,“写下你儿子的名字,还有他的生辰八字。”   “李先生,还是你写吧。我写字……跟屎壳螂爬的似的,不好看。”二叔莫名其妙的推脱着。   师父脸色一冷,“放屁,这得孩子的亲爹写才管用。我要是孩子的亲爹,还用得着你?”   “哦,是……那是得我写。”二叔被师父噎得满脸通红。   二叔接过笔纸,在纸上写下“秦嘉诚”三个字。“秦”字不用说了,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字。在通读《论语》、倒背“三百千”之后,“嘉诚”这两个比划很多的字,根本难不倒我。但是,我当时还不知道“嘉诚”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只是在师父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鄙夷。二叔这辈子,亏就亏在掉钱眼里了。   二叔写完名字停住了,他只知道弟弟的出生日期和时间,要换算成八字,还得我们这种专业人士来完成。在二叔报出弟弟生日和时间之后,我不等师父说话,便立即换算出了弟弟的八字。   听见我说话,二叔终于看了我一眼。这正是我想要的,因为我不甘心被这种人无视。   我的眼神没有躲避,硬生生地接过了二叔投来的目光。他们这种成年人的目光,太复杂了。但是我挺住了。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二叔招架不住了,他先转移了目光,然后低下头去,照我所说在黄纸上写下了弟弟的八字。中间有不会写的字,他没敢问我,而是问的师父。   算上名字总共十一个字,他写得一个比一个难看。   “李先生,这个……写完了,你看行吗?”二叔像没做完作业的孩子。   师父检查了一下上面的字,说:“凑合着能用。”   呵呵,这算是我和二叔的第一次交锋,我小胜。    正文 第六章 小鬼传信   师父把黄纸折好,挂在吉星秤的秤钩上,然后左手拉住提绳,右手开始打秤砣。等秤杆稳定之后,师父数着秤杆上的吉星说:“五钱。嗯,还好!这只鬼刚刚五年的历史,还没成气候。”   然后,师父拆下黄纸,不知道怎么整的,那黄纸“呼”的一下就烧着了。   二叔见了凭空而生的火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我见状心说,该不会是我出生那场大火给他留下了阴影吧。这个人心肠不好,胆子还挺小。   师父把灰烬倒进呕吐盆里。我看到,红衣女鬼当即远离的呕吐盆,盯着呕吐盆不再敢靠近。紧接着,师父右手成掌,直直地向前推了出去。   这一掌打出,屋子里顿时有风刮起。   透过天眼,我看到从师父的手掌放射出五种颜色的电光。电光打在食吐鬼身上,红衣女鬼顿时烟消云散。干脆利落。   再看弟弟时,印堂已经比刚刚亮了许多,眼神也有了点儿生气。   “师父,这……就是电视里的‘五雷掌’吗?”我惊奇地问道。   “胡说,这是咱们儒家的‘五德掌’。五德者,温良恭俭让是也!”   “哦,对对对。五德掌,哈哈,是应该叫五德掌!”   一听到“温良恭俭让”,我脑中立刻蹦出《论语•学而》中的一句话:“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句话啥意思,只是给囫囵吞枣的背了下来。   心说我们不愧是儒家的驱鬼者,连驱鬼手段的名字,都源自儒家经典。太吊了。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场景中。心说好一个五德掌啊,二叔二婶肉眼凡胎的看不出来,我是全都看见了。那五道彩色闪电,厉害到一点儿商量余地都没有。温良恭俭让?反正我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对于恶鬼,仁慈是多余的。   食吐鬼灰飞烟灭之后,屋门“吱”的一声开了。我一看,开门的竟然是弟弟的那道游魂。果然像师父说的那样,食吐鬼一灭,他的魂就自己回来了。   二叔二婶自然是看不见的,他们只当是风把门吹开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程序是什么,是弟弟的游魂自己就能回到身体里,还是需要师父的帮忙。我看了一下师父,等着他处理。   可是看师父时,竟然发现老爷子眉头微皱,盯着弟弟的游魂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咦,这又怎么了?”我急忙去看弟弟的那道游魂。   只见游魂一下跪在地上,朝着师父磕了一个头,开口说道:“李先生,谢谢你救了我。”然后又对我说:“哥哥,我回来了,以后就没事了。嘿嘿,让你担心,实在不好意思!”   弟弟的游魂说话了,而且声声入耳。   我吓得朝二叔二婶看了一眼。本来以为他们也能听到,可是见他们正盯着炕上弟弟的肉身,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我这才放心,原来弟弟的游魂说话,只有我和师父能听到。   师父脸上神情复杂,没有说什么,右手一抬,游魂便随之升起,慢悠悠地朝肉身飘去,合二为一。   弟弟终于睁开了眼睛,嘴唇微动,轻轻地说:“爸……妈……”   二叔二婶一听儿子会说话了,顿时破涕为笑。二婶过去搂住儿子,二叔脸上的阴云也散开了,看着师父,“李先生,真的太感谢你了。”   师父一声叹息,“给你儿子炖点鸡汤,等过两天身子硬朗点儿了,就给他吃些狗肉。他现在身子太虚,需要补。但是也别多了,凡事都要适量。”   “是是是,李先生,我知道了。”   师父又说:“还有,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是有儿子的人了,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后代着想。”   我知道,这个不三不四的人,师父指的一定是接生婆。   “行,我懂。”二叔掏出钱包,里面大概有三百块钱。他想了想,抽一张五十的来,递给师父,“李先生,您别嫌少。”   师父气不打一处来,他提点二叔,二叔却听不懂。一怒之下,接过那五十块钱,便带着我离开了二叔家。一出门,老爷子就用掌中生出的火,把那五十块钱给烧了,大骂“你二叔就是个混蛋。”   “对,谁说不是呢!”我附和着说。   “好了,赶紧关了天眼吧。经常开着,容易损伤元气。”   “哦,原来还有这个说法啊!”我急忙关了天眼。   回家的路上,我问师父:“弟弟的魂为什么能跟我们交流?”   师父面带忧虑,“你弟弟有一份纯洁的执念,这份执念激活了他的魂觉。如今,他竟然成了魂通之人。”   “魂通之人?啥意思?”   “魂通之人,可以用自己的灵魂和鬼怪交流。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灵媒,学名叫‘觋(xi,二声)’。唉,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将来,你弟弟必然和你同路。”   “什么?”和我同路是好的,但这也意味着,他也过不上平常人的生活了。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刚回到家里,还没进门,师父就在门前停住了。他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手链,睁大了眼睛翻来覆去的看着,一言不发。   我偷眼看去,只见那手链共有十二颗珠子,个个黑中泛紫,在阳光下水润欲滴,很是漂亮。一看就是女人的饰品。   “师父,谁把手链掉咱家门口了?”可是我们住的地方很少有人来往,又有谁会在这丢东西呢?还是这么漂亮的手链。   “这……这怎么可能?”师父的手有些抖。   我从来没见师父这么激动过,急忙询问:“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颤巍巍地举着手链,兴奋地说:“孩子,快,快,开天眼!”   “啊?”师父把我弄得一愣,他刚才不还告诫我开天眼费元气,让我不要随意开启,现在怎么又让我开了?真是个奇怪的老头儿。   我一琢磨,他让开就开吧。于是今天第三次打开天眼。   开了天眼之后,我发现在我们面前,正站着一个小鬼。那小鬼个头比我略高,看年纪大概也就十岁出头。这么小就死了,真是可怜。   师父问那小鬼,“这件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了?”   小鬼怯生生地低着头,说道:“有个女的……让我把这东西送到你这儿,她说,你看到东西,自然就会明白了。其他的,那女的什么也没说。”   女的?什么情况?   师父急忙追问:“那女的在哪儿?”   小鬼说:“县城。我就是从县城过来传信的,现在信传到了,你可别伤害我,我……我可,先走了啊!”   小鬼一副怕被灭的样子,先是迟疑着走了几步,然后便一溜烟消失不见了。   师父抓着手链大笑,看样子根本无暇理会那小鬼,“哈哈哈……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看得莫名其妙,见师父高兴成这样,我也笑了。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师父,你到底在笑什么,也跟我说说。到底是啥好事,也让我高兴高兴。”   “徒儿,你听了一定会比我还高兴的!”师父一拍我的肩膀。   “哦?”这下,老头儿彻底勾起了我的兴趣,“那快说来我听听——”   师父把手链套在我的右手手腕上,说道:“孩子,这个手链的主人,就是你的母亲!”   “什……什么?”我头脑当中仿佛轰的一声响。   我喜出望外地看着腕上的手链,想起了师父说过的“完璧归赵”。对于“完璧归赵”一事,我甚至曾经怀疑是师父骗我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小鬼口中的女人,竟然就是我的母亲。   我顿时无限惊喜,突然感觉连天气都变得特别好。   “师父,那咱俩赶紧走吧,去县城!”我迫不及待地说道。   师父摸着山羊胡,点头说:“县城是要去的。但是在去县城之前,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要做。”   “啥事儿?”我想不出,啥事儿比把我“完璧归赵”还重要。   “去跟你的老师请个假吧。”   “请假?”靠,我心说这都啥啊,这么关键的时刻,你让我去请假?“我都逃了半天课了,你现在让我请假?”   没想到师父哈哈一笑,“今天心情好,跟你开个玩笑。其实,真正重要的事,是这个——”   师父脸上重新恢复严肃的神情,一边说着一边拔出插在腰间的吉星秤,说道:“你弟弟的事,还剩个尾巴。”   “我弟弟?他不是已经还魂了吗?”我以为已经结束了,担忧地问道。   师父带我进入屋中,说道:“食吐鬼已除,你弟弟也已经还魂,这都对。可是你别忘了,在这件事的背后,还有一个操纵者呢!操纵者不除,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食吐鬼。”   “对啊。”我心中一凛。   师父又说:“我跟你说过,这吉星秤是那家伙逼我使出来的。而我刚刚,只不过用它称量了一下食吐鬼的成色而已。这种法器的功能,自然不止于此。”   今天师父给我太多惊喜了,无论是开天眼,还是五德掌,都让我大开眼界,现在又是吉星秤,我有些兴奋,“原来吉星秤还有更厉害的功能,师父,快给我说说!”    正文 第七章 鬼的邀请   师父说:“这吉星秤,又叫‘鬼戥(deng,三声)子’。刚才我用它称量鬼怪的成色,只是最基础的功用。其实就算不称量食吐鬼的成色,我也能轻易地除去那小鬼。那只是障眼法而已。我真正的目的,是从食吐鬼的身上,收集背后操纵者的气息。”   “哦,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但是师父娓娓道来,我听得有点儿着急,“那收集气息之后呢?”   “鬼戥子真正的功用,是时空杠杆。通过它,不仅能与人跨空间斗法,还能跨时间斗法。”   我在学习《千字文》的时候,师父已经跟我解释过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时空杠杆?跨空间斗法我能理解,就是两个人不见面,却能互相斗法。可是跨时间斗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能和过去的人斗法?”这有点儿玄乎,我不敢相信。   没想到师父点点头,肯定地说:“没错,传说当中,鬼戥子的确可以和过去的人斗法。但是很可惜,你师父我,没有那份能耐。惭愧的是,就连跨空间斗法,也只是在百里之内有效。”   “师父……”我从师父的脸上看到了些许落寞,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   师父脸上的黯然之色转瞬即逝,然后说:“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去县城找你母亲。除去操纵者是来不及了,但好在有了我收集的气息,就能通过鬼戥子暂时将其制住。确保在我们离开村子期间,那家伙不再作恶。”   说着,师父左手一翻,竟然拿出一团花白的事物,看上去像头发却又不是,这不明正体的东西原来就是师父收集到的“气息”。只见师父从房梁引下一条绳索,把鬼戥子的提绳栓在上面,又把气息挂在秤钩上,小心地把秤砣打平。   几秒之后,鬼戥子平衡了。   师父拍拍手,“好了,现在我们就可以安心地去县城,找你母亲了。”   村子距离县城二百里,我们立即动身,到乡里坐上了去往县城的汽车。可恶的班车一路上见人就捡,乘客喊下车就停,吱纽吱纽地好像蜗牛。晚上十点钟,我们终于到了县城。   那时候不像现在,到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即使是县城,大街上也没什么人了。   夜色当中,我和师父一老一小,两个孤零零的身影伫立在黑漆漆的街道当中,沐浴这夜晚的凉风,四顾无人,那场景实在有些凄惨。   “师父,你不是认识县长吗,怎么也没个人来接我们?”在我的印象里,师父是高深到认识县长的男人。可是显然,现实和我的想法有很大的落差。   “胡说,我啥时候说过我认识县长?”师父不知道我这话从何而起,只以为我在逗他。   “哈哈。”看着师父局促不安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师父还有这样一面。   “笑什么,我从来不愿意跟政界结交,当然不认识什么县长。这有什么好笑的。”师父很认真地解释着。   “不跟政界结交,这是我们的戒律吗?”我顺着师父的话题往下聊着。   我们必须要说些话,要不然两个乡下人,大半夜的在城里没头苍蝇似的乱逛,我们自己都觉得尴尬。   “当然不是,别忘了我们是儒家弟子。儒家和道家不一样,我们是主张积极入世的。寻常的儒家弟子都是要考取功名,去当官的。捉鬼秀才和官家合作,也是我们的传统。只是我个人,并不愿意这样做。”   “为啥啊?”我对于师父的过去很是好奇,但他从来没跟我讲过。我只能从日常的谈话中,略窥一二。   师父说道:“别问为啥,现在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你只需要记住,不要学我。我是个隐者。在儒家看来,隐者不叫高手,都是些不得志的人。你将来,要作一个得志的人,天地广阔,你要大有作为。不要做个窝囊废。”   “窝囊废,好吧!”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大有作为,现在我只想知道,在哪才能找到我的母亲。   “师父,我们要这样走到什么时候啊,小鬼好像没告诉你时间地点啊。”   师父抬头望了望夜空,说道:“用不着,等我把那小鬼拘来,问问就知道了。”   师父先把拘鬼的口诀告诉我,然后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小鬼拘过来。我试了好几次,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最后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可是也只能拘动手掌边缘的空气。   师父看着在我手掌边形成的那一团时隐时现的气流,笑道:“笨小子,我教你的是拘鬼术,又不是呼风术。你拘动空气有什么用,要从中抓取阴灵之气,那样才能把鬼拘来啊。”   “唉,不行啊。”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尝试了不到十次,便觉得特别累。感觉就像两天没睡觉一样。难道真是开天眼太多了?   “哈哈,”师父笑道:“别着急,其实第一次你就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比你师父我小时候强了不知多少。我只是希望你见到母亲的时候,会的东西多点儿。”   我有点儿生气,“师父,我开天眼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呢,为了面子,你也不怕揠苗助长啊?”   “也对,是师父考虑不周。但是没办法,谁让所有事情都赶到一起了呢?哈哈——我来拘鬼,我来拘鬼!”说着师父伸手在空中轻轻一抓,便将小鬼抓住。然后往前面的地上一扔。   “小鬼,我来问你,让你传信的女人在哪儿?”   不开天眼,我连鬼都看不见,看着师父对着空气说话,实在是别扭。于是把心一横,也顾不得天眼的反噬作用了,我再一次打开天眼。   我这才看见,原来那小鬼正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吞吞吐吐地说:“这……她……我……”   我见状着急,“干嘛吞吞吐吐的,你有什么不能说的?既然我白天都放过你了,晚上我们还能灭了你不成?”   师父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得出,他脸色不对,眉头也皱了起来,没有了刚才谈笑风生的那种坦然。难道,是哪里出了差头儿?   没想到那小鬼看着我,果然点了点头,坦白说:“我……的确怕你们灭了我,因为我……我跟你们撒了谎!”   “撒谎?”我不淡定了,冲上前去逼问:“小鬼,你在说什么?”   小鬼立马像小鸡啄米似的磕头,口中碎碎念:“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撒谎的,我有我的苦衷啊。听说你们道行高深,我一个小鬼,又拿不出钱来,只能把你们骗过来。两位大师,求求你们了,请你们救救我的妹妹吧!”   小鬼哭哭啼啼地,抱住我的大腿就不放。   “什么妹妹不妹妹的?”我一生气,把他踢到一旁,小鬼又爬了起来,去抱师父的大腿。   可是在他接触师父大腿的那一霎那,一道电光闪烁,小鬼便被弹出去十多米。原来以师父的修为,这种境界的小鬼已经不能近身了。   小鬼被打得“嘎”的一声,落地之后一瘸一拐地跪着爬过来,继续哭诉:“对不起啊大师,我无意冲撞您的法身。我妹妹被其他的鬼缠住了,我对付不了。我又不能看着妹妹被害,于是就乍着胆子把您二位骗来了。大师,大师,哪怕您今天灭了我也没关系,只要您能救我妹妹,只要您能救我的妹妹啊!”   小鬼哭得很是恳切。   “等等。”师父止住小鬼的哭诉,问道:“这条手链,你是从哪弄来的?你又怎么知道,我们见了手链,就一定会来县城呢?”   “是啊。”母亲的东西师父应该不会认错。小鬼一定知道一些母亲的事情,我催促着,“赶紧如实交代,要不然我真的灭了你。”   “好的好的,我如实交代。”小鬼说:“我六年前死于一场车祸。我当时才13岁啊,还没活够呢,所以存留一道执念流连世间,一转眼就是两年。后来,也就是四年前,听说你们那里有一棵干娘老树,我便想方设法地过去寻求庇佑。干娘老树虽然点化了我的鬼身,但因为我年纪太大,老树那里只接收婴儿,并不接纳我,把我赶了出来。就在我要离开村子的时候,见到了一场火灾。”   “四年前,火灾?难道是我三岁时的那场大火?”我问道。   “没错。”小鬼点头说:“就是小大师三岁时候的那场大火。我见到你母亲把你从大火当中救出来,对你说‘孩子,看来,妈妈在你身边反而会害了你。’你母亲说完就离开了村子。我从火场中捡到了那串手链。手链的气息温润,这些年,要不是有手串的帮助,我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听到这我心里一酸,母亲为什么说在我身边反而会害了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父说:“干娘老树造了你的鬼身,你又有手链的帮助,所以你又回到了家里?”   “大师果然高明,的确是这样的。我放不下我的家人啊,尤其是我的妹妹。她今年已经长到十八岁,明年就要高考了。可是,在一个月之前,却被一只恶鬼缠上了身。现在每天夜里都会唱歌,唱到嗓子都嘶哑了也不知道停啊……”   鬼竟然也来请我们除鬼,我怎么也想不到,入行第一天就遇到了这样的怪事。    正文 第八章 布局   小鬼神色黯然,满脸的伤心,“街坊四邻都以为妹妹疯了,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父亲也急的长出了半头白发。可怜我的父母,六年前失去了我,现在妹妹又变成这样……唉,所以,我才乍着胆子编瞎话,把两位大师骗到了县城。我罪该万死!”   原来情况这么复杂,我当时一心想着母亲,脑袋早就乱了。看着师父,不知道他要怎么决断。   师父摸着胡须,先是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心软了,“你带我去看看你妹妹吧。”   我白白高兴一场,原来根本没有母亲传信一事。唯一庆幸的是,我确认了母亲还活着。我和师父竟然被一只小鬼摆了一道。真是关心则乱,谁让小鬼正好拿到了我们的七寸呢。   这件事对我来说,是捉鬼生涯的第一个教训。   我们师徒二人随着小鬼来到一栋楼下,小鬼指着惟一一个还亮着灯的窗户,“大师请看,那个就是我家。看见那道舞动的影子了吗,那就是我可怜的妹妹!”   这是一栋六层的居民楼,小鬼的家在六楼。那一户门窗紧闭,在窗帘上,我看到了一个婀娜的身影,却听不到歌声。   “你妹妹今晚怎么没唱歌?”我不解地问。   小鬼苦着脸说:“小大师啊,不是没唱歌,而是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声音不比以前,现在只有到屋里才能听见。”   “哦,原来是这样。”我再次看过去,望着窗户上映出的诡异舞姿,我忽然感觉眼前一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挡住了,本能的扫了扫眼前。   可是根本没用,我紧接着感觉脑袋一片空白,就像没电了一样,腿一软就栽倒在地。   模模糊糊之间,小鬼好像被我被吓退出去好远,“呀呀呀,小大师这是怎么了?我可啥也没干啊!”   然后就感觉师父过来叫我、晃我。   再然后,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三天早上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师父从外面买早饭回来。   “师父,这是哪儿啊?我,这是怎么了?”我挠着脑袋问道。   “呦,醒了,傻小子!前天晚上,因为你开天眼的时间太长,身体支撑不住,就晕了过去。我扛着你来到这家小旅馆。谁知道你这一睡,就是一天两夜。”   师父递过来早餐,是油条豆浆。看上去不错。   “一天两夜?我说怎么这么饿呢!”我先是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豆浆,甜甜的凉凉的,真是不错。然后大口的咬起油条来。   师父见我恢复了元气,眉头舒展,笑着说:“臭小子真是没良心。你倒是睡得香甜,可把我坑苦了,你知道吗?”   我专心地往肚子里填食物,有一搭无一搭地说:“我睡着觉呢,跟死人差不多,怎么还能坑到你?老头儿净瞎说。”   师父“哼”了一声,“我一个怪老头儿,肩膀上还扛着一个神志不清的小男孩儿。大半夜的敲人家旅馆的门,人家知道我是干啥的?十个有九个,都得把我当成坏人。而且我还没有身份证,你知道找个肯接纳我们的旅馆,有多困难吗?我走了十多家,其中一家差点儿都报警了。还好,最后这家旅馆不太正规,我多给了些钱,老板就让我们进来了。”   “啥,你没有身份证?我七岁没有身份证有情可原,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也没有身份证啊?”我对此很是惊讶。   没想到师父理所当然地说:“我一个隐士,要身份证有啥用?我上一次办身份证,还是鬼子的良民证呢!”   “鬼子?日本鬼子啊?”我当时还没听过“良民证”,但日本鬼子我知道啊。在我幼小的心灵当中,鬼子比鬼还要可怕。   “那可不,当然是日本鬼子了。”   我立马停止吃饭,很严肃地问:“师父,你不是汉奸吧?办鬼子的那个……什么证干啥?”   “放屁,你师父我当年也算是抗日志士。你一个臭小子,就看了几集破抗日电视剧,就敢骂我是汉奸?”师父“啪”的一下打在我的头上。   “不是就好。”我又开始吃饭。不一会儿,我忽然想到,既然师父没有身份证,那也一定没有户口,那我呢?   “天呐,我不是黑户吧?”   “哎呀不是,你出生的时候就上户口了,现在应该在你二叔家。给你办上学手续的时候,我见过一次。放心吧!”师父说道。   过了一会儿,我又责怪道:“师父,你明知道开天眼的副作用,怎么也不拦着我点?前天你也就那么淡淡地说了一嘴,也不重点说一下。”   师父说:“干我们这行的,无论别人怎么告诫,总是自己吃亏了才长记性。按照我的经验,早吃亏要比晚吃亏好;在师父跟前吃亏,要比独自吃亏好。你现在既早、又有师父罩着,所以,我就顺其自然了。”   师父说的话有点绕,但是我琢磨了一下就听懂了。还是师父想得周全,“谢谢师父,弟子长记性了。”师父听了笑着摇了摇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记性这东西,不是一次就能长全的。   吃完早饭,我终于有精神了。这才想起唱歌姑娘那档子事,“师父,那姑娘家的鬼,除了吗?”   “没呢,哪有那么容易?”师父说:“那家人又不认识我,我总不能直接冲上去就给人除鬼吧,那样还不把人家吓到?再说你一个生人,人家凭什么就相信你啊?鬼知道咱有能耐,可人却不知道。”   鬼知道咱有能耐,可人却不知道。师父这话说的太对了。   “那怎么办?咱们村的事还没结束呢,还要在县城拖多长时间啊?”我没想到会这么麻烦,那天晚上要不是我突然昏倒,还真以为直接冲上去,三下五除二把鬼除了就完事了。   师父手捻胡须,“其实也不是特别难办,昨天,我趁着你睡觉的时候,已经过去布局了。一个简单的小局。起不起作用,就看今天的了。”   “布局?啥叫布局啊?”听起来很麻烦对样子。   师父又开始在地上来回走动,跟我说起了“布局”这件事。   之前师父已经跟我说过,有手段的人借着鬼怪敛财的事。可是有了鬼,也有了目标,要怎么才能让目标乖乖地把手里的钱,放进我们的兜里呢?这具体的操作就叫做“布局”。   布局这件事,说它复杂,可以千变万化。说它简单,其实也就这么几步,万变不离其宗。有了可供驱使的鬼怪和目标人物之后,我们然后要做的,就是让目标人物相信有鬼,再让他相信我们有能力帮他解围。要换取安宁,就必须破财免灾。破了灾,却不想多掏钱?没关系,再给你布一局就好了。总有老实的那一天。   听完之后,我问道:“师父,咱们这行,是不是都是……坏人?”   师父听了“坏人”二字,一声长叹,“到底啥是‘坏人’,师父我活了一辈子,也没弄清楚。我见过太多的好人作恶,也见过太多的恶人行善……对于人间的善恶,我实在是没有判断力了。或许,这就是我隐居山林的原因吧。”   师父又提到了隐居。我看得出来,每到这个时候,师父的眼神里都闪烁着沧桑,山羊胡总是一抖一抖的。   师父一晃头,“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出自江湖。凡是旧江湖里流传下来的手艺,都可以作恶。曾经的一位故人说过,当你作恶的对象也是恶人的时候,你也就成了好人了……呵呵,这句话似乎是对的。总之,善恶是个大命题,你师父我智慧不够,还是等你长大了,替师父去寻找答案吧!”   大早上的,师父又说了好多深刻的话,唬得我一愣一愣的。   就在我掰着手指头,试图搞清楚师父到底几个意思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咣咣的,声特别大。   “谁啊?”我吓了一跳。   师父眼睛一亮,“来了,肯定是局成了。”说完,师父理了理衣服,恢复一副大师模样,踱着步子就去开门。   打开门之后,我又是一惊。因为我看到,门外正站着一个彪形大汉,一脸的横肉,左脸还有一个深深的刀疤。   我靠,师父不是说只是一个小局吗?我本能的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正文 第九章 斯文的老鬼   师父枯槁的身形在彪形大汉面前,突然显得那么弱不禁风。师父整天神神叨叨的,有时候我真的会忘记,他也是一个一大把年纪的人了。   只见师父抬头望着那大汉,“哦,老板,你这是……”   老板?我这才知道,原来彪形大汉是这家小旅馆的老板。其实也不见得是真的老板,但至少是管事的。这世道,逢人就叫老板总是不会错的。管事的长成这副模样,难怪师父要跟我抱怨,找旅馆有多么的不容易,还说这是个不正规的旅馆。   大汉喘气的声音很粗,我都听见了,呼呼的。他眼睛一翻,用厚重的声音说:“有人找你。”然后身形一闪,从他身后露出一个矮小的大妈来。   大妈面相和善,怯生生的,好像被大汉吓到了。一副进退维谷的样子,一见到师父,当时松了一口气,“哎呦”一声冲上来,“大师啊,终于找到你了。”   旅馆老板听到“大师”两字,上下打量着师父,然后转身慢慢离去。下楼之前,还斜着眼睛回头看了一次。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大妈见恶汉下楼,才敢低声对师父说:“大师啊,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可把我吓死了。”   师父坦然的哈哈一笑,用一副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口气说:“人再恶,也不如鬼恶。对于我们驱鬼人来说,这里的条件,已经很让人满意了。哈哈哈,来,进来说。”   我偷偷一笑,心说原来师父这么会唬人,他经常对我说“鬼不可怕,人才可怕”。可是面对客户的时候,他的说说法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什么“人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鬼”。   我想,这可能就是内行和外行的区别吧。估计哪行都这样。   大妈朝屋里看了看,只见这间旅馆墙皮已经剥落,墙角是大片的水渍,两张脏兮兮的床,其中一张床上还坐着一个小屁孩儿。提鼻子一闻,满鼻子的霉味儿。   大妈踌躇着,“算了,大师,我看咱们还是早点去干正事吧。我昨天已经跟老王媳妇儿说过大师的事了。老王媳妇儿说,愿意让大师去试试。”   “试试?就只是试试?”师父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摇头说:“看来还是信不过我啊。既然信不过,我还是勉强了。我家里还有急事儿,本来就不该在县城久留的。”   “哎呦,瞧我这张嘴,真不会说话!”   大妈很是着急,作势用手往脸上一挥,“大师别见怪。但是大师,当着真人,我也不能说假话。我个人当然是相信大师的本事的,邻居们也都信。但老王家一家都是老师出身,不信这些迷信啥的……说起来其实这也正常,是不是?大师就当是可怜我们这帮邻居,她家那闺女实在是太瘆人了。大师不出手,我们这帮邻居,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   大妈口中的“老王家”就是小鬼家。小鬼的父母以前都是老师,前几年双双下海。生意做得很是顺手,但女儿突然得病,给这家人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霾。   我这才知道,原来师父所说的“小局”,就是帮那栋楼里的居民算命。昨天一天,师父算了十多个,对象清一色都是老头老太太。以师父的水平,算命这种小事儿,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准确率。   社区里老头老太太的威力不可小觑。仅仅一天的时间,师父就在这栋楼里名声大震了。现在,王家的邻居们,几乎人人都知道有个通晓阴阳的大师。而这个大师,八成能让他们睡个安稳觉。于是今天一大早,便派出一个代表来请大师。   师父欲擒故纵,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一摆手说:“算了吧,既来之,则安之。见了恶鬼不除,也不是我的作风。你们被折磨的可怜,王家闺女被恶鬼缠身也很可怜。我也不是铁石心肠,徒儿,收拾一下,咱们去捉鬼。”   “是,师父。”为了配合师父“大师”的高大形象,我也特别专业地回答道。   其实我们也没带啥东西,我穿好衣服,下床就可以跟师父走。来到一楼,彪形大汉给我们退了房。在退还押金的时候,师父说:“这个……押金我们就不要了吧。老板帮了我们大忙,权当是感谢老板的。”   谁知老板一瞪眼,“你这熊老头儿,废什么话?退给你的,你就拿着,磨叽啥啊?”   老板眼神不一般,我都没敢正眼看他。大妈也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师父笑道:“老板仗义。”   前天晚上,师父肯定扛着我走了好远,以至于我们今天必须做公交车去小鬼家。   公交车上,早上上班的乘客们看着身穿长衫的师父,交头接耳。师父世外高人似的不加理会。我和师父坐在一起,保持一样的姿势看着窗外,像个小高人。   我偷眼看时,发现大妈的表情很是搞笑,不知道是因为丢脸,还是因为愧疚,几十岁的老太太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脸红了一路。   终于来到小鬼家楼下,竟然有十多个老头儿老太太等在楼下。大妈引着我们师徒二人,像凯旋的英雄一样,对那帮老头儿老太太说:“同志们,大师我给你们请来了!”   老头儿老太太们顿时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纷纷说:“对,就是这个大师,昨天大师给我们家看得可准了。”“是啊,我们家是。”“你们看,后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儿。”“这就是……传说中的书童吧?”“哪儿啊,肯定是徒弟啊。”……   师父像首长视察一样,轻轻挥舞着右手。简短的欢迎仪式过后,师父直奔主题,“快带我去看看吧。”   来到六楼王家门口,我又打开了天眼。在经过一次昏厥之后,我对天眼的适应力增强了许多,而且还发现我的天眼清晰了许多。就像近视了一辈子的人,忽然戴上眼镜一样。   大妈们敲开了王家的门。开门的是男主人。   那一刻,男主人诧异地看着堵在门口的十几个人。而我和师父,则诧异地看着男主人身旁的鬼。   那是一只老鬼。老到出乎我们的意料——那只老鬼竟然身穿长衫,腰板儿拔得倍儿直,手里还拿着一卷《论语》。看发型时,和刚刚割去辫子的满清遗老如出一辙。   虽然这只老鬼长得斯文,但我越看心里越是害怕。   不知道师父看到老鬼的时候,有没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反正我是觉得两者非常相像。如果眼前的是一个大活人,我肯定会笑场的。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是一只鬼。而且还是一只老鬼。这让我欲哭无泪。   我拽住师父的衣角,我的意思是,反正还没进门,现在走掉,应该还来得及……   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个戴着大框眼镜的男子,身材干瘦,面容瘦削,看年纪也就四十多岁。但正如小鬼所说,头发已经愁白了一半。男子看着门外声势浩大的大爷大妈,脸上很是无奈,叹气说:“老婆,他们真的来了!”   男子身后站着的是他老婆,同样带着很厚的眼镜。酒瓶底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早已经哭得又红又肿。给人的感觉,似乎两只眼睛已经不聚焦了,空洞洞的。老婆看着门口的这群各怀心事的老人,一时悲从中来,顿时两行热泪滚下。   在女主人的旁边,站着那只斯文的老鬼。看得我大腿直转筋。   敲门大妈给王家人介绍了师父。王家人对这位大师并不热情,但还是把我们师徒让进屋子,然后又邀请邻居们进屋:“要不,你们也进来坐坐?”   这哪里是邀请啊,纯粹是在恶心这帮老头儿老太太。   十几个大爷大妈连连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哈哈,我们……家里还有事……”   “有事儿啊,那你们快回家忙去吧。”男主人重重地关上房门。大爷大妈们看着关上的房门,相互看着愣了几秒,然后就争着抢着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关上门之后,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王家夫妇根本不愿意搭理我们师徒,就像客厅里突然多了两泡屎一样,眼神和脚步都躲着我们走。这怎么行啊,搞得我很不自在。我一看师父,他倒是一脸从容。   这时我才领悟到,原来我们抓鬼的,还得掌握一项技能,那就是厚脸皮。这种场面,脸皮儿薄的根本撑不住。   门外的大爷大妈们也很是奇怪,心说大师进去快一分钟了,怎么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啊?难道是自己的耳朵聋了?好几个人都在挖耳朵。   相比男女主人的冷落,倒是那只斯文的老鬼一直在我们身边转悠。打量完我,就去琢磨我师父。说起来,在这个年代,他还能见到一个穿长衫的,的确挺不容易的。电视里都说,鬼只在晚上才会出来,可是自打我开了天眼之后,就一直在白天见鬼。果然传说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最近,离谱的事总是让我赶上,太可恶了。   师父和斯文老鬼相互看着,一动不动地盯了有十多秒。我在一旁一动不敢动,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正文 第十章 文曲星   忽然,师父开口了,他转头对男主人说:“你是南方人?”   “呵呵,”姓王的男主人不屑地一笑,“大师好高明啊。但是不知道是算出来的,还是听我口音听出来的?”   老王的确带着口音,我听着都别扭。师父也笑了,“当然是听口音听出来的。”   “说点儿有用的,没准我还能信你几分钟。”老王说道。   “几分钟?一分钟就让你信我一辈子。”师父自信地说。   “口气倒不小。看着这身打扮,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骗骗老头儿老太太还可以。”   师父手捻胡须,“你是个南方人,从小家境贫困——当然了,那个年代没有几个富裕的。说出这两条来,不算我高明——但是,为了鲤鱼跃龙门,你父母曾经不惜割指流血,为你请了文曲星,对不对?”   “文曲……你?”   老王一听请文曲星这件事,当时就坐不住了,像被人戳破隐私一样,诧异差盯着师父,满眼的狐疑,“滴血请文曲,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师父抬手一指,指着面前的斯文老鬼,“因为你请来的文曲星,正站在我的面前。”   “啊?怎么可能?”老王大吃一惊,望着师父面前的空地,呆呆发愣。   老王媳妇也被师父的话吓到了。她是东北本地人,老公来东北之前的事儿她也不太清楚,更别说滴血请文曲星这种私密的事情了。   “老公,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文曲星啊,什么滴血啊,怎么越听越吓人?”   老王来不及跟老婆解释,只是说:“你别担心,都是……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以前的事?”师父毫不客气地点破,“以前的事儿才会影响现在,别以为过去的事,就可以抛在脑后,万事大吉了!”   “这……”老王感觉口干舌燥,咽了一口唾沫说:“没错,我小时候,父母的确曾经为我滴血请文曲星,祈求我能考上大学,走出农村,改变命运。后来我也的确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被分配到这里当了老师。可是在我看来,这都是我自身努力的结果。跟什么文曲武曲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老王说这番话的时候,明显有些心虚。不管请文曲星一事他是否相信,但不可否认的是,小时候父母割开手指,把鲜红的血液献给村里老巫师的情景,还是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如今四十多岁的他,被师父勾起往事,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我看到,老王刚说完这番话,斯文的老鬼就气愤地瞪圆了眼睛,一头乱发无风飘飞,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然后一转身进入了老王闺女的屋子。很快,姑娘房里传来阵阵嘶哑的歌声,地板也被踩得咣咣乱响。   女主人吓了一跳,冲到女儿门口,然后哭着回过头来,被吓到似的说:“女儿怎么又开始唱歌了?以前都是晚上才开始啊,今天这光天化日的,怎么突然变了?”   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知道斯文的老鬼在报复!   我急忙对老王说:“别瞎说话,那老鬼都听着呢!”   “老鬼……”   老王见我一个小毛孩子,竟然大人似的说出了这番话,便紧紧地盯着师父,“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又出了个‘老鬼’?”   师父看着可怜的老王,摇头说:“区区一个乡村巫师,怎么能帮你请来文曲星?”   “什么?老巫师是骗我的?不对啊,我这一路走来,的确很顺利啊!”听着女儿可怜的声音,老王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终于不再否认文曲星的作用了。   师父说:“实话告诉你,你老家巫师请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文曲星。只不过是一个迂腐学究的鬼魂而已。”   “迂腐?学究?”老王仿佛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说:“难怪他不再保佑我了!”   然后咕嗵一下坐在沙发上,哀声一叹,把头埋在了双手之间。老王是个聪明人,一听“迂腐”和“学究”这两个词,再联想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当时就明白了八九分。   原来,在他父母用鲜血献祭为他请来“文曲星”之后,老王就像突然开窍了一样,后来考上了一所东北的师范学校。紧接着就是分配工作。从那以后,他就在这座东北小县城扎下了根。   虽然远离家乡,但能够跳出小山村吃上“商品粮”,在他们十里八村已经是拔尖儿的了。他的父母很是自豪,当年只不过是献上一点儿血,就换来了儿子一辈子的前程。可怜的两个老人,还在庆幸呢。终日感慨着,只用了小小的投入就换来了这么大回报,请文曲星,真是个发家致富的好门路。   但是门路走歪了,当然好景不长。在老王参加工作后的两三年内,两位老人相继去世。老王因为身在东北,两次赶回去的时候,都没能看到二老最后一眼。   后来,老王就一心扑在教学工作上。前几年赶上下海潮,南方人脑子活分,老王便劝说妻子,说老师这工作清汤寡水的,不如我们也下海吧,没看那谁谁吗,前两年还不如咱们呢,现在都开上小汽车儿了。老王妻子是个没主意的人,受不了丈夫隔三差五的蛊惑。没多久,便随着丈夫辞掉了教师工作。   之后,他们夫妇经营了一家书店。他们经营的小书店当然干不过国营书店,夫妇二人便利用学校的关系,主营学生教辅材料。又利用他们多年攒下的经验,开办了一个课外补习班。结果只用了两三年的功夫,他们的腰包就鼓了起来。   说实话,哪有文曲星这回事?要是人人都能请下文曲星来,大学生早就泛滥成灾了,还用等到二十一世纪。更何况他请来的还是一个冒牌货。深究起来,要不是这个冒牌货,兴许他的父母还能多享几年清福。   老王有今天,其实就是靠的自己的努力。师父要不是为了除鬼,是不会点破这一点的。   师父经常跟我说,不相信鬼的人,千万不要去招惹他。因为不相信鬼的人珍贵,只有不信鬼的人多了,世界才会更加美好,才会早日实现大儒们笔下的大同世界。   但今天实在不是我们有意招惹老王,而是当年一个缺德巫师埋下了种子,我和师父只是来收拾那颗种子结出的恶果。   老王夫妇赚的盆满钵满,惹得小舅子直眼红,隔三差五的来借钱。   半年以前,老王再也忍不住了。一气之下甩给小舅子三万块钱,说道:“这些钱,就当是姐夫白给你的,你拿去做生意吧。只要不犯法,做啥生意都行。”   小舅子虽然不太成器,但也是个好面儿的人。钱是得拿着,但又不能那得没尊严。于是就托人拟了一个合同,那意思亏了就算是借姐夫的,到时候一定还;如果赚了,每月给一定的分红。   这三万块钱,老王早就做好了打水漂的准备。但小舅子既然拿着合同来了,那就签了吧,不签反倒让小舅子挑理。本来是给人恩惠的事,要是弄得翻了脸,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小舅子拿着钱,先是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带色的录像厅,每天的夜场电影是相当的火爆。后来又和别人一起开了一家歌舞厅,每天夜幕降临之后,青年男女便徜徉在他的舞池中,久久不愿离去。   一个月前,小舅子叼着牙签敲开了老王家的门,得意洋洋地递上一个鼓鼓的信封,“姐夫,这是一万块钱。没想到吧,我这么快就给你挣回来了。剩下那两万,过两个月我再给你还回来,啊!弟弟现在不差钱儿。”   老王一听就明白了,小舅子赚了钱,就把分红合同的事给忘了。等小舅子把那三万块钱还给他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有钱了。红利钱?想得美。   老王知道小舅子做的是什么生意。以前学校的同事不止一次地跟他抱怨,说他们班的学生经常逃课,跑去你小舅子的录像厅、歌舞厅,都快成小流氓了。   但是老王能说什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多余的事他也管不了了,只能装糊涂。眼前最要紧的是摆脱小舅子,反正现在不来祸害他了。而且那三万块钱能回来,算起来已经不幸中的万幸了。于是就收下了那一万块钱。   谁知就是这一万块钱,点燃了学究老鬼的怒火。   从上学到当老师,再从当老师到开书店,这些老学究都没意见,而且像亲爹一样享受着老王一家的供养。尤其是开书店期间,学究老鬼每天晚上都会在书店里闻着书香,陶醉得要死,恨不得表扬一下老王,简直太孝顺了。   但自从老王给小舅子三万块钱开了歌舞厅,学究老鬼就不愿意了,直到小舅子送来这脏兮兮的一万块钱,老学究终于爆发了。   在他看来,老王已经斯文扫地,不再配他的庇佑。为了报复老王,学究老鬼把歌舞厅录像厅里的恶,偿还在他女儿身上,这才有了整夜不停的歌舞。   在老王的自述和师父的解释下,终于还原了事情的原委。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大师,你能帮我摆脱这只老鬼吗?”老王的额头已经冒出一层汗水。